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星劫之妙华序》 第1章 楔子 七国残辉 苍茫颜甸,宏、盛、煌、闾、庆、岚、梓七雄并峙。 宏据中原,拥铁骑十万,甲械如林,虎视诸邦。盛依东矿之富,煌扼西山之险,闾踞北原之广,庆守南泽之密,岚偏东南之隅,梓处西南之荒。 七国之中,唯岚最弱。幸赖重山阻隔,与宏遥对,方得暂安。 宏将沈序,鹰扬枭戾,先挥师伐煌,两年破国。继而铁蹄南扫,攻下庆国;北踏闾境,血染草原;西征梓国,旗插王都。 烟尘蔽日,唯余盛、岚。 宏鞭长莫及,只得先图富庶之盛。 —————————————————岚国分割线————————————————— 东南岚国,王宫之内。 十三世国君姜昂,所出三子,皆王后所育。 公主姜沅,乃王掌中明珠,上有二兄,极尽荣宠。 姜沅慧黠灵秀,琴棋书三者皆精,唯不善画。 然其性厌闺阁之乐,独钟兵家之道,常终日研读兵书,醉心沙盘演阵。 王与王后每睹此状,辄生忧思:乱世之中,女子痴迷军阵,实非吉兆;更惧其耽于武事,误了婚期,终难免和亲之命。 第2章 第一章 公主姜沅 岚国王城,玉琼宫内。 暮色四合,殿内的鎏金烛台次第燃起,将宫室照得如同白昼。 妙华公主姜沅伏于紫檀案前,青丝如瀑垂落,映着羊脂玉般的肌肤。眉若远山含翠,眸似秋水凝霜,朱唇不点而赤。 她素手纤纤掠过舆图蜿蜒山脉,指尖薄茧隐约可见——那是常年翻阅兵书留下的印记。 少女眉目如画,神色却凝重如临战阵。 殿门处,贴身侍女青黛捧着鎏金汤盏悄然侍立。 这位不过年方二八的侍女望着公主散落鬓边的几缕乌发,不由无声叹息。 世人只道岚王姜昂膝下唯一的明珠深闺娇养,擅抚琴弈棋,品评诗书,却不知她案头堆积如山的,皆是兵家典籍。 只那殿角画架上,一幅未成的墨梅歪斜寥落,花瓣散乱如败军之阵,惨不忍睹。 公主曾掷笔喟叹:"排兵列阵,纵横捭阖,方是人生极乐,丹青笔绘弗及也!" 正自感慨之际,却见公主黛眉轻蹙,素手执起案头朱笔。那笔尖犹带丹砂,在舆图上纵横勾勒,朱痕蜿蜒如游龙。 不过须臾,她搁笔于案,青丝微扬间已霍然起身,起身时广袖翻飞如鹤翼,腰间一枚环形玉珏轻轻晃动,竟未发出一丝声响。 这时,殿外忽闻环佩叮当,二王子姜染踏月而来。 姜沅闻声抬眸,发间金凤步摇纹丝未动。 她望见兄长眼中未散的哀戚。忆及半载之前,世子姜渲缠绵病榻,终至药石无灵,撒手西归。王后傅妤因此骤然憔悴,王宫之内,阴霾难散。 “沅儿,”姜染勉强挤出笑意,目光触及案上舆图,忧色更深,“又看这些?” “盛国新君登位,宏国虎视眈眈,二王兄,我岚国处境……”姜沅指尖重重一点舆图东南,指甲上未染蔻丹,却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危若累卵。” 姜染闻言,心中五味杂陈。他轻轻按住妹妹的手,语重心长道:“此等大事,自有父王与大夫操心。你乃公主之尊,何必忧心至此?”他顿了顿,声音艰涩,“母后托我相看世家子弟……” “王兄,你知我心不在此!”姜沅倏然抽手,眼底倔强如燎原之火。 她转过身,月白裙裾随风轻扬,似欲乘风而去,“我想去趟七星城。” 姜染望着妹妹英挺的背影,目光缓缓转向桌案上那卷被朱砂勾勒的舆图,此刻正在烛火下泛着血色微光。 他终是叹了口气,颔首同意。随即迈步向殿门而去。 踏出玉琼宫时暮色已深,只余点点宫灯映照九曲回廊。 姜染驻足回首,但见玉琼宫雕花窗棂间,姜沅的身影被分割得斑驳细碎。 少女俯首拭图,金凤步摇垂珠轻颤,流苏扫过凝脂般的面颊,在窗纸上投下振翅欲飞的剪影。 远处紫霞宫灯火摇曳,忽明忽暗似将熄未熄的残烛,恰似王后傅妤日渐消损的余魂。 夏风阵阵,更漏声声,殿内姜沅端坐案前,月光洒落,铺满银辉。 侍女青黛悄然上前,为她披上丝衣,丝衣触感细腻,更衬她的风姿卓然。 玉琼宫的夏夜,因这位妙华公主的存在,显得格外不同。 第3章 第二章 七星初遇 七星城,七国共治之要塞,天下商旅辐辏之地,亦是战火中唯一的净土。 长街尽头,一株百年合欢亭亭如盖,时值仲夏,粉蕊吐芳,绛云叠叠。风过处,落英缤纷,宛若红绡漫舞,暗香浮动,为这安宁和平之城平添几分旖旎。 此地有一处闻名遐迩的“演武沙盘台”,以沙土推演兵势,胜者可得丰厚赏金,连胜五场者,更可获赠兵学宗师何方所著之《云韬七略》。 此物乃兵家至宝,共四卷:一卷乃何方亲笔所撰,朱批墨注;其余三卷则由座下三位得意门生誊抄而成,虽非原迹,却也分毫不差。 何方立下规矩,亲笔一卷须传于后世,不得轻授,唯三卷抄本可赠连胜五场之胜者。然三卷赠完,此项奖彰便永不再设。 姜沅对此奇书渴慕已久。 翌日,岚国通往七星城的官道上,多了一位风尘仆仆的清秀“少年郎”。 沙盘台前人影寥落。正中央,一位玄衣少年正凝神布棋,对阵者乃一魁梧男子。 少年不过十五六年纪,眉宇间却隐有风霜之色,尤其左眉骨至眼尾一道寸许长的浅疤,平添几分凌厉。他落子如风,诡谲多变,魁梧男子额角汗湿,片刻便溃不成军。 又有一华服青年不服,登台挑战,同样未撑过一炷香。 “四连胜!可还有人赐教?”主持高声问道,台下众人低声议论,却无人上前。 姜沅目光紧锁台上少年精妙诡变的阵势,心头战意如沸水翻滚。 她深吸一口气,拨开人群,足尖轻点,跃上高台。 少年抬眸,见来人面容清俊,身量略显单薄,却自有一股沉稳气度。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郑重抱拳:“在下徐胜,请赐教。” “袁江。”姜沅回礼,声音刻意压低。 沙盘推演,瞬息万变。姜沅调度守势,稳如山岳;徐胜攻伐凌厉,疾若闪电。 