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老张家的草药房,药气浓得化不开。
宁槐安捏着鼻子,在一排排药柜前探头探脑。
“张太医?”
一个干瘦老头从药碾子后抬头,看清来人,脸皱得像苦瓜:“哎哟我的宁小姐!您怎么跑这儿来了?这味儿冲!”
“不冲不来呀。”宁槐安笑嘻嘻凑近,袖口一抖,滑出个荷包塞进老头手里,“家父的病,老样子?”
张太医脸色稍缓:“太傅大人是沉疴,急不得。还是那几味药养着。”
他低声说:“只是近来药库里上好的老山参……紧俏得很呐。”
宁槐安笑容不变,眼底却冷了。
紧俏?是有人卡着脖子吧。
“哦?”她尾音拖长,演着好奇,
“谁这么有福气,用得上那么多好参呀?”
张太医眼神飘向门口,才用气声道:“……长春宫,李娘娘。”
李才人?
宁槐安指尖在药柜上轻轻划过。
“这样啊……”她点头,笑得人畜无害,“那劳烦您给我包点甘草吧,嘴里发苦,甜甜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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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后,天冷将下来。寒风卷着雪粒子,打得人脸生疼。
宁槐安抄着手,缩在御膳房后墙根的玉米轴子堆旁,脚冻得快没知觉了。
“死太监……放鸽子……”她对着僵得梆硬的手哈气,嘴里嘀嘀咕咕咒骂。
黑影无声无息包裹住小及笄。
沈川不知何时站在她面前,手里提着一个不大的食盒。
“娘娘。”
宁槐安跳起来,差点撞他下巴。
“沈公公!”她挤出假笑,目光却黏在他手里的食盒上。
沈川没戳穿她,把东西放在旁边一个倒扣的破箩筐上打开,是一小碟晶莹剔透的腌桂花糖藕。
宁槐安眼睛瞬间亮了,不满陡然消下去几分。
“尝尝。”沈川声音没什么起伏,“御膳房新试的点心。”
宁槐安也不客气,拈起一块塞进嘴里,好吃得她眯起眼。
“好吃!”她含糊不清地赞道,又拈起一块,“公公约我就为这事啊?”
沈川看着她不亦乐乎,等她咽下第二块,才慢悠悠开口:
“自然。”
“好吃,是因为料好。江南新贡的桂花蜜,统共就两罐。”他顿了顿,“一罐,陛下赏了太子,慰劳他‘体察民情’之功。”
“另一罐,”他声音压低,“昨儿个刚送进长春宫。”
宁槐安咀嚼的动作猛地僵住,嘴里的甜味,瞬间变得又腻又冷。
她缓缓抬头,看向沈川,他的睫毛上结了层薄霜。
雪簌簌落在她的肩头。
长春宫李才人,卡着要紧的山参,想必喝进腹里的参汤也搅了几滴御赐的桂花蜜吧。
她慢慢放下手里剩的半块藕,了然于心。
“公公,您这碟点心,真是开胃。”
沈川合上食盒盖子。
“天冷,娘娘早些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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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暖阁,炭火烧得噼啪响。
宋昭裹着厚狐裘,幼卿用小银匙舀了参汤,一口口喂他。
“怀雪,再喝点。”
沈川站在他面前:
“查清了?”
宋昭咽下参汤,挥手让幼卿退开:“宫里人说长春宫李才人落井死了,从水里捞上来脸都泡起浮皮了,她那跋扈性子,指不定得罪了谁!”
他被口水呛咳嗽起来:
“这宫里……就是个烂泥潭!”
“烂泥潭里,”沈川道,“才容易摸到鱼。”
宋昭和幼卿都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沈川从袖中取出一张薄纸,放在宋昭面前的案几上。
“这是扬州那边刚递来的。”
纸上寥寥几行字,宋昭扫一眼,眼珠子瞪圆了:
“我舅舅……他真敢?!”
声音拔高,带着不敢置信的愤怒,
“趁着水患,强买民田?!”
“蛀虫打洞,总爱挑墙根松软处下手。”沈川淡淡,“殿下现在知道了。”
他眼神略过宋昭:“您是打算继续在暖阁里咳嗽,还是去把这洞堵上?”
宋昭盯着那张纸气红了眼,又渐渐被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压下去。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
“堵!”他终得挤出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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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
宋昭盯着案上两份卷宗思索。
一份是舅舅强买民田的罪证,一份是李才人“意外溺毙”的结案陈词。
他指着李才人的卷宗疑问:“你杀的?”
沈川垂着眼整理袖口的褶皱:
“陛下,深宫里的心眼子一杆子能戳破天,想踢碎石子儿的人可不止奴才一个,又怎么可以断定是奴才杀的呢,”
他顿了顿,
“奴才嫌她脂粉黏腻,脏了奴才手,不好孝敬殿下。”
“蛀虫自毁堤坝,点心噎死馋虫,都是天理循环。”
他抬起眼皮,“奴才只问殿下,殿下是认,还是不认?”
