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赎身银攒够了》 第1章 第一章:攒银子离府 霜气凝在青砖缝里,搓衣的冰水浸得芙央十指通红。木盆里堆叠着各院主子的绫罗绸缎,她手下动作却稳而快,皂角沫子混着寒气在指间翻飞。这是谢府最下等的浣洗婢的活计,天未亮便起,日头沉尽方歇。 “哟,芙央妹妹这双手,泡烂了也值当呢。”刻薄的调子从月洞门边飘来。 红萝抱着暖炉倚在廊柱下,藕荷色比甲衬得她面如银盘,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针,“昨儿个三爷院里的春杏姐姐可说了,你这双手搓出来的衣裳,都带着股子勾人的香。” 芙央头也没抬,只将一件云锦褙子捞起,在冷水中涤净最后一缕皂沫,绞干的水珠溅在红萝簇新的绣鞋上。 “红萝姐姐说笑了,不过是些皂角味儿。”声音平静无波,像她手下淌过的冰水。 莹白在一旁吓得缩了脖子,猛力搓着手中一件粗布仆役衣裳。 红萝柳眉倒竖,待要发作,眼角余光瞥见管事嬷嬷的身影晃过游廊,只得恨恨啐了一口:“贱蹄子!”扭身走了。 莹白这才敢凑近,小声道:“芙央,你又惹她作甚?她可是夫人院里的人……” “不惹,她便不寻我晦气了么?”芙央将最后一件衣裳拧干,指尖冻得几乎没了知觉。 自从前两日谢家老太太放出点消息说想给三少爷寻个通房丫鬟先放在屋里养着,她相貌算是这些丫鬟里一等一的了,故而丫鬟们都偷偷议论她最有可能被选上。 这几日红萝有意无意就来找她麻烦,红萝是主母林氏房里的大丫鬟,府里的人都得给她几分薄面,她也渐渐把自己当成了半个主子,自以为大夫人院里的自然首先被选为通房。 谢家三少爷是谁,那是含着金镶玉出生的,虽然性子顽劣桀骜不驯,却是个做生意的奇才,谢家男丁单薄,只有谢将时一个嫡子。虽然还有个庶长子谢惟言,这些年一直在外经商,很少回谢家。 谢家又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皇商,谢老爷故去后,十四岁的谢将时竟撑起了家族生意,这些年,谁人不道一声谢家三爷,那是顶天的主儿。 芙央摊开手掌,在粗布裙上蹭干水渍,掌心躺着三枚被体温焐得微温的铜钱——这是她昨日替针线房赶工多得的赏。 她极珍重地抚过钱上模糊的“通宝”字痕,又从腰间一个磨得油亮的旧荷包里,小心翼翼地摸出块半个巴掌大的薄木牌。 前些日子厨房管事的菊香姐到了年岁,和夫人请了卖身契出府嫁人了。芙央的心思也活络起来,都是家生子,谢家待下人心善,到了年岁想留的留下,不想留的出门嫁人做点小买卖都可以。 木牌边缘已被摩挲得圆润光滑,正面刻着两个拙朴的字:芙央。 她将三枚铜钱藏进荷包最里层,紧贴着木牌。指尖触到木牌背面,那里用烧过的细树枝,极轻地描画着一间小小铺面的轮廓,檐下悬着一块空白的匾额。 她闭上眼,仿佛能闻到新出炉的桂花糕甜暖的香气,听到市井热闹的喧嚣——她想开间小铺子,取名就叫无央斋,她已经攒了不少银子,再熬上两年就可以请了夫人的卖身契,出去安安稳稳过小日子了。 芙央轻轻摸了摸那块放着铜钱的荷包,她自小无父无母被人牙子卖进了谢家,是内院最底层的婢子,哪里需要帮忙她就得去哪里,好在她终于快熬出头了。 “芙央!莹白!发什么呆!前头回廊下的青砖地要赶在明天前擦出来!迟了仔细你们的皮!”管事的粗嗓门炸雷般响起。 两人应声,端起沉重的木盆,脚步匆匆穿过寒风凛冽的庭院。 傍晚时分,芙央刚踏上通往正院回廊的台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如疾风骤雨,由远及近,裹着金石交击的脆响和少年人张扬的呼哨,猛地撞碎庭院的沉寂! 一匹通体漆黑、四蹄踏雪的骏马,驮着一团火焰般的红影,竟毫无顾忌地直冲入内院!青砖地被碗口大的铁蹄踏得碎屑飞溅。廊下侍立的丫鬟婆子们惊叫着四散躲避,一片狼藉。 芙央避无可避!沉重的木盆脱手砸在阶上,冰冷的水泼了她半身,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薄袄。她整个人僵在原地,瞳孔里那团裹挟着死亡气息的火焰红影急速放大。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吁——!” 千钧一发之际,一声清越断喝。马上之人猛勒缰绳,那匹神骏异常的黑马人立而起,碗口大的前蹄裹着风声,几乎擦着芙央的鬓角掠过!嘶鸣声震耳欲聋,喷出的灼热白汽扑在她惨白的脸上。 