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鸢且昭雪》 第1章 易容入棋 刀锋划过骨缝的锐痛,让姜且吟每一寸神经都在尖叫。 冷汗浸透衣衫,她却死死咬住下唇,连闷哼都咽了回去。 “我这易容术深入骨缝,不靠安神香,你熬不过去的。”友人指尖发颤,刀尖悬停。 姜且吟眼也未睁,指尖轻弹,袅袅香烟骤然熄灭。 “不必。”她声音嘶哑,“这点痛,比得上姜家灭门那夜的火?又岂能及爹娘与阿姐的万分之一?” 若连这都无法忍受,她又如何贯彻为亲族复仇的意志? 三年前的冲天烈焰、焦黑断壁。还有,那个在尸山血海中沉默掘挖的身影——靖王厉烨。 是他,亲手将姜家上下残缺焦黑的尸骸,一具具拖出火场,收敛入棺。 那场景,是她夜夜不散的梦魇。 友人只能叹息,刀针落得更快。 圆杏眼被勾勒成上挑的丹凤,稚气的圆脸被重塑为清冷的鹅蛋。 “成了。”友人递过铜镜,忧心忡忡,“顶着这张脸,你当真要去招惹靖王?那可是虎口。” 镜中容颜陌生又熟悉——雪中寒梅般的冷傲,正是她已故的嫡姐,姜芷的模样。 “我要的,就是该认的人,一眼认出。”姜且吟指尖抚过冰冷的镜面,凤眸微眯,寒光流转。 尤其是那位作壁上观的收尸人。 这张脸,便是她刺向仇敌的第一把刀。 临行之际,友人放不下心,再次劝戒:“阿且,庄主始终不愿你再卷入纷扰之中。你至少告诉我,究竟欲行何事?” 若非慕水庄主慕沉舟南下与武林群英共聚,定不会允她这般胡来。 姜且吟垂眸,取出一张绢帛墨书的请柬:“阿姐让我替她看一眼,映月湖的荷花灯。” 友人叹息,伸指轻弹她的额头:“为了不让你日后留疤,我下刀并不深。记住,每隔一月找我修复一次。” “知道了,多谢。”送别友人后,姜且吟随即启程。 云栖诗会设在城郊的映月湖畔。 湖风裹着荷香扑进画舫时,姜且吟正执了盏红莲灯立在船头。 诗会的灯火将湖面染成碎金,三三两两的公子小姐或倚栏对诗,或摇着折扇赏灯。 她的目光穿透旖旎灯火,落在北岸那顶缀着玄色流苏的画舫上——那里坐着今日诗会最尊贵的客人,靖王厉烨。 正是她此行的目标。 玄色锦袍裹着挺拔的肩背,厉烨倚在软枕上,指尖转着半杯酒。 他的眉峰如刀刻,眼尾微微上挑,明明是极冷的长相,偏生在月光下泛着几分玉质的温凉。 “这位姑娘,面生得很?”一位青衫书生凑近搭话。 “慕水山庄,姜芷吟。”她刻意放柔了尾音。 “姜芷?”书生听漏了尾字,不由失声愕然,“前首辅姜大人嫡女?” 周遭霎时一静。 姜且吟能感觉到,数道目光刺过来,有探究,有幸灾乐祸,更有藏在玄色画舫里,那道灼人的视线。 她抬眸,眼中覆上一层薄霜:“公子慎言,姜大人阖府已故三年有余。”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荡开。 人群里不知谁低低叹了声。 青衫书生慌忙欲赔罪,却被一道清润男声截断:“姜姑娘这盏红莲灯,倒是应景。” 姜且吟回头,见是个穿墨绿锦服的青年——靖王心腹陈安,含笑走近。 “公子好眼力。”姜且吟将莲灯轻放湖面,水波漾开,“我幼时最爱红莲,但自家中变故后,再无缘此景。" 一句“幼时”,让她恍惚间忆起多年前,随姐姐参加诗会的光景。 姐姐风华正茂,与还是三皇子的厉烨隔湖斗诗,字字珠玑,引得满堂喝彩。 那时厉烨负手立于船头,目光灼灼,专注地落在姐姐身上。 那画面,曾是少女心中对“才子佳人”最朦胧的向往。如今,却成了刻骨铭心的讽刺。 陈安目光在她那张脸上逡巡:“巧了,殿下亦爱红莲。” “哦?”姜且吟抬眼,眼尾那颗刻意点上的痣,在灯火下清晰可见,“那这盏灯,倒像是替殿下放的了。” 