二人棋逢对手,你来我往,沙盘中沟壑纵横,伏兵四起,引得台下惊叹连连。日光西斜,光影在沙盘上缓缓移动。 终局,姜沅一支奇兵自不起眼处斜刺而出,堪堪斩断敌军粮道。徐胜凝视沙盘片刻,展颜一笑,坦荡认输:“袁兄高才,徐胜甘拜下风!” 他眼底是全然纯粹的钦佩与欢喜,竟不顾方才败绩,热切道:“袁兄兵法精妙,徐胜心折,不知可否结交?” 姜沅心头微松,正欲答话,却听少年低声笑道:“徐某眼拙,方才竟险些错认袁姑娘。” 闻言,姜沅耳根蓦地一热,这才惊觉自己方才激战忘形,动作间露了女儿情态。 她窘迫地抬眼,却撞进徐胜一双含笑的眸子里,澄澈坦然,无半分轻视狎昵。那清澈的目光如同一泓暖泉,悄然浸润了她心底某个角落。 远处,那株合欢静静伫立。晚风徐来,携落英一朵,翩跹而下,恰落在二人沙盘经纬之间。其色如晓霞初绽,其态若轻绡漫卷,纤蕊迎风微动,似含未尽之语。 第4章 第三章 和亲噩耗 回宫数日,徐胜眉峰那道浅淡的疤痕,连带其推演沙盘时唇角微扬的神采,常在姜沅静思之际悄然浮现心头,如细羽轻拂,撩拨难安。 姜沅终是难捺心绪,遂假托二王兄姜染应允,策马轻驰,再度悄然离宫,直赴七星城。 城中合欢飘香,沙盘依旧,人声喧沸,可她目光逡巡,那玄衣挺拔、意气风发的熟悉身影,却已杳然无踪,只余心底一片空落。 姜沅努力按下心中失意,凝神静气,专注于眼前的沙盘比试。 她运筹帷幄,时而佯退设疑,时而聚力攻坚,自昼至暮,竟一日之内连破五位对阵者,终至五捷之数。 当那卷以深青锦袱包裹、入手沉甸的兵学奇典《云韬七略》递至手中,竹简的冰凉寒意直透姜沅的指尖。 然而典籍在手,她非但未感欣喜,反有一缕难以排遣的怅惘,如薄暮烟云,沉沉笼罩心头。 夜色如墨,宫阙巍然。姜沅怀揣兵书悄然归至玉琼宫寝殿,可刚踏入殿门,便被满室煌煌灯火所惊。 岚国王后傅妤端坐椅上,仪态端静,目光深邃,及至瞥见女儿怀中那簇新的锦袱,眼底骤然波澜暗涌,却终化作唇边一声悠长而涩重的叹息,久久萦回于寂静殿宇。 “沅儿,”傅妤伸出双臂,将怔忡的女儿揽入怀中,素来温婉的声音此刻浸满了难以言喻的疲惫与深深的不忍,“盛国新君黎述,遣使携国书星夜而来,言辞恳切,欲与我岚国缔结秦晋之好……” 她清晰感受到怀中女儿身躯猝然僵直,心如刀割,话语愈发艰涩低沉,“求娶……妙华公主,欲固姻盟,合两国之兵……共抗宏国兵锋……”最后数字,几被喉间哽咽吞没,却又重逾千钧落下,“你父王……已应允了。” “嗡——”姜沅脑中仿佛有惊雷炸响,刹那间,世间所有声响尽皆抽离,唯余怀中兵书那坚硬的棱角,透过衣料,狠狠抵在心尖最柔软处,带来窒息般的锐痛。 傅妤拥着女儿冰凉的身躯,目光穿透殿内摇曳的烛火,思绪骤然飘回三日前那座被无形山岳压得沉闷欲裂的宸极殿—— 彼时,岚王姜昂高踞玉阶之上,冕旒垂珠,遮蔽了半面神情。 御案上那份烫金国书字字灼心。 阶下大夫们恭肃进言,皆称宏国精锐已陈兵盛国,兵锋直指雄关,意在灭盛。盛国若亡,岚国势将独木难支。盛君此请,实乃天赐良机,既可解燃眉之急,亦是保全宗庙社稷之策。字字句句,皆为国之大计。 姜昂端坐如山,冕服广袖之下,双拳紧握,指节因竭力克制而泛白。 他目光扫过国书,似又穿透重重殿宇,落向女儿明媚笑靥之处,一股腥甜涌上喉头,被他强压下去。 良久,姜昂方沉声开口,语调平稳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诸卿苦心,寡人尽悉。然宗女远嫁,关乎国体,不可仓促。容寡人……细思之。” 言罢,掌心玉圭轻落案上,一声清响,旋即起身退朝,玄色袍袖拂过冰冷玉阶,留下满殿愕然死寂。 此后三日,宸极殿御座空悬。 碧霄殿朱门紧闭,隔绝内外。 傅妤忧心如焚,亲奉羹汤至殿外,却屡屡被内侍恭敬挡回,只道君上闭门谢客。唯有殿内铜壶滴漏声声不息,伴着孤灯映照壁上寂寥的影子。 她深知若非痛彻心扉,挣扎至深,丈夫断不会如此隔绝自囚。 至第四日拂晓,紧闭三日的殿门终于沉重开启。 傅妤来不及等内侍通传便急步入内。 殿内浓重的墨香与烛泪气息扑面而来,姜昂仅着素衣枯坐案后,形容憔悴至极,深陷的眼窝布满血丝与青黑。 巨大的舆图铺展案头,代表宏国兵锋的浓墨正向盛国地界晕开,朱砂防线被反复涂抹更改,墨迹斑驳犹湿。 他缓缓抬首,喉头滚动,发出沙哑破碎之声:“宏军前锋……已抵盛都百里……”语未尽,一滴浊泪猝然滚落,砸在舆图“岚”字之上,墨迹瞬间洇开一片模糊。 傅妤心头剧震,踉跄扑前,紧紧抱住丈夫微微颤抖的身体。 姜昂如溺水者般死死回拥,压抑了三日的悲声终化作困兽哀鸣,汹涌的泪水浸透妻子衣襟。 空旷大殿,唯余这对父母肝肠寸断的痛哭声,哀恸骨肉分离,亦哀恸这君王于倾国危局中锥心泣血的抉择。 良久,哭声渐止。姜昂猛地抬头,泪痕未干,眼中却迸射出一道难以言喻的决绝。 他以袍袖狠狠拭面,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备辇,升朝!” 当姜昂重现宸极殿玉阶之巅,冕旒垂珠已掩尽所有痕迹,玄衣肃穆,威仪深重。 他目光沉静地扫过屏息垂首的众臣,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响彻大殿:“盛王黎述,诚心求娶妙华公主,缔永世之好,戮力御侮。此乃社稷之安。寡人……允其聘请。” 话音落定,姜昂袖中手掌紧握,掌心一阵刺痛。 殿内众臣纷纷称好,复又回归一片死寂。 朝罢,岚王姜昂于偏殿召见盛国使臣,直告允婚之意,命其速归复命。 随即又令侍从捧上一密封严实的玄漆木函。 姜昂寒眸刺向使臣:“此函,亲呈盛王。务必告之,信中字句,乃寡人肺腑,望其深诫于心!” 使臣闻言心头剧震,双手接函如捧炽炭,冷汗涔涔应诺。 