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的夜风灌进宽大的喜服袖口,吹得宁槐安一个激灵。她死死扒在冷硬的宫墙上,脚下悬空,离地面御膳房的泔水粪桶,目测只有一丈多高。
“老不死的,终于灌醉了……”她嘴里念念有词,“苍天有眼,佛祖保佑,信女宁杳杳今日若能逃脱升天,回去就给西市那家蜜饯铺子捐个金身!”
三年前,大雍昏君宋康一道旨意,指名要纳宁府唯一的小姐宁槐安为昭仪。
宁太傅肝胆俱裂,豁出老命跪穿了殿内的木板,磕头泣血,才勉强为女儿争来一线喘息——将入宫之期,延宕至她的及笄之年。
老昏帝早已被架空,徒留一身沉疴恶疾,行那“虎阳之事”更是力不从心,令人避之唯恐不及。入这深宫侍奉,无异于自断生路。
与其在泥潭中苟延残喘,不如放手一搏——逃!
脚下一蹬,借力就打算翻过去。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那绣着繁复金凤的喜服下摆,不知被哪个缺德的枯枝勾了一下。
“哎——我去!”
一声短促惊呼刺破宫墙的寂静。
噗通!
沉闷的巨大声响在御膳房后墙根下炸开。宁槐安以一种极其不雅的姿势,深陷在泔水粪桶中,眼前金星乱冒,浓烈的酸腐气息直冲天灵盖,熏得她差点当场灵魂出窍。
“呕……”她干呕出声,挣扎着想爬起来,手脚却陷在那泥沼里,徒劳地扑腾出更大更臭的污秽水花。
“啧。”
一个冷得像冰渣子掉进雪地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阴影里传来。
宁槐安挣扎的动作瞬间僵住。她艰难地抬起糊着不明粘稠物的脸,透过被污物模糊的视线,看见墙根阴影里悄无声息地站着一个人。
月光吝啬地洒下几缕,勾勒出那人一身玄色蟒袍的冷硬轮廓。他身形颀长,站得笔直,那股子寒意,隔着几丈远的粪坑都能冻得人打哆嗦。
他手里还提着一盏光线微弱的羊角风灯。
宁槐安脑子里嗡的一声,新婚夜翻墙逃跑的嫔妃,精准砸进御膳房泔水桶,还被一个看起来就不好惹的阉人太监当场抓获——
这简直是写进话本子都会被骂离谱的程度!
“这位……公公?”宁槐安勉强挤出一点笑,试图挽救,“误会!纯属误会!本宫……呃,我就是……就是出来……赏月!对,赏月!今晚月色真美啊!”
她试图抬手去指天上那轮半遮半掩的月亮,结果带起一片飞溅。
沈川面无表情地往旁边挪了一步,避开了那飞溅,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见怪不怪。
“赏月?”
沈川的声音平淡无波,却精准地扎在宁槐安那点可怜的狡辩上,
“娘娘骨骼清奇,倒是颇有想法。此等风雅之事,竟选了御膳房的‘五谷轮回之所’作伴。”
他顿了顿,目光在她身上扫过,“这身量,这气息,倒是挺适合腌酸菜的。御膳房今日,怕是要添一道‘贵人醉’了。”
宁槐安脸上的假笑彻底挂不住了。腌酸菜?贵人醉?这死太监嘴忒毒!
“公公!公公您行行好!”宁槐安瞬间在粪桶里努力做出泫然欲泣的姿态,
“妾身实在是……实在是……”她眼珠子一转,开始胡诌,“是思念家中病重的老父,忧心如焚,一时迷了心窍才……呜呜呜,公公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说出去啊!您要什么,只要妾身有的,都好商量!”