陈安笑容不变:“姑娘代慕水山庄而来,不知与慕楼主有何渊源?” “慕楼主是我义父。”姜且吟指尖抚过腕间银铃,慕水山庄信物轻响,“三年前我流落江南,幸得义父收留。他总说,我生得像他故去的侄女。” “故去的侄女”几字,她咬得极轻,却清晰。 果然,玄色画舫的帘子无声掀起。 厉烨立于船头,月光落满广袖,如披霜雪。 他的目光在姜且吟脸上停留片刻,扫过那盏随波逐流的红莲灯,最终停在她腕间的银铃上。 “姜姑娘。”他的声音如浸寒泉,“可愿与本王同赏湖灯?” 画舫里霎时响起抽气声。 姜且吟攥紧裙角,面上浮起恰到好处的慌乱与受宠若惊:“殿下,民女身份低微……” “过来。”厉烨命令不容置疑,陈安已至近前相请。 姜且吟踏上玄色画舫时,能闻到淡淡的沉水香。 厉烨倚着栏杆,月光勾勒出他的侧影,指间酒盏映着寒芒。 “倒有九分肖似。”他目光如刮骨的刀,一寸寸碾过她的眉眼。 “许是缘分。”姜且吟垂眸,模仿着阿姐的温婉声线:“义父常说,世间最无常者,莫过于此。” “无常?”厉烨忽地倾身,距离近得能嗅到他身上冷冽的气息。 他的眸底寒光乍现:“姜家满门三年前葬身火海,尸身还是本王亲手从焦梁之下,一具具挖出,收敛入棺。” 他所言一字一句,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尖。 姜且吟指甲深陷掌心,喉间涌上腥甜,几乎压不住眼底滔天的恨。 “民女听过那场火。”她逼出一点生理性的水光,声音带着细微颤抖:“听说,姜姐姐走得极惨,面目……全非。” “你怎知她是‘姐姐’?”厉烨的追问如影随形,未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义父提过。”她强作镇定,水光潋滟含着一丝追忆的柔软,“他说姜首辅有两个女儿,大的温婉,小的……小的最是娇气,总爱揪他的胡子顽笑。” 这是慕沉舟才知的细节,是她身份的佐证,更是扎向厉烨心头的刺。 厉烨指节在雕栏上轻叩两声,沉默片刻,忽转话题:“会作诗么?” “略懂。” “那便以‘红莲’为题。”他命令道。 姜且吟望向湖心,那盏她放下的莲灯已渺远如豆。 她放缓语调,字句清晰,复刻着姐姐当年吟诗时的气韵:“灼水燃云映月来,冰心原是出尘埃。 莫嫌颜色娇于火,曾向深潭抱雪开。” 诗句落定,厉烨持盏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眸底暗流翻涌。 这首诗,正是姜芷十四岁时在此地所作。当年姜且吟还亲自为阿姐题字抄在扇面上,后来随姜府付之一炬。 “好诗。”厉烨端起酒盏,“姜姑娘这诗,倒像是替人辩白。" “辩白什么?” “辩其冰心抱雪,却遭烈火焚身,污了清白。”他盯着她,月光在冷峻的脸上投下明暗分界。 姜且吟迎上他深不见底的眸子,忽地莞尔:“殿下既觉尚可,不知……可有奖赏?”眼波流转间,刻意泄出一丝不属于“姜芷”的狡黠灵动,打破了沉重的气氛。 厉烨眉梢微挑,似乎有些意外,又觉有趣:“哦?这诗让本王满意,便允你一个要求。” “听闻明日听雪楼有雅集。”姜且吟适时流露向往,“民女可否有幸列席?” 厉烨却没有接话,氛围再次微妙冷却。 半晌,他的目光却落回她腕间那枚小巧的银铃:“慕水山庄的信物,本王记得,是用来传讯之物?” 他居然知晓?姜且吟心头警铃大作,面上维持无辜茫然:“殿下说笑了。义父说我胆子小,戴着走路叮当作响,能壮胆罢了。”她轻晃手腕,铃声清脆,彷佛真是少女的玩物。 厉烨未置一词,只静静凝视着她,幽深的眸子里辨不出情绪。 