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燕于飞》 1、丧事 魏平康二十三年,秋。 夫人们尖细的嗓门从红榉门扇缝隙里钻出,丝丝地透着热衷八卦的隐秘和兴奋,霎时搅动室内如水的平静。 屋内彩雕屏风前,正在榻上小憩的少女皱了皱眉,睁开眼睛。 门外的议论一字不落地传入耳中。 “这沈家大姑娘倒是能干,把丧事操办得井井有条,只可惜沈庭植一死,沈家在朝堂上后继无人,迟早败落,以后这沈大姑娘的婚事,难喽。” 意识渐渐清醒过来,沈忆慢慢坐直身子,神色平淡。 半年前,养父沈庭植染了场风寒,自此身体状况一落千丈,曾经征战沙场几十年少有病痛,如今却时常咳嗽卧病,气弱体虚。本以为细心将养着总能慢慢好转,谁料几日前一场秋雨,沈庭植患了风寒一病不起,病情迟迟不见好转,最后竟过世了。 养父去得突然,养母沈夫人白氏悲痛之下一病不起,沈家长子不在家中,次子又年幼,一个能挑大梁的都没有,丧事便落在了沈忆这个养女身上。 她里里外外打点丧仪,连轴转了三天,几乎没合过眼,刚才接待完吊唁的宾客,本想来这偏殿歇息片刻,谁料又被吵醒了。 外面人还在议论:“说起沈家,都多少年了,这沈家大公子竟还没回来吗?” 夫人们的话题迅速从八卦沈忆的婚事转为了八卦沈家大公子。 沈忆端起茶盏啜一口温茶,面无表情地听着。 沈家大公子名唤沈聿(yu),字连卿,是她名义上的兄长。 听起来沈忆应该跟他很熟,可事实上,她同他完全不熟,甚至连面都没见过。 五年前,沈忆被沈庭植收为养女带入沈府,而在她入府的前一年,这位公子爷就已经看破红尘,出家去了。 说起来也是一桩怪事。听说这沈聿年少聪颖,勤勉自持,从小就随父在神策营中历练,眼看着前途一片光明灿烂,然而六年前他随父出征梁国,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回来后便执意出家。沈庭植气得动家法,却仍然没能改变沈聿的决定。 沈忆在沈府呆了五年,沈聿一次也没回来过。 两人唯一的交集,是沈忆在沈庭植死的那天,差人给沈聿送去了一封他亲爹去世的讣告,至于沈聿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沈忆并不关心。 她眼下只关心一件事。 沈忆看向一旁打扇的婢女阿宋,“什么时辰了,翊王可有消息?” 阿宋道:“快午时了,下人刚才来报,翊王已出了府门。” 沈忆垂了垂眼,搁下茶盏。 今上所出三子,皇长子瑾王,次子翊王,幼子桓王。 瑾王占了皇长子的名分,在朝中素有贤名,多年来无功无过,稳坐太子第一顺位人选的位子,而翊王季祐风自幼聪颖机敏,政绩卓越,竟也在瑾王占尽优势的情况下逐渐在朝中站稳脚跟,甚至与其平分秋色,能力手腕不可谓不惊人。 这般顶顶尊贵的人物,若非沈庭植这个正一品骠骑大将军新丧,沈忆是接触不到的。 她起身坐到镜前,淡淡道:“给我梳妆吧。” 阿宋心知她情绪不佳的缘由,只轻轻哎了一声,没再多说,轻手轻脚地打开了妆匣。 沈忆盯着镜面。 铜镜中少女一身素白,面容轮廓纤瘦清冷,黛眉纤长,眼尾上翘,冷厉中又带几分艳色,早已褪去当年的明媚活泼。 六年时间过去,即便曾经朝夕相处,如今应该也认不出了吧? - 梳妆过后,沈忆一边朝府门走着,一边吩咐下人早早去街上留意着翊王车驾的动向。 沈家是武将世家,这座宅子还是太祖爷赐下的,脚下青石板路的纹理早磨得模糊,黑木大门泛着陈旧古朴的色泽,白墙黑瓦里,花木葳蕤深深,层叠的黄叶红枫蕴着渐浓的秋意。沈忆一步一步,走得格外缓慢。 当年和季祐风相遇时,也是这样一个秋天。 那时她还是大梁永昭公主,自幼被梁帝带在身边教导,十岁便成为储君,身份尊贵无人能及,而季祐风是大魏遣至梁国游学一年的皇子,名为游学,实为质子。 沈忆遇到他是在一个秋日的薄暮。洒满橙红余晖的宫道上,她厉声斥退几个仗势欺人的世家子弟,一回眸,望进了一双阴郁幽暗的眼底。 少年白袍上印着污泥脚印,发冠歪斜,形容落魄,神色却很平静,似乎毫不在乎自己这幅狼狈模样,黑色的眼睛如一潭死水。 沈忆忽然想起曾经养过的一只猎犬。那只猎犬打架的时候威风凛凛,常常满身血痕地回来,却从不向她卖惨装可怜,即使腿折了它也若无其事地从她面前走过去。 鬼使神差地,沈忆喊住他,问:“你是谁?” 少年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她。 沈忆看到他走进了那座不晓得什么名字的破败宫殿,后来她知道,那是魏国质子的住处。 冷淡寡言的白衣少年住在偏僻冷清的废弃殿宇里,像守着一座冰冷的坟茔,长日无人,惟影相伴。 后来沈忆常常去寻他,她脾气并不好,可不知怎的,竟对他格外有耐心。刚开始的时候,少年几乎不搭理她,她说十句他也只回三两句,大部分时间里,她坐在庭中槐树下摆弄新得的小玩意儿,而少年坐在窗前临风读书,雪白的衣袍在榻上铺开,眉目沉静。 后来沈忆知道他因为母亲去世而心有郁结,便花费了好一番功夫从兄长那里借来他爱看的兵法古籍,不惜被梁帝责骂也要带着他溜出宫玩逗他开心,变着法子开解他。 两人渐渐熟起来。 有时两人一起坐在院中的槐树底下,她看话本子,他帮她写课业,有时她拿尺八吹小曲儿,他静静听着,有时她提着酒过来找他,跟他讲最近听说的各路王公大臣的劲爆八卦。少年握着酒壶的手指在月光下泛着如玉的光泽,他并不插话,只是看着她,眼中不时泛起淡淡笑意。 少女的心就这样一日日地,不知不觉地沦陷了。 说不上来为什么,沈忆就是喜欢他。 喜欢他读书时沉静专注的眉眼,喜欢他不形于色的内敛深沉,也喜欢他练剑时一招一式的狠绝果断。 可沈忆并不知道他喜不喜欢她,她向来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然而还没等她得到答案,梁帝先发现了她的心意,不许她再见他。 那夜坐在街头人满为患的食肆里,她拉着他喝酒,一杯一杯酒灌下去,苦到了心里。 愁至深处,她睁着似醉非醉的眼,紧紧抓着他的衣袖,问:“我喜欢你,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少年执筷的手忽而顿住,缓缓抬眼望向她,眸色深不可言,却自始至终没有开口。 沈忆明白了。 手指松开被她攥得皱皱巴巴的袖口,她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独自离去。 他既无意,身为大梁最尊贵的公主,沈忆不会纠缠。 谁知回宫路上,竟遭遇刺杀。 她那段日子在朝堂上初提修改官员考成制度,动了朝中数方势力的利益,正是暗流汹涌,波谲云诡的时候。 不巧那日她带的暗卫不多,眼看刀光闪过,她即将命丧刀下,眼前突然闪过一道白影,沈忆定睛看去,少年牢牢挡在她身前,银色刀尖穿过他的胸口从背后透出,一滴一滴往下滚着鲜红的血珠。 沈忆惊觉,原来他一直跟在她身后。 少年苍白的面容在月光里几近透明,他一把将她推开,低声道:“快走。” 一个护卫死死拽着她离开,她被拉走前的最后一瞥,看见少年执起长剑,转身迎向杀手。 后来等他重伤醒来,她盯着他的眼睛,问:“为什么不说?” 少年垂着眼睫:“说什么?” 她凑近他,咄咄相逼:“说你其实喜欢我!” 少年抬起眼看着她,沉默良久,慢慢伸出手擦去她眼角的泪,“你父皇不会同意的。” 沈忆怔了一下,随即,心里好像嘭的一声炸开了烟火,眼睛瞬间亮了。 她紧紧搂住他的脖颈,把脸埋在他胸口,吸了下鼻子,“交给我。” 沈忆把少年替她写过的课业给梁帝看,那都是经过太傅们极力称赞的几篇佳作,她向梁帝再三保证他来大梁绝无别的用心,告诉梁帝他舍命救她,甚至想把梁帝带过去看他练剑。 她还向梁帝保证,他可以来大梁做她的王夫,绝不会影响她继续做储君。 软磨硬泡一个月,梁帝终于勉强点了头。 沈忆欣喜若狂,一路小跑着去告诉少年这个消息。 她一头扎进他怀里,仰起脸殷殷地望着他:“你一定要劝你父皇同意你来大梁。” 少年笑着接住她,摸了摸她的头,说好。 沈忆望着他笑。 她知道,魏梁两国征战多年,不睦已久,魏帝几乎不可能答应让自己的儿子去敌国做什么王夫。 可她相信他。 但沈忆万没有想到,返魏之期将近时,少年突然对她说:“别等我了。” 他的神色又恢复了初见时的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冷冷道:“我喜欢你,但我不可能娶你,我回大魏是要继承帝位的,我凭什么放弃皇位,来当你的王夫?” 沈忆不可置信,正要问到底,恰逢梁帝派人急召,她只好按下不问匆匆离开,谁知是夜冒雨再去时,她站在少年门外,半边身子都湿透,拍门的手掌几乎痛得麻木,他却再没有出来见她。 她淋了雨高热昏迷三日,醒来时,魏国使者的车队已经走出很远。 那是他们二人之间最后一别,从此以后,便各自音尘悄然。 “——来了来了!!” 下人兴奋得过头的声音从前头遥遥传来,拽回沈忆飞远的思绪,她倏然回过神,深吸一口气,快步向府门走去。 刚走到照壁处,正遇到一群人进了府门。 最前面是一个男人,他逆光往里走着,身姿修长,看不清容貌,身后乌泱泱跟着一群沈府下人,众星拱月的架势。 未料到季祐风竟来得这样快,沈忆步子一顿,停在了男人几步外的地方,低头行礼:“臣女沈忆,见过翊王殿下。” 空气忽然格外寂静。 沈忆垂着头,感觉到男人的目光在她脸上漫不经心地划过。 心脏跳得飞快,她不动声色地吸气,压下胸口的紧张。 片刻沉寂后,一个长随打扮的青年小心地打破安静:“这位姑娘认错人了罢,我们公子不是什么殿下。” 不是季祐风? 沈忆愣了下,慢慢抬起头。 视野从脚下的青石砖一点点向上转。 碧蓝苍穹广阔深远,雁群无声飞过,男人站在沈府古朴厚重的黑色大门前,背后是无际的秋日晴空,霜色素袍在干燥微凉的秋风里摆动,周身气质疏冷淡漠至极。 沈忆看着他的脸,男人面容深邃冷峻,五官线条呈现出一种极凌厉的俊美,一双黑眸凛冽而锋利,无形之间冷肃之气扑面而来。 这样陌生又令人过目难忘的面容,的确不是季祐风,她微微一怔。 这时,男人垂眼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他漆黑平静的瞳孔定在了她脸上。 沈忆一愣。 心中忽然划过几丝异样,她暗生警惕,面上却不露声色,淡笑开口:“敢问阁下是何人,怎的这般瞧着我?” “你是沈忆。” 这陌生的男人忽然开口。 “我是,”沈忆微一挑眉,“阁下是?” 男人望着她,一时没有开口,眼底的一丝波澜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惊动是她的错觉。 他垂下眼。 许久,沈忆听见男人的声音,清冷低沉,一字一字格外清晰。 “我是你兄长。”【你现在阅读的是 】 2、不识 原来是出家六年的沈家大公子沈聿。 沈忆这才注意到,男人披着麻衣,风尘仆仆,虽浑身气势冷冽,眉目间仍可见倦色,想来是接到讣告之后连夜疾行,片刻未歇。 心中暗生的警惕便消了。 方才沈聿那眼神,她几乎要疑心他是不是在哪见过她。 她大梁皇室的真实身份敏感,一个不小心就前功尽弃,还会把小命搭进去,她不能大意。 还好。沈聿大抵是因为没见过她这个养妹,不习惯,所以才面有异色。 宽了心,沈忆这才有功夫多打量沈聿几眼。 其实之前她对沈聿的印象并不好。 沈家是武将世家,从沈聿祖父那一代起已掌军务要事,到了沈庭植这一辈,更因显赫战功而水涨船高,日益炙手可热起来。 但再强大、再兴盛的家族,也是要有人继承的。 老的致仕,新的顶上。如此一茬接一茬,才能永远在朝中有一席之地。一代代地维护、繁衍下去,家族才能长盛不衰,根基深厚。 否则,世上多的是人想凑去皇帝跟前,你家不去,几年过去,看谁还鸟你。 沈家经过几代经营,如今正是如日中天,要站稳脚跟的关键时候,外面族亲摩拳擦掌,宅府数百人嗷嗷待哺。 而就在这个关键时候,沈聿这个已经长成了的沈家大公子居然跑去出家,一去就是六年。 沈忆不知道说什么好。 谁能想到,眼前这么一个钟灵毓秀,卓然挺拔的男儿,竟会干出这种毫不负责、毫无担当的傻事呢。 再转念一想,若沈聿没有出家,沈家在朝中后继有人,她如今便能背靠沈府,又是沈大将军亲自上了族谱的嫡女,配翊王…… 足够了。 哪还用得着现在小心谋算呢? 沈忆眼角牵出几丝怨来,方才初见沈聿的惊艳之感瞬间大打折扣。 她垂下眼,提着笑行了万福礼,客客气气地道:“原来是兄长,恕小妹有眼无珠。兄长日夜兼程,想来也累了,不如先去歇息,待小妹迎过宾客,再好好与兄长相聚。” 说着,她站直了身子,越过他向前去。门外已经传来侍从高声清道的声音,季祐风快到了。 却听身后,沈聿又问她:“你在等哪位殿下?” 沈忆只好停下步子,再转身时,唇边笑意已淡了三分,“翊王殿下今日要登门吊唁,小妹在等他。” 沈聿眸色不易察觉地转深,目光一寸一寸划过少女的面容。 阳光下,少女一身素白孝衣,风致楚楚,肌肤胜雪,眼下乌青被巧妙细致地遮掩在薄薄胭脂下,若不细看只觉得其丽质天成,足见上妆之人的用心。 和他说这几句话的功夫,她几次往门外瞥去,可见是急着见季祐风。 沈聿负起手,慢条斯理地问:“为何是你来迎客,白氏呢?” 沈聿生母林氏早已过世,如今的沈夫人白氏是沈庭植续弦,沈聿的继母,听说自她过门,沈聿未唤过她一声母亲。 沈忆道:“母亲伤心过度,卧床不起,特命我代她打点丧事。” 言简意赅,一个字都不肯多说。 就差把“不想说话”四个大字写脸上了。 “原来如此,丧仪繁琐,你本来对这些也不甚熟悉,辛苦了。”沈聿点点头。 翊王仪仗的车马铃声已经隔着宅墙传了进来,沈忆看了沈聿好几眼,这人真是不知所谓,难道瞧不出她根本不想搭理他吗? 扯了扯嘴角:“不辛苦。” 谁知下一刻,沈聿便接着道:“不必强撑,看你神色疲倦,眼底有血丝,便知这几日必然没睡好。这事本也不该你操心,怪我回来得晚了,你去歇息罢,这里有我即可。” 沈忆一愣,心里一个激灵。 沈庭植在世时,沈家始终在朝中保持中立,从不倒向瑾、翊二王中的任何一位,沈庭植私下也严禁她接触两位皇子,她根本没有光明正大认识季祐风的机会,如今沈庭植去世,她好不容易才等到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沈忆当即截住他的话,“这就不必了。我瞧着兄长脸色也不大好,必是接到讣告之后连夜奔波赶回来的,我还撑得住,还是兄长先去歇息罢。” 闻言,沈聿抬眸,淡淡看了她一眼。 沈忆突然被这一眼看得莫名心虚,但还是硬生生顶住了,做出一副真诚关心的模样。 “你的身子更要紧,”沈聿慢慢地说,没有再给她反驳的机会,径直吩咐刚才匆匆赶来的管家秦绍,“派人送大姑娘回房。” 沈忆还未来得及开口,便眼睁睁看着秦绍挥了挥手,两个廊下侍立的丫鬟飞奔着过来,一左一右门神一般把她夹在了中间。 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沈忆往远处看了一眼。 不知什么时候,远处回廊里已经聚起不少沈家下人,窃窃私语着,脸上喜色如出一辙,即便隔了很远她也能看清。 沈聿六年不回府,刚一露面,这些下人们便闻讯赶来迎接他了,就连这几日对她言听计从的秦绍,也立刻转向了沈聿。 其实沈忆能感觉出来,自沈庭植去世,下人们便像失了主心骨一样,虽然嘴上不说,却都不知不觉间开始心浮气躁,而这,已是她刻意控制之下的局面了。 可就算她再能干、再会笼络人心,在下人眼里,她也只是个女子,不能入仕做官,撑不起沈家的未来,如今沈聿奔丧归家,在他们眼里,这才是正儿八经的主子。 沈忆唇边牵出笑,面上未有半点不悦,温和地道:“既然兄长如此体贴,小妹便回去歇息了,有劳兄长。” 话音刚落,门外正巧传来一声唱喏。 “翊王驾到——” 沈忆的目光越过男人的肩膀,在门外那一角缀着香囊的深绀色车帘上定了一瞬,平静地收回视线,转身离开。 沈聿一直看着少女的背影消失在游廊的转角处后,才转身迈出了府门。 门前停着马车,仅两匹马拉着,麻布车帘,松木车架,车旁随行不过十人,于寻常百姓已算得上豪奢,可于皇子而言,却能称一句简朴。 一男子从车内出来,踩着脚凳下车。 不过初秋时节,他却披着竹纹天水碧薄氅,身形颀长清瘦,面容苍白隽秀,唇边一抹温文尔雅的笑意。 沈聿上前,“草民沈聿参见殿下。” “连卿?”季祐风讶然,“你几时回的京城?” 话虽如此,沈聿却并未在这位翊王殿下脸上见到多少惊讶之色,更像是早就得知了消息。只怕进城时那两个尾随他的人,就是向这位殿下报信去了。 沈聿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引着男人进府,“回殿下,接到家父讣告便日夜赶来,刚到不久……” 两人寒暄着一路行至灵堂,吊唁的用具早已备好,季祐风进殿中行吊唁礼,沈聿出来,站在门前等候。 须臾,他眼角微微一动,朝廊下看去。 一个人影鬼鬼祟祟藏在假山后的游廊里,只露出一个脑袋,探头探脑朝这边张望着,双丫髻上的彩色丝绦在风中飘着。 是个丫鬟。 她自以为藏的好,却不知沈聿自幼习武,感官之敏锐远胜常人,把她看得清清楚楚。 沈聿移开目光,任这丫鬟窥视半响,待她走后,喊来假山旁修剪花池的下人问话。 “方才站在那里的是谁的丫鬟?” 下人道:“回公子的话,是大姑娘身边的丫鬟,叫白露。” 沈聿颔首,挥手叫他回去,转身看向殿中正在吊唁的男人。 若他没看错,方才那叫白露的丫鬟看的并不是他,而是季祐风。 沈府后园凉亭。 白露气喘吁吁地小跑过去,同六角凉亭里的少女道:“姑娘,看清楚了,殿下准备离府了,一会儿就会路过这里。” 沈忆双眼一亮,“你去前面看着,等他来了,速来知会我。” 白露响亮地诶了声,小跑着走了。 沈忆握紧掌中竹管。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她今日一定要见到季祐风。 - 季祐风吊唁完,和沈聿一起出了灵堂原路返回。 季祐风叹道:“沈将军正值盛年,猝然身死,真叫人震惊扼腕。” 沈聿抬起眼,等待季祐风的下文。 他与季祐风仅在数年前有过短暂交集,实在算不上相熟,也没什么旧情可叙,季祐风和父亲沈庭植更素无往来,这话顶多算个引子,真正的意图在后头。 果然,季祐风接着道:“大将军镇守边关三十余载,护佑我大魏百姓,如今一朝身死,而我大魏北有鞑靼,南有楚国,虎狼环伺,连卿,你兵法娴熟,有绝世之才,令尊未竟之业,还得由你来完成。” 说罢,男人停下脚,看着他含笑道:“连卿若有意,孤可进言父皇,夺情起复,保举你进神策营任职,如何?” 图穷匕见。 沈聿即便不在京中数年,却也十分清楚,眼下正是瑾、翊二王争夺太子之位的关键时候,季祐风此言,意在拉拢。 即便沈庭植身死,沈家在军中的影响力仍然不容小觑,瑾、翊二王的眼睛依旧在盯着沈家。 沈聿八风不动,淡淡回了一句:“殿下谬赞,草民出家修行多年,战场也好,官场也罢,早与我无关了。” 季祐风笑意不改,“连卿就算不考虑自己,总也要考虑考虑沈府这一家老小的未来。沈将军去世,你无官职傍身,沈家亦无爵位荫庇,这上下一大家子人,难不成天天跟着你喝西北风去?” 沈聿无动于衷:“殿下此言差矣,下人养不起遣散了便是,他们自会有去处。至于沈二和沈忆——那沈二与我同父异母,自是算不上亲手足,沈忆更是一个与我八竿子打不着的养女,只是这两个人,还不值得我再提剑杀人。” 季祐风笑容一滞。 片刻,他敛去笑意,状似不经意地问道:“连卿,那年在梁地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你执意皈依佛门,甚至直到今日,还不肯放下?” 沈聿面容漠然,闻言淡淡反问道:“殿下说的那年,是指哪一年?” 忽而一阵秋风卷来,季祐风急咳几声,身侧婢女赶忙递上手炉。 季祐风握着手炉,慢慢平稳了气息,语调和缓地道:“自然是北伐梁国那年。” 沈聿唇边勾起笑,却并没有答话,只说:“殿下身子不好,不宜在外久留,还是早些回府吧。” 季祐风看他一眼,没再说话。之前沈庭植保持中立,难以拉拢,如今沈庭植死了,却没想到这沈聿更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比沈庭植还难对付。 两人穿过林荫遮蔽的抄手游廊,往前厅去。 路过后园时,风中忽然飘来丝竹之声,哀戚清婉,如泣如诉。 季祐风下意识停下步子,朝传来乐声的方向看过去。他并未注意到,身边的沈聿在听到这曲声的一瞬间,忽然神色微变。 季祐风望着不远处的凉亭,松柏苍翠蔚然,竹叶飘落,一道倩影独坐亭中,少女身影娉婷,搭在漆黑竹管上的素手纤纤如玉。 宫中素不缺曲艺精妙者,季祐风从小被养刁了耳朵,此刻却也忍不住赞道:“此人箫艺之高,孤平生仅见。” “那不是箫,”身侧忽然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季祐风转过头,只见男人望着亭中之人,眸色幽深,“那是尺八。” 季祐风定睛一看,笑道:“还真是,连卿眼力远胜于孤。” 亭中少女似乎也注意到了这边的人,手腕一转收起竹管,起身朝这边走了过来。 季祐风遥遥望她一眼,顺口问道:“这女子是何人?” 沈忆离得还远,不好答话,暗暗加快脚步。 而沈聿的目光从她身上一掠而过,漫不经心道:“听下人说沈二近来正在学习礼乐,想来是从乐坊给他请的师父罢。” 沈忆步子倏然一顿,差点崴了脚。 这个沈聿在胡说什么?! 再顾不得步仪姿态,沈忆健步如飞,就差跑起来。 沈聿下一句话已经紧跟着出来:“殿下若是喜欢,在下这就让她跟殿下到府上去。” 一听他这样说,季祐风立刻收回打量的视线,笑道:“怎好占用贵府二公子的师父,连卿好意孤心领了,走罢。” 说完,季祐风不再等沈忆走过来,转身直接往前去了。 几步开外,少女看着季祐风离开的背影,慢慢止了步子。 秋日叶隙间光影浮动,她侧脸看向沈聿,日光沿着她眉骨至下颌切开一道凌厉的明暗线。 面容俊美,难以捉摸的男人站在廊下,晌午时分的淡金色光线自树叶缝隙间穿过打在他面上,将男人面容映照得更加深邃莫测,他淡淡眸光不含任何情绪地看她一眼,转身离开。 沈忆立在原地,看着两道身影消失在游廊尽头。【你现在阅读的是 】 3、秋夜 沈聿送季祐风至府门外,马车两侧随行侍从垂手肃立,远处被拦在巷口的百姓们伸着脖子张望这是哪位贵人出行,而车夫一早就恭恭敬敬掀起了车帘。 季祐风站在脚凳前,手搭在身边下人胳膊上,却不急着上马车。 他回身看着沈聿,含笑道:“连卿既无意官场,孤便不再多言,但有一事,孤要提醒连卿。” 沈聿:“殿下请讲。” 季祐风眼含深意,“沈将军固然身有旧疾,可大体还硬朗,就这么遽然离世,其中是否另有隐情……也未知啊。” 沈聿两点漆黑瞳仁定在男人面上,只见季祐风谈笑自若,气定神闲,片刻,他垂眸拱手。 “草民明白,谢过殿下。” 季祐风笑意一深,状似无意般感叹了一句:“话说回来,贵府竟连乐坊师父都随身跟着五六个丫鬟,果真是家大业大,孤也算长见识了。” 沈聿慢慢抬起眼。 季祐风微微一笑,踩着脚凳进了马车。 车铃叮呤作响,翊王的车驾渐渐远去了,沈聿立在原地,眸色渐深,思索片刻,他唤了声:“沈非。” 一瘦高的黑衣青年应声上前:“公子。” 大概是六年前,沈聿原来身边的长随因病去世,沈非从此跟在了沈聿左右,这六年里也一直跟着沈聿住在佛寺,今日才回沈家。 回身往府中走着,沈聿沉声吩咐道:“你去查一下父亲的尸身是否有不妥,记住,不要惊动旁人。” 沈非骇然色变,一抬眼,只见男人的面色阴沉而莫测,想了想便没多问,只沉声应是。 一转眼,日落月升,乌金西坠。 黯蓝暮色里,府中四处点起灯,沈家膳厅摆好晚膳,因在服丧期间,又只有兄妹二人用饭,菜式便简单了些,不过六道素菜并一道桃胶羹。 沈忆迈进膳厅时,正看见一道眼熟的挺拔身影堂然端坐,正同管家说话。 火噌地一下就起来了。 唇角提起笑,她妥妥帖帖地行礼,姿势仪容挑不出半分差错,“兄长万福,劳兄长久等。” 沈聿看她一眼,挥手让管家退下,“过来用膳吧。” 沈忆走过去,没坐男人两侧,径直坐在了他正对面。 垂眼一瞧,膳桌上惨淡一片,六道素菜皆是什么文思豆腐、大煮干丝之类,清汤寡水。她素来口味重,喜吃辣,这些菜以前根本上不了她的膳桌,不用想也知道这是谁爱吃的。 沈忆胸口怒火烧得更旺。 这些厨子管家巴结沈聿她认了,可连一盘菜都不给她留是不是太过分了? 她握着汤匙搅着碗里的桃胶,撩起眼皮看向一边侍立的秦绍,慢条斯理道:“秦管家,听说最近府中给二公子请了乐坊师父教习尺八,有这回事吗?” 说着,沈忆的目光转到了沈聿脸上。 男人执箸的手分毫不动,面上未起半点波澜。 秦绍满头雾水,躬身道:“回大姑娘,据我所知,并无此事。” “哦?”沈忆笑道,“那就奇怪了,既然并没有这件事,兄长又是从哪里听说的?” 她停下搅弄桃胶的汤匙,笑吟吟地望向对面的男人。 沈聿抬起眼。 两人对视,皆是毫不退让,膳厅一时间静得针落可闻。 旁边忽然响起陌生的男声:“回大姑娘,公子是听小的说的。” 沈忆循声看过去,看到一瘦高的黑衣青年从沈聿身侧走出,姿态挺拔笔直,神色恭敬。 沈忆自幼过目不忘,见过一面的人也能记得清楚,她立刻认出来,这人是今日跟随沈聿一起入府的那个长随,她挑了挑眉:“你?” 沈非道:“小的听几个丫鬟说起这回事,便说给了公子听,谁知传言不真,还请大姑娘降罪。” “嗐!”秦绍似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拍脑门,连声道,“瞧老奴这记性,前几日夫人是开玩笑说要给二公子请师父来着,只不过事情还没定下来,底下人嘴碎,传着传着就当真了也是有的。” 沈忆看这两人一眼,皮笑肉不笑,“原是这样啊……” 似是信了。 谁知一转头,便笑眯眯对沈聿道:“你这长随心思毛躁,这样的不实消息也敢跟你说,兄长也该好好管管。” 沈非低着头,背后沁出汗来。 沈聿道:“怎么管?” 沈忆懒懒道:“秦绍,咱们沈家下人若传递消息有误,怎么罚?” 秦绍犹豫了一下,“回大姑娘,贯来是罚一月工钱。” 不等沈聿出声,沈非躬身道:“小的领罚。” 五年前他跟随公子在寺中修行时,沈庭植曾来信说收养了一个乡野出身的孤女为养女,取名沈忆,彼时他和公子都未把这件事放心上,可如今一看,这位乡野出身的孤女……手段倒是非同寻常。 沈忆举手就发落了沈非,秦绍看在眼里,只管把嘴闭紧了。 他大管家的身份在这,沈忆不说他是给他留面子,发落沈非也未尝没有杀鸡给猴看的意思。 沈忆漫不经心地握住汤匙,“话说回来,就算兄长以为府上来了教习师父,似乎也不该在翊王殿下面前撒谎,隐瞒我的真实身份吧?” 话音落下,却见男人微扬了下眉,“撒谎?我何时撒谎了?” “……”沈忆眉心跳了跳,“下午在后园,你明知殿下问的人是我,却说是府中教习师父,难道不是撒谎?” 沈聿微微一顿,“原来那个吹尺八的人是你。” 沈忆:? 男人面带愧疚,语调诚恳,“你我仅一面之缘,当时又匆忙,未能记真切,竟认错了人。见谅,见谅。” 沈忆:“……” 她眯起眼,狐疑地看向沈聿。 这个男人自打露面起就透着古怪,要说他没认出她,她根本不信!可观他神色,却又泰然自若,坦坦荡荡,诚恳至极,并不似作伪。 “当真吗?”她问。 “不然呢?”沈聿微微一哂,“难不成我故意不让你见到翊王?你我今日第一次见面,我何故如此?” 这也正是沈忆最疑惑的地方。 两人初识,她实在想不出沈聿能有什么理由不让她接近季祐风。 片刻,沈忆松开拧着的眉头,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笑道:“那下一次,兄长可不能再认错了。” 沈聿:“一定。” 两人正说着,管家进了膳厅,将沈忆眼前几盘菜往外挪了挪,又从身后丫鬟端的托盘上端出两盘菜摆上。 一盘麻婆豆腐,一盘鱼香茄子,红油鲜艳,喷香扑鼻,只看着就叫人口中生津,食指大动。 沈忆下意识看向沈聿,原来她进膳厅的时候,他在跟管家说加菜的事。这人瞧着狡诈不实,却又心细至此,竟能记得照顾她的口味。 沈聿拿起筷子,垂着眼,并没有邀功的意思,只道:“用膳吧。” 沈忆偏开头,摸了摸鼻子。 宽袖垂下,遮住少女微微上翘的唇角。 真是稀奇,不过两道菜,她心中积压的怒火竟都消了。 用过膳,沈忆回了疏云院,梳洗后便靠在榻上看书,卧房的灯烛一直亮到深夜。 正子时,角落里的窗扇笃笃轻响两声,沈忆移开书,看了眼阿宋。 阿宋会意,过去打开窗扇,一道黑影闪进窗来,是一个做仆人打扮的男人,长相平平无奇,身体高大,体格健壮,浓眉圆目,一双眼睛格外有神,他径直走到榻前单膝跪下。 此人名唤宋一,和阿宋都是自幼跟在沈忆身边的心腹,阿宋主要负责照料她的日常起居,而宋一和他手下的另十一人则组成了沈忆手下的一只秘密护卫队——宋十二卫。 宋十二卫是梁帝在她八岁那年送给她的生辰礼,只听命于她一人,当年大梁覆灭,这支暗卫也七零八落,过了许久才重组起来。 沈忆坐直身子,“今日季祐风和沈聿都说了什么,你可听清楚了?” 宋一沉声道:“两人在府中交谈的话大概听清了,但是他们在大门前还说了几句话,那里人多眼杂,不便我们行事,属下没有听清。” “无妨,说说你听清楚的。” 宋一简短道:“季祐风有意推举沈聿入神策营,沈聿拒绝了。” “他倒是不傻,”沈忆挑了挑眉,“眼下形势不明,不能站队。” 她又问:“宫里可有消息?” 宋一摇头。 沈忆沉默下去。 六年前魏国灭梁,从此大梁不复存在,她的父皇母后拼死将她送出,宋家满门七十五口,如今只剩了她一个人。五年前,她设计让沈庭植将她收为养女,暗中计划复国报仇,然她一个人的力量何其渺茫,大魏朝又不允许女子为官,无奈之下,她想到先成为太子妃,再当皇后摄政,如此才有复国的希望。 因此,到底谁当太子对她未来的计划至关重要,可皇帝这个老狐狸口风极紧,眼下只能寄希望于宫里那位了。 沈忆问:“那个沈聿可有异动?” “没有,他正在熙光室整理沈庭植遗物,不过——”宋一迟疑一下,说,“属下来时,看见秦若柳进去了。” “秦若柳?”沈忆抬了抬眼,上挑的眼角闪过一丝兴味,懒懒挥手道,“这里没事了,你继续去盯着吧,看她要做什么。” “是,属下告退。” 宋一走后,阿宋关了窗,皱眉道:“姑娘,若是皇帝属意瑾王做太子怎么办?难不成你还真嫁给瑾王?” 沈忆仰面躺在榻上,放下书,望着屋顶,语调轻松:“那就嫁。” “可你分明喜欢的是——” “喜欢又怎样,”沈忆打断她,“喜欢又不能帮我报这血海深仇。” 少女眉目平静,“阿宋,从我父皇母后去世那一刻起,我就没资格谈什么喜不喜欢了。” 阿宋垂下头。 “而且不知为什么,我今日总有种奇怪的感觉,”沈忆忽然道。 她轻轻拧起眉,“我今日看着他,总觉十分陌生,他的反应也很奇怪,我吹那首曲子,他竟然毫无反应,我分明——” 她分明,当年曾给他吹过的啊…… - 同一时刻,沈府的熙光室灯火通明。 沈聿立在书案前,身侧厚厚一摞发黄古旧的书册。 沈庭植戎马倥偬三十余载,几无败绩,这些手札上记载着他领兵多年的心得。其实这些年早该有人整理出来,他不在家中,白氏又看不懂这些,便一直随便堆放着了。 男人眉眼专注,一站就是一个多时辰,回过神来时,双腿已僵直发麻,他放下书坐回书案后,伸手去拿茶盏润喉。 抬眼时,刚好看到摆在书房正中央的乌木花几,上面的盆兰幽香婀娜,数十年如一日,仿佛不曾变过。 这是他母亲在世时最钟爱的兰花盆景,那时,母亲健在,沈庭植还没有续弦娶白氏。 眼前数个画面闪过,时光倒流。 书案前,扎着总角的小童握着毛笔,他个头太小,够不着这张练字的紫檀书案,便从一边搬来木凳,端端正正地站在方凳上,挺腰收腹,沉肩悬腕,一笔一划地练字。 南窗下,美丽的妇人手中握着书册,安静地陪着小童,他练得手酸时便抱他在怀里,轻揉他掌心。金色明媚的光线映进窗来,女人洁白的面庞温婉宁静。 小童和女人的面容渐渐淡去,挺拔清瘦的少年和男人的身影清晰起来。 他们相对而立,或沉默,或争执,或怨怒,桌椅被踹翻,宣纸公文漫天乱飞,一地狼藉。 最后一个画面,男人握着圈椅扶手坐下,一直高大威严的身影不知何时变得佝偻,两鬓染霜,他缓缓道:“你若执意要去,以后便不再是我儿子。” 书案前,少年冷冷看他一眼,毫不犹豫,摔门而去。 沈聿眨了下眼,画面消失不见,满室萧寂,案上几点灯花,唯有他和守在门口的一个老仆。 独坐良久,沈聿阖了阖眼。 “公子,夜深了,仔细看伤眼,喝碗鸡肝粟米粥补补吧。” 一道女声柔柔入耳,沈聿随意应了声。 但随即,他便睁开眼。 明亮烛光下,美人臂挽轻纱,袅袅婀娜,颊飞红晕,眸泛秋波。【你现在阅读的是 】 4、内鬼 自打立秋,入夜后颇有几分凉意。秦若柳仅着纱衣站在桌案前头,浑身凉浸浸的。 衣裳是新裁的,首饰是新打的,胭脂用的是撷芳阁的上品……今日她可是咬牙下了血本。倒不敢指望大公子能一眼就相中她,只盼着能让他眼前一亮。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成功,但,大公子是让她眼前一亮了。 灯火下,白衣公子如琢如玉,恍若谪仙,握着书卷的手指修长骨感……从小到大,她就没见过长得比大公子还好看的人。她一时不由看痴了。 思绪不知不觉飘远……若大公子果真看上她,她便不再是奴婢,而是姨娘,甚至是……少夫人。届时,就算沈忆这个穷乡僻壤出身的野麻雀是沈家大小姐又怎样,见了她还不是要乖乖喊嫂嫂…… 想着想着,秦若柳微微勾起唇角。 头顶忽然浮起一道清泠泠的嗓音:“你是谁身边的人?” 她猛然回神,这位向来生人勿近的大公子正默不作声地看着她,目光比这秋夜还凉。 秦若柳急忙垂下头去,磕磕巴巴地道:“奴婢、奴婢奉命,在书房伺候。” “哦?伺候多久了,又是奉谁的命?” “秦妈妈指了奴婢来的。今天、今天刚来……” 话说完,空气便陷入了沉寂。 秦若柳面上不由浮现出几分难堪。 大公子一定猜出她的心思了。 过了片刻,余光里书影一晃,随后那声音冷淡地道:“书房不需要伺候,你去回了她,让她另给你派差事。” 秦若柳不甘地咬咬唇,下意识抬头说:“可是公子,书房怎么能没有——” 那冷面的郎君抬起眸,看了她一眼。 话戛然而止。 秦若柳不自觉打了个寒颤,双手抱紧八宝食盒立刻转身离开。 刚走出几步又被喊住—— “等等。” 一丝期冀油然升起,她立即停脚,飞快转身。 男人低头看着书,眼都不抬:“东西拿走。” 她茫然片刻,反应过来后脸颊瞬间烧得通红。 强忍着眼泪,她安静而迅速地把那碗纹丝未动的粥收好,逃离了书房。 沈非进门时,正与秦若柳擦肩而过。 一个照面,那明晃晃的泪痕看得真真切切。 见到沈聿后,沈非先垂手请罪:“公子恕罪,我以后定然对书房人手严加管束。” 沈聿搁下书,“刚回来,怨不得你。” 沈非小心翼翼道:“公子嘱咐的事,我已办妥了。” 沈聿:“结果如何?” 沈非垂下头:“老爷尸身完好,看起来是自然死亡,我斗胆取了些血,验出……血里有毒,只是毒性不强,想来是积年累月所致。” 沈聿神情不变,显然是早有预料,只问:“依你看,父亲是如何中的毒?” 沈非低声道:“只怕……府中有内鬼。” 沈聿揉了下眉心:“现今府上还是秦绍夫妇在管家?” 早在到府上的一个时辰内,沈非就已打听清楚了,此刻对答如流:“是。不少下人都怨声载道,恐怕对这两人积怨已久。” 沈聿冷笑一声:“六年前没心思料理他们,如今看来竟是埋下了祸根。现在我回来,他们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 “你尽快去搜集一些他们的错漏把柄,这些年他们一家独大,得意之人必疏于防范,想来不会太少。” “还有方才那女子,去查查她和秦氏什么关系。” 沈非一一应是,忍不住抬头看了沈聿一眼。 男人眉目含霜,空气中都隐隐浮动着肃杀的寒意。 在佛寺诵经吃斋六年,他早已习惯他家公子淡漠平和的模样,几乎快忘了,公子他……曾是一个多么杀伐凌厉的人。 出家那六年不能说沈聿过得不好,可直到见到眼前这景象,沈非才明白,沈聿在那六年里根本没有人气儿,如今才算是真正活过来了。 翌日。 晨曦淡金色的光线透进窗来,沈忆去给沈夫人请安。 前几天她忙,沈夫人特意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如今沈聿已经把打理丧事的差事全接了过去,她便按以往的习惯接着去。 未料到,她到云山庭的时候,沈聿也在。看样子坐了有一会了。 沈忆曾听说沈聿同这位继母的关系很是一般,现下一看,的确如此。 沈夫人一个多么随和宽厚的人,此刻竟正襟危坐,不苟言笑。 沈夫人斟酌着说:“我是后宅妇人,按理不该过问的,可你父亲毕竟去了……哥儿,你既已回来,日后打算如何?可还要回佛寺继续修行?” 沈聿在回京途中便想好了,“无需入仕。”他说,“我会接手沈家在京城的庄子和商铺,足以让沈家衣食无忧。” 其实沈家还有镇北侯的爵位,只是到沈聿这一代袭次已尽,再想袭爵便要请封,可皇帝不会答应的,所以沈聿压根没提这回事。 无需入仕。 简简单单四个字,沈夫人想劝沈聿回军营去的心便凉了,她一向有些怵这位很有主意的继子,便含糊地道:“嗯,也好……” 顿了顿,她声音放得更柔,“你也不小了,是时候考虑婚事了,婉姐儿她一直未嫁,不若……” 沈聿的神色纹丝不动,在这种时候格外叫人觉得绝情残忍,“当年我不愿娶她,已经退婚,如今亦不愿,以后也绝无可能。让她另寻佳偶吧。至于我的婚事,夫人无需挂念。” 沈夫人纵使有一肚子的话要劝,听到这客气疏离的一句后也是一字都讲不出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沈聿告辞离去。 沈忆坐在边上,一直安安静静地听着,只在沈夫人说起沈聿婚事的时候没忍住,目光好奇地在男人身上打了个转儿。 当年沈聿生母病逝,沈庭植续弦,沈夫人过门后便为沈聿和自己娘家的小侄女白清婉订下娃娃亲,但不知为何,三年后,沈聿便亲自将这婚事退掉了。 听沈聿方才的意思,似乎至今仍无成婚的打算。 他得有二十了吧。 莫不是念了六年经,念得人无欲无求、六根清净……? 不关她的事。 飞快将这些念头撇出脑袋,沈忆紧跟着告辞了。她还有话想同沈聿说。 出了门,她扬声唤住沈聿,走过去盈盈一福。 沈忆委婉地道:“兄长入不入仕,小妹原不该置喙。只是母亲的话确有道理,小妹实是担心……沈家若没有倚仗,往后难免为人所欺。” 沈聿点点头:“你希望我谋得一官半职,让沈家有个倚仗。” 沈聿果然是个聪明人,沈忆笑起来,刚要应他,便看男人垂眼看着她,淡淡反问:“究竟是想让沈家有个倚仗,还是想让你自己有个倚仗。” 沈忆长睫一颤。 面上那几分伪装出来的温婉渐渐隐去,她笑笑:“兄长既长了颗七窍玲珑心,自然也能想到,沈家若得势,小妹便能有一桩好婚事,便也能反哺沈家。” 连翊王都要昨日那般费尽心思地拉拢,沈聿若真入仕,前途不可限量,沈家重回往日光荣更不在话下。而她无论是想嫁给瑾王还是想嫁给翊王,都会更有把握。 然而,原本火热起来的心,方才被沈聿四个字浇得冰凉透底。 