马背上,一身烈烈红衣的少年居高临下。墨色貂绒滚边的风帽下,露出一张极其俊美又极其桀骜的脸。 剑眉斜飞入鬓,一双桃花眼本该多情,此刻却盛满了玩世不恭的冷诮,薄唇抿着似笑非笑的弧度。 能在内院骑马还这样张狂的人,只有谢家唯一的嫡子,谢将时了。芙央蜷了蜷冰凉的手指,谢将时是林氏老年得子,在府里千娇万宠的长大,惹了他估计没办法善了。 谢将时拉了拉缰绳,居高临下漫不经心地扫过阶下狼狈的少女,目光在她被水浸透、勾勒出单薄身形的粗布袄子上停留一瞬,又掠过她惊魂未定却强自镇定的苍白小脸,模样倒是端正,一双乌润的水眸让人眼前一亮。 “啧。”一声轻嗤,带着金石般的冷脆,敲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敢拦爷的马?还挡爷的路,嫌命长?” 他手中马鞭随意一甩,鞭梢在空中炸开一声脆响,惊得刚爬起来的莹白又跌坐在地。 管事连滚爬爬地冲过来,扑通跪倒:“三爷息怒!三爷息怒!是奴婢们管教不严!冲撞了三爷!芙央!还不快给三爷磕头赔罪!”他狠命拽芙央的衣角。 芙央浑身湿冷,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一半是冻,一半是劫后余生的心悸。 她依言深深福下身去,额头几乎触到冰冷湿滑的地面,声音竭力平稳:“奴婢芙央,冲撞三爷,请三爷责罚。”水珠顺着她鸦青的鬓发滑落,滴在青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谢将时的目光掠过她低垂的颈项,那截露出的肌肤被冰水浸得近乎透明,在寒风中微微战栗。 他眸色深了些,没说话,只用靴尖的马刺轻轻磕了下马腹。 黑马喷了个响鼻,迈着优雅而傲慢的步子,驮着它的主人,不疾不徐地从芙央身边踱过,猩红的斗篷下摆扫过她低伏的肩背,留下一点若有似无的沉水香。 马蹄声和张扬的样貌渐渐远去,回廊内外死寂一片。管事这才敢喘气,指着芙央,又惊又怒:“你!你这闯祸的根苗!还不滚去把地擦干净!今日的饭食别想了!” 莹白哭着去搀芙央,“今天三爷还好没和我们计较,不然搁平时,定是要一顿板子。” 芙央借力站起身,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压下身体本能的颤抖,微微抿了抿唇:“他在长廊这样骑马,难道是我们的错么?” 莹白红了眼睛:“芙央,我们是奴婢...不敢这样说主家的。” 芙央没有再说话,默默拾起倾倒的木盆,重新去打水。经过回廊转角那株高大的玉兰树时,一阵寒风卷过,枝头几片枯叶打着旋儿飘落,恰好落在她湿透的肩头。 她抬手拂去枯叶,指尖触到腰间那个藏着她全部身家的旧荷包,硬硬的木牌轮廓抵着皮肉。 荷包湿了大半,里面的铜钱和木牌想必也浸了寒气。她将荷包往里掖了掖,自从过了十六岁,府里看她不顺眼的小丫鬟就越来越多,十六是个出嫁的年纪了。 府里的丫鬟生怕她和她们抢了去,从前在府里做了这么多年家生子,也从未像这几日和谢将时扯上关系的次数多。 往常都是远远看到,最多行个礼就告退了,没想到近几日还频频被因为谢将时受排挤。 芙央微微叹口气,别出什么岔子才好,她还要赶紧攒银子出府呢。 回廊的青砖地光洁如镜,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穹。 芙央跪在冰冷的砖面上,用冻得通红的手,一遍遍用力擦拭着方才马蹄踏过、水渍狼藉的地方。 额发垂落,遮住了她的眉眼,只留下紧抿的、没有一丝血色的唇线。那马蹄踏碎的不只是地上的水渍,还有她刚刚藏好的三枚铜钱带来的微小暖意。 远处,那团火焰般的红影早已消失在重重院落深处,只余下凛冽的空气里,一丝若有似无、属于上位者的沉水香,混着冬日刺骨的寒意,无声地包裹着她。 浣衣房的寒气尚未从骨缝里散去,芙央又被拨到了针线房。这里炭盆烧得足,空气里浮着暖融融的丝线和熏香气,却比冰水更令人窒息。 “喏,”红萝捏着嗓子,将一筐各色零碎布头、丝线、甚至几颗崩脱的珍珠玛瑙,一股脑倒在芙央面前的矮几上,“老夫人要替三爷新做的骑装袍角配个压襟络子,不拘花样,只求个精巧别致。这些料子金贵,仔细着用!” 她特意加重了“金贵”二字,眼里的幸灾乐祸几乎要溢出来。前几日她冲撞了谢将时的马,这件事很快在下人里传来,都说三爷看不上她。故红萝也没有那么捻酸挑她的刺,只是还是看她不顺眼。 这分明是刁难。用这些不成气候的边角料做出配得上三爷骑装的络子?还要精巧别致?稍有差池,便是糟蹋主家财物的罪名。 