无人得见,那密信之上墨痕淋漓,笔锋如刃:“盛王亲启:妙华远嫁,望卿珍之若玉,护之若珠。否则,纵使山河破碎,孤亦倾国之兵,踏破盛都,迎女归国!皇天后土,实鉴此心!” 落款“姜昂”二字遒劲有力,其下殷红如血的玺印,灼目刺心,宛若泣血之誓。 这时,王后傅妤怀中娇躯微动,她方才猛然回过神来,惊觉仍身在女儿寝殿,那卷兵书正固执地硌在两人心口。 姜沅脑中轰鸣渐息,唯余一片令人窒息的空茫。 良久,一道陌生而空洞的声音才艰难地从她喉间滚出: “儿臣……遵旨。” 语落,滚烫的泪珠终是决堤,无声地、接连不断地坠落,沉重地砸在王后傅妤翟衣的金线鸾纹之上,缓缓洇开一小片、深不见底的墨色湿痕。 窗外,夏末蝉鸣依旧凄切嘶鸣,却刺不透凝结于玉琼宫寝殿那沉沉如万载寒冰的死寂。 那卷《云韬七略》,不知何时已滑落在椅脚边缘,锦袱半散,露出内里古拙的竹简,在烛光照不到的幽暗角落,沉寂无言。 五日后,便是岚国妙华公主姜沅,启程远嫁盛国之期。 第5章 第四章 终究缘浅 次日清晨,七星城演武场薄雾氤氲。六月合欢正当时节,绛纱般的花盏缀满枝头,却教城中扬尘裹挟,甜香尽散。 姜沅依旧一袭素装立于场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 这大抵是她最后一次踏入此地。 姜沅眸光流转,掠过攒动的人头,心却沉沉坠底。 “袁姑娘?”熟悉的清朗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喜自身后响起。 霍然回首,玄衣少年正立于几步之外,眉梢那道疤依旧醒目,眸光却比初见时更亮,灼灼如星,直直落入她眼底深处。 姜沅喉头微哽,勉强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心绪:“徐公子。” 沙盘再起烽烟。姜沅指尖捻着象征骑兵的铜马,思绪却如乱絮飘飞——盛国宫殿的幽深,陌生君王黎述模糊的面容,母后强抑的泪眼……徐胜的攻势如骤雨疾风,她心神涣散,防线连连失守。 “承让。”徐胜放下最后一枚代表胜利的朱漆令旗,看向明显心不在焉的姜沅,关切道:“袁姑娘,可是有何烦难?” 姜沅怔怔望着棋盘上自己惨淡的残局,苦涩漫上舌尖:“家里……为我定了亲事。”她避开他骤然凝固的目光,声音轻得像叹息,“不日……便要出阁了。” 徐胜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仿佛被无形的冰霜冻结。 自那日沙盘一别,少女或凝神布阵、或狡黠反击的身影便如烙印刻在他心底。他日夜兼程处理完军中急务,只为赶来此地,再见她一面。未曾想,等来的竟是诀别! “嫁人?”他喃喃重复,心口像被重锤狠狠凿中,钝痛蔓延四肢百骸。他想说什么,想挽留,想阻止,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却找不到一句合宜的身份与立场。 她是平民袁江,他是微服出游的徐胜,萍水相逢,凭何置喙她的终身? 日影西斜,姜沅起身告辞,心乱如麻。 “袁姑娘!”在她即将踏入人群的刹那,徐胜猛地跨前一步,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急切,“徐某……徐某心悦于你!”他素来沉稳的面容染上一层薄红,目光却执着而滚烫,“纵知唐突,亦不能不言!若姑娘……若姑娘亦有一丝情愿,徐某即便粉身碎骨,亦愿为姑娘争一争!” 他不知这份情愫何时深种,只知听闻她要嫁人之时,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如此真实。 姜沅脚步顿住,脸颊烫如火灼,心尖被那滚烫的话语烫得猛烈一跳。 她何尝未曾动心?可她是岚国妙华公主姜沅!身后是岌岌可危的母国,是父母兄弟殷切期盼的目光,是万千岚国子民的生死! 她狠狠攥紧袖中的指尖,指甲刺入掌心,强迫自己硬起心肠,背对着他,声音冷得像淬火的冰:“徐公子好意,袁江心领。父母之命,岂容置喙?公子……请自重。”说罢,再不敢停留,身影迅速没入喧嚣市集。 徐胜僵在原地,望着那人潮尽头消失的纤细背影,只觉热浪穿透衣袖,灼伤皮肉。他看得出她眼底刹那的震颤与情愫,可她终究推开他,走得那般决绝。 沙场之上,他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此刻却只余手足无措的茫然。 她必有不可言说的苦衷!这念头如毒藤缠绕,愈收愈紧。 第6章 第五章 决意抢亲 宏军大营,帅帐烛火通宵未熄。 帅案之后,宏国主帅沈序,便是七星城化名徐胜之人,正支额闭目,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沉郁。 案头,一枚粗糙的青玉小马镇纸下,压着一页薄纸,潦草写着“袁江”二字。 “主帅?”副将叶白捧着一叠军报步入,见他这般情状,不由担忧,“可是为盛岚联姻之事烦忧?末将已细探盛国迎亲路线……” “并非此事。”沈序打断他,指尖烦躁地敲击着冰冷桌面,将那页纸推至叶白面前,“去查。七星城附近,近期可有一户姓袁的人家嫁女?新娘名讳,可是袁江?” 叶白一怔,旋即眼中掠过一丝了然,抱拳领命:“末将即刻去查!”他顿了顿,看着沈序眉间深壑,试探道,“主帅,恕末将直言,若那位姑娘真对您无意,断不会流露那般情状。她既受迫于父母之命,何不……”他压低声音,“抢在花轿之前,当面问个明白?” “抢亲?”沈序猛地起身,眸光锐利,“胡闹!若坏了她的名节……” “总好过她嫁非所愿,一生郁郁!”