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阳殿。
宁槐安跪在龙榻边,任由老皇帝的手在腕子上摩挲,脸上笑容焊死,心里的小人儿正抡圆了锤子砸墙。
“陛下,该用药了。”她甜腻腻地哄,试图抽手。
老皇帝攥得更紧,浑浊的眼珠子在她脸上逡巡:
“不急……杳杳比药甜……”
门猛地被人推开!
宋昭裹着一身寒气冲进来,看见榻边情景,警铃大作。
宫里兔死狗烹之情昭然人心,这贱人定是沈川那厮派来挑拨离间的。
“父皇!”他忙褪下裘衣,婢女都来不及接住衣摆,“宁昭仪笨手笨脚,儿臣来!”
他不由分说挤开宁槐安,差点把药碗怼老皇帝鼻孔里。
宁槐安被挤得一个趔趄,手腕上还残留着黏腻的触感。她低头,飞快用袖子擦了擦。
“咳咳……大胆……”老皇帝不满地瞪儿子,责备之意呼之欲出,“毛手毛脚……惊扰朕和爱妃……”
宋昭梗着脖子,死死盯着宁槐安,那眼神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
宁槐安垂着眼,心里冷笑蠢货,面上却挤出惶恐:“殿下息怒……是臣妾愚钝,伺候不好……”
“滚出去!”宋昭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宁槐安如蒙大赦,溜得比兔子还快。经过宋昭身边时,丢给他一个无辜又委屈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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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东宫书房。宋昭一脚踹翻了矮几,笔墨纸砚稀里哗啦摔了一地。
“狐媚子、下作东西!”他咆哮,“老头子都快咽气了!她爬什么爬,就那么等不及?!”
幼卿端着新煎的药进来,被这阵仗吓得一哆嗦,药碗差点脱手。
“殿下息怒……”她声音发颤,放下药碗想去收拾狼藉。
“息怒?!我怎么息!”宋昭一把抓住幼卿的手腕,力道大得她痛呼出声,
“你看她那副嘴脸,装得比谁都纯,背地里不知使了什么龌龊手段!沈川!都是沈川那个阉狗!把她送到老头子跟前!他想干什么?!啊?!”
幼卿被他摇晃得几乎站立不稳:“殿下……您……您弄疼我了……”
宋昭回过神,看到她泫然欲泣的脸,这才冷静下来松手。
“折花……我不是冲你……”
幼卿捂着发红的手腕:“宁姐姐她……或许有苦衷……”
宋昭压抑着怒火:“她能有什么苦衷?贪慕虚荣!蛇蝎心肠!”
他喘着气踱步:“沈川一定在谋划什么,他利用那个狐媚子,想控制老头子!他想……”
“他想让殿下您,活到登基那天。”
凉薄的声音插了进来。
沈川不知何时站在门口:
“殿下与其在这里摔东西,”他的靴子踩过碎裂的砚台,“不如想想,陛下若真被您气出个好歹,最大的便宜,会落在谁头上?”
宋昭瞪着沈川:
“你少在这里装好人!那狐媚子……”
“棋子。”沈川又打断他。
“好用,就用着。不好用,就弃了。这宫内万万人,不过蜉蝣草芥,殿下何必为一只蜱虫大动肝火?”
他转头对受惊的幼卿说:
“娘娘受惊了,奴才那里有上好的玉肌膏。”
“谢公公……”
宋昭看着幼卿落泪,再看看沈川那张冰窟窿脸,一股邪火无处发泄,憋得他肺都要炸了。他猛地抓起案上唯一幸存的茶壶——
“哗啦!”
狠狠砸在沈川脚边!滚烫的茶水和碎瓷溅了他下摆一身!
“滚!”宋昭怒喝,
“都给孤滚出去!”
沈川只是静静地看着暴怒的太子。
房内只有宋昭粗重的喘息和幼卿压抑的抽泣隐隐约约在颤动。
几息之后。
沈川极其轻微地颔首。
“奴才告退。”
半晌,宋昭才幽幽开口,像问幼卿,又像自问自答。
“我是不是……很蠢?”
幼卿擦擦泪,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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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花园僻静处。
宁槐安对着小池塘,一遍遍搓洗自己的手腕,皮都快搓掉一层。
“老不死的……”她低声咒骂,“我算是知道,没有这张胭脂皮,我活不出龙阳殿。”
沈川走到她身后,茶渍已经干涸,留下深褐色的印记。
“娘娘这手,”他说话时把荷叶上的露水都吓跌了几粒,“再搓,就只剩骨头了。”
宁槐安吓了一跳,转身没好气:“公公走路没声儿,属猫的?”
她瞥见他衣裳的污痕,挑眉:“哟?谁这么大胆子,敢泼您一身茶?”
