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巴掌
沈忆回到朝阳宫就病倒了。
宣太医来瞧了才知道, 她这几日一直有发热之症,只是她专注于政事,根本没在意自己身体, 昨夜吹了冷风,又急火攻心,身子终是撑不住倒下了。
这一病, 就是来势汹汹。
沈忆在床上足足躺了两天才勉强退了高热, 迷迷糊糊之时隐约听到阿宋和太医说话, 似乎说是皇帝现在也病着, 政事现在只能交给内阁几位阁老暂代。
季祐风自从那日深夜淋雨之后便一直病着,没想到这么多天过去,竟然还没好。
沈忆短暂修养了两日, 没等病好全, 一张脸还白着,她就挣扎着爬起来继续开始处理朝政。
阿宋拿她没办法,忿忿说她利欲熏心,现在整个人浑身上下一股熏人的权势恶臭……一边又把各种各样的补汤给她端到手边。
沈忆一目十行地批着折子, 笑而不语。
阿宋哪里知道,自打季祐风那日深夜暴雨在她床前出现, 她便总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仿佛有什么事情脱离了掌控, 直觉告诉她, 现在已经不能再相信季祐风。
若真有一日像她想的那样, 她要提早做好打算。
但不管怎样, 沈忆还是每日都抽空去太和宫侍疾。
皇帝病重, 做皇后的若不管不问, 那便是严重失职了, 传出去不仅会被官员弹劾,还会惹人非议。
她现在不比以前了。
她本就因为出身而受人诟病,之前好歹还有这沈家嫡女这一层身份在,外头人才不至于说的太难听,可这几日,她从沈家出籍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
虽然沈家给出了合情合理的说法,听起来像是两方商量好了,和平出籍,可越是这种看起来平淡至极没什么说头的事情,越是揣测纷纭。
外头或是说沈忆早就与沈家人不睦,或是说她把沈家当做跳板,如今做了皇后便把沈家一脚踢开,不管说什么,总归都是把她往坏了想,沈家都是高尚无辜的。沈忆的名声就在这一声声揣测中,腐烂发臭。
但其实名声还是小事,出籍带来的影响远不止于此。
之前不管沈忆和沈聿实际上关系如何,她和沈聿也始终有沈家连在中间,譬如,虽然做皇后的是沈忆,可别人就会高看沈聿一眼,同样,若不是沈聿在神策营中节节高升,握着实打实的军权,朝中也不见得就那么轻易地平息了有关沈忆干政的争议。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两个都是沈家人。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便是亲缘系带的威力。
可沈忆从沈家出了籍,情况便完全不同了。她和沈家,和沈聿再没关系,这简单一句话意味的不仅是亲缘的斩断,称呼的改变,还意味着背后数不清的,庞大的隐形利益的彻底割裂。
以后,旁人若向她出手,不用瞻前顾后,考虑斩草需除根的问题,而她若有行差踏错,也不会有人站在她身后和她一起面对,以后,她在这深宫之中,更要如履薄冰,处处谨慎。
以后,她就是孤家寡人。
这条路上,终归还是只剩下她一个人。
但一个人就一个人,沈忆之前也不是没有一个人过。当年大梁亡国之后,她从梁地走到大魏,路上挨过冻,吃过野菜,睡过破庙,学会烧柴取火,缝补衣裳,都是她一个人。
如今没什么不同,只是换了一条更难走的路。
她可以的。
只是那天梁颂问她,她和沈聿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她无所谓地笑笑说可能是命里无缘,心里却控制不住地揪了一下。
从她十一岁那年的秋天开始,她就一直在失去,失去那些她原以为可以陪她一辈子的人,她本以为沈聿会是例外,却原来不是。
但没关系,就像之前无数次重复过的那样,也许一开始会觉得难受,但等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
她会习惯的。
一晃数日。
这日还没到侍疾的时间,沈忆在御书房看着折子,太和宫忽然来了人,道皇帝醒了,请她过去。
皇帝醒了,皇后的脸上却半点儿喜色也没有,慢悠悠地把一沓折子批完,慢悠悠地挪去了太和宫。
踏进殿门,只见满堂明亮,光尘飞舞,男人坐在窗前的榻上,日光洒进来,像是在他脸上涂了一层薄薄的白釉,他垂着眼,白皙修长的手指上绕着鲜艳的红绳,指尖把玩着一枚玉坠。
沈忆走过去,不由看了一眼那枚玉坠,觉得似乎有些眼熟,但没来得及细看,她垂下头去行礼:“参见陛下。”
头顶却忽然没了动静,安静得过分。
沈忆等了片刻,抬头看去。
男人坐在榻上,正望着她,眼底似是恍惚的怅惘,片刻,他犹疑着不确定地轻唤了一声。
“阿野?”
沈忆蓦地瞪大了眼。
她怔怔道:“陛下喊谁?”
季祐风用一种如在梦里的目光望着她,小心翼翼地说:“阿野……是你么?”
沈忆心神俱震。
季祐风抚摸着手中的玉坠,低声说:“我这几日烧得厉害,迷迷糊糊地做了很多梦,梦里我住在一个很偏僻的宫殿里,但不是大魏的宫殿,没什么人搭理我,只有一个小姑娘会经常过来陪我……那个小姑娘跟你长得很像,梦里我喊她阿野……阿忆,你就是她,对不对?”
沈忆的心跳得飞快。
听完这些话,她已经从短暂的怔愣中反应过来,但她半点儿没有因为终于找到阿淮而高兴,相反,她只觉得恐惧!
季祐风竟然知道了她的身份!
他是大魏的皇帝,整个江山都是他的,他之前不介意沈忆干政,是因为她也是魏人,对大魏的江山不会有任何威胁,就算让她插手朝政,这江山照样还是他季家的,不会有半点儿疑问。
可若她是梁国皇室后裔,若她原本姓宋……季祐风还能放心让她继续掌权吗?甚至,他还会允许她活着吗?
若是十四岁的阿淮,沈忆不会怀疑,可面对眼前这个突然恢复记忆的“阿淮”——
她不敢赌。
沈忆定定看着他,整个身子都绷得极紧,片刻,她面无表情地飞快站起身往外走:“臣妾听不懂陛下在说什么,陛下还没养好病,好好歇着吧。”
她竟不承认。
季祐风眯了眯眼,坐着没动,嗓音沉沉地唤了她一声:“宋行野。”
他一字字道:“我已经想起来了。”
沈忆站住了。
她没有回头,只是极其平淡地反问了一句:“是吗?”
身后响起一声叹息:“你可是在怪我忘了你?”
男人的脚步声慢慢向她靠近:“阿野,你应当记得我十几岁的时候曾大病一场,坏了身子,病的那一年里,我糊里糊涂,忘了很多事,所以才不记得你……”
他走到她身前,抬起手,一个白玉吊坠垂落在她眼前。
“还记得这个玉佩吗?”
沈忆眸光陡然一凝。
她怎么会不记得。
这枚玉佩,是当年她知道他喜欢兰花后,特意从当年她在帝巳城的万鱼之渊淘到的小玩意儿里翻出来,送给阿淮的。
这是她在他生命里,留下的唯一凭证。
玉佩的一面,是一丛幽幽静放的兰草,沈忆伸出手轻轻拨了一下,坠子旋转着,露出另一面的三行小字。
她轻声念:“空谷幽人。曳冰簪雾带,古色生春。”
记忆再现,画面闪现,她的声音与当年重叠在一起,站在对面的男人仿佛也渐渐与当年槐树下的少年重叠。
沈忆抬起眼,看向季祐风的目光多了几丝犹疑。
季祐风道:“阿忆,现在你可信了?我当年收到父皇给我的密信,他竟得知我和你私许终生,勃然大怒,责令我即刻返魏,我知道我这一走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不得已才同你断了关系,不想让你——”
沈忆打断他:“你当年明明吃不得芫荽,为何现在能吃了?”
她牢牢盯着他。
季祐风神态自若:“我病了那一场,太医不知给我灌了多少药下去,我被各种中药泡了一年,病好之后,不能吃芫荽的毛病就不治自愈了。”
沈忆沉默下去,她曾看过一些医书典籍,季祐风这种病症叫做“瘾疹”,虽然被根治的可能性很小,但的确有被治愈的先例。
季祐风温声道:“现在可信我了?”
沈忆深吸一口气,冷静抬头:“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
“和光堂门前的步道。”
“我最讨厌哪个太傅?”
“郑太傅。”
“我出宫最爱去哪里?”
“醉仙楼。”
“为什么?”
男人笑了一下,似是无奈:“因为你说这家的舞伎身段比别家的软,扭得比别家好看。”
沈忆如遭当头棒喝,彻底呆住了。
这些事情,只有她和阿淮才会知道,可季祐风一一道来,竟分毫不错。
她咬咬牙,伸手去拽男人腰间的玉带。
季祐风唇边噙着笑,一动不动,任她的手在身上肆意妄为。
殿内烧着地龙,男人又是刚起床,穿得并不多,沈忆胡乱几下就扯松了他的衣襟,她的手急切地把他腹部右侧的衣裳扒拉开,目光直奔他胸部往下三寸左右的地方。
一道长长的细细的,浅褐色的疤。
沈忆瞳孔骤缩,手瞬间滞住了。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沈聿说跟她说季祐风才是阿淮的时候,她根本不信!
这个男人满嘴谎言,她只当他是嘴硬不想承认,她从来没想过,他说的会是真的。
可如今,事实摆在了眼前,由不得她不信。季祐风有她送阿淮的玉坠,他知道他们之间的过往,他的身上,有宋元臻那一道剑气留下的疤。
一切都天衣无缝,毫无破绽。
沈忆腿忽然软了一下,身子急速向下坠去。
季祐风一把捞住她,握着手臂把她扶起来:“阿忆,你这是怎么了?”
沈忆愣愣盯着那道疤,唇色发白,说不出话来。
她低着头,便也没有看到,男人眼底那一抹嗜血般幽冷诡异的笑。
季祐风细细端详着她的脸色,抬起手,温柔地为她拭去额上的虚汗:“阿忆,我知道你怨我,以前的事是我不好,就让它们过去吧,以后,我好好补偿你,你陪着我,我们一起君临天下,共享这江山,好么?”
沈忆抬头对上他的眼睛,心里乱得像一块打翻了颜料的画布,最后她胡乱地点了点头。
季祐风露出满意的笑,伸手将她揽在了自己怀里。
沈忆下意识回抱他,只是手抬到一半,忽然顿住了。
两只手在空中滞了许久,最后垂了下去。
这夜季祐风留宿在了朝阳宫。
沐浴更衣后,沈忆进了内室,抬眼一看,只见床帐帘子后面隐约透出男人的身影。
她脚步微顿,走了过去。
刚在床上坐下,腰身一紧,沈忆垂下眼,男人白皙骨感的手掌握在了她的腰上,他手指修长,几乎将她整个腰都握在掌中。
沈忆呼吸一紧:“皇上——”
话还未说完,头被迫转了过去,唇被堵住,季祐风捏着她的下巴,不轻不重地,仿佛细细品尝一般,吮吸厮磨着她的唇瓣。
沈忆用力转开脸,没什么表情地道:“你该就寝了陛下,明日还要上朝。”
男人灼热的气息压过来,嗓音沙哑:“……现在不就正在就寝吗?”
沈忆霍然站起身。
她背对着他:“陛下好生安寝,臣妾去外面睡。”
说着她就往外走,还没走出两步,小臂被猛地扯了一下,季祐风把她整个人转了回去。
沈忆开口就要发火,冷不丁一抬眼,差点被他吓了一跳。
男人赤足站在地上,衣裳有些凌乱,领口大敞着,攥着她小臂的那只手的手背青筋暴起,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极其不稳定的气息,眉眼阴沉,素来温润俊秀的面容仿佛酝酿着雷暴。
他抬起手,一把捏住她的下颌,力气之大,几乎让沈忆有窒息之感,偏他声音缓慢又轻柔,透着说不出的诡异:“事到如今,皇后竟然还不愿意?那朕究竟要怎么做,你才肯心甘情愿?”
沈忆用力挣扎,奈何男人在力气上的优势是女人永远也比不了的,季祐风又是下了狠手的,她根本挣脱不开。
季祐风盯着她,眼底愈来愈沉,他一字未说,低头重新吻了下来。
沈忆看着他的脸越来越近,猛然一使劲,挣脱了他的桎梏。
她抬起手,直接一巴掌甩了过去。
极其清脆响亮的一声,沈忆手掌隐隐发麻,她看着男人如上好白瓷般的肌肤迅速浮起鲜红的指印,面上毫无愧疚。
季祐风缓慢地转过头,面无表情,一双眼睛盯着她。
沈忆扬起一侧唇角,冷笑吐字:“阿淮可从来不会强迫我。”
男人脸色微变,眸色一路暗了下去。
沈忆径直转身走了。
季祐风看着她干脆利落的背影,扬手狠狠将桌案上摆着的梅瓶一把掼到了地上。
砰地一声,碎片迸飞,瓷瓶四分五裂。
他胸口起伏,站在空无一人的寝殿内,死死盯着沈忆离开的方向。
忽然,男人眉心一皱,低头往下看。
腹部偏右的位置,洁白的寝衣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洇出了鲜艳的血。
他坐回床上,掀开衣裳,果然,伤口迸裂开了,正往外冒血。
季祐风皱着眉喊了一声:“李交泰!”
李交泰就站在内室的门口,方才看皇后娘娘面如冰霜地走出去,里头皇帝又一点动静没有,他也不敢贸贸然闯进去,正是犯难的时候,听见皇帝喊他,当即一个激灵,抬腿跑了进去。
刚进去,抬眼一瞧,男人阴着一张脸,衣裳散乱,仔细一看那寝衣上还染着斑斑血迹。
李交泰吃了一惊,但一转眼就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心里道了声造孽,连忙找出药箱给他包扎。
药粉轻轻洒在伤口上,男人的身子忍不住颤了一下。
李交泰忍不住叹气:“陛下……您,您何必如此委屈自个儿……”
这伤口看着像陈年旧疤,其实是这几日季祐风装病期间新弄出来的。
怎么弄出来的呢?李交泰当时正好在一边,看到了全程,因为季祐风要求必得把疤痕弄得像一剑穿过,可又不能真的一剑捅上去,所以最后,太医是生生从腹上剜了一条肉下来的。
季祐风疼得满头大汗,掌心攥得满满都是血色的月牙印子,愣是一点声音都没出。
如今回忆起来,李交泰还是瞬间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季祐风低头看了眼血肉模糊的伤口,伸手摸了一下。
手肘屈在膝盖上,男人举起手,垂眼看着指尖的血色,似是很疑惑,轻声问道:“你说,朕已经变成了她喜欢的那个人,为什么她还是不愿让朕碰她?”
李交泰忽然哆嗦了一下,伏地长跪不起。
季祐风放下手,遗憾地道:“朕知道了,一定是因为沈聿。”
“她心里还有他。”
他啧了一声,似是十分不耐烦:“沈聿都因为沈庭植把她赶出沈家了,她怎么还记着他?”又忽然话锋一转:“不过没关系,她既然心里还有他,朕把他杀了,她心里就只剩下朕了。”
男人取过拭巾,一边风清云淡地擦着手,一边浅浅笑起来:“没关系,都没关系。她喜欢谁,朕就成为谁,成为不了的,就杀干净,早晚有一天,她会喜欢上朕的。”
早晚有一天,她心里眼里会只有他一个人,就像之前在梁地那样。
早晚有一天,她的整个人,从里到外,每一寸每一毫,都会只属于他。
溶溶月色照在男人温润如玉的眉眼上,他微笑着,把染血的拭巾团成一团,一把扔在地上。
*
那日甩了季祐风一个巴掌,沈忆转头就忘了,第二天该干什么干什么。
季祐风也十分沉得住气,对这事从此闭口不谈,每日还照常陪她用膳就寝,只是再没碰过她。
他也没有限制她参政,每日两人在饭桌上来了兴致还能聊一聊国事,说到一块去的时候还会默契一笑,和和乐乐的,倒是真有了几分帝后琴瑟和鸣,岁月静好的架势。
沈忆觉得自己已经快忘了沈聿——若不是那日季祐风忽然提起的话。
那日两人准备就寝,沈忆白日里耗尽心神,沾枕头就开始犯困。
半睡半醒中,身侧的季祐风侧身而卧,支着头,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她的头发,很随意地问她:“最近西北战事频出,楚国又不老实了,安淮北毕竟是老了,总得有人接替他的位子。我思来想去,觉着朝中武将里,当数沈聿最合适,我想把他派去西北抵御大楚,阿忆,你觉得呢?”
女人清浅的呼吸声似乎忽然停了,但她没有睁眼,不知道是不是还睡着。
片刻,她朝外面翻了个身,似是不大上心,极其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那就让他去吧。”
第82章 除夕
翌日起来, 沈忆想起昨天晚上说过的话。
楚国最近新冒头了一个年轻厉害的将军,听说百步穿杨,箭法奇准, 近几月连日领兵来犯,大魏连折三员大将,连安淮北都在这人手底下吃了不少暗亏, 大魏这边的形势的确是不容乐观, 沈聿去了, 其实未必能讨到好。
可他兵马娴熟, 又去过西南,季祐风派他过去……的确无可厚非。
想了半响,沈忆还是决定不插手这件事了。
可笑, 她算人家什么人呐?人家都把她一脚踢出家门了, 她还巴巴上赶着操心人家?
简直有病。
沈忆把这人从脑子里挖出去,低头继续处理政事了。
一晃就到了除夕。
这几日下了大雪,白雪拥着红墙,碧檐下一溜晶莹剔透的冰棱子, 霎是好看。
沈忆和季祐风一同在夜宴上寄了贺词,季祐风还要去前朝官员那边接着宴饮, 沈忆把女眷这边的宴席早早散了, 让夫人们赶回家去守岁, 然后没等季祐风, 顾自回了朝阳宫。
宫人们把步道上的雪扫得很干净, 沈忆没乘步辇, 一路慢悠悠走着回去。
深蓝色的天顶星子繁繁, 像有人往浓稠的墨汁里撒了一把亮晶晶的糖, 空气湿冷清新, 带着一点儿爆竹燃烧之后的淡淡火药味,清冷又热闹。
宫女提灯前行,暖黄色的光映在步道两侧堆砌的皑皑白雪上,如漫漫玉山堆叠,前路长得仿佛一眼望不到头。远处飘来渺茫的丝竹乐声,是乘月楼上季祐风在宴饮群臣,更远的夜空上时不时乍起一蓬流光,有人在放焰火。
沈忆身前身后簇拥着浩荡的凤驾,却还是觉得这条路上只有她一个人。
恍惚间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除夕,她一边百无聊赖地守岁一边打哈欠,猛地想起一个孤身在异国他乡的少年,便寻了个由头跑出来,去了和光堂。
和光堂静悄悄的,她敲了门,过了一会儿,沈安来给她开门,只见院子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前摇摇半盏黄灯,映出一片儿人影,半点没有除夕的喜庆。
她进了屋,窗前执卷的少年抬起眼来,黑眸黑发白衣,还是冷冷清清的模样:“你怎么来了?”
