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被拉回遥远的年少,姜且吟曾弄坏过姐姐的一只纸鸢。
姐姐当时只是淡然一笑,并未责怪,她也就渐渐忘了此事。
此刻,厉烨灼灼的目光紧锁着她。这问题,莫不是在试探?
一道花纹电光火石般闪过脑海——
“紫鸢。”姜且吟清晰地吐出这两个字,坦然迎上厉烨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眸子,“通体深紫,鸢尾描金。可是寻了江南贡上的极品紫绢,与御赐的赤金粉?”
她记得格外清楚,因与她的字,“子鸢”同音。
这两个字,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了前所未有的震荡。
厉烨搭在膝上的手猛地攥紧,眼中翻涌的情绪复杂得令人心惊,惊愕、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触及逆鳞般的痛楚与震动。
此事,绝无外人知晓——此女,究竟是何人?
他死死盯着眼前这张酷似姜芷的脸,指尖不受控制地抬起。
他带着暴戾的探究欲,猛地攫住她的下颌。力道之大,迫使她仰起头,露出脆弱的颈项。
他的指腹粗粝,带着薄茧,近乎魔怔般重重碾过她眼尾那颗小小的泪痣。
又沿着鬓角一路狠狠摩挲至耳后,彷佛要生生撕下那层皮。
触感却真实无比,毫无黏合异样。
姜且吟被迫承受这屈辱的审视,下颌传来剧痛,心悬在万丈深渊之上:“殿下,这答案,可还满意?”
厉烨久久未发一言。
良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无比嘶哑:“……满意。”
他猛地松开钳制,彷佛被烫到一般,重重靠回软榻,胸膛剧烈起伏。
再睁眼时,眼底所有汹涌的情绪已被强行冰封,唯余深不见底的幽暗。
“明日启程,随我进京。”他只丢下了一句冰冷的命令,便捻她下车。
翌日天光未亮,陈安已至她们下榻的客栈接人。姜且吟将阿桃遣回山庄,独自赴约上路。
靖王车队一路行至离京最近的驿站,灯火昏黄摇曳。
厉烨命人丢给姜且吟一套朴素的男式布衫:“换上。你便以随从身份进城。”
姜且吟心中掠过一丝疑惑。亮明身份令牌便可畅通无阻,他究竟在防备什么?或是在谋划什么?
但进京在即,她压下疑虑,迅速换上那身灰扑扑的布衫,将及腰长发紧紧束成利落的高髻。
镜中身影清秀挺拔,机敏干练。也好,这身份更方便行事。
暮色四合,京城巍峨的轮廓终于在望。
然而,就在距离城门百步之遥,却突生变故。
“靖王贪墨治水款项,收受知府贿赂,害得我们流离失所,今日定要讨个说法!”
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如潮水般涌来,瞬间将车队堵死。
姜且吟冷眼透过车帘缝隙审视,领头几个嗓门洪亮,眼神透着市侩的精光,毫无灾民的绝望麻木。
太子党的大礼,果然准时送到了。
一片混乱中,侍卫“唰”地抽刀,寒光映着流民惊惶的脸。
“住手!”
靛蓝锦袍的挺拔身影掀帘而出,目光如寒星扫过人群,不怒自威的压迫感让喧闹声戛然而止。
“此事必有隐情。”他声音沉稳有力,字字千钧,“本王深知水患之苦,已着人彻查。定当水落石出,还诸位一个公道!”
“公道?”一个抱着啼哭婴儿的妇人绝望嘶喊,“您锦衣玉食,可知我们这些人风餐露宿,食不果腹?”
厉烨目光落在妇人怀中婴儿身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随即,他朗声道:“即日起,本王开私库,于京郊广设粥棚,施粥济民。”他环视众人,语气斩钉截铁,“贪墨蛀虫,本王定追查到底,绝不姑息!”
流民中一阵骚动议论,却有一位年迈老者先一步颤巍巍地跪倒:“靖王殿下曾救我全家性命,老朽信您!”
