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宫数日,徐胜眉峰那道浅淡的疤痕,连带其推演沙盘时唇角微扬的神采,常在姜沅静思之际悄然浮现心头,如细羽轻拂,撩拨难安。
姜沅终是难捺心绪,遂假托二王兄姜染应允,策马轻驰,再度悄然离宫,直赴七星城。
城中合欢飘香,沙盘依旧,人声喧沸,可她目光逡巡,那玄衣挺拔、意气风发的熟悉身影,却已杳然无踪,只余心底一片空落。
姜沅努力按下心中失意,凝神静气,专注于眼前的沙盘比试。
她运筹帷幄,时而佯退设疑,时而聚力攻坚,自昼至暮,竟一日之内连破五位对阵者,终至五捷之数。
当那卷以深青锦袱包裹、入手沉甸的兵学奇典《云韬七略》递至手中,竹简的冰凉寒意直透姜沅的指尖。
然而典籍在手,她非但未感欣喜,反有一缕难以排遣的怅惘,如薄暮烟云,沉沉笼罩心头。
夜色如墨,宫阙巍然。姜沅怀揣兵书悄然归至玉琼宫寝殿,可刚踏入殿门,便被满室煌煌灯火所惊。
岚国王后傅妤端坐椅上,仪态端静,目光深邃,及至瞥见女儿怀中那簇新的锦袱,眼底骤然波澜暗涌,却终化作唇边一声悠长而涩重的叹息,久久萦回于寂静殿宇。
“沅儿,”傅妤伸出双臂,将怔忡的女儿揽入怀中,素来温婉的声音此刻浸满了难以言喻的疲惫与深深的不忍,“盛国新君黎述,遣使携国书星夜而来,言辞恳切,欲与我岚国缔结秦晋之好……”
她清晰感受到怀中女儿身躯猝然僵直,心如刀割,话语愈发艰涩低沉,“求娶……妙华公主,欲固姻盟,合两国之兵……共抗宏国兵锋……”最后数字,几被喉间哽咽吞没,却又重逾千钧落下,“你父王……已应允了。”
“嗡——”姜沅脑中仿佛有惊雷炸响,刹那间,世间所有声响尽皆抽离,唯余怀中兵书那坚硬的棱角,透过衣料,狠狠抵在心尖最柔软处,带来窒息般的锐痛。
傅妤拥着女儿冰凉的身躯,目光穿透殿内摇曳的烛火,思绪骤然飘回三日前那座被无形山岳压得沉闷欲裂的宸极殿——
彼时,岚王姜昂高踞玉阶之上,冕旒垂珠,遮蔽了半面神情。
御案上那份烫金国书字字灼心。
阶下大夫们恭肃进言,皆称宏国精锐已陈兵盛国,兵锋直指雄关,意在灭盛。盛国若亡,岚国势将独木难支。盛君此请,实乃天赐良机,既可解燃眉之急,亦是保全宗庙社稷之策。字字句句,皆为国之大计。
姜昂端坐如山,冕服广袖之下,双拳紧握,指节因竭力克制而泛白。
他目光扫过国书,似又穿透重重殿宇,落向女儿明媚笑靥之处,一股腥甜涌上喉头,被他强压下去。
良久,姜昂方沉声开口,语调平稳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诸卿苦心,寡人尽悉。然宗女远嫁,关乎国体,不可仓促。容寡人……细思之。”
言罢,掌心玉圭轻落案上,一声清响,旋即起身退朝,玄色袍袖拂过冰冷玉阶,留下满殿愕然死寂。
此后三日,宸极殿御座空悬。
碧霄殿朱门紧闭,隔绝内外。
傅妤忧心如焚,亲奉羹汤至殿外,却屡屡被内侍恭敬挡回,只道君上闭门谢客。唯有殿内铜壶滴漏声声不息,伴着孤灯映照壁上寂寥的影子。
她深知若非痛彻心扉,挣扎至深,丈夫断不会如此隔绝自囚。
至第四日拂晓,紧闭三日的殿门终于沉重开启。
傅妤来不及等内侍通传便急步入内。
殿内浓重的墨香与烛泪气息扑面而来,姜昂仅着素衣枯坐案后,形容憔悴至极,深陷的眼窝布满血丝与青黑。
巨大的舆图铺展案头,代表宏国兵锋的浓墨正向盛国地界晕开,朱砂防线被反复涂抹更改,墨迹斑驳犹湿。
他缓缓抬首,喉头滚动,发出沙哑破碎之声:“宏军前锋……已抵盛都百里……”语未尽,一滴浊泪猝然滚落,砸在舆图“岚”字之上,墨迹瞬间洇开一片模糊。
傅妤心头剧震,踉跄扑前,紧紧抱住丈夫微微颤抖的身体。
姜昂如溺水者般死死回拥,压抑了三日的悲声终化作困兽哀鸣,汹涌的泪水浸透妻子衣襟。
空旷大殿,唯余这对父母肝肠寸断的痛哭声,哀恸骨肉分离,亦哀恸这君王于倾国危局中锥心泣血的抉择。
良久,哭声渐止。姜昂猛地抬头,泪痕未干,眼中却迸射出一道难以言喻的决绝。
他以袍袖狠狠拭面,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备辇,升朝!”
当姜昂重现宸极殿玉阶之巅,冕旒垂珠已掩尽所有痕迹,玄衣肃穆,威仪深重。
他目光沉静地扫过屏息垂首的众臣,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响彻大殿:“盛王黎述,诚心求娶妙华公主,缔永世之好,戮力御侮。此乃社稷之安。寡人……允其聘请。”
话音落定,姜昂袖中手掌紧握,掌心一阵刺痛。
殿内众臣纷纷称好,复又回归一片死寂。
朝罢,岚王姜昂于偏殿召见盛国使臣,直告允婚之意,命其速归复命。
随即又令侍从捧上一密封严实的玄漆木函。
姜昂寒眸刺向使臣:“此函,亲呈盛王。务必告之,信中字句,乃寡人肺腑,望其深诫于心!”
使臣闻言心头剧震,双手接函如捧炽炭,冷汗涔涔应诺。
无人得见,那密信之上墨痕淋漓,笔锋如刃:“盛王亲启:妙华远嫁,望卿珍之若玉,护之若珠。否则,纵使山河破碎,孤亦倾国之兵,踏破盛都,迎女归国!皇天后土,实鉴此心!”
落款“姜昂”二字遒劲有力,其下殷红如血的玺印,灼目刺心,宛若泣血之誓。
这时,王后傅妤怀中娇躯微动,她方才猛然回过神来,惊觉仍身在女儿寝殿,那卷兵书正固执地硌在两人心口。
姜沅脑中轰鸣渐息,唯余一片令人窒息的空茫。
良久,一道陌生而空洞的声音才艰难地从她喉间滚出:
“儿臣……遵旨。”
语落,滚烫的泪珠终是决堤,无声地、接连不断地坠落,沉重地砸在王后傅妤翟衣的金线鸾纹之上,缓缓洇开一小片、深不见底的墨色湿痕。
窗外,夏末蝉鸣依旧凄切嘶鸣,却刺不透凝结于玉琼宫寝殿那沉沉如万载寒冰的死寂。
那卷《云韬七略》,不知何时已滑落在椅脚边缘,锦袱半散,露出内里古拙的竹简,在烛光照不到的幽暗角落,沉寂无言。
五日后,便是岚国妙华公主姜沅,启程远嫁盛国之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