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毫无声息,徐青南忙转身看身后的女子,生怕她突然消失或者是自己伏案太久后的一个梦。
他想起来古希腊的那个著名的神话故事,俄耳浦斯下冥界寻找爱妻欧律狄刻,他用琴声感动了冥河的摆渡者,给予了他绝无仅有的一次带回爱妻的机会。
谁知他失而复得,甜蜜交织沉痛,忍不住想要回头看一眼妻子的面容,谁知这触犯了冥界的律条,妻子的面容在他的一瞥之下迅速消失,他永无机会再寻回她了!
徐青南今天在办公室校对一批敦煌文献,基础材料太过于琐碎,他连续灌了两杯黑咖啡已经倦到极致,想站在二楼的办公室窗前看看入夜的校园。谁知他低头竟然看见了潘心鸿,她在风中独立良宵,仿佛不染这尘世间的纷扰,在办公室楼前驻足沉思,像极了本科时候在他宿舍门前等他下楼一起去食堂吃饭的情形。
他急着下楼找她,办公室里常备的拖鞋都没来得及换下就匆匆下楼。
昏暗的黄色路灯里,他看见她淡淡蹙眉,仿佛曾经同自己在一起时写不出来论文的样子。
但是她看起来跟大学时候也不太一样了,在他和陈虹剑双双赴美留学之后,她彻底从他的人生中消失,决然还带着一丝残忍,不回复邮件,不回复信件,不参加任何同学聚会,也断了所有跟他重合的亲友圈。现在的她更成熟,更挺拔,像一棵竹;眉眼里也多了几分英气,翘鼻上带着银丝边眼镜,长发挽了一个髻在脑后;她也没有穿她大学时爱穿的裙子,而是一席麻色长裤,黑色无袖真丝上衣,在岭南馥郁闷热的晚风里透着冷感。
徐青南开始怀疑了,这还是B大历史系校花,他曾经寤寐思服追求来的小爱人么?
谁知那女子觉察到了他的存在,竟然转身要走,他慌了,俄耳浦斯的悲剧仿佛要透过夜空降临,他追上去了。女子开口说话,原来她并不是心鸿。
她的口音带着北方腔,不是心鸿江浙的吴侬软语,而且她的话不多,透着距离。徐青南在身心震惊的慌乱中决定先抓住这命运的暗示,至于这命运安排的内容待他留住了她再说。
女子姓陈,她没有透露更多,她笑盈盈地树立了他俩之间的距离。
没错,她如果是个陌生人,那这种社交距离是正常的,正确的。
徐青南看出来她对马丁堂的兴趣,便想要向她展示他日常办公且偶尔起居的地方。
女子很安静地走在马丁堂的楼中,看得出她眉眼里的感慨,徐青南身为男性的本能乍起,他数宝式地介绍起来。
在一楼的标本室、古物和民族器物室里,女子似乎很爱那些古物陈列,流连不肯离开。徐青南心下突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满足,他是历史学的专家,是蜚声海内外的学界领军人物,他博学,他有才,他可以给这位命运送来的女子讲清楚其中每一件古物的来龙去脉,还有这些古物的轶史趣闻,他渐渐自信了起来。
时间仿若冥河,命运的机巧计算仿佛那位神话里的摆渡人,将心鸿顺着时间的激流送到了他的眼前。
眼前的这位女子,沉静内秀,一双美目似琉璃,她身上仿佛隽永了心鸿的古典气质,但更多了一份理性的了然。她比心鸿聪明,也似乎吃过当年心鸿没有吃过的苦,眸子里的那份自持和隐忍在四目交接时淡淡流露出来。
女子在展览的橱窗前走,徐青南落后半步讲解,看着她纤细脖颈上的碎发,徐青南突然觉得腹部若有火烧,想起来敦煌写经上的一句话“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虽然按照历史学者的学术眼光来看,这句并非是那有绮思的解读,但此时此刻,徐青南心中浮现了这句话。
女子突然停了下来,徐青南猛地清醒了过来,她正半回头,盈盈望着他,眉目之中尽是疑问。女子意识到他呆了一瞬,仿佛心下了然,她再次笑了,梨涡浅浅,她又问了一遍:“这是康有为搜集来的女神像么?”徐青南定了定神,他急步走上来:“是的,康有为是岭南人,他家学渊源......”
展览室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很快到了11点的闭室时间。
展览室里打工兼职的学生们匆匆收拾,准备下班。徐青南是历史系的名师,很少有人不认识他,学生们跟他打着招呼离开,他笑着跟每一个点头。女子突然说话:“他们很尊敬你呢。”这句话随着她身体上若有似无的晚香玉味道轻轻飘来,他猛地转身看向她,深深地看,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陈老师您来这里参观么?”冷不丁一句话打断了四目相对,徐青南见女子迅速敛了眼里的柔情,展开笑容对学生说:“是呀,建方你好,这么晚你来马丁堂做什么呀?”
一个个子高高瘦瘦戴眼镜的男学生不好意思地抬了下眼镜:“我来接女朋友...”最后三个字小声得像是蚊蚋。女子笑得更开心了:“今天课上的Nambu-Goto作用量是否耽误了你来接女友的脚步?这都几点了啊,才过来。”一个戴着同款黑框眼镜的小个子女生红着脸过来拉这位叫作建方的学生,两个人竟然给徐青南和女子同时鞠了个躬,匆匆跑掉了。
徐青南不说话看着女子,女子也不说话看着他。
管理展览室的老师要下班,对着徐青南喊了声:“徐老师,参观完记得关灯关门咯!”
徐青南这才转头对他说:“老赵下班了?快回去早点休息吧。”
展览室的管理员老赵“嘿嘿”一笑,潇洒地关上前门并落锁走了。
他俩默默看着老赵锁门,徐青南回头再次看牢女子:“陈老师,您觉得您是不是忘了跟我说什么?”
陈染枝“噗嗤”一笑,徐青南顿觉室内青莲盛开,暗香盈鼻,那点生出的被愚弄的心思散开了。
他略带抱怨地说:“你都不跟我说你是这里的老师。”
陈染枝说:“您也没问呐!”
陈染枝对徐青南伸出手:“正式认识一下,我是物理学院的陈染枝。”徐青南不伸手,只看她笑:“原来是Z大建校来最年轻的副教授陈染枝博士,久仰久仰。”
陈染枝收起手说:“什么最年轻,早就打破了吧,我已经被拍死在沙滩上。”她讲话带俏皮,但又很有分寸,徐青南腹部的灼烧感稍微降下去了。
他说:“门关了,我们怎么办?”
陈染枝翻了个白眼:“徐教授能否不要欺负我们副教授,这马丁堂展览室又不是没有后门,直接通往历史系办公室呀。”
徐青南笑了,他不知道他的笑里有**的味道,陈染枝心仿佛又往下坠了一层,只见他笑容可掬道:“去我办公室参观一下吧。”陈染枝没有犹豫,她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