她笑嘻嘻的,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掂出两壶酒和一个两层小食盒:“还能来干什么,当然是陪你过除夕了!”
少年重新低下头看书:“你应当在宫中守岁,不该来此。”
沈忆大喇喇往他对面一坐,径自掏出小菜酒盅:“你懂什么?你远道而来,这是我大梁的待客之道!”
她一张嘴惯会胡说八道,阿淮拿她没办法,只好收了桌案上的笔墨纸砚,摆上她钟爱的小酒小菜。
沈忆同他碰了杯,好奇问道:“往年你都是怎么过除夕的?”
阿淮想了想:“也是守岁,跟现在一样。”
沈忆道:“跟谁一起?”
阿淮摇头:“就我自己。”
沈忆疑惑:“那你怎么玩双陆投壶,怎么赌钱呢?”
阿淮顿了顿,面露比她更加茫然的疑惑:“不是守岁吗?怎么还玩双陆投壶,还赌钱呢?”
沈忆一愣,然后噗的一声,拍着腿上气不接下气地笑起来。
她笑得肚子疼:“哎呦……不是,你个呆子!谁家守岁是真的在那傻愣在那啥也不干呐?肯定是要找些乐子打发时间的嘛!”
她简直乐死了,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玩的人。
看起来成熟稳重,一本正经,像个小大人一样唬人得很,结果呢?从小到大没上过花楼,没听过小曲儿,没斗过蛐蛐赌过钱,整日就知道练武看书看书练武,跟一张白纸似的。
少年耳根染上薄红,硬撑出一副淡漠的模样:“投壶罢了,谁还没投过了。”
以前他还小的时候,随着爹娘在边关过除夕,大家伙儿热热闹闹的,划拳喝酒投壶,一闹能闹个通宵。
只不过,这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后来很多年的除夕,他都是一个人过的。
沈忆挑起眉,拖长语调:“是——吗——?那后来怎么就不玩了?”
阿淮垂眼看着酒杯,没说话,鸦羽般的黑睫覆着,看不清他的眼睛。
沈忆愣了一下,想起来刚认识他的时候就听他说过,他母亲很早就去世了。
她复扬起笑,朝他举起酒杯,挤眉弄眼道:“没事儿,以后我带你出去见见世面,保管你回大魏之后一个人也能玩得开心。”
少年抬起眼看着她,眼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他没说话,默默跟她碰了一杯。
阿淮其实话很少,也不怎么吃菜,只在她举杯过来的时候同她碰一杯,可沈忆不知道为什么,就特别想跟他说话,跟他说话就特别开心。
不知道喝了多少,她趴在桌子上,苦恼地道:“怎么办,我感觉我脑袋好沉好沉……我都要抬不来了……我脖子不会断了吧!”
对面白衣少年清冷的声线幽幽传过来:“……你只是喝太多了。”
沈忆转过脸,看着他,嗬嗬笑了一声,忽然说:“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挺好看的。”
少年一愣。
他自幼泡在军营里,周围全是大老爷们儿,谁也不会在意评判别人的长相,哪有人跟他说过这个?
顶多就是家里一些丫鬟,一看见他就莫名其妙地脸红。
所以,从小对这方面没什么概念的像白纸一样的阿淮,在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之后,难得地无措起来。
可对方没等他想出回应的话,又自顾自模模糊糊地说了一句:“其实我还挺喜欢你嘞……”
少女的下巴枕在手臂上,星眸朦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这下,阿淮彻底僵住了。
对面的少女已经闭上眼,乌黑的发髻在胳膊上蹭得毛茸茸的,因为醉了酒,脸颊红扑扑的,看起来娇憨妩媚,可爱至极。
可他见过她发怒斥责下人的模样,那日,沈忆发现他屋里连黑炭都是零零碎碎的,勃然大怒,发落了内务府的人,叫他们送银炭过来。小小的人儿,一沉下脸也有叫人心惊胆战的威势,仿佛生来就该受人跪拜,叫人心甘情愿地为她俯首称臣,这是从小养出来的气度。
而自从母亲去世,也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挡在他身前了。其实很多年来,他已经习惯自己一个人面对所有事。
窗外的冬夜寂静无声,屋内的炭盆里的银炭烧得正旺,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桌案对面,少女说完那一句就再没了下文,开始呼呼大睡。
少年忽然抬手松了松衣领,疑心今日炭盆里的炭是不是放太多了,怎么感觉比往日热上许多,一会儿又一而再地忍不住伸出手想去把少女摇醒,问个明白她那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可指尖刚碰到少女柔软的身子,他忽得像被炭盆里的炭烫了一般,猛地收回手。
几经重复,少年终于仰头叹了一声,认命地取过大衣裳把她给裹得严严实实邦邦硬,然后像抱个胖蚕蛹一样抱起来,一路往她寝殿去了。
沈忆睡得香甜,后来中间醒了一下,迷迷糊糊间脸颊上一道微凉如玉石般的触感缓缓摩挲了一下,耳边响起少年很轻的声音:“除夕安康。”
她怕他觉得孤单,故意去陪他的,他都知道。
少女翻个身,笑意隐没在唇角,安心睡去。
凤驾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所有人齐齐抬头看向那中间忽然停下脚步的尊贵女人,面露疑惑。
阿宋低声提醒:“娘娘。”
黑暗中,女人无声仰了仰头,片刻,轻声道:“走吧。”
朝阳宫已经不远,再过一道琉璃门就是。
遥遥几步,已经能看到门上的脊兽在暗夜里安静蛰伏。
也就这时,沈忆忽然瞥到那琉璃柱上似乎靠着一道颀长的人影。
她忽然站住了。
那人转过身来,其实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有黑乎乎的一片。
但沈忆立刻看了阿宋一眼,阿宋会意,指挥着凤驾往后退了十余米。
沈忆一个人,慢慢地走过去。
离得近了,那人靠在琉璃柱上,黑暗中一张冷峻深邃的面孔,棱角分明,线条锋利,像一柄将杀气皆敛于其内的剑。
沈忆冷笑:“沈将军,值守大内却私闯内宫,擅离职守,明知故犯,你是活腻了?”
晚上夜宴吵吵嚷嚷,混乱中她不知听谁说了一句,沈聿今夜当值。
沈聿仍斜靠在琉璃柱上,漫不经心说:“出来随便走走吹吹风,一不小心走岔路了。”
沈忆早就见识过这人信口胡诌的本领,冷嗤一声:“既然是走岔了,那就赶紧回去吧,没的在这挡了别人道,碍了别人眼。”
说着,她越过他,往门另一侧走。
刚走了一步,男人袖子微微一动,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
淡淡酒香随着他飘荡的袖子铺散开,朝沈忆侵了过来。
沈忆微微一顿。这人竟喝酒了。
随即,她猛地一僵。
无他,只因沈聿将她手腕捉在手中,慢条斯理地摩挲着,像是在赏玩什么上好的古瓷。
男人自幼习武,指尖常年有薄茧,如今缓慢地划过她的肌肤,就像粗粝的沙若有若无地滚过脚心最柔嫩的地方,痒得人浑身发麻。
沈忆忽然生出一种极其强烈的渴望,想让这片粗糙狠狠碾碎她,摧毁她,占有她。
她别开脸去,克制地道:“……你喝醉了,回去吧。”
沈聿散漫地向后靠着,低低笑了声:“这可不成,臣来这的目的还没达到。”
沈忆心道这人吃了酒怎么变得这样无赖,以前也不是没见他喝过,怎就这次醉得这样厉害。
“你想做什么?”语气不自觉软了下来。
沈聿想了一会儿,仿佛脑子转不动了似的,慢慢地说:“臣来向皇后索一样除夕节礼。”
沈忆转开头,冷哼:“沈将军怕不是失智了,你算我什么人?我凭什么给你除夕节礼?”
“算什么人?”黑暗中,沈聿一边把玩着她的手腕,一边抬起眼来盯着她,语气带着点儿漫不经心的笑,“随便。反正不算兄妹了。”
沈忆指尖微微颤了一下。
夜色屏蔽了视觉,其他感官无限被放大,男人低沉的声音仿佛与漫无边际的黑暗融为一体,带着若有若无的别有意味,一步一步稳定地向她逼近。
他今夜格外不一样,不知是不是饮了酒的缘故,素来沉静克制的一个人竟变得肆意张扬起来,一举一动都充满了极强的侵略性,叫人心惊肉跳,简直生不出半分招架之力。
她下意识挣了下手腕,结果沈聿看起来只是松松握着,实际上把得很牢,她根本挣不开。
沈忆色厉内荏:“你到底想要什么?!”
黑暗中,男人两道视线似乎落在她面上,他看她一会儿,慢慢站直了身子,投下的暗影瞬间将沈忆整个人都笼罩住。他低下头,靠在她耳边淡淡说:“臣想要什么,皇后不知道吗?”
沈忆的心猝不及防地狂跳起来,她下意识往后退,想要逃出这片黑影。
可身子刚动了一下,后脑就立刻被按住了,沈聿攥着她手腕的那只手同时锁住了她另一只手,他手指插进发里,大力把着她的头,然后不容置疑地抬起,随即,冰凉的唇落下,覆在她唇瓣上。
唇瓣相接的一瞬间,一股颤栗瞬间从头传到脚,沈忆头皮发麻,一动都动不了。
男人的唇舌带着淡淡的酒香,强势地侵入她口中,缓慢而贪婪地把每一寸都涂满他的气息。
沈忆开始剧烈挣扎起来。
手被锁得结结实实,她抬起膝盖,狠狠朝他下面怼过去。
沈聿抬腿挡了一下,终于放开她,但下一瞬,身子猛然被转了个面,背贴在了冰凉的琉璃柱上,手腕仍被锁着,腿也被彻底卡死了,这次完全动不了了。
沈聿微喘着气,低笑了一声:“这么狠?”
沈忆双眸泛红,狠狠瞪着他。
但他只是说了这么一句,便又垂头继续吻了下来。
这一次,不管沈忆再如何挣扎,如何撕咬他的唇舌,沈聿再没放开。
他固执地进行着这个明知是一厢情愿的吻。
沈忆慢慢耗尽了力气,停止挣扎。
男人的吻也变得温柔起来,他恋恋不舍地缠着她的舌尖,一次又一次地轻轻厮磨她的唇瓣,情意缱绻无边地同她缠绵。
不知过了多久,月亮西沉了一些,他终于放开她的唇。
沈聿粗糙的指腹摩挲了一下她的唇瓣,然后拿手背轻蹭了蹭她的脸,脸颊上一片玉石般的微凉触感,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阿忆。”
他轻轻说:“除夕安康。”
沈忆狠狠怔了一下。
下一刻,四肢慢慢恢复了力气,她一把推开他。
她随即抬起手扇过去,但还没碰到沈聿的脸,就被他在空中牢牢一把抓住了手臂。
他闷笑了一声:“要打打别的地方,这张脸明天还要见人。”
沈忆只当他的意思是明日还要当值,没往别处想。她眯起眼,放下手,抬起腿一脚重重踹在他腿上,黑暗中响起男人倒抽冷气的声音。
她看不见,只凭着感觉乱踹一气,边踹边冷笑道:“怎么这会倒忘了我是你杀父仇人了,不怕沈庭植在天上看着你?!大孝子,怎么不亲了?你亲啊!你倒是接着亲啊!!”
她一下连着一下,用的力气极大,本就微乱的鬓发散得更加厉害,鬓间一支摇摇欲坠的并蒂莲步摇终于簪不住,掉了下来。
沈聿极快地抬手,接住了步摇,然后为她稳稳簪回去,又扶正了。
沈忆停下,胸口不断起伏着,狠狠地盯着他。
男人又抬起手,这一次,他轻轻地拭去了她脸上的泪。
“别哭,”他轻声说,“我跟你道歉。”
沈忆咬牙切齿地说:“滚。”
几步之外,阿宋的身影走近了几步,似乎有些焦急。
可能有人来了。
沈忆收回目光,男人已经重新靠回琉璃柱上,月亮露出云层,微光洒在他的脸上,竟叫他凌厉的眉眼看起来柔和很多,他安静地看着她,轻声说:“快回去吧。”
沈忆看他一眼,转身就走。
走出几步,仿佛有什么感应一般,她忽然停下脚回眸看去。
下一瞬,她猝不及防地撞入一双温柔至极的眼眸。
沈聿站在原地,还是刚才的姿势,夜风微微吹起他的衣袖,他静静远目凝望于她,眸光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和留恋。
只是在她回头看向他之后,那温柔便渐渐隐去了,眸色又恢复了往常的深沉和幽黑。
两人无声对视片刻,沈忆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去。
她没有再回头,可背后那束目光一直在,几乎将她整个人烫穿。
沈忆一夜没睡好。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是一双深情缱绻的眼眸,男人缥缈的声音从梦境的四面八方传来,带着极深切的悲伤和温柔,一声又一声地唤她:阿野。
翌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沈忆盯着床帐,拧着眉头缓了很久,终于把梦里的情绪压下去。
她掀被下床,唤来阿宋问:“陛下呢?我昨日还有几桩政事没跟他商量完。”
阿宋一边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侍女侍奉她起床,一边回道:“哦,陛下一早出城去送沈将军出征了,这会儿还没回来呢。”
沈忆愣了一下:“出征?谁?”
阿宋道:“还能是谁,当然是被派去西南的沈聿,他今日出征呢,娘娘不知道吗?”
铜镜映出女人怔然的面容。
原来他昨日说那一句“要打打别的地方,这张脸明天还要见人”,是这个意思。
天子送行,百官皆在,万众瞩目,可不是“要见人”吗?
原来他今日就出征了。
那日早上,原本就冷淡寡言的皇后话愈发的少,连带着整个朝阳宫都变得更加安静。
但也就只有那一日,之后,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沈忆每日照常进食就寝,照常处理政事,照常和季祐风商讨国事。
如果非要说的话,可能就是朝中关于皇后该不该干政的争议又重新开始冒头,但也不过是几个没什么话语权的言官,沈忆根本不放在眼里。
沈忆也没怎么关注过西南的战报。
虽然她和沈聿之间爱恨情仇,纠葛重重,但在行军打仗上,她从不担心沈聿。
所以后来在收到那封八百里加急送进京城的战报时,沈忆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还没有醒过来。
那是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沈忆和大臣周旋了一天,身心俱疲,躺在榻上睡了一觉,醒来之时,满室寂寥,昏黄的晚照像一块巨大的金箔铺开在地上,榻边坐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是季祐风。
淡金暮色笼在他深锁的眉头,他抬起手,指间夹着一页信纸,他的声音带着沉痛和悲意,叹气道:“阿忆,楚国之患已解,但我方将士伤亡极大,只能说是惨胜。”
她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一脸茫然地打开了那页信纸。
纸上的内容后来她尽数忘了,唯记得最后几个字——
“主帅沈聿,殁。”
轻飘飘的信纸自她指间无声落下,如万钧坠地般重重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第83章 离心
“阿忆。”
“阿忆?”
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呼唤, 失焦的视野像一面被雨水打湿的铜镜,被人一点一点擦拭干净,露出清晰的人影。
季祐风看着她, 微笑道:“在想什么?”
斜阳西坠,男人侧身坐于暖黄色的光晕中,周身仿佛被镶了一道金边, 他身着银线云纹龙袍, 头戴白玉冠, 面容端正隽秀, 浅琥珀色的瞳孔清澈温柔,像慈悲俯瞰众生的神祇。
沈忆一点一点回神,心底忽然忍不住发寒, 她垂下睫, 掩去眼底浮起的冷意。
数日前。
就在她和沈聿决裂之后没几天,宋十二卫终于发现了宋一的踪迹,秘密将人救了出来,宋一浑身重伤, 养了好些日子终于醒过来,睁眼第一句就是让他们去救月灯。
一行人又急忙去找月灯。
好在月灯够聪明, 跟对方苦苦周旋数日, 险险保住了命, 等到了他们。
沈忆见了月灯和宋一, 才终于知道, 抓走宋一的不是别人, 正是她这看起来温柔慈悲的夫君, 大魏当今的天子, 季祐风。
至于季祐风为何要抓走宋一, 这件事还要从一年前的沈庭植之死说起。
沈庭植的确是被人毒死的,但下毒之人并非沈忆,而是月灯。
原来当年,对沈庭植动了杀心的不止她一个人。沈忆猜测,季祐风应该早就察觉先帝有立瑾王为太子的意思,他急需军方的支持,但沈庭植始终不肯接受他的拉拢,季祐风这才动了杀心,想除去沈庭植好将军方势力重新洗牌。
季祐风威逼月灯,要她在沈庭植的药中下毒,用的毒便是沈忆收起来的黄粱梦。他早就在沈忆身边安插了白露做眼线,若非是沈忆谨慎,只信任阿宋一人,只怕季祐风早就得知了她的身份。
月灯下毒之后,深觉沈家不能再待下去,便从沈家请辞,听沈忆的建议,准备北上去梁地。谁知被季祐风追杀了一路,她乔装打扮,东躲西藏,眼看就要到梁地,还是被杀手发现了踪迹。
月灯重伤之时,正巧被派去梁地办事的宋一捡到,救回了一条命。
二人的缘分就此结下。
月灯在梁地和宋一一起度过了一段难能安稳平静的日子,谁料就在上元节灯会那日,她和宋一正在船上游湖,正巧被上船更衣的季祐风和沈聿看到,当夜季祐风手下的人便杀了过来,宋一寡不敌众,身受重伤,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带走,沈聿迟一步赶到之时,也只看到了宋一。
月灯被带回上京,季祐风却改了主意,没有杀她,而是将她关了起来。宋一不知道她招惹了什么人,只能大海捞针,这一找就找了将近一年。
直到那夜暴雨后的不久,宋一突然遭人围杀,被带去了季祐风面前,在那间只燃了一盏油灯的逼仄暗室里,他终于见到了月灯。
他满身血污,像一滩烂肉一般被扔到地上,浑身无一寸不疼,他勉强将眼睛撑开一条缝,看到屋里站着一个通身贵气逼人的男人,月灯跪在他脚边,身姿笔直。
男人似乎笑着问了句什么,宋一没有听清,但他听到月灯轻柔又漠然的声音,一如他记忆中那样,说:“好,我去。”
后来宋一明白了,季祐风当时是要月灯去向沈聿作证沈庭植是沈忆害死的,他一直都知道沈聿在找月灯。
一切终于真相大白。
杀死沈庭植的人是季祐风,将沈庭植之死栽赃嫁祸给沈忆的人,也是季祐风,他是在故意离间她和沈聿。
从当年季祐风指使桓王大闹沈庭植丧仪开始,沈忆便察觉出此人颇有心计,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无害简单,但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从小在宫里长大的皇子,哪个不会算计?