莹白在一旁缝着普通仆役的补丁,担忧地看过来。 芙央垂下眼睫,遮住眸底一丝冷光。她没说话,只伸出冻疮未愈、仍有些红肿的手,指尖在那堆五颜六色、材质各异的零碎里轻轻拨弄。 红萝冷哼一声,扭着腰肢坐到暖炕另一头,和几个相熟的绣娘嗑瓜子闲话去了,目光却时不时瞟过来。 芙央静坐片刻,指尖捻起几缕深碧色丝线,又挑出一块墨绿锦缎碎片,边缘还缀着几颗细小的松石绿米珠。 她心中微动。谢将时性烈如火,最爱那匹踏雪乌骓……一个念头渐渐清晰。她不再犹豫,指尖翻飞如蝶,将那深碧丝线劈得极细,熟稔地打上结。 红萝嗑瓜子的声音停了。她看着芙央那双伤痕累累的手,此刻却灵巧得不可思议。 深碧丝线在她指间缠绕、穿梭,竟渐渐盘绕出松针的雏形!墨绿锦缎碎片被小心修剪成劲瘦的松枝形状,几颗松石绿米珠恰到好处地点缀其上,宛如苍翠松针间凝结的寒露。 一个时辰过去,矮几上那些被视作垃圾的零碎,竟在芙央手中化腐朽为神奇,变成了一枚精巧绝伦的松枝垂露络子。 深碧松针苍劲,墨绿枝干虬结,松石米珠莹润,整体透着一股孤峭清冷的野趣,与谢将时那身桀骜不驯的气质竟隐隐契合。 红萝的脸沉了下来。旁边一个老成的绣娘凑近细看,忍不住低呼:“好巧的心思!竟是用这些……” “住口!”红萝厉声打断,劈手就要去夺那络子,“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拼凑,也敢说精巧?待我呈给夫人看……” “红萝姐姐,”芙央平静抬眼看向红萝,指尖却稳稳捏住了络子流苏的尾端,力道不大,却让红萝夺之不动,“这络子用的,是您给的料子。若夫人或老夫人问起出处,姐姐自然清楚。” 红萝的手僵在半空,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这络子若真被斥为不堪,追究起来,是她故意给了不堪的料子;若得了赏识,功劳却未必能全算在她头上!芙央这话,绵里藏针,堵得她心口发闷。 “哼!算你走运!”红萝悻悻缩手,狠狠剜了芙央一眼,抓起络子,像抓着烫手山芋,转身疾步出去,大约是寻管事嬷嬷去了。 莹白这才松了口气,凑过来小声说:“芙央,你可真厉害!红萝脸都青了!” 芙央摇摇头,重新拿起针线,缝补一件仆役的旧衣。 厉害么?不过是挣扎求生罢了。她目光扫过矮几上剩余的零碎,指尖悄悄捻起一小段藕荷色丝线和一颗圆润的小珍珠,不动声色地藏入袖中。 这点东西,或许能在牙婆那里多换几个铜板。 红萝那枚松枝垂露络子,最终并未掀起太大波澜,只隐约听说谢将时见了,随口说了句“尚可”,便没了下文。 但芙央在针线房的日子,却因这次“尚可”,变得更加微妙。明面上的刁难少了些,暗地里的窥探和排挤却如影随形。 这日午后,芙央被管事嬷嬷指派去前院书房送浆洗好的帐幔。 捧着一摞叠得整整齐齐的素色帐幔布,她垂首敛目,沿着回廊内侧,尽量贴着墙根行走。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冰冷的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庭院草木的清气。 刚走到回廊中段,前方拐角处骤然传来一阵放肆的谈笑和急促纷乱的脚步声,还夹杂着几声犬吠。 “三爷!三爷您慢些!仔细脚下!”小厮焦急的呼喊。 “啰嗦!”一声清越又带着不耐的呵斥,正是谢将时的声音。 芙央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想退避,却已来不及。拐角处猛地冲出一团火红的身影!谢将时一身烈焰般的骑装,未系斗篷,墨发高束,更显利落张扬。 他身边的小厮手里竟还牵着一只半人高的细犬,那犬皮毛油亮,眼神锐利,正兴奋地吐着舌头。 一人一犬,来势汹汹。 芙央避无可避,手中的帐幔布又遮挡了部分视线。眼看就要撞上,她几乎是本能地向旁边一闪,身体紧贴住冰冷的廊柱。然而谢将时冲得太急,他身后的细犬更是被前方突然出现的人影刺激,猛地向前一蹿! “呜——!” 细犬健壮的前腿带起风声,狠狠撞在芙央侧捧着的帐幔布上!巨大的冲力让她完全无法稳住身形,惊呼被堵在喉咙里,整个人向后踉跄倒去。 手中那摞浆洗得干干净净、叠得一丝不苟的素色帐幔布,如同天女散花般,哗啦啦散落开来,铺满了小半段回廊! 有几幅甚至被那细犬的爪子勾住,拖拽着滑开,雪白的布面上立刻印上几个清晰的泥爪印。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追来的小厮们吓得面无人色,噗通跪倒一片,大气不敢出。