叶白言辞恳切,目光灼灼,“您只需亲赴婚仪,于众目睽睽之下,问她一句‘愿否’。她若摇首,您即刻离去,全当一场误会。她若点头……” 叶白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那便是天意昭彰!强留她的夫家,岂敢再言?纵有千夫所指,末将亦为主帅担之!若畏首畏尾,错失良机,恐成毕生之憾!” 帐内重归死寂,唯有烛火噼啪作响。 沈序的目光落在那枚小小玉马上,仿佛又看到沙盘前她狡黠破局时眼底闪动的光。良久,他紧握的拳缓缓松开,声音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嘶哑:“……去查!” 两日后,叶白回禀:“查到了!城西确有一袁姓富商嫁女,婚期恰在两日之后!只是新娘名讳……”他迟疑道,“并非袁江,而是唤作袁依依。” “袁依依?”沈序眉心微蹙。 或许七星城时她用的便是假名?或许“袁江”亦是托词?袁家,依依……他反复咀嚼这两个名字,一丝疑虑被巨大的希冀压下。 日期吻合,地点吻合,姓氏吻合! 沈序豁然起身,玄铁甲叶铿然作响:“点一百骁骑卫,随我……迎亲!” “末将遵令!” 第7章 第六章 阴差阳错 两日后,拂晓。 落雁峡,乃七星城通往袁家所在方向的必经险隘。两侧山崖陡峭,谷道狭窄。 沈序一身玄色劲装,外罩暗鳞软甲,眉骨那道浅疤在晨光熹微中更显冷硬。他率三百精锐骑兵,隐于山崖密林之中,如蛰伏的猛兽。 辰时刚过,蜿蜒的送亲队伍果然出现在峡谷入口。鼓乐喧天,红绸招展,当先一顶青呢彩轿,垂着绣有并蒂莲的轿帘。 时机已到! 沈序一夹马腹,赤炭战马如离弦之箭冲下山坡,三百铁骑紧随其后,蹄声如雷,瞬间将送亲队伍冲散包围!鼓乐戛然而止,喜娘仆从吓得面无人色,跌坐在地。 沈序勒马停于彩轿前丈许之地。他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激动与忐忑,尽量放缓语气,对着紧闭的轿帘沉声道:“袁姑娘,沈序前来。只问一句,此婚,你可愿?” 轿内一片死寂,只有压抑的、细微的啜泣声传出。 沈序心中微沉,再次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与急迫:“袁江姑娘!若你心有不愿,此刻便可随我离开!沈序定护你周全!” 轿帘猛地被一只颤抖的手掀开一条缝隙,露出一张满是泪痕、惊恐万分的陌生少女脸庞。 她虽强忍着未尖叫出声,但声音带着哭腔,细弱蚊呐:“公…公子认错人了……妾身……是袁依依……” 如同九天惊雷在头顶炸响!沈序瞬间僵住,大脑一片空白!不是她!不是那个让他魂牵梦萦、棋逢对手的袁江姑娘! “袁依依?那袁江……”沈序愕然追问。 “妾身……不识得什么袁江……”袁依依泪眼婆娑,惊恐地摇头,“公子……求您放行吧……” 错认了?!情报有误!巨大的失落与荒谬感席卷而来,沈序脸色铁青。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名负责观探盛岚联姻动向的斥候飞驰而来,声音带着喘息:“将军!岚国公主銮驾走的是东郊官道,已近盛国边城!” 东郊官道?!盛国边城?! 沈序脑中灵光乍现,如同被闪电劈开迷雾!袁江……七星城……兵法痴迷……岚国……和亲…… “袁江就是姜沅!她要嫁的是盛王黎述!”这个念头如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原来她的难言之隐,竟是如此!她竟是岚国公主! “赤焰!”沈序厉喝一声,猛地调转马头,再不顾眼前错愕的袁家众人,狠狠一鞭抽在爱驹臀上。 赤炭战马长嘶如龙,四蹄腾空,朝着东边方向,如一道燃烧的流星,疯狂追去!三百精骑紧随其后,扬起漫天烟尘。 快!再快一点!沈序的心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他从未如此痛恨过距离。落雁峡与东郊官道,南辕北辙!他方才拦截袁依依耽误了太多时间,此刻再想追上岚国公主那由禁军护卫、一路疾行的和亲銮驾,难如登天! 第8章 第七章 追悔莫及 盛国最后一座边城,苍梧关。 巍峨的城门在望,玄底金绣的岚国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长达数月的跋涉终于抵达终点,送亲队伍上下皆松了口气。 十六骑骏马拉着的赤金鸾驾内,姜沅一身繁复华贵的嫁衣,头上盖着沉重的龙凤呈祥红盖头。她的怀中紧紧抱着着一物,正是那本贴身珍藏的《云韬七略》。 这一路行来,七星城沙盘畔少年清亮的眼眸、棋逢对手的快意、以及他最后不甘痛楚的神情,反复在她心头萦绕。 蓦然间,她又忆起岚国王都巍峨的城门前,拜别父母与兄长的情形。亲人眼中那沉痛的不舍如同针尖刺在她心上,悲苦翻涌,她却只能强自收敛,让其深埋心底,一步步,沉重地迈上婚车鸾驾。 “父王,母后,王兄,徐胜……”无声的叹息淹没在姜沅唇齿间。此一去,宫门深似海,前尘俱成梦。 鸾驾缓缓靠近城门。 突然!身后远方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马蹄声,急促如暴雨雷霆,由远及近,速度快得匪夷所思!伴随着一个穿透力极强的、嘶哑到变调的呼唤,刺破长空: “袁姑娘——!!!等一等——!!!姜沅——!!!” 这声音…… 姜沅浑身剧震!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她猛地掀开盖头一角,不顾礼仪地扑向鸾驾侧窗,颤抖着手掀开厚重的帘幕一角,循声望去! 