后来多番接触,结为夫妻,沈忆始终觉得季祐风温润知礼,待人极有风度,从来都叫人如沐春风,连重话都很少说,绝对称得上一句谦谦君子。
沈忆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白玉裂开了清隽温和的表面,露出的竟是这般阴暗冷酷的芯子。
所以她忍不住怀疑——
沈聿当真死了吗?他当真是战死的吗?
她不动声色地看季祐风一眼,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那页信纸,没有再看一眼,直接折起来递回去,淡淡说:“也没想什么,只是觉得沈家先是死了沈庭植,如今长子也战死,只剩下沈夫人和年仅十岁的沈二,孤儿寡母,当真是可怜。”
季祐风接过来,叹了一声:“阿忆,朕知道你难受,想哭就哭出来吧。”
男人眼里没有一丝愧疚。
沈忆转过头望着窗外,神色漠然:“臣妾有什么好哭的?就算是哭,也是为了我大魏死去的数万将士。”
男人微微眯了下眼,笑意愈深:“怎么说沈聿也曾是你的兄长,朕记得,当初你和他的兄妹之情可是不浅。”
沈忆转眸看向他,神色仍无半分触动,仿佛当真没了感情:“陛下也说是曾经了,当年再怎么兄妹情深,从沈家出籍之后,也断干净了。”
季祐风唇角不由扬了扬,还欲再说什么,沈忆打断他:“陛下,臣妾累了,想休息了。”
季祐风为她掖了掖被角,握了下她的手,柔声道:“好,你好好休息。”
他走了。
但沈忆并没有休息,季祐风前脚刚出去,她立刻便起了身:“阿宋!”
季祐风走了,她也无需再刻意忍耐。
她从榻上起身往书案走,语速飞快:“你即刻传信于宋十二卫,不管他们正在做什么,立刻停下,赶去西南,不惜一切代价,找到沈聿——他肯定没死,这一定又是季祐风的诡计,我要他们把他给我带回来!快去!”
话音落地,身后扑通一声,随即响起阿宋干涩的声音:“娘娘……”
沈忆的身形顿了一瞬,她缓缓回身,看到阿宋跪在了地上,不由皱眉:“你这是做什么?”两人自幼一起长大,情谊非同一般,阿宋很少向她行这样的大礼。
阿宋埋下头:“娘娘……陛下没有骗您,沈将军他……确实战死了。”
“军中战报多有延时,咱们的探子前些日子就将这消息报了上来……奴婢怕您伤心,就想着缓一缓等您不那么操劳了再告诉您,不曾想……陛下先说了。”
沈忆呆立半响,扶着圈椅扶手缓缓坐下去,神色还算镇定,只是唇色发白,她问:“探子是怎么说的?”
阿宋低声道:“探子来信说,大楚那个叫宫裕的将军十分厉害,和沈将军对战几可打成平手,尤其一手箭法出神入化。那日沈将军迎战,本是率小队从楚军右翼包抄,不料落入敌军埋伏,沈将军奋战之际,宫裕径直飞来一箭,正中心脏,所有在场的人都看见了……沈将军,当场身亡……”
沈忆唇瓣颤动了几下,从喉咙里飘出一声:“……然后呢?”
“然后……安淮北以为沈将军报仇为名整顿士气,沈将军在军中极受爱戴,大魏将士都杀红了眼,这才终于险胜楚军,但咱们自己也是伤亡惨重,两军短时间之内应该不会再开战了……沈将军的棺椁,已经随大军一起,在运回来的路上,估计不日便能抵京了……”
他的棺椁……
心脏猛地一阵刺痛,连带着五脏六腑都在抽搐,沈忆紧紧攥住扶手,深深埋下了脸。
“娘娘——!”阿宋变了声调,起身就要冲过来。
沈忆抬起手阻止她,慢慢抬起头:“……我没事。”
她无意识地移目望向窗外,如今已是二月,春回大地,枯败了一整个冬天的树枝头开始冒出绿芽,灰蒙蒙中带着零星几点绿意,在温暖的夕照下欢快地摇曳着,这个萧索寒冷的凛冬终于要过去了。
沈忆想起,在这个季节最冷的那一天,她见到了那个如寒冬一般冷冽的男人,彼时,他似醉非醉,强势得几乎称得上蛮横无理,不由分说来向她讨一个吻。
彼时,她还不知道,这将会是他们之间最后一面。
沈聿,沈聿。
她同意派他去西南,可从没想过他会死。
她只是太生气了。
他竟信她杀了沈庭植,说她是个蛇蝎女人,说她狠毒,她怎么能不生气!
他怎么能这样冤枉她?
这世上任何人都可以冤枉她误会她不相信她,只有他不行!
月灯和宋一被救出来之后,月灯曾主动对沈忆说,她可以跟着沈忆再去找沈聿,把一切都解释清楚。
可沈忆拒绝。
是沈聿先误会她,她为什么还要再去找他自证清白?显得她多放下他一样,她才不!
她要沈聿来日自己发现真相,主动来道歉忏悔,她要他好好地哄一哄她,她再纡尊降贵,勉为其难地重新接受他。
这才是她预想中的后续。
可很久过去,沈聿既没有发现真相,也没有来哄她,他只是在那个清冷热闹的除夕夜,携满袖酒痕,猝不及防地给了她一个强势窒息的吻。
如今回想起来,那一夜如梦里一般荒诞而不真实。
或许她早该注意到这反常的荒诞。
她注意到了沈聿饮酒,注意到了他不同寻常的肆意和强势,也注意到了他眼底来不及收回的温柔。
却唯独没有注意到,他这一切反常背后的缘由。
原来他早知此去西南,山高水长,凶多吉少。
他是在向她告别啊。
那天他看向她的每一个眼神,说的每一个字,每一次与她碰触,都是在和她告别啊。
只是当时她不明白。
她当时只心心念念着他误会指责她,念着他对她的不好,念着他有多么讨厌。
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竟然就这样在她毫不知情,毫无意识的情况下,稀里糊涂地草率划过了。
沈忆曾想过她和沈聿的以后,不是没有可能在一起,但更大可能,是相逢一笑,各自安好。
可她没能等来他的道歉,没能等来他好好哄她,也没能等来他们的各自安好,他们之间,永远停在了那个猜忌怀疑,满心怨怒的夜晚。
第二天,他就毫无怨言地踏上这条她亲自为他选就的黄泉路,再也没能回来。
天色渐暗,宫女们安静地穿梭在大殿各处,一盏一盏点起了灯。
只是那书案附近一直昏暗着,阿宋守在一边,没让人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那书案前披了一身暮色的身影终于动了动。
女人微微仰起脸,眼底薄薄一层泪光一闪而逝,随即,低哑的声音传来。
“传我令给十二卫,让他们去西南。”
冰冷双眸低垂,慑人心魄。
“我要知道,他的死——究竟和季祐风有没有关系。”
第84章 打算
不日, 十二卫传回了消息。
朝阳宫后殿,午后暖煦的阳光静静洒在莲池上,几尾白鲤黑鲤在池中飘游, 长而轻薄的尾鳍轻摆,搅起一池碧波春水。
沈忆立于池边玉兰树下,扬手漫不经心地往里头扔着鱼食, 阿宋将宫人遣得远远的, 念书信给她听。
“属下等密切注意宫裕动向, 察其与一魏人传信甚密, 沈将军战死前夕,有魏军士兵曾见此人出入主帅营帐……吾等秘密带走此人,严刑相逼。”
“此人供出, 他奉天子之命, 将沈将军作战行踪透露给宫裕,沈将军因此……遭楚军伏杀。”
念至最后,阿宋的声音低了下去。
沈忆的面容未有半分惊动,池边几棵玉兰已经开出花, 重重花瓣堆叠簇拥在一起,洁白如雪, 她伸出手, 摘了一朵。
淡金色的光线自花叶间穿过, 打在女人侧脸上, 从额角到颧骨, 转折处一条清晰的明暗交界线, 勾勒出她清绝至极的骨相, 她垂着眼看掌中玉兰许久。
虽然她和季祐风之间有过互相猜忌试探, 也曾针锋相对, 但其实沈忆并不讨厌他。
相反,其实她一直很欣赏他。
这个男人虽然幼时病弱,身体欠佳,上至皇帝,下至文武百官,没有人觉得他这副病体担得起天子冕旒,但他从未有过半分自弃,只多年暗中筹谋,其中孤寂滋味,非局中人实难体会。
单是这份多年隐忍的耐心和心性,沈忆就从不后悔当初在夺嫡之争时选择他。
后来季祐风称帝掌政,更证明她没有看错人。
他心里装着百姓,胸中有丘壑,想过流芳百年,亦想立下万年不灭之大业功绩,她和他谈国事论政史,诸多政见不谋而合,亦有酣畅之感。
很多时候,沈忆会觉得,若是季祐风不喜欢她,她和他或许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
可偏偏,老天爷开了个玩笑,叫她认错了人,便也叫他爱错了人。
后来即便知道她不喜欢他,季祐风也从未有过一句怨怼之语,从不叫她为难,只安安静静地陪着她,她只喜欢同他聊国事,他便闭口不提其他。
他总是如此顺着她。
她和他之间,终究是她欠他多一些。
沈忆不是没有想过,就一直这样下去也未尝不可,她和沈聿相忘于江湖,她不会夺季祐风的皇位,他们和平共处,做一对儿朝政上的搭档,将大魏和梁地治理得繁荣昌盛。如此,即便她不做这个皇帝,也算对得起大梁的子民和列祖列宗了。
可就在得知季祐风对沈聿出手的这一刻,沈忆知道,想象终究只能是想象,她和季祐风之间,还是走向了一个无可挽回的结局。
爱之一字,总叫人生出无穷无尽的贪念。
事情走到这一步,过去辛苦粉饰的虚假太平终于轰然破碎,彻底崩塌。
她和季祐风之间,终于只剩下你死,或我活。
沈忆缓缓收紧五指,柔软花瓣皱起,渐渐显出泛黄的折痕,如豆蔻少女一瞬间长满皱纹。
她松开手,花瓣自她指缝间漏下,随风飘落水面,漾开圈圈涟漪。
沈忆转身离开。
身后莲池中,一尾白鲤和一尾黑鲤以为从天而降一颗硕大鱼食,争先恐后地游过来,互相撕咬较劲起来,甩动的尾鳍将池水搅得暗流涌动,横生波澜。
*
傍晚时分,季祐风来朝阳宫陪沈忆用膳。
头顶六角宫灯熠熠明亮,罩着满满一桌御膳热气腾腾,外面天空是初春时节料峭的黯蓝,这个时令的黄昏天色,总透着点儿一切都无可挽回地狼狈落魄着结束的别离愁绪,叫人觉得格外惆怅。
晚风吹进店里,带着些许清寒,季祐风微咳了两声,无需人吩咐,便有几个宫女小跑着去关窗。
远处,几个小宫女投来心疼的视线。
这位年轻的陛下素来待宫人和气,轻易不会为难人,又长相俊美,小宫女们私下说起来,都暗含倾慕,也有那胆子大些的,敢在御前暗送秋波,可陛下从来都是但笑不语,没宠幸过任何一个。
日子久了,她们也渐渐觉出来,陛下心里眼里,只有皇后娘娘一个人。
可如今,陛下犯了咳疾,皇后娘娘端坐着,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桌上摆了一道排骨薏米莲子汤,布菜的宫女正要给沈忆盛一碗,季祐风瞧见了,抬手阻止道:“这个莲子有些苦,皇后怕苦,不用盛了。”
她怕苦,这是很久之前沈忆对他说过的。
若是以往,沈忆必定把这好意承下来,最不济也要说一句“陛下有心了”,可这一次,她无动于衷地用着饭,仿佛根本没听见。
季祐风紧了紧筷子,笑道:“阿忆可是还在为了沈聿之死伤心?”
沈忆抬起眼来,乌黑的眼瞳瞧着他,没什么情绪,她笑了笑,说:“可能吧。”
没有否认,也没有做任何解释,而是一句似是而非的,可能吧。
仿佛有细密的刺轻轻扎进心脏,不算疼,但叫人浑身难受。
季祐风想起前几日他接到的密保,他派去西南的人秘密失踪,生死不知。
若无意外,她应该都知道了吧。
男人垂下头,在人看不见的地方自嘲一笑,然后若无其事地抬起头来,道:“大军离京仅余百里,想来,沈聿的棺椁不日便能抵京。”
沈忆执筷的手一顿,她朝他微微一笑:“大军凯旋而归,陛下心里,应该很高兴吧?”
季祐风看着她远不达眼底的笑意,没说话。
她在恨他。
在走出这一步的时候,他便已有所预料,他唯一没有预料到的,是她会这样恨他。
但既已走到这一步,他不会回头。
他要把仅剩的最后一步走完。
季祐风放下筷子,双手握住沈忆左手,垂眸轻声道:“阿忆,还记得为朕过的第一个生辰吗?”
“你带着亲手做的芙蓉桂花糕来看朕,祝愿朕长命百岁,顺遂康乐,记得吗?”
沈忆没做声,当年在梁宫,她的确做了一盒芙蓉桂花糕为阿淮贺生,可如今季祐风提起,她脑子里想的却是去岁在梁地,她没有送出去的那一盒过于甜腻的芙蓉桂花糕,有个人一口一口,吃了个干干净净。
季祐风却将她的手握得极紧,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眼睛,眸底深处说不清是哀求还是绝望,低声说:“阿忆,再好好陪朕过一次生辰可好?”
沈忆望他半响,蓦的展颜一笑。
“好啊。”
十日后,便是万寿节。
随着万寿节临近,整个京城眼见着热闹起来,匠人们以彩画和各色丝绦装饰各大街坊,宫中各处殿宇廊道亦陆陆续续挂起洪福齐天的寿幅,走不出两步就能听到小宫女们兴奋的叽叽喳喳。每年万寿节,宫中特许低等宫人可以不穿青褐例服,换上喜欢的常服,她们一年里就盼着这一天呢!
御膳房早早就定下了万寿节当日的食单,送去给沈忆过目,花房当值的花匠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又是延长梅树的花期又是连夜催熟牡丹海棠杜鹃,力求在万寿节当日能把宫里妆点得花团锦簇,让人眼前一亮。
沈忆全心全意地操办这场生辰宴,连政事都放在一边,仿佛眼里除了万寿节就没别的事了。
梁颂足足等了一个时辰,终于等到沈忆接见他。
进了殿门,沈忆低头翻着钟鼓司呈上来的礼乐歌舞单子,眼都没抬:“非要见我,有事?”
他们两个之间从不客气,梁颂径直坐在一旁,望着那案上堆叠如山几乎快将她淹没的各种礼单,不由皱眉:“万寿节固然是大事,可也不值得你将它视作头等大事,眼下你的当务之急,该是稳住朝中局势。”
沈忆应了声,手中又翻过一页。
梁颂语气微沉:“阿野,你不要不放心上,难道你没有注意到,最近朝中反对你执政的人又开始冒头了?若是没有你那夫君的默许,他们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反对你?他指不定在怎么算计你,你竟还给他过生辰!”
沈忆终于抬起头来,神色平静地说了一句:“那依兄长之见,眼下当如何?”
梁颂眼中幽芒一闪而过:“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自然是要先下手为强。”
“怎么先下手?”沈忆笑了一下,这一笑很有莫测的味道,无端地叫人不寒而栗,“难道要召集咱们的人,告诉他们我大梁皇室后裔的身份,劝他们跟你我一起造反?”
她执起壶倒一杯茶,轻声道:“兄长觉得,倘若我告知身份,那些支持我的人,是会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继续跟着我,还是会揭发我以此来邀功?”
梁颂沉默下去,半响,道:“如此说来,竟是只有直接逼宫一条路了,可,咱们现今手中的兵力,并不足以对抗季祐风。”
沈忆走过去,将茶递给他:“倒也未必。”
梁颂微怔,接过茶:“此话怎讲?”
沈忆道:“你去见了姬远,就明白了。”
“姬远?你怎会与他有来往?他不是沈家旁系——”梁颂倏然噤声,眼中精光闪过,“是沈聿?!”
沈忆点头:“是他。”
梁颂这下不知说些什么好了,复杂眸色几经变换,他最终叹了一声:“我还道他当真与你决裂了,谁曾想……”
谁曾想,他直到临死前都在为她做打算。
沈忆垂眸怔了片刻,强迫自己回神,她坐回书案后面,重新执起礼单,淡淡道:“我已安排妥当,万寿节当天,百官会协同命妇一起觐见,其中包括那几个手握重权的军中将领,所有在御前侍奉的都将是我们的死士,届时他们会先钳制这几个人,和姬远里应外合。只要能顺利拿下季祐风,朝中官员自会认清形势,后面就好说了。”
梁颂张了张口,半响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这些日子,就是在安排这些?”
“不然呢?”沈忆抬起眼,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难道我还真是为了给他办寿宴?”