宋昭了然。
人,定是这阉种狗要杀的。
只不过没脏他的手。
良久,他呼出一口气:
“认。”
“殿下英明。”沈川躬身。
“等等!”宋昭叫住他。
“折花她……身子一直弱。”宋昭声涩,“宫里不太平。你能不能……”
“奴才省得。”他打断宋昭,“才人福泽深厚,自有天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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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德宫内,宁槐安托着脑袋,对着门前青石板路望眼欲穿。抬眼见远处没动静,又垂眸将笔毫浸墨,可终究是一字未写,落得宣纸上多出几滴突兀的墨点。
耐心像熏香般带着温气地消耗殆尽。
等到晓翠给她手边茶盏换水时,她终于把笔搁在桌子上,发出“咔嗒”的脆响:
“水凉了四五次,窗外的鸟都叫了百余次了,”她喋喋不休的怨言砸向终于盼来的沈川,“聒噪得天都快黑了。”
“沈公公约人谈事,专挑这冻死人的酉成亥时吗?”她对着刚出现的太监翻白眼,“合作也得讲点诚意吧?”
沈川没理会她的抱怨,将一个带着泥土腥气的布包放在案上。
“娘娘要的药引子,品相最好的一支。埋在长春宫西面的墙角。”
宁槐安瞳仁大的眼睛一亮,飞快拿起布包打开一角,浓郁的药土香瞬间让人安心,她脸上绽开真心实意的笑容,迎着光倒像是个没心机的小娘娘。
“公公果然手眼通天!”她麻利地把布包藏到被褥下,“比那蜜饯铺子的金身管用多了!”
沈川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娘娘满意了?”
“满意!相当满意!”宁槐安点头如捣蒜。
“那好。”沈川的声音陡然淬了冰,“轮到娘娘诚意了。”
宁槐安笑容一僵。
“李才人‘失足’前夜,有人看见她宫里的心腹小太监,鬼鬼祟祟往西六所那边的古井去。”
沈川盯着她,一字一句,“巧得很,那井口附近的雪地上,留着几个新鲜的脚印,尺寸不大。”
他目光落在宁槐安那双小巧的宫鞋上。
屋里的空气瞬间冻结。晓翠本听的入神,只不过那太监的气息实在阴腥的骇人,这才堪堪回神,垂首退到一边。
宁槐安脸上的笑容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戒备。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脚。
“公公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沈川向前逼近一步,压迫感如同实质,“娘娘递过来的投名状,太糙了。”
宁槐安兀地站了起来,案上茶水荡了几荡,险些撒将出来:
“你怎知那状是我撰的?”
分明是匿名状……他怎知?
她买通李夫人的心腹,四散失足落水的谣言,他又怎知?
沈川欣赏着她微微涨红的脸:
“尾巴没扫干净。下次,记得用雪埋深点。”
短暂的死寂。只有两人冰冷的呼吸交错。
宁槐安忽然嗤笑一声,那笑声在屋内显得格外突兀。
“公公教训得是。”她抬起头,脸上恢复清明,“是杳杳手生了。”
她歪着头,好不喜色。
“那公公想要杳杳怎么精进呢?”
沈川直起身,拉开距离:
“陛下近来忧心龙体,常召太子侍疾。”
“太子殿下性情刚烈,言语间恐多有冲撞,”他看向宁槐安,“娘娘侍奉在侧,当为君父分忧,适时安抚圣心。”
宁槐安惊诧。
老皇帝疑心病重如鬼神,太子侍疾是烈火烹油!皇族上下本就人皆心怀鬼胎,沈川这是要把她往皇帝眼皮底下送,当那根引爆炸药的捻子?
“都知陛下爱美人胜过江山,公公可真看得起我。”
“娘娘骨骼清奇,当真生的极好,见得了落水,自然也镇得住‘龙气’。”
他不再看她。
“事成之后,令尊的药引子,奴才自当奉上。”
不以身入局攀这阉人,自己和父亲怕是挨不过冬。
身影即将没入屋外灰蒙的天光。
“沈掌印!”宁槐安忽然叫住他。
沈川脚步顿住,没有回头。
宁槐安的声音在空旷的院里响起,带着一丝腥甜。
“合作愉快。”她顿了顿,轻轻补上,“我会好好用您的刀。”
那太监背影似乎凝滞了一瞬,旋即再无踪影。
宁槐安靠在门后发怵,晓翠走来,默默给她披上裘衣。
她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纤细又不沾阳春水的手指,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昨夜井沿上雪粒触感。
她慢慢收拢手指攥紧,像攥住一把看不见的刀柄。
她望不见天,望不见地,望不出红墙,望不得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