不远处更鼓声传来,一下下敲在姜且吟紧绷的心弦上。 直到陈安凑近低声提醒时辰,厉烨方起身:“诗会散了,让陈安送你。” “多谢殿下好意。”姜且吟望着自己那盏已飘远的红莲灯,“民女还想再看会儿。” “随你。”厉烨广袖一拂,转身离去。 待玄色画舫消失在夜色湖湾,姜且吟才摸出青铜哨。 确认厉烨远去,一声极轻的青铜哨音融入晚风。 “姑娘,陈公子传靖王殿下的话。”侍女阿桃悄然现身:“明日酉时,听雪楼宴,请姑娘务必赏光。” 姜且吟指尖在冰冷的哨子上收紧。 听雪楼是靖王在汴南的产业,权贵云集,太子党羽亦在其间。 她望着湖心那点微弱的红光彻底熄灭,倏然笑了——这一局,她总算将棋子,推入了棋盘。 “回吧。”她转身时,腕间银铃在寂静中发出清脆一响,“替我备好那件月白锦裙,绣并蒂莲的。” 阿桃应了声,提着灯笼在前引路。 月光朦胧,洒在姜且吟易容后清冷如梅的侧脸。她知道,暗处必有眼睛盯着,查她,查慕水山庄。 查吧,查得越深越好。 怀疑的种子已深埋——怀疑越深,才会越想揭开她的面具。 姜且吟摸了摸颈间,贴着肌肤的玉牌微微发烫,那是姐姐最后塞给她的护身符。 明日听雪楼宴会上,她会让厉烨看到更多“姜芷”的影子。 直到他愿意相信,那个本该死在火里的姑娘,其实一直活着,带着灭门血案淬炼出的血与火,站到了他的面前。 万事具备,只待东风。 上京复仇之路,听雪楼宴,便是第一步杀招。 第2章 踏血而行 听雪楼的夜月比寻常更亮些,银辉漫过朱漆回廊,在汉白玉阶上淌成一片霜河。 姜且吟扶着阿桃拾级而上,腕间银铃碎响,惊飞檐下栖鸟,也引得廊下宾客纷纷侧目。 月白锦裙,并蒂莲绣,清冷如月下初荷,在这金玉堆砌的宴场中,格格不入又摄人心魄。 “这位便是慕水山庄的姜姑娘?” “这通身气度,倒比那些穿金戴银的贵女们清新许多。”低语声在灯火阑珊处浮动。 宴厅主位,厉烨一身玄袍,深邃轮廓在烛火下忽明忽暗。 见她进来,指尖在乌木案几上一叩。侍酒的小宦立刻捧来鎏金酒樽:“姜姑娘,请。” 她的位置正对厉烨,斜挨着太子党几位重臣,李达阴鸷的目光隔着两席扫过来。 “靖王殿下今日雅宴,可真是别出心裁。”李达抚掌,声音刻意拔高,“听说还请了红菱姑娘献艺?太子殿下可时常夸她舞姿绝伦。” 姜且吟垂眸抿茶,耳尖却竖得极灵。 红菱的名字她听过,京都第一花魁,歌舞双绝,更妙的是嘴甜会来事,太子府的茶盏都让她捧过。 李达这“太子殿下”四字咬得挑衅,分明要在靖王的地盘上,用太子的人抢风头。 乐声起时,红菱月白纱衣旋入厅中,腕间金铃比姜且吟的更碎,舞姿曼妙撩人。 一曲《清平乐》,声线婉转如流泉,唱到“云想衣裳花想容”时,她旋身跃上厅中石案,广袖翻飞间,案上酒盏被带得叮叮当当,偏生一滴酒都未洒出。 赢得满堂喝彩。 李达笑得眼角细纹都堆作花:“红菱姑娘这舞,当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他得意地看向厉烨,“殿下以为如何?” 厉烨端着酒盏,目光掠过红菱,最终落在姜且吟沉静无波的侧脸上:“确是不俗。” 姜且吟抬手掩住笑意,指尖在袖中勾住颈上那块玉牌。 姐姐从前最厌这种卖弄的舞,总说“像戏台上的傀儡,抖得再欢也是线牵着”。 她今日要演的,恰是姐姐最不屑的“傀儡”,可舞到最后,偏要让这线攥在自己手里。 “姜姑娘久居江湖,不知可愿为我等露一手?”厉烨忽然抬眼,目光像淬了雪的剑,“慕水山庄的绝技,总该比这市井歌舞更令人耳目一新。” 李达的笑僵在脸上。他原想借红菱发挥,贬靖王宾客“不过尔尔”,谁料厉烨还留了一手。 姜且吟从容起身,银铃碎响如急雨,非但不显慌乱,反添几分飒爽英气。 