梁颂却被这一眼看得浑身发凉。
他这妹妹自小就极有主见,被父皇一眼看重,常常带在身边教养着,不知不觉养出一身上位者的威仪气度,只是那时候毕竟还小,她又生性爱玩,在他们几个哥哥面前从不拘着性子,久而久之,他对她的印象便也一直停留在那个鬼灵精怪的少女永昭。
可如今,他看着眼前这个优雅冷淡的尊贵女人,终于意识到,那个活在他记忆里的永昭已经褪去了稚嫩活泼,她如今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举手投足都自有城府章法,这世上,已没有任何人可以小瞧她。
不知是感慨还是欣慰,梁颂笑了声,道:“既是这样,我便放心了。”
沈忆静静瞥一眼书案上的黄历。
还有三日,便是万寿节。
第85章 宫变
三月初十, 黄历有言,诸事不宜。
这日是个大晴天,灼灼春日, 朗朗碧空深蓝,万里无云,红墙连着黄瓦绵延不绝。尚方司命人在宫中各处放了线, 数百只五彩斑斓的纸鸢浮在碧霄上, 偶尔几只燕子, 身如流线, 在纸鸢提线间慢悠悠划过。
待到了吉时,钟鼓齐鸣,乐声浩远, 久久回荡在天地之间, 早早等候在乾圣宫丹陛前的群臣及命妇行三十三拜礼,随后内阁首辅代百官上贺词,皇后代后妃及命妇祝贺词。
皇帝高居台上,身着十二章纹黑红色朝服, 垂眸静静看着台下恭敬祝寿的女人。
待最后一字落地,皇帝笑着, 朝她伸出手。
皇后亦微微一笑, 提裙拾阶而上, 将手放于男人掌心, 两人缓缓转身, 面向众人, 并肩立于高高丹陛之上。
皇后今日穿的是和皇帝配套的黑红朝服, 两人站在一处, 皆是万里挑一的极好颜色, 神色亦都偏清冷淡然,举手投足间,更是如出一辙的威仪从容。底下人看在眼里,不禁觉得天底下只怕再没有比眼前这一对儿更般配更恩爱的帝后夫妻了。
祝寿过后,帝后换上常服,在乘月楼宴饮群臣及其家眷。
丝竹声起,皇帝举第一盏御酒,楼下彩棚中早有教坊乐人陈设好笙箫箜篌大鼓等器乐,百乐齐奏,二十二名妙龄女子身系彩绦,舞于台上,五彩丝绦随风飘飘,如神女下凡。与此同时,大殿两侧宫女列队入内,呈托盘俯身上菜,群仙炙、天花饼、缕肉羹、莲花肉饼等十余道下酒菜呈至众人案前*。
帝后举酒,百官倾杯,清风徐来,舞乐齐享。
开宴后,皇帝再举二三盏御酒,舞毕乐息,民间艺人上场表演跳索、筋斗等百戏,席间再上新菜式。
如此酒过三巡,席间气氛高涨,百官女眷皆笑语连连,酒酣耳热,最前方的主座上,皇帝常年苍白的脸色都红润了几分,仿若病树逢春,容光焕发。
趁着众人都在欣赏百戏,他在案几下轻轻握住沈忆的手:“阿忆,辛苦你将朕的生辰办得这样热闹,你费心了。”
沈忆回握他,微笑道:“陛下开心便好。”
虽是这样说着,但她始终目视前方,没有看季祐风。
左侧肩膀忽得一沉。
沈忆侧了侧脸,垂眸看过去,季祐风靠在了她颈弯里。
男人一张仙姿玉面酡颜如醉,唇色浸了酒液,艳得惊人,一双桃花眼水波流转,潋滟迷蒙地瞧着她。
他偏过头,在她耳边徐徐吐息,嗓音醉哑:“阿忆,再没有比这次更开心的生辰了。”
男人灼热沉重的呼气拂过耳根,沈忆僵了一瞬,片刻,她不动声色地扶住他,将他推离自己颈畔:“陛下醉了,不如去后殿歇息片刻。”
季祐风慢慢坐直身子,轻笑一声:“朕才没醉。”
他支肘在案上,懒散挥袖:“李交泰!”
“把朕珍藏多年的那壶醉卧琼台拿过来,朕今儿高兴,要和皇后对饮,不醉不归。”
李交泰很快弯腰奉上酒来。
季祐风执壶亲自为沈忆斟了一杯,抬手与她碰杯,叮当一声脆响,酒液倾洒几滴在沈忆手指上,带来淡淡凉意。
沈忆抬眸,男人望进她眼底,笑意似是意味深长,似是痴醉:“阿忆,朕敬你一杯,愿大魏,愿你与朕,年年有今日,岁岁似今朝。”
言罢,他举杯仰头,一饮而尽。
沈忆却没动,她垂眼看着手中酒杯,酒液透明,浓郁醇厚酒香扑面而来,闻之欲醉。
看不出半点异常。
可这万寿节宴,从里到外,从上到下,皆由她一一过手,亲自督查——只除了这一杯酒。
季祐风支颐而笑,醉眼朦胧,哑声笑道:“阿忆,今儿是朕的生辰,这么多人敬了朕酒,可朕只想回敬你,你可知是为什么?”
沈忆眼中毫无期待之色,但还是笑着问:“为什么?”
季祐风靠过来,握起她的手俯身一吻,轻声道:“因为,你是我挚爱的妻。”
底下数道目光扫了过来,揶揄打趣之意尽在其中,沈忆陡然压力倍增。
话说到这个份上,她若不喝,只怕不仅众人觉得有异,季祐风也会起疑。
握着杯身的指尖紧了紧,沈忆微笑:“臣妾谢陛下抬爱。”她以袖掩口,举杯一饮而尽。
季祐风看着她干干净净的杯底,笑意一深。
众人看在眼里,对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一无所知,只觉帝后琴瑟和鸣,感情至深,当真是一对难得的璧人。
气氛不知不觉,又推向一波高潮。
时至正午,艳阳当头,季祐风起身,趁场上正热闹,举了第四盏御酒。
表演百戏的艺人们下场,三十余名舞姬入场。
这些舞姬个个仙姿玉貌,身着红纱舞裙,足系金铃,手持黑木长剑,竟是要表演剑舞。
泠然一道筝音,舞姬翩然而动,一时间,耳边筝声铿锵,剑意带起磅礴杀气扑面而来,而眼前红纱翻飞,眼波横转,美人玲珑曲线若隐若现,又冲淡了这杀气,倒是显出几分迷醉人眼的妖娆邪异。
筝调渐至高潮,繁弦管急,台上红裙飞转,剑花随着击鼓之声荡然四起,几可在空中看到残影,空中隐有厉啸之声。随即,筝音回旋,鼓点愈来愈急促,红纱飞旋,快得几乎分不清哪是人影,哪是剑影,众人直看得眼花缭乱,心脏随着激荡乐声砰砰狂跳。
目眩神迷之际,筝音鼓点戛然而止,万籁俱寂。
短暂一瞬的空白之后,大殿正前方主座上猛然传来一道尖锐利器互相大力摩擦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厉响!
犹如曲调奏至高潮时的突然停顿,让人心跳停滞,高悬空中,然后再突然以狂风骤雨千军万马之势般重重落下,一股难以形容的战栗感从尾椎瞬间传至头顶,天灵盖都隐隐发麻。
众人下意识立刻循声望去,瞬间全部变了脸色。
只见主座之上,方才还言笑晏晏的皇后面无表情,手中一把寒光闪烁的短匕刺向皇帝胸前,而皇帝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把长剑,正堪堪横在那匕首刀尖之前,死死抵住,让这刀尖再不得寸进,皇帝脸上亦是冷笑连连,哪还有方才半分醉眼惺忪的深情模样?
刀尖一寸一寸划过剑身,一路带起火星,然后骤然分离,两人几乎是同时起身,再次交手一招,皇帝身后闪现出数道黑影,上前将他护得密不透风,皇后踹翻食几,急速退出数丈远。
众人还沉浸在方才那场神魂颠倒的视觉盛宴之中,对眼前突发变故还完全没反应过来,耳边又齐刷刷响起一道金戈嗡鸣,眼前倏然暴起数道剑光!
定睛一看,台上舞姬手中握的哪还是木剑?那分明是褪了木头剑鞘的杀人利剑!
刚意识到这一点,下一瞬,那夺命剑光已直朝颈边横来。
顿时,殿中哭嚎惊叫四起,人影逃窜,桌椅翻倒,杯盏砰砰坠地,菜品汤汁混合着酒液洒落满地,一片狼藉混乱。
妖娆的舞姬眨眼之间变成了夺命的罗刹,寒光闪烁之间,殿内诸人已被逼得挤作一团,瑟瑟如鹌鹑,抱头不敢言。
沈忆站在兵荒马乱的大殿之中,听着不绝于耳的抽泣声,隔着几层人群和季祐风对视。
她出手已经够快,可季祐风还是瞬间就挡了下来,只能说明——他从一开始就在防她。
男人站在重重黑衣死士中间,不惊不怒,只是带着浓浓的失望:“阿忆,你还是不肯陪朕好好过完这个生辰。”
沈忆淡笑了下,眼中却无半分笑意:“可我瞧着陛下,本也没有好好过完这个生辰的意思。”
季祐风更加惋惜:“阿忆,你若束手就擒,朕不会如此对你。”
沈忆走到一边几位舞姬打理好的席位上坐下,收刀入鞘,执起茶壶悠悠倒了杯茶:“陛下,你想要这天下,我也想要,你想怎么对我大可放马过来,咱们,各凭本事。”
四面殿门早已被封锁,殿内众人无从逃离,但见这些假扮成舞姬的杀手只是将他们围困起来,并没有伤害他们的意思,慢慢也都镇定下来。
此刻听到沈忆说出这话,众人终于明白眼下究竟怎么个情况,脸上不禁露出震惊之色,唯有私下跟沈忆来往较密的几位大人,神色还算平静。
“各凭本事……”季祐风扫过殿内一众大臣,皮笑肉不笑,“你凭什么以为,你在大魏,还有本事可言?”
沈忆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季祐风坐下来,将衣裳袍角摆得端正,含笑望向人群:“是张大人给你的信心?还是郭大人,亦或是付大人……?”
他每提到一人,此人便长跪不起,最后竟是跪了一片,可自始至终,不曾有一人主动向皇帝认罪求饶,殿内一片沉重肃然的缄默,仿佛无声之间诉说着的某种坚定不移的决心。
季祐风拊掌大笑:“你们倒是个个都死心塌地追随她,不愧是大魏的好臣子。”只是这笑意渐寒,声调渐低,他森森冷笑道:“梁帝若是在天有灵,看到你们这般勤勤恳恳地为他女儿铺路,只怕笑也能笑活过来!”
最后一字落下,所有人都猛然转过头,愕然看向那端坐大殿正中的女子。
只见这身影一动不动,片刻,嗑噔一声,女人伸出手将手中茶盏放回食几上,淡淡道:“陛下这话说错了,人死不能复生,我父皇不可能再活过来。”
满堂皆惊!
她竟直接承认了!
短暂震惊之后,低声愤然的咒骂在人群中零零星星地响起。
“妖女!”
“祸水!”
在这其中,一道强忍着颤抖的中年男人声线越众而出:“微臣斗胆一问,阁下可是梁帝在位时最宠爱的永昭公主,宋行野?”
沈忆抬眼,问话之人正是礼部侍郎郭肃,他方才也被季祐风提到,此刻正跪在地上。
当初她通过操办先帝丧事与郭肃结识,后来又接触几番,算是将他收入麾下,这么久以来,他向来对她赞赏有加,不能说肝脑涂地,也绝对算的上她极信任的心腹。
沈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字字道:“不错,我就是宋行野。”
郭肃瞳孔先是一缩,继而怒目圆睁,仿佛被谁戏耍了般愤然甩袖,向季祐风的方向磕头道:“臣有罪,竟受妖女蛊惑,请陛下恕罪!”
沈忆定定看着他的背影。
虽说她对这种情况早有预料,可郭肃态度转变之果断干脆,却是她始料未及。
“郭大人这是什么意思?不过是一个身份,当真有这么重要吗?”
她缓缓站起身,冷笑:“我是梁国公主又怎样?我依然会治国理政,我依然能成为一个明君,待我登基,我依旧会重用你们这些魏臣!因为区区一个身份就行背叛之事,郭肃,你这是愚蠢!”
“娘娘别再说了!”郭肃猛地直起身子,背对着她厉声道,“这根本没得商量,大魏皇室血脉不容玷污!”
沈忆怒极反笑,冷冷吐字:“愚昧。”
她刚说完,安静的大殿内又响起一声斩钉截铁的“臣有罪”。
沈忆循声望去,果然又是一道熟悉的身影。
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殿内陆陆续续响起“臣受妖女蛊惑”“请陛下宽恕”“臣有罪”,仅仅过了不到一刻钟,之前为了她保持沉默的这些人,便避如蛇蝎一般全部绝尘而去,无一人例外。
沈忆早已不再开口。
这时,不知是哪家女眷喊了一声,尖利的声音划破空气,刺穿耳膜:“妖女去死!”
一团沉甸甸的东西重重砸到了背上,衣裳变得黏糊湿稠,粘在肌肤上,周身立刻弥漫起泔水的气味。
有人在用剩下的饭菜扔她。
沈忆却没有反应,她一动不动,仍在死死盯着那些背对她转过身去的人影。
一有人开了头,马上群起而效仿,沈忆在京城高门贵女的圈子里本就不怎么受待见,之前她还是皇后时这些人不敢拿她怎么办,如今一朝跌落高台,她们便急不可耐地踩了上来。
沈忆被砸了几下,脸上和头发上都沾上了黏糊糊的汤汁,舞姬们阻拦不及,只好匆匆赶过去围到她周围尽量帮着挡下一些。
不多时,漂亮妖娆的舞姬们脸上胭脂晕染,发髻垂散,红纱上浸着各色汤汁,黏连在一起,比落汤鸡还狼狈,而沈忆身上也好不到哪去。
季祐风仍坐在那方竹筵上,冷眼看着这混乱的场面。
他不能出面。
非要让沈忆吃了苦头,知道他的厉害,她才有可能彻底死心,乖乖听他的话,待在后宫里,永远臣服于他。
所以即便心中一次又一次想要起身制止,他也强忍下来,无动于衷地看着,自始至终一字未说。
又是啪的一声,斜里飞来一只肘花,精准击中了沈忆的额心,瞬间汤汁四溅,软烂的肉皮与肌肤黏连了一下,顺着她苍白的面容缓缓滑落,从额头至鼻尖拖起一道油腻深褐色的油光。
远处传来一阵拍手爆笑:“砸中了砸中了!还是我有准头!”
沈忆回过神来,缓缓抬起眼。
她环视四周,尽是熟悉面孔,或受过她恩典,或曾信誓旦旦跟随她左右,而现在,他们满目警惕,义愤填膺,让她去死。
沈忆忽然扯起唇笑了一下,说不清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别人。
大拇指轻抵住刀鞘,下一瞬,利刃峥然出鞘,她信手扔去,匕首脱手飞出,如离弦之箭直朝那女人飞去。
砰的一声闷响,匕首深深没入廊柱,银白刀身闪过一抹寒光,距离女人脸颊仅不到三寸。
女人瞳孔震颤,终于反应过来,顿时尖叫一声。
沈忆冷笑:“不怕死的,尽管继续扔。”
舞姬们回到人群里,当啷一声重新亮出了利剑。
空气霎时安静。
乱糟糟的局面一瞬间就被控制住了。
沈忆捡起一块拭巾,缓慢地擦拭着脸上的汤汁,看向季祐风,似笑非笑:“我要感谢陛下,给我上了一课。”
季祐风凝视着她,眸色难辨。
“我年幼时,父皇曾对我说仁者不掌权,居高位者,不需要让人敬你,只需要让人怕你。”
“我当时不以为然,我觉得只要我勤勉能干,修身治国,自会有人忠心追随于我,与我肝胆相照,与我开创盛世。”
“可如今我明白了,哪有人会对另一个人死心塌地,忠心耿耿?”沾染了褐色汤汁的拭巾移开,露出女人一双清明的眼。
“这种会随着情势、利益、人心轻易改变的忠心太廉价了,我的确不需要这样的忠心。”
季祐风看着她,眸中淡淡闪过一丝亮光。
这就是他喜欢的女人,永远都这么果决,干脆,坚定,永远向前看,永远不回头。
沈忆随手扔下拭巾,唇边缓缓勾出笑:“你们没人肯站在我这边,没关系,我也从来没有说过,我要靠你们赢。”
季祐风不动声色:“哦?那朕倒是很好奇,皇后还有什么本事?”
沈忆伸出食指放于唇前,轻轻“嘘”了一声。
“——你听。”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随着她的动作安静下来,殿内一时静得针落可闻。
在这样的安静中,某些声音终于被放大。
就像在水下凫水了几个时辰的人骤然浮出水面,被安静无声的水流包裹了几个时辰的耳膜在接触到空气的那一瞬间,那些一直被淹没在深水中的,难以察觉的细微声响争先恐后地蜂拥而入,灌了满耳。
渐渐的,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外面奏乐之声从未停止,可在这奏乐之下,有兵器相击的声音,也有人的嘶吼,还有军令和号角。
有人杀了进来!
店门紧闭,将众人完全与外界隔绝,根本看不到外面的动静,只能靠听。
季祐风抬了抬眼:“你做了什么手脚?”
沈忆含笑道:“不过是吩咐人把这里看得紧一些,再让外面乐舞声再大一些罢了,只是看如今的情况,奏乐声已经掩盖不住,陛下不若猜猜,你手下的人,还能坚持多久?”
季祐风愣了一瞬,不由失笑:“你倒聪明。”
事情到这一步,他竟还笑得出来,不,应该说,季祐风自始至终其实都没怎么惊讶过。
沈忆眸色微深,没有应他。
似是想到什么,男人面上的笑缓缓淡去了:“只凭你手下的人撑不到这里,谁在帮你?”
未等沈忆回答,他扫了一眼殿内众大臣,眯起眼:“除了梁颂,还有……姬远?他今日称病,看来是假的了。”
沈忆道:“是。”
季祐风偏过头咳了两声,嗓音有些嘶哑:“姬远不会无缘无故帮你,为什么?因为沈聿?”
沈忆扬了扬眉:“是。”
而只因这一个“是”字,从宫变开始便一直神色自若的季祐风,竟瞬间变了脸。
“沈聿,又是沈聿,好的很!”
男人缓缓站起身,他慢条斯理地拂去袖口的褶皱,阴沉面容如风雨骤来,诡谲冷笑:“他就这么放不下你,朕费尽心思让他与你决裂,把他送去阴曹地府,他居然阴魂不散,还不肯放下你。”
沈忆眸光转冷:“季祐风,口下留德。”
季祐风道:“怎么?朕不过说这么一句,你就受不了了?阿忆,你真叫朕失望。”
“不过没关系,朕原谅你,”他话锋一转,朝她微微一笑,“毕竟,你以后,心里眼里,只会有朕一个人。”
沈忆嗤道:“陛下莫不是被气糊涂了,开始说胡话了。”
季祐风笑意愈深:“是吗?阿忆,你难道没觉得,你身上哪里不对?”