沈忆终是不死心地追了出来,试图说服他。 可男人抬起眼眸,整个人都冰冷起来,寒浸浸地道:“原来你是为了婚事。” “是——”话刚出口,沈忆下意识觉得不对。 “不可能。”沈聿冷漠的声音已经落下来,“让我用权势牵线搭桥,给你寻一门好婚事,绝无可能。” 沈忆微微眯起眼。 分明是互惠互利的好事,他不同意也就罢了,何至于生气呢? 莫名其妙。 她耐着性子,只是再懒得奉出笑脸:“撇开婚事,沈家若就这样无权无势下去,一来难以在京中立足,二来……天子寡恩多疑,兄长难道就不担心,他会将沈府赶尽杀绝?” “你说的对。” 沈忆眼睛一亮。 接着,便见这男人慢条斯理,语气平淡地道:“故而我已做好打算,等这几月风头过去,便举家搬离京城,迁居别地。” “……”沈忆几乎要笑出声了,“迁居别地?” 她这边想着怎么劝沈聿做官,可人家呢?只怕连迁居后怎么闲云野鹤都想好了! 罢,瞧这情形,婚事只能靠她自个儿了,且她还需抓紧些。不然真被沈聿带去什么破落乡下,几年苦心经营全然白费,她才真是要气得吐血。 沈忆一刻都不想浪费在这里了,草草行礼便要告辞,可一抬眼,远处树下的人影正巧进入眼帘。 一个女子,正遮遮掩掩、若有若无地窥探这边。 回想起昨夜听来的消息,沈忆眯了眯眼,唇角微微一翘。 她温婉一笑,柔柔道:“小妹不懂事,耽误兄长时间了。丧礼事务繁杂,还请兄长务必保重身体,别累坏了……” 正说着,她腿一软,忽然向前倒去。 几乎是同时,一双有力的手扶住了她。 沈忆虚靠在沈聿怀里,脸颊下的胸膛宽厚坚硬,鼻底盈满他周身沉郁的幽香。 触觉仿佛被放大了十倍,她清晰地感知到他手掌传来的温热,指腹紧实有力,掌心有一层硬硬的薄茧。 沈忆一颗心跳得飞快,身体比铁板还僵硬。 不该用这种法子的,太草率了……她后知后觉。 耳边胸腔震动,男人的嗓音格外低沉醇厚,听不出什么情绪,对阿宋说:“去喊人来背你家姑娘。” 沈忆赶紧睁开眼。 猝不及防对上男人幽沉的双眸,近在咫尺。 心尖忽的一颤。 几乎是从他怀里弹出来,她猛地站直身子。 “我晕过去了?”顿了顿,沈忆一本正经道,“可能最近太累了,让兄长见笑了。” 沈聿缓缓收回手,没说话。 沈忆若无其事地告辞,却没再看他。 临走前,她意味深长地瞥了眼那树下。 一个女子扶着树站在那里,手中紧攥着一把柳枝,哪怕是隔了老远,沈忆也能感觉出那冲天而起的怒火。 她微勾了下唇。【你现在阅读的是 】 5、决断 沈忆见到秦若柳的娘,也就是秦妈妈的第一面,是对方哀哀跪在沈庭植的脚下,一边伸着一根尖细的手指隔空点她,一边哭天抢地:“老爷!一个来路不明的野丫头,怎可入咱们堂堂沈府的祠堂!您若一意孤行,老奴我、我只好一头撞死!” 而见到秦若柳的第一面,是沈忆倚在藏书阁二楼窗棂上吹风时,对方打楼下经过,撇着嘴朝身边随侍的丫鬟说:“收养这么个东西做沈家大小姐,老爷猪油蒙了心了。指不定是这狐媚子使了什么手段勾引老爷!” 后来,沈忆偶然听到一句“她秦若柳还真当沈府是自己家,真拿自己当沈府大小姐呐”,长久的疑惑终有了答案。 哪有什么无缘无故的针对,原是她这个从天而降的养女,挡了这对母女的路。 秦氏身为沈庭植的乳娘,深受其尊重,在府中地位颇高,相公秦绍亦很能干。 沈庭植忙于军务,沈夫人又撒手不管,秦氏夫妇二人联手把控沈府上下多年,只怕早把自己当做主子,把秦若柳当沈家小姐了。 他们自然对沈忆这个横空压他们女儿一头的养女极其看不顺眼。 五年来,这家人明里暗里给沈忆下了不少绊子。 沈忆看不上这种做派和伎俩,平日里懒得计较,只偶尔动动手指头,让他们吃些苦头,不敢再招惹她。 本已相安无事许久,但这次——并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沈忆就想计较。 秦若柳红着眼回了畅春苑。 秦氏正躺在院中的藤椅上就着茶饮子嗑瓜子,一见她便直呼:“我的心肝儿!这是怎的了?莫不是又碰到大郎了?” 忍了一路的泪瞬间决堤,秦若柳呜咽着靠在秦氏怀里,将方才看到的全盘讲出。 “她是故意的!她就是故意的!她故意让我看见大公子抱住她,她还朝我笑了!狐狸精!贱人!!” “我和大公子自幼相识,他还对我那般不假辞色,可现在,他才认识这贱人一天!就一天!他居然肯抱她!凭什么,这贱人定然背着人做了什么下作勾当勾引大公子!娘,这么下去可还得了?整个沈家早晚被她拿捏在手里!” 秦氏摸出帕子给她拭泪,脸色一路阴沉下来。 “当年老爷怜爱,让她这只乡野麻雀飞上了枝头,如今老爷去了,还当自己是金凤凰?这几日夫人将中馈交给她,她竟敢分你爹手里的权,咱们如今已是处处掣肘,不能再放任她。” 秦若柳止住哭,哽咽着说:“娘亲可有办法?” 秦氏牵着她稳稳坐下来,抓起一把瓜子,微笑道:“我的儿,你可知现在什么事对她来说最要紧?” 秦若柳想了想:“中馈?” 秦氏:“错了,是婚事。” 她嗑着瓜子,优哉游哉道:“沈忆已经十七,已非适嫁之龄,之前她眼光高,来提亲的一个都看不上,拖来拖去拖到了这个岁数,恰逢老爷病逝,如今她再想说亲,可就不容易了。” 秦若柳眼睛一亮。 秦氏道:“娘再问你,对一个女人来说,什么最重要?” 这次秦若毫不犹豫地道:“名节。” 秦氏目露赞赏:“正是。” 秦若柳眉尖蹙起:“可是娘,沈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算在府里也很谨慎,我们要如何抓住她的把柄?” 秦氏胸有成竹:“这你就不用管了,对付区区一个小丫头,娘自有办法。” 少女眼眸中闪过一丝阴狠,梨花带雨的面容都狰狞起来:“娘,我再也不要看到她!我要她永远从大公子身边消失!” 秦氏慈爱地拍拍她手背:“乖女,放心。当年娘想以夫人无女为由让你认她做干娘,结果被这丫头抢了先,如今你既喜欢大郎,娘,绝不让她碍你第二次。” “这一回,她若想下半辈子过得安生,就只有一条路。” 秦氏一声冷笑,眼底幽芒闪过,自舌尖缓缓吐出三字:“便是死。” - 平武大街历来是京都中最热闹的所在,不单有最时兴红火的衣裳首饰铺子,还有专供贵人们应酬闲谈之所。 九千春庭便是其中一处。 虽然是近几年才开张,其幕后庄家也神秘的很,几乎探听不到来路,可胜在清幽环境,私密性绝佳,故而颇受贵人们青睐。 眼下,便有一辆马车低调地停在了门前,黑袍男人踩着脚凳缓步下车,守候在门口的清丽女子立刻为他推开门。 待他进门,女子紧跟着进去,门前的马车也晃晃悠悠地离开了。 门前恢复了寂静。 没有人注意到,几乎是同时,一顶青油小轿落在了九千春庭后面的窄巷里。 一女子下了轿,头带帷帽,看不清脸。身影在后门一闪而过,消失不见。 黑袍男人迈进雅间,几位等候多时的年轻官员立刻起身行礼,他只摆摆手,“无需拘礼。本王也是听蕴之说九千姑娘新排了曲子,前来一赏。” 九千春庭不仅是此楼的名字,也是楼中两位最有名的姑娘。九千姑娘曲艺精绝,尤善琴律,负责排曲演奏。春庭姑娘则更擅舞艺,只她同时还打理楼中事务,并不轻易作舞。 座中一位身着月白长衫的俊秀郎君笑着接过话:“小九说排了新曲儿,却不肯奏给臣听,臣日思夜想,抓心挠肝,如今沾上殿下的光,总算能一偿夙愿了。” 黑袍男人正是今上最年长的儿子,大皇子瑾王。他隔空点点赵蕴之,摇头笑骂:“油嘴滑舌。” 赵蕴之是赵国公府世子,其父乃吏部尚书赵梁,他自己也任职从五品兵部清吏司员外郎,在这一众年轻人里最得瑾王意。 堂堂皇城,天子脚下,九千春庭能在平武大街上杀出一席之地,当然不会全无背景。 只是这等事,寻常人难以参透罢了。 赵蕴之一句话,气氛轻松起来,貌美的婢女上前倒酒,隔着珠玉垂帘,袅袅琴音悠然而起。 一时间觥筹交错,酒酣耳热。 也不知是谁提了句:“那沈连卿回京的事,诸位可听说了? “听说了听说了!以前他目中无人不跟咱们来往,如今他亲爹死了,他在朝中没落得个一官半职,我看他还能嚣张到几时!” 霎时一阵哄笑。 赵蕴之顺势露出笑意,只是比起旁人,这笑多了些讽刺的意味。 世家子弟,吃喝嫖赌向来样样精通,沈聿性情冷直,向来和他们玩不到一起去,早几年还因为军中之事有过冲突,梁子就结下了……这些人迫不及待想看他笑话的心思,昭然若揭。 “这算什么?我前儿听内子说,沈家那个养女又是给他送补粥又是投怀送抱,殷勤得很呐!” “吓,这事都传遍了吧?如今谁不知道那女子水性杨花?” 男人们啜着美酒,听着小曲儿,悠然谈论起京城这桩新鲜事。 没人注意到,赵蕴之听到这话时,似醉非醉的眼眸忽得冷了下去。 他垂眸捏着酒杯,唇角含笑,自始至终未附和一字。 时不时抬起眼,若有若无地扫过墙上那副仕女图。 春庭也在看这幅仕女图。 只不过她看的,是这图的背面。 此间密室,也唯有九千春庭的主人才知晓。 这房间不算大,却布置得处处精致,整间密室都铺上了厚厚的地毯,人在上面行走蹦跳,皆毫无声息,墙壁亦特殊处理过,隔音极佳。 密室与外边瑾王一行人所在的房间靠一个隐秘的单向传音筒连接,密室内的人听得到外边说什么,外边的人却难以察觉。 眼下,那仕女图下边的圆桌正坐了两位女子,其中一人穿着绯色月华裙,臂间挽着薄薄金纱,长眉如烟,凤眸上挑,艳丽惊人,便是春庭。 幽幽叹口气,春庭转过头看着对面的少女,以手支颐:“你可想好了,这只斗彩三秋杯是你最喜欢的,当世仅存一只,你这一摔,就真没了,说不好,还要被他们发现。” 坐在对面的少女眉眼含煞,捏着茶杯的手指指尖已然泛白。良久,她怒极反笑,攥着杯子往桌上重重一坠。 春庭笑眯眯道:“这才对嘛。” 这少女,正是沈忆。 春庭一手托腮:“你勾引沈聿的传言近来甚是盛行,只怕那些夫人小姐圈子里已传遍了。可这传言来势汹汹又莫名其妙,定是有人暗中推波助澜,我还当是你的手段,原来你竟不知?” 沈忆抬起眸:“哦,我耍手段去败坏自己名声吗?” “……你又不是干不出来。”见沈忆凉凉看过来,春庭赶紧打住,“那会是谁?这种私密事,应该只有你们府里的人才知道罢?” 沈忆沉默片刻,勾勾唇:“我心中有数。” 春庭点到为止,拎起茶壶为沈忆续了杯茶,口里絮絮叨叨:“又是让小九排曲,又是让赵蕴之请他过来,还想什么偶遇的烂招,我说……你就铁了心要嫁瑾王?不再考虑考虑翊王?” 春庭坐直身子,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面上再无一丝调笑,正色道:“翊王未娶,身边也没有杂七杂八的通房,而这瑾王可是有王妃的,你嫁过去只能做妾,府里还有一堆莺莺燕燕等着你去斗,你何苦为难自己。” 沈忆摩挲着茶杯,沉默片刻,黑眸幽幽抬起:“宫里来信了。” 她语气平静:“太子之位,皇帝属意瑾王。” 春庭惊诧道:“怎么会?他不是最疼爱翊王?” 沈忆言简意赅:“翊王短寿。” 春庭便什么都说不出了。 良久,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好吧。” 她欲言又止,可她是知道沈忆脾性的,话在嘴边绕了好几圈,才含糊地道:“但这毕竟是终身大事……” 沈忆眼前又浮现出少年温润隽秀的面庞。 她垂下眸,掩去眼底情绪,举杯一饮而尽。 微凉的茶水入腹,尽数浇灭了方才恍惚间生出的几分迟疑,沈忆紧抿着唇道:“我的终身大事,只有一件。” 春庭心里再叹口气,却终究没说什么。 这时,忽听外面安静下来,原来酒过三巡,有人胆子大起来,拿这则八卦问到了瑾王跟前。 瑾王心底颇为不屑,一个小小女子,如何值得他开口? 可如今气氛到了,他又一贯爱以随和宽厚的形象示下,便懒懒地道:“一个女人,还是身份卑微的孤女,除了紧紧扒住沈聿这棵大树,还能做什么?” “莫说投怀送抱,就算是自荐枕席,又有何奇怪?” 华袍披在身上,尊贵的皇子殿下饮一口酒,笑意懒散:“女人,不分贵贱,只分上下高低。” “会讨欢心,上等尤物。不会,下等玩物。” 郎君们一愣,哄然大笑,拊掌连声称妙。 满堂喝彩之下,无人听见隔壁隐隐一声脆响。 只有赵蕴之倏然变了脸色,眸光飞快地略过那仕女图。 以他对沈忆的了解,瑾王这短短三句话,足以让沈忆永远看不上他。 瑾王并不容易请动,今日乃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可如今看来,这一出精心设计的偶遇……主角怕是没有心思登场了。 亥时初,兴尽,席散,曲终。 眼看着瑾王上了马车,赵蕴之收起脸上的笑,立刻转身上楼,径直走向那间暗室。 推开门,只见桌脚散落着碎瓷,四分五裂,甚至有碎片迸飞到了远处的墙角,足见打碎的人用了多大的力气。 他骤然变色。 ——竟是沈忆最喜欢的斗彩三秋杯。 赵蕴之看向坐在桌边懒洋洋品茶的女子:“……她呢?” 春庭叹气:“生气。走啦。” 赵蕴之沉默一瞬:“有多生气?” 春庭想了想:“大概是,以后再也不需要你在其中牵线搭桥,这种程度的生气。” 男人的眼眸复杂起来。 沈忆不开心,可她果然对瑾王失望了,是不是说明……他还有机会? 春庭望着那堆破瓷片,愁眉不展,心里叹了一声又一声。 她倒不是惋惜这只价值连城的杯子。 她是发愁沈忆。 方才真是吓她一跳,她都没反应过来,沈忆已经面无表情站起身——她简直不知是用了多大的力气,狠狠将杯子砸了个粉碎。 就算这密室是特意布置过,隔音极好,也生生给春庭吓出一身冷汗。 眼看着那白衣少女一字未说,转身走了。 春庭知道,瑾王已经被沈忆从夫婿人选名单上毫不犹豫地抹去了。 其实这并非她想看到的,因为如今她已知道,皇帝属意瑾王为太子。 因为这预示着,沈忆选择的,也许是一条,比从瑾王府乌泱泱的女人堆里杀出来还要凶险百倍的路…… - 秋露初生。 沈忆一身寒气,回了疏云院。 她脸色实在算不得好。 她今日特意装扮过,计划着在瑾王出门时假装同他偶遇,到时以瑾王好色的程度,必然会打听她是谁。 有了第一眼的惊艳做铺垫,之后她再想嫁进瑾王府,便简单了。 可沈忆未料到,瑾王竟如此自以为是,心胸狭隘。 这种人若真坐了皇帝,只怕全天下的女人,包括她自己,都休想过上一天安生日子。 所以沈忆果断放弃了,让她跟这种人成婚,甚至扶持他登基……不如让她去死。 满庭悄寂,她平日治下极严,疏云院素来安静,她此刻又满腹心事,便没觉出这寂静中的一丝异样。 直到即将踏进卧房门时,侧面忽得传来一道低缓的嗓音—— “回来了。” 沈忆倏然抬眸:“谁!” 昏黄灯笼被风吹得左右摇晃,微弱的光映亮了那廊下身影的模糊轮廓。 那人缓慢地往前迈了两步,从无边秋夜中走出,站在她身前几步远的地方,静静瞧着她。 她听见沈聿语气平静,没有一丝质问的意思,很随意地问她—— “这么晚回府,去哪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6、忠仆 沈聿的眸光下意识落在少女的唇瓣上。 出趟门,她竟涂了口脂。 很淡的一抹嫣红,似有似无,却令这张美人面陡然明艳起来。 她本就生得眉眼炽丽,精致如画,仿若工笔细描。只是平日素面朝天的,才给人一种清冷的错觉,而今稍加点缀,那艳色便直晃进人心底去。 他问过手底下的人,沈忆去的是九千春庭,巧的是,今晚瑾王也在那里。 视线向上,沈聿望进她眼底。 对视的瞬间,沈忆心跳竟漏了一拍,过了好一会,她别开眼:“没什么,就是在府里待得闷了,出去走走,顺便买两盒胭脂……倒是兄长,怎么会在此?” 沈聿抬了抬手,语气愈发淡:“闲来无事,出来走走。” 说完,他垂眼看向她,似笑非笑的,语气几乎称得上温和了:“胭脂好看么?可有中意的?” 沈忆猛然僵住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他是真的在问她胭脂怎样,还是—— 她转开视线,若无其事地道:“……一般。” 男人的视线在她面上定了片刻,漫不经心道:“既然早晚要迁出京城,还是少和京中之人有牵扯的好。” 沈忆没说话,他果然知道她去了哪。 “早些歇息吧。”沈聿转过身,远去的背影很快与暗沉的长夜融为一体,消失不见。 沈忆面无表情地迈入卧房。 要她放弃,做梦。 - 翌日午睡起来,沈忆照惯例召见几个管事婆子和管家,在廊下听他们逐一汇报府中事务。 自从开始打理中馈,她便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而一般这种时候,秦氏是不会露面的。 今日也是如此。 等掌管厨房的张妈妈回完话,沈忆摇着团扇说:“去喊秦氏过来。” 一时间,里里外外俱是一怔,所有人都隐隐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负责传话的小丫鬟一缩脖子,立刻匆匆出去了。 沈忆派人来喊,秦氏当然不能不去,只是临走前,她悄声嘱咐了秦若柳几句。 一刻钟后,秦氏稳稳当当地立在了廊下,颇有几分凛然无惧的气势:“不知大姑娘喊老奴来,有什么吩咐?” 沈忆的视线从手中账簿上抬起。 妇人穿着体面的靛蓝色如意纹比甲,抹了脂粉的脸格外白,颧骨很高,几乎快顶破脸皮,两片薄薄嘴唇上涂着鲜红的口脂,嘴角耷拉着下垂。 沈忆抿唇一笑:“吩咐怎担得起?我这次喊妈妈过来,是要和妈妈打个商量。” 见秦氏眉眼间微微松动,她扬扬下巴:“张妈妈,给秦妈妈看看后厨的账簿。” 秦氏接过来,漫无目的地翻了几页,即便内心警觉,也没弄清楚沈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时,只听沈忆含笑道:“如今沈家不比往日,这后厨上的采买,开销实是太大了些……我听张妈妈说,在这家采办的价钱是秦妈妈亲自去谈的,故而请你过来问问,这价钱,能否再压低些?” 原来是这样。秦氏笑得客气,说话却坚决:“大姑娘说笑了,多年的往来,哪有说变就变的道理?自然是不能的。” 自然是能的。 这种大家族的采办价钱,从来都是物品本身的价钱加上超过其数倍的油水,而作为定下最终价钱的主事人,秦氏手里的油水当然是最大头的。 让她去压低价钱,她怎么肯? 沈忆款款一笑:“秦妈妈既这样说,我相信你必然是尽力了。” 秦氏面露得色,嘴上却谦虚道:“姑娘谬赞。” 沈忆道:“既是秦妈妈能力有限,我也不勉强了,那便另择个有能耐将价钱降下来的人,今后专打理后厨采办一事,秦妈妈就不必负责了。” 秦氏当即一愣,音调骤然拔高:“大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沈忆语气遗憾又无辜:“就是秦妈妈听到的意思。这价钱,我是一定要降下来的,秦妈妈既没法子,那我只好另寻他法了,否则……” 她看着秦氏,轻轻语调中透出一股诡异的森冷:“难道要我看着此事闹到难以挽回的地步吗?” 秦氏对上少女平静不见底的眼眸,猛然反应过来,不由打了个寒颤。 绕了半天,原来这死丫头说的是这件事! 她果然已经知道她在暗中散布流言,故而以采办之权为要挟,让她停下! 秦氏不觉出了一身冷汗,可紧接着她便意识到—— 沈忆应该还没有证据,不然也不会如此含蓄地跟她“打商量”。 原本塌下去的脊背重新直了起来,她脑筋飞速地转起来。 要么,先假意答应,混过这一关,可沈忆已经知晓是她做的手脚,来日定然会找她算账,只是届时,便是要真刀实枪,图穷匕见了。 要么—— 几乎是一瞬间,秦氏就做出了决定。 两行清泪蜿蜒而下,她扑通跪倒在地,嚎啕着叫道:“大姑娘真要如此为难老奴不成!您这是、这是把老奴往死路上逼啊,老奴不就是撞见了您对大公子——” 这一嗓子嚎出来,疏云院里里外外,霎时一片死寂,所有人都下意识抬头看向沈忆。 阿宋眼神一凛,提着巴掌就要上前,沈忆却摆了摆手,让她退下。 少女仍慢悠悠摇着团扇,面带微笑,眼中却无一丝笑意:“接着说,你撞见我怎么着他了?” 秦氏不自觉顿了一下,而后立即声泪俱下道:“那日老奴路过云山庭,正巧看到您同大公子说话,说什么婚事不婚事的,老奴正想着,有夫人在,您为何要跟大公子谈婚事?谁知就看到了、看到了您扑上去抱住大公子!!” 有下人立刻朝沈忆投来惊骇的眼神,也有的人垂着头,一声不吭。 沈忆纵览全局,看得一清二楚。 原来,这沈府里竟已有不少人听说过这闲话了。 也好,趁着人多,她索性说清楚。 “你莫不是老眼昏花了,我可没有扑上去抱他。” 沈忆几乎是用所有的耐心在解释:“我晕了过去,是你们大公子主动来扶的我。” 可秦氏面不改色,抹去眼泪,深吸口气:“姑娘自然可以这样狡辩,可大公子能扶,你身边的丫鬟难道就不能扶?” “退一万步,即便真是大公子去扶你的又如何?如今可是在孝期,你和大郎都是要守孝的!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碰大公子哪怕一片衣角!如今外头流言纷纷,哪管你是晕了还是什么?他们只会道你在孝期与养兄长勾勾搭搭,不清不楚!可老奴不过是好意劝你去郊外庄子上避避风头,却被你骂了出来!” 她愈发正气凛然:“你打的什么主意,你自己心里清楚!你便是只顾着自己的远大前程,却不管咱们沈家已因你遭人指点,受人耻笑!你把沈家颜面将置于何地?又可曾念过老爷的收养之恩一丝一毫!” 言至深处,她不禁痛哭起来:“老爷!您在天有灵可看见了……老奴早说过,穷乡僻壤出身的野丫头,哪懂什么礼义廉耻!您才去几天,她便开始勾着大郎做下这等腌臜事了!” 她哭得撕心裂肺,任谁看了都要心肠触动,赞一声忠仆。 沈忆摇扇子的手不知何时停下了,幽幽黑眸缓缓扫过庭院。 不知什么时候,疏云院里外已经挤满了下人。 有男有女,他们看向她的目光,唾弃中带着鄙夷,轻蔑中隐含指责……惊人地相似。 而在这些人正前方,赫然是秦若柳。 想来,来的这些人,或是秦氏亲信,或是秦氏附庸。 沈忆根本不需要多想,秦氏的心思已经摆到了明面上。 在大魏,女人的清白名节重于一切。一女子出入若不带帷帽,走在街上定会遭人指点,若她再朝一男子多看几眼,便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伤风败俗,若她再扑进一个男人的怀里……那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秦氏是要凭这三纲五常,借这悠悠之口,令她无从辩白,在她身上永远打下“不知廉耻,不守妇道”的烙印。 她要逼得她再不能抬头做人,逼得她被千夫指万人骂,逼得她无路可走,逼得她只能去死! 好!真是好算盘! 沈忆忍不住扬声笑起来。 这笑声明明轻灵悦耳,在场众人却无一不觉得森冷阴恻,几乎浑身汗毛都要竖起! 沈忆倏而止住笑,摇头叹道:“按秦妈妈这番说辞,我竟是罪无可恕,唯有一死,才能还沈家一个清白,还自己一个清白了。” “死”字一出,众人的心尖都跟着颤了颤,眼睛不自觉地瞥向那喜怒难测的深沉少女。 秦氏顺势半抬起头,遮遮掩掩地觑向沈忆……在与其眼神相对的一瞬间,她立刻改了主意! 她当然是想逼死沈忆的,只有死人才再也不会挡她女儿的路,可在这一刻,她就是知道,沈忆绝不会受她逼迫而死。 她恭敬地俯下身:“做奴才的,怎敢逼主子去死。” 随即,她扬起头,一把抹去泪,大义凛然地道:“可沈家百年清白家风,不能就这样断送在姑娘手上,老奴斗胆,请姑娘与沈家从此断绝关系。” 沈忆看着她,笑了笑。 秦氏顿了顿,若无其事地道:“若姑娘不愿,那便请姑娘落发为尼,忏悔己身。” 一个尖细的声音紧随其后响起,是秦若柳,她义正词严地道:“请姑娘为沈家清誉考虑!” 里里外外的人群也忍耐不住地骚动起来,他们互相七嘴八舌地说着“就是!不能让咱们府名声毁在她手上!” 他们挺直了腰杆,朝沈忆投来怨怒的目光,就好像如果她不选一个,她就对不起沈家,对不起他们所有人。 接二连三的,有人握紧拳头,义愤填膺地站出来,一个一个像正义的化身,一声一声如道德的审判,一句又一句“为沈家清誉考虑”如狂风骤雨,劈头盖脸朝沈忆砸落。 沈忆甚至能清晰地看到空中飞溅的唾沫。 她微不可察地撇了撇唇角,眸色漠然地一一扫过他们。 躁动的人群竟渐渐安静下来。 素手慢摇着团扇,少女撩起眼皮,终于开口:“我碰了沈聿,怎样?” “碰一下,我就得离开沈家,出家去做姑子了?” 她极短促地笑了声,轻轻道: “我、偏、不。”【你现在阅读的是 】 7、借刀 空气仿佛都凝固住。 太荒谬了。 就算沈忆没有勾引大公子又怎样?这事情传了出去,沈家名声已经臭了,必得有人站出来背锅。 而这种事,又怎么能是男人的错呢?即便女子没有勾引的意思,可只要碰了这男人,就是她的错! 至于这女人认不认,又有什么所谓?世俗礼法在前,沈家清誉在后,两面夹击,她难道还敢说不? 可沈忆—— “——你怎么敢!”秦氏从地上爬了起来,浑身都在发抖,她伸出一根尖细的手指,就像她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指着那面无表情的少女,颤声道,“你!你这是大逆不道,是罔顾礼法!你就该被沉塘!被拉去浸猪笼!!” 沈忆霍然站起身,眸中寒意几乎让人觉得恐怖,所有人都毫不怀疑她想杀了这秦氏,可她不缓不急,几乎堪称优雅地慢步走到了秦氏身前,伸出手,托起秦氏指向她的那根手指,细细端详半响,说:“我?” 秦氏心中忽然升起巨大的恐惧,本能地要抽回手,可已经来不及了—— 沈忆微笑着,手掌倏然收紧,攥住她这根手指!下一瞬,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响起!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已随意地松开手,任那软绵无力的手指像一块烂肉般坠落,笑意森森道:“我,就是敢。” 短暂一瞬死寂后,她的身侧,秦氏捂着筋骨皆断的手指,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秦氏那根手指被沈忆废了。 秦氏浑身颤抖,涂着脂粉的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愈发惨白,额角青筋凸起,她几乎痛得字不成句,怨毒地道:“沈忆、你、你这个……蛇蝎毒妇!今日过后,所有人都会知道、你……虐杀忠仆!夫人和……大公子,绝不会放过你,绝不!” 沈忆正仔仔细细地用丝帕擦着手,闻言,扬了下唇:“是么。” 正在这时,疏云院门口忽得起了骚乱。 一阵错杂的脚步声后,走进来一个年轻的黑衣青年。 沈忆上下打量他几眼,挑挑眉:“沈管事,有何贵干?” 沈非带着人赶到疏云院时,正听见那一声响彻内外的惨叫。 他眼皮猛地一跳,明知不会是那位大姑娘,可还是陡然加快了脚步。 绕过影壁,他终于看清院内景象,瞳孔骤然紧缩。 那少女衣裙素净如月华,一尘不染,冷白如玉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慢条斯理地擦着手,举目朝他望来。 他几乎倒吸一口凉气。这样的气度,当真是一个出身乡野的贫弱女子能有的吗?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他奉命去查秦家夫妇底细时,曾无意间发现,这位大姑娘手下的田庄、铺子、地契……财富之巨,几乎已达到了惊人之数!除此之外,沈忆似乎还与近几年新开的那座“九千春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这些,不过是他偶然窥得的冰山一角。 可等他将此事一一禀给沈聿时,沈聿竟头也不抬地说:“不用管。” 他踌躇良久,终究把那句“她或许私吞了沈家家产”咽了下去。 他还想起回家后沈聿的种种异样……常年伏案专注的公子开始频频走神,眉眼间总是一派沉郁的萧寂,公子还格外钟爱书房西窗边那株月桂,会吩咐下人一大早将窗打开,满室清甜桂香萦绕不散,公子就坐在书案后,不时抬起眼,静静隔窗远望。 沈非去回禀差事时,有几次透过那窗看到一个少女远远的身影,在那条从疏云院到云山庭的必经之路上,想必是大姑娘起早去给夫人请安。 沈非不由晃了晃神。 直到那少女清冷的声调传来,他才猛然回神。 沈非无比恭敬地弯下腰,又弯了弯:“大姑娘,公子得知疏云院有刁奴作乱,特命奴才把这个给您。” 他双手递上。 接过丫鬟呈过来的东西,沈忆随手翻了翻,不禁诧异地望了他一眼。 手掌轻按在这厚厚一摞纸上,沈忆不动声色地开口:“兄长这是何意?” 沈非便想起方才沈聿遣他过来时的场景。 男人负手站在西窗前,看着远处:“害死父亲的幕后之人并不简单,或许和朝中党争有关。” “如今此人在暗,我们在明,秦氏作为关键线索,我若这个时候出面查办了她,动静太大,难保不会叫他起疑,万一打草惊蛇,以后再想找线索,只会更难。” “既然沈忆现在要对秦氏动手,我们借着她的名头,正合适。” 沈非低下头,一字不落地转述:“公子说,请大姑娘,随意。” “……”沈忆玩味的眸光在他面上停了一瞬,抬起手递出这沓纸示意他,“念。” 她坐回廊下那把黄花梨木圈椅里。 沈非将被风吹卷的纸页展平,声音洪亮,口齿清楚:“三十三年,九月十五至九月二十九,秦氏买通赵国公、王侍郎、忠远伯府等二十余家下人,令其在府中散布沈家大姑娘沈忆对大公子沈聿意图不轨的传言。” 原先愤慨的众人忽然死一般寂静,已经痛得弯下腰去的秦氏僵住了,她猛然直起身,满脸惊骇。 “六月至十月,秦绍以每亩二两之价,私自倒卖良田十顷,共计两千两。” “变卖沈家库房家私文玩二十六件,共计七千八百九十四两。” 秦氏嘴唇颤抖着,身子摇摇欲坠,几乎站不稳。 “除此之外,秦绍秦氏夫妇利用职权之便引进远亲数十人,以权谋私,且克扣月钱,殴打下人,致死十三人。” 沈非躬下身:“凡此种种,皆有口供,人证物证确凿,请大姑娘发落。” 砰得一声闷响,秦氏瘫倒在地,两脚箕踞而坐,手指还无力地垂落着,她却已经觉不出痛。 秦若柳飞快扑过去,紧紧抱着她摇晃,喉咙里带着哭腔:“娘!娘我们怎么办啊!娘你快说话啊!!” 秦氏恍若未闻,瞳孔呆滞,喃喃着说:“大郎……大郎你为何要这样……” 头顶落下一道轻飘飘的声音:“秦氏,你可认罪?” 来时光鲜亮丽的妇人此时匍匐在地,灰头土脸,她一咬牙:“认!” 内外俱寂,只有秦若柳再也止不住的抽泣声。 这满身血污泥垢的妇人忽然挣扎着爬起来,开始拼命地朝沈忆磕头:“所有的错都是老奴一人之过!柳儿她什么都不知道,请姑娘饶柳儿一命!” 不过咚咚磕了几个响头,秦氏鬓发散乱开来,额上也已破了皮,渗出的血沿着她惨白的面庞缓慢淌下,凄惨又狼狈。 秦若柳一边拼命去拦她,一边失声痛哭。 满院的人都看向沈忆。 那少女竟笑了笑,弯着唇说:“好啊。” 秦氏磕头的动作猛然一顿。 沈忆捧了杯温茶在手里,笑吟吟说:“秦妈妈莫不是把我想成洪水猛兽了,以为我要治你们全家一个死罪?” 众人,包括沈非,都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心中皆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一个念头:难道不是吗…… 只听沈忆摇头叹着气说:“秦妈妈纵有过错,可毕竟为沈家操劳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沈忆岂是那等卸磨杀驴之人?你们既知错了,便搬去郊外庄子上,老老实实了此一生罢。若是……再生事端,可别怪我不念旧情,新账旧账一起算。” 听到这番话,秦若柳把之前种种事情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急忙感激涕零地伏下身子,连声道谢。 就连满院子的下人,都忍不住朝沈忆投来敬重的目光。 然而秦氏却盯着那微笑的少女,一个字都说不出。 沈非瞧着这情景,只觉说不出的诡异。 沈聿特意叮嘱他,秦氏不能死,他本以为沈忆动了杀心,若想救秦氏一条命,必要费些口舌,谁知……沈忆竟就这么饶了秦氏一家。 正想着,听见沈忆说:“沈管事,如今事情已了,你可回去复命了。” 这清冷声线中含着似有似无的笑意,沈非一个激灵,垂手道:“大姑娘辛苦,只是这些院子里的人,恐怕大半都和秦氏有牵连……” “随你。” 话音落下,沈忆便站起身,进屋去了。 沈非命人将院子里的人都一一记下,匆匆回了熙光室。 “赶去庄子上?”沈聿执笔的手一顿,抬起眸来。 沈非也不可思议,但还是将沈忆的话复述了一遍,而后问道:“公子,既然秦氏不死,是否还要按原来的计划,把秦氏……?” 沈聿想了想,却说:“计划不变。” 沈非一怔,虽心中疑惑,却还是应了是。 沈聿指腹缓慢地摩挲着笔杆,又问道:“我之前跟你说的那消息,可递进翊王府了?” 沈非忙答:“递进去了,翊王已经知道此事了。” 沈聿淡淡颔首:“下去吧。” 沈非应声告退,转过身,不由面露茫然。 这几日公子是如何待沈忆的他都看在眼里,公子应该并不讨厌这个养妹,那……公子为何要故意把大姑娘引诱他这种难听的流言传到翊王耳朵里去呢? - 是夜,疏云院。 白露正站在梳妆台前为沈忆卸去钗环,沈忆手中握着书,细细地看着。 阿宋走过来,接过白露手中的玉梳,让她下去。 抚过少女乌亮柔顺的长发,阿宋讷讷道:“姑娘,咱们派去的人失手了。” 镜中,少女微一拧眉:“怎么?秦家已倒,这三人孤立无援,为何还会失手?” 她分明语气平淡,阿宋却感觉出她的不悦,低声道:“宋一说,送秦家三人去庄子上的马车半路被劫,他到的时候,那三人已都不见了。” 沈忆啪地一声合上手中的兵法:“可查出来是谁?” 阿宋声音更低:“……未查到,只是听那马夫的意思,劫车的,是咱们沈府的人……” 沈忆沉默许久。 忽而,她轻笑一声,指尖缓缓抚过书册硬黄的书页:“借刀杀人,瞒天过海,沈庭植这大儿子,倒是跟他爹一样,玩得一手好兵法。” 阿宋道:“姑娘是说……是大公子劫走了人?” 沈忆吐出几字:“一定是他。” “下午他让沈非送来的秦家罪证,桩桩件件,条理清晰,证据确凿,绝非几日可以查清的。” “他必然早就对秦家不满,只是趁这次机会,借我的刀,杀他想杀的人。” 可他既要把秦家连根拔起,又为何要避人耳目地再将秦家转移走? 几丝疑虑浮上心头,又迅速地退却了。 沈忆其实并不关心沈聿想做什么,也并不介意沈聿利用她除去秦家,她只是……好奇。 她为收服人心,已经在众人面前表态放过秦氏,怎的偏这沈聿不信,甚至猜到她留着后手要杀秦家一个回马枪,还一早便将人劫走了? 他是不是,也太了解她了一点? - 京郊。 月黑风高,满山松涛阵阵,漆黑的秋夜中,山脚下的一方小院门前忽得点起了灯笼。 不多时,四五个黑衣男子疾驰而来,在门前勒马急停。 为首之人翻身下马,身姿干净利落。他将马鞭扔给身旁一人,大步向院内走去。 吱呀一声,木门被拉开。 屋内,陈设简单得只有一张木床、一张桌子并两只圆凳,桌上点了支蜡烛,随着门扇开合,烛火被灌入的夜风吹得左右摇晃,瑟缩在床边的妇人不禁眯起眼,朝门外看去。 黑洞洞的门口,一道身影如渊岳立,随着他抬起眼,两道目光穿透这暗夜,定在她面上。 意识到来人身份的刹那,她的瞳孔猛地放大,牙齿开始止不住地打颤,一颗心不受控制地沉沉落了下去。【你现在阅读的是 】 8、月灯 男人迈进屋来,停在简陋的桌凳前,却并未坐下。 昏黄烛光勾勒出他深邃锋利的眉目轮廓,他披了件墨色暗水纹披风,身影在地上拖得极长。 秦氏忽然一阵恍惚。 曾几何时,沈聿还很爱笑,彬彬有礼的小公子,笑起来简直像一副漂亮的年画。 是从何时起,那笑容消失了? 也许是从出门游历一年后归家的那天,也许是从老爷续弦,娶新夫人白氏过门的那天,又也许更早,是从先夫人病逝的那天……她不知道。 她只记得,先夫人故去那年沈聿才八岁,小公子伶仃执拗的身影跪在先夫人的灵堂里,彻夜守灵连续三日,老爷亲自来劝都没用,最后他生生跪到昏死过去,醒来后,大病一场,形销骨立,整个人都阴郁了许多。 秦氏忽然深深埋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可即便眼睛看不到,耳朵却还能听到。 沈聿说:“我回府那日,秦妈妈竟指了自己女儿到书房来伺候,不知秦妈妈是否还记得。” 未料到沈聿会提起这桩事,秦氏不由愣了一下。 沈聿似乎也并没有听她解释的意思:“秦妈妈定然爱女如命,才会做出这等不合规矩之事。所以,接下来在答复我之前,希望你,也能多为她想想。” 男人的语调平静极了,简直就像是在跟她聊家常,可秦氏瞬间就领悟了这话背后的含义。 她果然是老了,喜欢念叨过去,方才不过一瞬的恍惚,她竟忘了,那个爱笑的孩子早已长大,如今的他喜怒难测,铁石心肠,会一边攥着别人的软肋,一边慢条斯理地提要求。 身体紧紧地绷住了,脊背上凉嗖嗖地冒着寒意。 秦氏尽力维持着声线的平稳,俯下身去,几个时辰滴水未进的喉咙干涩得厉害:“老奴自知死罪,只希望大公子高抬贵手,放过小女。老奴,必知无不言。” “很好。我问你,”沈聿盯住她,锐利的目光在她面上梭巡,“父亲是怎么死的?” “老爷不就是感染风寒,后来拖得严重了没治好——”秦氏猛然停住,她不禁打了个寒颤,“老爷他、他难道不是病死的?” 沈聿看她半响,才道:“父亲是中毒而死,死时至少已经中毒半年。” “什么——!” 秦氏佝偻的身子猛地直起,她骇然道:“老爷怎么可能中毒!老爷何等尊贵人物!他的一饮一食皆由老奴亲自派人验过,怎么可能会有毒!!” 沈聿道:“父亲饮食与沈家人皆在一处,素日也并无其他嗜好,问题不在饮食上,我要问的,是父亲喝的药。” “药……”秦氏回忆道,“今年开春时老爷染上风寒,请宫里御医来看始终不见起色,大姑娘便寻了一民间游医,老爷喝了他开的药,竟好了不少,便又请他来看了几回。那游医留了张方子,说按此方调理,不出半年便能完全痊愈。” “后来老爷的确好转,谁知上个月,老爷突然发起高热,连着几日退不了热,才最终撑不住了。” “可这药方是请宫里数位御医看过的,应当并无问题……”秦氏越说越觉得茫然。 沈聿却说:“药方没问题,不代表药没问题。” 秦氏猛地瞪大了眼:“老奴、老奴曾听月灯说,大姑娘身边那个叫阿宋的丫鬟,有段日子总喜欢在她熬药的时候跑过来……” 男人的眸色微微暗了一瞬。 他不自觉地踱起步子,黑靴踏在砖地上发出凌乱无序的轻响,过了好一会才停下,沈聿抬起眼:“今年年初,你为一个远房侄女在府中谋了件差事,后来你将她调去膳房,令她专门负责父亲的汤药,她便是月灯,可对? 秦氏暗自心惊沈聿调查之深,忙不迭地答道:“对,就是她。” 沈聿缓缓道:“我且问你,就在父亲死前一旬,月灯突然从沈府请辞,是为什么?” 秦氏猛地怔住了。 在沈聿问起之前,她其实从未想过,月灯请辞,并不正常。 等再开口时,妇人的嗓音仿佛苍老了十岁,沙哑地道:“月灯说家里为她寻了门亲事,她要回家嫁人,以后不会再回来了……” 空气中倏地浮起一声冷笑。 “她没有嫁人。”沈聿黑沉的眸子居高临下地望过来,字字分外清晰,“就在月灯离府几日之后,她的家人便消失了。而她,更是自始至终都没过回家。” “……”秦氏苦涩地道,“月灯懂事又伶俐,也不像旁的小姑娘那般巴结我,我从没想过……她会害老爷。” 男人的视线在这悔恨的面庞上停驻片刻,移开了。 