阿桃早捧着剑匣候在廊下,她抽剑出鞘,寒芒映得烛火都晃了晃:“民女便献丑了。” 乐师们面面相觑,方才红菱用的是软笙,这剑舞该配什么曲子? 姜且吟抬眼扫过廊下,清声开口:“《易水歌》。” “风萧萧兮易水寒——”她低吟一句,剑尖挑起裙角,旋身如惊鸿。 第一式“穿云”,剑穗上的珊瑚珠擦着房梁而过,带落几片金箔。 第二式“折梅”更绝,剑锋扫过案上酒盏,盏中酒液凝成细链,空中画出半轮银月。 到最后一式“破阵”时,她足尖点着石案腾空,玄铁剑嗡鸣如龙吟,将梁上悬的琉璃灯挑得转了三转。 灯油淋淋漓漓落下来,却偏生没一滴沾到她月白裙裾。 满座寂静片刻,旋即爆发出如雷掌声。 姜且吟微微抬颌,眸光流转间,刻意泄出独属于姜芷,睥睨又略带疏离的神韵。 她的目光不经意扫过主位。 “这剑式……”厉烨手中的酒盏“当啷”坠地。瞬间的失态,在一众拍手叫好间,格外清晰。 她仿此神态,当年曾让多少王孙公子倾倒? 更是让那位冷峻的三皇子厉烨,甘愿一次次踏入首辅府,只为与姐姐对弈一局,共论朝堂风云。 姜且吟心底冷笑。 这些被时光美化过的“佳话”,早已付之一炬,化为她精心编织的网中,最诱人的饵。 她要的,就是厉烨刹那的失神与震动。 “好!姜姑娘这剑舞倒是利落。”李达拍掌最响,眼底却淬着讥讽,“只不知慕水山庄这般好武艺,可曾为百姓做过什么实事?”他端起酒盏抿了口,“总不能像某些江湖草莽,只会舞刀弄枪,连字都认不全吧?” “李大人问得好。”姜且吟收剑入鞘,动作行云流水,“民女前日在西市,倒真见着桩事。” 她垂眸理了理被剑穗勾乱的裙角。抬眼时,目光清亮如寒潭映月,直刺李达:“有位老妇卖绣品,被太子府家丁抢了摊子,说‘太子要办秋狩,这绣品上的云纹犯了忌讳’。 李达落下酒盏,大喘气急欲插话。 却被姜且吟高声盖了过去:“那老妇哭求着,家丁竟挥鞭相向!民女虽不才,倒替老妇讨回了摊子。”她指尖轻轻抚过剑鞘,声音字字如刀,响彻厅堂:“那鞭子抽在老妇佝偻之背,疼的却是天下百姓的心!不知李大人,可听过‘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太子秋狩之奢华,可抵得万千百姓口粮? 厅中霎时落针可闻。 李达的脸涨成猪肝色。太子府秋狩强征民物的事,半月前便闹得沸沸扬扬,正是太子党痛脚。他原想拿“草莽”下这姜且吟的面,没成想被她反将一军。 厉烨支着下颌低笑,指节敲了敲案几:"李大人这是怎么了?莫不是被姜姑娘的诗惊着了?" 李达霍然起身:“靖王雅兴,李某可陪不起,告辞!”他的袖袍带翻酒盏,琥珀酒液蜿蜒如血。 他行至姜且吟身侧,脚步微顿,阴冷的目光剜过她易容后酷似姜芷的脸。 又怨毒地射向主位的厉烨,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淬毒:“好一张惑人的脸,好一个慕水山庄!京城已为靖王备下‘厚礼’,咱们……走着瞧。” 语毕,他大步拂袖而去,留下满座惊疑与猜忌。 姜且吟望着他的背影,一丝快意掠过心头。 成了,太子党的敌意与猜忌,正是她想要的绝佳引线。 “姜姑娘。”沉水香的气息骤然逼近。 她抬头,厉烨不知何时站到了跟前,高大身影投下压迫的阴影。 “方才你身上的玉牌,倒让本王想起一位故人。”他目光沉沉,落在她原本悬挂玉牌的颈间,此刻那里已空无一物。 “民女不慎遗落,想是落在席间了。”姜且吟清不闪不避,迎上他的探究:“有劳殿下若拾得,便替民女……收着吧。” 桌案阴影里,那枚温润的玉牌静静躺着——那是姐姐的遗物,刻着半朵并蒂莲,与她裙上的绣纹一模一样。 