如有冰凉的蛇信在脖颈后舔过,沈忆不寒而栗,身子晃了一下。
她下意识握拳,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四肢变得绵软无力,脑袋昏昏沉沉,身体沉重得厉害,指尖甚至使不上力,沈忆霍然抬头,咬牙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季祐风只说了四个字:“醉卧琼台。”
沈忆道:“怎么会?我明明——!”
季祐风道:“你明明只喝了一小口,剩下的全倒袖子上了,对吧。”
他叹口气:“阿忆,你能想到,难道朕想不到?这瓶醉卧琼台,朕可是下了数倍的药量,别说是只喝一小口,你哪怕只是嘴唇碰到,也依然会有药效,只不过是时间长短的区别罢了,这个时候了,药效也该发作了。”
脑子晕眩得越来越厉害,眼前天旋地转,沈忆死死掐着掌心,勉强维持清醒,吐出两字:“……卑……鄙!”
她不是没想过在食物中动手脚,可她与季祐风同吃同饮,若要给季祐风下毒,她自己必然也要沾染毒药,即便事先服用解药,仍旧对身体极其不利。季祐风下了如此猛烈的药量,他自己更是饮了整整一杯醉卧琼台,沈忆难以想象他事先服了多少解药,身体要承受多少。
他为了算计她,当真是豁得出去。
昏沉模糊的视线里,季祐风负手一步一步微笑着向她走来:“阿忆,若非朕提早留着一手,凭姬远的实力,朕今日还真可能就交代在这里了,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成王败寇。阿忆,以后,乖乖听朕的话。”
周围,黑衣死士早已与舞姬们缠斗起来,她身边已经没有人。
沈忆在指尖凝聚起一点力气,从发髻中摸出一支尖锐的金簪朝他刺去,但在离男人胸膛还很远的地方便被一把紧紧攥住了,季祐风牢牢桎梏着她的手腕,轻而易举地掰开她的手指。
金簪叮呤落地,在地上滚了几遭,停了下来。
沈忆仍不肯放弃,开始奋力挣开他的钳制。
这时,季祐风一把将她拉至身前,微微俯下身,凑在她耳边轻声说:“阿忆,你不是一直纠结,朕和沈聿,到底谁才是你的阿淮吗?”
“朕现在可以告诉你了。”
沈忆立刻停止挣扎,男人清晰而残忍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的阿淮,被你亲手送去西南边关,一箭穿心,永远死在了那里。”
“大军运回来的棺椁,装的是别的死尸易容成的,而你的阿淮,已经被朕挫骨扬灰,一根头发丝都没有留下。”
“但杀死他的人不是朕,是你。你的阿淮,因你而死,是你亲手杀了他。”
“阿忆,对朕这个答案,你还满意吗?”
沈忆彻底不动了。
仿佛鲜嫩花枝一瞬枯萎,她漆黑的眼睛定住了,黯淡空洞地不知望向何处,随即,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出来。
她紧紧闭上了眼。
可泪水却永无止境一般,顷刻浸湿了整张脸,眉头深深拧起,仿佛有什么东西撑在上下牙关之间,嘴巴完全合不上,却只能发出无声的痛哭,她身子止不住地向下坠。
季祐风低头看着她,攥着她手腕的手不自觉越来越用力,越来越用力,苍白手背上甚至凸起狰狞的青筋,在女人白皙的肌肤上留下深深一道红痕。
他本以为告诉她这些,他会高兴,可事实上,看到她如此模样,他嫉妒得几乎发狂。
没关系,没关系。
他安慰自己,以后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碍他们在一起。
再不会有。
季祐风一手绕过沈忆的肩,准备将她抱起。
而就在这时,殿外忽起一阵嘈杂人声,砰地一声巨响,门被一阵疾风吹开,门扇被拍在门板上,又大力反弹回去。
仿佛一只麻袋被撕破一道口子,凉风灌入,殿内几乎凝固的空气缓缓流动起来。
下一瞬,大开的门口飞速闯入一柄剑。
众人来不及惊呼,眼看着那剑破空而去,直指沈忆——
不,不是沈忆,是她身边的季祐风!
季祐风反应极快,立刻闪身避开。
然而,他的动作再快,也不可能快过剑。
噗呲一声,剑刃深深没入他的右胸,染血的剑尖从背部穿出来,男人重重跌落在地,雪白的前襟瞬间晕开一大片血色。
沈忆踉跄着稳住身形,怔怔回眸看向殿门处。
金阳灿烂,光尘飞舞。
门前不知何时多了一道人影,逆光而立。
沈忆的眼睛瞬间定住了。
心跳在这一刹那急速狂飙,几乎跳出胸膛。
嘴唇嗫嚅几下,可喉咙干涩得厉害,发不出声。
他大步向她走来。
沈忆死死盯着他。
墨发黑眸,凌厉英俊的一张脸,眼底结着冰,眉峰藏着雪,常年一张脸冷的要死,她却觉得最好看。
“……沈聿。”
她低喃如梦中呓语,泪流满面。
一双手抬起她的脸,指腹熟悉的粗粝触感拂过,低沉微哑的声音罩下来:“阿忆,我来迟了。”
她指尖颤抖着握住他的手,握得那样紧,那样紧。
沈聿伸手稳稳拥住她,抬起眼,看向殿内众人。
所有人都下意识远离殿门,慢慢地退回了殿内。最后,沈忆身边只剩下沈聿,而在她对面,所有人都站在了季祐风身后。
鸦雀无声。
忽的,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沈聿,还不快过来!她可是梁人!”
一语惊醒梦中人,众人如梦初醒,纷纷上前怒叱,指责谩骂纷至沓来。
“为何救她这个梁人!”
“不能救她!”
“快过来!!”
“她是梁国公主!!”
沈聿抬了抬眼。
“我知道。”他说。
他紧接着道:“可那又如何?”
满堂皆惊。
男人慢条斯理地抽出腰间佩剑,单手松松提着,剑尖指地,鲜血顺着剑身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你们不喜欢她,没关系。”
“你们不肯支持她,也请便。”
“但你们想让我加入你们,抱歉——哪怕全天下人都反对她,我也会站在她身后。”
“无论她是谁。”
“无论,我是谁。”
第86章 初定
殿内极其安静, 耳边只有男人清晰平稳的声线,既不慷慨激昂,亦没有义正词严。
只是平静而寻常地陈述一件事情, 并不在意谁听得到,又会怎么想。
心里微微一动,沈忆忽然生出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被背叛又怎样?被群起而攻之又如何?不重要了, 根本不重要。
胸口仿佛有某种柔软得不可思议的东西填满了, 它柔和缓慢地膨胀着, 充盈着, 最后温和地将她包裹,积压在心底的愤怒就像洪水进了海里,无声无息地消溶。
鼻尖突然涌上一股酸涩之气, 瞬间湿润了眼眶, 沈忆用力闭了闭眼,将这突如其来的汹涌泪意压了回去。
随即,她无声地浅浅笑了起来。
眼下这般势态,怎能笑呢?沈忆抿了抿唇, 用力压下唇角,但嘴角还是忍不住向上扬。
她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她失去了全世界, 却又拥有着全世界。
这种感觉太美好了, 幸福得她想落泪。
季祐风躺在血泊中, 月白色的蝉翼纱暗花朝服泡得秾艳, 长剑贯穿他的胸口, 伤口源源不绝地往外淌着血, 胸腔每一下起伏都是撕裂般的痛楚, 重重死士围在身前, 可他的视线越过他们, 死死盯着不远处女人脸上的那抹笑意。
吐出一口血,他握住插在胸口的剑刃,一寸一寸拔出,剑刃彻底离开他身体时,噗呲一声,一澎血飞溅到地上,他以手撑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看到他,沈忆脸上的笑意蓦的消失了。
季祐风一步一步向她走过去,所过之处,在地上留下了一串血脚印和滴滴答答的血迹。
没人知道是什么支撑着他站起来,又走过去,众人沉默着,死士也不敢拦在他身前。
他惨白着脸,用一种难以言说的极复杂的语气,笑着同她说:“阿忆,你就这样高兴。”
沈忆说:“是啊,我就是很高兴。”
季祐风的脸色又白了一点儿,阴沉的视线看向沈聿,冷笑道:“她杀了你父亲,沈聿,难道你忘了?!”
沈聿看着他,只说了一句:“杀我父亲的到底是谁,你心里有数。”
沈忆不由侧头去看他。
沈聿居然一直都知道。
季祐风缓缓眯起眼:“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从见到月灯的那一刻。”
季祐风偏过头,阴恻恻地道:“原来你一直在跟朕演戏。”
沈聿看着他,好整以暇,淡笑了下,只是这笑竟完全不同于他平日里的笑容,而是透出一种说不出的意味深长:“若非如此,臣怎能叫陛下放心派臣去边关,又如何能置之死地而后生,收拢人心,带着大军杀回来呢?”
沈忆愕然睁大了眼。
而季祐风听到这里,脸色终于彻底变了。
他浑身染血,站在殿门前,袍角和长发在狂风里飘荡,片刻,低低笑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男人抬手抹去眼角笑出的泪,在阳光下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脸颊有半边染上了血色,像朱砂恶鬼,又似落泪佛陀。
他仍在笑,只是唇边一抹讥诮:“没想到向来行事光明磊落的沈聿,也有这机关算尽,处处算计的一天。”
沈聿也笑,笑得极冷:“彼此彼此。”
季祐风看着他,忽然说了一句:“沈聿,不要以为你赢了。”
沈聿握紧剑柄,不动声色:“哦?愿闻其详。”
沈忆看看沈聿,再看看季祐风,她头本就晕得厉害,得强打着精神才能勉强站稳,完全没有精力细想两个人话中深意,到后面已经听得很费劲。
谁机关算尽?什么赢了输了?
这时,只见季祐风忽然看过来,他似笑非笑:“阿忆,想不想知道,他为什么不肯承认他是阿淮?”
“想不想知道,他当初临近返魏时为何突然抛下你?”
“想不想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想杀了朕?”
三句话就像三根针扎在沈忆的脑袋上,她头皮倏地一紧,昏涨的脑子竟短暂地被拨开一条清明的通路:“你说什么?”
季祐风朝她迈出一步,男人染血的面容忽然在眼前放大,原本清隽俊美的五官隐隐扭曲,面皮之下透出刻骨的怨毒般的阴冷笑意,沈忆头皮发麻,从头发丝到脚趾弯都是僵硬的。
这时,沈聿忽然上前,挡在了她和季祐风之间。
视线被男人宽阔的脊背遮得严严实实,沈聿微微侧脸过来,露出的下颌线条冷硬,眼底蕴起淡漠而冰冷的杀意。
他轻声说:“阿忆,这里交给我,你先出去。”
沈忆茫然地看着他,方才那一刻的清醒没能维持太久,随着他这句话,耳边嗡嗡作响,头又开始晕了。
这时,身前传来季祐风撕裂喉咙般的呼喊,断断续续,耳鸣越来越强烈,沈忆听不清楚。
“阿忆……好好看看你眼前这个人,这个你心心念念的阿淮……”
耳朵里仿佛灌进了很多水,咕噜咕噜冒着泡,沈忆抬手按住太阳穴,用力甩了甩脑袋。
眼前晕眩得更加厉害。
耳边远远地模模糊糊传来一句——
“你以为梁国是怎么被灭的,还不是因为……”
沈忆挣扎着打起精神想要继续听下去,可这声音戛然而止,再也没了后续,然后噗的一声轻响,似是利器没入身体的声音,耳边彻底归于寂静。
最后视野的尽头,季祐风倒在血泊里,睁着一双了无生息的眼睛,视线仿佛刺穿空气,有如实质一般死死地盯着她。
但下一刻,沈聿干净利落地抽剑转过身,把她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男人不着痕迹地把染血的手向后藏了藏,伸出另一只干净的手揽着她,没有一丝表情的冷峻面容微微露出笑意:“阿忆,难受就睡吧,剩下的事有我。”
沈忆勉强维持的意识随着这句话彻底消散,她实在太累了,身体向前倾,软软倒在了沈聿怀里。
沈聿打横抱起她,转身向外走。
身后传来一道道压抑着恐惧的恸哭声。
他们所拥护之人现在不知死活地躺在了地上,他们当然要哭一哭,只不过不是哭季祐风,而是哭他们自己,毕竟,下一个生死难料的,轮到了他们自己。
沈聿面无表情地往外走。
只是还没走两步,他倏然止步。
他看着前方。
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清瘦男子站在殿门前,毫无血色的一张惨白脸庞,即便沐浴在春日阳光里,也如鬼魅般阴冷,男人素来寡淡萧索的眉目阴沉着,仿佛蕴着雷霆暴雨,他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沈聿停顿片刻,继续向前走去,视若无睹。
经过男人身边时,横过来一只手臂,将他拦下。
沈聿目不斜视:“梁大人这是做什么?”
他方才因为担心沈忆就先来了乘月楼,大军交给了姬远,梁颂从旁督战。如今梁颂既来了这里,想来外面大势已定,只是不知他方才听到了多少。
梁颂收回手,缓慢踱步至他身前:“季祐风方才说,你才是阿淮,当年去梁宫的那个质子。”
沈聿忽然沉默,他看了梁颂半响,眸色浮沉不明,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梁颂盯着他,眼睛缓缓眯起:“原来如此。怪不得你会知道我和嘉禾之间的事情,沈聿,你早就认出我了吧。”
沈聿的视线从他面上移开,绕开他继续向前走:“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
“沈聿!”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自牙关中逼出的压抑怒喝,随即,当啷一声,长剑出鞘!
沈聿闻声而动,迅疾闪身躲开这一剑,抱着沈忆倒退几步,转身面对梁颂,却是什么都没说,只沉默着。
梁颂用剑尖对准他:“放开她!”
沈聿垂下眼,没有动。
梁颂提剑一步步逼近他:“你做过什么你自己难道不清楚?你怎么还好意思抱她!!”
沈聿紧了紧手臂,终于抬起眼对上他的视线。
和强忍着怒火的梁颂相比,他看起来要冷静得多。
“我知道我做过什么,”他说,“但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大局初定,人心不稳,手中若没有军权,你觉得她能坐得稳这江山?”
梁颂眸中怒意更盛:“怎么?难道她要做这个皇帝,她就一辈子都离不开你了?!”
沈聿看着他,眸光一寸一寸黯淡下去,直至最后眼底空空荡荡,仿若一片虚无。
他低声说:“你放心,待一切尘埃落定……我会亲自跟她把一切都说清楚。”
说完,他转身,抱着沈忆走向殿门。
风吹进来,两人衣裳的衿带一黑一红,纠缠在一起,起落飘荡,难舍难分。
梁颂看着两人的背影,半响,冷冷道:“劝你一句,早早放手。她绝不会原谅你。”
男人身形顿了一瞬,迈出了殿门,没再回头。
*
沈忆睁开眼,入目是熟悉的凤穿牡丹织锦床幔。
她回到了朝阳宫。
沈忆坐起身,环顾四周。
不远处的书案,灯下,一个人影静坐椅中,手执书卷,窗外圆月高悬,洒他满身如霜清晖。
是月中人,亦是眼前人。
沈忆下了床,无声走过去。
她站在书案边上,静静看着他看书。
就像曾经无数次那样。
片刻,男人似乎察觉到什么,抬起眼,看见她,眸中露出笑意。
他起身向她走来:“醒了?可有什么不适?”
沈忆却没说话,她圈住他的脖子,仰起头。
沈聿还想说什么,她踮起脚,吻上他。
男人怔了一瞬。
书卷砰然落在地上。
下一刻,他手指插进她发中,俯身,用力回吻她。
第87章 克制
沈聿抱着沈忆转了个方向, 将她抵在书案前,一手按在她脑后,一手撑在案上, 低头吻她。
两人的身子严丝合缝地贴着,沈忆仿佛抱了块又硬又烫的烙铁,连周身空气都是热的。男人的唇重重吮/吸着她, 紧缠着她的舌不放, 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卷起她舌尖, 沈忆身子不自觉地后仰, 被亲得喘不上气。
但吻得越凶,身体深处越是腾起一股隐隐战栗的兴奋和渴望。
不够,还不够……
混乱中, 她摸索着攀上沈聿按在书案上的手, 轻攥住他修长的手指,然后,引着他一路向上……
指尖毫无阻隔地触碰到那处温热柔软的刹那,沈聿脑子里嗡的一声, 全身的血液瞬间沸腾起来,朝着一处狂涌而去, 他猛地睁开眼。
如霜月色洒进窗来, 身下女人云鬓懒斜, 胸前衣襟不知何时松散开来, 锁/骨如玉沟横, 雪/峰若隐若现。她通身浸在皎然月色里, 每一寸肌肤都极白极白, 在这暗夜里仿佛发着蒙蒙的光, 只那唇瓣因为过度吮吸而变得秾艳深红。风吹进来, 乌黑的发飘落她雪白颈肩,她幽幽睁开眼,眼底尚存未退尽的情/欲,如魅似妖。
沈聿定住了。
她长得好,他向来知道,可他不知道,年少之时那几分已经可以乱人心绪的娇媚明艳,在多年后会变成这般如跗骨之瘾般轻易惹得人神魂颠倒,欲生欲死的妖娆风情。
血液猛烈冲刷着血管,撞击着耳膜,心跳从未如此急速,身体仿佛快炸开。
沈聿用尽全身力气,克制着没有再动。
察觉到他的僵硬,沈忆轻挑眉梢,眼底闪过一丝笑意,缓慢靠上前来,口中低低地唤:“沈聿……”
谁知她刚动一下,男人立刻抬起手,握住她的肩,不许她再近半寸。
随即,他一把扯过她的外衣,动作几乎称得上是简单粗暴地瞬间将她所有裸/露在外面的皮肤都盖住,裹得严严实实,一丝不露。
做完这些,沈聿长出一口气,仿佛终于重新活过来一般,然后轻柔地把她从书案上抱了下来,摸了摸她的头。
这一串动作一气呵成,沈忆双脚挨到地面,愣了一瞬,漂亮的眸子闪过一丝恼火:“你——!”
沈聿扶在她脑后的手停了停,然后更快地轻抚了她几下,他低头看着她:“还没到时候……”
沈忆拍开他的手:“怎么就还没到时候!”
沈聿忽然移开眼神,沉默半响,他若无其事地道:“季祐风还没死。”
沈忆:“嗯?”
沈聿把掉在地上的书本和奏折捡起来,解释道:“命悬一线,梁颂派太医把他救回来了。”
沈忆皱眉:“梁颂救季祐风做什么?”