只见官道尽头,烟尘滚滚!一匹神骏的赤色战马正以燃烧生命般的速度狂奔而来,马背上一道玄甲身影,风尘仆仆,发髻散乱,唯有那双眼睛,隔着遥远的距离,依旧能感受到其中的焦灼、悔痛与不顾一切! 当那身影更近一些,姜沅的目光死死钉在了他左眉眼处——那道在晨光中异常清晰的、浅浅的疤痕! 七星城的沙盘光影、少年清澈的眼眸、爽朗的笑意……与眼前这狂追而至、玄甲染尘的武将形象轰然重叠! “徐胜……沈序?”姜沅脑中嗡的一声,瞬间空白!那个与她沙盘论道、对她剖白心迹的玄衣少年徐胜……竟然是宏国那个战无不胜、连灭四国、令诸国闻风丧胆的修罗上将——沈序?! 霎时,接踵而来的震惊、被欺骗的愤怒、错付情意的痛苦、以及灭顶的家国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绝望如同实质的藤蔓,紧紧缠绕住她的心脏,勒得她无法呼吸! 岚国危如累卵,存亡全系这场和亲!若此刻被沈序带走,不仅她自身难保,岚国顷刻间也会成为宏国铁蹄下的牺牲品! 嫁给盛王黎述,换取盛国出兵庇护岚国,是她唯一的选择!势在必行!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苍梧关巨大的城门发出沉重的“轧轧”声,缓缓开启。 一队盛装侍卫鱼贯而出,分列两侧。 紧接着,一名身着玄色绣金蟠龙王袍的年轻男子,在仪仗簇拥下,从容步出城门。 他身姿挺拔,面容清俊温润,气度雍容华贵,正是盛国新君黎述。 黎述的目光先是温和地投向鸾驾,随即也看到了远处卷尘而来的追兵,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瞬时回想起使臣送回的那封密信——岚王姜昂的亲笔手书。 信中拳拳父心,唯求他善待姜沅,护她周全。 黎述心下微叹,他亦是国君之子,如何不懂一位父亲在国难当头时割舍明珠的沉痛??纵然没有此信,他亦会珍重这位以己身为祭、维系两国安宁的岚国王女。 想到这,黎述缓过神,双眸仍旧望向眼前令他烦扰的一幕。 只见那处,沈序已追至不足百丈! 他甚至能看清鸾驾帘幕缝隙间,那张朝思暮想的、此刻却苍白如纸的面容! “姜沅!”沈序嘶声力竭地大喊,带着无尽的悔恨与祈求,“跟我走!” 这一声呼喊,如同一记猛锤,彻底击碎了姜沅心中所有残存的柔软与幻想。 沈序!宏国上将沈序!他是灭国的仇敌!是岚国最大的威胁! 心如死灰,唯余冰冷的决绝。 姜沅再无犹豫,猛地彻底掀开垂帘! 赤金嫁衣流泻出刺目的光华,映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庞。 她全然不顾礼法规矩,提着繁复沉重的裙裾,一步踏下鸾驾! “拦住他!” 清叱如碎玉投冰,穿透人心。她抬起戴着赤金镂空护甲的右手,纤细指尖直指引弓待发的盛国卫队,“此乃盛国疆域,岂容敌将放肆!若敢上前,即刻射杀!” 无数道目光如芒刺汇聚。 姜沅再不望向那城下目眦欲裂、几乎疯狂的男人,挺直如永不折腰的青竹般的背脊,迎着灼热的晨风与漫天烟尘,一步一步,走向城门下静立的黎述。 风卷起她嫁衣的广袖与缀满珍珠的裙裾,犹如一只折翼却依旧挺直脖颈、不肯屈服的凰鸟。十步之遥,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沈序碎裂的心魄之上。 姜沅终在黎述面前站定,微微仰首。 黎述深邃眼眸凝视她,万般翻涌,终归深潭静水。他向她伸出温润手掌,掌心向上,仿佛托着一枚易碎的琉璃明月。 众目睽睽之下,姜沅缓缓抬起戴着赤金护甲的右手。 指尖冰凉,微不可察地颤抖。却在触及黎述掌心温暖的那一刻,如溺水者攀住浮木,骤然收拢! “夫君,”她清晰吐字,声如碎玉溅冰,穿透死寂,“我们…入城吧。” 黎述稳稳回握那只冰冷颤抖的手,力道如山岳承托。他深深看了一眼远处凝固于血色残阳中的玄甲身影,目光沉静如古井无波,微微颔首: “好。” 赤金嫁衣与玄纁冕服衣摆交叠,二人并肩,踏入盛国巨大幽深的门洞甬道。 沉重城门在身后发出巨龙叹息般的轰鸣,缓缓闭合,将城外那道身影,连同他眼中崩塌的山河,彻底隔绝。 门隙最后的天光消失前,沈序双眸死死钉住甬道深处——她的裙裾逶迤,在冰冷青石地上拖曳出一道蜿蜒刺目、仿佛永无尽头的血痕…… 第9章 第八章 新婚之夜 盛国王宫,梧桐殿内。 红烛高烧,重重纱幔垂落,映着烛影摇曳。这是姜沅嫁入盛国的第一夜。空气里弥漫着陌生的熏香,丝丝缕缕缠绕着她紧绷的心弦。 姜沅端坐于宽大的檀木雕花拔步床上,繁复华贵的嫁衣层层叠叠,沉得几乎压弯她的脊梁。指尖无意识地蜷缩在织金绣凤的衣袖中,冰凉一片。 这时,殿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姜沅的心跳陡然漏了一拍,随即又如擂鼓般急促起来。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脚步声停在殿外,略一停顿,殿门被无声地推开。 盛国王君黎述走了进来。他褪下了隆重繁琐的冕服,只一身浅色缎面常服,玉带束腰,身姿挺拔如松。烛光映着他年轻的面庞,眉目清朗,气质温润,眼底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如同远山之上凝着的薄雾。 他挥退了殿内随侍的宫人,偌大的内殿只剩下他们二人,寂静得能听见烛花细微的爆裂声。 黎述的目光落在姜沅身上,并未久留,带着一种坦然的尊重。他走到离床榻几步远的圆桌旁,撩袍坐下,为自己斟了一杯尚温的清茶。 