厉烨轻轻动了动唇角。京城门怎会无端放任流民在此堵路叫嚣?幕后之人是何居心,昭然若揭。
眼看周围越来越多人围观议论,他沉声劝说:“尔等既为安身立命而冒险上京,与其在此堵我的路,不如速速前往京郊。”
“粥棚招募参与营建,优先录用郑州灾民,工钱足额发放。”
掺杂其中的煽动者还想鼓噪,但在“有饭吃、有工做”的实利面前,流民们眼神闪烁,最终缓缓让开了道路。
这恩威并施,暂平了风波。姜且吟暗忖,手段倒是利落。
马车终于得以驶入皇城。
姜且吟没有料到,她不仅得一举顺利进京,更即刻踏入了这皇城之内。
她被留在了金銮殿外,与其他仆从一同在外守候。但凭藉极佳耳力,殿内的动静她自是听得一清二楚。
在厉烨踏入金銮殿的那一刻,气氛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太子手持一纸书状,指着厉烨大声斥责:“父皇命你前去郑州治水,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收受知府贡金!”
厉烨冷冷扫过太子手上那所谓“自白书”,其上赫然印着知府鲜红的手印。
“无稽之谈。”他轻嗤一声。
话音刚落,太子身后的李侍郎便跳了出来,帮腔道:“郑州知府畏罪自杀,涉案官员皆已招认,铁证如山,全是受靖王殿下您的指示!”
厉烨微微扬首,以居高临下之姿俯瞰着对方:“荒谬,那些蛀虫正是本王亲手弹劾。尔等轻信小人,污蔑皇子,又该当何罪?”他丝毫不惧,以一对多舌战群臣。
许久,坐在那九龙宝座之上俯瞰闹剧的厉帝,才终于悠悠开口:“着刑部彻查。靖王,你若问心无愧,当竭力自证清白。”
厉烨掌心绷紧,微微欠身:“遵旨,儿臣定当竭尽全力,自证清白。”最后几字,他不甘地咬牙道。
太子得意的狞笑如跗骨之蛆。
情势对他极为不利。
厉烨走出金銮殿时,脊背仍挺直,周身散发着凛冽寒意。
一行人刚返回靖王府邸,刑部的人马已候在门口,请厉烨随同接受调查。
厉烨却并未立刻下马车。车厢内,空气凝滞如冰。
“你说,你是这玉牌的主人?”他指间把玩着那块温润的玉牌,嘴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弧度。
姜且吟心中一凛,她立刻挺直脊背:“是,我能助殿下破此困局,我手中握有……”
“很好。”厉烨打断她,冰冷的手指倏地攫住她的下巴,迫使她仰头,“那么,你便去太子,抑或五皇子身边,做我的眼线。”
姜且吟瞳孔震颤,他竟反水!不,他确实一路携她进京,可……
昏暗的马车内,厉烨那对幽深的眸子泛着锐芒,似一把锋利的刀剑,直抵咽喉。
“擅藏罪臣之女,可是谋逆之罪。”他贴着她的耳廓,气息冰冷,每一个字都裹着砭骨的寒意,“姜芷,她最是识大体,绝不会给我惹这等杀身之祸,嗯?”
他执起那枚冰冷的玉牌,带着羞辱的力道,拍打在她脸颊上。
姜且吟冷汗浸透内衫,顿时陷入了进退维谷的窘境。
若是拒绝,便证明她所言皆是虚妄;然而,一旦应承……
姜且吟不傻,猜到了厉烨精心设计的死局——一旦她潜伏到其他皇子身边,将来无论成败,他只需揭穿她“罪臣之女”的身份,便能借刀杀人,一箭双雕!