沈聿握着书,没说话。
沈忆看他两眼,忽然道:“好吧。”
她拿过一张纸在案上铺好,执笔蘸墨,刷刷开写:“本来我觉得经过宫变,我和他已经没关系了,但既然你介意,那就正式一点。”
三言两语间,文书已经写就。
沈忆丢下笔,啪地盖上凤印,五指张开抓起文书递过去:“喏。”
沈聿看着两个醒目大字:休书。
他低笑了一声,似是无奈。
抢了人家的皇位,最后还不肯和离,非得是休了人家,天底下哪有这么蛮横不讲理的人?偏就被他遇到了。
只是一声笑,沈忆却精准理解到了这笑声的意味,她哼道:“谁让他非要对你下手?他若不动你,我还能跟他得过且过下去,况且他当众揭露我的身份,定然是存了将我的势力斩草除根的意思,如今我还肯留他一条命已是仁至义尽了,我才不要同他和离!”
男人眼神幽幽:“是,向来只有你休别人的份儿,谁能休得了你。”
沈忆想了想:“也不一定,若是和你成亲的话——”
沈聿的呼吸忽然短暂地停滞了一瞬。
沈忆没察觉到,自顾自下了结论:“我应该不会休了你。”
她歪着头笑嘻嘻地凑来他低垂的眼前,纤长黑睫轻眨,几乎快碰到他的脸颊,眼眸弯弯:“因为我就算再生气,你哄一哄我,我就好啦,我可舍不得休你。”
沈聿定定看她几息,双手捧上她脸颊,唇覆了下去。
一个缱绻无边,温柔缠绵的吻。
男人的唇离开后,沈忆伏在他胸口,贪恋地来回轻蹭几下,小声说:“……这次可以继续了吧?”
脸颊下的胸膛肌肤温度节节升高,烫得惊人,沈聿没说话。
漫长的短暂间隔过去,男人按住她不安分的身子,沙哑的嗓音从头顶落下:“不早了,休息吧,明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沈忆知道他说的什么硬仗,但是她现在不想说这个,撇了撇嘴说:“借口。”
她从他怀里出来,站定看着他,慢慢眯起眼:“你有事儿瞒着我?”
沈聿避开她视线:“没有。”
沈忆两手撑在案沿,身子前倾,看他片刻,轻哼了声,转过脸,不知为何,竟没再追问下去。
她抬脚往里间走:“我睡了,你愿意去哪去哪,反正别来招惹我。”
沈聿顿了顿,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沈忆头也不回:“你聋了?!”
沈聿仍然跟在她身后,撩开纱帘,走了进去。
不久,里面传来肉搏的闷响声,隐隐夹杂着几道女人恼火的怒叱,后来就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呜咽。
外间,宫人们安静有序地做自己的事,没有一个人朝那纱帘后瞥去一眼。
沈忆对整个朝阳宫有着绝对而完全的掌控力,没有她的允许,她们不会多问半句,多看一眼,多说一字。
翌日沈忆醒来,神清气爽。
昨日她和沈聿并没能纠缠太久,原因无他,只因无论是力气还是对抗技巧,她都远远不是沈聿的对手。
不过沈聿也不敢和她闹得太过火,只是将她锁在怀里亲了亲额头和脸颊,就哄她入睡了。
沈忆反抗不过,索性两眼一闭,睡觉。
这一觉睡得又沉又熟,以至于沈忆起床后,完全不知道沈聿什么时候走的。
身边空荡荡,衾枕没有温度,估计走了有一会了。
也不知是干什么去了。
沈忆不管他,喊来人准备起床。
梳妆的时候,阿宋脚步匆匆进来,低声道:“娘娘,内阁聚集众大臣,在乾元殿门前,请您放出魏帝,归还皇位,否则就罢朝。”
铜镜中的女人凤目泠泠,眼底未起半丝波澜:“知道了。”
梳妆穿衣,慢悠悠用过早膳,沈忆乘上凤辇往乾元殿去。
今儿是个阴天,灰白色的云仿佛吸满了水,沉沉压在殿脊上,酝酿着随时会下一场暴雨。
远远望过去,乾元殿门前的空旷青石砖地上站着数位大臣,紫袍红服,青青绿绿,什么品级的官都有,昂首挺胸,气势凛然,当真是好大的阵仗。
沈忆下了凤辇,缓步走过去。
她今日穿了一件深红色的石榴裙,臂间松松挽着织金披帛,梳凌云髻,发间五支尖细锋利的红宝石簪。石榴裙本多俏丽娇艳,但穿在沈忆身上,倒是显得这深红色凝重典雅,贵气灼灼,生出几分叫人畏惧的距离感,配上她高眉凤目,没什么表情的冷艳面容,简单一个露面,就让人群短暂地安静了一瞬。
沈忆停下脚,微微一笑:“几位大人,今日倒是很得闲。”
才起了一个话头,有人喝道:“住口,少在这里妖言惑众!还我大魏天子!”
顿时群情激昂:“还我大魏天子!”
“否则罢朝!”
“对!罢官罢朝!”
沈忆站定不动,慢慢敛了笑,等他们骂完,一拂袖子,淡淡道:“看你们如此急切,那本宫也给个痛快话,放季祐风出来,不可能,把天下还给他,更不可能。”
“你们如若接受不了,请辞便是,本宫会批,但,如果你们不辞官,而是占着官职倚仗着自己是什么国之栋梁威胁本宫——”沈忆漆黑的眼睛一一扫过众人,慢慢地笑了,语气却很和缓,“那可就别怪本宫不念旧情,送你们去见阎王了。”
话音刚落,一人愤而上前:“臣倒要看看,阁下是不是真的敢杀我等!”
沈忆看了看脸,是杨天佑。她记得这人,历经两朝,性情刚直,算是朝中元老,怪不得敢这般同她对峙。
她挥挥手:“拖出来。”
两个太监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将杨天佑架住,强行拖了出来。
檀口轻启,沈忆轻飘飘吐出一个字:“杀。”
阿宋走到男人身前,抬起手。
杨天佑怒目高呼:“蛇蝎妇人,你必不得好——”
轻轻一声骨骼的脆响,在这寂静旷远的平地中清晰地传开,响在每个人耳边。
杨天佑的头颅软软垂下,没了声息,乌纱官帽坠地,砰的一声响,轱辘几下,滚到了一边,沾满灰土。
阿宋松开手,面朝众人站定,面无表情。
两个太监弓着腰,像拖死猪一般将人拖走了。
一片死寂,忽然没人再说话。
沈忆噙着笑,语调轻松:“还有谁?一并站出来,一并解决。这个死法可是最快的,以后再想找死,可就没这么轻松了。”
方才还慷慨激昂的百官瞬间如捏住嘴巴的鸭子,哑了嗓子,她目光所至,众人不自然地避开她的目光,垂下头去。
这时,一道苍老沉凝的声音响起:“敢问殿下,你可杀一人,十人,百人,但你能杀尽魏官否,能杀尽魏人否?”
沈忆闻声望去,说话的是内阁首辅钟士阳。不愧是做到首辅的人,沉得住气多了。
她含笑道:“本宫自然是不能杀尽魏官,杀尽魏人的。”她话锋一转:“可是钟大人,本宫本也无需把人杀光。”
沈忆意味深长:“各位不愿做本宫手底下的臣子,没关系,大魏如此多的人,本宫许以高官厚禄,香车宝马,难道还真就愁找不到人了?你们不愿意,自然有的是人愿意。”
众人终于忍不住色变。
沈忆摇头轻叹:“各位大人久在官场,想来对手底下的人了如指掌,你们不妨猜测一番,倘若你们死了,你们那些手下,是会选择同你们一起赴死以证气节,还是会接替你们的职位,高官厚禄,飞黄腾达?”
钟士阳沉着脸,没有说话。
这个女人,看人心太毒。
沈忆默不作声地观察场上众人的脸色,眼看一个接一个都难看得要死,心知火候差不多到了。
她微微一笑,放柔语气:“但是话说回来,各位大人都是朝中的肱股之臣,我沈忆心中佩服已久,若非是大人们非要与我为难,我又怎会存心难为各位大人?”
她眼神诚挚,朗声道:“我知道,诸位大人这般相逼,所忧不过是我祸国殃民,所求不过是海晏河清。可诸位大人见我往日掌权理政,可有祸国之象?”
无人言语,只偶有几人下意识摇头,反应过来后,又讪讪而止。
沈忆一笑,只是这笑中再无半分盛气凌人的冷厉,相比于之前的冷面罗刹,简直让人觉得如沐春风,受宠若惊了。
她温声道:“其实沈忆心中所求,其实与诸位大人一致,相比于眼睁睁看着大人们枉死,我更愿意与诸位携手,共同开创这盛世清平。而于各位大人而言,既能实现平生志向,又可保身家性命,又何必非要与我过不去呢?”
不少人神色隐有松动,沈忆看在眼里,笑意一深,吩咐道:“去请杨大人。”
众人满腹狐疑地望去。
阿宋领命而去,不多时,带回一个穿着绯色官袍的中年男人,不是杨天佑又是谁?
沈忆走到杨天佑身前,行了一礼:“阿忆方才为了做戏,委屈唐突大人,在此向大人谢罪赔礼。”
众人瞠目结舌。
杨天佑甩袖哼了一声,侧过身不理她。
沈忆眯起眼,笑意不改:“不过大人若是执意求死,沈忆也还可以成全大人。”
杨天佑转回头,怒目圆睁:“你——!”
沈忆不轻不重笑看他一眼,转向人群。
方才还愤慨强硬的臣子们早已变了眼神,复杂地看着她。
不得不说,这永昭公主拿捏人心,恩威并济的本事实在是高超绝顶,哪怕他们身为局中之人,也不得不受其影响,大变了心气。
沈忆气定神闲,笑得温和,却暗藏威势:“诸位大人,要说的我都说完了,是去是留,诸位自行选择吧。”
也就是这个时候,一道黑衣人影走过来,远远在女人身后站定。
男人一身深黑如墨的玄色常服,手里随意提了一把剑,他站在女人身后,望着这边,神色淡淡。
两人离得很远,可众人一眼望去,身影重叠,这一道浓重的煞黑却成为了眼前这抹红意不可忽视的背景。
飞扬耀眼的红,厚重深沉的黑。
男人静立于沈忆身后,如一座远山,沉默无声,虽一字未说,却胜千言万语。
第88章 醋了
沈聿站在那意味着什么, 在场所有人心知肚明。
再往旁边看,几步开外,姬远和安淮北并肩站着, 气定神闲地抱胸看着。
如今军中手握实权的其实也就这三个人了。
昨夜他们便已联手找上了姬远和安淮北,望他们出手钳制沈聿,救大魏于危难之中。结果安淮北在旁边一言不发, 一柄大刀舞得虎虎生风, 直叫人觉得头顶发凉, 准备好的拉拢之词说得磕磕巴巴, 话还没说完,姬远笑眯眯地起身让他们回去等信儿,直接把话全堵了回去。
而今早听来的消息, 说是一大早起沈聿喊上姬远和安淮北, 去神策营阅兵去了……
姬远和安淮北这俩人一个是沈庭植的拜把子兄弟,一个是沈庭植对其有过知遇之恩的下属,更是看着沈聿从小长大的,说是亲如一家都不过分。
到了这个份儿上, 众人总算是看明白了。
说白了,只要有沈聿在, 这江山就是沈忆的, 不做第二人想, 而他们此番看似声势浩大, 实则根本阻止不了什么, 不过是沈忆称帝路上几块硌脚的石头罢了, 说不定还给人平添兴味。
可话虽如此, 要是就这么妥协低头的话……那岂不是诏告天下他们刚才的信誓旦旦都是在放屁?这谁脸上挂得住?!
短短几息之间, 众人脸色变来变去, 精彩纷呈。
一时间都沉默了,谁也不肯先开这个口。
正在这时,一道身影忽然向前一步,越众而出,朝着沈忆拜倒:“娘娘英明睿智,臣赵蕴之心悦诚服,愿跟随娘娘左右。”
就像有人往天平一端轻轻放了一只砝码,两边久久僵持不动的天平终于朝一端缓缓倾斜过去,几近凝固的空气终于开始重新流动。
有了第一个,就有了第二个,第三个。
“臣愿跟随娘娘。”
“娘娘英明。”
越来越多的人拜倒在地,远望而去,巨大的灰色天幕,阴云密布,古旧黯淡的宫墙在远处延伸,一切都灰蒙蒙的,唯有那抹石榴红分外亮丽炽艳,大风狂荡,沈忆衣袖翻飞,泰然自若,岿然不动,成片的官员如众星拱月俯首在她脚下,巍峨大殿在她身后伫立,而这一切在这一刻都成为了她的背景,黯然失色。
看到这一幕,远处的安淮北忽然站直身子,原本散漫的眼神瞬间收拢成一束,紧盯向沈忆,眉头缓缓地皱了起来。
似是想到了什么,他眼神沉下去,转头看向沈聿。
沈聿正望着那女人,仿佛这世间只剩她一人。
安淮北想起晨起阅兵时,沈聿前所未有地朝他和姬远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大礼,神色异常郑重地道。
“这天下也该易主了,望二位叔父助沈聿一臂之力。”
原来不是助他。
是助他的女人。
安淮北一言不发,忽然抬脚大步朝沈聿走过去。
在边关风沙里冲锋陷阵了三十年的男人,不动则已,一动,便如挟雷霆万钧之势。
姬远眼皮一跳,连忙也跟了过去。
安淮北刚一动,沈聿就发觉了。
他站在原地等安淮北过来,视线终于从沈忆身上移开,眉目又恢复了淡淡的模样。
安淮北握上佩刀,眯起眼:“沈聿,解释解释?”
这时沈忆刚好散了众人,朝这边走过来,沈聿对她道:“你先回去,我还有点事。”
沈忆看了眼脸色难看得要死的安淮北,什么都没问,笑了笑:“好。”
直到看着沈忆走远,沈聿才收回视线,看着安淮北道:“没什么好解释的。”
话音刚落,砰的一声,拳风直接砸上面门。
沈聿后退数步,勉强稳住身形,整个左半张脸瞬间没了知觉,口腔里全是血腥气。
姬远脸色骤变,立刻上前:“你这是作甚!有话好好说!”
安淮北慢慢抽出刀,对准沈聿,看也不看他一眼:“你别管,我今天非把这小子揍清醒不可!”
沈聿抬起手,缓缓抹去唇角流下的鲜血,面容苍白得发冷:“不知叔父觉得沈聿何处不清醒?”
安淮北暴喝一声:“你哪里都不清醒!”
他握着刀一步一步逼近沈聿:“你到西南时,同我说要做一场戏瞒天过海,好让季祐风以为你死了,届时你再以凯旋之名率大批军队进京,夺了他的皇位,我还道你终于长了志气,不像你那个愚忠的窝囊爹,可你现在,你是什么意思?!”
锋利刀尖点了点男人胸膛,安淮北身高九尺,像一座山般压下来,咬牙切齿:“这个地方,你差点被一箭穿心军医抢救了整整两天才把你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地方,难道你忘了?!你大费周章,九死一生,差点死在西南,难道你也忘了?!若你是为了自己称帝,我不会有半点异议,可现在你告诉我,你这么折腾自己,只为了帮这个女人登基称帝!我问你凭什么?她哪里值得!”
刀尖就抵在心口上,沈聿却笑了。
他轻声道:“哪里都值得。”
“——你!”安淮北手一抖,差点一刀捅进去,他直气得眼前发晕,“执迷不悟!鬼迷心窍!你到底知不知道这是皇位,你到底知不知道皇位意味着什么?!”
“我当然知道,”沈聿抬手握住刀刃,将其一寸一寸从心口上移开,刀刃割破手心,血顺着他的手掌一滴一滴掉在地上,他毫不退避地盯着安淮北的眼睛,一字字道,“皇位意味着长袖善舞,意味着掌控人心,驭下有方,意味着高居庙堂又心系天下苍生。”
他静静笑起来,神色之间竟隐隐有一种说不出的骄傲:“所以,叔父不觉得,沈忆很合适吗?”
他用一种欣赏到极致的语气感叹说:“这世上,不会再有人,比她更适合坐这个位置。只要能帮她称帝,就算我真的死了又怎样?我绝不后悔。”
安淮北看着他的瞳孔隐隐颤动,已经震惊到说不出话。
“至于我,”沈聿道,“叔父,你应该知道我最讨厌尔虞我诈,你让我做皇帝,还不如一刀杀了我。”
安淮北终于忍不住了,他反手撤了刀,指着沈聿的鼻子:“我呸!啥也不是!老子看你就是太喜欢这女人了!”他满眼写着不可思议:“你就这么爱她!连自己命都不要了!”
沈聿却忽然敛了笑,正色道:“叔父这话可就说错了,我不是因为喜欢才如此欣赏她,相反,我是因为她是这样一个人才越来越喜欢她。”
他方才其实大可以一开始就走过去站在沈忆身后,那些大臣看到他,自然会知道再闹也是徒劳,可他没有。
因为沈聿知道,她会有她自己的办法让这些人心悦诚服,他的存在于她而言,只是锦上添花,从来不是决定因素。
他的阿忆,从来都不是只值得他一个人追随。
她值得天下所有人追随。
这就是他喜欢的人儿。
安淮北彻底说不出话了,嘴唇颤动数下,最后骂了句脏话。
这时姬远叹了声:“聿儿,我们不是责怪你,就算沈忆千般万般好,你有没有想过,她是个梁人,还是大梁皇室。”
沈聿淡淡反问道:“先帝是魏人,是纯正皇室血脉,可他待我父亲如何?待二位叔父如何?”
姬远神色复杂:“自古以来,功高震主,天子疑心,总是免不了的。”
沈聿道:“可见皇帝当得好不好,与血统没有关系,谁说皇帝一定要流着某一家人的血才当得?依我看,天下人人都当得,能者居之。”
这话简直骇人听闻,姬远瞪大眼:“聿儿,你——!”
沈聿神色平淡极了,似是完全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
姬远看着他,眼前又恍惚浮现起当年那个执拗少年的样子。
那个从小异常专注,永远克己自律,没永远心无杂念的少年。
那个即使只有八岁,也会坚持三日三夜不眠不休给母亲守灵尽孝道的少年。
那个明说自己不会喜欢白家女儿,执意退婚的少年。
那个只是为了忏悔,就放弃一切出家六年的少年。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少年还是那个少年。
他一直都有自己的坚持啊。
姬远眼神几经变换,说不出是欣慰,心疼还是赞赏,最后,他用力握了下男人的肩膀:“也罢,你想清楚就好。”
安淮北早就不耐烦,一把拽上姬远的胳膊就走,骂骂咧咧道:“我算是知道了,这小子现在有媳妇儿了正美着呢!老子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不管他,咱们走!”