他已经基本确定,秦氏对父亲中毒一事一无所知,再审下去,也不会有丝毫进展。 如今的症结,皆系月灯一人身上。 而且其实还有一事,秦氏不知道,他也没有提起。 那就是沈非向云山庭的下人打听到,月灯离府那天……曾与沈忆见过一面,两人似乎还聊了颇久,而据之前的消息,这两人并不相熟。 月灯为何从此消失?她和沈忆那天究竟说了什么?又是谁指使的月灯暗害父亲? 疑虑纷至沓来,沈聿望着窗外浓黑的夜,心里仿佛压了块巨石,沉甸甸地令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其实他大可直接去盘问沈忆,事到如今,她也许是唯一清楚此事的人。 可,倘若真是她……他要如何呢? 胸口忽然堵住了一般,他无言良久。 强行将这些杂乱的思绪压下,沈聿最终收回视线,说出他此行的第二个目的。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秦氏,极其平静地说出了心中多年以来的一个疑惑。 “我问你,我母亲林氏,当真是病死的吗?”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他清晰地看到妇人脸颊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移了位,看到她瞳孔骤然紧缩,看到她嘴唇剧烈地颤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下一刻,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空空荡荡地在屋内回响。 “——是谁?” …… 沈聿疾步出门。 沈非在外面等了颇久,几乎快要眯着眼睡着,身前忽得掠过一阵寒风,待他反应过来,沈聿已经走出去很远。 他不禁打了个寒战,匆匆跟上。 待他走到门口,沈聿已经翻身上马,浓重夜色中,只瞧见男人紧绷的下颌。 他声线冷肃:“从明日起,不惜一切代价找到月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另外——” 男人语气森然,几乎字字蕴含着杀意:“派人盯住沈白氏。” 说完,他一抽马鞭,寂静山脚下猛然惊起一声长嘶,山间回荡起狂乱的马蹄声,猎猎夜风鼓荡起他的披风,眨眼间便没了踪影。 沈非竟不去追,他还站在原地,脚下如生根一般动弹不得,耳边回荡着沈聿最后几字,忽觉浑身发冷。 只余另几人面面相觑—— 公子这究竟是,怎的了? - 一连数日,整座沈府都笼罩在惨淡的阴云之下。 先是大姑娘恩威并济地收拾了秦绍秦氏夫妇,顺带清理了一大批和秦氏勾结,吃里扒外的仆从,阖府上下自此无不谨言慎行,彻底怕了这位大姑娘。 虽然外面不再有难听的流言,沈府乌糟的风气亦得到清肃,可府中下人们却丝毫不敢放松,个个都当差当得愈发小心,走路更是恨不得绕开疏云院。 然而这还不算最糟的。 那日天蒙蒙亮,有人瞧见一夜未归的大公子面沉如水地穿过回廊,他大袖带风,袍角翻飞的弧度都带着凛冽肃杀的味道。 随后几日,在书房伺候的下人们皆两股战战,无需伺候的下人也都开始绕着熙光室走了。 直到这两日,府中气氛才缓和了些许。 此刻,沈忆就坐在沈聿斜对面。 这日她照常来给沈夫人请安,沈聿刚好在。 目光不自觉在男人无波无澜的面上几番停驻,沈忆直觉,不太对劲。 虽然他一切如常,跟沈夫人说话的语气也一如既往的淡漠,她却总觉得他眼底透着彻骨的冷,周身仿似生出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沈夫人与他彻底隔开来。 沈忆不认为自己能如此了解这仅见过寥寥数面的兄长,这感觉毫无依据,简直莫名其妙,她肯定是想多了。 再说了,沈聿高不高兴的,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将这念头从脑海中驱赶出去,沈忆牵起唇,对着沈夫人道:“近来府中事务繁杂,女儿想去护国寺敬香,只当是松快松快,母亲意下如何?” 沈夫人笑道:“好孩子,最近辛苦你了,想去便去罢。可想好日子了?” 自然想好了。沈忆眨眨眼,假装思索片刻:“如今府中人事变动颇多,还有几处事务未派人手,估计要后日才能全都安排好……那便大后日吧,十月十五。” 沈夫人自是没有意见,她转向沈聿,柔声道:“聿哥儿,你可要陪你妹妹同去?” 男人抬了抬眼。 他去?他去做什么? 让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他和沈忆兄妹情深么? 沈聿看向沈忆,面上没什么表情,道:“我这几日要去几座庄子上巡视,不得空,你自己去罢。” 沈忆本就不想他去,这沈聿心思深沉,万一坏了她好事怎么办?只这心思半点也没写在脸上,她笑着应了好。 十月十五这日,天刚破晓,沈忆便套车走了。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沈聿带着几个扈从,骑上马,也出府了。 他那天并非随手捏的借口,他此行确有要事。 沈家偌大家产,他六年不在,已被秦家从里到外蛀了个透底。如今想再好生经营起来,仅靠沈忆在内宅肃清风纪还不行,必得有人在外奔波,他来正合适。 况且,就像沈忆之前说的,如今沈家朝不保夕,指不定哪天皇帝就会翻脸,若想全身而退,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沈聿在田庄上看了一上午的账簿,见完庄头见管家,不知不觉间日头西斜,已到了下午。 案牍劳形,他站起身,走到廊下吹风醒神,极目远望时,正看到淡蓝色的天边,金黄的塔顶高高耸峙,八角飞檐翘起,赏心悦目。 那便是护国寺,沈忆就在那里。 说来也巧,他今日来的这庄子和护国寺皆处京城通州境内,相距仅四五十里,骑马不过半个时辰便到了。 站了一会儿,沈聿准备回房。 这时,转角另一边忽的传来说话声,是两个丫鬟正在闲聊。 “呐,看见那塔了吗?那就是护国寺,只有贵人才能去上香呢!” “跟咱们又有什么关系?咱们呐,也就只能看一眼这塔顶。” “那可不一定,要是能被贵人相中,咱们也能荣华富贵。哎,我听说,那个什么四皇子今日就来上香了,你说他会不会来咱们庄子上?” “小蹄子,你想贵人想疯了吧——” 欢快的调笑戛然而止。 两个丫鬟无措地站起身来,紧巴巴地攥着手里的绣活,对着身前脸色阴沉的男人行礼:“公、公子……” 沈聿面无表情地看着其中一人:“你刚才说,今天谁去了护国寺?”【你现在阅读的是 】 9、雨夜 绕过东西配殿,跨过垂花门,视野里,经行的僧人逐渐稀少起来。 再往里走一些,几乎已听不到人声,唯有佛塔顶荡下来的钟声。 这处僻静之所是护国寺后园,四时之景皆美不胜收,但轻易不对外人开放。 眼下,这门口便立了哼哈二将,门神般抬手挡住了沈忆和阿宋。 一人道:“翊王殿下正在此处,请姑娘避让。” 阿宋上前一步,罕见地露出笑意:“这位大哥,我们姑娘是沈家大小姐,昨儿来逛园子时不小心遗失了枚玉佩,可否通融片刻,让我们姑娘进去找找?必不会扰了殿下的。” 此人名关遥,是翊王的近身侍卫。听说是沈家姑娘,他忍不住多打量了二人几眼,看到沈忆时,眸中不由划过几丝惊艳。 但紧接着,似是想到什么,关遥不由撇撇嘴,把头摇得愈发坚决:“殿下一向不喜人打扰,姑娘请回吧,明日再来寻不迟。” 这侍卫的心思都写在脸上,沈忆一看即知。 这人只怕是想起来她那些不好的传闻了。 可她分明记得,沈非搜集来的罪状中,秦氏并没有买通翊王府的下人……难道她和沈聿的流言已流传的这般广,连翊王府的侍卫都听说了? 心头疑虑暂且压下,沈忆好脾气地开口:“你不去问问你家主子,怎知他不让我寻……” 关遥眉间闪过一丝不耐,打断她:“都说了殿下不见,你们快走吧!” 沈忆垂了垂眸。 没想到,如今想见季祐风一面竟是这般困难。 她重新抬起眼,声线淡下来:“你莫忘了,我父亲去世之时,殿下曾亲临府中吊唁,还与我兄长沈聿密谈过。” 她之所以说出沈聿,其实是在赌,赌翊王还想拉拢沈聿,赌这侍卫能对他主子的心意揣测一二。 关遥顿了一下。 也不知是因为这话里的深意还是因为她眼中笃定的从容,他没能立刻反驳她。 关遥沉思片刻,颔首道:“姑娘稍等,容在下前去通传一二。”他立刻进园子去了。 沈忆看着他匆匆远去的背影,心跳忽然漏了一拍,不自觉揪住了袖口。 脑子里忽而闪过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一会是少年噙着笑意,弯起眸子唤她“阿野”,一会又是少年眉目冷淡地对她说:“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胡思乱想一阵,只觉时间过得飞快,回过神时,那侍卫已经走了回来,他侧身一让:“姑娘请吧。” 沈忆缓缓松开攥紧的袖口,沉默地迈开步子,跟了过去。 园子里种了些木芙蓉,已三三两两地凋零了,仅剩的几片娇艳粉瓣边缘焦枯着,无精打采地垂在枝头,在秋日斜阳下半枯半红。 荒芜花丛旁有座四角凉亭,四面挂着纱幔,其中两面纱帘拢在亭柱上,另两面半开着,细风拂过,层层缥缈的细纱后,一个男子披着件鸦青纹鹤大氅,自袖口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提起碧玉茶壶倒了杯茶。 沈忆忽然放慢了脚步。 过去五年里,沈忆不止一次在王公夜宴上见到季祐风,他身为无比尊贵的翊王殿下,到哪都是前呼后拥,而她不过是沈庭植收养的小丫头,根本没有机会上前。 但她也不想上前,当年的事历历在目,她不是不怨的。 她甚至隐隐期盼着,有一日季祐风会偶然留意到她,认出她来,主动来道歉,求她和好,可五年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发生,沈忆甚至不知道季祐风有没有看清楚过她的脸。 这是时隔七年后,她以沈家养女的身份,因为某些事不得不站在他的面前。 他……会认出她吗? 这时,男人仿佛察觉到什么,侧眸望了过来。 沈忆不自觉屏住呼吸。 对视的短短一瞬,她竟觉得无比漫长,耳边,石桌上滚起的茶水沸腾之声淡去了,响彻寺院的钟声亦模糊了,眼前只看得到男人温文尔雅的面容,浮起浅浅的笑意,眼中是透着疏离的温和。 沈忆听见男人轻声说:“原来,沈家养女就是你。” 心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指甲深嵌进掌心,沈忆的声音竟在发颤:“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季祐风笑笑,温声道:“莫要误会,孤是说你同传言中一样,是位美人。” 是怕她误会。 并没有别的意思。 又听他说了句:“过来坐。” 男人随手拂了拂袖,不再看她,转过身重新坐正了。 沈忆怔怔望着他的侧影,一颗心仿佛掉下深渊,永无止境般沉沉坠落下去。 季祐风是没认出她,还是不愿相认? 可,他怎么能认不出她?他又凭什么不愿相认? 鼻腔猛地涌起一股酸涩之气……沈忆立刻低下头,狠狠闭了闭眼。 没关系,没关系。 七年未见,她容貌气质变化极大,季祐风认不出来才正常,若非知道身份,她其实也不一定能认出他。而且现在她还有许多事没做,眼下并非二人相认的最佳时机,不是吗? 所以季祐风认不出她也好,不愿认也罢,没关系。 他们以后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她可以等,等到他想起她,等到他愿意和她相认……没关系。 沈忆眨了下眼,又眨了下。 可为什么,眼前景象忽然模糊起来? 心口又酸又闷,喉咙仿佛被堵住了,她甚至不敢吸气。 可眼泪还是淌下来了,她无措地呆呆站着,都忘了去擦。 七年前,他明明很喜欢她,她被罚跪,他偷偷溜过来,怀里藏着两个香喷喷的肉饼,胸口被烫的起燎泡都不知道。 她爱吃芫荽,还热心地让他品尝,他面不改色地咽了下去。她不知道,他向来对芫荽敬而远之,回去之后就病了。 还有她生辰那日,他变戏法似的变出一根玉簪,簪子一端雕了张娇嗔灵动的美人面,正是她呢。后来才知道,他为了练雕工刀法,两只手几乎没有一块好皮了。 这些,他都忘了吗? 可他凭什么忘呢?七年前,明明是他不告而别,明明是他亲手将她推开,明明是他……对不起她。 他凭什么呢? 察觉到身后许久没有动静,季祐风回头看了一眼。 少女一袭妃色烟罗裙立在夕阳下,单薄的身影被斜阳晚照拉得极长极长。她红着眼眶,乌黑的眼睛盈着泪光,任由眼泪簌簌落下,抿紧了唇,一言不发地看他。 季祐风不由怔了下。 他垂下眼,掩住了眸底不合时宜的情绪,沉默片刻,复抬起眼:“怎么?” 这温和声线中带着几分遥远的冷淡,沈忆如梦初醒。 她偏过头拿帕子擦去眼泪,若无其事道:“沙子迷住眼了。” 季祐风看她一会,说:“过来。” 沈忆定定神,过去坐下。 季祐风倒杯茶推给她,没有说话。 沈忆捧着温热的茶杯,低着头看着袅袅升起的丝丝热气,混沌的脑子一点一点变得清明。 她低声说:“抱歉,殿下,臣女失态了。” 季祐风看她一眼:“孤时间有限。” 沈忆呼吸一滞。 方才流的眼泪忽然变得可笑,心口仿佛被泼了一瓢数九寒冬的冰水,冷得刺骨,她立刻冷静下来。 缓慢直了直身子,沈忆深吸口气:“臣女此番求见,是为助殿下一臂之力。” 季祐风眉毛都没动一下,啜口茶道:“你倒是说说,孤哪里需要你相助了?” 沈忆道:“听说陛下有意立瑾王为太子。” 季祐风眼睛一眯。 父皇属意瑾王为太子是这几日才有的消息,连他也是最近才得知,沈家没了沈庭植,竟还能掌握此等机密消息? 若是这样,他倒是要重新估量沈家的分量了。 沈忆求见时打的是沈聿的旗号,季祐风便问了句:“这是你兄长的意思?” 当然不是。沈聿都计划着迁居别地了,哪里还会管是谁当太子?要帮他夺嫡的,当然是沈忆自己。 如果季祐风和她相认,沈忆当然不介意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与他共谋一番事业,可他没有。 那,她也不会傻到将自己的真实势力和盘托出。 所以沈忆顺势点头说:“是。” 她接着道:“沈家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殿下能考虑考虑。” 季祐风不动声色:“说来听听。” “听说殿下还未娶妻,”沈忆一笑,“这正妃之位,不如就许给沈家。” 沈家只有一个待嫁的女儿,沈忆说的是谁,一目了然。 话音落下,只见一直温和带笑的男人,面上忽然隐隐现出寒色。 “不行。” 男人语气还是平和的,却隐含让人心惊胆战的威压:“想点别的。” “为何?”沈忆皱皱眉,敏锐地问,“殿下讨厌我?” 谁知季祐风道:“孤不希望,孤将来的太子妃,是一个朝三暮四、心怀野望的女子,若你沈家必须要孤应了这件事,那沈姑娘还是回吧,孤没兴趣。” 朝三暮四?她何时朝三暮四了? 难道是之前她和沈聿的传言?翊王近身的侍卫都知道了,那他本人知道倒也没什么奇怪的。 沈忆立刻道:“殿下可能是误会了,臣女和兄长并非如传言那般——” “是吗?”季祐风径直打断她,“若果真如你所言,为何你兄长也觉得你对他图谋不轨?这,可是孤身边之人听你兄长的贴身长随说的。” 沈忆倏然收声。 竟是沈聿说的。 竟是沈聿! 沈忆暗自磨牙,同时观察着季祐风的神色,面不改色地道:“殿下明鉴,臣女对兄长当真只有兄妹之情,实在不知何处惹得兄长误会,改日定会向殿下解释清楚。” 为今之计,只好日后再同季祐风商量成婚一事,这话题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沈忆立刻转了话头:“此事是臣女唐突了,还望殿下恕罪。殿下如今应已明了臣女的来意了?” 季祐风掩唇咳了两声,淡淡道:“瑾王有父皇偏爱,身体更比孤强健百倍,你们却来帮孤,为何?” 沈忆一挑眉:“殿下似乎不太信我。” “但没关系,”她随即莞尔一笑,眨眨眼说,“也就这几日,臣女会给殿下送上一份大礼。” 季祐风的视线不自觉地停在她面庞上。 少女眼中仿佛有光,神采奕奕,明媚张扬,肌肤红润细腻,唇瓣饱满。 季祐风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大病初愈后睁开眼时看到的第一束日光,彼时正是雪后初霁,阳光只有淡淡的暖意,他却觉得无比灼热明媚。 他静看她片刻,移开了目光。 - 沈忆跟在季祐风身边,一同出了护国寺。 时近黄昏,淡蓝色天幕上已经挂起半透明的月亮,四五点寒鸦立在枝头,香客们大多已经返程归家,寺门前仅剩稀稀拉拉两三辆马车。 沈忆同季祐风道别,准备送他上马车。 这时,沈府下人忽然跑出来,满脸焦急地道:“大姑娘,马车的马不知吃了什么不干净的,方才突然开始呕吐,现下已站都站不起来了!” 季祐风抬起的脚顿了顿,落了回去,他看向沈忆。 少女不辨喜怒,只淡声道:“回府上自行去领罚,现下可还有别的法子能回府?” 那下人嗫嚅道:“要么借两匹马,要么,小人去附近庄子上买两匹,只是这地界偏僻,只怕要花上不少时间……” 如此,那最好是借两匹马了。 可说起来容易,谁家出行会多牵几匹马呢?只除了—— 沈忆“别无选择”,只好看向季祐风,满脸无辜:“翊王殿下,不知可否……” 季祐风看着少女眼中明晃晃的算计,不知怎的,竟并不反感。 他以拳抵唇咳了声,温声道:“上来吧,孤送你回去。” 沈忆笑眯眯地说:“殿下真是好心肠,既然这样,臣女就恭敬不如……” 话没说完,视野里,猝不及防地闯入一玄衣男人。 说“闯”并不确切,因为沈聿似乎早就站在那里,已不知看了多久了,只是沈忆才注意到他。 男人神色寒洌如冰,两道锋利目光仿佛将她钉在了地上。 沈忆眼睁睁看着他朝她大步走来。 不知怎的,心中猛然升起巨大的无措,她一时连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了,只在极细微的间隙里,不受控制地冒出一个茫然的念头:他为何、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试探 男人漆黑的眼眸在沈忆面上定了一瞬,转向季祐风:“四殿下,这般巧。” 季祐风没有错过沈聿出现时沈忆面上瞬间的惊讶和茫然,沈忆明明说沈聿让她来的,为何见到沈聿她又如此惊讶? 他不动声色,笑道:“连卿,怎么会来此处?” 沈聿道:“小妹来上香,臣刚好来通州办事,顺道接她回去。” 沈忆听了,也不再想沈聿为什么突然出现了……她只知道,她今日是不可能坐上季祐风的马车了。 她笑笑:“兄长之前不是说事务繁忙,让小妹自己来吗?” 沈聿看向她,淡淡说:“事情处理完了,左右无事,便过来接你。怎么,不愿我来?” 谁要你来! 沈忆扯出一个微笑,看着男人的眼睛,轻声道:“兄长,真是对小妹关照有加呢。” 沈聿顿了下,避开她的目光,对季祐风客气说:“送小妹回府的事,便不麻烦殿下了。” 季祐风的目光在这兄妹二人身上打了个转,笑着说了句“哪里哪里”,随后上了马车。 - 已近薄暮,远处寒山起伏,衰草连天。自通州去往城内的官道上,一眼望去,没半个人影,仅有焦黄卷曲的树叶在路面上滚着,哧啦作响。 官道尽头,平稳地驶来一驾马车,车后随行着十余名护从。 阿宋盘腿坐在驾车的小厮旁边,忍不住频频回头去望那车帘。 可惜车帘子纹丝不动,她盯穿了也瞧不见里头的动静。 想起一刻钟前,这沈大公子雷厉风行地给马车换上了两匹好马,然后上了马车。 她和姑娘原本坐得好好的,他一进来,车内立刻狭小拥挤起来。 男人只看着阿宋说了一句:“你出去。” 阿宋鬼使神差地顺从起了身,谁知沈忆端坐着,扫他一眼:“怎么,兄长安排了我,还要安排我的丫鬟?” 阿宋抬起来的屁股只好又坐了回去。 她大气都不敢出一下,这两个人显然都不大痛快,她夹在中间,简直苦不堪言。 沈聿不闲不淡地说了一句:“我有事同你说。” 沈忆没再说话。 阿宋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觉自己十分多余,便出来了。 可虽然看不见这两人,阿宋仍有些心惊肉跳……她家姑娘本就不是什么善茬,这沈家大公子看起来也不是好惹的,这两个人在一处呆着,真的不会出事吗? 马车内。 沈忆眼睁睁看着季祐风从眼皮子底下离开,再看沈聿时,就忍不住带了几分埋怨。 算了。她想,说不定真是她这古怪的养兄突然善心大发,想陪她一道回去呢?反正如今已经跟季祐风说上话了,以后有的是时间培养感情。 沈忆尽量平和地开口:“兄长想说什么?” 沈聿问:“今天和季祐风都聊什么了?” 他不提还好,一提沈忆便立刻想起季祐风拒绝娶她的理由。 她轻笑一声,懒懒地道:“还能聊什么?聊兄长说小妹对你图谋不轨,聊季祐风因此觉得小妹朝三暮四,心怀野望。” 沈聿却仿似没有感觉出她言语中的怒意,极其自然地解释了一句:“我没这样说过,他定然是误会了。” 他随即话锋一转,盯着她继续问:“你早就知道季祐风今日会来护国寺,故意过来寻他的是不是?” 沈忆眼神微变。 头一次,她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这位向来冷淡寡言的养兄。 若是他故意将那种话传到季祐风耳朵里呢? 若是,他今日并非心血来潮地接她,而是猜到了她要见季祐风,故意来拦她的呢? 若是,他在故意阻拦她接近季祐风呢? “兄长若问这个,那不如先告诉我,”她转过头,微抬下巴,直直看向沈聿,“你又为什么会来护国寺?” 两人对上视线,皆没有避开目光。 过了片刻,沈聿缓缓道:“你猜得不错,我的确是来故意拦你的。” 他仿佛没有看到沈忆眼中的冷意,淡淡道:“之前的事就算了,以后,离季祐风远一点。” 沈忆笑了下:“凭什么?” 沈聿垂眸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袍袖:“如今太子人选悬而未决,正是多事之秋,你跟他走那么近,万一给沈家招来祸端怎么办?” 沈忆很想笑。 如此不通情理之事,竟被这人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正气凛然。 她不无讽刺地道:“哦?兄长不是打算着要退出官场,迁居别地吗?咱们沈家都不在官场上了,还会因为我一个小小女子而招来祸端?兄长这话说得未免有些自相矛盾了吧。” 沈聿抬眸,看着她平静地问:“怎么,你不肯?” 沈忆毫不退让:“我应该肯吗?” 少女的眼睛明亮,决然,冰冷。 “为什么?”对视良久,他问。 他的眼睛浓得似一团化不开的墨,轻声问她:“你就这么想嫁给他?” “就因为他是皇帝的儿子,有权有势,帮得到你?” 沈忆忽然怔住了。 男人的音量并不大,几乎可以称得上轻柔了,可他每说一个字,都如一道惊雷炸响在她耳畔。 沈忆几乎毛骨悚然。 她又没做什么,沈聿到底是怎么猜到的? 她别过头去:“我嫁给谁跟你没关系!” 男人原本随意搭在膝上的手指微微一颤,他冷笑道:“是跟我没关系,可沈忆,你可了解他季祐风?你知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你知不知道嫁给他会有什么后果?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沈忆霍然转头看向他。 她一字一顿道:“我知道嫁给他的后果,我知道他这个人什么样,我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了解他!” 话音落下,沈忆忽然看到,男人面容上闪过一丝痛色。 她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因为那面容立刻恢复了平静,沈聿的声音变得无比冰冷:“你若执意如此,我管不了你,但你听好了,只要我在一天,嫁给季祐风,你想都别想。” 说完,他站起身,掀开车帘道:“停车!” 驾车的小厮似是被吓到了,只听一声破音的“吁——!”马车晃了两下,一个急刹猛然停下。 沈忆还被沈聿方才那话气得头懵,身子一个前倾,差点直接滚出去。 她咬牙瞪着沈聿的背影。 谁知他正要下车时又停下了。 那男人背对着她,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清冷,淡淡地说:“不要以为你很了解他,也许他跟你想象中根本不是一个人。” 他下车去了。 沈忆还盯着那车帘,心中毫无来由地慌乱起来。 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在脑海中一闪而逝,可她怎么也抓不住。 毫无头绪地想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沈忆忍不住掀开车窗帘子,瞪着斜前方男人握着缰绳的沉默身影,过了好一会,她唰地甩下了帘子。 - 翌日天不亮,沈聿便起身,策马去了京城西郊的神策营。 他负手站在门口,静静等待通传的人回来。 与此同时,士兵步履匆匆穿过校场,一路行至议事厅,对门前把手的侍卫抱拳道:“速去禀报将军,沈大公子求见。” 侍卫一横眉:“沈大公子?哪个沈大公子?京中姓沈的人家多了去了,难不成谁来都要向将军禀报?” 那士兵恨铁不成钢:“你说哪个沈大公子!满京城里最有名的沈家的大公子!” 侍卫的脸色慢慢地变了:“……你莫不是说沈小将军?他不是出家去了?他回来了?他何时回来的!怎的这么多天一点消息都没有?” 士兵快急死了:“你管这作甚!沈小将军好不容易来一趟,你还不赶紧去跟将军说!当心万一误事,将军扒了你的皮!” 侍卫如梦初醒,赶忙进屋去了。 士兵紧绷的弦终于松下来,面上忍不住露出美滋滋的笑意。 这可是小将军!活的! 当年他还只是个初入军营的新兵蛋子,便已听说过这位小将军的神勇。 那可是敌国梁军的大营,一个兵一口唾沫也能把人淹死的地方,更别提个个都有刀有剑,会杀人打仗了! 可小将军只带了二十多个人,竟一进一出之间,将被梁军挟持的人质完好无损地抢了回来。 二十多个人!天,他做梦也不敢想啊! 可小将军却做到了。 听说当时小将军拎着一颗血淋淋的梁军头颅,提刀入营,睥睨四方,梁军愣是一个都不敢上前,吓得都快尿裤子了! 他还听说,就算是这样,小将军也仍然一点架子都没有,整天和他们同吃同住,哪像现在有些人…… 算了,不想那些扫兴的。小将军回来了,他要赶快去通知大伙。 他们可都六七年没见到小将军了! 没一会的功夫,一传十,十传百,整个神策营都沸腾了起来。 于是,沈聿在从大门前到议事厅的一路上,受到了近几年神策营中前所未有的瞩目。 那些热烈的目光几乎黏在了他身上,他们的眼睛追逐着他的身影,他所到之处皆一片压制不住的激动。 沈聿忽然感到久违的亲切。 多年不进神策营,一路走来,只觉陌生至极,许多用惯了的设施都不见了,校场亦变了模样,可就在看到这些眼熟的面庞时,眼前的一切忽然变得熟悉。 许多年过去,他们竟还记得他。 忽然有人大声朝他吼了一句:“小将军,是要回来吗?还走吗?” 沸腾的军营忽然安静了一瞬,他们紧张地看着他。还不不比较好 沈聿停下脚,忽而觉得心口滚烫。 一一看过这些认真的面容,他笑笑说:“我说了不算,这得问你们将军。” 忽然有人小声喊了句:“……将军。” 沈聿怔了一瞬,立刻回身,凝神望过去。 只见前方几丈远的地方立了道威武挺拔的人影。他双脚微分,两腿笔直,两手背在身后,两道目光如鹰隼一般,锐利地朝他直射而来。 良久,沈聿唤了声:“……姬伯。”【你现在阅读的是 】 11、别扭 神策营议事厅。 男人转过身来,紧锁住沈聿的面容,眼中精光暴射。 “好你个小子!真当老子这神策营是你家茅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回去接着敲你的木鱼当你的秃驴,别来老子跟前瞎晃悠,滚!” 沈聿无奈:“姬伯……” “你喊爹也没用!滚!” 男人的声音中气十足,穿透墙壁清楚地传进了外边把守的侍卫耳中,顿时里里外外皆是一抖。 沈聿一撩衣摆,深深拜了下去:“伯父,沈聿是认真的,请伯父助我。” 姬远冷笑:“想让老子帮你,可以,你先交代清楚,当年为什么跑去出家?现在又为了什么回来!” 沈聿垂了垂眼。 他来之前便想到了姬远会有此一问。 姬远向来待他如亲子,可当年,他一句道别都没有,执意去出家,一去就是六年,而父亲也并不好替他解释,只怕是真的伤了这位伯父的心。 可如今,他还不能说实话。 沈聿垂着头道:“姬伯,我父亲并非病重而亡。” 姬远勃然色变:“你说什么!这又是怎么回事?” 沈聿便将父亲中毒和月灯窜逃之事都讲了,姬远听完,破口大骂:“王八羔子!让老子知道是谁,老子把他挫骨扬灰!” 沈聿还想说什么,姬远径直一摆手:“行了,你不用说了,我心里有数。你爹的死,保不准与朝中党争有关,你想查下去,没个一官半职绝对是不成的。” “不过……”他透过窗子往外望去,校场上的士兵正在操练,抬胳膊伸腿,一招一式都透着懒散敷衍。 直看得姬远心头火起,他手指点着那些人影,骂道:“你可都看见了?” 沈聿早就看见了,此刻便径直说了:“我方才一路过来,总觉神策营从上到下都松懈不少,姬伯,可是出什么事了?” 将军向来挺拔魁梧的脊背竟隐隐地塌陷下去,他摇头一叹:“六年前,你爹北伐大梁,大获全胜,可功劳却被那宦官王俨夺了去,自此王俨高升,如今已是皇帝最信任的心腹。” “后来,陛下特意设置神策军兵马使,正由那王俨担任。” 他冷笑:“你别看如今老子还是神策营大将军,实际上,哈!老子连调个兵都得去请示那阉竖!” 沈聿心下雪亮,淡淡地说:“看来有我爹的西北五十万大军不够,皇帝还想要这京畿二十万神策军,他这是要把所有军权都拢到他自己手上。” 姬远听出这话中深意,立即道:“这话在我跟前说说也就罢了,出去可不能胡说!” 沈聿一笑:“陛下凉薄,忌惮功臣,难道不是世人皆知,还用得着我说?” 姬远喝道:“住口!” 他难得压低了声量,摇着头说:“你啊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皇帝是忌惮庭植,我知道你心里不忿,可那是天子!你再不忿能怎样?只会害了你自己!以后再让老子听见你说这混账话,老子腿给你打断!” 沈聿嘴上说:“知道了。”心里想的却完全是另一码事。 天子?天子又怎么了? 不称职的天子,便也不配做天子。 姬远继续说神策营,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开骂:“如今神策军有阉人搅和进来,那些个官迷心窍的也和阉人勾结着,把家里不中用的草包送进来,一个一个都指望着踩着老子的神策营往上升官!” 他转眸凝视着沈聿:“聿儿,你一向聪明,该知道如今的神策营已非曾经的神策营,更知道皇帝和王俨都盯着你我——你莫怪伯父,我不能给你太高的职位,否则万一招来皇帝猜疑,那便是害了你!以后的路,恐怕不会太容易。” 沈聿毫不在意,只说了一句:“伯父,我既要回来,便已准备好了从头开始。” 姬远心头微动。 眼前,当年翠竹一般的少年已经长得比他还高,眉目间却再看不见昔日的意气风发,唯余令人难以揣摩的沉静如水。姬远只觉胸中有千言万语,可到了嘴边,却又不知从何处开口,最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小子,有志气。” 沈聿从议事厅出来,虽说人已少了一大半,可还是有不少人的目光追着他。 好几个人在暗暗地打量着他,挑剔,不屑。 沈聿淡淡抬眸扫过去,那些人飞快地躲闪开视线。 沈聿平静地收回视线,大步流星,出了神策营。 回到沈府,沈非迎了上来,沈聿随口问了句:“今日府上可有要事?” 沈非的神色微妙了一瞬。大姑娘的事……算要事吗? 他曾经以为算的,可看昨日公子从马车上下来时冷飕飕的眼神,他又不确定了…… 沈聿往熙光室走着:“说。” 沈非斟酌来斟酌去,最后模模糊糊地道:“嗯,倒也没什么要事……就是大姑娘病了。” 沈聿忽然停下。 沉默片刻,他再次迈开腿。 沈非乖巧地跟着他主子换了方向,走上了去疏云院的路。 到了疏云院门前,正要迈进去时,男人倏然止步。 沈非措手不及,差点一脑袋撞他家公子后背上。 “公子?”沈非纳闷。 沈聿撩起眼皮,“你进去,问问。” 沈非:“……” 安静对视片刻,沈非乖巧地一个人进门去了。 打听了足足两刻钟,沈非回熙光室,先说结论:“公子,大夫说是普通的风寒,养几天便好了,不碍事的。” 然后开始汇报细节。从给大姑娘看病的是哪位大夫,到每顿吃的药几斤几两,药方是什么,沈非一字不落地回禀给了沈聿。 沈聿忽然问了句:“她吃药的时候,有没有嫌苦?” 沈非想了想,“应该没有,听白露说,大姑娘连糖都没吃,还把药喝得很干净。” 沈聿眼睛一眯,“……知道了,你下去吧。” 疏云院里。 沈非走后,白露同阿宋咬耳朵:“阿宋姐姐,沈管事怎么问那么细啊?他肯定是替大公子问的吧?大公子怎么这么关心大姑娘?他是不是那个咱们姑娘啊?” 阿宋愣愣地道:“大公子关心姑娘不是应该的吗?毕竟是养兄呢。还有,那个,是哪个啊?” 白露无语望天,“那个啊,就是那个呗,还能是哪个!” 阿宋摇摇头:“不懂。” 白露熊熊燃烧的八卦之魂得不到共鸣,恨恨别开了脸。 原以为,阿宋整日里跟着大姑娘,知道的一定会比她多,谁承想,阿宋根本没往那上面想过。 改日,她要给阿宋选几个话本子,让她好好开开窍! 这时,床榻上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声音:“说什么呢?” 白露一个激灵,赶忙上前回话:“唔,姑娘,就是大公子方才差沈管事问您的病情,问的可详细了呢。” 那执着书册的手动了动,露出后面一张气色红润的美人面,倒是丝毫瞧不出病态。沈忆似笑非笑地问了句:“哦?是么。” “是啊!”白露喜滋滋地凑上去,正想具体跟沈忆描述一下到底问得有多详细,却见少女唰地变了脸,冷笑着说,“那他下次来,你便同他说——” “没什么好打听的,跟他没关系!” 白露眨巴眨巴眼,心中的八卦之火忽然迎风壮大起来,她使劲埋下头,死死憋着唇角的笑容,嗫嚅着道:“知、知道了……” 然而,那天之后,沈聿却也没再派人来过问沈忆的病情了。 他开始每日天不亮便起床出门,一直到深夜才回家,白日里几乎见不到他的身影。 没过几日,沈府上下都知道了,沈聿在神策营中任了职,担任从五品左果毅都尉。 只是这出家多年的沈大公子奔丧回京不过两月便被夺情起复之事,却并未在朝中掀起什么波澜。 因为这一日的早朝,发生了一件大事。 这件事,甚至在后世的史书上占据一席之地。后世的文人在盘点二王党争时,向前追根溯源,发现最早正是从这件在历史洪流中并不起眼的小事开始,二王之间的斗争由暗转明,一场争夺太子之位的战争终于拉开序幕,而后来的那位传奇帝王,亦在此事中初次显露了其高超的政治手腕和狠绝的心肠。 这件事,便是“梁女案”。 大魏三十三年,也就是大梁彻底覆灭,成为大魏国土后的第六年,初冬。 梁地八百里加急传信,帝巳城三百名女子因不满魏军强占民女、买卖女奴等暴行,在午时于城门前,横刀自刎。 三百具尸体在城门大魏的旗帜下堆积如山,下面的泥土都洇成了暗红色,然而城楼上的数百名魏军竟无一人前来收尸,任凭尸体腐烂发臭。直到尸臭蔓延到了城楼之上,他们才派出人来,捏着鼻子将尸体草草抬了,扔进城外的护城河里。 听说那条护城河当时都被染成了淡淡的红色,人在桥上过时,还能闻到冲天而起的血腥味和难以形容的臭味。 其实这并非大魏官员最关心之事。 他们最关心的,是三百梁女的自戕仿佛一粒火星,彻底点爆了干草般的梁民,短短几日之内,梁地百姓暴动,日夜围在魏军驻地,向魏军讨要说法。 而人愈多,情况愈乱。 一片混乱之中,究竟是谁先动的手已经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两相冲突之下,梁民死伤者甚众,而这,又激起了更多梁地百姓更深的愤怒,越来越多的人参与进来,整个帝巳城百业俱废,再这样下去,后果,将不堪设想。【你现在阅读的是 】 12、鞭伤 是日早朝,乾天殿。 九尊金龙盘柱屹立殿中,威严的天子身着黑金龙袍,端坐高台之上,狭长的眼睛透过十二冕旒,静静看着台阶下神色激昂的群臣。 皇帝听来听去,还是瑾王和翊王两派在打口水仗。 梁女案事发,帝巳城暴|乱,而梁地正归瑾王管辖,正给了翊王派攻讦瑾王的由头,这些老滑头变着法子嘲讽瑾王能力不足,连梁国区区一个手下败国都治理不好! 瑾王派的人自知他们在这事上理亏,便死咬住翊王体弱不放,话里话外都在说你们翊王脑子好使又有什么用啊?活不长,全都白搭! 以前,皇帝看着这些人为了得到他在考虑太子人选时一点点的偏颇,直争得脸红脖子粗,心底颇为享受。 如今,却觉得老大没意思。 也许是因为他心中已定下了太子人选,也许是因为日复一日的尔虞我诈让他厌倦,也许是因为他不愿再看到两个亲生儿子为了皇位自相残杀。 也许是因为,他老了。 他老了,前半生手刃兄弟,血洗梁国,于权力之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走到今日,却是孤家寡人。后半生,他只想看儿子们兄友弟恭,只想安安静静地退位,只想在儿孙满堂中安安静静地死去。 所以他要把太子定下来,他要让瑾王当太子。 比起自幼聪慧的翊王,瑾王稍显平庸,可对于皇帝这个位置来说,一副健康的躯体要比一个聪明的脑袋更有威慑力,坐皇位坐得更稳。 至于翊王,这个他最喜欢的儿子,他会让他寿终正寝,自在一生。 所以即便梁地在瑾王管辖之下出了这么大的乱子,皇帝也没有动摇他的决定,他准备将梁地还扔给瑾王自己去处理。 皇帝正要开口,殿中忽然响起一道舒朗清正的嗓音:“启奏陛下,臣梁颂,有本启奏。” 随着这道声音,一道颀长清瘦的身影越众而出。 殿中忽然一静。 皇帝眯了眯眼。 文人自傲,可大多把握不好尺度,引人反感,若要说朝中唯一一位颇为清高却又叫人觉得他本就该如此的文官,便是眼前这人。 梁颂,大魏三十年的状元郎,年纪轻轻已是翰林院侍读学士,常在御前行走,言谈举止无不合皇帝心意。 此人最难得的一点是从不参与党争之事,无论是瑾王还是翊王,都曾明里暗里拉拢过他,但梁颂皆直言拒绝了。 正因为如此,皇帝有时格外看重他的意见。 皇帝道:“爱卿但说无妨。” 梁颂浅浅一揖,不紧不慢道:“启禀陛下,臣以为,梁地暴|乱,原因有二。其一,驻军远离大魏,难免心生懈怠,不守军纪,臣以为,需派军中之人前往肃清风纪,以正军法。” “其二,梁地民风一向开放,与我朝大有不同,梁地女子可入仕做官,可登阁拜相,即便只是普通民女,也不可肆意强娶贱卖。我朝在梁地的官员却凌|辱梁女,丝毫不顾梁民众怒,更罔顾法纪,长此以往,出事是必然的。” 他话毕,殿内立刻起了骚动。 “女子入仕做官?也太荒唐了!” “女人登阁拜相啊,怪不得落得个被灭国的下场!” 一官员挑起眉毛,看着梁颂阴阳怪气道:“怎么这梁地风俗,梁大人如此熟悉?” 梁颂看他一眼,眉目不动间自有凛冽之意,他淡淡道:“大人问错了,不仅是梁地风俗,楚国风俗,西北蛮夷、漠北吐蕃,下官全都熟悉。” “你——!”那人一甩袖子,“猖狂!” “好了,”皇帝终于出声,“梁爱卿此言有理,不知爱卿有何建议?” 梁颂拱手道:“臣对军务并不熟悉,不敢多加置喙,至于平息梁地暴|乱,臣斗胆,向陛下毛——” “毛遂自荐”还未说完,有一道声音忽然压过他:“儿臣愿前往,为父皇和大魏分忧解难。” 其实这道声音音量并不大,只是因为说话者站得比梁颂要靠近皇帝得多,才会盖过梁颂的声音。 梁颂顿了下,眸光意味不明地看向这位一整个早朝都不曾开口的翊王殿下。 皇帝沉默片刻,声音不自觉地放柔几分:“翊王,你身子不好,梁地路途遥远艰辛,何苦亲自跑一趟?” 翊王轻咳两声,笑道:“父皇忘了,儿臣一直想去梁地看看,总归如今朝中有大哥,就当儿臣是出去散散心,顺便为父皇和大哥视察梁地。” 皇帝凝视着这个他最喜爱的儿子,良久,微不可查地叹了声。 他明白,季祐风不愿放弃这个抓到瑾王把柄的时机。 ……也罢,最后遂一次他的心意。待季祐风从梁地归来,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会册瑾王为太子,好让季祐风彻底断绝与瑾王争夺太子之位的念头。 不知何时,梁颂悄悄地退回了众官之列。 高高的台阶之上,皇帝面容似有倦意,随意摆摆手:“既然这样,朕便允了。翊王,你带上几个于军中得力的人,务必将梁地之事平息下去。” 一旁侍立的瑾王听到这话,当即变了脸色,立刻就想上前开口,却被他身后人不轻不重地拉了下袖口。 这一慢,太监已高声唱了退朝。 下朝后,瑾王沉沉扫他身后之人一眼,一言不发地离开。 是夜,瑾王府书房。 瑾王随意倚在圈椅中,手中把玩着两枚圆润的玉核桃,语气听不出喜怒:“赵大人,今日何故阻拦本王。” 书案右侧齐齐摆放着一排红木椅,一位中年男人正坐在最前面。 男人一身黑色披风,面蓄短须,神色沉凝,正是吏部尚书赵梁,与瑾王素来交好的赵蕴之的父亲。瑾王平日也对他算是恭敬,只是近日以来,这恭敬大打折扣。 赵梁道:“殿下,陛下显然心意已决,多劝只会徒惹陛下不快。更何况,殿下明知,太子之位,陛下已有决断。” 瑾王手中的玉核桃越转越快,他语气隐含不耐:“本王知道,可那又如何?越是这个节骨眼,越不能出半分差池!” 赵梁摇摇头:“殿下还是不够了解陛下,陛下在太子之位上犹豫数十年,如今既然有了决定,必是下定了决心的。” 瑾王抬起头:“本王不够了解陛下,那赵大人倒是很了解?” 赵梁一愣,立刻起身拱手道:“殿下恕罪,下官失言。” 瑾王冷冷道:“别怪本王着急,那帝巳城里有什么,赵大人应该比本王清楚,万一被翊王查出来,赵大人当真有把握父皇不会考虑另立太子吗?” 赵梁垂头不语。 瑾王冷哼一声:“赵大人既然不让本王阻止翊王去帝巳城,那这帝巳城,本王可就交给你了,别让本王失望。” 说完,男人站起身,扬手将玉核桃丢进锦盒中,负手出了书房。 唯余赵梁一人在烛火幢幢下静坐,良久,缓慢地摇头叹了声。 - 这日,沈聿回府时已近子时,竟比往日还要晚一些。 沈聿住的院子是玉漱堂。卧房内,沈非一早差人备好了沐浴的热水,看见沈聿进门,忙上前服侍他。 看着男人眼下浓重的乌青,沈非不由在心里叹气。 这几日公子早出晚归,每日只睡上不到三个时辰,生生熬得眼里遍布血丝。 心中这样想,嘴上也没耽搁正事:“公子,这几日大姑娘病情加重,今日请了大夫来,大夫说姑娘疑似染了时疫,姑娘便差人回了夫人,急赶着搬去京郊庄子上养病去了。” 时疫不是小事,沈非说完,屏气凝神,等着沈聿的指令。 沈聿低头解着外衣,沉默半响,说:“知道了。” 沈非接过他递来的外衣,又等了片刻。 可一直到沈聿坐进浴桶中,沈非都没再听见他说半个字。 沈非诧异又疑惑地看着沈聿,热腾腾的水汽中,男人两臂随意搭在木桶沿上,头微微后仰,双目微阖,神色疲惫,没有半点追问的意思,他也不好直接问“难道公子就不着急吗”,只好随之一同沉默下去。 屋内静悄悄的,男人阖着双眼,很久都没有动。 前几天她便病了,可她那样一个怕苦的人,竟什么都不吃就把药喝得干干净净,想来这病,大抵是装的。 因感染时疫而搬去庄子上,自然也是借口。 沈聿缓慢地将时间向前倒推,从护国寺假装偶遇季祐风初露端倪,到如今梁女案事发,她恰好搬离沈府…… 男人缓缓睁开眼,黑瞳一片清明,无半分睡意。 “沈非,”沈聿望着被秋风吹得簌簌作响的漆黑窗格,慢慢地说,“你明日一早,替我给翊王府送一张帖子,务必要做足礼数。” 窗外北风呼啸,想来冬日临近,京城这一场颇为明媚的秋天终是要过去了。 沈非一怔:“公子不是一直不愿亲近翊王吗?” “我改主意了。”沈聿揉了揉眉心。 他本不愿再沾染官场分毫,可事到如今,却已是由不得他了。 沈聿忽然下定决心要站队翊王,沈非心底着实吃了一惊,斟酌片刻,他迟疑着问:“那公子之前交代的,在别地相看宅子之事——” “不必了。” 沈聿闭上眼:“以后都不必了。” 男人的眉眼中似乎蕴着深深的疲倦,沈非终究咽下了嘴边的疑问。 净室内陷入一片沉寂。 在浴桶中短暂歇息片刻,沈聿站起身,准备就寝。 也就是这时,沈非看到了男人的背。 肌肉紧实,线条分明堪称漂亮,只是上面纵横交错着数道鞭痕,皮肉外翻,边缘已经结了血痂,隐隐发黑,而由于方才沾了水,更里面又隐隐开始渗血。 沈非服侍沈聿已有七年,除了随军北伐大梁的那段时日,他还未见过沈聿身上出现如此重伤。 这伤疤深浅均匀,甚至两两间距都差不多,沈非一眼便瞧出来,这不是打斗中受的伤,而是受了鞭刑。 沈非倒吸一口冷气,声音不自觉隐隐发颤:“公子在神策营中,怎会受如此刑罚?” 哗啦啦的水声响过,连成线的水珠滚下男人劲实的胸膛,沈聿取过拭巾擦了,笑笑说:“怎么不会?如今我可不是哪个将军的儿子,更不是什么小将军。” “现在神策营中,看我不顺眼的大有人在,他们以权压人,要给我受这鞭刑,我还能说不?” 男人解释两句,便不再多说。他随手披上寝衣,一边往门口走一边道:“过来给我上药。” 沈非却没动。 视野中,男人的身影挺拔依旧,谈笑更与平日并无不同,他自己若不说,绝不会有人看出来此刻他身负着如此重伤。 “为什么?”沈非咬牙,终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公子,你明明已经决定不再任职,远离京城,为什么又突然亲近翊王,为什么甘愿受这样的苦也要留在神策营!这明明不是你想要的——” “没有为什么。” 沈聿淡漠的声音打断了他。 男人仍背对着他,没有回头,身影如沉默寂寥的远山。良久,他平静地说:“我曾经欠了别人,现在就要还上,沈非,你可明白了吗?”【你现在阅读的是 】 13、都尉 “……不明白。” 客栈大堂的一角,小厮睁着茫然的眼,望着眼前的俊秀公子喃喃道。 两人在红漆木桌前相邻而坐,桌面上搁了壶热茶和两只青瓷茶杯。这客栈环境清雅,人不算多,往来皆是贵客。账房先生在柜台后算账,一片安静中不时响起清脆的算珠声。 小厮眨眨眼,小声道:“姑娘为何说扮成男子方便?咱们此行去梁地,路途本就遥远,又不怕被贼人盯上,扮成男子岂非平添麻烦?小的不明白。” 这二人,正是沈忆和阿宋。 穿黑色短打的小厮正是阿宋,她旁边,沈忆梳着男子发髻,头上插了根白玉簪,身着梅花如意纹天水碧袍,手中摇着折扇,俨然一个清秀文弱书生。 五日前,沈忆“突染疫症”,告知沈夫人后便连夜搬去了京郊庄子上,实则金蝉脱壳,暗度陈仓,如今庄子里的沈家大姑娘其实是白露假扮成的。 那庄子里外都是她的人手,白露天天出来遛弯儿都不会有事,即便是沈夫人和沈聿亲自前来,易容后的白露也能以假乱真。 没了后顾之忧,沈忆才放心地带着阿宋女扮男装,来到京城以北三千里的聊城,落脚在这间福来客栈。 这聊城正在京都去帝巳城的必经之路上,五日前沈忆去庄子上时便给季祐风递去了消息,言明她会与他一道前往梁地,并约他在这客栈会面。如今算算时间,季祐风应该快到了。 沈忆往大堂门口望了一眼。 如今时令已入深秋,聊城又地界偏北,更是寒意沁骨,客栈已挂上了厚厚的门帘,将门外车马行人遮挡得严严实实。 什么都看不到,沈忆收回视线,优哉游哉地摇着折扇,回答阿宋:“此行是同季祐风一道,他随从里没有女子,咱们两个太扎眼,自然是扮成男子更好。” 阿宋想了想:“姑娘是担心于翊王殿下清誉有损?” 沈忆摇着折扇的手一顿,她还真没在意这个…… “不是,”沈忆道,“我是担心季祐风一路有女子随行的事传回京城,叫那沈聿知道了。” 沈聿猜她和季祐风的事一猜一个准,诡异得很,难保不被他猜到她装病躲去庄子上是假,与季祐风一道去梁地才是真,届时…… 阿宋点点头:“原来姑娘是担心沈公子生气。” “……”沈忆转过头看着她,高高挑起一边眉毛,“我,担心他生气?” “不、不是吗?” “你哪只眼看出来我会担心他生气了?”沈忆冷笑,“他爱生气生气,爱怎样怎样,关我什么事?我是担心他知道以后,会变本加厉地妨碍我的计划!” 冷面的少女语速飞快,噼里啪啦如倒豆子一般,阿宋缩了缩脖子,连连点头。 这时,门帘一掀,一年轻男子阔步走进来,神色严肃,腰间佩刀,脚踩牛皮靴,只见他仔仔细细地环视大堂一圈,又打起门帘出去了。 瞧见此人,沈忆心道:来了。 她向来过目不忘,立刻认出这人正是前些日子将她拦在护国寺后园外的那名侍卫。 果然,下一刻,门帘一开,季祐风披着鹤氅缓步走了进来。 客栈大堂内众人纷纷抬头看了过去,瞧他通身贵气,面色却很温和,只道是来了位富贵人家的公子,又低下头忙自己的事去了。 沈忆起身上前,朝季祐风一拱手,含笑道:“季公子。” 身着男子装束,行的亦是男子礼节,可沈忆做来却毫不娇柔女气,别有利落飒爽之感。 季祐风眼中浅浅划过一丝涟漪,他不自觉顿了一瞬,然后笑着颔首:“沈公子。” 他身后随从好奇地打量着沈忆。 恰此时,一侍卫过来对季祐风回禀道:“公子,都尉说他要安排夜间轮值,等会过来。” 季祐风点点头。 都尉? 沈忆一怔。 她倒不是惊讶季祐风随行人员中有武官,只是……她记得那沈聿任的职便是左果毅都尉。 大抵是她想多了……武官中那么多都尉,不一定就是沈聿,况且她来之前刚打听过,沈聿天天在神策营里待着,跟季祐风压根没见过。 略微放下心,沈忆道:“殿下一路车马劳顿,想来需得好好歇息,阿忆已让掌柜的备上宴席,酉时三刻在三楼雅间给公子接风洗尘,现下阿忆就不叨扰了,告辞。” 作了个揖,沈忆转身上楼。 季祐风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眸底逐渐染上暗沉。 听闻梁女案之初,他只觉是天赐良机,直到五日前沈忆送来一纸书信,他才隐隐意识到,这看似梁民积怨已久后自然爆发的动乱和这看似巧合的时机,也许并非天意,更不是巧合。 也就是那时,季祐风才将那日沈忆在护国寺轻描淡写的那句“臣女会给殿下送上一份大礼”和帝巳城之乱联系起来。讶然之余,他亦觉得心惊……莫不是这梁女案,从头到尾都是沈家操纵的? 季祐风正想着,他身后,门帘被人从外边拨开,手臂劲瘦有力,袖口收紧,腕间带着铁护腕。堂内随之灌入一阵寒烈的北风,直吹得堂内众人打了个寒颤。一黑衣男人迈进门来,面容冷肃,黑漆漆的眸子狭长锋利。 大堂内陡然一静,众人的目光不自觉被这男人吸引。 男人却仿似没感觉到,径直走到季祐风身前,微微压低声音道:“殿下,臣已安排好今日轮值人手,殿下尽可安心。” 季祐风温声道:“有劳连卿,回房歇息罢。酉时三刻,有个接风宴,你随孤同去。” 黑衣男人,正是沈聿。 他微微一顿,道了声好。 - 酉时初,沈忆穿上带来的唯一一套裙装,梳妆妥当,反复揽镜自照,眼看时间差不多了,这才去定下的雅间等季祐风。 这雅间布置得颇有诗画意境,进门是一架雪景寒林屏风,往里走,桌椅旁是一汪清池,池上假山错立,流水不绝,池面中浮着几朵盛开的莲花,想来这水竟是叫人精心维持的温水。 黑木圆桌上有序摆放着八菜一汤,在灯火柔和的光晕笼罩下,色泽鲜亮,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沈忆忍不住勾了勾唇,随即又使劲压下嘴角,神色淡然起来。 矜持,她要矜持。 不多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听起来不是一个人,沈忆没在意,只以为是季祐风的护卫,她垂着眼一寸一寸将裙摆上的褶皱抚平。 门开。 沈忆站起身。 脚步声愈来愈近。 沈忆从屏风后款款走出。 一身白袍、长身玉立的俊美男子出现在眼前。 沈忆忍不住扬起笑靥:“殿下——” 话音戛然而止。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来人露出了脸,她沈忆面上的笑容忽然僵住,顷刻间消失。 她的目光越过季祐风,呆滞地看着他身后的男人。 他一身干净利落的黑色劲装,肩宽腰窄,英俊面容无波无澜,漆黑瞳仁深不见底,静静地看着她。 不是什么护卫,是……沈聿。 沈忆只觉心跳都停滞了。 沈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巧合?还是他故意的?他为什么看到她一点都不惊讶?他到底想做什么! 沈忆彻彻底底地懵了,意识在这一刻已经完全空白,她整个人都变得迟钝起来。 头顶忽然落下一片阴影,沈忆下意识抬头,双眼却是失焦的。 季祐风停在她面前,垂眸看着她,似笑非笑:“沈姑娘?” 理智骤然回笼。 “……”指尖狠狠掐进掌心,沈忆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缓缓扯出一个微笑,“殿下邀兄长过来,怎么也不同臣女说一声,万一菜做少了,不够吃可怎么办?” 季祐风笑着瞥了二人一眼,避重就轻道:“看这丰盛的席面,想来是够的。” 沈忆笑笑:“殿下请落座吧。”顿了顿,她抬眸看着沈聿,轻声道:“兄长也坐吧。” 季祐风自是坐在主座,沈聿和沈忆分别坐在他两边。 沈忆迅速进入状态,一边有条不紊地为季祐风布菜,一边款款谈起几日来一路上的趣事,言笑晏晏,妙语连珠,谈笑自若。 时不时余光扫过沈聿,男人垂着眼,甚少动筷,大多数时候捏着酒杯,话更是几乎一句都没有。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沈忆正聊着梁地风俗,季祐风听着,忽而搁下筷子,似是随意一般将话头抛给沈聿:“连卿,说起这梁地,孤想听听,你觉得这帝巳城动乱,是天灾,还是人祸?” 沈忆怔了一瞬,后背瞬间渗出汗来。 季祐风问这话,显然是在问沈聿,梁女案是不是沈家故意制造的祸端。 她那日打着沈家的旗号声称要助季祐风夺嫡,季祐风定然以为沈聿对所有事都知情。 可沈忆清楚,这帝巳城之乱是她一个人谋划的,沈聿从头到尾都没参与其中,对整件事一无所知,更无意助他夺嫡。 沈聿万一如实说不知道,季祐风便会知道……她那日骗了他,自始至终都是她别有用心,是她费尽手段,只为嫁他。 心脏砰砰砰跳得飞快,几乎要蹦出嗓子眼。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沈忆终于听到男人淡漠的声音响起:“殿下说笑了。” “只要于殿下大业有助,是天灾还是人祸又有什么要紧?瑾王成事不足,梁地出事是早晚的,说到底,这又何尝不是瑾王自己在帮殿下。” 季祐风闻言,眸色一深,意味深长地笑道:“连卿果真是个妙人。” 沈忆高高悬起的心踏踏实实地落回了肚子里。她忍不住侧眸,目光奇异地看了沈聿一眼。 他竟没否认。他竟默认了沈家帮季祐风夺嫡之事。 莫不是沈聿改主意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沈忆便立刻想到沈聿曾说她朝三暮四,惹得季祐风怀疑她人品,直接驳回娶她一事。 她试探着道:“兄长,小妹曾听殿下说起,兄长似乎以为小妹对你另有图谋,心怀野望,今日殿下正好在,不如把误会解释清楚?” “误会?” “你是说那次,为兄误会你了?”沈聿思索片刻,抬眸轻笑,“原来是为兄多想了,给你赔个不是。不过,阿忆——” 男人话锋一转,笑看着她:“倒也不能全怪为兄,你那般举止,也确实容易惹人误会。” 沈忆:“……” 这话说得三分模糊两分暧昧,沈忆硬挤出一个笑容。 她便知道,那日为了气秦若柳去抱沈聿,太草率了! 却没想到,紧接着便听季祐风问道:“连卿这般说,孤倒好奇了,沈姑娘究竟做了什么?” 沈忆瞬间警铃大作,立刻看向沈聿,满眼都写着求救。 可男人根本不看她,他无比自然、极其迅速地接过话道:“其实也没做什么,只是阿忆忽然头晕没站稳,倒在臣怀里,抱了臣一会,罢了。” 倒在怀里,抱了一会,罢了。 抱了一会,罢了。 罢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14、沈聿 空气忽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沈忆甚至没有勇气抬头去看季祐风的表情。 好一个沈聿! 沈忆觉得自己可能是上辈子欠了他的,所以这辈子他阴魂不散地追着自己讨债。 她木着脸,目视前方,轻轻地解释:“就是头晕,没站稳,真的……” 季祐风没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只是一眼,仿佛一切已尽在不言中。 沈忆:“……” 这场接风宴最终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结束了。 沈忆甚至不记得自己怎么回的房间,直到她脚踩浮云般地走进屋里,看到了阿宋诧异的面容。 沈忆猛然回神。 她捞起茶杯,一口气灌下三大杯凉茶,最后按着杯口,砰地一声拍在桌上。 沈忆忍不住咬牙:“沈聿!” ——她非要找他问个明白不可! 亥时轮值换防后,沈聿在客栈里里外外都巡视了一圈才回房内。 推开房门的瞬间,入目一片漆黑,微弱的月光透进窗来,隐约能辨认出屋内陈设的轮廓。男人的身形微不可察地紧绷了一瞬,又立刻放松下来。 仿佛什么都没有察觉到一般,他迈进房内,回身缓缓关门。 在这短短的空当,黑暗中忽然响起人吹火折子的声音,随即,火光自指尖跃然而起,摇曳着映亮了少女明丽的眉眼。 沈忆坐在窗边的美人榻上,两根手指夹着火折子,随手点亮矮几上的油灯后收回手,撑起下巴,幽幽望向沈聿。 她歪头一笑:“兄长,晚上好啊。” 沈聿不徐不疾走到书案后,在竹筵上坐下,抬起眼淡淡地说:“这个时候来我房中,倒是不怕我误会了?” “……” 一句话,少女衣袖下的手指瞬间攥成了拳头。 “沈聿。”她终于直呼他的名字,再不愿称他为兄长,“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男人愣了下,而后下一瞬,忽然笑了起来。 不是沈忆见惯的冷笑或讽笑,他似乎笑得极其愉悦。 沈忆蹙眉:“你笑什么?” 男人弯了弯唇:“你方才喊我什么?” 沈忆撇撇嘴:“沈聿。” “什么?” “沈、聿。” “嗯?” “沈聿!”沈忆的耐心终于耗尽,“你聋了?!” 男人忽然没有了回音。 沈忆冷着脸看过去。 室内仅点了她面前这一盏灯,明亮的光晕以她为中心扩散开去,愈远处愈昏暗。沈聿半侧着身子,单腿屈膝坐在离她几步远的书案后,手臂随意搭在膝上,深邃面孔在灯火里半明半暗。沈忆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望见他一双漆黑的眼眸默不作声地看着她,眸底深处,似有火光。 她不由怔了一瞬。 也不过是一刹那,男人便已错开了眼。 他嗓音一如既往地淡漠,漫不经心反问她:“我能安什么心?” 沈忆冷笑:“少废话,你心里想的什么你自己清楚。我只问你,我是喜欢季祐风也好,是想嫁给他也好,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给我使绊子?” 沈聿垂着眸提起桌案上的茶壶倒了杯茶:“季祐风要参与夺嫡,你现在嫁过去,万一来日登基的人是瑾王,你以为你还能有活路?” 沈忆皱皱眉,刚要开口,却又听沈聿道:“你无非是想借他的权势,以沈家在军中的地位,同样能帮你,你实在无需嫁他。” “帮我?”沈忆一挑眉,似是很感兴趣的模样,“你知道我想做什么吗就帮我?” 沈聿指尖摩挲着茶杯,平静地说:“随便你想做什么,都帮你。” 沈忆不由一愣。 “……”她歪歪头,一手托腮,笑道,“那,倘若我要杀掉皇帝呢?倘若……” “我,要造反呢?” “我说了,”男人的嗓音仍旧淡淡的,“随便你。” 不知从哪处窗缝漏风,灯火忽得狠狠摇晃几下,少女映在窗纸上的剪影随之晃动了一瞬。她一点、一点收起了脸上的笑。 良久,她看着沈聿,轻声问:“为什么?” 男人垂着眼,没有看她,过了很久很久,他终于开口。 “因为你是沈家人,”他如是说,“你是父亲带进宗祠、写进族谱的女儿,沈家的姑娘想要什么,自有沈家人来帮,断没有让你牺牲自己的婚事去换的道理。” 沈忆听着这话,心神一阵恍惚。 昏暗的屋内,男人的声音低沉磁性,仿佛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她几乎忍不住想要相信他,相信这光风霁月的感人说辞真是他帮她的理由,相信沈家真的会将她视如己出,永远义无反顾地站在她身后,永远为她驱使,永不背叛。 这一刻,她真的,前所未有地,想要相信他。 沉默片刻,沈忆伸出手,啪地将油灯罩子扣上。 摇颤的火苗顷刻间安静下来。 沈忆站起身:“无论你说的是真是假,谢谢你,但是,不必了。” 沈聿目光微凝:“你不信我?” 沈忆迈开步子往房门口走去,淡淡说:“很多年前,有个人也曾对我说,我可以永远相信他,我想做的事,他会帮我实现,不然我一个女孩子,太辛苦了。” 她背对着沈聿,看不到男人微变的神色,自顾自地道:“我相信他了,我相信这世上真的存在这样一个人,愿意无条件地为我分担,不求回报,永远不离开。” 书案后,男人的身形隐没在黑暗中,一动不动,仿佛凝固成了一座雕像。 少女的声音自始至终都很平静:“可后来他走了,没有告诉我为什么,甚至没有一句道别。从那之后我就知道,没有人会一直在你身边,你想要的东西,更永远不要寄希望于别人。只有靠自己得到的,才会真正属于你,没有任何人能帮你,没有。” 说到这,沈忆很轻地笑了下:“沈聿,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我不想依靠任何人,这是我一个人的事,与沈家无关,也与你无关。即便最后要陪着季祐风去死,也是我自己选的。” 身后自始至终沉寂无声,沈忆停了片刻,打开了门。 迈步出去的那一刻,她忽然又停下,微微侧过脸:“哦对了,还有件事。” 少女神色微不可查地冷了几分:“我想嫁给季祐风,不只是因为他帮得到我,还因为我,喜欢他。沈聿,如果你再故意挑拨我们的关系,下一次,我不会再这么客气。” 她关上门走了。 屋内,男人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静静面对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眼眸呈现出一片暗沉的漆黑,没有一丝光亮。很久很久,他缓慢地阖上了眼睛。 - 沈忆慢慢走回自己房中。 一推门,阿宋立刻迎上来:“姑娘,宋一来了。” 沈忆抬眼看过去,只见窗边站着一男子,身高九尺,短发浓眉圆目,威猛精壮,夜行衣下,肌肉的线条隐隐隆起。 宋一和阿宋一样,都是自幼跟在沈忆身边的心腹,阿宋主要负责照料日常起居,而宋一和他手下的另十一人则组成了沈忆手下的一只秘密护卫队——宋十二卫。 过去几年里,沈忆出府时他们便负责秘密保护她的安全,她不方便出府时,他们还负责代她打理府外各项事务。 见沈忆过来,他单膝跪地:“宋一参见少主,帝巳城那边的人传来消息,问您是不是还要继续闹下去?” 沈忆走到盆架前,双手浸入阿宋早已备好的茉莉水中:“不必,用此事暂缓瑾王入主东宫的目的已然达到,让他们歇歇罢,这些日子也辛苦了。” 她顿了顿,而后问:“帝巳城的百姓们如何了?” 宋一迟疑片刻,垂下头如实禀道:“大体都还好,但魏军强势,即使咱们的人尽量护着,还是有十余人死伤。” 沈忆沉默一瞬,从铜盆中抬起手,拿过手巾擦着:“吩咐下去,将这些人和那三百自尽的百姓登记在册,妥善安置他们的家人,予以厚葬。” 宋一沉声应是。 沈忆又问:“瑾王近来可在帝巳城有什么动静?” 宋一道:“少主料事如神,据奴才的人查探,瑾王的人已经在试着销毁证据,掩去痕迹。” 沈忆冷笑了声,将手巾扔回木盘:“销毁证据,我倒要看看,这样的铁证,他要如何销毁。” “盯紧瑾王的人,尽可能地将关键的证据保存下来,尤其是那些有他字迹、能证明他全程参与其中的书信往来。” “是。” 沈忆又问了几句话,便让宋一退下了。男人打开窗扇,手臂一撑便轻巧跃上窗台,再往外一跳,瞬间便融入浓黑的夜色之中,没了人影。 没过多久,沈忆上床歇息,阿宋轻手轻脚地吹熄了灯,房间内陷入一片黑暗。 浓浓的困意袭来,沈忆很快睡着了。 再睁开眼时,百金一匹的水蚕纱帐正朦朦胧胧地透出熹微的天光。 几乎有一间小屋子那般大的拔步床上,面容尚十分稚嫩的少女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坐在凌乱堆叠的云被中,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掀开被子下床,沈忆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将睡在床边的阿宋喊醒,悄声吩咐她拿上油纸包。 两人在一片安静中飞快收拾妥当,最后来到拔步床侧面,阿宋掀开一处隐秘的活动地板,便露出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密道口。 两人依次跳进去,小心从密道里将床板归位,毫无痕迹。 阿宋捡起放在密道口的油灯,用火折子点亮,然后在前面为沈忆引路。 这条密道她们已经来来回回走了很多次,都是出去玩,有时是溜出去逛灯会,有时是去满宴楼品尝新菜,其实并不陌生了,但这一次,还是有些新鲜。 因为沈忆这次要去的是一个没去过的地方,也并不是为了玩,而是为了见一个人。 这条从未走过的路异常崎岖不平,一路上脚底被凸起的石子胳得隐隐作痛,脚边还时不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似是有老鼠窜了过去。 好在,沈忆向来胆子大,什么蛇虫鼠蚁,她都不怕。 走了约莫不到两刻钟,密道开始变得狭窄,到了尽头时,阿宋先出去探路,确认没人后回来接沈忆。 两人从一片茂盛的灌木丛中扑腾了出来。 倒也不是很在乎自己的形象,沈忆随手扒拉扒拉衣服,拍拍手,倒是阿宋怀里那个油纸包,她翻出来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番。 确认没什么损坏后,沈忆这才抬起头看向面前殿门上高挂的“和光堂”,翘着唇角露出笑意。 少女一扬下巴:“走,我们进去!”【你现在阅读的是 】 15、阿淮 和光堂中。 这处殿宇并不算大,仅有三两处房屋拥挤地排列在一起,屋门也已有些破旧了,已经开始掉红漆,呈现出一种古旧黯淡的色调。 院中,错乱的石板缝中野草丛生,似是许久都未清理过,庭中一棵高大茂密的槐树,不时有淡紫色的槐花落下。 槐树下,有一方石桌。 少女坐在石凳上,一手托腮,一手将油纸包推过去:“喏,特意给你带的见面礼,很好吃的,快尝尝!” 面前,少年仍是白衣淡淡,他看着纸包,动也不动,面无表情地道:“不用了,你找我有什么事,直接说吧。” “……”似是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沈忆瞪圆了眼,好一会,她想了想,笑嘻嘻道:“没什么事啊,就是昨天在长街碰到你,很有缘分,交个朋友嘛。” 少年却道:“你可知我是谁?” 沈忆道:“我知道啊!你是魏国来的质子,叫季……季祐风!” 过了一会,少年随意嗯了声:“既然知道,就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沈忆眨眨眼。 这人可真冷淡,她想。 她没再说话,抬手将油纸包小心拆开来,露出里面淡淡碧玉色的芙蓉桂花糕:“这可是我最拿手的糕点,这两天刚好做,顺便给你拿过来,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少年沉默片刻,捻起一块糕点放入口中,慢慢咀嚼着。 “好吃吗?” “好吃。我尝过了,你走吧。” 沈忆促狭一笑:“那怎么行,吃了我的花糕,就是我朋友了,你……唔,我喊你什么?阿祐?阿风?” 少年黑色瞳仁在她面上停留片刻,开口道:“阿淮。” “哦,阿淮。”沈忆没有在意这个淮字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你得回礼。” “我身无长物,没有什么礼可以回你。”少年慢慢地说。 少女眼珠一转,往上努努嘴:“喏,就那个吧,你簪发的簪子。” 话音刚落,却见少年僵了一下。 他薄唇轻抿:“不行。” 沈忆:“为什么?”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 “你娘……” “不在了。” 轻轻三个字,如一蓬山中雨后的烟雾,风一吹,就散了。 沈忆愣了一瞬。 想了片刻,她道:“所以你这么不开心,是因为你娘去世吗?” “没关系,”她拍拍胸脯,“你不开心了,就来找我,保管让你高兴起来!” 少年一时竟没有反对。 阿宋从殿门处探个脑袋进来,示意她时间差不多了,该回去了。 “不过我可不白费时间,”沈忆站起身,边倒退着往外走边,面上微微露出一点狡黠的笑意,“你就帮我写课业吧!” 走到院门口,她站在朱红殿门下朝他挥手,声音清脆:“阿淮,走啦,下次见!” 最后的视野中,荒草萋萋的庭院里,白衣少年坐在飘满槐花的树下,静静望过来的目光悠长,又似乎夹杂着些许不知所措的茫然。 到这里,梦便醒了。 沈忆坐起来,揉着额角坐在床边发呆。 在魏国吞并大梁之前,天下三分魏、梁、楚三国。魏梁两国一向不睦,一年到头两国边境就没有消停的时候,只不过大魏有沈庭植戍守边关,一般胜多败少,大梁则胜少败多,隐隐居于下风。 七年前,沈庭植不知何故被大魏天子调离边境,时逢梁军来犯,一路高歌猛进连下三城,若非沈庭植紧急被调回边关,只怕梁军能攻下大魏北境最要紧的关塞,芜城。可惜后来沈庭植虽然率军守住了芜城,却没能反杀回去,那三城从此成了大梁的国土。 正是这一战之后,大魏皇帝促成了一次和谈,与大梁约定休战一年,条件便是——大魏派一位皇子前往梁国参观游学。 两国皆心知肚明,此行名为游学,实为质子。 最后大梁派出的,正是四皇子季祐风。 这才有了沈忆和季祐风一场相识。 如今想想,当年她初遇阿淮后,自作主张跑去找人家,非要跟人家做什么朋友,还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保管他开心,真是傻得厉害。 可只要一回想起梦中那双湿润平静的黑眸,心就不自觉地软了下来。 沈忆想,即便再来一万次,她还是会坚定地踏进和光堂的大门。 人与人之间,总是这般不讲道理,又无迹可寻。 阿宋在外面轻声喊她:“姑娘,该起床了,咱们今日要启程了。” 沈忆收起思绪,应了声。 梁地在魏国最北方,他们此行一路北上,虽人数众多,速度却丝毫不慢,过了没几日,天上已经飘起雪花。 这几日,沈忆都和季祐风一同用膳,季祐风没有公务要处理时,沈忆就去他的马车里,其实没做什么,大多数时候都是两个人安静地做自己的事情。 许多次,沈忆上季祐风的马车时,都看到沈聿骑在马上,目光平静地往这边看过来,停留一瞬,又移开去。 但他再没来找过她。 也许是她那夜说的话起了作用,总之,沈聿再没来打扰过她和季祐风。 短短几日,天气开始变得刺骨得冷,虽然算不上什么极端的反差,可若是不留神,也是容易着凉的。 沈忆几乎日日都与季祐风待在一处,她最先发现了不对。 沧州地界一间客栈内。 松软床榻上,素日脸色苍白的男人面颊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嘴唇干得几乎毫无血色,正静静躺着闭目安睡。 外间,翊王几位心腹下属将大夫团团围住,却不自觉地全都靠后站了站,将最前面的地方留给了这与翊王看起来颇为亲近、但不知道是什么来头的“沈公子”。 人群最外围,一身黑色劲装的男人单手扶着腰间佩刀,朝人群中看了眼。 重重人影后,露出少女小半边白皙如玉的面庞,细细的长眉蹙紧,神色格外凝重严肃。 许久,她都没注意到他,沈聿移开视线。 大夫抚着胡子,拎起药箱就往外走,连连摆手道:“这位公子,真对不住,在下医术不精,实在治不了。” 沈忆一伸手,径直拦住他,语气不由冷了下来道:“你先说说,这病怎么了,为何治不了?不过是发热而已,难不成还成了绝症?” 大夫被拦下,看着眼前这年纪轻轻却气势冷冽的小公子,竟忍不住心里开始发怵。思量再三,他摇头长叹一声:“小公子莫急,这位公子的病不难治,只是进来舟车劳顿,加之天气转寒,这才发热,只要好好调理吃药,几日也就好了。” “这难治的,是这位公子的先天之症。老朽资历不足,只能瞧出他胎里不足,先天体弱,只怕以后——”大夫摇摇头,不肯再说下去,只道,“老朽实在治不了,阁下另请高明吧。” 他说完,忙不迭地地从人缝中钻了出去。 沈忆也没再拦他,站在原地,似乎有些失神,许久都没有动作。 屋内一时陷入安静。 沈忆沉默许久,转向几个下属,问:“翊王殿下的病,你们都清楚吧,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宫里太医又是怎么说的?” 几人面面相觑一瞬,最后是关遥上前一步,拱手道:“回沈公子的话,殿下只是从出生起就比同龄的孩子瘦一些,但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异常,只是七岁那年,殿下染了一次疫症,差点把把命丢了,自那之后,殿下的身体就大不如前。” “御医说,这是殿下娘胎里不足,出生后气血一直没补回来,又得了疫症,整个人精气损耗过大,再难补回来。若是一直这样好生养着,也不一定能活到而立之年……” 不一定能活到而立之年…… 沈忆恍惚了一下,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个想法居然是—— 当年,阿淮为什么从未向她提起过此事?而她,竟也对他的身体状况毫无察觉。 转头深深看了一眼那床上病弱苍白的男人,沈忆吩咐几人:“好生照顾好你们家主子,这几日留在此处,不要再赶路了,等我回来。” 几人下意识俯首应是。 只是直到沈忆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他们才回过味来……这“沈公子”到底是谁啊,竟也敢如此理所应当地吩咐他们做事。 几人也没注意到,随着沈忆一同消失的,还有那位一路来越来越沉默寡言的的都尉,沈聿。 沈忆一步跨出庭院。 漫天鹅毛大雪纷纷,她脚步不停,一边系着大氅的带子一边向门口走去。 刚系好带子,沈忆一抬眼,白茫茫一片的视野里,忽然多了一个黑衣黑靴的男人。 沈忆脚步微顿了一瞬,又一如往常地朝他走了过去。 走到他身边时,沈忆仰起脸,笑了下:“有事?” 沈聿道:“你要去做什么?” 沈忆往门前看了眼,阿宋还没有将马牵出来,语气随意地道:“寻个大夫,没几天就回来了。” 沈聿凝视着她:“你可知外面未来几天都雪路难行,你坐马车去,是不想回来了?” 沈忆笑笑:“谁说我要坐马车去了。” 沈聿眸光一凝:“你要骑马去?” “是啊。”沈忆随口应了一句,阿宋已经将马牵出来,她向前走去。 谁知还没走两步,一股大力猛然从身后传来,男人一把攥紧她的手腕,将她拽回他身前。 沈忆猝不及防被拽回来,一个人还有半个是懵的,不由蹙起眉看向他。 沈聿微微低下头,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道:“你冒着严寒大雪,骑马,赶路,就只为了,给季祐风看病。” 沈忆沉默一瞬,淡淡反问道:“不行吗?” 话音刚落,手腕倏然一紧。 沈忆微微吃痛,抬起手想要挣脱,瞪着他说:“放开我!” 沈聿放松力道,但仍将她手腕牢牢握在手里,黑沉的眸子盯着她:“你知不知道雪中骑马有多危险?你就非要去,你就不怕死在路上!” 沈忆移开眼:“不过是雪下得大些,不会有事的,你放开我,我赶时间。” 男人却不肯放,反而将她往前又扯了一步,咫尺之距,他低沉的声音一下一下砸在她耳畔:“要么,让旁人去,要么,过几天等雪停了你再去,你选吧。” 他没有说他替她去,因为他一旦离了翊王这边,便是擅离职守,若翊王在这期间出了什么差池,他和她,还有沈家人,都得死。 沈忆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漂亮的眸子终于染上一丝怒意:“你凭什么?我就不选,我哪个都不选,我今天去定了!你放手!” 男人的手纹丝不动。 沈忆眯了眯眼睛,忽然抬起左手。她掌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尖而利的匕首,闪着寒光,带起一串残影刺下。 只是这刺下的地方却不是沈聿的手,而是她自己的小臂。 她执刀的手又快又狠,似是想直接一刀将自己小臂斩断,沈聿瞳孔骤缩,猛地松开她的手腕,去抓她左手的匕首。 微不可闻的“嚓”的一声,寒光闪过,男人手背上瞬间多出一道鲜红的血痕,大片鲜血立即涌了出来,顺着手背淌下,淋漓在雪地上。 沈聿抬起的手停在了空中。 沈忆收刀入鞘,冷笑一下,一字未说,转身大步离去。 她的身后,寂静无声的雪地中,男人缓慢地放下手,任由鲜血滴下,瞬间染红他脚边的白雪,而他仿佛感觉不到痛,一直立在原地,望着少女远去的背影。 她披着银色的斗篷,纤细的身影几乎与漫天大雪融为一体,她走得那样坚定决绝,不曾停下,更不曾再回头看他一眼。 一日后的傍晚。 凌源古道边,大雪漫山。 上山的石径中,五道模糊的人影正慢慢地向上攀爬着。正是沈忆、阿宋、宋一,还有宋十二卫中的其他两人。 阿宋抬起冻得通红的手指,僵硬地夹起牛皮水袋递给沈忆:“姑娘,喝口热水暖暖身子吧。” 