她刻意留下的饵,只待这狡猾的鱼儿来咬。 两人目光流转如幽潭旋涡。最终,厉烨却只喉间溢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 任她转身走向廊下,月白裙裾扫过满地狼藉的酒盏,踏着清冷月色,腕间银铃碎响。 姜且吟步出听雪楼,月夜风卷起,她紧了紧披风,脚步不疾不徐。 她与阿桃一同行至僻静长街拐角,搭在臂上的指尖倏然一紧,耳廓微动——身后缀着两拨人! 一拨脚步杂乱急切,直朝她扑来;而另一拨稍远,轻捷如魅,落地无声。 姜且吟装作浑然不觉,不动声色,脚步节奏未变。 不过数息,身后接连传来短促的闷哼与衣袂撕裂的破空声,旋即一切重归死寂。 她们刚过拐角阴影,一辆玄色马车无声滑至身侧。 胜者是谁,不言而喻。 身着劲装的车伕向后一探,露出陈安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姜姑娘,更深露重。殿下命属下送姑娘回驿馆。” 姜且吟心下了然,颔首上车。阿桃则自觉留在了车外。 车厢内,沉水香幽冷浓郁,几乎令人窒息。 厉烨靠坐软榻,指尖捏着的,正是那枚被她“遗落”的玉牌。 月光透过车窗,照亮上头清晰刺目的“姜芷”二字。 “这玉牌的主人,三年前已葬身火海。”他将玉牌“嗒”一声叩在两人之间的小几上,“你,究竟是谁?处心积虑接近本王,意欲何为?” 姜且吟背脊挺得笔直,毫无惧色地迎上他足以洞穿人心的审视。 “玉牌的主人是谁,我,便是谁。”她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带着冰冷锋芒的弧度:“至于目的?” 她微微前倾,眸光锐利如出鞘饮血的匕首:“自然是——上京,踏血而行,为姜家满门枉死的冤魂,讨一个血债血偿的公道!” 厉烨瞳孔微缩,审视的目光化为实质利刃般,要将她整个人剖开看透。 “公道?”他忽而冷笑,身体跟着前倾,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我凭什么信你?凭这张以假乱真的脸?还是凭……慕沉舟那老狐狸的算计?” 沉水香混合著他身上凛冽的气息,形成巨大的压迫感。 “殿下要如何才肯信?”姜且吟寸步不让,眼中燃烧着不屈的火焰。 厉烨身体稍稍后靠,指尖点了点小几上那枚冰冷的玉牌,目光幽深莫测。 “回答本王一个问题。若答案能解本王心头之惑……”他刻意停顿,许下施舍般的允诺:“许你一路平安进京。” “殿下请问。”姜且吟心跳如鼓,面上却沉静如水。 “当年,”他凝视着她,声音沉缓,带着被刻意压抑的紧绷,“本王为姜……芷做的那只纸鸢,是何模样?” 第3章 狠戾自负 记忆被拉回遥远的年少,姜且吟曾弄坏过姐姐的一只纸鸢。 姐姐当时只是淡然一笑,并未责怪,她也就渐渐忘了此事。 此刻,厉烨灼灼的目光紧锁着她。这问题,莫不是在试探? 一道花纹电光火石般闪过脑海—— “紫鸢。”姜且吟清晰地吐出这两个字,坦然迎上厉烨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眸子,“通体深紫,鸢尾描金。可是寻了江南贡上的极品紫绢,与御赐的赤金粉?” 她记得格外清楚,因与她的字,“子鸢”同音。 这两个字,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了前所未有的震荡。 厉烨搭在膝上的手猛地攥紧,眼中翻涌的情绪复杂得令人心惊,惊愕、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触及逆鳞般的痛楚与震动。 