沈川没接话:
“龙榻边如何?”
“好得很!”宁槐安皮笑肉不笑,“陛下夸我手凉,贴心!太子殿下更贴心,差点用眼神把我剐了!”
她站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斜睨沈川:“公公这招借刀杀人,玩得溜啊!刀还是把蠢刀!”
“刀蠢,才要磨。”沈川淡淡道,“磨快了,才好使。”
他话锋一转:“娘娘今日在陛下耳边哼的那首《谷风》,是嫌自己命太长?”
“你怎么又知道了?!”
“哦?”他挑眉,“娘娘可能有所不知,这宫里宫外,要数奴才的人……”
宁槐安一僵,她当时纯粹是脑子一抽,想恶心那老东西,怎么还被他的人偷听了去?
她出言打断:“咳……随口哼两句市井小调……给陛下解解闷儿。”
她干笑。
“下次‘解闷儿’,”他警告,“再敢用这种腌臜调子,奴才就把娘娘丢进真正的‘五谷轮回之所’,腌一辈子酸菜。”
宁槐安后背一凉。
sm太监。
“知道了知道了!”她赶紧摆手,岔开话题,“药引子呢?公公答应我的!”
沈川从袖中取出一个细长的锦盒,丢给她。
打开,一支须发完整、形态酷似人形的老山参躺在丝绒里。
“记住你的身份,娘娘。”沈川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你是太傅府嫡女,是陛下的昭仪,是太子眼中的‘狐媚子’。”
他微微俯身,气息拂过她耳畔。
“更是奴才手里最不听话的那把刀。”
宁槐安握着锦盒的手指收紧,她忽然对着太监咧嘴一笑:
“公公放心,本宫这把刀,只捅该捅的人。”
“比如绊脚的碎石子儿?”她对着那山参吹了口气,土尘飞扬。
她歪头,眼神挑衅。
沈川轻笑,宁槐安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没回答。
池塘里倒映着两人的剑拔弩张。风吹过,水面荡得晃悠悠的。
——
慈宁宫来了久违的热闹。溢出院子的“新贵”气在每个人的假面上抚上一层薄薄的浮尘。
太后捻着佛珠,眼皮耷拉着:“皇帝病着,哀家这心里啊……没着没落。”手里的佛珠作响,
“隆庆担心我老人家,进宫作陪,她年纪小,不懂事,你们这些老人儿要多担待。”
话是对着满屋子嫔妃说的,宁槐安却总觉得意指他人。
林乐栖依偎在太后身边,一身嫩粉,娇怯得像朵芍药。
“隆庆,去见过各位姐姐。”
那小公主娇应了声“好”,走到宁槐安这里脚下倏地一滑——
“哎呀!”
哐啷!
宁槐安身侧案几上那盆半人高的红珊瑚应声而碎。血红的枝杈溅了一地,像泼了盆狗血。
满室死寂。
林楚楚掩着嘴,眼里瞬间蓄满水光:“姑母!我不是故意的!这……这盆景怎么放这儿呀……”她怯生生看向宁槐安,声音带着哭腔,“宁姐姐,我知道你是新人,洋气未消,吓着姐姐了,姐姐可千万不要怪我啊……”
宁槐安脸上的笑容焊得比慈宁宫的牌匾还牢。
“怪?”她抬眼,笑靥如花,“怎么会呢?妹妹这一脚,踩得正是时候!”
她将碎块托到林乐栖眼前,眼神真诚得能滴出蜜:“瞧这颜色,多喜庆!碎碎平安,这可是大吉兆啊!姐姐还得谢谢妹妹,给我这死物开了光,添了活气儿呢!”
她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林楚楚那双缀着珍珠的绣鞋,“妹妹这脚,真是……福气通天。”
林楚楚脸上的委屈僵住了,泪要掉不掉,憋得小脸通红。
太后捻佛珠的手顿了顿,浑浊的老眼在宁槐安脸上剐了一下,皮笑肉不笑:“宁昭仪……倒是个懂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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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槐安踏出慈宁宫门槛,脸上的笑瞬间垮塌。
“福星?”她对着身后碎成渣的“吉兆”啐了一口,
“扫把星还差不多!”
晓翠哭丧着脸:“娘娘……那可是陛下刚赏的贡品……”
“赏个屁!”宁槐安烦躁地扯帕子,“老东西赏东西跟喂狗似的,指望我摇尾巴?做梦!”
她眼风一扫,看见墙角一个探头探脑的瘦小身影,是太医院打杂的小药童阿吉。
她勾勾手指,阿吉看她是个娘娘,便蹦了过来。
“去,”宁槐安塞给他一小块碎银子,压低声音,
“告诉舒太医,就说我‘心口疼’,疼得快厥过去了,请他老人家务必来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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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太医背着药箱,跑得满头汗,迈进怡德宫时气还没喘匀。
“哎哟我的娘娘!”他苦着脸,“您这‘心口疼’来得可真着急!”