沈聿眸中浅浅掠过几丝笑意。
两人离开后,他回了朝阳宫。
本以为沈忆会在御书房批折子,谁知一进门,瞧见她斜倚在窗边的美人榻下,一手执卷,抬起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好一幅慵懒春日里的美人揽卷图。
沈聿脚步一顿,眼睛定在了她身上。
他见过她很多样子,可即使到了现在,她的每一个样子,依然让他目不转睛,爱不释手。
“呦~”美人动了起来,静止的画面瞬间鲜活灵动起来,连裙摆上绣的牡丹都有了生气。她支起一只手,撑着脑袋笑看他,“这脸刚才还好端端的,怎么这就肿成这样了。”
沈聿面不改色坐过去:“不小心跌了一跤。”
沈忆懒懒瞥他一眼,也没揭穿这漏洞百出的说辞。
她坐起来,拿起小几上的药瓶,倒出外敷药粉,掰过男人的脸给他上药。
沈聿垂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
她动作很轻,很安静,不知道为什么,眼神丝丝缕缕地透着温柔,她整个人沐浴在春日阳光里,他几乎能看清她每一根睫毛,看清她认真的漾着碎光的瞳孔,看清她眼里映出的他自己,像一场梦。
他毫不自知地向她靠过去。
沈忆冷不丁开口:“哪里都值得。”
沈聿愣了下,没反应过来。
沈忆取过拭巾擦去手上的药粉,继续慢悠悠地道:“我不是因为喜欢才如此欣赏她。”
沈聿眼底霎时闪过惊愕。
沈忆一点点靠近,笑看着他,一字一字,慢条斯理地把话念完:“相反,我是因为她是这样一个人才越来越喜欢她。”
沈聿转开脸,毫不犹豫,起身就走。
刚才她竟没走,而是一直在偷听他说话。怪不得这外敷药粉一早就摆好了。
沈忆早有预料,结结实实地一把把他按在榻上。
沈聿别开脸,她凑过去,他把脸转到哪,她便跟到哪,像一朵小小的、灿烂的迎阳花。
沈聿终于败下阵来,无奈看她:“做什么?”
沈忆笑眯眯道:“我都不知道原来沈公子这么喜欢我呢,怎么从来没对我说过?”
男人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低声说:“现在你知道了,嗯?”
沈忆攥住他修长的手指,贴在自己面庞上。
知道了。
知道在她已经放弃的时候,他从未放弃过她。
知道在那些她一无所知的时间里,他曾多么努力而坚定地向她走来。
知道他的爱深沉而广阔,远胜她以为。
沈忆缓慢地眨了眨眼睛,轻轻地道:“沈聿,谢谢你为我做这么多。”
沈聿好一会儿没说话。
半响,他终于开口,却是用一种极其微妙的语气,凉凉地道:“原来你是因为我为你做得多才喜欢我,那是不是有人做的比我还好还多,你就喜欢他去了?”
沈忆一愣,急急抬眸开口欲辩。
男人下一句已经跟上,根本不给她分辩的机会:“我瞧着赵蕴之也为你做了不少,你是不是也准备喜欢他?”
沈忆对上他低垂的幽幽黑眸,好一会儿,猛地想起今日在乾元殿前赵蕴之的举动。
她顿时福至心灵,眨巴眨巴眼:“不是吧……你连这个醋也吃哦?”
沈聿低下头,一口叼上她耳垂,含糊着说:“没有。”
沈忆登时一个激灵,浑身都酥了,急忙伸出手去推男人。
但这个时候,哪能推的动呢?只能招惹来对方更加变本加厉的反扑。
沈聿将她牢牢禁锢在怀里,唇在雪白的颈子上不轻不重地吻着,一边道:“以后上朝,不许看他。”
沈忆被吻得神志不清,连声求饶:“好。”
“有什么事来找我,不许找他。”
沈忆声都打颤了:“好。”
男人忽然发狠般咬了一口:“他要是敢有什么想法,让他滚。”
沈忆浑身都软了,有气无力:“……好。”
沈聿终于放过她可怜敏感的脖子,蜻蜓点水地在她唇上吻了一下,然后严严实实地把她圈在怀里。
沈忆伏在他怀中,两颊红晕久久未退。
两人很久没说话。
窗外天光云影,枝头嫩绿的柳芽在春风中摇晃,暖洋洋的阳光透窗洒在面上,沈忆闭上眼,感觉到日影从她脸上缓慢地走过。
让人想天长日久,想海枯石烂,想天荒地老。
不知过了多久,沈忆动了动脑袋,轻唤一声。
“沈聿。”
男人嗯了一声。
“娶我吧。”她说。
第89章 清算
这天晚上沈大公子十分不幸地独守空床了。
这次更惨, 上次好歹还上了沈忆的床,这次他连朝阳宫寝殿的大门都没能进去。
原因自然是当皇后娘娘纡尊降贵,满怀期待地问他能不能娶自己的时候, 他十分不识抬举地没应下来。
皇后又问他有何顾虑,他沉默半响,更不识抬举地说了句没有顾虑……
当时女人脸色没有半点儿不对, 还笑嘻嘻同他开玩笑, 哪知转头就变了脸, 连大门都不让他进了。
可见女人心, 海底针。
沈聿站在紧闭的殿门前吹了两刻钟的冷风,心里叹口气,转身离开。
他当然有顾虑。
可她如今模样, 叫他如何说得出口?
翌日, 沈忆抽空在御书房见了礼部侍郎郭肃一面。
因着万寿节那日在金殿之上对峙的经历,郭肃进来的时候神色倒还是镇定的,只是一张脸面无人色,胸口起伏明显, 气短而急促,额上发根处渗着明晃晃的细汗。
沈忆看得真真切切, 只作不知, 照常给他赐了座, 含笑道:“今日请郭大人过来, 是为了登基一事, 以及——”
话还没说完, 郭肃从圆凳上猛地弹起, 肃然拱手道:“臣自当尽心竭力, 为娘娘分忧。”
“……”沈忆顿了顿, 把剩下的话说完,“以及本宫和王夫大婚的典仪,也要劳烦郭大人。”
郭肃抬起躬下的身子:“王夫?娘娘的夫君不是陛——废帝吗?”
沈忆端起茶盏:“本宫已将他休了。”
郭肃蓦的瞪大眼:“休了?!”下意识揪起两条浓眉:“女子怎可休了夫君——”
还未说完,便瞧见上首那端着茶的女人朝他看了过来,袅袅水汽中露出一双似笑非笑的眼,黑白分明,犀利得能将人一眼看穿,又让人看不出那乌沉漆黑的瞳孔底下究竟藏着什么。
郭肃一惊,收了声,垂下头去:“……是,臣遵旨。”
沈忆嗯一声,补充了句:“大婚的典仪先不要声张,隐蔽一些,避着沈将军办。”
郭肃沉吟片刻,“娘娘,大婚流程冗长繁杂,尤其婚服,只怕来不及赶制,时间是否太过仓促了些?其实若是等登基大典结束之后再慢慢筹备,也是可以的……”
沈忆却道:“不必,就和登基大典一起办。”
“……”郭肃卡了卡壳,实在不知一个大婚的典礼到底有什么可着急的,只好拱手道,“臣遵旨。”
郭肃走后,阿宋过来添茶,道:“娘娘这辈子也就这一次大婚了,如此仓促岂不可惜?再等一等,办得隆重些不好么?”
沈忆脸色沉沉:“等不及了。”
阿宋纳罕,正要开口问,外面太监来报:“禀娘娘,西宫来人,有要事求见。”
西宫里只住了一个人,季祐风。
自从将他囚禁西宫的那日起,沈忆就没再听到他的消息,几乎快彻底忘了这个人,如今乍然听说,心头不由起了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感觉。
她其实不愿见他,可想起往日夫妻情分,终究心软。
她从来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
“宣。”
门开,珠帘轻晃,一个青衣太监弯腰迈着小碎步走了进来,看衣饰品级并不高,只是下等太监,可见季祐风在西宫只怕过得并不好。
沈忆淡淡一哂:“你家主子怎么了?”
太监伏在地上,低着头双手向前举高过头顶,掌心放着一页薄纸:“回娘娘,废帝已看过您送去的休书,他说……他说他不认,还说、还说他命不久矣,望娘娘能前去探望一二,他有重要的事情要告知娘娘……”
阿宋向前,拿起太监手心捧的薄纸转交给沈忆。
沈忆打开,果然是她今日差人送到西宫的休书。
她合起来,随手放到一边,眼底那一抹淡淡的怜意就如那飘到水面上的黄纸,吸足了水,便飞快地沉没在了漆黑寂静的水中,没掀起半点波澜。沈忆执起笔拿起手边没批完的折子:“不见。本宫会派个太医过去瞧瞧,用药都用最好的,衣食也不会短了他的。告诉他,若还想活得久一些,就老实安分地待在西宫,什么也别想,否则,本宫不介意让他提前去见阎王爷。”
话说完了,那太监讷讷道了声是,却没起身,跪在地上磨蹭半响,瓮声瓮气地道:“可是废帝说、说他要说的事对娘娘极其重要,还望娘娘能亲自走一遭,是、是当年大梁灭国的真相,和沈——”
“砰!”
耳边忽然暴起一声刺耳锐响,太监佝偻成虾米的身体吓得猛然哆嗦了一下,视野正中央的地上砰地炸开一朵瓷花,上好的青瓷茶盏碎了一地,深红色的洛神花茶水流出来,像细细的血流蜿蜒着渗进地板里。
溅在脸上的温热的茶水正往下淌着,太监却不敢擦,僵直一瞬,回魂般猛地砰砰嗑起头来:“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上首淡淡飘来一道女声,听不出半点儿情绪:“出去。”
太监拖着腿踉跄着退了出去。
沈忆重新执起笔,低头看奏折,仿佛刚才发怒的人不是她。
一旁侍立的阿宋看着她,眼中如拨云见日,陡然闪过一丝惊讶。
难道——
她忽然不敢再想下去。
只是似乎明白了,为什么沈忆这么急着大婚。
想着想着,沈忆打断她的思绪:“阿宋,你跑一趟,让沈聿见一见月灯。”
阿宋应是,又道:“让沈公子见月灯做什么?”
沈忆手中的笔尖一顿,悬于奏折上方久久未动。
她望着香炉中将熄不熄的最后一截香灰,那顶端正挣扎着燃起微弱的光亮,她淡淡道:“当年沈庭植去世的真相,沈聿未必知道全部,让月灯都告诉他吧。”
既然他们要成婚,沈家的那些烂账,也是时候清算了。
*
翌日,沈府云山庭。
清晨的阳光一缕一缕打在琉璃窗上,整个屋子干净又亮堂。门口两个丫鬟静立守着,门内八个婢女簇拥着一位美貌妇人,捧盂的捧盂,打扇的打扇。
大丫鬟锦书从妆奁中挑出一对南红玛瑙耳坠,在妇人耳边比了比:“今儿就带这一对儿罢,也衬夫人今日穿的红色掐花对襟,夫人肤色白,这么打扮起来,只怕和二哥儿走一块,旁人会以为夫人是二哥儿的姐姐呢。”
白氏掩口一笑:“就你嘴甜。”笑着笑着,她看着镜子,忽而摇头一叹:“打扮了又如何?穿得再好看富贵,还不是只有你们几个能看见?罢了,想想就没意思。”
锦书手一顿,将耳坠放回妆奁,无意般道:“说起来大公子可是许久不回府了,当初夫人得知他战死沙场,伤心得不行,不知背地里流了多少眼泪,他倒好,瞒家里瞒得严严实实,悄无声息地就又活过来了,害的夫人白白哭一场不说,从回京到现在,也没见着他回府来同您解释一二。”
白氏伸手欣赏着昨日新染的指甲,微微笑着说:“别胡说,人家现在可是大忙人,一时顾不上我这个后娘也是有的。”
锦书道:“夫人还说呢,奴婢听说他近来日日宿在宫里,同那沈忆厮混呢,要奴婢说,这俩人说不定早就在还是兄妹的时候就勾搭上了,都是一路货色,蛇鼠一窝罢了。”
“住口,咱们什么身份,也配妄议皇后娘娘?”白氏抬头懒懒瞥她一眼,面上倒是瞧不出半丝恼意。
锦书与她对视,心照不宣地笑着福了下身子:“是,奴婢知错。”
正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道清朗的男声:“给夫人请安。”
这声音十分熟悉,白氏回过头去,瞳孔微颤了一下。
门前站了位黑衣青年,身形高瘦,正弯腰立在廊下,可不就是常年跟在沈聿身边的那个叫沈非的长随?
她们方才可是半点没收着声儿,也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
白氏不动声色笑道:“如今府上下人是越发惫懒了,连大公子回府这样大的事情竟都不过来通传,我这个做母亲的也好略备薄礼。”
沈非直起身,淡淡道:“夫人客气了,属下此番过来,是请夫人前往祠堂走一趟,大公子有要事相商。”
祠堂。
白氏心里微微一动,指尖已抵上了鬓边。
锦书立刻道:“夫人最近染了风寒还未痊愈,出门吹了风病情加重就不好了,劳烦你去回禀大公子,有什么事他拿主意便是,夫人就不过去了。”
沈非脚下纹丝不动:“公子说了,今儿事关重大,夫人就算是抬也要抬过去。更何况——”
青年盯住那屋内光鲜亮丽,花团锦簇的妇人,面无表情:“夫人既然还有心情想今儿戴什么耳坠,想来病得不会太严重,夫人不是还想让公子来请安吗?到了祠堂,公子自会当面好好给您请安。”
“你——!”锦书上前欲指责,却嘴唇发白,抖得厉害,只是披着皮的纸老虎罢了。
显然,她们方才说的话,沈非全都听见了。
白氏到了这时候,倒是异常地冷静,她抚了抚鬓边,微微一笑:“既是如此,我走一趟就是。”
沈非行了一礼,转身大步离去。
眼看着他走远,锦书急忙转身,压低声音,语调不免带上几分惊恐:“夫人,怎么办,大公子这是想做什么?他不会已经知道——!”
“慌什么!”白氏断声一喝,“就算知道又怎样,他能拿我如何?!”
“走,去祠堂。”
前呼后拥地被一堆丫鬟簇拥着出了门,没走两步,廊下两道身影跑过来,一人在前面跑,一人在后面追,口中不住地喊:“二公子!”
前面那人看到白氏,立刻扑过来,抱着她腰身:“娘!”
看到他,白氏凝重的面色陡然一松,变脸一般露出了慈爱的笑意。
已经长得与白氏胸口齐平的半大少年,在白氏怀里乱拱一气,撒泼道:“娘,我不要去学堂嘛!我不想去!”
若是以往,白氏早就拉下脸训斥,可今日却不知是怎么了,她眼珠一转,把斥责的话咽下去,笑道:“好,不想去今日就不去了,让秋画陪你玩儿。”
沈霄却一把摔了书袋:“我不要秋画!这婢子总管着我!我要水仙姐姐!”
他身后,方才追着他喊的婢女瑟缩着跪在地上,头埋得极低。
水仙是云山庭一众丫鬟里长得最出众的一个,白氏不止一次见过她这不争气的儿子追着水仙跑。
她当即沉了脸。
沈霄见状,气焰也低了一截,小声道:“儿子回去了。”
白氏这才露出满意的笑意,摸摸他的脑袋:“去吧。”
沈霄转身回房,秋画也急忙起身跟在他身后,白氏看着两人背影,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锦书。
锦书会意,跟过去将秋画拉至一边,附耳说了几句。
待她说完,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赶去了祠堂。
进了祠堂大殿,空气中有淡淡的香火气,神龛之中青烟袅袅,供着沈庭植和林意的牌位。
上首坐着沈聿和沈氏族长,下面七八把黑木圈椅,端坐着沈家各支旁系的尊长,满堂悄寂肃穆,竟有几分三方会审,兴师问罪的意思。
见她到了,众人齐齐无声将眸光投向她,也无人来引她落座,白氏立在殿中,忽觉萧索离众,冷汗不知不觉沁满整个背部。
这时,只见上首那一身黑色劲装的年轻男人站起身来,淡淡环顾四周,面色竟是比往日里还要冷肃几分。
“今日沈聿召集诸位长辈前来,是为了请诸位做个见证。”
白氏心里一紧,下意识看向他的眼睛。
正巧,就在同一时刻,那双漆黑深沉的双眸也看向了她。
白氏紧紧攥着袖口,下一刻,这低沉漠然的男声如闷响惊雷滚过耳畔。
“白氏,你暗中授意秦氏等人毒害生母林意,后与废帝暗中勾结,谋害家父,一应细节皆已查明,人证物证俱在。”
“你可认罪?”
第90章 父亲
轰隆一声, 如晴天霹雳,女人面上的血色霎时褪得一干二净,变得雪白。
可随即, 眼前浮现起方才在廊下,怀里那少年淘气顽劣的面容。
发软的腿瞬间又有了力气,塌下去的脊背慢慢挺直, 白氏徐徐牵起唇角笑了笑, 温声道:“聿哥儿, 林夫人是你生母, 我知道多年来你对她的离世耿耿于怀,而我不过是你爹的续弦,自是哪哪都比不上林夫人的, 可我自问多年来待你不薄, 你即便看我不顺眼,也不用泼这样的脏水到我一个寡妇身上!”
说着说着,眼泪如断了线了珠子往下掉,女人手里握着帕子掩面抹泪:“且不论当年林意去世时我根本与你沈家毫无关系, 如何能料到林意死后你爹会娶我续弦?我害她根本无从说起!至于我害死老爷,这更是无稽之谈, 老爷待我情深义重, 我莫不是猪油蒙了心才会想要去害他!聿哥儿, 你好狠的心, 一点不留活路, 直直把我往死路上逼啊……”
见她声泪俱下, 苦诉衷肠, 众人原本十分憎恶的目光一时都犹疑起来, 族长坐在沈聿右手边, 也不由蹙眉:“大公子,此事是否存在误会?”
沈聿双手放在膝上,坐得八风不动:“沈非,将口供给各位过目。”
“是。”沈非随即从供案上拿起一沓供状,一一交由众人手上。
沈聿起身,踱步缓缓走向白氏,道:“平康二十年八月初五,云华公主满月宴,你初次见家父家母,同日回府后,对贴身丫鬟感慨,若是能做将军夫人,这白府上下,便再无人敢轻视于你。”
白氏猛地瞪大双眼,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这是她尚在闺中之时与身边丫鬟说的私语,沈聿竟连这个都查了出来!
