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雪楼的夜月比寻常更亮些,银辉漫过朱漆回廊,在汉白玉阶上淌成一片霜河。
姜且吟扶着阿桃拾级而上,腕间银铃碎响,惊飞檐下栖鸟,也引得廊下宾客纷纷侧目。
月白锦裙,并蒂莲绣,清冷如月下初荷,在这金玉堆砌的宴场中,格格不入又摄人心魄。
“这位便是慕水山庄的姜姑娘?”
“这通身气度,倒比那些穿金戴银的贵女们清新许多。”低语声在灯火阑珊处浮动。
宴厅主位,厉烨一身玄袍,深邃轮廓在烛火下忽明忽暗。
见她进来,指尖在乌木案几上一叩。侍酒的小宦立刻捧来鎏金酒樽:“姜姑娘,请。”
她的位置正对厉烨,斜挨着太子党几位重臣,李达阴鸷的目光隔着两席扫过来。
“靖王殿下今日雅宴,可真是别出心裁。”李达抚掌,声音刻意拔高,“听说还请了红菱姑娘献艺?太子殿下可时常夸她舞姿绝伦。”
姜且吟垂眸抿茶,耳尖却竖得极灵。
红菱的名字她听过,京都第一花魁,歌舞双绝,更妙的是嘴甜会来事,太子府的茶盏都让她捧过。
李达这“太子殿下”四字咬得挑衅,分明要在靖王的地盘上,用太子的人抢风头。
乐声起时,红菱月白纱衣旋入厅中,腕间金铃比姜且吟的更碎,舞姿曼妙撩人。
一曲《清平乐》,声线婉转如流泉,唱到“云想衣裳花想容”时,她旋身跃上厅中石案,广袖翻飞间,案上酒盏被带得叮叮当当,偏生一滴酒都未洒出。
赢得满堂喝彩。
李达笑得眼角细纹都堆作花:“红菱姑娘这舞,当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他得意地看向厉烨,“殿下以为如何?”
厉烨端着酒盏,目光掠过红菱,最终落在姜且吟沉静无波的侧脸上:“确是不俗。”
姜且吟抬手掩住笑意,指尖在袖中勾住颈上那块玉牌。
姐姐从前最厌这种卖弄的舞,总说“像戏台上的傀儡,抖得再欢也是线牵着”。
她今日要演的,恰是姐姐最不屑的“傀儡”,可舞到最后,偏要让这线攥在自己手里。
“姜姑娘久居江湖,不知可愿为我等露一手?”厉烨忽然抬眼,目光像淬了雪的剑,“慕水山庄的绝技,总该比这市井歌舞更令人耳目一新。”
李达的笑僵在脸上。他原想借红菱发挥,贬靖王宾客“不过尔尔”,谁料厉烨还留了一手。
姜且吟从容起身,银铃碎响如急雨,非但不显慌乱,反添几分飒爽英气。
阿桃早捧着剑匣候在廊下,她抽剑出鞘,寒芒映得烛火都晃了晃:“民女便献丑了。”
乐师们面面相觑,方才红菱用的是软笙,这剑舞该配什么曲子?
姜且吟抬眼扫过廊下,清声开口:“《易水歌》。”
“风萧萧兮易水寒——”她低吟一句,剑尖挑起裙角,旋身如惊鸿。
第一式“穿云”,剑穗上的珊瑚珠擦着房梁而过,带落几片金箔。
第二式“折梅”更绝,剑锋扫过案上酒盏,盏中酒液凝成细链,空中画出半轮银月。
到最后一式“破阵”时,她足尖点着石案腾空,玄铁剑嗡鸣如龙吟,将梁上悬的琉璃灯挑得转了三转。
灯油淋淋漓漓落下来,却偏生没一滴沾到她月白裙裾。
满座寂静片刻,旋即爆发出如雷掌声。
姜且吟微微抬颌,眸光流转间,刻意泄出独属于姜芷,睥睨又略带疏离的神韵。
她的目光不经意扫过主位。
“这剑式……”厉烨手中的酒盏“当啷”坠地。瞬间的失态,在一众拍手叫好间,格外清晰。
她仿此神态,当年曾让多少王孙公子倾倒?
更是让那位冷峻的三皇子厉烨,甘愿一次次踏入首辅府,只为与姐姐对弈一局,共论朝堂风云。
姜且吟心底冷笑。
这些被时光美化过的“佳话”,早已付之一炬,化为她精心编织的网中,最诱人的饵。
她要的,就是厉烨刹那的失神与震动。
“好!姜姑娘这剑舞倒是利落。”李达拍掌最响,眼底却淬着讥讽,“只不知慕水山庄这般好武艺,可曾为百姓做过什么实事?”他端起酒盏抿了口,“总不能像某些江湖草莽,只会舞刀弄枪,连字都认不全吧?”