茶水注入白瓷杯盏的泠泠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王后不必拘束,”黎述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平和,恰似山涧清泉流淌过光滑的卵石,“今夜,寡人歇在那边的小榻上即可。”他抬手指了指窗边一张铺设简单的檀木小榻。 “你我因盛岚两国结盟之需而联姻,寡人心知此非王后所愿。名义夫妻,可安两国臣民之心,亦可解王后之虑。寡人不会逾矩分毫。” 姜沅紧绷的心弦,因他这番话,骤然松开了些许。那几乎要跳出胸腔的慌乱,渐渐沉落下去。 她抬眼,对上黎述平静坦荡的目光,那里面没有一丝贪婪或逼迫,只有一份沉甸甸的理解与担当。 “至于这梧桐殿,”黎述饮了一口茶,继续道,语气带着些许无奈,却又异常坚定,“寡人今夜若不留宿,只怕明日‘帝后不合’之言便会喧嚣而起。盛岚两国,如今如履薄冰,经不起半点裂痕了。” 原来如此。姜沅心底最后一丝戒备也悄然散去。他留下,并非为了她这个人,而是为了堵住两国攸攸之口,维系这风雨飘摇的盟约。一丝带着苦涩的感激,悄然弥漫心间。 这位年轻的王君,克己守礼,君子之风迎面而来。紧绷的肩颈线条终于彻底放松下来,她轻轻颔首,声音低微却清晰:“王上思虑周全,妾身明白。” “如此便好。”黎述微微一笑,那笑容温和,恰似云开月明,驱散了殿内沉滞的凝重。 “更深露重,王后早些安歇吧。”他放下茶盏,起身走向那张远离拔步床的檀木小榻,动作从容自然,没有丝毫犹疑。 殿内的烛火被他亲手熄灭了几盏,只余下角落一盏琉璃宫灯,散发着朦胧柔和的光晕。 黎述和衣躺下,锦被只盖至腰间,侧身朝内,将那份克制的距离感守得严严实实。 姜沅见状,亦缓缓褪去一身繁重的饰物,着素白寝衣躺在床上,身下是柔软的锦被。隔着层层纱幔,她能隐约看到小榻上那个安静挺拔的背影。 殿内寂静无声,只有彼此清浅的呼吸,在寂静中交错。 姜沅紧绷了一整日的心神骤然松懈,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 黑暗中,她闭上眼,感受着这份意外得来的、带着距离的安宁。 这一夜,无关风月,唯有谨慎的尊重与初生的信任。 第10章 第九章 惊才绝艳 盛岚联姻的红绸尚在宫檐下招展,宏国铁蹄裹挟着雷霆之怒,已踏碎了边境的安宁。 宏国上将沈序,那个曾在沙盘台与她纵横捭阖、心思纠缠的男人,仿佛化作了一柄只为复仇而生的饮血神兵。心上人被夺的屈辱与不甘,尽数倾泻在战场之上。 他排兵布阵,诡谲莫测,攻势如怒涛狂澜,席卷而至。 短短一月间,盛国境内,烽火连天,纵有岚军相助,却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接连十余座城池仍在宏军摧枯拉朽般的攻势下沦陷!震天的喊杀声与城池陷落的悲鸣,如同沉重的铅块,日夜挤压着盛国的心脏。 兵败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的寒鸦,裹挟着呛人的硝烟气息,一头撞进了崇阳殿。 “报——!北陵关……失守了!” “急报!宏军前锋已抵飞云关!” “……” 一份份染着血污、字迹潦草的军报,如同催命符般接连堆上了盛王黎述的御案。 年轻的王君端坐于龙椅之上,一身浅色常服衬得他面色愈发苍白。 黎述眉宇紧皱着,始终未曾松懈,连日来的焦灼与忧虑,在他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青影。 他修长的手指紧紧按在冰冷的檀木案几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御案之下,几位须发花白的老臣和掌管军务的将领垂手肃立,殿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滞涩感。 偌大的殿堂里,只有几位老臣苍老而急促的声音在回荡,争执着是急调各方边军驰援,还是收缩防线死守王畿重镇……每一个策略提出,都伴随着激烈的反驳与更大的忧虑。无人能拿出一个真正可以遏制沈序那狂飙突进锋芒的良策。 黎述的目光沉重地扫过一张张写满兵败消息的军报,上面每一个失陷的城池名称,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那是他黎氏先祖浴血开拓、黎述即位时曾立誓守护的疆土! 挫败感如同疯长的藤蔓,丝丝缕缕缠绕着他的心脏,几乎要让他窒息。 难道盛国数百年的基业,就要断送在他黎述手中了吗?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几乎要凝固住殿内所有人的心神时,殿门外传来侍从低而清晰的通禀声,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 “启禀王上,王后娘娘殿外求见。” 王后? 黎述猛地从沉郁的思绪中惊醒,眼中掠过一丝清晰的诧异与茫然。自梧桐殿新婚之夜后,他与姜沅恪守着名义夫妻的界限,只在必要场合遵循礼节相见交谈。 国事艰难,军情危急,她此刻来这弥漫着硝烟与挫败气息的崇阳殿做什么? 然而只是一瞬的疑惑,黎述便收敛了神色,沉声道:“请王后进来。”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沙哑。 沉重的殿门被缓缓推开,一道纤细却挺拔的身影逆着殿门外明亮的天光走了进来。 姜沅并未着繁复的宫装,只一身素雅的月白云锦宫裙,发髻简洁,簪着一支素银步摇。 