那肇事的细犬似乎也知闯祸,呜咽一声,夹着尾巴躲到谢将时腿后。 谢将时脚步顿住。他低头,看着脚下狼藉一片的素白帐幔,以及那个跌坐在帐幔堆里、发髻微散、脸色苍白却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惊叫出声的婢女。 他记得这张脸,回廊下险些被他的马踏到,针线房做出那个还算顺眼的松枝络子……叫芙央? 他眉头不耐地蹙起,又是她?怎么回回挡他的路? 第2章 第二章:许了瘸子 “不长眼的东西!”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冰碴子般的寒意,桃花眼扫过芙央,又瞥向跪了一地的小厮,“连条狗都牵不住?要你们何用!” 小厮们抖如筛糠,连连磕头。 芙央撑着手臂,想从冰冷的帐幔堆里爬起来。掌心按在湿冷的青砖上,刺骨的寒意瞬间钻进骨头缝。 她强忍着膝盖的钝痛和翻涌的屈辱,垂着眼睫,低声道:“奴婢莽撞,冲撞了三爷,请三爷责罚。”声音竭力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谢将时没说话。他目光掠过芙央散乱鬓发下那截细白脆弱的脖颈,又落在她撑在青砖上、冻得通红甚至有些开裂的手指。 那手指关节处,还残留着几道未褪尽的冻疮疤痕。他眉心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芙央的模样不算那种惊艳的,却有一股岁月静好的柔婉和坚韧。 谢将时很少看到这样清澈的眸子,微微一愣。 良久,“啧,”他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嗤,带着惯有的嘲弄,“谢府的规矩是愈发回去了。连送个东西都能平地摔跤。” 他抬脚,靴尖随意踢开挡在面前的一幅脏污帐幔,那动作带着股子桀骜不羁,“收拾干净。别再有下次。”他顿了顿,没说完,但那未尽之意比寒冬的风更冷。 他不再看她,牵起那只惹祸的细犬,大步流星地从那片狼藉旁走过,猩红的衣摆扫过沾了泥污的帐幔边缘。小厮们慌忙爬起跟上。 回廊里只剩下芙央一人,跌坐在冰冷狼藉的帐幔堆里。午后的阳光依旧明媚,透过窗棂照在她身上。 芙央微微一愣,谢将时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两次都没有罚她? 她记得前两个月有个丫鬟不小心打碎了林氏的一盆花,谢将时坐在一旁眼皮都没抬,只淡淡道:“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发卖出去吧。” 芙央沉默地、一件件捡起那些沾了泥污、爪印的帐幔。 这些,都要重洗。今日的饭食,怕又没了着落。 接二连三碰见这个小霸王,也不知道这两天怎么这么倒霉。 她深吸一口气,带着冬日庭院里草木的寒气,将那点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最深的寒潭。只是拾捡帐幔的手,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 帐幔风波的重罚不出意料地落了下来:芙央被罚去清扫慈安堂外最偏僻的一段石子小径,且三日不得食晚膳。 慈安堂是老夫人颐养之所,规矩最重,等闲仆役靠近都需屏息凝神。 那段石子小径通向一处荒废的暖阁,少有人迹,深秋日里更是阴冷潮湿,落叶枯枝混着未化的残雪,极难清扫。 芙央握着几乎与她等高的竹扫帚,从清晨扫到日头偏西,掌心被粗糙的竹柄磨得火辣辣地疼,冻僵的指尖几乎失去知觉。腹中空空,寒气顺着单薄的鞋底直往上钻。 临近傍晚,慈安堂内隐约传来瓷器落地的脆响,接着是老夫人身边嬷嬷压抑着怒气的低斥和丫鬟们惊慌的告罪声。 不多时,一个慈安堂的二等丫鬟匆匆跑出来,脸上带着泪痕,看到芙央,像是抓到救命稻草,急声道:“芙央姐姐,快!老夫人午后小憩起来便说心口闷,头也沉沉的,用了安神汤也不见好,方才又失手砸了茶盏!厨房送来的点心一概嫌腻,茶也嫌浊气重!刘嬷嬷叫我们想法子,可……可我们哪有什么法子?姐姐,你素来有急智,可能想个主意?” 这小丫鬟腊梅是从前和芙央一起在浣洗房做粗活的,因老太太房里的一个丫鬟得了病,才把她从下面调了上来,腊梅性子内向,倒是从前能与芙央说上几句话。 芙央停下动作,心口闷,头沉,嫌腻嫌浊……,目光扫过小径旁几丛覆着薄霜、却依旧顽强透出点点嫩黄的迎春花苞。 