厉烨,果然如姐姐所言,城府极深、薄情寡义,绝非善类。
冰冷的触感和刻骨的羞辱,点燃了姜且吟胸腔压抑的滔天恨火。
“是。”她强压下撕碎对方的冲动,故作柔顺地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轻颤不已,“但民女愚钝,并不擅长这些,恐有负所托,坏了殿下大事……”她声音细若蚊呐,状似惊惶。
“呵。”厉烨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冷笑在车厢内回荡,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不擅?论算计人心,步步为营,本王……可是甘拜下风啊,姜、芷。”
他松开手中玉牌,彷佛丢弃什么脏东西。
随即掀帘而下,头也不回,只留下一句冰冷刺骨的话语,砸在姜且吟紧绷的神经上:
“好好想想,该以何种身份,去哪位‘贵主’身边效力。”
车门半掩,隔绝了外面恭敬的迎候声,也隔绝了最后一丝天光。
昏暗的死寂中,姜且吟指腹用力擦过被玉牌拍打的脸颊。
她眼中最后一丝伪装褪尽,只剩下淬炼于血火之中的恨意与决绝。
“是我看走眼,也是你厉烨瞎了眼。”她在唇齿间碾磨着这个名字。
将她当作弃子送上死路?休想!
她抽出袖中暗藏,淬着幽蓝寒光的匕首。
几乎在她踹开车门,匕首出鞘的瞬间,骤然响起数道凌厉的破空声。
六名暗卫如同鬼魅般从阴影处扑出,手中钢刀寒光凛冽
“拿下这意图行刺殿下的逆贼!”领头之人暴喝,刀锋已劈开车帘。
电光火石间,姜且吟灵敏向后疾仰,匕首在狭窄空间内划出一道致命的幽蓝弧线。
“嗤啦”一声,精准割开一名护卫持刀的手腕,那人惨叫倒地,抽搐不止。
另外五人见状,攻势更急,封死了她所有退路。
姜且吟背靠车壁,匕首翻飞格挡、突刺,狠辣刁钻,每一次交锋都险象环生。
布衣被刀锋划破,渗出血痕,她却恍若未觉,眼中只有冰冷的杀意与求生的疯狂。
匕首狠狠扎入一名护卫的肋下,剧毒瞬间麻痹其行动。她趁机一脚踹开车门,翻滚而出。
落地瞬间,又有两柄钢刀劈至头顶,就在千钧一发之际——
咻、咻、咻!
三道乌光带着凄厉的尖啸破空而来。
精准无比地撞开那两柄致命的钢刀,余势不减,深深钉入青石板中。
围攻的护卫动作一滞,惊疑不定地望向府邸侧面的高墙之上。
只见一道修长的身影不知何时立于墙头,脸上覆着半边冰冷的银色面具,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正冷冷俯视着下方混乱的战局。
姜且吟喘息着站定,紧握匕首,警惕地看向墙头的身影。
是谁?
府邸台阶之上,厉烨负手而立,玄色锦袍在夜风中微微拂动。
他并未下令格杀,此刻也毫无阻拦之意。薄唇甚至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如同在看一场早已预见的戏码。
护卫首领回过神,厉声喝道:“拿下!”剩余三人再次扑向姜且吟。
墙头的神秘人身形也如轻烟般飘落,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也未见他如何动作,只听得几声沉闷的撞击和痛哼,扑上来的三名护卫便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那人看也未看地上的护卫,冰冷的目光透过面具,落在姜且吟身上。
他声音刻意压低,雌雄莫辨,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走。”
姜且吟心脏狂跳,深深看了一眼台阶上那抹无动于衷的玄色身影——厉烨,你果然够狠,也够自负。
她不再犹豫,转身便随那神秘人疾奔,身影没入府邸旁一条薄雾弥漫的幽深小巷。
厉烨缓缓抬手,止住了欲追击的护卫。
“不必追了。”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
陈安上前一步,低声道:“殿下,那神秘人身手诡谲,恐是……”
厉烨抬手打断他,指尖轻轻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
他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兴味:“本王倒要看看……那张‘姜芷’的面具下,究竟藏着什么魑魅魍魉。她和她背后的人,又能在这京城,翻出多大的浪。”
他转身,玄色衣摆划开冰冷的弧度,步入灯火通明的府邸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