沈川依旧沉默地站着,只有那盏羊角风灯里的火苗极其缓慢地摇曳了一下。
过了仿佛万柱香那么久,久到宁槐安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气味腌入味了,他才慢条斯理从腰间抽出剑,连带剑鞘,极其嫌弃地递向粪桶里那只糊满污物的手。
“手。”他言简意赅。
宁槐安赶紧抓住剑鞘,使出吃奶的劲儿,借着这点微薄的外力,外加桶壁的支撑,终于把自己从这“五谷轮回之所”里拔了出来。双脚落地的瞬间,她腿一软,差点又拜倒在沈督公的膝下。
沈川收回手,背在身后,没见把剑再别回去。
“多谢公公救命之恩!”宁槐安顾不上满身狼藉,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妾身这就回去洗洗!保证洗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气味!公公您就当今晚什么也没看见……”
她一边说着,一边踉踉跄跄就想往自己寝宫方向溜。
“站住。”
他声音不高,却招得宁槐安僵硬地回头。
风灯的光终于照亮了一张俊美冷硬的脸,肤色冷白,鼻梁高挺,薄唇雕风,一双眼睛正冷冰冰地审视着她,人像上赶着招魂的黑无常。
这几年光景,一块冰上戳了七个窟窿就能露面。
“宁昭仪,”
他缓缓开口,“今夜之事,奴才自然可以当做从未发生。”
“奴才还能给娘娘在陛下跟前求个情,不罚娘娘。”
看到宁槐安眼中瞬间亮起的光,他嘴角又向下撇了一下,带着恶意的讥诮,“不过娘娘既如此‘思念’宁太傅大人,想必更该思量,如何在这深宫之中,活得长久些。令尊的病,或许才有望。”
惊悸和不易察觉的狠厉取代劫后余生的喜色,一句话让宁槐安哽了一嗓。
爹爹做太傅有功,可惜年长来病,只得在家中休养生息,宫内人人皆知。
“公公这是威胁我?”她勉强冷静自若。
“娘娘或许是自由惯了,还不适应做进了笼的鸟。”
宁槐安怒火增生,这太监揣度刚入宫昭仪的心思,竟还如此大的口气?!这宫闱规矩他不放在眼里,要么寻死,要么……
要么是金手指。
孰真孰假,一掌便知。
她扬手,作势要给这阉人一记耳光:“放肆!”
谁曾想这阉人抬手格住那巴掌,还甚是嫌隙地拍开:
“夜深露重,娘娘这身行头,还是早些回去收拾干净的好。免得污了贵人的眼。”他微微侧身,动作优雅得倒像个宫廷里的物件,“请。”
若是“贵人”,再待下去,自己的脑袋就得落地。
保命要紧,这屈辱,生的也得硬着头皮咽。
宁槐安透过光看了沈川一眼,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裹紧了那身浊色喜服离开。
沈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那个狼狈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宫殿拐角。
夜风吹过,带走浊味。他微微蹙了下眉,低头看了看自己方才递出的剑,从怀中抽出素帕擦净剑鞘,指尖一松,任由它飘落到那个泔水桶边缘,一半浸在污浊里。
新来的,得验验货。
灯光晕曳,与不远处宫内奢靡华光大相径庭。
他撕扯成长的影子融入了宫墙更深的阴影之中。
——
沈川踏进东宫书房时,差点被迎面飞来的砚台开了瓢。
“殿下。”他侧身避开,墨汁在靴下摆溅开几朵丑花。
宋昭正把奏折当飞镖甩。
“看这个!”太子殿下眼睛赤红,“扬州水患的折子!要钱?钱呢!国库耗子都饿得啃先帝牌位了!”
又一本奏折砸在沈川脚边。
“还有这个!选秀?老头子躺龙床上喘气都费劲,选个屁!刚纳进来的昭仪会不会折八字还没一撇!”
沈川不疾不徐地弯腰,捡起奏折。
“殿下砸完了?”他问。
宋昭怒气卡在半道。他瞪着沈川,胸口起伏。
“砸完了就谈正事。”沈川把奏折放回案头,指尖点了点扬州那份,“钱,挤一挤,总还是有的。”
他抬眼,目光刺向宋昭。
“比如,您舅舅刚在江南置办的千亩桑田。”
宋昭的脸瞬间涨红:
“你……你查他?!”
“职责所在。”沈川面无表情,“查查蛀虫在哪打洞,方便日后一锅端。”
宋昭跌回椅子,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烦死了!”他频频抱怨,“这太子当得憋屈!老头子昏聩,底下全是豺狼!连个说话的人都没……”
话音戛然而止。他猛地看向沈川,眼神复杂。
沈川垂着眼,整理着案头,看不出表情。
空气凝滞。只有宋昭粗重的呼吸声后,他又气急败坏地“唉”一声,生起闷气来。
“咳……”一声极轻的咳嗽从屏风后传来。
弱柳扶风的身影转出。幼卿捧着一碗热汤药,吹散了碗沿漂浮的气,脸色有些苍白。
“殿下,该喝药了。”声音极柔。
宋昭眼睛一亮,像狗见着骨头,瞬间扑过去。
“折花!”他接过药碗,顺势抓住幼卿的手,“还是你最好!”