她想起幼时在厨下帮工,听老厨娘提过,春日肝气易郁,尤其老人,易生烦闷。 她沉吟片刻,低声道:“劳烦去小厨房,要一小撮新焙的嫩绿春茶,不拘名贵,只要清气足。再要几片极薄的鲜姜,一小块冰糖,一个干净的白瓷小盖碗。若有新鲜薄荷叶子,取两片洗净。” 腊梅将信将疑,但此刻别无他法,只得匆匆去了。芙央放下扫帚,快步走到小径尽头背风处,寻了几朵刚绽开、花瓣上还凝着寒露的嫩黄迎春花,仔细摘下,又掐了两片最嫩的薄荷尖芽。 东西很快备齐。 芙央净了手,在避风处用滚水先将那白瓷盖碗烫过。取一小撮嫩绿春茶置于碗底,注入少量滚水,只浅浅没过茶叶,快速滗出这第一道“洗茶水”。再注入大半碗滚水,投入那几片薄如蝉翼的鲜姜,盖上碗盖,闷了片刻。 待茶汤微温,才揭开盖子,投入冰糖、两片薄荷尖芽,最后,将那几朵带着寒露的嫩黄迎春花轻轻放在清澈碧绿的茶汤之上。 一股极其清冽、微带辛香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似春日晨风拂过新绿的山林,又带着一丝花苞初绽的微甜凉意。 芙央用托盘小心托着这盏茶,随腊梅低头走进慈安堂暖阁。室内檀香浓郁,老夫人斜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紫檀木榻上, 眉头紧锁,手按着额角,面有倦色与烦郁。管事刘嬷嬷侍立一旁,神色焦急。 芙央屏息,将茶盏轻轻放在榻边小几上,后退两步,垂首侍立。 那奇特的清冽香气丝丝缕缕飘散开来。老夫人紧闭的眼睫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小几上那盏茶上。清澈碧绿的茶汤里,嫩黄的迎春花苞如初生雏鸟般静静浮着,薄荷叶舒展,薄姜片沉浮,色泽清透,毫无浊腻之感。 “这茶……”老夫人声音有些沙哑,带着疑惑。 刘嬷嬷忙道:“是这丫头……芙央,她说这茶或许能解老夫人烦闷。” 老夫人未置可否,只示意了一下。刘嬷嬷忙将茶盏端起,奉到老夫人唇边。 老夫人就着她的手,浅浅啜了一口。清冽微辛的茶汤滑入喉间,那恰到好处的姜的暖意驱散了胸口的滞闷,薄荷的清凉瞬间提起了昏沉的神思,而迎春花苞那极淡的、带着寒露气息的微苦回甘,竟奇异地抚平了心头的燥郁。再饮一口,暖意从胃里升起,蔓延至四肢百骸,额角的沉痛也似乎轻了许多。 老夫人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长长吁出一口郁气,将剩下的半盏茶慢慢饮尽。“嗯……”她放下茶盏,目光终于落在垂首侍立的芙央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倒是个有巧思的。在哪里做事?” “回老夫人,奴婢芙央在浣洗房。”芙央声音平稳,心却微微提起。 “芙央……”老夫人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目光在她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和那双冻疮未愈的手上停留片刻,没再多问,只淡淡道,“下去吧。这茶……尚可。” “谢老夫人。”芙央恭谨地行礼退下。 走出慈安堂暖阁,傍晚的寒风扑面而来。芙央下意识地拢了拢单薄的衣衫。 腹中饥饿感火烧火燎,掌心磨破的地方也隐隐作痛。但方才老夫人那句“尚可”,以及那短暂却意味深长的审视目光,像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在她沉寂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她摸了摸腰间那个硬硬的旧荷包,老夫人看她的目光依稀带着审视。但至少,那三日不得食晚膳的责罚,大约……可以免了? 慈安堂那盏“尚可”的解忧茶,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虽小,却在芙央沉寂的生活里划开了一道微光。 红萝再分派活计时,那刻意的刁难收敛了些许,芙央被调去负责夜间巡视几处次要库房,兼带看守小厨房的余火。 这差事虽要熬夜,但是活不多,晚上还可以在小厨房得一碗甜汤喝,更难得的是,小厨房的柴火不熄,巡完了夜还可以去小厨房歇歇脚。 夜深人静,偌大的谢府沉入梦乡。只有巡夜婆子梆子单调的回响,和风掠过枯枝的呜咽。