宁槐安歪在榻上,有气无力地哼哼:“可不是嘛,被‘福星’照顾了一下,心慌气短……”
见太医安顿好,她挥退左右,瞬间坐直,眼神锐利:
“少废话。李才人死前几日,有人可曾去御医坊讨要过什么奇怪的东西?”
舒老人一哆嗦,警惕地瞄了眼门口,声音压得蚊子哼:
“娘娘……这都结案了……”
“结案?”宁槐安嗤笑,指尖把玩着一支金簪,寒光闪闪,
“舒太医,您家那新添的小孙子,满月酒办得挺热闹?”
戾气蜂拥而至。
张济脸色唰地白了,汗珠子滚下来:“娘娘!这……这……”
“李才人喉咙里的藕,是不是粘得有点过分了?”
舒太医腿一软跪下,嘴皮子抖得不成句:“是……是粘……粘得蹊跷!那藕……应是裹了层……蜜……蜜蜡!”
蜜蜡?!
“谁干的?”
“是……是东厂的人……”舒太医哭丧着脸:“李娘娘死前白天,东厂的人管奴才要……药库里那罐子封坛的……牵机药上的蜡封!”他像倒豆子一样,生怕说慢了,“那牵机药剧毒!一直锁在库里最深……奴才……奴才实在不敢冲撞沈爷爷手下的人!”
沈川的人用毒药罐子的蜡封,赶在她杀李才人之前,给李才人下了毒,本能致命,可她又将那贱命的才人推下井,这才使得李才人溺毙归西。
“娘娘您千万不能和东厂的人说啊!奴才贱命一条不值钱,上有老下有小,请娘娘给奴才一条生路啊……”
舒太医见宁槐安思付久久不语,以为自己时日将尽,这会儿正把头磕的响亮。
若不是李才人贴身的太监悄悄递话,说她在被唤去井边的前半炷香里,刚用过一盒腌糖藕,宁槐安此刻怕是早已双膝跪地,匍匐在那六尺蟒袍之下了!
那日从御花园回来,她便隐隐觉出那赏赐的吃食绝非寻常……那阉狗何曾有过半分体恤娘娘的善心?分明是拿她宁槐安当个新进的器具在验,若验出个好歹来,便同那破铜烂铁一道,随手砸了便是!
“舒太医,”宁槐安缓缓绽开一个甜得发腻的笑,“您这张嘴啊……”
舒老头吓得一哆嗦。
“真是碎嘴得可爱。”宁槐安把金簪插回发髻,
“以后宫里谁头疼脑热,吃了什么不该吃的,记得多跟我‘念叨念叨’。我这儿,缺故事解闷儿。”
舒太医连滚爬爬告退,背影活像被鬼撵。
人催人,催死人。她也想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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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翠端着水进来,一脸神秘兮兮:“娘娘,您猜奴婢刚才在御花园听见什么了?”
“听见扫把星又踩碎什么宝贝了?”宁槐安没好气。
“比那劲爆!”晓翠两眼放光,一边说一边把宁槐安的脚放在温水里,“几个老嬷嬷嚼舌根,说沈公公他……根本就不是真太监!”
宁槐安端茶的手一顿。
“说是几年前,净身房走水!烧死了一个等着挨刀的小子!后来不知怎么的……沈公公就顶了那缺!名册上的人名儿都对不上!”小翠唾沫横飞,
“您说玄乎不玄乎?还有人说,他进宫前,在宫外有相好的!叫什么……桐……桐什么来着?”
啪嗒。
宁槐安手里的茶盖,轻轻磕在杯沿上。
桐?
她脑子里闪过沈川那张死人脸和他那种绝非阉人该有的戾气。
“嬷嬷们还说,”晓翠没察觉,“沈公公手腕上有道疤!像被什么烙的!说是……”
话没说完,门口光线一暗,沈川站在那儿,像一尊玉雕的煞神。
晓翠吓得魂飞魄散,“扑通”跪倒,抖如筛糠:“公……公公!”
宁槐安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将脚从盆中淅沥着水花抬出:
“哟,沈公公?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我这丫头正讲鬼故事呢,吓着您了?”
沈川的目光剐过地上抖成一团的晓翠,最后钉在宁槐安脸上。
“娘娘好兴致。”他逆着光,看不清五官,
“鬼故事,还是少听为妙。宫里冤魂多,缠上了甩不掉,”见宁槐安和地上的都没动静,“太后懿旨,宣宁昭仪即刻去佛堂,陪隆庆公主抄经,静心。”
宁槐安正将起身接旨。
“顺便,”沈川继言,“给娘娘您也驱驱邪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