幼卿脸一红,想抽手,没抽动。
沈川的视线在那交叠的手上停了一瞬。
审视。
幼卿被他看得一颤,垂下眼睫,长长的影子盖住眼底的黯淡。
“殿下依仗我,就与幼才人随性私通,”沈川开口,打破沉默,“这种有乱宫闱的祸事,别说陛下,叫他人看去,也不见得是好。”
宋昭睨了一眼他,端详着美人的指尖话却指向沈川:
“沈川,你我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沈川把墨条搁好,响声不大:
“殿下想好了……是您仰仗奴才,还是奴才依靠殿下……”
他向后撤一步:
“不单单是殿下您,宫里宫外几万余人的命可都在咱家手里,新来的宁昭仪,咱家也攥在掌心儿呢,”
他步至门口,
“陛下还是少生事端,好好待在东宫安养生息,不然咱家……可不好搀扶您呀。”
宋昭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才松开幼卿的手,烦躁地扒拉头发:“这死太监!”
他端起药碗,咕咚灌了一大口,苦得龇牙咧嘴。
幼卿默默递上一颗蜜饯。
“殿下……沈公公他……也是为了您好。”
“好?”宋昭嗤笑,把蜜饯嚼得嘎嘣响,“他是为了他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
幼卿没接话。只默默退到一边,看着太子殿下气火未消的黢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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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槐安对着铜镜龇牙咧嘴。
脖子上多一道新鲜的擦伤火辣辣地疼。
“嘶……该死的墙!该死的桶!该死的臭太监!”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磨牙。
“娘娘,”晓翠捧着一盒药膏,“太医院送来的玉肌膏。”
“放那儿吧。”宁槐安没好气。
她眼珠一转,忽然问:“那位玄衣冷面煞公公什么来头?看着挺横。”
晓翠手一抖,药膏差点打翻。
“沈……沈总管?”她声音压得极低,“掌印太监!东厂督主!陛下跟前头一份的红人!”她凑近,神秘兮兮:“听说……心狠手辣!前儿个有个御前侍卫冲撞了他,第二天就被发现淹死在荷花池里了!说是失足……”
晓翠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一脸惊恐。
宁槐安摸着脖子上的伤,后颈凉飕飕。
“哦?”她挑眉,脸上却不见惧色,反而浮起一丝古怪的笑。
这人听爹爹讲过,是个姓沈名川的无字后生,权势滔天,所闻之人皆如雷灌耳。
粪桶自己掉的,怪不得他人,如果万无一失,西市的小伎早就把宁槐安逗得七荤八素了。
既然逃不出去,抱他大腿,反倒能活的舒坦些。
“这么厉害啊……”
门外传来细碎脚步声。
宁槐安瞬间变脸,抓起药膏就往脖子上一顿乱抹,嘴里“哎哟哎哟”叫唤。
门帘掀开,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嫔妃扭着腰进来。
为首的王才人捏着帕子,夸张地掩住口鼻。
“哎哟!宁妹妹这是怎么了?昨儿个才承恩泽,今儿就挂彩了?”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另一个李才人捂嘴娇笑:“姐姐这话说的!陛下龙精虎猛,妹妹初承雨露,受点小伤也是福分呀!”
两人一唱一和。满屋子酸气。
宁槐安放下药膏,转过脸。
眼圈红红,鼻尖也红红,像只受惊的兔子。
“两位姐姐,”她声音带着哭腔,怯生生的,“妹妹昨夜不小心摔了一跤,惊扰了圣驾……陛下他生气了……”
王才人和李才人对视一眼,眼中得意更甚。
“哎呀!这可怎么好!”王才人叹气,“新婚夜就触怒龙颜,以后这日子……”
她没说完,意味深长地摇头。
“就是!”另一位添油加醋,“要不……姐姐们教你几招‘伺候’人的本事?”
宁槐安低着头,肩膀抖得厉害,像是在哭。
只有离得最近的宫女看见,自家娘娘垂下的荔枝眼里,一丝水光都没有。
“多谢姐姐们提点,”宁槐安抬起头,“妹妹一定好好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