芙央裹紧唯一一件厚实的旧棉袄,提着一盏昏黄的气死风灯,沿着熟悉的路径默默巡视。 库房的门锁冰冷,在灯下泛着幽光。确认无误后,她脚步一转,悄无声息地溜进了小厨房。 灶膛里,白日里烧煮的热气早已散尽,只余下厚厚的灰烬,拨开表层,深处还蕴着一点暗红,散发着微弱却实在的暖意。 芙央放下灯,熟练地从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破陶罐里,摸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她前几日清扫慈安堂小径时,偷偷收集、晾干的桂花——是秋天落下的,虽不新鲜,香气却凝练了些许。 还有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着的、碾得极细的糯米粉,这是她用几次省下的半个窝头,跟后门收泔水的婆子换来的。 她舀了小半瓢冰冷的井水,兑入一点点灶上温着的热水,调成不烫手的温度。细白的糯米粉倒入粗陶碗中,缓缓加入温水,指尖在粉与水中轻柔地揉按、调和。没有猪油,她便滴入两滴极珍贵的菜籽油。 那点灶灰深处的余温,透过粗陶碗底,暖着她冻僵的手指。 糯米粉在她手下渐渐变得柔韧光滑。她取出一小块,指尖灵巧地捻开,薄如蝉翼,中心放入一小撮干桂花,再小心地收拢、揉圆。一个个小巧玲珑、近乎透明的桂花糯米圆子在她掌心成形,滚落在撒了薄薄一层干粉的案板上。 小锅里注入浅浅的井水,放在那尚有余温的灶口。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圆子滑入水中。火候极难掌控,全靠对那点残存热力的感知。她蹲在灶口,专注地盯着水中渐渐变得莹白、微微浮起的圆子,鼻尖沁出细汗。 寂静的夜里,水声细微地咕嘟着。终于,圆子变得半透明,内里包裹的桂花染出点点金黄,清甜的桂花香气混合着米香,如同挣脱了寒冬的桎梏,丝丝缕缕,顽强地在冰冷的灶间弥漫开来。 芙央用木勺小心地将圆子盛入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澄澈的汤水中,几粒莹白裹金的圆子沉浮,热气袅袅上升。她捧着这碗得来不易的温暖,正要凑近唇边。 “很香。”一个低沉温和的男声,毫无预兆地在寂静的厨房门口响起。 芙央手一抖,差点将碗摔了。她猛地回头,心脏几乎跳出喉咙! 昏黄的灯光边缘,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立在门口阴影处。大少爷谢惟言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他穿着一身家常的素色锦袍,未披大氅,显然也是夜不能寐出来走走。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却越过芙央,落在那碗冒着热气和清香的桂花圆子上。 “大……大爷!”芙央慌忙放下碗,屈膝行礼,心乱如麻。偷用小厨房,私藏材料,这罪名可大可小! 谢惟言的目光在那碗简陋却透着暖意的点心上停留片刻,又缓缓移到芙央脸上。 昏黄的灯光下,她脸色依旧苍白,一双眼睛却因受惊和灶火的微熏,显得格外清亮。他看到了她冻得通红开裂的手指,看到了粗陶碗的豁口,也看到了她眼底极力掩饰的慌乱和一丝绝望。 “不必惊慌。”谢惟言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喜怒,“只是循香而来。”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这香气……很特别。深冬寒夜,倒是一份难得的美食。” 芙央垂着头,不敢接话,后背惊出一层冷汗。 谢惟言没再追问圆子,目光掠过她冻疮未愈的手,沉默片刻,竟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净的棉帕,干净整洁,带着淡淡的皂角清香。他并未递给她,只是轻轻放在了旁边干净的灶台上。 “夜寒风冷,当心身子。如果觉得害怕,就让我也尝一尝?”谢惟言微微一笑,目光带着温和的稀碎光芒。 芙央愣了一下,忙点头,转过身子去拿碗盛汤。 谢惟言接过晚舀了一勺汤喝,赞同的点点头,嗓音低沉:“很不错,你的手很巧。” 他目光落在芙央精致的小脸上。微弱的油灯光下,芙央的额头浮上一层细汗,倒是显得可爱。 