此事,绝无外人知晓——此女,究竟是何人? 他死死盯着眼前这张酷似姜芷的脸,指尖不受控制地抬起。 他带着暴戾的探究欲,猛地攫住她的下颌。力道之大,迫使她仰起头,露出脆弱的颈项。 他的指腹粗粝,带着薄茧,近乎魔怔般重重碾过她眼尾那颗小小的泪痣。 又沿着鬓角一路狠狠摩挲至耳后,彷佛要生生撕下那层皮。 触感却真实无比,毫无黏合异样。 姜且吟被迫承受这屈辱的审视,下颌传来剧痛,心悬在万丈深渊之上:“殿下,这答案,可还满意?” 厉烨久久未发一言。 良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无比嘶哑:“……满意。” 他猛地松开钳制,彷佛被烫到一般,重重靠回软榻,胸膛剧烈起伏。 再睁眼时,眼底所有汹涌的情绪已被强行冰封,唯余深不见底的幽暗。 “明日启程,随我进京。”他只丢下了一句冰冷的命令,便捻她下车。 翌日天光未亮,陈安已至她们下榻的客栈接人。姜且吟将阿桃遣回山庄,独自赴约上路。 靖王车队一路行至离京最近的驿站,灯火昏黄摇曳。 厉烨命人丢给姜且吟一套朴素的男式布衫:“换上。你便以随从身份进城。” 姜且吟心中掠过一丝疑惑。亮明身份令牌便可畅通无阻,他究竟在防备什么?或是在谋划什么? 但进京在即,她压下疑虑,迅速换上那身灰扑扑的布衫,将及腰长发紧紧束成利落的高髻。 镜中身影清秀挺拔,机敏干练。也好,这身份更方便行事。 暮色四合,京城巍峨的轮廓终于在望。 然而,就在距离城门百步之遥,却突生变故。 “靖王贪墨治水款项,收受知府贿赂,害得我们流离失所,今日定要讨个说法!” 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如潮水般涌来,瞬间将车队堵死。 姜且吟冷眼透过车帘缝隙审视,领头几个嗓门洪亮,眼神透着市侩的精光,毫无灾民的绝望麻木。 太子党的大礼,果然准时送到了。 一片混乱中,侍卫“唰”地抽刀,寒光映着流民惊惶的脸。 “住手!” 靛蓝锦袍的挺拔身影掀帘而出,目光如寒星扫过人群,不怒自威的压迫感让喧闹声戛然而止。 “此事必有隐情。”他声音沉稳有力,字字千钧,“本王深知水患之苦,已着人彻查。定当水落石出,还诸位一个公道!” “公道?”一个抱着啼哭婴儿的妇人绝望嘶喊,“您锦衣玉食,可知我们这些人风餐露宿,食不果腹?” 厉烨目光落在妇人怀中婴儿身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随即,他朗声道:“即日起,本王开私库,于京郊广设粥棚,施粥济民。”他环视众人,语气斩钉截铁,“贪墨蛀虫,本王定追查到底,绝不姑息!” 流民中一阵骚动议论,却有一位年迈老者先一步颤巍巍地跪倒:“靖王殿下曾救我全家性命,老朽信您!” 厉烨轻轻动了动唇角。京城门怎会无端放任流民在此堵路叫嚣?幕后之人是何居心,昭然若揭。 眼看周围越来越多人围观议论,他沉声劝说:“尔等既为安身立命而冒险上京,与其在此堵我的路,不如速速前往京郊。” “粥棚招募参与营建,优先录用郑州灾民,工钱足额发放。” 掺杂其中的煽动者还想鼓噪,但在“有饭吃、有工做”的实利面前,流民们眼神闪烁,最终缓缓让开了道路。 这恩威并施,暂平了风波。姜且吟暗忖,手段倒是利落。 马车终于得以驶入皇城。 姜且吟没有料到,她不仅得一举顺利进京,更即刻踏入了这皇城之内。 她被留在了金銮殿外,与其他仆从一同在外守候。但凭藉极佳耳力,殿内的动静她自是听得一清二楚。 