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染枝好好睡了一觉,梦里是东南亚乌布的瀑布,她在瀑布下的浅潭中游泳,从水里起来的时候,阳光里走来一个金色的人,慢慢的,他走近了,有些黑的皮肤,但壮实的胸膛和胳臂,她曾在这个臂膀里睡过旖旎的一夜,她认出了来人。
她醒了。
陈染枝有些懵,看手机才早上10点多,这个回笼觉也没有睡多久嘛。她慢吞吞起身,手机上张沉尧的第六个微信电话打进来了。她定了下心神,接了。
“喂,张老师好。”
那边沉默了五秒钟,张沉尧那沉静温柔的声音响起来:“染枝,你怎么不接电话啊?”
“我睡着了,现在不做实验了,起的比较晚。”陈染枝面对张沉尧,撒起谎来连草稿都不打,更何况这句话里有一半的真实度。
张沉尧顿了一会又道:“我要去广州开会,你帮我订下酒店吧。”
陈染枝的心仿佛钝痛了一下,旋即她朗声道:“好啊,这是学生该做的。师母也一起来么?”
张沉尧也顿了一下,但是这次没有太久,他说:“你师母有别的事情,估计就不来了。”
一字一句,宛如刀割。陈染枝在电话这边笑了,她说:“好的,您放心,我会准备好的,您到时候过来再联系我。”
对方没有再讲话,挂断了电话。
陈染枝看着手机发愣了一分钟,她把手机塞进了包里,对着镜子收拾了一下,换了身松身亚麻长袖长裤。
初夏的广州,户外蚊虫开始多起来,物理楼里的空调又开得特别低,陈染枝想来想去还是长袖长裤最合理。
刚出教工宿舍,徐青南在门口的一棵凤凰树下站着。阳光金洒洒,他的脸和梦里的重合。陈染枝本来就没起床多久,还氤氲在梦里,徐青南猛地闯入现实,她愣了。
徐青南看见她,笑着走来。陈染枝突然醒过来,心里明白了几分,他敢这么光天化日之下来找她,那一定是单身了!
徐青南笑道:“怎么聊斋了,书生起床发现美丽的狐狸精不见了。”
陈染枝想起来昨夜的种种,她心跳如雷,不由地“咳咳”了两声,说:“难道你以为是《梅雨之夕》么?”
徐青南没想到她文学修养这么好,他惊喜地抬抬眉毛:“可以啊你。”
徐青南到底成名已久,还是稳重的,他没有伸手过来拉她,这让陈染枝心下松快不少。
她说:“我赶着去办公室算题,君来有何贵干?”
徐青南看着她牛气的样子,心里有些柔软。他伸手给她拉了一下上衣,说:“没事,来加微信。”
陈染枝的亚麻上衣有些自来皱,她看他如此狷介不由得想笑。她故意道:“哦?徐老师为什么要加我微信呀?”
徐青南正色道:“感觉你对历史系很感兴趣,怕你下次去马丁堂迷路。”
陈染枝发现对方完全不给她调皮的机会:“那好吧,不过我平时工作都关机的。”
徐青南没有接茬,陈染枝只好把手机给他扫一扫,叮的一声加成了好友。
随着叮的一声,徐青南感觉仿佛把陈染枝收归了己有,才道:“我也不爱发微信,很多说不清楚,还容易说乱说错,咱们还是见面说。”
陈染枝看他一眼,阳光甚好,她不语,接着往前走。没想到徐青南跟了上来,陈染枝走了几步,回头笑问:“你要干嘛?”
徐青南举起双手:“我就是想看你们办公室在哪,你昨晚登堂入室,难道还不允许我去你们楼前转转?”
陈染枝看他说了一箩筐的话,笑得弯了腰。她说:“走吧,我们那就一个破楼,学校把最有历史纪念意义的楼给了你们,把最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的楼给了我们,说来没什么参观的必要。”
徐青南道:“我偏要去参观!”
陈染枝回头,阳光落了一肩膀,她对徐青南莞尔一笑,徐青南的腹部突然又烧了起来。
徐青南已年过不惑,说来应该比陈染枝大了十岁左右,再加上他情史也并不单纯,遑论为学弟学妹们传颂的初恋神话和远在美国的前妻、女儿,就是日常在圈里的地位和声誉,身边也并不缺各种明示暗示的秋波。只是他为人处事恪守心底原则,也觉得情爱拉扯甚为麻烦,和前妻理念不合回国后埋首学术,想要在学界做出一番事业来,要证明自己也要证明前妻的不识英雄。所以,他其实并没有什么稳定的情爱关系。
但是,陈染枝,这枚小小的女子,一颦一笑不知道有什么魔力,竟然引得他三番五次心乱。
陈染枝当然不知道自己的魔力,她从小样貌清秀,性格偏内向,出生成长在重男轻女非常严重的皖北。
她在青春期苦恼的永远是自己的理想爱好,没有涉入过男女的青春期游戏。
她在去广州读大学前,一直觉得男性非常势利,小小年纪就热爱找岳父多过找伴侣,无论美丑,男性似乎都普遍觉得他们自己高人一等,女性不论多优秀,男性都在等着她们来跪舔。
陈染枝厌恶这样的男性,厌恶自己能看明白他们,抱着这种厌恶,她没有恋爱也没有绮思地成长到了17岁,来到了岭南上大学。在大学里,她遇到了同她一样有抱负有理想还不会嘲弄贬低她的男生群体,她才开始了她的恋爱。
班花、校花因为她的性格出身与她无缘,她也从未去争过那种风流,她的爱情多是发生在天时地利的人和,是对方考量权衡过的结果,她完全清楚这种计量,就像清楚弦理论等价公式。
这种计量在人不和的时候流水落花,她也未曾执着于心。只是在牛津的时候,遇到从国内来客座教授的张沉尧,那种被命运推着愚弄的无力感让她沉寂了许久。若论这世界上何人同她心意相通,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知道对方的心思,那绝对是已婚的张沉尧。
他们彼此感到的情感向心力吓坏了张沉尧,他比她大了21岁!若当年动作快些,孩子也该这么般大了吧。
他在无数个深夜的酣梦里惊醒,手上是他在梦里对她做恶的证据,他无法忍受,于是他让国内的妻子停止了一个学期的工作,去牛津访学,并带着妻子出现在陈染枝的面前,邀请陈染枝和中国学生去家里做客,他的妻子扮演着完美的家庭主妇和他的爱人角色,关心着每一个中国学生,他们真的像爸爸妈妈那样了,是牛津所有相熟中国学生的父母!
他看见陈染枝眼里的光渐渐黯了下去,而他也不再会在夜里惊醒,醒来满心满脑都是她的一颦一笑。
一次妻子在家里邀请了三个中国学生吃中餐,席间关心了大家的恋爱情况,轮到陈染枝,她突然抬起头来,对妻子笑道:“我和Peter谈了一个月了,他还挺像中国人,他也喜欢中餐,下次我带他一起来找老师和师母吃饭。”张沉尧明显地感觉到妻子好像松了口气,她笑盈盈地问陈染枝:“是么?Peter是那个罗马尼亚人么?还挺帅的,他喝酒么?”......他们的对话从他记忆里闪退了,他记不清楚最后如何结束的聚餐,如何送走的诸人。
只记得那晚,他失了魂一样地喝了好多白兰地,妻子眼含讽刺看着他,却不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