她的步履沉稳,裙裾拂过光洁如水的金砖地面,悄无声息。她的面容依旧清丽,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显而易见的忧色,如同蒙上了江南烟雨。 黎述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目光落在她身上。 朝臣们亦纷纷躬身行礼,眼中同样带着不解。 殿内弥漫的沉重气氛,因这位意外到来的王后而出现了一丝微妙的凝滞。 姜沅走至殿中,对着御座上的黎述,端庄地行了一礼,声音清越,打破了沉寂:“妾身见过王上。”她抬起眼,目光坦荡地迎上黎述带着询问的眼神,开门见山,“近日边境战事胶着,宏军攻势甚急,妾身身在宫中,亦深感忧虑。” 她微微一顿,话语中的关切清晰可闻,更带着一种敏锐的洞见,“盛岚两国,唇齿相依。盛国若倾覆,宏国兵锋所向,岚国岂能独善其身?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此言一出,不仅黎述,连殿下几位老臣也微微动容。这位年轻的王后,竟有如此清醒的认知与深远的忧虑。 姜沅的目光扫过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军报,继续道:“妾身不才,于兵家之事曾略有涉猎。恳请王上告知妾身,前线盛军如今布防何处?主力如何配置?更紧要者,宏军主将沈序……其用兵之道,如何?” 姜沅的眸光沉静如水,仿佛能映照出战场的瞬息万变。黎述凝视着她那双清澈却仿佛蕴藏着山川河流的眼睛,短暂的沉默后,心中那份莫名的信任感压过了疑虑。 他微微抬手示意,一名掌管军务的将士立刻躬身向前,在殿中巨大的舆图沙盘上,简明扼要地指出了目前盛军几处主要布防、兵力配置,并详述了沈序近月来几次最凌厉的奇袭战术——如何声东击西,如何分割包抄,如何以精兵锐卒直插要害。 姜沅凝神静听,目光在沙盘上那代表城池关隘、山脉河流的标记间飞快游移。她时而蹙眉沉思,时而手指轻点某处隘口,脑中飞速推演着敌我态势。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终于,姜沅抬起头,眼中光芒如星子乍亮。她命人取来纸笔,伏案疾书。素白的宣纸上,娟秀却力透纸背的字迹流淌而出,勾勒出一套精妙绝伦、环环相扣的应对之策。 其核心在于“虚实相济,后发制人”。 针对沈序惯用的“奇兵突进”,她提出在几处关键节点构筑坚固的多层防御壁垒,外松内紧,诱敌深入险峻之地;同时,秘密集结精锐骑兵,化整为零,隐于预设的伏击点,一旦宏军前锋钻入“穴口”,便四面合围,断其粮道,分割歼灭。 她还详细规划了各军之间的联络信号、交替掩护的战术,消耗宏军锐气,待其疲敝之际,再以生力军雷霆反攻。 字字珠玑,条理清晰,奇正相辅,将沈序的锋芒算计得精准无比。 黎述接过那几张墨迹淋漓的纸笺,越看,眼里的光芒便越盛。从最初的惊讶,到后来的凝重思索,最终化为毫不掩饰的惊叹与激赏! 他缓缓抬头,望向不远处这位沉静如水的女子,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众臣见王君神情异样,心中不免有些好奇,纷纷将目光投向攥着纸笺的黎述。 黎述见此不由哑然失笑,从御座起身,疾步而下,将手中的几张宣纸递给离自己最近的一名老臣,吩咐众人一同围观。 果不其然,姜沅的妙策很快便得到了老臣和将领们的共同肯定,他们终于明白刚刚王君为何会用那样的眼神望向盛国这位新任的王后。 毕竟面前的这位女子,聪慧、果决、冷静,在军事一道上展现出的奇才,远超此前大家对她“才情卓绝、名动七国”的所有想象。 这份惊艳,不仅猝不及防地捕获了殿内所有大臣的称赞,更是无比强烈地撼动了盛国王君黎述的内心。 第11章 第十章 群英往事 看着姜沅的侧影,看着她眉眼间那份专注与从容,黎述的目光渐渐有些恍惚,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六年前…… 那是七国尚存、群星璀璨的时代。彼时他尚是盛国世子,妹妹黎遥亦在韶华。 七星城内,临仙台上,七国群英荟萃。 王室宗亲,世家贵胄,少年男女,皆以才艺论高下。女子竞技于琴棋书画,男子角逐于礼乐射御。 女子比试场中,岚国妙华公主姜沅甫一亮相,便如皓月当空,光华夺目。 书试魁首之争,她一纸《天子辞》,笔走龙蛇,墨迹酣畅淋漓,句句锦绣。洋洋洒洒数千言,讲述百年前那位胸怀仁德却无力回天的末代颜天子。文风磅礴如山河奔涌,字里行间充盈着对那位天子的深挚崇敬与无尽惋惜,更透着一种穿透历史烟尘的悲悯与清醒。 此文所述,乃大颜王朝末世悲歌。 末天子即位时,江山已颓。前朝弊政难除,民不聊生。天子日夜勤政,节衣缩食,欲挽危局。然天灾频仍,饿殍遍野,终至万民离心,诸侯皆叛。及至大势已去,天子叹曰:“此天意也。”遂亲赴太庙,自废尊位。百姓闻之,无不垂泪。末君明于进退,宁舍九鼎而不伤黎庶。虽失社稷,得民心,此真仁主也。 文章立意之高远,笔力之雄浑,气魄之恢弘,令宏国那位才名亦盛的士大夫卢怀之女卢婳所作的文采斐然的《春风调》瞬间黯然失色。 座中评判,皆各国名宿巨擘,尤以煌国文坛泰斗张闻道张老为最,无不抚掌惊叹,盛赞此文“有天子气,亦有悲歌魂”。 卢婳本人观罢姜沅之文,更是心悦诚服,坦然认输。 书魁之名,当之无愧归于姜沅。 琴试魁首之夺,更是毫无悬念。她一曲据《天子辞》改编的古琴曲《梦颜》,如泣如诉,似雷霆万钧。指落弦动,时而如金戈铁马踏破山河,时而如孤臣血泪低吟长叹。 