芙央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有意思:“大爷...怎么会来这里?” 谢惟言吃了几口放下碗:“夜深风凉,倒是安静,出来走走。” 芙央微微一顿,谢惟言身为庶长子,在府里身份尴尬,所以他总是不在府里常住,年岁到了二十也未娶妻。但是他为人温和,对待下人也和善,芙央也像府里其他的小丫鬟,看到谢惟言也会脸红。 他留下这句话,便转身,身影无声地融入了门外的夜色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厨房里只剩下芙央一人,捧着那碗渐渐冷却的桂花圆子,呆立在原地。灶灰深处最后一点暗红也彻底熄灭。 寒意重新包裹上来,比之前更甚。她看着灶台上那方雪白的棉帕,在昏黄的灯下,像一片不合时宜的雪。 她最终还是收起了那方帕子。默默地将已经温凉的圆子吃完,连汤水都喝得一滴不剩。清甜的暖意滑入冰冷的胃里,却驱不散四肢百骸的寒意和心头的茫然。 她收拾好一切痕迹,熄了灯,提着气死风灯,重新走入巡夜的无边黑暗里。腰间的旧荷包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晃动,里面的木牌和铜钱贴着她单薄的腰腹,是这寒夜里唯一实在的依靠。 秋日快要过去,难得的晴日,阳光慷慨地洒满庭院。芙央蹲在浣衣房外的石阶下,面前是堆积如山的各院浆洗衣物。冰水刺骨,她用力揉搓着一件靛蓝色锦缎直裰,皂角粗粝的泡沫裹着寒气,钻进她指腹的裂口里,带来细密的刺痛。 莹白在一旁费力地拧着一件厚重的棉袍,小脸憋得通红。 一阵说话声由远及近,带着金石般的脆响。芙央心头一跳,下意识将头埋得更低。 一行人里那团熟悉的、火焰般的红影似乎已晃到了阶前。 谢将时今日未着骑装,一身暗绣云纹的绯红锦袍,玉带束腰,更衬得他面如冠玉,眉眼间那股子睥睨众生的桀骜却丝毫未减。 他身后跟着两个身着锦袍的男人,一个手里捧着几个精致的锦盒,另一个不正经的调笑。 周慕名脚步微停,目光落到不远处的芙央身上:“长钰兄,你们府上的丫鬟倒是各个貌美啊。” 谢将时微微扫了一眼那边洗衣的芙央目光微顿,脚步未停,眼皮未抬:“你现在连丫鬟都不放过了?” 一旁的赵乾拿着锦盒,不赞同的摇摇头:“谢兄此言差矣,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怎么样,许了人家没有?” 谢将时冷哼:“许了,许了厨房的瘸子。” 第3章 第三章:解围 芙央动作一顿,指尖捏紧了手中湿冷的布料。谢将时这是什么意思?要把她许给人?他什么时候操心后宅的事了? 赵乾的声音还能依稀传来:“谢兄你这不是暴殄天物嘛。” 午后,芙央的衣服快洗的差不多了,正要起身去晾衣服,发现谢将时他们似乎谈完了事,正要出门。 “哟,浣洗房的小丫鬟?”周慕名来了兴致,走过去慢条斯理地开口,随意掸了掸自己纤尘不染的绯红袍袖,“我这袍子沾了点酒气,看着碍眼。” 他目光扫过芙央面前那堆待洗的衣物,唇角勾起一抹恶劣的弧度,“一并洗了。用你手底下这盆水。” 空气仿佛凝固了。莹白吓得忘了拧衣服,大气不敢出。绯红锦袍用的是上好的云锦,最是娇贵,沾不得半点皂角,更别说用这洗过无数脏衣、浑浊冰冷的脏水! 这分明是存心刁难,要毁了这件价值不菲的袍子! 芙央缓缓抬起头。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迎上周慕名那双盛满戏谑与审视的桃花眼。他似乎在等着看她惊慌失措,或是痛哭流涕地求饶。 冰水顺着她的手腕滑进袖管,冷得刺骨。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被寒风刮得有些皲裂的唇瓣抿成一条平直的线。 她没说话,只是放下手中那件搓了一半的靛蓝直裰,然后,在谢将时玩味的注视下,伸出那双冻得通红、布满细小裂口的手,径直探向那件被溅上污渍的、浆洗得干干净净、叠放整齐的素白中衣。 她的手毫不犹豫地抓起那件素白中衣,猛地浸入面前那盆浑浊冰冷、满是皂沫的脏水中!动作又快又狠,水花四溅! “你做什么?!”周慕名脸上的戏谑瞬间僵住,几乎是下意识地厉喝出声! 芙央仿佛没听见,只将那件中衣在脏水里用力搅动了几下,素白的布料瞬间染上污浊的灰黄,然后她用力一拧,哗啦一声,脏水淋漓而下,溅落在谢将时那双簇新的鹿皮靴面上,留下几点难看的污痕。 她这才抬起眼,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大人的话,这盆水,洗过脏衣,浊气太重。