沈忆看了一眼,却拂开了:“你们喝,我还撑得住。” 阿宋看着少女被冻得几乎发紫的唇瓣,欲言又止,却又不敢逼着沈忆喝下,最后只得无奈地道:“姑娘,你何苦跟我们跑这一趟,让奴婢和宋一来不就行了?” 沈忆摇摇头:“这悬壶道人向来眼高于顶,当年就连我爹也是三请四请才将他请出山,就凭你们来,必然要无功而返。” “从沧州到帝巳城要走水路,再耽误下去,河面一结冰,就只能改走陆路,那就太远了,届时只怕我们等得了,瑾王却等不及坐上太子之位了。” 阿宋便不说话了。 几人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上爬山。 冬日的天黑得格外快,不一会,天色便彻底暗了下来,雪下得愈来愈大,空气中浮动着刺骨的寒意。 沈忆伸出僵硬的手指艰难地系紧兜帽,又裹紧披风,却不知怎的,身上仍是止不住地袭来一股又一股冷意。 脑袋似乎被针扎一般,尖锐地疼……也许是被北风吹的,沈忆模模糊糊地想。 视野里一片昏暗,只有阿宋手中一点点微弱的火光,沈忆眨眨眼,又眨眨眼,只见那火光逐渐变得模糊,变得遥远,直到再也看不见。 铺满厚厚积雪的石阶上,她一脚踩空,倒头栽了下去。【你现在阅读的是 】 16、老道 沈忆睁开眼睛,视野里明亮的光线让她忍不住眯了眯眼。 阿宋忙起身去倒水:“姑娘,你感觉怎么样?身上可还难受?” 温水过喉,只觉如火舌舔过一般,火辣辣地疼,沈忆后知后觉自己身子酸痛得厉害,竟是病了。 撑着阿宋的手坐起来,她哑声道:“这是哪?” 说这话时,她扫了一眼屋内,陈设极其简单,一张圆桌,四只圆凳,一盏油灯还有她身下这张随便一动便吱呀作响的木床。 阿宋道:“这是灵源山上的一处破道观,悬壶道人的住处。” 不等沈忆再问,阿宋便自觉地解释道:“姑娘你半道晕了过去,我和宋一都快吓死了,赶紧背着你上山去寻,好在没走多远,正巧遇到了在山中采药的悬壶道人,道人听说姑娘来寻他,便带我们过来了。” 沈忆掀被下床:“我晕了多久?” 站起的一瞬间,只觉双腿绵软无力,眼前阵阵发黑,差点又向前栽过去。 阿宋赶忙扶住她,语气不由带了些焦急:“也就一个时辰,姑娘别急,道人说你这病就是急出来的,是一路快马加鞭赶过来,被寒气侵体才会这样,虽说这病来的快去的也快,可身子最要紧,姑娘还是得好好医治。” 她说了这样许多,沈忆神色仍淡淡的,听完也只回了几个字:“走吧,带我去见道人。” 阿宋无奈叹气,只好小心为她披上大氅,系好带子,扶她出门。 两人正要出门,谁知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了,随即走进来一须发皆白、广袖飘飘的老道。 老道鸡皮鹤发,眼神矍铄,胡须头发皆梳得一丝不乱,宽大道袍的腰间系带上,以五色彩绳挂了一只极其小巧精致的玉壶。 沈忆少时曾见过这位悬壶道人,如今经年再见,竟觉此人容颜仿佛分毫未变。 她福身行礼,只是这礼并不同于她素日见到季祐风时所行的魏国礼仪,阿宋亦跟着她一同行礼:“见过道人。” 老道冷哼一声,竟是没搭理她们,径直走进了屋内。 沈忆神色分毫未变,平静地跟着他走了过去。 老道在桌前落座,沈忆刚在他面前站定,还未开口说一个字,便听他道:“我不管你来这是要干什么,你无需说,我也不会答应。病好了就赶紧走,别在这碍本道的眼。” 沈忆停了停,慢悠悠说:“我来这,是为了求道人,救一个人。” “你!”老道忍不住横眉怒目,“你是听不懂我说的话还是聋了?” 沈忆正色道:“自梁国灭亡,道人避世数年,早已无心入世,阿野知道不该麻烦道人,可此番实是情势所迫,近了说是一条人命,远了说,更是能救我梁民于水火之中。道人向来以悬壶济世为己任,望道人能允了阿野。” 语毕,少女撩起衣裳下摆,笔直地朝他拜了下去。 原本坐得稳稳当当的道人,就在沈忆拜下去时忽然站起来,往旁边略跨一步,避过了她这一礼。 沉默片刻,老道苍老的声音在屋内响起:“你说救我梁民于水火之中,是什么意思?” 沈忆道:“道人多年避世不出,怕是还未听说,前几日,三百梁地女子不满魏军暴行,自绝于帝巳城门前,可魏军却无一人为她们敛尸。我听闻此事,便决心为我梁民讨一个公道,可如今能证明魏军暴行的关键证人身患重病,加之他先天体虚,阿野只怕他活不到回到魏国作证的那一天,到时,便是前功尽弃。” 这一番话说完,沈忆倒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只是一旁的阿宋,早已深深地将头埋了下去。 姑娘这……说的都是哪跟哪啊,前面梁女案倒是还有几分真话,越往后越离谱……什么关键证人,那明明是魏国的四殿下季祐风啊! 可阿宋了解沈忆,她这样说必有他自己的道理,她可不能一个表情没控制好,叫这认死理的老道瞧出端倪来……只好把脸埋下去。 道人听完,即刻拍案而起:“岂有此理!” 他神色凛然,一甩拂尘就大步往外走:“你也别歇了,即刻随我上路,他先天再虚,有我悬壶道人在,他也得活着回到魏国去,耽误什么,也不能耽误我梁民的安乐!” 他身后,沈忆凝重的神色终于露出些许笑意。 她轻咳了声,抬脚便跟上去。 阿宋虚扶着她的手臂,担忧道:“姑娘,当真不歇息一晚吗?” 沈忆道:“顾不上了,无妨,我还撑得住。” 因为顾及着老道的身子骨,回程时已比来时慢了不少,一直到后日中午,几人才赶回客栈。 沈忆甚至顾不得梳洗,径直将老道带去看季祐风。 到时,季祐风正披衣坐在床上,手里握着卷书。他的脸色仍有些苍白,但已比她临走时好太多了。 沈忆看着男人几乎更加瘦削的脸庞,忍不住声音都放轻了:“我寻了位神医,让他为你诊治一番,可好?” 季祐风醒来时不见沈忆,一问才知,她竟冒着这漫天大雪为自己出门寻医去了。 他眼看着少女转过屏风朝他走过来,看着她眼下的乌青,面容上掩不住的疲惫,袖口露出的一截手指也被冻得通红,想来一路上定是风雪交加,极为不易。可在看到他时,她面庞上露出融融的笑意,一如初见之时,一如往常她见他之时。 季祐风不禁晃了晃神,过了好一会,看到沈忆微微疑惑的眼神,他才反应过来,颔首温声道:“那便有劳先生。” 悬壶道人把脉足足把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不时问几个问题。 良久,那青筋凸起的苍老手掌终于收了回去。 沈忆不由问道:“他这病,如何?” 道人看着季祐风说:“你要感激她,若非她将我寻来,你这寿命,短则几天,就算往长了说,也不过五六年。” 沈忆霍然抬眼,季祐风脸上倒是看不出什么表情。 老道一捋胡须,沉吟片刻,道:“你本就胎里不足,若非难产,便必是早产,倘若一直精心将养着倒也无妨,可如今你跑来这北地,乍遇寒气,早年气血没补足的亏空便立刻显现出来了。” “这娘胎里带来的弱症,老朽也无法,若你愿意,老朽可用药为你吊几分精神,保你最多半年内性命无虞,切记,可适当增加活动,但绝不可剧烈运动。” 男人俊美得几可称得上精致的面容上没有一丝表情,苍白的皮肤仿佛完全失了血色,浅浅的琥珀色瞳仁如一汪湖水,平静,却蔓延着死气。 过了一会,季祐风伸出手,空荡荡的袖管从白细劲瘦的手腕上滑落,他简单作了一礼:“有劳先生,祐风必有重谢。” 也就是在看到他行礼手势的那一刻,老道眼神遽然一变,陡然犀利起来。 悬壶道人转头看了沈忆一眼,一言不发地起身,迈着方步走去了外间。 沈忆朝季祐风点点头,跟了过去。 靠在床上的男人抬起眸,眸光落在老道腰间系带上,若有所思。 外间,沈忆站在桌案边,挽起袖口开始磨墨。 老道瞥她一眼,寒声道:“这小子,是魏人?” 沈忆在看到季祐风行礼时便猜到他会看出来,此刻便也不惊讶他会有此一问,索性答道:“是。” 老道捏着狼毫的手青筋凸起,冷冷道:“为何不一早告知?” 沈忆笑笑:“是梁人还是魏人有什么要紧的?要紧的是,他必须活下去,才能救帝巳城的百姓。” 老道冷哼一声,重重蘸了下墨汁,开始写药方。 房中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老道笔走龙蛇,唰唰写好了一张方子,连同熬制方法,都一同写在了上面,随手递给沈忆。 沈忆接过,快速地扫了一遍。 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伴随着两个男人说话的声音逐渐靠近:“殿下这病真是来势汹汹啊。” 另一人道:“是啊,也不知道这牛鼻子老道靠谱不靠谱……” 沈忆还没反应过来,他们已经推开了房门,四人彼此对视,一时间,房内静得针落可闻。 沈忆下意识觉得不妙,立刻将药方往身后藏,却只听得一声纸张从中撕裂的声音,待沈忆再定睛看去,手中的药方已只剩了残缺不全的半张纸。 悬壶道人的面容因为愤怒而几乎变得扭曲,他将手中宣纸狠狠捏成一个纸团,扬手丢进盛水的盥洗盆中,拂袖而去。 沈忆心头一惊,急忙拔腿追去,还不忘回头看一眼那水中的纸团。 墨渍已经晕染开来,必是用不了了。 一直追他到客栈门外,沈忆忍不住扬声道:“先生留步,可否听阿野一言?” 悬壶道人缓缓停下步子,转过身,却不愿看她:“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沈忆道:“阿野骗了先生,是阿野的不是,给先生赔罪了。此人的确是魏国的皇子,可我复国的计划需要他,我不能看他死,请先生体谅。” 老道冷笑一声。 他苍老的目光如一柄最锋利的刻刀,一寸一寸划过沈忆的面庞。 “你大可以这样解释,”道人说,“来日黄泉之下,你亦可以对着你死去的爹娘、对着你被屠的手足、对着在魏梁之役中死去的百万将士如此解释,解释你有千般苦衷,有万般不得已,你不得已才与仇人的儿子共谋,不得已冒着大雪赶了几百里的路,只为过来求我救他的命!” 老道的脸上浮现出极其深刻刺目的嘲讽:“明明有很多光明磊落的坦途可走,你却偏偏选择这最不堪最令人不齿的下作手段,与魏人狼狈为奸,同为一丘之貉,你当真以为,你凭这种手段赢回的梁国,会是你爹娘想要的吗!” 沈忆的脸色倏然一白。 悬壶道人甩着拂尘走了,没再给她一个眼神。 少女仍立在光秃秃的枝桠下,怔怔望着远处。北风扑面而来,卷起她的衣角,大雪落满她的肩头,她浑然不觉。 心口仿佛淬了冰,刺骨地疼,浑身的力气似乎都被抽干,身体不受控制地想要下坠。 也就是这时,空旷的庭院中忽然响起了快速而沉稳的脚步声。 一侧的偏门被人猛然推开,只见来人身披墨色大氅,里面穿着干净利落的玄色劲装,下面露出黑靴包裹的紧实笔直的小腿。 他大步走来,眼睛自始至终不曾从她身上离开,直到停下。 沈忆迟钝地抬起眼,看向身前一言不发的男人,不知为何,忽然觉得鼻腔阵阵发酸,她喃喃地唤了声:“沈聿……” 这时,男人伸出手—— 不容拒绝地,一把将她拉入怀中。【你现在阅读的是 】 17、回礼 如同独自艰难跋涉数日的风雪夜归人,路转忽遇茅屋,灯火明亮,有新醅酒,有小火炉。 这一刻,沈忆竟隐隐有些贪恋他怀中的温度。 沈聿将她拉到身前,极有分寸地没有去触碰她的腰或背,只是用温热的掌心抚上她的脑袋,更用力地将她带向这片炽热的暖意。 沈忆嗅到他身上沉郁的幽香,竟觉安心无比。 她轻声问:“沈聿,你都听到了是不是。” “嗯。” “……不问我什么吗?” “不问。” “……”少女低喃着问,“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沈聿似是笑了声,胸腔传来闷闷的震动,低沉悦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为什么和不得已,何必去问。” “总有人不理解你那些不得已,可他们不是你,他们,也没有经历过你曾经历的一切。” “所以,就按你的想法走下去,这是你自己的命,只有你自己说了算。” 似乎有温热的液体涌出了眼眶,沈忆将脸颊微微侧过来,额头轻轻抵住他的胸膛,眼睛贴上他的衣襟,维持着这个算不上亲密但勉强称得上几分缱绻的姿势,一动不动。 天地一色,万物皆白。他们在无人的庭院中安静相依,大雪落满他们的头发,整个世界都悄然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沈忆从他怀里抬起头,嗓音微哑:“谢谢你,我回去了。” 沈聿看着她微红的眼眶,什么都没说,嗯了一声。 沈忆向后一步,暖意骤然远离,冬日寒冷肃杀的空气瞬间包裹住她。 只是她不再觉得寒冷。 朝沈聿笑了笑,她转身回了客栈大堂。 回到翊王房间之时,房内多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季祐风指着身侧一身大红大紫,恨不得把玉佩香包挂满一身的男人,对她介绍道:“阿忆,这是孤的五弟季获麟,他之前就想同我们一道去帝巳城,只是孤不愿他辛苦,故意走的时候没告诉他,谁知他竟从京城一路追了过来。”说着,他摇着头笑了笑。 不愧是唯他四哥是从的桓王,沈忆不待见他,好不容易才忍住没翻白眼,有模有样地拱手行礼道:“参见桓王殿下。” 桓王定定盯着她的脸。 沈忆毫不遮掩,任由他打量,自顾自走到书案前面。 余光里,桓王眯着眼看她半响,忽得神色一变,抬手一指她就要说话,却被季祐风一口憋回肚子里:“五弟,这是我在外结识的一位好友,唤她沈公子即可,介绍给你认识。” 桓王神色变来变去,看看翊王,再看看沈忆,又看看这屋子里其余的侍卫,终于闭紧了嘴巴。 季祐风披了件深蓝色外袍,走过来对沈忆道:“阿忆,孤听说,那道人忽然将药方撕烂扔进了水里,这是怎的一回事?” 沈忆摸出剩余半阙完好无损的药方,放到桌子上,缓缓展平,笑道:“让殿下见笑了,此人性情古怪,向来视王侯将相如粪土,更对名利不屑一顾,在下去请时,其实颇费了一番口舌,还不得已编了个瞎话去诓他。谁知方才两个侍卫说话时不小心泄露了殿下的身份,这才将他惹恼了。” 她话锋一转,眼神扫向那两个方才贸贸然闯进来的侍卫,含笑道:“殿下出门在外,关于身份的事还是要小心些,万一被有心人听到,总归是个隐患。” 她目光所指之处,两侍卫不由低下头去。 季祐风倒也不拦着她敲打这两个侍卫,待她说完,笑道:“阿忆别急,药方没了就没了,生死之事,孤早已看淡了。” 沈忆执起笔,淡淡地道:“殿下,我绝不会看着你去死。” 季祐风一怔。 方才研磨的墨迹已经微微干涸,沈忆倒也不在意这墨匀不匀、润不润,径直提笔开始写。 没多久,一副崭新的、一模一样的药方呈现在了众人眼前。 沈忆拿起纸,轻轻一吹:“殿下请放心,这方子我虽然只看了几眼,却绝不会记错,殿下安心服用便是。” 她话音落地,房内忽然陷入短暂的安静。 片刻后,季祐风笑道:“阿忆竟有过目不忘的好本事,此番当真是多亏了你。” 说着,他接过方子,扫了一眼,纸上字迹竟是格外的遒劲有力,若非亲眼所见,谁也不会想到此等笔迹会出自一个柔弱的女子之手。季祐风将纸递给随从,吩咐他们去按这方子抓药。 此事总算有了不算坏的结果,沈忆终于松了口气。 只是这心神一松,身上种种黏腻不适和脑子的昏昏沉沉便立刻变得明显起来。 她朝翊王和桓王拱了拱手:“二位殿下,若无别的事,阿忆先回房了,告辞。” 季祐风温声道:“这几天辛苦了,快去歇息罢。” 拖着疲惫的步子,沈忆脚步绵软地走回房间。 一回到房间,沈忆便瘫在了榻上。 几天几夜下来,此刻她已是心力交瘁。 她风寒未愈,今日忙了一天,药都还未顾得上喝。阿宋一早便将药熬好了,此刻微热下,直接将药端给她,便去给她准备沐浴的热水。 门关,阿宋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沈忆歪歪躺在榻上,睁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房顶。 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累,偏偏脑子清醒无比,竟是毫无睡意。 眼前,男人清冷的面孔和那双永远不露情绪的黑色眼睛挥之不去。 沈忆晃晃脑袋,那面容便如同被砸进石子的湖中倒影,顷刻间消散了去。 她坐起身,看向阿宋方才放过来的药碗。 一只木质的托盘,一口白瓷碗,里面盛着浓褐色的药汤,正散发着腾腾热气,沈忆看了一眼便皱起眉,瞬间倒了胃口。 正要躺回去,忽然瞥见托盘上,静静躺着一枚小小的白色方块。 沈忆拿起来,轻轻捏了捏,软的,放在鼻底轻嗅,有甜甜的牛乳香味。 竟是一枚牛乳糖。 她吃药时,最离不开的牛乳糖。 怔愣一瞬,少女双眸一亮,眼底忽得绽放出甜丝丝的笑意。 他果然记得她! 她的阿淮,还记得她! 无疑了,他只是因为一些原因和时机上的不合适才不肯与她相认,他其实一直都记得她,记得她怕苦不肯吃药,记得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 沈忆端起药碗,瞬间就觉得顺眼了不少,皱着眉头一口气喝干,然后剥开糖纸,填到了嘴巴里。 嘴角不受控制地翘了起来。 沐浴时,沈忆吩咐阿宋:“跟店小二说,去帮我买些东西,待会借他们厨房一用,我要做芙蓉桂花糕。” 阿宋满脸疑惑,但还是依她所说的,去跟店小二一五一十地讲了需要采买的东西。 沐浴更衣后,沈忆浑身清爽,精神百倍。她一会都没再歇息,径直下楼去了后厨。 阿宋看着步履轻快、满面春风的少女,和两刻钟前双目黯淡的模样几乎判若两人,几乎忍不住要怀疑自己的眼睛。 到了后厨,掌柜早已把一切都打点妥当,两人立刻上手。 案板前,阿宋系着围裙,挽起袖管和面,看着神色专注调制糖汁的沈忆,忍不住小声问道:“姑娘,你当年不是说再也不做芙蓉桂花糕了?今天怎么突然改主意了,你准备原谅那个谁了?” 沈忆在碗沿上啪地磕下一个鸡蛋,漫不经心地道:“原谅?他还差得远,礼尚往来罢了,当年的帐,我迟早让他百倍还回来。” 阿宋迷惑地眨眨眼,什么礼尚往来?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那位翊王殿下做了什么事吗? 但她没再问下去,似懂非懂地哦了声。 两人开始专心做糕点,不再说话。 好些年不做芙蓉桂花糕,沈忆几乎快忘了其中的一些工序,这糕点又是出了名的难做,两人差不多忙活了整整一个时辰,才终于将糕点蒸上。趁着这个空档,沈忆随便扒了两口饭。 等糕点出锅,算着晚膳时间到了,她将糕点精心摆好盘,放在雕花食盒里,上楼去寻季祐风了。 谁知门前侍卫说季祐风同桓王去雅间用膳了,便是上次她和季祐风、沈聿三人一道的那场接风宴的雅间。 沈忆便又折身回去,往那雅间的方向走。 也就是站在外面,沈忆才觉出这雅间隔音实在不好,她还没走到门口,只是隔了道墙,桓王的笑声已经传了出来。 也是听到他的声音,沈忆才真切地想起来……她同桓王的关系并不好。 轻快的脚步便停在了门口。 要不要进去呢?她这糕点一送出去,难保桓王不会多想,他又像个憋不住话的,万一到处胡咧咧她喜欢翊王的鬼话…… 沈忆想想就觉得眼前发黑。 还是算了,等季祐风回房,她再单独给他送去。 就这么决定了之后,沈忆便要转身离开。 这时,门内清楚地传来一句:“四哥,她到底对你安的什么心啊?这药方子该不会是她联合那牛鼻子老道一同来诓你的吧?” 沈忆转身的动作一滞。 虽说偷听实在算不得什么光彩的事,可她也不介意偶尔不那么光彩一下。 沈忆回过身,静静地等待季祐风的回答。 没等多久,屋内男人清清淡淡的声音响了起来,微微有些模糊,沈忆听得断断续续。 “……方子应没有问题……她有求于我……我亦不知她存的什么心思……” 身子忽然僵住了。 沈忆缓缓抬起眼,看向这扇紧闭的门。 即便什么都看不到,她也执拗地盯着这门,仿佛想要透过门,看到说这话的人究竟是何表情,是何模样。 可她什么都看不到。 屋内,话题很快转向了别的事情,仿佛方才只是一人好奇起来时的随口一问,一人心不在焉地随口一答。 少女在门前静立片刻,转身,迈开步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仿佛从未来过。 戌时末。 客栈大堂内空空荡荡,客人们皆各自回房歇息去了。帐台后,小二坐在椅子上,双手抄进袖管,靠着椅背打盹,哈喇子从嘴角缓慢地流出来,晶莹剔透。 有人开门进来了,暖融融的室内涌入一股寒意,店小二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看过去。 是那个近几天常见的、长得很俊但看起来十分不好惹的冷面公子,似乎是个什么都尉。 他进来后,朝大堂角落里唯一还点着灯的那方桌子看了眼,走了过去。 店小二顺着看过去,心道:原来是来找这桌的人。 这桌的也是个怪人。瞧模样是个俊俏的小郎君,虽然身量不高,可冷眼看人的时候,也叫人不敢小瞧。半个时辰前,这个人就坐在这,别的都不要,只点了整整五坛群芳醉,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喝到现在,人还稳稳当当地坐着。 眼看着那高大的黑衣男人径直坐在了那郎君身边,店小二别开眼睛,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嘟囔着说:“一个两个的都是怪人……” 胡乱用袖口抹去口水,店小二翘起腿,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歪着头继续打盹。【你现在阅读的是 】 18、夜饮 沈聿坐下,先挨个掂了掂酒坛子。 五坛已经空了三坛,剩下两坛,一坛还未开封,一坛只剩了一半。 男人隐隐皱了下眉。 “晚上用饭了吗?” 坐在他右侧的沈忆恍若未闻,白皙漂亮的手指捏着酒杯,仰头灌下一口,然后才转过脸,红润的樱唇缓慢吐出两个字:“用了。” 少女的额发稍显凌乱,脸颊晕开淡淡的粉色,如同染了胭脂,酡颜如醉。一双眼睛似是清冷,似是朦胧。 沈聿和她对视一瞬,立刻移开了视线。 他看向桌子一边放着的食盒,随口问道:“这是什么?” “一点小玩意儿。”沈忆吞下一口酒,含糊地道:“要尝尝吗?” 她搁下酒杯,将食盒移过来,打开盖子,取出了精心摆成八瓣梅花状的糕点。 “看。”她双手一比,朝他挑挑眉,笑眯眯问:“好看吗?” 自从食盒打开那刻起,沈聿的目光便停在了上面。 他缓缓转头去看沈忆,良久,缓缓道:“很好看。” 顿了顿,他问:“是你做的?做这个干什么?” “是我做的,不干什么,”沈忆笑嘻嘻的,“尝尝吧。” 说着,她拈起其中一块,许是没控制好力道,刚拿起来,糕点便碎了。 少女满不在乎地将手中剩下的碎块丢开,又捏起一块,放进嘴里。 糕点刚入口,她便变了神色。 “呸呸呸。” 沈忆的脸几乎快皱成一只包子,她立刻抄起酒杯,猛灌一口酒,将口中那齁人的甜腻之感勉强压了下去。 她皱着眉:“你还没吃吧,别吃了。” 沈聿道:“怎么?” 沈忆扯出帕子,擦了擦手:“太甜了。” “果然啊,太久不做,就是会生疏。”她叹口气,收起帕子,撑着腮,重新拿起酒杯。 本就是随口说的一句话,沈聿却忽然抬起眼盯着她:“为什么很久不做了?”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沈忆眨眨眼。 沈聿:“……” 这是几个时辰前他刚对她说过的话,现在竟被她如数奉还。 看到男人的神色,沈忆忍不住弯了弯唇,悠悠道:“做这个很费功夫的,如果不是想特意做给别人吃,我才不费时间去做这个。” 沈聿似乎对这件事格外感兴趣,他慢条斯理地问:“所以呢?你想做给谁吃?” 沈忆看他一眼,似乎是在说:那还用我说? 沈聿懂了:“四殿下。”他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那这一份,为什么不送给他?” 话音落地,很久都没有听到回音。 “沈聿,若我说,我很早就和他认识了,你信吗?” 暖黄色的光线打在少女面庞上,她的神色透出一种深刻的平静,无悲无喜,不怨不怒。 许久,沈聿说:“然后呢。” “然后?”沈忆将酒杯倒满,抬起眼,虚虚看着空中一点,悠悠地讲,“然后我和他还算玩得来,自认和他交情不错,只是后来有一天他突然跟我大吵一架,还不肯见我,第二天便消失了。” “这也就罢了,如今再见面,我一直以为他是装作不记得我,竟还一直盼着他和我相认的那天。直到刚才我才发现……原来他是真的不记得我了。” 男人搭在桌边的手指微不可查地颤了颤。 “沈聿,你可知这种不被自己喜欢的人放在心上转身就忘的滋味。” 淡淡嗓音落下,少女的神色平静至极,似乎在说一件毫不关己的事情。 沈聿始终垂着眼,不曾抬起头。 沈忆一口饮尽杯中酒液,一手撑起下巴,笑了笑:“也是,我忘了你出家好些年,想必是没想过这些弯弯绕绕的。诶,话说回来,你当年为什么要去出家?可别说是因为打仗死了人,你心里害怕,我可不信。” 沈聿抬起眼,但仍是没有看她,只是望着远处明灭的烛火,轻声说:“也许他的确没有忘了你,只是因为某些原因,他不得已,只能装作不认识你。” 沈忆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沈聿还在说前面的事情。 “你不用安慰我了,”她嗤笑一声,“是真心还是假意,我分得清楚。他的确是不记得我了,不然,不会说出那样的话。” “不过也无妨,忘了便忘了吧……也许对我们两个人来说,当年的事本就不该发生,更不该反复纠结执着于过去,忘了,才是最好的选择。” “那,你准备怎么办?”不知为何,男人的声音竟听起来有些干哑。 沈忆有些莫名地看他一眼:“还能怎么办,当然是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了,如果以后有机会,再找他算账吧,现在就算了,我没时间。” 沈聿没再说话。 沈忆懒懒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道:“时候不早了,去睡吧。” 沈聿嗯了声,却没动。 沈忆准备去将食盒收起来,然而在目光触及桌面的刹那,她猛然瞪大了眼。 “沈聿!你——!” 她难以置信地指着空空荡荡、只剩下几粒碎渣、光可鉴人的盘子:“我的芙蓉桂花糕呢?” 她也是走神走得厉害,只知道沈聿吃了口她的糕,却没注意到他一直在吃,最后竟全给她吃得一干二净渣都不剩! 男人面无表情:“有点饿,没忍住就吃完了。” “……”沈忆哭笑不得,“你不觉得甜吗?做的时候我好像记错了,足足加了两遍糖呢!” “甜吗?”沈聿说,“也还好吧,我从小就喜欢吃甜的。” 沈忆:“……” 她无言地看了眼男人波澜不惊的面庞。 只是就这一眼,她忽然愣了一下。 片刻后,沈忆说:“我忽然发现,其实你有点像他……尤其这种表面上看起来云淡风轻其实心里已经闪出八百个念头的样子,真的和他很像。” 沈聿看她一眼,淡淡回了两个字:“是么。” 沈忆随口嗯了声,然后站起来开始收拾盘子和食盒。 将盘子收进食盒时,她忍不住神色复杂。倒是完全没想到,这精心做了整整一个时辰的回礼,最后竟几乎全进了沈聿的肚子。 算了,反正这芙蓉桂花糕她也不准备送给季祐风呢,沈聿吃了就吃了。 提起食盒,沈忆向走向通往客栈二楼的楼梯。 走了两步,她忽然回身看向沈聿,疑惑道:“你还不走?” 沈聿说:“嗯,还有点事,你先回去吧,不用管我。” 沈忆无意窥探他的事情,转身上了二楼。 偌大的大堂里,只剩了沈聿,和处于酣眠之中的店小二。 寂静的深夜,没了两个人交谈的声音,小二的鼾声忽然变得格外得响。 黑衣男人仍坐在原处,他拿起桌子上那只唯一的酒杯,在掌中摩挲着。 有微微的热度,还残存着她指尖的温度。 把玩片刻,沈聿拿过最后那尚未开封的酒坛,启了封盖,提起坛身,微微倾斜。 透明的酒液倾泻而出,尽倒入杯中,酒香霎时扑鼻而来,盈满衣袖。 男人端起酒杯,闭上眼,仰起头。 一饮而尽。【你现在阅读的是 】 19、狡辩 又过几日,待季祐风病情好得差不多了,一行人启程上路。 桓王终究还是被赶回去了,季祐风小事上一向依他,但在正事上却不会。 饶是如此,桓王临行前扯着季祐风的袖子婆婆妈妈啰里啰嗦说了将近半个时辰的废话,其中一小部分是让他注意身体,一大部分是让他小心沈忆。 沈忆看着桓王微微泛红的眼圈,面无表情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桓王走后,一行人继续北上。 当他们终于进入帝巳城的大门之时,大雪初停,整个北方已正式进入了寒冬。 一行人停在城门口,等待守卫查验通关文牒。沈忆坐在马车中,撩起车窗帘子往外张望。 入目一片洁白,从房屋顶到地面,皆铺着末过脚踝的积雪,道边的柳树仅剩光秃秃的枝干,僵硬地冻在这冰天雪地里。 沈忆上一次来帝巳城,是在春天。 帝巳城地处交通要道,在梁国还未被魏国吞并时,是梁国南部最为繁华的城邑。那是阳春三月,城门口翠柳如烟,飘扬的柳枝下有背着包袱远行的游子,有捏糖人的手艺人,还有挑着竹篓临街叫卖的小商贩。 然而现在,一眼望去,大街空空荡荡,几乎看不到人影,只有城门口七八个头发半白的老叟,穿着脏破的棉衣,提着笤帚铁锨,弯着腰动作迟缓地扫雪。 沈忆前后目测了一下,扫过雪的路大约已有半里地,马车的车辙印都是新的,想来这路是今天刚扫出来的。 现在不过才辰时三刻,只怕这几个老叟半夜便开始清理路面,一刻不停地扫了两个多时辰的雪。 沈忆正看着他们出神,忽然看到几人步履匆匆地朝着马车这边过来。 为首之人身着绯色公服,约莫三四十岁,个子很高,身条极瘦,面色沉凝,大老远地看去,还以为是支着衣服的竹竿走了过来。 他身侧略微落后半步,是一位穿青色官袍的男子,满面笑容,大腹便便,仿佛滚过来一个绿皮冬瓜。 这两人一胖一瘦,一红一绿,一个不苟言笑,一个笑得眼都看不见了,一路走来当真是抓人眼球的很。 只见那竹竿官员行至马车前,拱手一礼,声音倒不似他面相那般沉稳,而是有些虚浮的沙哑嗓音:“下官帝巳城刺史秦峰青携司马陆少安,拜见翊王殿下,下官有失远迎,还请殿下恕罪。” 两侧侍卫掀开车帘,露出里面的人来。 宽大的车厢之中,沈忆坐在侧边,脖颈微垂,只漏出一个白皙安静的侧脸,正中间,披着大氅的男人端坐着,并没有要下车的意思,淡淡道:“起吧,孤身子不好,就不下车了,具体事宜,就等孤安顿好之后再宣你们细问。” 说完,那帘子便立刻放下了。 随即,车轴滚动,一行人不徐不疾向前去了。 秦峰青站在原处,即便遭此冷遇,干瘦蜡黄的面皮上也瞧不出什么波澜。 无人注意到,那在一旁没什么存在感的陆少安在看清车内坐着的人之后,神色短暂地僵了一瞬。 秦峰青特意为他们腾出一座院落供他们安置,一行人在此部署修整一番。 一直到晌午,秦峰青派人来请季祐风赴宴,季祐风跟沈聿和沈忆说了声赴宴的事,商定时间一起过去。 谁知临出门时,久久不见沈忆的身影,季祐风正打算差人去问,却只见丫鬟阿宋小跑着过来,满脸通红道:“殿下,公子,姑娘说请你们先去,可能是初来乍到,有些水土不服,姑娘她有些闹肚子……” 闻言,沈聿意味不明地往沈忆的屋子看了一眼。 季祐风道:“严重吗?” 阿宋笑道:“殿下放心,不碍事的。” 季祐风想了想:“既是这样,让你家姑娘不必急,身子最重要。” 阿宋点头如捣蒜。 两人一前一后,带着七八名侍卫离开了。 这院子位置极好,无论是离官衙还是离秦峰青订下宴席的酒楼都很近,几人便干脆走着过去了。 到了地方,酒楼里竟是没什么人,秦峰青一路将几人引到雅间,一边介绍说:“殿下身份尊贵,下官便将闲杂人等都清退了,安全方面殿下无需担心。” 季祐风看着他恭敬谨慎的样子,不置可否地嗯了声。 到雅间门前,沈聿对几个侍卫道:“你们守在门前,不必进去,我进去就行了。” 几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在心里一同点头。 他们虽是翊王身边的护卫,可这一路过来,早已对这位大名鼎鼎的沈小将军心服口服。 关遥拱手道:“那便有劳都尉。” 门关,四人落座。 季祐风在面对着门的主座,沈聿在他右手边,左边是秦峰青,再往左是陆少安。 秦峰青提起酒壶为季祐风斟酒:“听闻殿下和都尉不远千里前来救帝巳城于水火之中,下官深感荣幸,不过……方才在城门口看见殿下马车之中似是还有一位贵人,不知他是……?” 季祐风淡淡扫他一眼。 中年男人眼底乌青,面色枯黄,脸颊凹陷,看起来简直像飘荡在世间的一只鬼,只是神色始终端庄严肃,叫人觉得他通身凛然的正气。 但对季祐风来说,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秦峰青是瑾王的人。 所以他只回了句:“她水土不服,身体抱恙,可能晚会过来。” 听见“水土不服”四个字,坐在最边上的陆少安笑呵呵的面容忽然变得有些微妙。 “还有,”季祐风淡笑着道,“孤的身体状况,实在不宜饮酒,多谢秦大人好意了。” 上一句无视他的问题,这句又毫不留情地下了他的面子,可秦峰青却仿佛没有感觉到,仍是波澜不惊地道:“下官唐突了,还请殿下恕罪,这些菜肴倒是按殿下的口味准备的,希望殿下还吃得惯。” 一边说着,秦峰青拿起筷子开始布菜。 季祐风啜了口茶:“孤喜欢直爽人,秦大人知道孤是来做什么的,梁女案事发至今,还没有个定论,就这么一直拖着,似乎也不太好,秦大人说呢?” 秦峰青稳稳当当加了块排骨到季祐风碗碟之中,放下筷子,这才道:“殿下实是言重了,也许殿下还不知道,经过下官和一众同僚努力安抚,如今城中百姓皆已平息了怒意,那三百名女子的尸首,下官也已安排人厚葬,并重重抚恤其家人。百姓们早已开始重新开张,也不闹着起义了,甚至已经很少提起此事。” 这一番话听下来,任谁都要觉得帝巳城只是死了几百个人罢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城中一切如旧,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更不需要人特地查案。 季祐风笑笑,搁下酒杯,道:“孤之前在朝中就听闻过,帝巳城刺史秦峰青治理有方,几乎每年都是全大魏所有郡中纳税最多的,其百姓富庶和刺史的治理能力可见一斑,如今,倒真是亲眼见识了。” 秦峰青忙拱手道:“殿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可若是如此,孤就好奇了,”季祐风话锋一转,微笑道,“若秦刺史真如传言中说的那般能干,帝巳城上上下下的官员都如此爱民兴财,为何还会发生三百名女子在城门前自尽,数日无人敛尸的此等惨案?” 仿佛像聊家常一般,季祐风不紧不慢地道:“这个问题,还望秦刺史为孤解惑。” 他三言两语,轻描淡写,便已将秦峰青话中可疑之处点出,可谓一针见血。 秦峰青却仍毫不慌乱,不紧不慢一撩袍子下摆,跪在了季祐风脚边,一直埋头吃饭的陆少安见状,也忙不迭地地随他一同跪了下去。 秦峰青道:“殿下要问罪,下官无话可说,整整三百女子在城门前自尽,实是下官重大过失。可,还望殿下明鉴,臣,也是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 他原本残破的嗓音更加沙哑,仿佛喉咙里安了一个破风箱般,道:“殿下可知,这三百女子并非是传言中所说的不堪受辱自尽,下官这几个月来追查到底,竟发现,她们其实是遗留的梁国贼子!此前她们曾屡屡刺杀下官,皆不成功反被下官活捉了数名,他们狗急跳墙,才想出了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目的,正是为了挑起梁民和我大魏王权的对立!” 秦峰青的语调忍不住激昂起来,朝南方一拱手,道:“殿下应当知道,自六年前,魏国灭去梁国,梁地皆归魏国国土,梁民也皆归大魏治理,两国百姓便始终不曾真正认可彼此,两国仇恨也并未化解,这也是为什么我大魏在治理梁民时如此出尽力气却不讨好的最重要的原因。” “这梁地百姓本就对大魏官员抱有敌意,如今这些狼子野心之辈以这种如此极端的方式控诉我大魏官员的罪行,正是为了让梁民更加难以信任我朝,好为他们之后起事做准备。” “还请殿下明鉴,下官句句属实,若有一字虚假,臣一族皆受五马分尸之刑,不得好死!” 季祐风垂下眼,静静看着这恭恭敬敬、字字声称是为了梁民为了魏国的男人,没有说话。 这是一个完美的理由。 即便是季祐风心知其中定然有猫腻,却也再难挑出这个答案的漏洞。 因为那三百名女子已然死去,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是否真的是梁国余孽。 这件事在秦峰青的说辞下,已然死无对证。【你现在阅读的是 】 20、转折 季祐风面上温和的笑意渐渐地淡去了,他取过手巾,缓慢地擦拭着,许久都没说话。 秦峰青跪在他脚下,面色凛然严肃,腰背挺得笔直。 他的身后,陆少安窝窝囊囊地蜷缩成一团,始终不曾抬起头,连动都不怎么动,仿佛屋内里一个毫不起眼的摆件。 这时,一直不曾开口的沈聿忽然道:“这位陆大人,我曾听说过。” 他这一开口,瞬间让几乎淡出众人视野的陆少安成为了视线的焦点。 沈聿的视线落在男人臃肿发福的身形上,慢慢地道:“若我记得不错,陆大人,应该是梁人吧。” 陆少安垂着头,完全看不清楚他的神色。 “听说七八年前,梁国尚未覆灭之时,陆大人任帝巳城刺史,年方三十出头,不仅文采风流、面容英俊,而且爱民如子,外修大道,内垦良田,将帝巳城治理得井井有条,民间百姓赞不绝口,称你是包公在世。” 往事扑面而来,陆少安抬了抬脸,脸上笑呵呵的,仿佛沈聿口中这个人并不是他。 季祐风并不知道这陆少安还有如此不一般的背景,不由看了一眼沈聿。 沈聿接着道:“虽然多年过去,早已物是人非,但毕竟当年陆大人对帝巳城及城中百姓付出了无数心血,想来若是百姓们真过得不好,大人必然能据实相告。” “所以,陆大人,秦刺史所言,你可有异议?” 秦峰青的眼珠极其细微地往旁侧斜了一下。 那绿油油的身影肉眼可见地僵了一瞬,几息后,男人抬起头,咧开嘴角,笑容里满是讨好的意味:“都尉明鉴,秦大人自从上任,便一直兢兢业业,对百姓们那真是掏心窝子的好啊!大人所言句句属实,下官绝无异议。” 沈聿道:“此话当真?” 陆少安:“当真。” 沈聿看着他发胖肿胀的脸颊上挤作一团的腮肉,嘴角谄媚的弧度,没再说话。 究竟是什么让一个心系百姓、极负才干的好官变成如今这幅圆滑虚伪的模样,沈聿没有兴趣,他只知道,短时间之内,陆少安是不会向他们说实话的。 再问陆少安已经没有意义,季祐风转了话题:“孤记得帝巳城当有一位掌管城坊的护军将军,叫何玉良,梁地百姓同城防军起冲突时,他在何处?今日又为何不同你二人一道来拜见孤?” 秦峰青道:“回殿下的话,护军近日身患重病,卧床不起,实难前来参见殿下,护军托臣转达,待他身子好些,定然前来向殿下请罪。至于百姓和城防军起冲突一事……” “当时护军并不在场,是他手底下一个叫刘勤歌的副将处理的。事发当日其实事情并不严重,是此人浮躁冒进,下手没轻没重,这才激起了民愤。” 