“李大人问得好。”姜且吟收剑入鞘,动作行云流水,“民女前日在西市,倒真见着桩事。”
她垂眸理了理被剑穗勾乱的裙角。抬眼时,目光清亮如寒潭映月,直刺李达:“有位老妇卖绣品,被太子府家丁抢了摊子,说‘太子要办秋狩,这绣品上的云纹犯了忌讳’。
李达落下酒盏,大喘气急欲插话。
却被姜且吟高声盖了过去:“那老妇哭求着,家丁竟挥鞭相向!民女虽不才,倒替老妇讨回了摊子。”她指尖轻轻抚过剑鞘,声音字字如刀,响彻厅堂:“那鞭子抽在老妇佝偻之背,疼的却是天下百姓的心!不知李大人,可听过‘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太子秋狩之奢华,可抵得万千百姓口粮?
厅中霎时落针可闻。
李达的脸涨成猪肝色。太子府秋狩强征民物的事,半月前便闹得沸沸扬扬,正是太子党痛脚。他原想拿“草莽”下这姜且吟的面,没成想被她反将一军。
厉烨支着下颌低笑,指节敲了敲案几:"李大人这是怎么了?莫不是被姜姑娘的诗惊着了?"
李达霍然起身:“靖王雅兴,李某可陪不起,告辞!”他的袖袍带翻酒盏,琥珀酒液蜿蜒如血。
他行至姜且吟身侧,脚步微顿,阴冷的目光剜过她易容后酷似姜芷的脸。
又怨毒地射向主位的厉烨,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淬毒:“好一张惑人的脸,好一个慕水山庄!京城已为靖王备下‘厚礼’,咱们……走着瞧。”
语毕,他大步拂袖而去,留下满座惊疑与猜忌。
姜且吟望着他的背影,一丝快意掠过心头。
成了,太子党的敌意与猜忌,正是她想要的绝佳引线。
“姜姑娘。”沉水香的气息骤然逼近。
她抬头,厉烨不知何时站到了跟前,高大身影投下压迫的阴影。
“方才你身上的玉牌,倒让本王想起一位故人。”他目光沉沉,落在她原本悬挂玉牌的颈间,此刻那里已空无一物。
“民女不慎遗落,想是落在席间了。”姜且吟清不闪不避,迎上他的探究:“有劳殿下若拾得,便替民女……收着吧。”
桌案阴影里,那枚温润的玉牌静静躺着——那是姐姐的遗物,刻着半朵并蒂莲,与她裙上的绣纹一模一样。
她刻意留下的饵,只待这狡猾的鱼儿来咬。
两人目光流转如幽潭旋涡。最终,厉烨却只喉间溢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
任她转身走向廊下,月白裙裾扫过满地狼藉的酒盏,踏着清冷月色,腕间银铃碎响。
姜且吟步出听雪楼,月夜风卷起,她紧了紧披风,脚步不疾不徐。
她与阿桃一同行至僻静长街拐角,搭在臂上的指尖倏然一紧,耳廓微动——身后缀着两拨人!
一拨脚步杂乱急切,直朝她扑来;而另一拨稍远,轻捷如魅,落地无声。
姜且吟装作浑然不觉,不动声色,脚步节奏未变。
不过数息,身后接连传来短促的闷哼与衣袂撕裂的破空声,旋即一切重归死寂。
她们刚过拐角阴影,一辆玄色马车无声滑至身侧。
胜者是谁,不言而喻。
身着劲装的车伕向后一探,露出陈安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姜姑娘,更深露重。殿下命属下送姑娘回驿馆。”
姜且吟心下了然,颔首上车。阿桃则自觉留在了车外。
车厢内,沉水香幽冷浓郁,几乎令人窒息。
厉烨靠坐软榻,指尖捏着的,正是那枚被她“遗落”的玉牌。
月光透过车窗,照亮上头清晰刺目的“姜芷”二字。
“这玉牌的主人,三年前已葬身火海。”他将玉牌“嗒”一声叩在两人之间的小几上,“你,究竟是谁?处心积虑接近本王,意欲何为?”
姜且吟背脊挺得笔直,毫无惧色地迎上他足以洞穿人心的审视。
“玉牌的主人是谁,我,便是谁。”她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带着冰冷锋芒的弧度:“至于目的?”
她微微前倾,眸光锐利如出鞘饮血的匕首:“自然是——上京,踏血而行,为姜家满门枉死的冤魂,讨一个血债血偿的公道!”
厉烨瞳孔微缩,审视的目光化为实质利刃般,要将她整个人剖开看透。
“公道?”他忽而冷笑,身体跟着前倾,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我凭什么信你?凭这张以假乱真的脸?还是凭……慕沉舟那老狐狸的算计?”
沉水香混合著他身上凛冽的气息,形成巨大的压迫感。
“殿下要如何才肯信?”姜且吟寸步不让,眼中燃烧着不屈的火焰。
厉烨身体稍稍后靠,指尖点了点小几上那枚冰冷的玉牌,目光幽深莫测。
“回答本王一个问题。若答案能解本王心头之惑……”他刻意停顿,许下施舍般的允诺:“许你一路平安进京。”
“殿下请问。”姜且吟心跳如鼓,面上却沉静如水。
“当年,”他凝视着她,声音沉缓,带着被刻意压抑的紧绷,“本王为姜……芷做的那只纸鸢,是何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