芙央动作一顿,指尖捏紧了手中湿冷的布料。谢将时这是什么意思?要把她许给人?他什么时候操心后宅的事了?
赵乾的声音还能依稀传来:“谢兄你这不是暴殄天物嘛。”
午后,芙央的衣服快洗的差不多了,正要起身去晾衣服,发现谢将时他们似乎谈完了事,正要出门。
“哟,浣洗房的小丫鬟?”周慕名来了兴致,走过去慢条斯理地开口,随意掸了掸自己纤尘不染的绯红袍袖,“我这袍子沾了点酒气,看着碍眼。”
他目光扫过芙央面前那堆待洗的衣物,唇角勾起一抹恶劣的弧度,“一并洗了。用你手底下这盆水。”
空气仿佛凝固了。莹白吓得忘了拧衣服,大气不敢出。绯红锦袍用的是上好的云锦,最是娇贵,沾不得半点皂角,更别说用这洗过无数脏衣、浑浊冰冷的脏水!
这分明是存心刁难,要毁了这件价值不菲的袍子!
芙央缓缓抬起头。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迎上周慕名那双盛满戏谑与审视的桃花眼。他似乎在等着看她惊慌失措,或是痛哭流涕地求饶。
冰水顺着她的手腕滑进袖管,冷得刺骨。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被寒风刮得有些皲裂的唇瓣抿成一条平直的线。
她没说话,只是放下手中那件搓了一半的靛蓝直裰,然后,在谢将时玩味的注视下,伸出那双冻得通红、布满细小裂口的手,径直探向那件被溅上污渍的、浆洗得干干净净、叠放整齐的素白中衣。
她的手毫不犹豫地抓起那件素白中衣,猛地浸入面前那盆浑浊冰冷、满是皂沫的脏水中!动作又快又狠,水花四溅!
“你做什么?!”周慕名脸上的戏谑瞬间僵住,几乎是下意识地厉喝出声!
芙央仿佛没听见,只将那件中衣在脏水里用力搅动了几下,素白的布料瞬间染上污浊的灰黄,然后她用力一拧,哗啦一声,脏水淋漓而下,溅落在谢将时那双簇新的鹿皮靴面上,留下几点难看的污痕。
她这才抬起眼,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大人的话,这盆水,洗过脏衣,浊气太重。大人的锦袍金贵,若沾了浊气,恐更难洗净。奴婢想着,先用它洗一件寻常衣物,去去浊气,再为大人浆洗袍子,或可稍减损伤。”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周慕名靴面上的污渍,“只是……一时不慎,污了大人的靴子。奴婢该死。”
寂静。
浣衣房外只剩下寒风刮过枯枝的呜咽。谢将时站在不远处,眸子微眯起,似乎来了兴致。
他盯着芙央,那双桃花眼里翻涌着好奇的意味,却又夹杂着一丝难以置信和……奇异的新奇。她竟敢!用这种近乎同归于尽的方式,堵周慕名的嘴?还说得这般冠冕堂皇!
他身后的赵乾摇着折扇笑道:“长钰,你这丫鬟真是不得了。”
一旁的莹白似乎抖成了风中的落叶。
“呵……”半晌,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从谢将时喉咙里逸出。
他抬眸看了看周慕名靴面上那几点碍眼的污渍,又抬眼看向芙央,她垂着眼,湿漉漉的双手安静地放在身侧,指尖还在微微颤抖,不知是冻的,还是用力过猛。
那件被故意糟蹋的素白中衣,像一面无声的控诉,躺在她脚边污浊的水渍里。
“走吧。”他声音不高,却似乎带了寒风中的冷意,“不是还要去喝酒?”这话是他对周慕名说的。
说完也不再看芙央,转身,绯红的衣摆带起一阵冷风。
“我们下回再见。”周慕名丢下这句,大步流星地走了,留下两个小厮慌忙跟上,连锦盒都差点捧不稳。
阳光重新洒落在芙央身上,却驱不散那刺骨的寒意和心头的沉重。谢将时这是给她解围?
她慢慢蹲下身,捡起那件被彻底毁掉的素白中衣。指尖传来的冰冷和粗糙触感,提醒着她方才孤注一掷的冒险。她用力闭了闭眼,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压下去。
夜深人静,下等仆役聚居的倒座房里,挤得如同沙丁鱼罐头。通铺上鼾声、磨牙声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着汗味、脚臭味和劣质灯油的烟气。
角落里,一盏小小的、豆大的油灯顽强地亮着,灯焰被从破窗纸缝隙钻进来的寒风吹得摇曳不定,在斑驳的土墙上投下芙央伏案的瘦小剪影。
莹白早已在隔壁铺位上沉沉睡去,发出轻微的鼻息。芙央裹紧了身上那床又薄又硬的旧棉被,借着这点微弱的光亮,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她视若性命的旧荷包。
一枚、两枚、三枚……她将里面的铜钱一枚枚倒出来,在粗糙的被面上排开。一共十七枚。指尖摩挲过冰凉的、边缘有些磨损的铜钱,感受着那上面模糊的“通宝”字痕。这是她入冬以来,省下每一个可能的铜板,加上替针线房赶工、帮粗使婆子跑腿得来的所有积蓄。
她拿起枕边那本用粗糙黄麻纸订成的薄册子。册子很旧了,边角卷起,纸页泛黄。她翻开第一页,借着昏黄的灯光,露出扉页上用烧焦的细树枝精心描画的图案——一间小小的、临街的铺面,单开门,木格窗,檐下悬着一块空白的匾额。这是她的梦,在纸上生了根。
这便是她的《无央录》。无姓无根的芙央,为自己挣下的一方无边自由天地。
她拿起一支秃了毛的细毛笔,这是她偷偷从书房丢弃的废笔里捡来的。
“腊月十二:浣衣房浆洗,省下半块窝头(抵一文),替张婆子送冬衣至西角门,得赏钱两文。共三文入。”
“支:无。”
她的字迹娟秀工整,与这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
指尖翻过一页页,前面密密麻麻记载着更早的收支:省下的半碗粥,替人顶夜班换来的一文钱,清扫时意外拾到的半枚铜钱……
窗外寒风呼啸,卷着雪粒拍打着窗纸。油灯的火苗猛地一跳,几乎熄灭。芙央连忙用冻得僵硬的手拢住灯焰,小心地护着。昏黄的光晕里,她苍白的小脸显得异常专注。她凝视着扉页上那间小小的铺面草图,指尖轻轻拂过空白的匾额位置。
“无央斋……”她无声地默念着这三个字,仿佛有魔力一般,驱散了周身的寒意和通铺上令人窒息的污浊气息。
她将十七枚铜钱重新数了一遍,确认无误,才珍而重之地一枚枚放回旧荷包里,紧贴着那块刻着“芙央”二字的木牌。那是她刚来到谢府,谢惟言赠与她的。
那时候她没有名字,刚来到谢府谁也不认识,自己打碎了茶盏被嬷嬷罚,谢惟言就是那时候出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