季祐风道:“哦?那此人现在身在何处?” 秦峰青肃然道:“此人挑起梁民与我魏军对立,严重违反军纪,事发当日护军便已将他处死。” 季祐风和沈聿对视一眼,皆心下了然。 这,又是一个死无对证。 帝巳城的情况绝不可能像这秦峰青说得这般简单,他不过是在试图粉饰太平,陆少安亦为他掩护,不肯透露半个字,他们根本不可能从这两人身上切入查案。 至于这个何玉良,更是直接懒得来见他们的面,堪称猖狂。 可看眼下这副情形,只怕就算从其他官员身上查起,也不会比现在好太多。 情况比预想中要复杂棘手得多。 他们如此油盐不进,季祐风却也并未显露出来生气,只是淡笑着扫了二人一眼,执起筷子道:“孤也就是随口问问情况,二位莫要多想,起来吃饭罢。” 秦峰青倒没马上起身,一双深深凹陷的眼睛不动声色地看向季祐风,见他面色如常,喜怒难以揣测,心下又对这位翊王殿下的城府有了几分估算,这才慢慢起身。 两人一同谢过季祐风,坐了下来。 一时,雅间之中寂静异常,只有碗碟叮当碰撞的清脆声响。 没多久,雅间外响起轻快的脚步声,随后有人推开了门。 一个年轻的公子出现在门后。 他一身青袍,身量不高,十分白净清瘦,五官极其精致,几乎到雌雄莫辨的地步。 正是方才因身子不适没能准时过来的沈忆。 她刚一进门,便察觉到有一束阴冷的目光朝她直射而来。 这目光一寸一寸地,将她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 沈忆转眸,淡淡扫了他一眼。 蜻蜓点水般地掠过秦峰青后,她看向了边缘那个绿衣服的胖男人。 相比秦峰青,沈忆看陆少安的时间竟更长一些。 但不过几息,陆少安便先移开了目光。 一番眼神交换,皆在电光火石之间发生,沈忆随后便立刻回过头,含笑道:“殿下恕罪,阿忆来晚了。” 季祐风道:“无妨,你身子怎样,可好些了?” 沈忆在沈聿身边坐下,道:“多谢殿下关心,已没什么大碍了。” 季祐风微微颔首:“这是秦大人和陆大人,在城门口见过的。” 沈忆便将视线转过去,面上微微带了些歉疚之意:“草民自知失礼,方才特意跑了趟西街,想挑选些礼物给二位大人赔罪,谁知路上遇到些麻烦,被耽搁了。草民担心再晚了就赶不上这接风宴了,便先行过来,回头一定细细挑好,将赔礼送到二位大人府上。” 听她自称草民之时,秦峰青极快地蹙起眉峰,竟是个没官职的,这翊王带他来干什么? 可看起来,翊王似乎对他颇为关心。 不动声色打量此人许久,一个念头忽得闪过—— 此人身为男子,长得实是太精致漂亮了些。他素有耳闻,不少京城显贵公子都有些隐秘的癖好,譬如娈童,譬如,男色。 秦峰青深深看沈忆一眼,心道:原来翊王好这一口。 如此一来,他心中便有了些计较,接话时便收起了怠慢:“这位小公子太客气了,帝巳城到了冬日,天气干冷,小公子从南边一路赶路过来,会水土不服也是正常的,无需赔礼。” 来往皆是没什么营养的场面话,众人漫不经心地听着,随即抛到了脑后。 唯有沈聿,似是随口一般,问了句:“遇到麻烦了,怎么回事?” 沈聿这么一说,另外三人才想起沈忆方才说正是因为遇到麻烦事才没来得及买赔礼,一时都看向她。 沈忆笑笑,口舌爽利道:“倒也没什么,就是去西街的路上正路过官衙,瞧见门前面聚了许多百姓,还吵吵嚷嚷的吼什么‘官府今日定要给我们梁民一个说法’,他们把路都堵死了,我实在过不去,又不知道其他去西街的路,只好回来了。” 说完,沈忆自顾自倒了杯茶,捧着茶优哉游哉地喝了口,神色轻松,似是完全没把此事放在心上,似是完全没有注意到,随着她说出这短短几句话,秦峰青的脸色逐渐变得极为难看。 只是陆少安却没什么反应,似乎从沈忆出现开始,他那谄媚的笑容便消失了,整个人看上去冷淡了不少。 过了一会,沈忆似是才察觉出这异样的气氛,眨眨眼,期期艾艾地道:“莫不是、莫不是草民说错什么话,惹殿下和二位大人不高兴了。” 闻言,沈聿侧首看了她一眼,两人正对上视线。 男人清冷的眼瞳中清晰地倒映出她天真无辜的神色。 沈忆若无其事地看向别处。 季祐风最终没有回答她,轻轻的“当啷”一声,他放下筷子,两道目光压向秦峰青,没什么情绪地缓缓说了一句:“秦大人,这便是你方才所说的,百姓皆已平息怒意,更很少提起此事?” 秦峰青的嘴唇下意识翕合了一下,却没能说出话来。 季祐风站起身,披上大氅,淡淡道:“孤过去看看,二位大人,好自为之吧。” 他推门离开,沈聿和沈忆亦跟着他起身走了。 沈忆跟在两人身后,临出门时,她回过头,面无表情地扫了两人一眼。 大事化小,粉饰太平? 这,也得先问她沈忆同不同意。 官衙离得并不远,几人走得快些,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 眼前果真如沈忆所说,几乎有上百名百姓聚在官衙门前,叫骂声不绝于耳,沸反盈天,竟也奇异地给这寒冷的冬日带来几丝火热。 要知道,在场的可不是整日在府里绣花弹琴的小姐,也不是读书执笔满身墨香的文人,而是面朝黄土背朝天,两只脚常年趟在泥地里的平民百姓。 他们骂人时,可不讲究什么斯文不斯文、好听不好听,只需要能简单粗暴直白地发泄出心中怒火。 所以,几人看到的便是一个无比喧闹的混乱场面。 再加上这些百姓几乎不讲官话,清一色讲的都是带有梁地口音的方言,季祐风他们几乎很难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只知道这些人骂得无比畅快。 身边太吵,沈忆不由提高嗓门,大声对季祐风道:“公子,我去寻个人来问问吧!” 饶是如此,她说了好几遍季祐风才勉强听清楚,点了点头。 沈忆就近朝一个尖嘴猴腮,看起来十分精明的瘦小男子走去。 沈忆好说歹说,几乎快把嗓子喊哑,最后不得不塞了块碎银给他,这人终于喜滋滋地过来。 几人稍微走远了些,待说话总算没那么费劲了才停下。 沈忆问道:“这位大哥,你们在官府门前聚众闹事,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本以为,他们操着一口官话,这男子定然心生防范,想问出来什么必得费些功夫。 谁知沈忆话音刚落,这人便噼里啪啦如倒豆子一般讲出来了:“这官府不干人事啊!那个姓秦的故意加重赋税,我们如果不想活活累死,就必须把自己闺女献给他们啊!” “我们还能不知道,他们把我们闺女都养在孔雀楼,那孔雀楼是什么地方啊?那是青楼!他们这是逼良为娼啊!天杀的姓秦的,作孽啊!” 这简单的三言两语一落地,几人霍然变了神色!【你现在阅读的是 】 21、玉佩 沈忆接着问:“孔雀楼是什么地方?” 男子目光怪异地在几人身上打了个转,终于反应过来:“你们是外地人吧,孔雀楼都不知道。” “孔雀楼可有名的呀!”男子抬手往西方一指,“就那个高的,看见没?” 几人顺势望去,此人所指之处,一座六层八角楼拔地而起,在城坊之间鹤立鸡群,远远望去,恢弘大气,繁复壮美。 男人道:“你们不知道,四年前那姓秦的来城中上任,抓去了将近上万壮丁,兴师动众建了整整一年才建好!他当时说的好听,什么是要建座佛寺用来给老百姓们上香祈福——全都他妈狗屁!这楼建好之后,压根儿不让咱们平头百姓进!” 沈忆看着远处那座占地似乎并不算很大的楼,下意识想:建这样一个楼,竟需要上万人花上整整一年吗? 只是随即,她意识到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怎么,这楼难道不是一般的青楼?” 若是寻常的青楼,定然恨不得全城的人都进去光顾生意,又怎会将人拒之门外? 男子道:“欸,小兄弟,这你可就说对了,这孔雀楼,它的确不是一般的青楼!” 他口若悬河:“孔雀楼门前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人把守,防守相当森严,他们好像出入有一个什么令牌之类的东西,验明身份之后才能进去。我曾经想过半夜偷偷翻窗户进去,结果离窗户还有老远的时候就被人一掌劈晕了,他娘的那些人把老子随便扔到了垃圾堆里,老子差点冻死在那!” 几人:“……” 沈聿忽道:“既是守卫森严,百姓如何得知这是青楼?” 这句话,当真是问到了点子上。 几人都看向男子,等他的回答。 “啊?”男人两手一摊,“这还不是明摆着的?” “咱就没见过有女的进这楼,什么楼没女客?肯定是青楼啊!再说了,好多人都说曾经见过从里面运出来一车一车的东西,有人特意去他们卸货的地方看了,吓!全都是女尸啊!死状也都千奇百怪,这肯定是不听话的被打死了,或者有的就被活活玩死了。” “天可怜见的,原本是家里捧在手心里的闺女,到头来都成了孤魂野鬼。” 说到最后,男人摇摇头,一直有些尖利的嗓门低了下去。 青天白日的,耳边人声鼎沸,几人却都忽觉浑身发冷,脊背上窜起一股寒意。 沉默片刻,沈忆抱拳道:“多谢这位大哥解惑,在下大概了解了,我们还有些事,咱们就此别过。” 男人却忽然伸手拉住了沈忆的胳膊,嬉皮笑脸道:“别急啊,几位公子可还想打听别的什么?我给个友情价怎么样!” 沈忆眼睛一眯。 男人忽觉背后一阵阴风刮过,眼前这模样可人的小公子脸一冷下来当真是吓人,更要命的是,旁边那两个男的看他的眼神似乎也有些奇怪…… 男人头都不敢扭,讪讪松开了手。 眼看几人走远,丝毫没有回来的意思,男人遗憾地摇摇头,摸出衣襟里揣着的那一小块碎银,大拇指来回摩挲几下,脸上不由浮现出笑容。 家里有些日子没开荤了,待会回家的时候买个鸡腿,给丫头打打牙祭! 这样想着,他小心将银子放进前襟收好,转身也准备回官衙了。 只是他刚转过身,斜里忽然伸出一只大手,从后面狠狠地捂上了他的嘴! 男人蓦然瞪大眼,庞大的恐惧激发了他强烈的求生本能,他立刻屈肘向斜后方顶去,干瘪的肌肉线条紧绷,竟瞬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试图将那人逼退。 可一副常年吃不饱的瘦弱身体又能有多少力气,一只铁钳一般的手紧紧抵住了他的肘弯,他瞬间动弹不得。 还未反应过来,那人已轻轻松松将他拽进了一侧的窄巷之中。 来人站在身后,一手将男人两只手臂反锁,一手紧紧捂住他的嘴巴,嗓音沙哑:“想活命就如实说!方才那几人找你打听了什么?” 他微微抬起手掌,留出让男人说话的距离。 男人哆哆嗦嗦地道:“好汉饶命……只说了孔雀楼……” “还有没有别的?” “没、没了……好汉饶命啊,我家里还有五岁的女儿——” 清脆的磕巴一声,男人的话戛然而止,他的头颅软软地垂了下来,再也没了声息。 那人放开对他的桎梏,扑通一声,男人的身体倒在地上,随即被人拖着两臂拉走,晃动间,那藏在衣襟里的碎银骨碌骨碌滚了出来。 永远停在了角落里。 另一侧,一行人对身后发生的事毫无察觉。 待走开一段距离,沈忆看向季祐风:“殿下,三百梁女究竟为何自尽,答案说不定就在这孔雀楼中。” 季祐风颔首:“孤亦这样认为,有必要进去一探究竟,只是听方才那男子所言,孔雀楼戒备森严,想进去需得好好想个法子。” 沈忆微微一笑,正要开口,谁知另一边有人先她一步接话,道:“殿下不必担心,其实这件事并不难办。” 这道低沉又带着些许清冷的熟悉嗓音传来,沈忆不用转头去看也知道,是沈聿。 沈聿解释道:“方才那人眼界有限,只知孔雀楼门禁森严,却不知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既然他们弄出来令牌,便定会有人伪造或是租借。” “其中关窍,就在一个叫万鱼之渊的黑市。” 季祐风和沈忆双双一愣。 季祐风是没想到沈聿竟对帝巳城如此熟悉,因为黑市这种事情,哪怕是自小在城中长大的人也不一定知道。 而沈忆在男人说出“万鱼之渊”四字的时候,便倏地怔住了。 昔年记忆仿佛犹在眼前。 和光堂。 仍是那一方小小的院子,槐树的叶子落满一地,仅存几片在秋风中摇曳。 沈忆摸出一块包着什么的锦帕递过去:“昨儿听说你喜欢兰花,想起来之前曾淘到这个,正好送给你。” 少年接过来,打开锦帕。 触手细腻的丝帕中,静静躺着一枚白玉壁,上下用淡青色的线打了络子,中间一块浑圆的白玉,玉璧一侧细腻地描刻出一丛幽幽静放的兰花,反过来,另一侧刻着三行字。 看到这些字,少年挑起眉毛:“你从哪淘来的?” 沈忆一笑,神秘兮兮地道:“帝巳城,西城坊官帽胡同,万鱼之渊。” 阿淮道:“万鱼之渊,名字起得不错,是什么地方?” 沈忆道:“这是黑市,等闲人进不去呢,我那次还是求着别人带我去的,可真是长见识,里面什么东西都有,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它不卖的。” 阿淮了然:“原来是黑市。” 沈忆道:“怎么,你还嫌弃?” 眼看少女绷紧了小脸,看他的眼神仿佛写着“你敢嫌弃试试”。 阿淮慢悠悠道:“嗯……有点……” 沈忆拍桌而起:“还给我,不送你了!”说着便伸手来抢。 少年轻松躲过,含笑道:“急什么,还没说完呢,我是想说,这诗选的有点没品味。” 看着他眼中促狭的笑意,少女狠狠瞪他一眼,把脑袋凑过来看,念道,“空谷幽人。曳冰簪雾带,古色生春*。” “这怎么没品味了!”沈忆抬眼看他,慢慢勾起笑,悠悠地道,“写的蛮好的嘛,空谷幽人,古色生春,非常——符合你的气质!” 少年对上她弯起的明眸,极细微地顿了一瞬,然后若无其事地转开脸:“嗯……” 沈忆后来才知道,他向来不喜一些自视甚高、穷酸潦倒的诗词,可在那一刻,他竟也包容了她的不通文义,包容她将他形容成他不喜欢的样子,包容她的鲁莽和草率。 耳边一句“都尉是如何得知的?”将沈忆的思绪拉了回来,她好奇地抬眼看过去。 沈聿和她短短对视一瞬,便移开了眼,看着前方淡淡道:“很多年前我外出游历,偶然间听别人说的。” 沈忆顿了顿,开口问道:“外出游历?” “我少时曾出门游历一年,”沈聿道,“在我十四岁那年。” 沈忆收回目光,点了点头,心中却觉得奇怪,她在府中呆了五年,也不短了,上至沈庭植夫妇,下至沈府奴仆,她竟一次也未听他们提起过此事。 随口聊着,已经走到了安顿的宅子。 几人各自回房,分开时,沈聿叫住沈忆:“上次你说想看《传习录》,我找到了,过来拿吧。” 沈忆停下脚,她几时想看这书了?看一眼沈聿神色,她对季祐风笑道:“殿下先回,我去取书。” 季祐风点头。 沈忆跟着沈聿回了他住的院子。 很安静,几个角落站着侍卫,仅有的几个下人来往也皆没什么动静。 庭院之中的花花草草皆枯败了,只有一棵高大的槐树,叶子已经掉完了,灰色的枝桠上镶着雪白的边。 进到书房里,窗前便是书案,若是坐在书案前,一抬眼,便能看见院中那棵槐树。 其实大部分的讲究人家,是不会将书案布置在窗户前的,因为窗前日光太盛,读书写字容易看伤眼,他们宁愿多费些灯火油钱。 沈聿当然不会不知道这一点,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竟没动这书案。 “找我什么事?”沈忆开门见山。 话音刚落,内外悄寂之中,她听见沈聿淡淡问了一句—— “你是梁人,可对?”【你现在阅读的是 】 22-30 第22章 永昭 沈忆竟格外平静。 若是他们一行的其他任何一个人说出这句话, 她只怕已经在想怎么悄无声息地把这个人处理掉了。 可,这话是沈聿说的。 就像一颗被人不小心踢进深海的小石子,甚至没有溅起什么浪花。 “你说的对, ”她一口承认,双手撑在书案的边缘,身体微微前倾, 歪着头看他, 微笑道, “所以呢, 兄长……要去告诉季祐风吗?” 午后暖洋洋的日光透进窗来,她微微侧着头,洁白的面庞忽明忽暗, 长而密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 偶尔眨动,犹如柔羽轻颤,若有似无地搔挠人心。 男人背在身后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一瞬,沉默片刻, 他向前看去,望着院中那棵槐树, 说:“我可以不告诉他, 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沈忆一挑眉:“你想让我答应你什么?” 沈聿神色淡淡:“还没想好。” “……” 沈忆站直身子:“好罢, 那以后再说, 但如果太过分, 我是不会答应的。” 确定沈聿短时间之内不会告诉季祐风, 沈忆转而笑吟吟地问:“那, 兄长能不能告诉我,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静立的少女笑容嫣然, 漆黑的眸子却毫无笑意,蛊惑而危险。 沈聿道:“你在和那名男子交谈的时候。” 没头没尾的一句,沈忆却很快反应过来。 她的神色倏地变了。 沈聿接下来的话也验证了她的猜想:“你方才在跟那男子交谈之时,对方一口梁地口音,你回话时便也不自觉带上了口音,虽不甚明显,可细心的人只要留神,必能听出来。” 一阵后怕涌上心头,沈忆只觉脚底隐隐发软。 并非她不够小心,而是说话这种如呼吸睡觉一般自然的事情,实在很难时刻注意着。 今日是她走运,说话时在场的都是自幼没接触过梁地口音的魏国人,不大能听出来,可若是万一……秦峰青也在,他必能听出来她这无意识间被带出的口音,以他缜密谨慎的为人,必然会起疑心。 届时他不管是查出她的真实身份,还是告诉季祐风挑拨离间,都是天大的祸事。 这时,沈忆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疑惑地问道:“你为何对梁地口音如此敏感?你来过梁地?” 过了片刻,沈聿才道:“嗯,来过。” “咦?什么时候?” “外出游历那年,还有,”沈聿看着她的眼睛,“随父从军北伐梁国那年。” 听见后半句话,沈忆一怔。 但很快,她便掩去了自己的失神,点头道:“原来是这样。” 表面上虽然一切如常,可沈忆心中止不住地冒出阵阵烦躁,更不想再待下去。 其实沈聿说的这场梁国的覆灭之战已经过去六年,她也早已能在别人提起时泰然处之,谈笑自若,只是不知为何,听见沈聿亲口说他曾参加这场战事,她竟难以自持。 她淡声开口:“若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 看着沈忆冷淡的神色,沈聿什么都没说,只平静地嗯了一声。 他立在窗前,一直看着那道纤细的身影走过庭院,迈出垂花门,直到消失不见- 钩月在天,夜凉如水。 一个轮廓圆润的人影缓慢地在窄巷墙壁上移动,手上还拎着一个布做的袋子。 几道清脆的哗啦哗啦钥匙碰撞的声音,影子晃晃悠悠地停了下来,紧接着响起门吱呀开合的声音,砰地一声,门关,巷子又恢复了寂静。 陆少安哼着小曲儿,醉眼朦胧地迈着步子走进这座并不大的院子。 他忽然停下脚,看着院中,眼中的醉意飞速散去,整个人仿佛一只炸毛的猫。 “好久不见,陆大人,别来无恙。” 随着一道温柔带笑的女声,从庭院角落里的竹藤躺椅里坐起一个女子。 女子身披长度及地的黑色薄氅,梳着简单利落的男式发髻,微弱的月光映在她面上,只能看见冷白的面容和笑意盈盈的双眸。 竟是沈忆。 沈忆扫一眼男人手中拎着的布袋,眯着眼睛细细辨认,一字一字念道:“孙氏月饼。” 她含笑道:“我当年来帝巳城,就曾听说这家月饼极其美味,没想到几年过去,还开着张。” 沈忆坐回摇椅上:“不过这大晚上的,陆大人是买回来给自己当宵夜,还是要给自己女儿当零嘴吃呢?” “听说陆大人爱女如命,想来,应该是后者吧?” 陆少安终于开口,神色冷淡至极:“殿下深夜前来,有何贵干。” 沈忆嗤笑道:“陆大人莫不是记错了,我并不是什么殿下,梁国,早已亡了。” 陆少安道:“陛下当年为殿下想封号,特赐永昭二字,希望殿下千秋万代,明如日月,殿下当年同臣说起之时,眉飞色舞,神采飞扬,怎的如今却说出这种话来。” 沈忆静静躺在摇椅上,身体随着摇椅轻晃。 若非陆少安提起,她其实几乎快忘了,她曾经是大梁最受皇帝宠爱、寄予期望最高的永昭公主。 只是,自大梁覆灭,王侯将相皆作尘土,她这一个公主的虚名,亦被渐渐世人渐渐淡忘,包括她自己。 过了好一会,沈忆才淡淡道:“人总是会变的,就像当年我初见大人之时,大人羽扇纶巾,谈笑儒雅,手握实权,娇妻在侧,如今却到如此光景,阿忆亦很想知道,陆大人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这样。” 陆少安恍若未闻,只是冷漠而执拗地重复道:“殿下找我何事?” “你不知道?” 沈忆缓缓坐起身,抬起眼看过去:“瑾王和秦峰青到底在帝巳城搞什么鬼,陆大人,想来你要比我清楚。” 陆少安径直道:“殿下请回吧,无可奉告。” 沈忆眯起眼:“陆少安,你当年煞费苦心才将帝巳城打理成那等模样,帝巳城甚至成为在魏梁之战中幸存百姓最多,坚持时间也最久的城邑,你竟真舍得眼看着它毁在秦峰青手上。” 陆少安面色极其漠然:“在其位,谋其政,我只知道我该知道的,做我该做的,治理城邑不是司马的职务,是刺史的,我只做好我该做的。” “至于良心,”他冷笑,“殿下不如先问问自己,那三百惨死的梁女是为了什么而死,又是为了谁而死。” 沈忆倏然起身:“陆少安!” “难道你一直以为,是我让她们去死的?” “难道不是?”陆少安向来温吞的声线陡然变得凌厉起来,“此事一出,朝野震动,帝巳城正是属瑾王管辖范畴,而你却陪着翊王一同来此查案,这摆明了故意在帝巳城闹出动静,好拿帝巳城去做夺嫡的筹码,你以为我看不出?” 沈忆盯着他,一字一字道:“我便告诉你,早在这件事发生之前,因为孔雀楼,她们便已存了死志,我几次传书过来阻止她们,在信中言明我会尽快想出法子,让魏国朝廷能派人过去查清此事,或是将秦峰青调任,可我得到她们来的最后一封书信时,她们已经死在了帝巳城城门前,信中说,她们等不及了,每多拖一段时间,就又不知会毁了多少女子的一生。” “你若说是我之过,未尝不可,是我无能,未能让她们看到希望,才采取如此极端的法子,以致今日惨状。可你,陆少安!我问你!你身在帝巳城,你知道秦峰青的算盘,你知道她们的处境,你甚至看着她们从小长大!可你为什么从始至终什么都没有做?你又为什么,眼睁睁看着事情发生,作壁上观,毫无反应!” 陆少安站在院中一动不动,淡淡月光洒在他身上,微微照亮他迟钝木然的神色,沈忆竟觉得自己第一次看清楚了这个人的模样。 她冷冷一笑:“没关系,我相信大人心如止水,早已看淡世间生死,并不在乎死了几个人,破了几个家,大人仍守好你的本分,守好你这一方小院,就够了。就当我今天没来过,也没有问过你,可陆少安,若你敢对秦峰青说出半个字,或是阻止我继续追查下去,别怪我对你和你女儿手下无情。” 说完,并不等陆少安的回应,她大步往门外走去。 只是临到门前,沈忆忽然停下,没有转身,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不知你午夜梦回,是否梦见过梓娘,她若知晓你如今模样,不知又是何感想?” 说完,她推开门,毫不留恋地走了出去。 庭院中,男人垂着头伫立良久,然后慢慢地,慢慢地蹲了下来。 他蜷缩成一团,双手举在耳朵两侧,剧烈地颤抖着,双目紧闭,嘴巴大张,喉咙不停地上下滚动,似是痛哭,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寂静的院子忽得想起一声—— “爹爹?爹爹你怎么啦?” “怎么不睡觉呀?” 一个穿着鹅黄棉袄的小姑娘,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走了过来。 她伸出软乎乎的小手,抚上男人的面颊。 “爹爹,你怎么了?是因为上值不开心吗?” “爹爹,燕燕好困啊,我们睡觉吧。” “爹爹,燕燕刚才梦到娘亲了,燕燕好想娘,爹爹呢?” 她话音落地,男人一屁股坐在地上,紧紧抱着她,嚎啕大哭。 第23章 十一 腊月初一, 天很早就黑了,从天上鸟瞰下去,整座帝巳城漆黑无光, 犹如一座死城。 然而在这一片黑暗的西北方,竟有一处格外明亮辉煌的所在。 只见此楼整座楼身从下至上每一层的八方檐角下皆挂着半人高的红灯笼,琉璃窗扇透出明亮的光线, 隐约可见其中人来人往, 喧哗热闹。 正是孔雀楼。 门前虽不是车马鼎盛, 却也是人如流水, 源源不断。 眼下,上一个客人刚进门没多久,打南方又慢慢驶来一辆通体纯黑的马车, 车前拉车的两匹高头大马却是纯白, 二者形成鲜明对比,竟透出一种低调的奢华。 只见两位男子,一黑一白,面上都覆着银白色面具, 只露出一双眼睛。 来孔雀楼之人大多并不想暴露自己身份,楼主显然深谙此理, 便规定楼客进楼时必须带面具。 二人先后踩着脚凳下车来, 走了过来。 两人一同前来的情况不算少见, 但门口守卫还是吃了一惊。 因为这二人皆带着银面具。 想进孔雀楼寻乐的人比比皆是, 可真正进得去的却寥寥无几, 就是因为孔雀楼不仅对楼客真实身份要求极其苛刻, 楼客还需至少掏出一万两银子, 才能有进楼的资格。 而随着楼客在楼中的花费逐渐增多, 等级也会进行提高, 这等级首先便体现在面具颜色上,最低等为黑色,最高等为金色,银色是仅次于金色的第二等。 银面具意味着,此人在楼中堪称一掷千金,花了至少五百万两银子。 守卫不由得肃然起敬,但例行检查时却还是一如既往地严格。 初步检查之后,守卫推开门,恭敬地弯下腰,侧身伸手一引,请二人进去。 一进楼,门内竟还有两道查验身份的程序,单单是通过查验,就几乎用了一刻钟的时间。 两位美貌的侍婢悄无声息地上前,弯下柔软的腰肢,分别从两侧,为两人拉开了厚重的黑色大门。 明亮得几乎堪称刺目的光线,瞬间倾泻而出。 两人睁眼望去,眼前,一二三楼的地板皆打通了,做成高高的吊顶,自三楼顶向下,空中错落悬挂着数个繁复精致的巨型烛台,每个烛台上至少燃着数十根成年男子臂粗的红烛,将整个一二三楼映照得富丽辉煌。 再往下,一楼正中央竟是一个大而浅的酒池,淡红色的酒液在池中缓缓流淌,酒香扑鼻而来,叫人未饮先醉。池周镇有四方神兽的雕像,皆张口面对池中,面目狰狞威严,栩栩如生。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酒池边的男男女女。 女子皆妆点浓丽,鬓发散乱,笑语盈盈,或一女一男,或几女一男,虽不曾看到赤身果体,却也能看到大多男人的手都不安分地在女子衣裳缓缓游移。 瞧见眼前这糜乱奢华之景,两人好一会才缓过神来,彼此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一人道:“殿下,我们先上楼,再做打算。” 这两人,正是沈聿和季祐风。 沈聿用了整整三天的时间,终于从万鱼之渊得到了可靠的进入孔雀楼的方法和凭证,这才能和季祐风一同有惊无险地进来。 沈聿原本想自己独自前来探个究竟,谁知季祐风说:“孤来此本就是为了查案,怎能置身事外,我们同去,正巧孤也想看看,大哥究竟在这里搞什么名堂。” 季祐风颔首,两人便沿着楼梯一路上了四楼。 一二三楼的房间都是没有主的,楼客可以随便住,只有从四楼往上,才是楼客专属的房间。 这也是沈聿最后选择用两个银面具的原因。 两人进了沈聿的房间。 房内圆桌上有一个精致小巧的铃铛,楼中规矩是,若客人有需要,摇动铃铛即可,否则便不会有人来打扰,两人总算能放松地说话。 季祐风道:“阿忆可有说她如何与我们汇合?” 沈聿道:“不曾,只知道她要去顶楼。” 季祐风轻笑着无奈摇头:“你这养妹,当真是很有自己的主意。” 那日商定进楼如何行动时,他以沈忆是女子,出入这种场合多有不便为由,说只他们二人前去便足够,让沈忆在宅子等他们回来。 谁知少女看着他笑起来,说:“殿下,可不要小瞧女子哦。” 她的眼神洞彻而犀利,季祐风不由沉默一瞬。 若非沈忆点出,他自己都未曾察觉,他的确下意识认为她过去帮不上什么忙。 便最后还是同意了。 只是这孔雀楼查验严格,沈忆平时女扮男装骗一骗别人还可以,骗过守卫的眼睛几乎不可能,他便问她如何进去。 谁知少女一扬下巴:“殿下放心,我自有办法。” 她自信从容的声音仿佛犹在耳畔,季祐风竟微微有些跑神,好不容易才强迫自己将少女的面容从脑中赶出去。 沈聿道:“她同我说过,会以女子之身进来,在这楼里,想光明正大地以女子的面目行走,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妓子。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季祐风不由一笑:“她当真是胆大包天。” 沈聿听见这似是无可奈何的语气,微微顿了一下,什么都没说,去摇了摇那铃铛。 不多时,便有人轻轻叩门,随即响起一把婉转的嗓子:“主人,轻羽前来侍奉您。” “进来。” 一个女子随即推门而入,身穿白纱裙,胸前微漏春光,纱裙虽长及地,却是极透无比,隐约可窥见女子的腿。 她的容色算不上极美,甚至还及不上几个他们方才在楼下酒池旁见到的女子,只是她皮肤极白,一双乌黑的小鹿眼不自觉流露出几分柔弱,当真是我见犹怜。 瞧见屋内坐着两个男人,她面上闪过一丝惊惧。 虽然她掩饰得极好,可对于沈聿和季祐风这种人来说,这点心思几乎相当于是摆在明面上的。 沈聿淡淡道:“关上门,过来。” 轻羽顺从地走过来,提起裙摆就要在他脚边跪下。 沈聿瞥了眼她止不住颤抖的指尖,无意探究她和此间真正的主人之间都发生过什么,只道:“站着就行,今天不让你伺候,只问你几句话。” 听到这句话,轻羽却似乎并未放松,她蓦然抬起眼,警惕地看着二人。 许久,她垂着眼道:“公子,轻羽不能说。” 沈聿道:“没关系,你若是不想说,可以不说,只是你今日能不能活着走出这道门,就不好说了。” “你自己决定,如何?” 轻羽看着眼前这两个人,心中没来由地泛起难以言说的恐惧,从听见此人声音之时,她便意识到此人非她真正要服侍的人。 孔雀楼的客人非富即贵,她更是接待过不少,甚至包括金面具,可这两个人戴着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坐着不动,仅是如此,气质便已远胜她遇到过的所有人。 沉默许久,她咬牙道:“公子要问什么,”- 一只白皙小巧的玉足迈过高高的门槛,走向那道紧闭的红门,脚踝上的小铃铛随着走动发出清脆悦耳的铃音,叮叮铃铃响了一路。 女子白纱覆面,一身红衣,上衣极短,露出肩颈处大片雪白的肌肤和不盈一握的细腰,臂弯上带着数个粗细不一的金色手镯,上面雕刻着飞禽走兽,面目可怖,给她性感的气质中增添了几丝奇异的野性。 下半身的红裙勾勒出完美的臀线,高高开叉至大腿,行走间红纱翻飞,又白又直的双腿若隐若现。 不知为何,她腰间还系了一颗浑圆的黑珠,上面写着“十一”。 走到门前时,门口两个面容严肃的婆子即刻伸出手臂拦住她,一人扫了眼她腰间那颗黑珠,道:“十一,没有客人传召你,回去。” 十一抿唇一笑,道:“妈妈有所不知,主人上次同我说好了,让我提前一刻钟,先去房中侯着他,他已提前同大妈妈打过招呼了,不信你去问大妈妈。” 她说得无比自然,这二人心下已信了七八分。 十一软下嗓子:“十一之前也不是没有这样的情况,二位妈妈大可放心好了,快些放我走可好?让主人等急了可就不好了,回来十一一定好好报答二位妈妈。” 两人对视一眼,终于撤了手。正如十一所说,客人让提前去侯着的情况并不罕见,之前也有过,也没出过什么问题,两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 十一抬起脚,含笑看着这红门在眼前开启,抬起脚,就要迈过去。 谁知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尖利年迈的声音—— “十一,你去哪?” 守门的两个婆子看见来人,皆忙不迭地地跪倒在地:“大妈妈。” 十一的身子微不可查地一僵,她埋下头,缓缓转过身跪下:“大妈妈。” 沉重缓慢的脚步声逼近,十一垂着头,视野中出现了一双金丝绣面的绣花鞋。 头顶传来老妇冷漠的声线:“并无客人传召你,你出去想做什么。” 听得这话,守门的两人皆大惊失色,身子不觉颤抖起来。 这十一果真如此胆大包天! 偷溜出去的人,不论原因是什么,孔雀楼皆按心怀不轨处理,后果只有一个—— 便是死! 而她们身为守门的人,自然也免不了责罚。 过了好一会,十一委屈的声音响起:“大妈妈恕罪,十一真的与客人约好了。” 大妈妈冷冷道:“是谁?” 十一一咬牙,正要说出一个房间号,谁料这时,自她身后忽然传来男人低沉的嗓音—— “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 五日连更,芭蕉的进步大大滴有!奖励自己一把键盘,嘻嘻 第24章 暧昧 十一忍住回头去看的冲动, 仍将头埋得低低的,保持沉默。 被称作大妈妈的妇人面色不豫地向门外看去,只见一男人负手而立, 气度卓然,面上带着银面具,更显出几分神秘莫测。 她眼珠一转, 干瘪的唇角微微露出笑容:“这位公子, 不知是哪间房的主人, 不知可否给妾身验一下凭证?” 男人便抬起手, 将一块银牌递了过去,老妇验过,颔首道:“既是这样, 十一, 你便随公子过去吧。” 十一低低道了声:“多谢大妈妈。” 她赶忙低着头起身,跟在男人身后,随他一路离开了。 眼看两人走远,其中一个守门的婆子大着胆子站起来, 道:“大妈妈,这传召显然不合规矩, 您就不担心这二人有什么猫腻……?” 大妈妈缓缓抬起耷拉的眼皮, 淡淡瞥她一眼:“楼中规矩是什么?” 守门的妇人被她这一眼吓得心惊胆战:“无论、无论什么时候, 都以客人的要求为先。” 大妈妈望着那两人远去的背影, 一纤细玲珑, 一挺拔修长, 倒是极其养眼, 她缓缓眯起眼:“去, 把那个房间的主人的外形样貌图拿给我。” 另一厢, 十一跟着男人七拐八拐,上了两层楼梯,径直去了顶楼。 一路上虽遇到不少人,但有男人带着的银面具开道,几乎没人敢抬头打量他们,只以为是哪个贵客看上了哪个女子。 到了顶楼,已几乎看不见人影,男人在拐角处停下。 十一踌躇片刻,不确定地唤了声:“沈聿?” “十一”正是假扮成妓子混进楼来的沈忆,十一便是她假冒的身份。 方才因为男人隔着面具说话,声音多少与往日有些不同,她只能凭感觉猜出大概率是沈聿。 男人却没回答,道:“你确定秦峰青就在这里?” 沈忆道:“他一进孔雀楼只会来顶楼,必然是在这一层的,应该在最东侧,只是不知道具体在哪一间。” 男人道:“这里就是孔雀楼正东侧,我们先躲起来,待会看他从哪个房间出来。” 沈忆点点头,跟着他一起向前走。 谁知刚要拐弯,前面一个房间的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了,有人走了出来,几乎在那人露面的同时,两人的脚步皆猛然一顿。 竟然正是秦峰青! 听着脚步声一点一点逼近,眨眼间只剩数丈,他们马上就要与秦峰青当面对上,电光火石之间,沈忆还未反应过来,腰间便传来一股大力,将她整个人都带进了他的怀里。 男人宽大的手掌揽在她腰上,几乎将她的身子提起抱在怀中,然后低下头,深深埋在她的肩颈处。沈忆下意识紧闭双眼,双臂紧搂住他宽阔的背,任由他将自己微微提起,带离地面。 只听哐的一声巨响,男人一脚踹开了身边这屋子的门,就这样抱着她闯了进去。 又是哐当一声响,他用腿带上门,将里外彻底隔绝开来。 沈忆紧紧闭着眼,一动都不敢动,任由他将她抵在门上,只能感觉到两人几乎脸贴着脸,彼此呼吸交缠,近在咫尺。 秦峰青只看到一男一女缠绵相拥,难舍难分,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踹开门进去了,也没放心上,就那么走了过去。 听着脚步声从门前经过,又逐渐远去,两人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放松下来。 只是这一放松,便立刻注意到眼下两人这暧昧的姿势,男人温热的手掌毫无隔阂地紧紧贴着她腰间裸露的肌肤,灼热的呼吸拂过她颈边,一种难以形容的战栗瞬间遍布全身,沈忆几乎浑身上下都在隐隐发烫。 她只好睁开眼睛。 四目相对。 男人的目光从少女发红的脸颊缓缓向下,略过肩颈处大片雪白的肌肤,再往下……他倏地别开眼,握着她柔嫩滑腻的细腰的手掌无意识地猛然收紧了一下。 沈忆吃痛,不禁自唇间发出一声轻哼。 这声音娇柔婉转,与她平时的声音几乎截然不同。 沈忆僵了一下,只觉脸颊烫得惊人。 过了一会,她镇定自若地看向身前的男人,他银面具下只露出一双幽深漆黑的眼眸,沈忆忽然愣了一下。 沈聿和季祐风的身形差不太多,她这一路一直是靠声音才推断此人是沈聿,可在看到这双眼睛的时候,她却又迟疑起来。 这双眼睛,竟像极了她记忆中的少年。 “……”她张了张嘴,声音轻若呢喃,“是,殿下吗?” 只见他眼中浓重的墨色顷刻间如潮水般褪去。 男人松开揽在她腰间的手掌,站直身子,和她拉开距离,冷淡地道:“你认错人了。” 沈忆怔了一瞬,她认错了。 她竟会认错? 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疑虑在心中油然升起,沈忆怔怔看着男人,心头似乎有什么呼之欲出,却又始终不得其解。 但不管她如何感觉,沈聿没有必要骗她,压下心头的疑惑,沈忆开口道歉。 然而就在这时,房间里忽然响起哗啦啦的水声。 两人神色一整,立刻循声望去。 紧接着,两人面上皆露出了震惊之色。 在房间那珠帘后,竟放着一个极大的浴桶,里面冒着水汽聚成的白雾,水面上铺满了一层玫红色的花瓣,水中正坐着一绝色女子,看样子,在他们闯进来之前,她正在沐浴。 但眼下,她一手搭在浴桶边缘,一手托腮,自胸口以上全都露在水面之上,大片肌肤雪白得耀眼,几乎令人目眩神迷,她却毫不在意,只是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们两个。 房间内陷入了长久的沉寂。 女子一挑眉,笑眯眯地道:“嗯?怎么都不说话?总不是看我长得太美,看呆了吧?” 沈忆回过神,冷冷道:“你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 女子道:“啧,小美人儿,你看清楚,你们闯的是我的房间,就算要问,也应该……是我问你们吧?” 沈忆面无表情地大步走过去,抬手直接掐住了她的脖颈。 这女子惊呼一声,面上隐隐露出痛色。 沈忆弯下腰,平静地对上她的眼睛:“你是谁,在这做什么,这房间会不会有人过来?现在,可以回答我了吗?” “……我、我说,咳咳!” 沈忆松开手。 沈聿在这时已把房间里里外外都检查了一遍,确认再没有其他人,回去站在了珠帘几步之外。 这女子嘟起红唇:“一点也不懂怜香惜玉,母夜叉!” 沈忆缓缓眯起眼。 女子忙道:“我说,我说!” “我名枕月,是刚被卖进楼的新晋花魁,这是我的房间,我在这当然是沐浴啊你眼瞎了!在我喊她们之前,都不会有人来。” 