在厉烨踏入金銮殿的那一刻,气氛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太子手持一纸书状,指着厉烨大声斥责:“父皇命你前去郑州治水,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收受知府贡金!” 厉烨冷冷扫过太子手上那所谓“自白书”,其上赫然印着知府鲜红的手印。 “无稽之谈。”他轻嗤一声。 话音刚落,太子身后的李侍郎便跳了出来,帮腔道:“郑州知府畏罪自杀,涉案官员皆已招认,铁证如山,全是受靖王殿下您的指示!” 厉烨微微扬首,以居高临下之姿俯瞰着对方:“荒谬,那些蛀虫正是本王亲手弹劾。尔等轻信小人,污蔑皇子,又该当何罪?”他丝毫不惧,以一对多舌战群臣。 许久,坐在那九龙宝座之上俯瞰闹剧的厉帝,才终于悠悠开口:“着刑部彻查。靖王,你若问心无愧,当竭力自证清白。” 厉烨掌心绷紧,微微欠身:“遵旨,儿臣定当竭尽全力,自证清白。”最后几字,他不甘地咬牙道。 太子得意的狞笑如跗骨之蛆。 情势对他极为不利。 厉烨走出金銮殿时,脊背仍挺直,周身散发着凛冽寒意。 一行人刚返回靖王府邸,刑部的人马已候在门口,请厉烨随同接受调查。 厉烨却并未立刻下马车。车厢内,空气凝滞如冰。 “你说,你是这玉牌的主人?”他指间把玩着那块温润的玉牌,嘴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弧度。 姜且吟心中一凛,她立刻挺直脊背:“是,我能助殿下破此困局,我手中握有……” “很好。”厉烨打断她,冰冷的手指倏地攫住她的下巴,迫使她仰头,“那么,你便去太子,抑或五皇子身边,做我的眼线。” 姜且吟瞳孔震颤,他竟反水!不,他确实一路携她进京,可…… 昏暗的马车内,厉烨那对幽深的眸子泛着锐芒,似一把锋利的刀剑,直抵咽喉。 “擅藏罪臣之女,可是谋逆之罪。”他贴着她的耳廓,气息冰冷,每一个字都裹着砭骨的寒意,“姜芷,她最是识大体,绝不会给我惹这等杀身之祸,嗯?” 他执起那枚冰冷的玉牌,带着羞辱的力道,拍打在她脸颊上。 姜且吟冷汗浸透内衫,顿时陷入了进退维谷的窘境。 若是拒绝,便证明她所言皆是虚妄;然而,一旦应承…… 姜且吟不傻,猜到了厉烨精心设计的死局——一旦她潜伏到其他皇子身边,将来无论成败,他只需揭穿她“罪臣之女”的身份,便能借刀杀人,一箭双雕! 厉烨,果然如姐姐所言,城府极深、薄情寡义,绝非善类。 冰冷的触感和刻骨的羞辱,点燃了姜且吟胸腔压抑的滔天恨火。 “是。”她强压下撕碎对方的冲动,故作柔顺地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轻颤不已,“但民女愚钝,并不擅长这些,恐有负所托,坏了殿下大事……”她声音细若蚊呐,状似惊惶。 “呵。”厉烨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冷笑在车厢内回荡,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不擅?论算计人心,步步为营,本王……可是甘拜下风啊,姜、芷。” 他松开手中玉牌,彷佛丢弃什么脏东西。 随即掀帘而下,头也不回,只留下一句冰冷刺骨的话语,砸在姜且吟紧绷的神经上: “好好想想,该以何种身份,去哪位‘贵主’身边效力。” 车门半掩,隔绝了外面恭敬的迎候声,也隔绝了最后一丝天光。 昏暗的死寂中,姜且吟指腹用力擦过被玉牌拍打的脸颊。 