大人的锦袍金贵,若沾了浊气,恐更难洗净。奴婢想着,先用它洗一件寻常衣物,去去浊气,再为大人浆洗袍子,或可稍减损伤。”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周慕名靴面上的污渍,“只是……一时不慎,污了大人的靴子。奴婢该死。” 寂静。 浣衣房外只剩下寒风刮过枯枝的呜咽。谢将时站在不远处,眸子微眯起,似乎来了兴致。 他盯着芙央,那双桃花眼里翻涌着好奇的意味,却又夹杂着一丝难以置信和……奇异的新奇。她竟敢!用这种近乎同归于尽的方式,堵周慕名的嘴?还说得这般冠冕堂皇! 他身后的赵乾摇着折扇笑道:“长钰,你这丫鬟真是不得了。” 一旁的莹白似乎抖成了风中的落叶。 “呵……”半晌,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从谢将时喉咙里逸出。 他抬眸看了看周慕名靴面上那几点碍眼的污渍,又抬眼看向芙央,她垂着眼,湿漉漉的双手安静地放在身侧,指尖还在微微颤抖,不知是冻的,还是用力过猛。 那件被故意糟蹋的素白中衣,像一面无声的控诉,躺在她脚边污浊的水渍里。 “走吧。”他声音不高,却似乎带了寒风中的冷意,“不是还要去喝酒?”这话是他对周慕名说的。 说完也不再看芙央,转身,绯红的衣摆带起一阵冷风。 “我们下回再见。”周慕名丢下这句,大步流星地走了,留下两个小厮慌忙跟上,连锦盒都差点捧不稳。 阳光重新洒落在芙央身上,却驱不散那刺骨的寒意和心头的沉重。谢将时这是给她解围? 她慢慢蹲下身,捡起那件被彻底毁掉的素白中衣。指尖传来的冰冷和粗糙触感,提醒着她方才孤注一掷的冒险。她用力闭了闭眼,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压下去。 夜深人静,下等仆役聚居的倒座房里,挤得如同沙丁鱼罐头。通铺上鼾声、磨牙声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着汗味、脚臭味和劣质灯油的烟气。 角落里,一盏小小的、豆大的油灯顽强地亮着,灯焰被从破窗纸缝隙钻进来的寒风吹得摇曳不定,在斑驳的土墙上投下芙央伏案的瘦小剪影。 莹白早已在隔壁铺位上沉沉睡去,发出轻微的鼻息。芙央裹紧了身上那床又薄又硬的旧棉被,借着这点微弱的光亮,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她视若性命的旧荷包。 一枚、两枚、三枚……她将里面的铜钱一枚枚倒出来,在粗糙的被面上排开。一共十七枚。指尖摩挲过冰凉的、边缘有些磨损的铜钱,感受着那上面模糊的“通宝”字痕。这是她入冬以来,省下每一个可能的铜板,加上替针线房赶工、帮粗使婆子跑腿得来的所有积蓄。 她拿起枕边那本用粗糙黄麻纸订成的薄册子。册子很旧了,边角卷起,纸页泛黄。她翻开第一页,借着昏黄的灯光,露出扉页上用烧焦的细树枝精心描画的图案——一间小小的、临街的铺面,单开门,木格窗,檐下悬着一块空白的匾额。这是她的梦,在纸上生了根。 这便是她的《无央录》。无姓无根的芙央,为自己挣下的一方无边自由天地。 她拿起一支秃了毛的细毛笔,这是她偷偷从书房丢弃的废笔里捡来的。 “腊月十二:浣衣房浆洗,省下半块窝头(抵一文),替张婆子送冬衣至西角门,得赏钱两文。共三文入。” “支:无。” 她的字迹娟秀工整,与这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 指尖翻过一页页,前面密密麻麻记载着更早的收支:省下的半碗粥,替人顶夜班换来的一文钱,清扫时意外拾到的半枚铜钱…… 窗外寒风呼啸,卷着雪粒拍打着窗纸。油灯的火苗猛地一跳,几乎熄灭。芙央连忙用冻得僵硬的手拢住灯焰,小心地护着。昏黄的光晕里,她苍白的小脸显得异常专注。她凝视着扉页上那间小小的铺面草图,指尖轻轻拂过空白的匾额位置。 “无央斋……”她无声地默念着这三个字,仿佛有魔力一般,驱散了周身的寒意和通铺上令人窒息的污浊气息。 她将十七枚铜钱重新数了一遍,确认无误,才珍而重之地一枚枚放回旧荷包里,紧贴着那块刻着“芙央”二字的木牌。那是她刚来到谢府,谢惟言赠与她的。 那时候她没有名字,刚来到谢府谁也不认识,自己打碎了茶盏被嬷嬷罚,谢惟言就是那时候出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