那琴音,分明师承隐居岚国的七国乐圣常音!岚王姜昂三顾茅庐、诚心叩请方打动那位性情孤僻的老先生亲自教导爱女。这份琴技,早已超脱了技艺的范畴,直抵人心。 黎述当时便在场外,虽未亲见其容,但那惊才绝艳的文笔与穿透云霄的琴音,足以令他铭记此人——岚国妙华公主,姜沅。 唯一可惜的便是棋试。听闻这位公主竟悄悄溜去了一处模拟战场的沙盘台观战,错过了棋试时辰,使得棋魁最终落在了同样才华横溢的卢婳头上。 至于画试……黎述嘴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他听闻,姜沅的画作曾让当时正在她旁边作画的盛国蕴仪公主——他的胞妹黎遥,看得哭笑不得。黎遥笔下的花鸟人物栩栩如生,几欲破纸而出,堪称神技。而姜沅的画……据说惨不忍睹。 这一“短”,反而让两位身份尊贵的公主结下了一份真挚的友谊。 男子那边,亦是群雄逐鹿。 当时的宏国二王子沈序,一箭惊鸿射落金乌,以无可争议的实力夺得射魁;御术场上,骏马腾跃如飞,他亦拔得头筹。 其兄长沈庚,一举夺得礼魁。而黎述自己,则凭一曲箫音动七星,摘下了乐魁的桂冠。 盛会落幕之时,黎遥曾欢喜地跑来寻他,欲同他介绍新结识的好友——岚国的妙华公主。 可就在她靠近男子比试场外围时,惊变陡生!一匹受惊的烈马突然失控,嘶鸣着朝黎遥狂奔而去!少女吓得呆立当场,魂飞天外!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矫健的身影如电光般掠至!正是刚刚夺得射、御双魁的少年沈序!他精准地扣住狂奔烈马的辔头,以惊人的膂力与技巧强行勒停了惊马,使得脸色煞白、摇摇欲坠的黎遥幸免于难。 少年逆着光,在马背上回眸,挺拔的身姿带着战场上磨砺出的凌厉与果决,如同天神降临。这一幕,深深烙印在了少女黎遥纯净的心湖之上。 然而,沈序救人之后,只是确认她无恙,便淡然离去,并未投注过多目光。于他,不过举手之劳。那份刹那的悸动,最终也只存在于黎遥短暂的生命里。 回到盛国后不满一年,蕴仪公主黎遥便因先天不足的心疾骤然离世。她心底那份懵懂的情愫,如同未曾绽放便已凋零的花蕾,被埋葬在深宫冰冷的黄土之下。 盛国王后,黎述和黎遥的生母,承受不住丧女之痛,一年后亦郁郁而终。 短短两年,痛失至亲。尚且年轻的世子黎述,不得不强忍悲痛,支撑起摇摇欲坠的盛国王庭。 可命运的残酷远未终结。 宏国那端,七星城会晤后不久,宏王沈逸崩逝。长子沈庚即位,欲封其一母同胞的王弟沈序为侯,却遭沈序坚拒。沈序心之所向只在战场,他将一身不世出的军事才华尽数献予兄长,甘为麾下大将,誓要扫平**,完成父亲未尽的大业。 之后几年,沈序果然在战场上如鱼得水,指挥若定,奇诡莫测的战术令诸国闻风丧胆,煌、庆、闾、梓四国疆土在其铁蹄下接连陷落。 宏国的旌旗所向披靡,七国鼎立的格局被彻底撕裂。 三年前,盛国国君黎熙辞世,年仅十八岁的世子黎述仓促即位。 那年,宏国鲸吞四国,兵锋已直指仅存的盛、岚。大厦将倾,风雨飘摇。 同年六月,即位不久的盛王黎述,为求一线生机向岚国递出了求娶妙华公主姜沅的国书。 彼时的妙华公主,早已因七星城群英会的惊艳表现,才名冠绝七国,唯有宏国卢婳能与之一争辉光,而盛国蕴仪公主黎遥的才名则因其早逝而逐渐湮没。 其间,前往岚国慕名求亲的王公子弟络绎不绝,奈何姜沅本人无心嫁娶,岚王姜昂爱女心切,只得一一婉拒。 谁料,最终这枚七国最璀璨的明珠,还是踏上了和亲之路,成为维系盛岚两国存续的纽带。 回忆的潮水缓缓退去。黎述的目光重新聚焦在眼前人身上——姜沅正略带关切地望着他,似乎察觉了他方才的失神。 殿内臣子们亦是担忧不已,其中一名胆大的将领正欲上前开口询问,却被一道柔和的声音抢先。 “王上?”姜沅轻声唤道。 黎述猛地回神,压下心头翻涌的往事与痛楚,露出一抹歉然的笑意:“无妨,只是连日劳顿,一时有些恍惚。王后的奇策,堪称绝妙!诸位爱卿,速速退下,依策部署!” 众人应声称是,随后依次退出殿外。 崇阳殿内,姜沅闻言,眼中忧虑稍减,露出一丝宽慰之色。见黎述确无大碍,也不再久留,行礼道:“如此甚好。前线军情如火,王君还需多加保重龙体。妾身告退。” 她转身,步履沉静地离去。素雅的宫装背影消失在崇阳殿高大的门廊之外,只留下空气中一丝若有似无的清淡馨香。 黎述望着那身影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 殿内明亮的日光斜射而入,将他挺拔的身影投在光滑如镜的玉阶上。方才的疲惫与忧虑,竟似被那抹背影悄然拂去了几分。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意和庆幸,从心底深处悄然滋生,慢慢地流淌至四肢百骸。 黎述缓缓坐回御座,指尖无意识地点了点桌上那份墨迹未干的军事策论。宣纸上娟秀的字迹仿佛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或许,在宏国铁骑压境、家国风雨飘摇的至暗时刻,能得娶眼前这位女子,已是他黎述……不,是盛国,最大的幸运。 先前听闻她琴书双绝之名而生出的那点微渺期待与好感,在如今亲眼见证她于危局之中展现出的惊世才略之后,已然沉淀为一种更深沉、更坚实的心绪,悄然扎根于心田。 殿外,盛国王宫的香樟枝叶在正午微风中轻轻摇曳,蝉鸣声此起彼伏地穿插其中。 崇阳殿沉郁渐消,年轻的君王独坐高台之上,再次拿起那份凝聚着智慧与希望的策论,目光灼灼,仿佛要穿透夏日灿阳,望见那烽火前线逆转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