她眼中最后一丝伪装褪尽,只剩下淬炼于血火之中的恨意与决绝。 “是我看走眼,也是你厉烨瞎了眼。”她在唇齿间碾磨着这个名字。 将她当作弃子送上死路?休想! 她抽出袖中暗藏,淬着幽蓝寒光的匕首。 几乎在她踹开车门,匕首出鞘的瞬间,骤然响起数道凌厉的破空声。 六名暗卫如同鬼魅般从阴影处扑出,手中钢刀寒光凛冽 “拿下这意图行刺殿下的逆贼!”领头之人暴喝,刀锋已劈开车帘。 电光火石间,姜且吟灵敏向后疾仰,匕首在狭窄空间内划出一道致命的幽蓝弧线。 “嗤啦”一声,精准割开一名护卫持刀的手腕,那人惨叫倒地,抽搐不止。 另外五人见状,攻势更急,封死了她所有退路。 姜且吟背靠车壁,匕首翻飞格挡、突刺,狠辣刁钻,每一次交锋都险象环生。 布衣被刀锋划破,渗出血痕,她却恍若未觉,眼中只有冰冷的杀意与求生的疯狂。 匕首狠狠扎入一名护卫的肋下,剧毒瞬间麻痹其行动。她趁机一脚踹开车门,翻滚而出。 落地瞬间,又有两柄钢刀劈至头顶,就在千钧一发之际—— 咻、咻、咻! 三道乌光带着凄厉的尖啸破空而来。 精准无比地撞开那两柄致命的钢刀,余势不减,深深钉入青石板中。 围攻的护卫动作一滞,惊疑不定地望向府邸侧面的高墙之上。 只见一道修长的身影不知何时立于墙头,脸上覆着半边冰冷的银色面具,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正冷冷俯视着下方混乱的战局。 姜且吟喘息着站定,紧握匕首,警惕地看向墙头的身影。 是谁? 府邸台阶之上,厉烨负手而立,玄色锦袍在夜风中微微拂动。 他并未下令格杀,此刻也毫无阻拦之意。薄唇甚至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如同在看一场早已预见的戏码。 护卫首领回过神,厉声喝道:“拿下!”剩余三人再次扑向姜且吟。 墙头的神秘人身形也如轻烟般飘落,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也未见他如何动作,只听得几声沉闷的撞击和痛哼,扑上来的三名护卫便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那人看也未看地上的护卫,冰冷的目光透过面具,落在姜且吟身上。 他声音刻意压低,雌雄莫辨,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走。” 姜且吟心脏狂跳,深深看了一眼台阶上那抹无动于衷的玄色身影——厉烨,你果然够狠,也够自负。 她不再犹豫,转身便随那神秘人疾奔,身影没入府邸旁一条薄雾弥漫的幽深小巷。 厉烨缓缓抬手,止住了欲追击的护卫。 “不必追了。”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 陈安上前一步,低声道:“殿下,那神秘人身手诡谲,恐是……” 厉烨抬手打断他,指尖轻轻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 他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兴味:“本王倒要看看……那张‘姜芷’的面具下,究竟藏着什么魑魅魍魉。她和她背后的人,又能在这京城,翻出多大的浪。” 他转身,玄色衣摆划开冰冷的弧度,步入灯火通明的府邸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