“月余,你托人联系上在沈府做管事的大舅秦绍,说动他与你联手,在家母床帐之间放置与其正在服用的汤药药性相克的香料,以致家母不治而亡,随后,你又与丫鬟设计落水引家父救你——”
说到这里,沈聿微微一停,眉间聚起似有若无的冷冷嘲弄:“正如你所料,家父心慈,又向来恪守礼节,果然登门求娶,让你顺利做了沈夫人。”
白氏面色惨败,死死盯着他。
面前的男人步子迈得极慢,仿佛是从漫长的泥泞沼泽中一路跋涉而来,每一步都滞涩艰难,每一步都携风裹雨,将她仅存的侥幸踩在脚下,狠狠碾作齑粉,沉重有力的脚步声敲打在她心尖上,如阴曹地府的冥钟。
她的牙关止不住地发出轻轻磕响。
但即便到了这种时候,沈聿的神色仍看不出半点儿失智的愤怒或恨意,他平静得几近冰冷,毫无感情地漠然道:“之后你听从先帝指令暗中监视家父,数次向其汇报家父行踪,又与季祐风勾结,以许沈家爵位并由沈霄继承世子为条件,毒害家父,这桩桩件件,口供及证物俱在,就不用我再帮你一一回忆了罢。”
“白氏,现在,你可认罪?”
说完最后一字,男人转眸看向她,那寒冽如冰的狭长黑眸一瞬间攫住她的魂,白氏顷刻间动弹不得,灭顶的恐惧如滔天巨浪,迎头朝她拍下。
恍惚一瞬,她扑通跪倒在地。
眼睫如被狂风吹得簌簌的残花般胡乱颤抖着,女人眸光闪烁,小声啜泣起来:“我、我知错了,是我贪慕荣华富贵,害了老爷夫人!可、可诸位叔伯长老,我也是有苦衷的!先帝是谁,翊王殿下又是谁!他们威逼着我对将军不利,我一个妇道人家,又怎反抗得了!我是被逼的啊,我不是故意的!”
白氏一边苦苦哀求,一边将手背到身后,飞快地做了个手势。
站在旁边的锦书一点一点隐于人后,趁人不注意悄悄出了祠堂。
族长看完口供,白氏之罪行已然一目了然,绝无异议,他拍桌而起:“事到如今,你竟还在狡辩!”
白氏垂着头,默默垂泪,似乎已然认命,任凭处置。
族长向沈聿道:“大公子以为,该如何处置?”他同底下众人对视一眼,又道:“我们绝无异议。”
沈聿抬起眼,字字掷地有声:“自古以来,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更不可能让父亲死后与她葬在一个墓中,所以外加从族谱除名便是。”
言下之意,竟是要逼死白氏。
祠堂中忽然安静得针落可闻,空气陡然变得凝滞,唯有神龛之中青烟徐徐升起。
这时,门外忽然一声惊叫:“娘!”
众人闻声望去。
一道身影飞奔着过来,越过门槛时被绊了个趔趄,他扑到妇人身上:“娘!你怎么了娘?是谁要害你!”
原来是二公子沈霄,也不知他是如何得知白氏在这里的。
白氏一把将少年揽在怀里,哀哀恸哭:“我的儿!为娘不能看你长大了,以后你要乖乖听你大哥哥的话,切莫惹你大哥哥生气。”
少年赤红着双眸看向面前的沈聿,怒吼一声:“就是你要害我娘,是不是!”
沈聿冷淡垂眼看他:“你现在该在学堂,而不是这里。”
话音刚落,少年如一头见了红布的小牛犊,猛地弹身而起向男人一头撞了过去!
旁边沈非反应迅速,一把将他拦下,几个家仆也立刻跑过来,将他死死拦住了。
族老们纷纷站起来,一边皱眉一边摇头叹气。
少年不管不顾,仍卯着劲向前去够沈聿,在下人堆里横冲直撞,拳打脚踢,口中嘶吼着:“沈聿!我早知你看我娘不顺眼!你什么都有了,我只有我娘了,你为什么还要夺走我娘!你凭什么!!”
一时间,女人呜呜啜泣声,少年怒吼声,一干人等劝架声,吵吵嚷嚷响成一片,鸡飞狗跳,兵荒马乱。
沈聿立在原地,一步未动。
不知不觉,日头高悬,渐盛的日光照进祠堂来,把男人的面孔映得有些发白,许是昨夜没睡好,他眼下挂了深深的乌青,眼底爬满血丝,五官轮廓如薄皮贴骨般愈发清晰瘦削,只是不知为何,方才并不明显,直至此刻在这耀目的日光下才现出原形,面容仿佛一瞬间枯悴了许多。
他平静幽黑的瞳仁如一潭死水,清晰而缓慢地倒映出少年涨得通红的脸颊,燃烧着怒火的眼底,一次又一次竭力朝他挥来的拳头,慢慢的,他眼底渐渐牵出一抹萧瑟离索的惘然。这一抹惘然来得猝不及防,与周围的聒噪格格不入,瞬间将他带到了人群之外。
沈聿仿佛从躯壳中抽离出来,站在很远的地方无声看着殿中那个面对沈霄忽然木然的自己,看着少年单薄的身躯很快变得伤痕累累,鼻青眼肿,看着他将母亲牢牢护在身后,自己不知疲倦地向前冲杀。
身后忽而响起一道雷声,沈聿转身望去。
将雨的阴天傍晚,昏黄暮色透进窗来,拢在妇人美丽枯槁的眉眼,冷风吹进来,床幔飘飘起落,透出一个少年的背影,他正跪在地上,腰背挺直,肩胛单薄。
妇人握着少年的手,声音透着无力的温柔:“聿儿,别难过,娘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娘会在那个地方一直远远看着你。你要听你爹的话,娘等着你长大成人,等着你……娶妻生子的那一天……”
如呢喃般的尾音,如燃尽的最后一道青烟,淡淡地消散在了空中,再没有任何回响。
妇人安然阖目,如同睡去,而少年仍笔直地跪着,半响都未动一下。
画面如同静止一般,可沈聿知道,时间并没有停下,少年手中握着的那只纤柔手掌正在渐渐变冷发僵,属于女人的温度和馨香在一丝一缕地消散,而他无需走过去也能知道,那个背对着屋门纹丝不动,没有发出一丝声响的少年,脸上已经淌满泪水。
若是可以,他也想像沈霄那样,牢牢护在自己母亲身前,不让任何人伤她害她,不让任何人靠近夺她性命,不让任何人将他们分开。
只可惜那时,他的对手并不是人,是地府阎罗。
这是一场注定迟来,且终此一生也无法实现的拼杀。
他的母亲在他八岁时已经死去,在那之前,他对即将到来的人祸毫无察觉,而在那之后,他也对摆在眼前的真相一无所知。
他能做的,只有在时隔十五年之后,于这尊死气沉沉的灵位前,为她报仇。
可她再回不来了。
沈霄说他如今什么都有了,可事实上,他宁愿他什么都没有,只要她还在。
从右眼眶里滚出了什么,沈聿缓慢地炸了眨眼睛,刺眼的阳光射过来,他下意识眯起眼,视线飞快地重新变得清晰,仿佛有人突然拿开了捂着他耳朵的手,嘈杂的人声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
有人喊他:“聿哥儿……”
族长为难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不忍:“白氏终究于沈家后嗣有功,又曾为公婆守孝三年,按理已在三不出之列,她又是二哥儿生母,二哥儿还小,就这么叫他们母子天人永隔,咱们这些做大人的如何忍心?不如留她一条命,将白氏关起来,每月只准二哥儿探视一两次,待二哥儿及冠,你再严惩白氏也不迟。”
祠堂里忽然安静下来。
族长身后,簇拥着的各旁系叔伯长老正在纷纷点头。
瘫倒在地上的白氏恋恋不舍地望着自己的儿子,无声垂泪。
沈聿最后看向沈霄,少年已经停下激烈的动作,乌圆的双眼猛然迸发出明亮的光,满含期冀地看着他,同时忍不住向前迈了一小步,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要说什么。
但还没等到他说出口,沈聿移开了视线。
右手抬起,五指并拢,垂直于地面,掌心向内,手背向外,随着手臂的摆动,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这是一个极其坚定的手势。
“带走。”
沈非就等着这句话。
他立刻一声令下,拿着绳索的下人冲到白氏身边,将她架起来往外拖去。
众人都微微变了脸色,没想到沈聿竟果真丝毫不顾白氏和沈霄的母子之情,要当着沈霄的面处决了白氏,可他们又不好说什么,一时神色都有些难言的复杂。
沈霄更是瞬间白了脸,他嘶吼一声:“我跟你拼了!”说着,他从一旁护院腰间噌地抽出刀,冲向沈聿刺过去。
他的力气极大,旁边下人一时反应不及,竟真让他冲了出去,然而沈聿眼看着他逼上前来,竟是没有动。
很轻的噗呲一声,刀尖没入男人腰间,渐渐渗出了点点血迹,沈霄看着刀刃上的鲜血,瞳孔骤缩,顿时也呆住了,松开刀柄,猛地向后跳了一步,哐当一声脆响,刀掉在地上。
沈聿面上却什么表情都没有,仿佛被捅了一刀的人不是他,只是淡淡吩咐:“来人,送二公子回去。”
少年恍然回神,脸上血色尽失,昔日里飞扬跋扈的神采消失不见,眼底一瞬间黯淡灰败下来,他扑通跪倒在地,膝行着到沈聿脚下,抱住男人的腿,哽咽道:“大哥哥,你不要杀我娘,我求你了,你不要杀我娘好不好,我求你了……”
下人们过来拉他,少年死死拽着沈聿的腿,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哭喊声响彻大殿。
沈聿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没有低头看他,腿上那道力量越来越弱,越来越远。
视野的尽头,殿门口,白氏的身影也越来越远。
他这一生的噩梦终于即将结束。
马上,很快。
在即将越过大殿门槛的时候,那几道身影却忽然停了下来,白氏的手死死扒着门槛,养得如白瓷般的手指沾满门槛上的黑灰,刚染好的指甲崩裂,露出底下粉红色的肉,鲜血流了满手,比指尖的蔻丹更艳丽。
出了这道门,她今日必死无疑。
头发披散,衣裙凌乱的女人眼里闪过厉光,她猛地抬起头,脖颈如濒死的鹅向上伸着,口中发出一声尖叫:“你不能杀我!”
“沈聿!你爹、你爹死前说了,他不能陪我,以后希望我好好的!他都原谅我了,你凭什么杀我!你有什么理由杀我!!”
沈非眼神一凝,一巴掌甩了过去,冷冷道:“堵住她的嘴。”
然而已经晚了,后面传来沈聿的声音:“等等。”
“带她过来。”
沈非不情不愿地带人把白氏拖回去。
沈聿看着她,慢慢地问了一句:“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白氏扬起头,鬓发凌乱着黏在她面上,原本鲜艳整洁的衣裳沾满了土,变得皱巴破烂,一丝鲜血从她嘴角流下,是沈非刚才那一巴掌打的。她死死盯着沈聿,良久,唇边缓慢地,缓慢地勾出一抹诡异的笑来。
这一刻,她终于褪下数十年来端庄温良的沈夫人的面皮,深刻的怨毒和讥讽几乎快从这张脸上透骨而出,如同许多年前她看自己的嫡姐,看还是沈夫人的林意,看所有过得比她好的女人时的那般,看着沈聿。
她道:“你不能杀我,你以为沈庭植什么都不知道吗?你错了,他什么都知道!”
男人负在身后的手瞬间攥紧。
“他知道我杀了林意,他也知道我给他下药,他什么都知道。”白氏得意洋洋,像个市井泼妇捶地捧腹大笑,“可那又怎样,你以为他很爱林意很爱你?你错了,他爱我!他爱我们的儿子!就算我害了他,他也舍不得动我一分一毫!至于你,沈聿——我呸!你算什么东西?!在沈庭植心里,你连霄儿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心口仿佛忽然挨了一记闷锤,烂出一个大洞,像冬日里破了窗的屋子,凉丝丝地透着寒风,沈聿的身体变得僵硬无比,女人的瞳孔仿佛深渊,吸引着他沉沉向下坠,他想抽离而出,身体却不自觉地盯着她,清清楚楚地听她说每一句话。
女人仰着头,却像是在俯身怜悯他:“我想起来了,沈庭植死的时候你还在寺庙里敲木鱼念经呢,你没见到他最后一面。真可惜啊,你没看到他临死前,是怎么拉着我的手,说我和霄儿是他死后最放不下的人,说他不求霄儿建功立业,能平平安安一生就行了,他只希望我们娘俩能过得开心。”
说到这里,白氏语调骤变,仿佛之前一直都低声下气苦苦哀求的人忽然间直起腰板硬气起来,冷冷质问道:“沈聿,这是他生前的遗愿,你难道要违背你亲生父亲的遗愿吗!”
炽白的日光照在男人身上,他眉毛浓黑,嘴唇发干,肌肤粗糙暗沉,脸色呈现出前所未有的苍白。
沈聿望着这个恶劣的女人,他想说,不是这样的。
父亲没有不爱我,没有不爱我母亲,而你,艳俗卑劣,卑鄙无耻,父亲绝不可能爱你。
可上下嘴唇仿佛黏在了一起,喉咙里塞着棉花,一双无形的大手紧扼着他的下颌,沈聿怎么都说不出口。
因为他忽然想起,在沈霄出生那天,沈庭植笑得很开心,后来沈庭植的笑容伴随了沈霄从稚子到少年的整个时光,而沈庭植几乎从未对他笑过。
沈庭植对林意倒是称得上一句温柔,可沈聿见过他用一模一样的眼神看着白氏。
他自幼勤勉好学,克己专注,旁人都道他少年老成,沉得住气,但唯有沈聿自己知道,他这么拼命学武读书,其实只是想多和沈庭植说几句话,因为从小到大,沈庭植对他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好好读书,好好练字,好好练功,似乎除去了这些,他们之间就无话可谈。
在沈聿的记忆里,他的父亲严厉威严,不苟言笑,也少言寡语。
他本以为这就是沈庭植的样子,这就是天下所有父亲的样子,直到沈霄出世,他看到沈庭植开怀大笑,和颜悦色地对待同样是儿子的沈霄。
沈聿想不明白,沈霄性情顽劣跳脱,不爱练武讨厌兵法,沈庭植为什么从来都不逼着他学?凭什么沈霄不用建功立业只要平平安安的就好?沈霄凭什么得到他如此偏爱?
到底凭什么?
可这一刻,沈聿忽然知道了答案。
其实只是因为沈庭植喜欢他们母子,而喜欢是不需要理由的。
沈聿记得很多年前的一天,他练完功回书房,他好整洁,书案永远都是整整齐齐,一尘不染的,可那天,桌案上撒着黑乎乎的墨汁,他练好的字散落一地,上面还印着泥泞的脚印,窗边的地上碎了一株盆栽,花泥掺杂着碎瓷片堆在墙角,隐约露出几片细长碧绿的叶子。
这是林意生前精心养护的两盆翡翠兰中的其中一盆,林意去世后,沈聿每日浇水施肥,修剪枝叶,把花盆搬到窗前晒太阳,未有一日懈怠。很多时候他一个人在书房里读书,一抬头,看到这两株翡翠兰翠绿娉婷,香气幽幽,总会恍惚觉得母亲一直陪在他身边,没有离开。
沈聿叫来下人询问,得知是沈霄方才起了玩心,跑来书房玩了一会儿,翡翠兰就是那时候打翻的。
他沉着脸出门,在回廊上堵住了沈霄。
刚说了一句“你以后不许进我书房”,沈霄便大哭起来,哭声引来白氏和沈庭植,沈庭植皱起眉,什么都没问,便道:“你就是这么待你弟弟的。”
又道:“为父同你说过多少次,喜怒不形于色,你这般意气用事,还跟一个小孩子斤斤计较,为父怎么放心未来将神策营交给你,把沈家交给你?”
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沈聿紧紧攥着袖口,垂下了眼。
沈庭植没有再理他,带着白氏和沈霄离开了。
沈聿孤零零站在回廊里,看着那两大一小远去的背影,夕阳给三个人的背影描上一层暖黄色的金边,没有人会怀疑他们才是一家人。
虽然沈庭植从小就说以后要把沈家交给他,可在那一刻,沈聿觉得自己其实连沈家人都算不上。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什么。
所以当沈聿站在白氏面前,听到这些话时,他一句话都反驳不了。
他没有反驳的底气。
他连沈庭植到底爱不爱他这个儿子都不知道,自然也更不知道沈庭植更爱林意还是更爱白氏,自然也不知道当沈庭植知道白氏杀了林意时,是不是觉得无所谓,然后轻易原谅了白氏。
至于白氏害了沈庭植自己的性命,以沈庭植的性格来看……说不定他真的会原谅白氏。
其实他对身边的人一直都挺宽容温和的,他只对他严厉。
沈聿忽然笑了一下。
他从来没有想过,当他等待数十年,即将为死去的母亲讨回公道,为她报仇的这一刻,拦在他身前,阻住他脚步的,会是他的父亲。
忽然觉得很累,由内而外地累。
沈聿挪动步子,在旁边的圈椅中慢慢坐下。
众人的视线随着他移动,一时间竟也没有人出声。
男人靠在椅背上,闭了闭眼睛。
“你走吧。”他说。
沈非叫了一声:“公子!”
沈聿没有说话。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料到事情走到最后,竟是这么个结局。
只有白氏飞快地爬起来,一把拉上沈霄匆匆往殿外走,她走得很急,仿佛害怕后面有可怖的怪物追来。
可并没有人追来。
沈聿只是平静地坐在圈椅中,他已经睁开眼,不知望着什么地方出神,也不说话。
沈非代为出面,草草遣散了各位族老,殿内很快就只剩下他和沈聿两个人。
他有点担忧:“公子……”
沈聿说:“没事,我一个人坐一会。”
沈非没办法,只好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
日落月升,一转眼已是晚上。
沈聿在祠堂坐了一下午,晚上回了朝阳宫。
他推门进去,沈忆抬起头来。
两人对上视线。
沈忆恍惚了一下,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第一次见到沈聿。
铺满夕阳的宫道上,少年一身白衣印满脚印,满身狼狈,抬眸看着她,眼底如一滩死水。
这一刻,沈忆便知道——
出事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