沈忆自然是听见夹在中间的那一句,只她懒得计较,继续盯着她问道:“楼中的女子皆需住在红门另一侧,非客人传召不得擅自出来,为什么你会在这里有一间屋子?” 枕月摇着头叹气:“啧,你这人看着长得聪明,原来实际上这么傻?我是不是说了,我可是花魁,花魁!花魁有个特别待遇,不很正常吗?” “……” 沈忆缓缓抬起眼:“你再对我出言不逊,我马上杀了你。” 枕月点点头:“嗯,脾气也臭。” 沈忆面无表情地抬起手。 枕月道:“错了错了,美人饶命!不过……” 她话锋一转,笑嘻嘻地道:“杀了我,你可能会后悔哦。” “你们来孔雀楼,应该是来干坏事的吧?窃取情报?还是找秦峰青的把柄?” 她笑意一深,轻声道:“不管是哪个,我都可以帮你们哦。” 沈忆和沈聿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意外。 沉默片刻,沈聿道:“你有什么条件?” 枕月一边上下打量着沈聿,眼中异彩连连,一边道:“这位公子,生得好生英俊。” 英俊?沈忆面色不悦地看着她,那厚面具把沈聿的脸遮得严严实实,她能看出来哪门子的英俊? 她径直站在枕月身前,垂眼看着她:“少废话。” 欣赏美男的视线被挡住,枕月心情不虞地看她一眼,恹恹地道:“你们想办法把我带出楼,想要什么我都帮你们。” 带她出楼? 孔雀楼戒备森严,出去只会比进来更难……当然,沈忆也不是完全没有法子,可她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 她直接拒绝:“不可能。” 话音刚落,门外忽然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还未等沈忆和沈聿反应过来,外边已经在敲门:“月姑娘,沐浴好了吗?我们能进去了吗?” 两人心头一震,立刻看向枕月。 枕月却毫不惊讶,撑着腮笑得眉眼弯弯:“现在……两位要不要再重新考虑一下?” 两人这才反应过来,枕月方才说不会有人过来是骗他们的,是缓兵之计。 这个女人! 外面又在拍门:“月姑娘?我们进来了?” 若叫外面的人进来,难保她们不会起疑,那可就麻烦了。 情况紧急,容不得慢慢商量,两人简单对视一眼,沈聿开口道:“可以答应你,但你先告诉我们,秦峰青现在在干什么?” 枕月想了想:“似乎从京城来了一位贵客,秦峰青正在接待他,还特地要我前去侍奉。” 京城来的。 沈忆立刻做出决定:“成交,我们带你走,你想办法带我进他们议事的地方。” 枕月二话不说,扬声对外面的人道:“还没好,你们等一刻钟再过来。” 外面人应了声,很快,门外没了动静。 枕月指指浴桶旁衣架上的一件袍子:“把那个拿来。” 沈忆将衣服递给她,枕月随手披上,一步跨出浴桶,拉起沈忆的手往梳妆台走去。 早在枕月从浴桶中站起来之前,沈聿已转了过去。 将沈忆按在梳妆台前,枕月飞快地将胭脂水粉口脂一字排开,一边在她脸上捣鼓一边道:“我给你稍微化个妆,打扮成我丫鬟小玉,等会小玉进来,你们把她打晕就行了,然后我带你去秦峰青那里,你千万记住,不管听到什么,不要露出任何反应,否则,你我都得死!” 沈忆问沈聿:“你怎么办?” 沈聿转过身看着她,说:“你自己小心,我去找季祐风,给你接应。” 沈聿出门后,枕月手指翻飞,嘴里也不闲着:“这你相好?” “……”沈忆面无表情地道,“不是,他是我养兄,还有,请你闭嘴。” 枕月啧了声:“哎呀呀,玩的还挺花。” 眼看沈忆又要炸毛,她赶忙顺毛:“好了不说了,她们快来了。” 不多时,两道身影从房间出来,走向方才秦峰青出来的那扇门。 轻叩几声,枕月禀明身份,得到里面人的许可之后,便推开了门。 沈忆跟在她身后,始终不曾抬起头。 直到跪在矮几旁为枕月递茶壶的时候,她才有机会朝那主座上的人撩去一眼。 谁知仅这一眼,便险些让她拿不稳茶壶,差点当场变了脸色。 竟然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 点到为止即可,点到为止(此时一位不会写那什么的作者尝试催眠自己) 第25章 死局 茶桌两侧坐了两个男人, 其中一个便是秦峰青,他神色格外恭敬,甚至超过在面对季祐风之时。 而另一个人, 正是赵蕴之的父亲,当朝吏部尚书,瑾王的左膀右臂, 赵梁。 以赵梁的身份, 竟也不远千里秘密奔波过来, 足可见瑾王对帝巳城的重视程度。 沈忆一边在心中飞快地盘算赵梁来此的目的, 一边凝神听着几人的对话。 不得不说,这枕月刚被卖进楼就能稳坐花魁的位子,甚至极受信任以至于能在顶楼有一间自己的房间, 当真不止是因为这张脸。 她实在很会说话。 沈忆听了片刻, 也差不多听出来,秦峰青在此接待赵梁,其实不过是聊些私人闲话的一个消遣,孔雀楼也本就不算什么正式场合, 他们也并不准备商议什么正事。 枕月显然也对这一点非常清楚,时而活泼时而文静, 在快冷场的时候便适时接过话, 在不该说话的时候就保持安静, 甚至让人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分寸拿捏得炉火纯青, 赵梁和秦峰青的眼神数次在她身上流连, 显然极其满意。 听着两人从北境的好酒一直聊到京城近来热门的八卦, 沈忆面无表情, 心想, 得, 这一趟算是白跑了。 然而没想到,几句话后,秦峰青道:“殿下在京城,想必极为不易,赵大人陪伴在侧,定然辛苦。” 赵梁语调沉凝:“眼下正是立太子的关键时刻,自然与平日不同。” 说到此处,他忽然停下来,目光扫向自进门后便默默无闻的沈忆,淡淡道:“你,出去。” 沈忆心如擂鼓,却是一动不动,只抬起头,睁眼茫然地望着赵梁。 枕月笑道:“忘了同大人说,奴家这丫鬟又聋又哑,是听不见大人说话的,大人既在意,奴家让她出去就是。” 她随即转过头,就要给沈忆做手势。 赵梁扫一眼秦峰青,对方面上始终是一如既往地淡淡笑意,他抬手道:“不必了,我信得过秦大人。” 枕月微微一顿,悄无声息地和沈忆交换了一个眼神,转过头对着赵梁嫣然笑道:“大人尽可放心,秦大人一早就定下了规矩,孔雀楼上上下下,绝不会多听一句不该听的,说一句不该说的,这好些年了,更是从未出过差错。” 秦峰青浑浊昏黄的眼珠微微转动,看了枕月一眼。 中年男人向来严肃的面容终于温和了些许,他看向秦峰青:“秦大人这些年的辛苦,本官知道,殿下更记在心里。只是如本官之前说的,孔雀楼的事恐怕瞒不住翊王,你尽力便是,殿下不会怪罪于你,可那处地方,你万万不可叫翊王查出任何蛛丝马迹。” 秦峰青当即拱手,缓缓道:“大人放心,翊王对此事毫无察觉,臣定再三小心。” 一旁,沈忆的身形却是微不可查地僵了一瞬,转眼又恢复正常。 听这赵梁的意思,瑾王在帝巳城做的脏事,竟然不止孔雀楼一件,且那件事,似乎远比孔雀楼重要得多? 沈忆几乎屏住了呼吸,面色虽无异样,心却跳得飞快,袖底的手指更是紧紧攥住了,也就是她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才能在这时没有显出半分震惊之色。她很快冷静下来,暂且将这事记下,继续听他们闲聊。 这时,只见门扇上一道人影疾步而来,在门前急停,砰砰拍门道:“大人,不好了!楼下走水了!” 秦峰青霍然起身! 他死死盯着那门扇,神色惊疑不定。 一旁,赵梁缓缓站了起来,一言不发。 少顷,秦峰青似是下定决心,对赵梁说:“赵大人,楼下出了些乱子,下官前去看看,大人从密道先行离开,下官处理好后,便来向大人告罪。” 即便出了这样的意外,赵梁却仍是一副不动如山的模样,只淡淡颔首道:“秦大人自便即可。” 相比之下,秦峰青的脸色就要难看的多,他走到门前,大力打开门扇,吩咐那手下好生送赵梁出楼,便甩着袖子大步离去。 立刻有人进来请赵梁出去。 很快,屋内只剩了枕月和沈忆两人,眼下已经没人顾得上她们。 沈忆当机立断,立刻往门外走。枕月愣了一下,几步跟上她:“你去哪?” 沈忆疾声道:“定然是他们那边出事了,他们不得已才把事情闹大,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枕月倒吸一口凉气:“欸,不是我说,你的意思是,是你们同伙在楼里纵了火?你们胆子也太大了,这可是孔雀楼!” 沈忆面无表情:“孔雀楼又怎样。” 枕月紧紧跟在她身后,听见这话忽然愣了一下,敏锐地道:“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沈忆听见了她这句话,却已没有心思回答这个问题了。 因为就在她们面前,通往六层的楼梯处,已然密密麻麻站满了楼中的守卫,将楼梯口完全围了个水泄不通。 其中一人瞧见两人,立刻上前来,一伸胳膊:“二位,大人有令,即刻起封锁全楼,任何人不得活动,二位姑娘要么回房去等待通传问话,要么站在这里别动。” 枕月一惊,封锁全楼最先影响的就是客人,秦峰青不惜得罪整座楼的客人也要拿下他们,他们必是惹了天大的麻烦! 枕月眼中不由闪过一丝犹豫,但不过一瞬,便消失了。 这时,沈忆缓步上前,语气随意地问:“所有人,都要这样吗?” 那人道:“所有人——” “人”字还未落地,那人发出一声惨叫,竟是沈忆突然一步上前,未等人反应过来便卸了他的胳膊,她的动作快得几乎令人看不清楚,只是眨眼之间,她便将此人腰间的弯刀抽了出来,紧紧握在手上。 一众守卫被震慑一瞬,立刻冲了上来。 弯刀在少女掌中干净利落地起落,带出一串又一串残影,鲜血嘭溅而出,楼梯口的守卫转眼间便倒下去一半。 沈忆手执弯刀,沾着血色的面容冷如寒冰,毫无温度,一边与人交手一边缓慢往外突围,为了保护枕月,她的小臂和腿上难以避免地多出了数道血痕,她却仿佛没有痛觉一般,满身杀气凛然,直杀出了一条血路。 枕月跟在她身后,手中亦紧紧握着一把匕首,神色冷静决然,几乎与沈忆初见她时判若两人。 终于下到第六层,更多的守卫涌上来,沈忆咬紧牙关,却明显感觉到出招的速度在变慢,躲闪的步子亦变得沉重起来。沈忆的头脑无比清醒,她武功本就算不得很强,不过堪堪苦练了六七年,如今鏖战数人,身体已经眼中超出了负荷。 视野逐渐漫上大片的血色,视线开始变得模糊……身子已经不受控制,沈忆眼中渐渐升起绝望……她就要坚持不住了。 不能,不能死在这里…… 还、还没有报仇。 她想握紧那弯刀,手指却软绵绵的,怎么也使不上力气,一阵刀风袭来,手臂上忽然传来一股剧痛,鲜血狂涌而出,下一刻,已经卷刃的弯刀从她手中脱落,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眼皮格外沉重,沈忆阖上眼,身体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 “喂——!” 枕月满面焦急,可她自顾不暇,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浑身染血的少女倒了下去。 可下一刻,枕月瞬间瞪大了眼。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仿佛时光忽然变慢了一般,画面一帧一帧,清晰而缓慢地呈现在她眼前。 一道明亮的剑光忽然自下方阶梯暴起,几乎转瞬之间就到了两人身前,飞速横扫而过,刹那间将周围人逼退,一道黑色身影紧随其后,几步便到了沈忆之前。 黑衣的男人伸手,拦腰将她紧紧揽在怀中,另一手顺势握住长剑,提着剑柄,剑尖指地,空气中都充斥着凛冽的杀意。 一时,周围人竟都不敢上前。 沈忆的脑子又昏又涨,只模模糊糊地感觉自己被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她努力将眼睛撑开一条缝,视野中,男人面容不甚清晰,唯有一双冰冷的黑眸,缓缓垂下,对上了她的目光。 是阿淮…… 不……沈忆缓慢地眨了眨眼,是黑衣服……是沈聿。 可明明看起来就是阿淮,怎么会是沈聿,为何会是沈聿…… 沈忆的头疼得厉害,意识终于陷入一片混沌之中,她彻底昏死过去。 随后台阶下又上来一白衣男子,看到沈聿抱着浑身是血的沈忆,他似是忍不住想问什么,却又生生忍住,只道了句:“快走。” 两人合力,手腕翻飞,一时剑光刀影,四人一路杀到了三楼,眼看还有三层楼,涌上来的人已经越来越多,而向下望去,楼下一些区域正燃着火。 沈聿和季祐风方才为了突围出来,将空中几个烛台上的蜡烛推了下去,彼时下面火势更大,只是不过这一会的功夫,火已经被灭了大半。 沈聿和季祐风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点了下头。 随即,沈聿抱紧怀中的沈忆,寻到围栏的一处缺口,脚尖用力,跳了下去。 只见他身轻如燕,以空中悬挂的几个烛台未燃蜡烛的地方为落脚点,几个起落,平安落地。 季祐风抱着枕月,亦完好无损地跳了下来。 四人当即朝门前掠去。 一阵厮杀,沈聿和季祐风的手几乎已被震得发麻,可眼看门就近在眼前,两人只能咬牙拼命向前。 一个又一个人倒下。 前进一步,又一步。 当面前终于没有人时,三人立刻伸手去推这扇大门。 然而还未等他们的手掌触碰到大门,这厚重的黑门竟自动从外面缓缓开启。 他们站在原地,视野随着逐渐打开的门缝一点一点变得开阔。终于,在大门完全开启之时,楼中的火光和灯光倾洒而出,孔雀楼最外侧的大门亦已经大开,三人站在门内,视线毫无阻碍地一直向外。 外面,宽阔的大街上,无数士兵整齐列队,沉默无声地看着他们,空气之中,铁血肃杀之气缓缓蔓延。 这时,身后传来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三人转过身。 楼内站满了孔雀楼的黑衣护卫,而在正前方,仅存的烛光照亮中年男人枯瘦的脸颊,他一身绯色官袍,双手背后,提起嘴角,缓缓朝他们微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理想和现实还是有差距,我以为我能把这一段写完的……今天是思考人生的深沉芭蕉(沉思) 第26章 真相 孔雀楼一层大堂都被大火熏成了黑色, 灰蒙蒙的,空气中残存着呛人的烟灰,四周廊柱的下面皆留着火舌舔过的痕迹, 地上散落着四分五裂的烛台,整个孔雀楼再不复几个时辰前的华丽明亮。 大堂角落里挤满了带着面具的楼客,皆望着这边窃窃私语。 而几人之间的气氛, 却不同于这些围观之人那般热烈, 竟是十分诡异的平静。 空气仿佛都为之凝固, 双方皆没有开口, 就好像一根弦在不断绷紧,再绷紧,没有人知道它何时会断裂。 忽然响起的一声轻笑, 气氛不知不觉为之一松。 三人望向笑声的源头, 正是秦峰青。 只见中年男人笑意温和,与初见时并无半分不同。而下一瞬,他抬了抬手,笑意散去, 漠然地道:“所有人听令,这三个宵小擅闯孔雀楼, 意图盗取楼中机密, 故意纵火, 实乃罪大恶极。” 那干哑的嗓音带着森冷的杀意, 字字沉凝道:“即刻, 就地处决, 得首级者, 赏金万两。” 随着这句话, 那根弦瞬间拉紧, 嘣的一声,彻底断裂。 前后黑衣护卫和士兵如饿疯的狼群立刻将他们直扑而来。 枕月心脏狂跳,秦峰青竟没有选择先将几人关押起来审问,而是根本不给几人说话的机会,直接将他们就地斩杀,这一定不对劲,他似是忌惮着什么,可……她已经没有功夫再想了。 随着秦峰青一声令下,护卫和士兵们蜂拥而上,朝他们急速逼近,他们俨然已经变成了这些人眼中金灿灿的元宝。 这么多人,一人一口唾沫也能将他们淹死,怎么办、怎么办! 枕月脸色煞白,嘴唇已经毫无血色,几乎喘不上气来。 她下意识朝身侧自始至终甚至没有变过姿势的两人看去。 下一刻,她看到那个一身白衣、方才抱她从三楼跳下的男子,忽然抬起手,摘下了面具。 面具之后是一张极其俊美的苍白面容,男人微微一笑,眼中却毫无笑意,温文尔雅地道:“秦大人这般,可是想要孤的性命吗?” 枕月一愣。 这道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冲在最前方的人脚步猛然一顿,生生停下了前冲之势。 所有人仿佛忽然静止了一般,再不敢动一下。 没有人会不知道,“孤”是什么意思。 大魏没有太子,那么眼前之人只能是—— 皇子! 枕月猛然瞪大了眼。 她的确猜测过几人的身份,却也未敢想过,这其中,竟有一位皇子! 众人皆面露震惊,下意识朝那绯色的身影看去。 只见男人脸上毫无讶异,甚至比先前还要随意,他掸了掸袖口的烟灰,扫一眼季祐风,冷笑道:“区区歹徒宵小,竟也敢冒充皇子殿下?” “你以为,易容成殿下的模样,本官便识不破你?实话告诉你,翊王殿下这几日卧病在床,连宅门都不曾迈出一步,又怎么可能会出现在此处!来人,把他们通通给本官拿下,一个不留!” 枕月灵光一现,立刻猜出了秦峰青的意图。 他是打算死咬住不认这人的皇子身份,直接将其就地斩杀,而未来在向皇帝报丧时……他大可说是因为翊王身体欠佳,猝然病逝…… 秦峰青一甩袖子,面沉如水,凛然斥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给本官拿下!” 众人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之前被吓软的腿,随着秦峰青这不容置疑的语气,又渐渐直了起来。 他们不明所以然,只凭秦峰青那义正严词的强调便下意识认为他是对的,立刻又一腔热血地重新冲了上去。 季祐风的神色慢慢沉了下去。 “秦峰青。”他的面容再不似平日那般温和,声音都带上了令人惊惧的威严,缓缓地道,“你当真以为,孤会什么准备都不做,贸贸然进你这孔雀楼吗?” 秦峰青背在身后的手掌倏然攥紧! 一把拽下松松系在腰间的一块玉佩,季祐风举至与肩齐高,抬起眼,掠向那眸色深沉的男人,淡淡道:“这块玉佩是孤及冠那年,父皇亲手所赠,想来秦大人并不认得,但无妨,你只要知道,陛下对这块玉佩早已烂熟于心,孤前日去信,写若一切安好,便会寄去这枚玉佩。” “秦大人,你不如猜上一猜,五日后,陛下若没有收到这块玉佩,你会如何,帝巳城,又会如何?” 上前的护卫和士兵再次面露犹疑,大堂内人头攒动,嗡嗡私语声不绝于耳,而正中央,两厢对视,却宛如死一般的寂静。 秦峰青背在身后的手紧攥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 枕月从未感觉每一次呼吸是如此煎熬。 良久,秦峰青抬起手:“停。” 所有护卫和士兵全都停了下来,看向他。 秦峰青两颗漆黑莫测的眼珠盯了季祐风片刻,一撩下摆,迟缓地跪下去,以额触地:“殿下亲临,臣有眼无珠,万死难辞其罪,还望殿下,降罪。” 季祐风没回答他,只是侧过头,看向沈聿怀中昏迷的少女。鲜血已经浸透了她的衣裳,甚至已经几乎看不到她胸口的起伏。 他转过身,向后微微侧眸:“秦大人,你的账,孤之后再跟你慢慢算,你好自为之。” 他迈开步子,径直往前走去。 门前整肃列队的士兵竟也无一人敢拦他们,自动向两侧分开,鸦雀无声地目送他们离去。 他们身后,长跪于地的男人慢慢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整个眼瞳彻底变为了不见一丝光亮的漆黑- 沈忆是被吵醒的。 原本寂静的耳边冷不丁一道女子的声音,几乎如一声平地惊雷,直接炸响在她耳畔。 “——什么!他们真的是养兄妹!!!” 沈非看着面前这妩媚女子难以自抑的震惊神色,扶额道:“真的,枕月姑娘。” 枕月一眯眼睛,心想,难道她看走眼了? 之前看这两个人模样登对,拉拉扯扯黏黏糊糊,还道是小情人,却没曾想—— 竟是兄妹?! 沈非正色道:“公子只把大姑娘当妹妹照看,姑娘更是将公子视作长兄,姑娘切莫多想了,若污了二人清誉,那真是罪过了。” “……”枕月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 “我不跟你说了。”她转身进屋去了,将沈非晾在原地。 进屋便看到床上脸色苍白的少女睁着眼,有些茫然地看过来,显然是还没完全恢复。 “呦,你醒了!”枕月走到桌前,倒了杯温水,过去递给她。 沈忆支着身子勉强坐起,握着杯子静静喝了几口,眼神逐渐变得清醒。 她搁下杯子,唤了声:“阿宋。” 方才屋里还没有阿宋的半个影子,只沈忆一唤,枕月几乎没有听到脚步声,阿宋便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床前:“姑娘有何吩咐。” 沈忆靠在床头,脸上毫无血色,嗓音还有些干哑:“替我去跟殿下和沈聿说一声,我有事,想请他们过来,就现在,看他们得不得空。” 阿宋领命,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枕月眨眨眼:“你刚醒,不再修养修养?有什么重要的事,一定要现在讲?” 沈忆眉间却浮动着隐隐的不安,仿佛对她的话恍若未闻,紧盯着她问道:“我昏迷了多久?这几天他们可有什么行动?有没有什么新的发现?” 枕月头都大了:“祖宗,你是我祖宗成吗!饶了我吧,我只知道你昏迷了将近一天,那两位在做什么,我又怎么会知道?” 沈忆却仍盯着她不放:“那你必定同他们说孔雀楼的事了,你再同我讲一遍。” “……”枕月与少女执拗的眼神对视片刻,败下阵来,“好好好,我给你讲,你若因为体力不支晕过去,可别怪我!” “废话少说。” “你——!”枕月翻个白眼,嘴上却不含糊,径直道:“孔雀楼是青楼不错,但,也不只是青楼。” “与孔雀楼对接的第一批人,是遍布整个魏国的人贩子,他们想办法将女人弄到手,然后按品次高低,卖给孔雀楼,而楼中有着极富调/教手段的妈妈。” 枕月微微一顿,忽而看着沈忆笑起来,优哉游哉地道:“若我说,短短七天,让一个长于世家满身书卷气的官家小姐从里到外变成一个毫无廉耻当众与人交/媾的妓子,你可信?” 沈忆看她一眼,没说话,面容微微失神。 没能看到沈忆惊讶的神色,枕月脸上闪过一丝失望,接下来再讲时也有些兴致缺缺了:“不论你信不信,事实便是如此。令人忘却前尘的药,各式刑具,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出来,而在这种手段下折磨出来的女子,身体耐受性和底线已经非寻常青楼女子可比,且帝巳城在秦峰青掌控之下,早已没有什么律法可言,所以孔雀楼格外受那些富人的青睐,这也是为什么孔雀楼敢把入楼价钱定得如此之高的原因。” 她蓦然一笑:“因为这些钱,买的是无需承担后果的心安,买的是这些女人在一次又一次侍奉中积累出的非凡技术,买的是——” “她们的命。” 话音落下,屋内竟静得可怕。 枕月微微蹙眉,抬眼看去。 面容苍白的少女眼神明亮炽烈,她紧攥着被褥的十指,唇瓣几乎要被她自己咬出血来,却仍咬牙问道:“还有呢!” 枕月忽得一怔。 她突然意识到,在说这些话时,相比于沈忆的反应,她实在是很平静,平静到内心毫无波动,仿佛她只是在陈述一件十分正常,而且寻常的事情。 可这,真的应该正常,应该寻常吗? 在这一刻,枕月忽而茫然起来,她似乎不像个人,更像个怪物。 人,听到这种事会皱眉,会痛心,会哀叹。 她不会。 女子的肩膀忽然轻轻颤动了一下。 是从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同伴死不瞑目的尸体被拖出去的那刻吗? 是从她弯下腰,绽开笑容的那一刻吗? 她知道的,不是。 是从她开始认为那些宁死不屈的女人是傻子的那一刻。 是从她在为了自己轻而易举就能讨得别人永远见不到面的大人物的宠爱而沾沾自喜的那刻。 是从她认可并习惯了孔雀楼的一切的那刻。 她便如中噬髓之毒,如患附骨之疽,终此一生,再难消解。 再难消解。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即兴发挥朝着直觉一路狂奔八百匹马都没拉回细纲的执拗芭蕉(面露疯狂之色)(搓搓手)(你,就你,过来)——————————(一口吃掉!) 第27章 走水 屋里弥漫着清苦的金疮药膏味, 沈忆闻着直犯恶心,让枕月把窗户打开。 冰冷的空气涌进来,浓郁的药味逐渐散去, 沈忆透过大开的窗扇向外望去,此刻已是岁暮隆冬,天黑得很早, 墨蓝色的天边已挂起一枚半透的弯月。 不知为何, 今日这天似乎比往常更亮一些。 有人打起门帘进来了, 沈忆收回视线, 是季祐风。她下意识往后面看了一眼,没有沈聿的身影。 枕月自觉地起身让座,季祐风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 摆了摆手:“不用行礼, 阿忆,找孤什么事?” 沈忆坐直身子,斟酌着道:“殿下应该已经听枕月说过了孔雀楼的事,阿忆以为, 咱们现在手中终究没有像样的证据,需得尽快查封孔雀楼才是, 当心夜长梦多啊。” 季祐风道:“不用担心, 孤已将亲笔手令给了你兄长, 让他去护军何玉良那里调兵, 查封孔雀楼。” 沈忆一怔:“去找何玉良出兵?这岂非更麻烦?为何不用官衙的官兵?” 季祐风道:“若用官兵, 就必得经过秦峰青同意了。” 沈忆这才反应过来, 他们要动孔雀楼, 自然最好瞒着秦峰青, 直接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她迟钝地点点头, 心中却不知怎的,总有一种隐隐的不安,似乎是忘了什么。 一阵寒风忽得吹进窗来,扑在季祐风身上,男人以拳抵唇咳了几声,沈忆将身子往前探了探,自责道:“怪我,忘了殿下不能吹风,枕月,帮我把窗户关上罢。” 季祐风一进这屋便感觉异常得冷,问道:“寒冬腊月的,阿忆开着窗子作甚?” 话音落下,便见那少女瞥了他一眼,眸底似是含着几分幽怨和气恼。 但也不过仅那一瞬间,季祐风怀疑自己眼花了。 沈忆垂着眼,过了好一会,轻声说:“殿下,我讨厌吃药,也不喜欢满屋子药味,方才开窗是为了散去药味。” 真是孩子气。男人不禁笑了。 他摆了摆手,示意枕月:“别关了,开着吧,孤也没那么娇气。” 沈忆抬了抬眼,没说话,也不知在想什么。 季祐风看着少女靠在床头,乌发倾垂,巴掌大的小脸毫无血色,唇瓣是淡到透明的粉色。 她这一病,彷如褪去颜色的美人图,失了明媚飞扬的色泽,倒显得整个人都乖巧安静起来。 少女抬眸朝他看来,乌黑的眼瞳里闪过一丝茫然,有些呆呆的:“殿下,怎么这样看着我?” 被这双乌溜溜的眼睛瞧着,季祐风的心头不受控制地涌上怜惜,他叹道:“阿忆,以后不许这般胡闹了,孤知道你想帮上忙,却也不能不顾自己性命。” 沈忆轻轻蹙眉,语气不自觉带上几分执拗:“殿下,我心中有数的。” 少女一开口,那脆弱柔顺的表象便破碎了,季祐风不禁摇摇头,语调仍是温和的:“之后的事有我和你兄长,你一个小姑娘家,还负着伤,安安心心地养好身子便是,不要再想这些了。” 沈忆不明白季祐风为什么会跟她说这些话。当年的阿淮,是不会这样说的。 阿淮只会跟她说,她想做什么就放心去做,他会站在她身后,永远做她最坚实的后盾。 千言万语到了嘴边,最终沈忆只是轻轻地说了声:“好。” 少女静静垂着黑睫,整个人仿佛一件精致的瓷娃娃,无害而柔弱。季祐风唇边浮起淡淡的笑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阿忆,听话。” 与此同时,外面的院子里,一道黑衣人影忽然停下脚。 沈非跟在这人影后面,停下来疑惑地唤了声:“公子?” 男人静静看着那大开的窗扇,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沈非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透过窗户,只看到床头坐着的大姑娘和床边的翊王殿下,皆是容色万里挑一的人儿,这幅画面当真是养眼,可看起来两个人举止有度,并不曾有半分亲近……沈非偷偷觑一眼男人面无表情的脸,心里七上八下直打鼓。 没多久,男人迈开腿,大步走了过去。 外面很远处似是传来了喧哗声,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势,只是还听不清楚在吵些什么。沈忆微微皱眉,朝窗外看去,正看到一身黑色披风的沈聿穿过庭院而来。 隔着大半个院子,男人一双黑眸准确地落在她身上,面上瞧不出什么情绪,神色清冷地望着她。 遥遥对视的那一刹那,沈忆忽然自心底浮起一丝心虚。 他看到了? 可……看到了又怎样? 她喜欢季祐风,她想嫁给季祐风,他知道的,而且他现在其实也……并不反对了吧? 沈忆收回目光,垂下眼,无意识地盯着锦被上的牡丹纹。 耳边,远处那沸沸扬扬的人声还在继续,吵闹着愈来愈聒噪,直惹人心中烦躁。 不多时,沈聿进屋来了。 他走到床前,淡淡看了眼沈忆,看起来和素日并无不同。 他向季祐风行礼道:“殿下,孔雀楼——” 未等他说完,外面嘈杂的声音终是传进了这一方小院。 众人都无比清楚地听到了那一声又一声惊慌的“——走水了!孔雀楼走水了!!” 三人俱是神色惊动,齐齐看向沈聿。 沈聿顿了顿,缓缓道:“我去调兵时,何玉良三推四阻,等我带兵赶到孔雀楼时,早已人去楼空,秦峰青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眼下,已是什么都查不出来了。” 三人的神色一时皆变得极其难看。 孔雀楼走水,秦峰青的罪证已全然被毁,只怕从别处也再难有所进展。而最可怕的是,秦峰青,竟有如此壮士断腕的魄力。 有这样一个狡诈奸猾之人作为对手,他们未来的路只会更加漫长艰难。 过了好一会,季祐风道:“无妨,连卿,此事非你之过,你我皆未想到,那何玉良与秦峰青是一丘之貉,竟为他销毁罪证拖延时间。” 他站起身:“我们另做打算罢。孤明日便上奏,有枕月作证孔雀楼剥削女子,牟取暴利,再加上孔雀楼今日忽然走水之事遍布疑点,直接请求父皇提审秦峰青。” 沈聿却道:“若真要如此,只怕枕月一人的证词并不足以服众,届时,瑾王定然会死咬这一点不放,甚至趁机攻讦。” “孤知道。”季祐风叹道,“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那三百位女子白白搭上性命,更不能眼看着瑾王和秦峰青仗着此处天高皇帝远便为非作歹,这已是眼下最好的法子。” 沈聿不由沉默下来,他不得不承认,季祐风说的是对的。 “未必。” 一道轻而坚定的声音忽然响起。 沈忆望着西边的天空。她本还纳闷怎么今日的天看起来要亮一些,原来是有人焚楼起火,妄图以一己之力,颠阴倒阳,逆转昼夜。 这种人,她会让他明白—— 这场试图颠倒黑白的泼天大火,最终只会烧到他头上。 纵火之人,亦终自焚而亡。 她静静收回视线,言简意赅道:“那日我混进秦峰青招待京城贵客的房间,发现京城来的那人正是吏部尚书,赵梁。闲谈中赵梁同他说,还有一件事远比孔雀楼重要,让他务必瞒得严严实实,绝不能叫我们发现,只是赵梁和秦峰青都非常谨慎,丝毫没有提及这件事具体是什么。” “我们若能查出来,扳倒秦峰青,甚至瑾王,都不是没有可能。眼下的难题便是,秦峰青究竟还在帝巳城隐瞒了什么秘密?” 沈聿和季祐风皆心中一动。 沈忆转向枕月:“你可曾听说过这方面的消息?” 枕月蹙起眉,细细回忆起来:“比孔雀楼更重要的事……” 想了半响,她摇头道:“我实在想不出来,说真的,他们这种人的心眼堪比马蜂窝,即便是在孔雀楼这种地方,也不会说什么正经事,就算是说,也会极其隐晦,我根本听不懂的。” 沈忆面上不由流露出一丝失望。 毫无线索去找,与大海捞针又有何异?说不定等他们找到,瑾王已经在京城成了太子。 不行,需得想个法子才是。 然而这时,枕月突然开口。 “如果真说起来,我记得我刚成为花魁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怪事。” “有一个胖胖的男人,似乎是叫什么安的,有一天来找秦峰青。” “他奇怪得很,坐下来也不喝酒也不狎妓,只面无表情地说了几句话就走了。我感觉他非常生气,应该是想和秦峰青吵一架的,但是他不知道为什么,生生忍住了。” 沈忆眉心一跳。 陆少安! 她追问道:“他都说了什么?你可还记得?” 枕月差点被她这两道炯炯目光吓到,忙道:“你别急,我想想。” “我记得那什么安好像说……你即便要给什么王卖命,也无需将他们的命都搭上,今日是五百,明日就是五千,如不改法子,会死越来越多的人,迟早事情会败露。” “然后秦峰青说,这地方在山中,隐蔽得很,根本不会被人发现,况且,死的又不是你女儿,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那个人就说,人在做,天在看,举头三尺有神明,让秦峰青好自为之,但秦峰青却说——” “你以为你比我强到哪里去?即便来日事情败露,这些人最恨的只会是你,而不是我秦峰青。” “……没了。” 沈忆的神色一路沉了下去。 难道在梁女案之前,还曾有过一桩死了五百人却始终不见天日的大案? 难道,果真如秦峰青所言,此事关窍,就藏在深山之中? 短暂的沉默之后,沈忆眯起眼睛,脸色如寒冰滴水。 “有办法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忆姐超帅,芭蕉超爱o(*////▽////*)q 第28章 坦诚 待商定计划后, 从沈忆的屋子出来,天已擦黑。 季祐风回头望了一眼,窗格透出暖黄色的光晕, 上面有一团小小的人影,两只手捧着碗,慢慢地喝着什么。 他出来时, 她身边丫鬟正端了碗浓黑的药送进去, 从旁经过时, 药味飘来一瞬, 当真是苦极。 季祐风想了想,对身边服侍的下人道:“去城中有名的糕点铺子买些点心,要甜的, 给沈姑娘送过来。” 下人得了吩咐, 匆忙而去,紧赶慢赶,赶在糕点铺子关门前买了回来,送到了沈忆面前。 屋内, 沈忆看着面前桌子上这个装得满满当当的四层八宝缠枝食盒,许久, 忽然拧起眉。 她唤来阿宋:“上次在福来客栈, 那颗牛乳糖是哪来的?” 阿宋面露迷茫, 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 “姑娘是说去请悬壶道人给翊王看病的那天?”阿宋道, “是我去煎药时碰到了沈大公子, 他给的。” 沈忆的手指忽的颤了下, 心跳不知不觉漏了一拍。 胡思乱想一阵, 她掀被下床:“我出去一趟。” 外面罩着一件踏雪寻梅大氅, 带上兜帽, 手里揣着手炉,沈忆没多久就走到了沈聿书房前。 一路风风火火地过来,临到门前,沈忆却忽然停下了脚。 屋门近在咫尺,她只需伸出手轻轻一推,便能进门去,向沈聿问到她想知道的答案。 可沈忆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日在门后,她和他紧紧相贴,呼吸交缠,他深邃眼底如蕴墨色,引起她肌肤层层战栗,心脏狂跳。 ……眼下似乎并不适合找他。沈忆盯着这道门看了许久,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转过了身,准备回去。 只是刚要迈开步子时,身后传来吱呀一声,门开了。 片刻后,沈聿低沉的声音传来:“……找我做什么?” 沈忆僵住一瞬,慢吞吞回过身,道:“没什么。” 沈聿看着她,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既然没事,那就早点回去歇息。” 过了一会儿,沈忆嗯了声,脚下却扎根了般一动不动。 沈聿停了片刻,抬手就要关上门。 沈忆下意识急急唤了声:“沈聿!” 男人抬起眼睛,静静看着她。 “……”沈忆忍不住攥紧手指一瞬,又慢慢松开,最后她轻轻地道:“沈聿,在福来客栈的时候,你为什么给我送牛乳糖?又为什么改变主意决定帮助翊王夺嫡?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话音到最后,轻如呢喃,沈忆不由垂下眼,盯着脚前那方朱红石砖。 她没有看到,男人握着门边的手瞬间绷紧了,青筋凸起分明,指尖因太过用力而泛了白。 他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松开手。 “那日给你送牛乳糖,是因为听见你的丫鬟问店小二有没有糖,嘟囔着说担心你没有糖不喝药,沈非正好喜欢吃糖,我便拿了他的给你的丫鬟。” “至于为什么改了主意,你那日说的有道理,沈家受皇帝忌惮,总要有些自保的手段,翊王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正巧你也想嫁给他,如此,也算两全其美。” 沈忆抬起头,怔怔地看着男人清冷的面容。 只是这样吗? 只是,这样吗? 她不知道自己在问出口时是在隐隐期待什么,可在听到答案的这一刻,她的心头却瞬间止不住地涌上失落。 沈忆无意识地看着前方,喉咙微微发干:“原来,是这样。” 沈聿看着少女乱颤的长睫,忽而道:“父亲临终前曾来信,托我好好照顾你。” 沈忆下意识抬头,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不禁微微瞪大了眼。 沈聿垂着眼,语气平淡而自然:“父亲离开得突然,他留下的遗愿,我自然要尽力完成。” 最后,沈忆听见他说:“沈忆,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妹妹。” 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寒风停止呼啸,远处天边的烟火在这刹那定格,沈忆只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一声一声,从迅疾如擂鼓,到平缓。 她轻轻笑了起来,点着头,语气轻快:“好啊。” 沈聿抬了抬眼。 沈忆认真地抬眼望向他:“那,你现在不反对我嫁给季祐风了,是吗?” 沈聿问:“你喜欢他吗?” 心底漫上一丝迟疑,可沈忆现在不想迟疑,她肯定地点点头:“我很喜欢他呢,虽然他不记得我了,但我还是喜欢他。” 沈聿说:“你要分清楚,你喜欢的,究竟是曾经的他,还是现在的他。” 沈忆不假思索,立刻道:“不管是以前的他,还是现在的他,我都喜欢。” 沈聿望向空旷的庭院,不知什么时候起,天空中拍飘起了雪花。过了好一会,他嗯了声,淡淡地道:“你若喜欢,那便嫁吧。” 廊下忽而陷入漫长的寂静。 直到沈忆说:“天不早了,我回去了。” 沈聿看着空中飞舞的鹅毛大雪,忽而开口:“我送你回去。” 沈忆已经转身迈开步子:“不用了,很短的路。” 男人充耳不闻,跟了上去:“你大病初愈,身子不好,若是一不小心晕在哪个角落里怎么办?我送你回去。” 只是虽说是送沈忆回去,他也并没有去拿把伞。 “连卿哥哥,”少女目不斜视,猝不及防地开口,似笑非笑,“你总是有如此之多的理由和借口。” 沈聿脚步微微一顿,终是没有说话。 两人肩并肩,一路无话,在逐渐积厚的雪地里留下两串蜿蜒的脚印。 待走到沈忆卧房门前时,两人的头发和肩膀已落满了大雪,沈忆一笑:“兄长快回去吧,早些歇息。” 说完,她便自顾自进屋去了。 不知是因为那一笑,还是因为那一声“兄长”,沈聿不禁晃了晃神,等他回神时,面前佳人已去,唯余木门紧闭,和冷瑟空气中浮动的一缕幽香。 不知过了多久,窗子上透出的烛光摇晃几下,熄灭了,变得黑漆漆一片。 他长久地立在门前,任由寒风从他身侧席卷而过,任由大雪落下,他只望着那窗格,一动不动- 翌日大雪初停,路面上积着厚厚的雪,沈忆坐在马车里,撩起车帘向外看时,正看到几个老叟站在路边扫雪。 正如她初到帝巳城那天时见到的一般。 当日初见此景时,沈忆便隐隐感觉不对,却始终不知是何处不对。 如今一路看来,她终于发觉—— 这些扫雪的人,竟无一例外,全都是头发半百的老人,她竟连一个成年男子都未见到。 甚至不只是这些扫雪的人,包括在街面上走着的人,同样如此。 在这座城里,青壮年和中年男子竟然比女人还要更少见到。 沈忆心头隐隐浮现出几丝疑虑,只是这时响起一声长长的“吁”声,马车停了下来。她暂时压下此事,踩着脚凳下了马车,看着阿宋去叩门。 不多时,噔噔噔的脚步声响起,有人从里面开了门。 沈忆一眼看过去,第一时间竟未看到人,视线往下一扫,才看到一个身穿红袄红裙、扎着两个冲天髻的小姑娘。 小姑娘粉雕玉琢,白皙红润的脸蛋上,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看着她眨巴眨巴,脆生生地说:“大姐姐,请问你是来找爹爹的吗?” 沈忆露出笑容:“是啊。” 小姑娘有模有样地微微蹲身行了个万福礼:“大姐姐稍等,燕燕去问问爹爹。” 小姑娘迈开两条小短腿,飞快地跑远了。 没一会,视野中出现了一个圆滚滚的身影,正是陆少安。 他许是休沐,未着官服,穿的是一件月白色长衫,倒隐约能窥出当年的几分儒雅。胡子似乎是新刮的,整个人倒是看起来比前几天初见时精神了很多。 只是一看到沈忆,这脸色还是止不住地沉了下来。 他身后,没见到小姑娘的身影。 他在门前站定,望着沈忆,冷冷的道:“你来做什么。” 未等沈忆开口,他便紧接着说道:“若是想问孔雀楼的事,请回吧,我无可奉告。” 沈忆眯起眼,含笑道:“看来孔雀楼被烧,大人很是开心。” “阿野便猜一猜,孔雀楼被烧后,一来,我们再没有证据能证明你们的罪行,陆大人没了掉脑袋的顾虑,自然是高枕无忧。” “二来……陆大人怎么说曾经也是一心为民的忠义之臣,想必孔雀楼这么个丧尽天良的事日日杵在大人眼皮子底下,也叫大人心中不安吧,如今倒好,我们过来掺和一脚,大人不费一兵一卒,便将孔雀楼连根拔去,自然是春风得意,如获新生。” 陆少安神色倏然变冷:“随你怎么说,只我告诉你,我绝不会倒戈向你们,你若是抱着让我帮你们揭发秦峰青的心思,我劝你早早死心!” 沈忆面不改色道:“看样子,陆大人,是胜券在握,很有自信啊。” 陆少安皱起眉:“你什么意思?” 沈忆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陆少安,你难道真的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你难道真的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还做了什么脏事。” “你难道真的以为,我们不知道这满城无缘无故消失的男子其实是去了山里,给你们卖命不够,还要被你们潦草地掩埋,从此长眠地下。” “陆少安,你错了,我今日不是来劝你帮我们,而是给你机会,让你——” “趁早,回头。” 话毕,只见男人面容上的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瞳孔震颤地看着她,嘴唇颤动着,似是费了很大力气才问出一句—— “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第29章 攻心 正午的阳光洒下来, 窄巷里两道身影相对而立。 沈忆道:“陆大人,你难不成以为,我在帝巳城的大梁旧部, 都是吃干饭的不成。我既然能查到孔雀楼,当然——也能查到你们在帝巳城做下的其他事。” 陆少安的脸色惊疑不定。 这时,沈忆又道:“我不仅知道你们在做什么, 我还知道, 你肯与秦峰青狼狈为奸, 是为了你女儿, 燕燕。” 陆少安立刻抬起眼,眸光瞬间变得极其锐利冰冷,朝沈忆刺了过来。 沈忆却仿佛没看到一般, 自顾自说了下去:“六年前, 魏军伐梁,你当时正任帝巳城刺史,当时为了抵挡魏军攻城,你一连几日几夜几乎不得片刻安寝, 始终待在城楼上指挥,彼时梓娘正是临盆之期将近, 而你却连回家看她一眼的空当都没有。” 被埋在心底多年的往事再次揭开, 陆少安双目失焦, 看着沈忆的方向, 眼神却像是已经透过她的身体, 看向了更遥远的地方, 眸底如有颤动。 “实在没有办法, 你只好拜托城中百姓, 请他们务必带着梓娘躲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可后来城门被攻破,你急急忙忙赶到约定的地方,却发现那些人为了躲避魏军,抛下了梓娘独自逃命,而梓娘就在那个破庙里,拼尽性命,为你生下了燕燕,然后撒手人寰。” 话音落下,沈忆身前忽而传来一声暴喝:“——够了!” “不要说了!” 陆少安自喉咙中发出低吼,他死死盯着沈忆,双眸赤红:“你提这件事是想说什么?宋行野,我告诉你!这些帝巳城的人,他们该死!我陆少安兢兢业业,两袖清风,没有我,他们如何能过上好日子?没有我,他们早就沦为魏军铁骑下的一滩肉泥!我,从未做过半分对不起他们的事,可我得到了什么?我得到了什么!” 男人神情激动,在门前走来走去,几乎与素日插科打诨、浑浑噩噩的中年男人判若两人。 “他们对不起我,他们难道不是该死!我难道不应该恨他们!燕燕自打出生便体弱多病,我抱着她求医问药,遍寻良医,花费巨额之数,我难道不该从他们身上讨要回来!宋行野,你少站在至高处高高在上地瞧不起我,我告诉你,我陆少安问心无愧,因为——” 他猛然停下脚,与沈忆对视,面容竟隐隐现出一丝狰狞:“这是他们,欠我的!” 沈忆望着眼前这个面带疯狂之色的男人,嘴角勾起,冷漠地,清楚地,嗤笑一声。 陆少安的眼神几乎要杀人:“你笑什么!” 可沈忆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相比于他的激动疯狂,她的眼睛如一汪平静清澈的湖水,他甚至能在她黑亮的瞳仁中清晰地看到他自己的样子。 可笑,狼狈,甚至可怜。 陆少安一脚踹向大门,铁门轰然发出一声巨响,他狂怒地道:“你他妈笑什么!” 沈忆面上露出真诚的疑惑,轻声问道:“他们为了让你闭嘴,给你分了多少钱?” “十万两?一百万两?还是几千万两?” “这么多,还不够吗?” 她疑惑地问道:“陆少安,这么多钱,还不足够治燕燕的病吗?” “这么多钱,还不足够平息你心中的恨吗?” “这些用上千条活生生的人命换来的钱,还不够多吗?” 陆少安站在原地,喘着粗气。他很想说,不够!当然不够!永远不够!可,话到嘴边,他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因为他亦无比清楚地知道,那是,上千条人命。 他不说话,沈忆的神色逐渐变得冰寒,她冷冷地道:“陆少安,事到如今,你还要给自己找借口吗。” 少女清冷的声线如一把利剑直插入他的脏腑:“——你不是为民着想的好官,你也不是追念亡妻数年的深情丈夫,你更不是什么好父亲,或许,曾经是,但你现在,只是一个不断为自己的贪婪和欲望寻找借口,永不敢承认的一个懦夫,一个俗人。” “——仅此,而已。” “我也不指望你能站出来指认秦峰青的罪行了,你安心地躺在那一滩烂泥里慢慢腐烂发臭就是,可若你敢将今日我来的事情告知秦峰青——陆少安,你大可试试,看看会有什么后果。” 少女说完,冷漠地朝他瞥去一眼,毫不留恋地转过身去,进了马车。 一道清脆的马鞭声扬起,车轴转动,马车缓缓驶离了门前。 只余那道人影,摇摇欲坠一般,在门前站了良久。 是夜,刺史府书房。 一身高九尺的男人推开书房门,大步走了进去。 自他的左眼角向下,一直延伸到左耳边,有一道极长的疤痕,新长出的皮肉在脸上虬结,更添几分狞恶。 书案之前,秦峰青自椅中站起,诧异道:“何兄?漏夜前来,可是有什么急事?” 此人正是掌管帝巳城城防军的护军将军,何玉良。 何玉良面沉似水:“今日那左果毅都尉,叫沈聿的,又来找我调兵,我旁敲侧击问他要做什么,到底是没问出来。” 秦峰青缓缓坐下,沉吟片刻,道:“孔雀楼事已毕,他们就算调兵又能做什么?” 何玉良上前一步,道:“所以我派人悄悄跟了上去,就在方才,我的人回来禀报,说沈聿带着兵出了军营就径直往孔雀楼西边去了。” 秦峰青立刻抬起头:“什么!往西去了!那不是——!” 何玉良点点头,神色中透出不可言说的深沉:“正是,我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我思来想去,虽说他们没有理由会发现那个地方,但以防万一,我还是来同你说一声,商量个对策出来。” 中年男人枯瘦的右手按在书案的公文上,神色凝重,许久,他缓缓道:“眼下不能轻举妄动,那个地方知道的人很少,几乎不可能走漏消息,如今敌在明我们在暗,且看他们想干什么再说。” 何玉良面露犹疑:“可若是这样,万一他们真发现了什么,咱们来不及怎么办,赵梁和瑾王那边……” 秦峰青眼中闪过一道光,冷冷道:“绝不会来不及,就算届时真来不及,炸掉便是。” 何玉良似是因为这句话想到了什么,后背倏地渗出汗来,将里衣都浸湿了,他沉默片刻,道:“既然是这样,我先回了,若又有了那沈聿的消息,我再来同你说。” 话毕,他转身便准备离开。 谁知这时,书房大门从外面推开,出现了一道模糊的黑影。 那黑影很快迈进门来,屋内光线映亮他的面容,面无表情,竟是陆少安。 但他只站在门口,并不往里面走。 瞧见是他,秦峰青下意识皱眉道:“你过来做什么?” 陆少安道:“我来是想告诉你,翊王他们或许已经知道小西山的事了。” 秦峰青和何玉良对视一眼,过了一会,前者不咸不淡地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陆少安的神色诡异地十分平静漠然,道:“他们开出条件,以小西山的事为筹码,试图劝说我倒戈,反过来对付你们,我没答应。” 秦峰青阴冷锐利的眸光在他脸上梭巡,片刻后,他冷冷道:“你为何要拒绝?” 陆少安忽而咧开嘴角,谄媚一笑,笑嘻嘻道:“啧,下官这不是生怕惹大人不高兴嘛,他们再厉害,能有大人厉害?他们再怎么折腾,不还是照样翻不出大人的手掌心么?况且……” “我们家燕燕治病的银子,还要多靠二位大人的照拂。” 听到这里,秦峰青的神色终于隐隐松动下来,他不动声色的问道:“那依你看,他们是如何察觉此事的?” 陆少安道:“大人可记得,翊王身边那个叫沈忆的。” 秦峰青淡淡道:“翊王那个男宠?他怎么了?” “……”陆少安不由沉默一瞬。 “他可不是什么男宠,”他叹着气说,“她是之前大梁的永昭公主,多年前我任帝巳城刺史,曾见过她。大梁被灭国之后,她手里颇有几分梁国的残余势力,遍布梁地,此前,梁女案事发就是她捅到了京城,官衙前百姓聚众闹事也是她的手笔。这永昭公主的势力渗透在四处,若说她会发觉这件事,我觉得并不奇怪。” 话毕,只见秦峰青瞬间罕见地露出震惊之色,随即,眉峰紧紧蹙起,他的脸色渐渐沉了下去。 这件事当真是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他甚至没有功夫去想这永昭公主跟在季祐风身边有什么目的,脑子里来来回回想的都是—— 他们的确极有可能已经知道了小西山中的事!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半响,秦峰青终于看口,脸上倒是看不出什么神色。 陆少安没再说什么,干脆地转身走了。 待门关上,何玉良不由上前一步,道:“峰青,这……” 秦峰青抬起手,阻止了他想说的话,起身一把披起披风,一边系着带子一边道:“何大人,事到如今,咱们需得万分谨慎了,你去帮我缠住翊王他们,我即刻就去小西山一趟,带我将那边的事情都安顿好,我便修书一封,让瑾王尽快将这些人弄回京城!” 何玉良神色一整,沉声道:“你自放心去,这里有我。” 不多时,惨白的月色下,洁白的雪地上踩上了几双脚和几只马蹄,几声马的长嘶之后,急乱的蹄声响起,几个黑衣人骑着马,飞速地朝帝巳城西侧疾驰而去,眨眼间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一路疾行,直到丑时末,几人才终于堪堪赶到小西山的西北角的一处山洞。 随从中有人掏出火折子,秦峰青借着火光在山壁上摸索着,许久,终于朝一处凸起按下去。 下一刻,这看似完好无损的山壁竟露出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窄门。 秦峰青微微低头,准备进去。 但就在他的腿即将迈进山门的那一刻,身后忽然传来了马蹄在地上急促摩擦的声音。 那是疾行时勒马的声音。 秦峰青手指微微颤了下,动作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只听一声长嘶响彻夜空,一匹白马如流星踏月般疾驰而出,即刻被勒停在众人面前,马背之上,黑衣男人披风猎猎,面容冷肃,手执雕弓,一双黑眸如寒星,居高临下地望了过来。 他的身后,很快有大批士兵跟了上来,黑压压一片,密密麻麻遍布在山脚下的山林雪地之中,一眼望去,几乎看不到头。 黑衣的男人高居马上,双眸晦暗幽深,薄唇轻启。 “秦大人,好巧,又见面了。” 第30章 结束 皎月当空, 大雪漫山。 从空中俯瞰下去,山脚下,洁白的雪地中, 清晰可见几个人影。 秦峰青望着眼前人熟悉的面容,直起身子,负起一只手, 缓慢地道:“原来是沈都尉。” 沈聿翻身下马, 扶着刀走过来:“三更半夜的, 秦大人跑到这里做什么?” 秦峰青仍然面不改色:“沈都尉, 奉劝你一句,擦亮眼睛,少管闲事。” “哦?”沈聿微微抬起眉梢, “巧了, 这也是我想送给大人的话。” 他打量着秦峰青身后那道山门:“这山里有什么,大人是自己告诉我,还是我自己去看。” 沈聿不再陪着他兜圈子,直切正题。 秦峰青下意识挡在山门前, 虽说看起来仍然十分沉稳,可脸色终是忍不住白了下去:“沈聿, 事到如今, 我问一句你是怎样找到这里的, 不过分罢?” 沈聿淡淡道:“秦大人才智无双, 算无遗策, 何必装傻, 你难道看不出, 带我们过来的人——是你自己?” 秦峰青神色一震。 “我自己, 竟是我自己……”他的目光缓缓划过男人的面容, 忽而自喉咙中发出干涩嘶哑的大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你是故意让我以为你们知道了此地,让我自乱阵脚,迫不及待过来进行部署,而你们就悄悄跟在我身后来,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你们要找的地方,好一招黄雀在后!妙哉!妙哉!” 他渐渐止了笑,看向沈聿,面容竟难得地露出一丝诚恳,拱手道:“我秦某栽在都尉手上,不丢脸。不过,都尉可否明示,是如何察觉到此事有蹊跷的?” 沈聿想起昨日定下计划时,少女站在桌边,点着地图上孔雀楼的位置,神色沉静而认真:“其实稍微留意一些就不难发现,城中青壮年男子实在太少,况且,当年修建孔雀楼竟调去一万壮丁,花费一年之久,这同样令人怀疑。” “孔雀楼虽豪奢,却也绝用不了这么多的人,我猜,孔雀楼或许只是一个为了掩人耳目的借口,真正需要用到壮丁的,另有其事。” 沈聿回过神来,瞥他一眼:“我好像没有义务给秦大人解释这些吧。” 秦峰青却道:“我猜,是你们同行人里那个叫沈忆的吧。” 沈聿眸光微凝。 秦峰青微微一笑:“不愧是自小聪慧机敏,名扬在外的梁国永昭公主,果然是心细如发,见微知著。” 沈聿面上没起半分波澜,竟是对沈忆的真实身份毫不惊讶,反是冷笑一声。 这句话看似称赞沈忆,实则是将沈忆梁国公主的身份透露给他,居心不言而喻。 “秦大人,”沈聿径直打断他,“废话就不用说了,你还是说说,你们到底在这里面做什么吧。” 秦峰青眯起眼,恍若未闻,竟是拉家常一般,含笑道:“沈都尉,这沈忆姑娘,是你的养妹,可对?” 沈聿看他一眼,没有理他。 秦峰青意味不明地笑道:“翊王殿下他,知道你们两个如此非同寻常的关系吗?” 沈聿眯起眼,只是因为他不惊讶沈忆的身份,秦峰青便看出了他二人的异常,这双眼简直堪称毒辣。 沈聿冷冷道:“秦峰青,这不是你该问的事情,你还是先关心关心自己吧。” “急什么,”秦峰青到了这般田地,竟忽然隐隐放松了下来,他掸了掸袖口方才被山壁蹭上来的泥土,抬起眼,露出一个奇异的微笑,轻声道:“都已经到门口了,不如都尉进去看看,俗话说得好,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都尉说,是还是不是?” 男人的声音森冷阴恻,沈聿微微拧眉,向里面望了一眼。 看一眼秦峰青诡异的神色,沈聿径直向里面走去。 男人迈进那道窄门,身影一闪,消失不见。 秦峰青气定神闲地站在门前,双手拢袖,双眼微阖,竟是一动也未动。 不多时,沈聿从里面走了出来。 秦峰青睁开眼,笑问:“都尉,如何?” 男人颀长的身子一步步从山门中走出,一直到秦峰青面前。 他身上自有一种沉凝的威势,饶是秦峰青也隐隐变了脸色。 沈聿深邃如墨的双眸看向他:“看来,还是秦大人,棋高一着。” 秦峰青笑意一深:“不敢,不敢,倒是都尉,何故脸色如此难看?” 沈聿抬手紧了紧袖口,慢慢说道:“里面是一处废弃了许久的荒芜之所,只能看出来以前有人在这里活动,却也是很久之前了,并非是我要找的地方,秦峰青——” 沈聿抬起手,一把揪住男人的衣领,语气森然:“方才倒是辛苦你陪我们演这么久,不过现在想来,那其实是你故意在拖延时间罢。事到如今,我便不问你是如何察觉到我们的计划了,我只告诉你,若想活命,就告诉我真正的位置。” 秦峰青这时忽而朗声大笑:“活命?哈哈!” 他笑声癫狂不可自已,几乎笑出眼泪,倏然,他止住笑,面容狰狞:“我秦峰青自从走上这条路,就没想过能此生善终!” “砰——” 他话音刚落,沈聿提起他的衣领,一把将他的脑袋撞在了山壁上。 沈忆本是要跟他一起前来,可跟秦峰青的路上,对方派出去了一个手下,沈忆不放心,便与他兵分两路,追那人去了。 如今想想,那人去的地方才是真正的巢穴所在! 秦峰青要做什么,沈聿几乎不敢想下去。 冷汗不知不觉浸湿里衣,寒风卷过,沁骨的冰冷。 男人寒意四射:“秦峰青,你究竟做了什么!” 秦峰青已经被撞得头破血流,鲜血顺着男人沾了泥土的脸蜿蜒而下,他枯黄的面容仍在笑:“做什么?事已至此,我还能做什么?当然是——毁掉这一切。” 沈聿瞳孔骤缩。 秦峰青抬手拭去唇边的血,仍然在笑:“不如我们来玩个游戏?都尉便猜上一猜,这次,又会死多少人?” “上次出事是在这里,死了五百人,我不得已,换了地方。” “换地方之后,规模足足扩充了一倍,而这次我下的令,是一个活口不留。” “沈都尉,不如你们猜猜,这次,又会是多少人命?” 话音刚落,只觉脚下忽然一阵不稳,地面震颤,自北方遥遥传来一声轰鸣,虽远隔数里,这轰鸣声却仿佛在耳边炸响一般,直把人耳膜炸得嗡嗡作响,随后,只见微微露出鱼肚白的天边,一股黑气直冲云霄,久久不散。 一片寂静之中,响起男人漠然的声线。 “……结束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30-40 第31章 俗人 一个时辰前。 月色千里无垠, 枯树林间,马蹄踏在厚厚雪地上,雪泥飞溅, 枝头细碎的雪粒被震得簌簌落下。一道黑色身影风驰电掣,从雪地中飞驰而过。 马背上的男子身材瘦小,头带黑色面巾, 只露出一双机敏的鹰眼。 他一路纵马疾骋, 在林间小径中七拐八拐, 直到出了小径尽头, 来到山脚下。 此处正是位于帝巳城西北侧的颠山脚下,抬头望去,只见山体间房屋错乱, 布局参差有致, 看起来竟像是一个山寨。 男子将马随便拴在门前的一颗树上,大步流星地朝寨门走去。 大概离寨门还有数丈之距时,空中忽得响起一声惊雷般的炸响,几乎是同时, 男子刚落地的左脚前忽然毫无预兆地炸开一蓬雪花。 随即,寨门上出现一个人影, 厉声道:“来者何人!速速报上名来!” 男子眼神一冷:“你莫不是眼瞎了 , 看不出我是谁?” 那人被这句话喝得直缩脖子, 手中火铳仿佛都要那不稳了, 仔仔细细地辨认了一番, 立刻放下火铳, 道:“子鼠大人恕罪, 小人不是有意要冒犯的, 实在是最近大人下了死令, 严禁放一些不明不白的人进来,直搞得大家伙人心惶惶。” 此人正是秦峰青身边的一个护卫,子鼠。 子鼠瞥他一眼,道:“废话少说,开门!” 轰隆一声响,铁门缓缓开启,但也只露出一条缝隙,仅容一人通过,待子鼠进去后,这大门便重新关上,仿佛从未打开。 一人很快迎上来,殷勤笑道:“子鼠大人今儿怎么有空过来,可是大人又有什么吩咐?” 此人正是闻询而来的寨主,何萧。 子鼠看他一眼,眸中渗出的寒意令人忍不住心底发颤,他冷冷道:“何寨主,不关你的事,大人有件公文忘在了这,吩咐我来取,你该做什么做什么便是。” 何萧神色微微一僵,也不知怎的,他竟觉得今日这子鼠格外不好说话,心下纳闷着,嘴上仍笑着说:“是,那大人自便,自便。” 说罢,他便停下脚,不再向前。 而子鼠径直拐入一旁木梯,往上拾级而上去了。 背对着何萧,男人不再遮掩,瘦削的脸颊上忽得露出一丝不屑的冷笑。 他有什么资格同他说话? 将死之人罢了。 不多时,子鼠便下来了,只是他手中并未拿什么公文,并且脚步格外快,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一般。 刚巧有下属来找,何萧站在原地刚处理完事情,还未来得及离开,一抬眼便见子鼠下楼来。 他微微讶异道:“大人这便急着走?没寻到大人的公文吗?” 然而男人脚步也未停一下,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仿佛将他视为空气。 直到男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何萧还没缓过神来,许久,他看着那紧闭的铁门,微微皱起眉头。 这子鼠如此来去匆匆,简直像屁股着火一般,这大半夜的,能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 子鼠一步踏出铁门,立刻朝着那马发足狂奔。 他急? 他当然急! 再待下去,只怕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炸上天,埋下山,落得个死无全尸! 性命攸关,他自然十万火急! 若非秦大人指定要他来做这件事,他才不来干这一不小心就会丢掉小命的差事! 子鼠飞快地翻身上马,寒风夹杂着细雪扑面而来,他不自觉打了个寒颤,这才后知后觉,自己不知何时竟已出了一身冷汗。 一扬马鞭,他逃命般离开这里。 然而还未等马蹄发力,一道白光忽而闪来,子鼠反应不及,下意识便拔刀去挡,谁知却挡了个空,下一瞬,他身子猛然下坠,面上忽得溅起一阵濡湿的温热。 人在极度惊恐的时刻下,反应会不受控制地变得迟钝。 譬如现在的子鼠。 他呆呆地看着身下,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凭借本能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脸。 只见手掌上一篇刺目的鲜红,他瞳孔颤动着,视线微微下移,终于看到了胯/下白马脖颈间喷薄而出的鲜血,和插在马脖上的那一柄闪着寒光的小巧匕首。 他的手掌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下一刻,他瞬间从这僵直的马背上起跳,目光死死盯住远处的树林,抬腿奔去。 此时此刻,他心里只剩了一个念头—— 离开这里! 不管用何种方法,离开这里! 但就在下一瞬,面前卷起一阵冷风,男子瞬间僵在了原地。 他的脖颈旁,多了一把杀气凛冽的长剑。子鼠动作迟缓地抬头望去,瞳孔骤缩! 马背上,一个极其年轻的女子面如冰霜,手执长剑,一字一字皆带着滔天的寒意:“说,秦峰青让你来这里做什么!” 不过短短一盏茶的功夫,铁门从外面被人大力拍响,铁门翁鸣声久久回荡在山间。 何萧忙登上瞭望塔,只见子鼠去而复返,身边还多了个女子。 那女子不等他开口,径直喊道:“上面的人听着!若想活命,即刻通知你们所有人从这里离开,这里马上就会被火药炸掉,我此番为救你们而来,识相的就快开门!” 很快,铁门便被人从两侧大开,何萧匆匆走出:“姑娘是什么意思?可否明示?果真有人要炸了此处?” 沈忆径直拖着子鼠往里走,甚至没有时间看这喋喋不休的男人一眼:“我说了,你即刻通知所有人,越多人越好!什么都不要带,跑得离这里越远越好!埋在地下的炸药的引火线已经点燃了,这里随时会被炸掉!快走,快走!” 何萧面色霎时一白,脚步顿在了原地,怔怔看着那女子抓着子鼠径直上楼而去——那正是子鼠方才下来的地方。 猛然之间回神,何萧毫不犹豫地掉头,朝与这两人相反的方向走去。 沈忆进了寨子,只来得及匆匆扫一眼这寨子的全貌,但也就一眼,她便瞬间明白了瑾王和秦峰青在这里偷着藏着搞什么鬼。 空气中浮动着呛鼻的硝石味道,单是她看到的,便已有不下百只火铳随意搁置在地上。 怪不得赵梁说这是比孔雀楼更加重要的事情。 怪不得城中男子稀少,以至于寒冬腊月里,竟只有一群老叟在寒风中扫雪。 怪不得小小一个孔雀楼,当年竟征用足足一万壮丁,修了整整一年才修好,只怕当时大多数人去修的,根本不是那孔雀楼。 怪不得陆少安会说有五百人无辜死去,在如此恶劣的条件下制作火铳火药,当然极有可能发生意外爆炸! 沈忆几乎是生生将喉头的一口血咽了下去,眼下不是痛骂瑾王和秦峰青的时候,关键是这里还关着上千百姓,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活活炸死。 一路扭送着子鼠来到二楼一间木屋之中,沈忆眼看着他颤抖着手按下书架上的一处暗格,随后轰然一声巨响,书案后,原本严丝合缝的墙壁猛然从中央裂开,向两侧推去,露出一道向下去的长长石阶。 看着那漆黑的洞口,子鼠下意识后退一步,沈忆立刻抓紧他:“走!” 拿起密道口的火把,沈忆拽着男子大步向下,一直往下走了约莫五十余级台阶,终于走到平地,两人向左拐弯,眼前便出现了一间点着煤油灯的石室,男子在墙壁上轻轻一按,一道小门立刻转了出来。 沈忆走到门前,借着火把的光往里面看去,只见漆黑的地道之中,唯有火把的光亮映照四壁,早就没了什么引信的火星。 空旷无人之地,沈忆几乎能听见自己迅疾的心跳,一声一声,越来越响,她几乎快喘不上气来。 子鼠在她手中剧烈挣扎起来,厉声道:“这就是埋引线的地道,我方才就已经点燃了引线,你若想灭掉,便自去吧!我已经把你带到了,按之前说定的,快放我走!” 沈忆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这引信怎么灭?” 子鼠冷笑道:“我怎的知道!秦峰青只跟我说要点燃引信就行了,其余的我一概不知!你快松手!” 沈忆手一紧:“你——!” 男子双眸隐见赤红,死死瞪着她,求生的本能令他眼中逐渐弥漫起了杀意。 正在这时,转弯处传来了快速的脚步声。 两人俱是一怔,沈忆扶上手中的剑柄,紧紧盯住那转角。 下一瞬,一个人影转了过来。 沈忆微微睁大眼,紧攥着男子腕上绳结的手不由一松。 “……陆少安?” 男人发髻凌乱,满身都是雪水,衣裳深一块浅一块,显然是在路上曾滚落到了雪地里,堪称一身狼狈。 他冷冷看她一眼,却没说话,只是径直往那埋着引线的地道走去。 沈忆立刻跟了上去。 她甫一松手,子鼠便如一尾滑不溜秋的鱼,立刻转身就往外走去,边走边挣脱开腕上的绳索,几步跃上台阶,出了密道口,消失不见。 沈忆握着火把,跟在陆少安身后大步走进漆黑的地道,她疾声道:“你知道此处?那你可知有什么法子能阻止火药爆炸?” 陆少安一言不发,只是大步向前,几乎一路疾跑,只时不时停下来查看引信。沈忆虽心中焦急,却也不敢再打扰陆少安。 直到转过一处角落,两人终于看到不远处的地上,一点微弱的火光,慢慢地向远处延伸,两人拔腿奔去,却被一道石门挡了下来,眼睁睁地看着那火星消失在了石门下方的小洞里。 沈忆一拳砸在结结实实的石门上,心底不由漫上一股强烈的绝望。 这是陆少安却道:“你让开,我试试这石门能否打开。” 沈忆怔了一下,眼睛瞬间一亮,即刻侧身避开,陆少安娴熟地在石门上摸索起来。 沈忆看了片刻,忍不住道:“你为何会对这密道如此熟悉?” 陆少安淡淡道:“这密道的图纸和火药埋放的地点,本就是我亲手所定。” 沈忆诧异一瞬,随后她很快想起什么,语调倏地一冷:“你既知道此地,还不早告知我,非要等到如今十万火急的地步才肯过来相助,你早说又能怎样!” 陆少安忽然重重往墙上一拍,干哑的声线在地道中发出隆隆回声:“我只做了图纸,何曾说过我知道这个地方!自半年前小西山那边的寨子出事,秦峰青便另建了这里,他只让我画图纸,从头至尾都不曾告诉我这寨子安在何处。” “更何况,”陆少安冷冷一笑,“谁说我是为了帮你,我只是不忍心看那么多值钱的火铳葬身火海,你别自作多情。” 沈忆瞥他一眼,撇了撇嘴,终是转了话头:“怎么样,还有救吗?” 陆少安淡淡道:“还有可能。”话毕,只见原本严丝合缝的石门转动起来,留出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狭小缝隙。 沈忆立刻闪身进去,却未注意到,陆少安看着地面上,神色猛然沉了下来,身子全然僵在了原地。 沈忆走了几步,回过头看他:“怎么还不走?” 陆少安忽得抬头看向她,嘴唇微微颤动,一双眼瞬间幽暗起来,深不可测地望着她。 这眼神有一刹那似乎是想将她吞噬一般,沈忆自脊背不受控制地窜起一道寒意:“你、你怎么了?” 陆少安的眼睛逐渐恢复清明。 他看着她,面容一点一点恢复往日的漠然,良久,他道:“你走吧。” 沈忆疑惑道:“你说什么?” 陆少安一指地上:“看到了吗?” 沈忆低头望去,瞳孔微缩了一瞬。那原本只有一股的引线,竟在石门后分作了两股,另一股自左侧石壁下的小洞蜿蜒进去,消失不见。 陆少安道:“我设计之初,只埋了一处火药,是在这整座寨子的底部,并没有这多出来的一股。这只能说明,秦峰青为了彻彻底底毁掉这里,还埋了另一处炸药,且极有可能,是为了炸掉一部分山体,从而把寨子彻底埋住。” 沈忆攥指成拳,轻声道:“所以呢?” “所以你走吧,往前还有机关重重,你跟来也只能是拖累,我先把寨子下面火药的引线灭掉,至于另一股——”他不容置疑地拽过沈忆手中的火把,转过身,大步向前走去,“听天由命吧,你立刻出去,让所有人尽快离开寨子,我只能尽力给你们争取时间。” 沈忆看着男人离去的背影,他鬓发微乱,隐隐可见几缕白发在空中飘扬,身形微微圆润,脊背微驼,亦不复她初见他时的清瘦挺拔,可他大步向前走去,始终,不曾回头。 许久,沈忆轻声说:“你还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陆少安停下了脚,仍背对着她,留给她一个背影,过了一会,他平静地道:“你说的对,我是一个俗人。只杀人不救人,是恶人,只救人不杀人,是圣人。我救过不少人,曾自诩是个圣人,可后来,虽未杀过人,但有人亦因我而死,到头来,不过是个不上不下的俗人罢了。” “俗人,要么为了成圣人而死,要么,为了做恶人而死,终归一死,我不愿为恶而死,这样的死法,很适合我。” 说到这里,他停了片刻。 再开口时,男人的声音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他低声道:“殿下,请帮我,给燕燕找个好父亲吧。” 说完,男人重新迈开步子,大步向前走去,再没回头。 沈忆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她深深看一眼男人的背影,转身,迈步,再没有丝毫犹豫,朝出口奔去。 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地道中的两道身影,背道而驰,相距愈来愈远,愈来愈远,直至各自消失在尽头。 【作者有话要说】 朋友们,挥舞起你们的小手!让芭蕉听到你们的声音!(今日依旧发癫水平正常,点点头,满意离去) 第32章 落定 沈忆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奔跑。 快, 再快,再快! 心脏疯狂地跳动,汗水不知不觉浸透了衣衫, 鬓发早已散乱,此时她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逃出去,活下来! 漫无边际的昏暗过后, 眼前终于迎来了一线微弱的光明, 是密道口。 沈忆喘着气, 拖着发软的双腿几步登上台阶, 终于来到了地面之上。 已经到了这里,离寨门便不远了,出门右转下楼便是。 沈忆下意识松了口气, 用手背拭去了额上的汗, 然而不过一瞬的时间,只听自头顶传来一声惊雷般的轰鸣,几乎将她的耳膜震碎。 脚下的寨子还完好无损,现在被炸的显然是头顶的山体, 陆少安果然只来得灭掉一股引线,炸裂山体的火药显然已经点燃, 只怕过不了多久, 山上掉落的巨石就会将这座山寨彻底砸个稀巴烂。 沈忆不敢再有丝毫松懈, 跑到门前大力一拉—— 门纹丝不动, 她竟没有拉动。 沈忆微微瞪大眼, 用尽全身的力气又往外推, 可无论是她往外推还是往里拉, 这道门始终一动不动, 无法打开。 视线下移, 沈忆终于看到,那门栓上,静静锁紧的一把铁链,看不到锁眼,只有一根光秃秃的铁链。 眼下这般情况,只有一个解释—— 这道门,被人从外面锁上了。 少女眼眸中浮起丝丝冷意,她眼下无暇去想这门是不是那子鼠逃走时锁上的,眼下最重要的,是打开这道门。 唰地一声,她抽出腰间长剑,一下一下,狠狠劈在这坚硬如石的链条上。 双手虎口直被震得发麻,头顶石块坠落的轰鸣响彻整个屋子,竹制的屋顶此起彼伏地发出令人牙酸的劈裂声,嚓地一声,猛然间便被巨石撕开一道巨大的裂缝,砰然一声震响,巨石砸落,火药灰烬夹杂着山泥随着一起簌簌落下。 整间屋子几乎已经摇摇欲坠,沈忆几乎站都站不稳,她咬紧牙关,高高扬起剑柄,狠狠砸下。 然而即便她拼尽全力,这精铁制成的链条却也只是被砍出了些许微小的豁口,不仔细看甚至根本看不见。 沈忆眼睛里仿佛已经只有这根链条,她对纷纷砸下的竹片和石块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眼睛甚至隐隐泛起红色。 可即便如此,沈忆还是感觉出来,自己的抬起剑的速度在一点一点变慢,落下的力道在一点一点变小,双手已经全然失去了知觉,自手掌到手腕一直到肩膀处,都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 一边用力砍着铁链,沈忆心中同时不可自抑地涌上绝望。 又一声清脆的铿锵声,铁链的反震力道传回沈忆颤抖的双手,长剑脱手飞出,身体到了极限,她终于再拿不稳,再拿不住。 沈忆微微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瞬间的茫然,但转眼间便变得清明,她飞速地环顾四周,开始寻找能暂时庇护她的空间。 而就在这时,锁链忽然急速下坠,松松垮垮地掉落在地上。 下一刻,吱呀一声,这道紧闭着的、坚固无比的门,就这样缓缓地在她面前打开。 沈忆死死盯着那脱落的铁链,后知后觉—— 有人从外面,为她打开了这道门。 脑袋还未反应过来,沈忆已下意识迈出门去,她环顾四周,第一眼竟未看到人影,视线往下一扫,她心跳几乎停了一瞬。 一个男人。 穿着并不起眼的布衣,双手皮肤粗糙黝黑,脸上有着大大小小的坑坑洼洼,若非沈忆知道此人或许是长时间制作火药而致,她可能会认为此人天生长得奇丑无比。 可她看的并非他的脸,而是更往下的地方。 这个男人的右腿自腿根向下已经消失,而他的左腿,许是被山体滚落的石块砸中,正在源源不断地渗出大量鲜血,在他身后,竟有一道蜿蜒了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楼梯那边的血痕。 并不难猜到,这个男人也许是发现了她被锁在此处,拖着仅剩一条还被砸烂的残肢,一点一点爬过来救她。 男人气若游丝地说着什么,可周围全是山体的轰鸣,仿若群山愤怒的咆哮声,毁天灭地一般回荡于天地之间,沈忆完全听不清楚,但看着他不断重复的唇形,她很快分辨出来,他说的是: “快走,快走。” 沈忆停顿了几息。 在这堪称瞬间的短暂时间,她立刻做出了决定。 迅速地抬起男人的一条胳膊绕到自己脖子后方,她用两臂托起他,早已麻木的双腿在这一刻重新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双脚一点,飞快地弹射而出。 快,要快! 身体四面八方皆有巨石砸下,轰鸣声不绝于耳,沈忆抱着男人,用尽全身力气在坠落的石块中腾挪翻转。 还好通向一楼的楼梯上只落了一些不大的落石,基本还能走,沈忆几步跃下台阶,冲向寨门。 她的身后,山体开始隐隐倾斜,无数大树夹杂着泥土和雪粒急速砸下,整座山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下陷坍塌,被越来越多滚下的山体碎片深埋在下。 十丈,五丈,三丈……最后一步! 沈忆的双腿几乎已经不会打弯,完全靠着本能,迈出了寨门,就在同一时刻,身后传来轰隆巨响,山体滑落,将整座山寨彻底埋于地下,仿佛一切从未存在过。 也就在这一刻,天边洒下一缕霞光,长久在昏暗中奔袭的沈忆下意识眯起眼,望向天边。 一望无际的雪原尽头,金色朝霞铺满天边,一轮圆日露出了金红色的边缘,霎时间,光芒万丈,整片雪原都变得光辉灿烂。 她身前不远处,还有很多很多人,和她一样,都是刚从这场灭顶之灾中逃出来的幸存者,他们不约而同地眯起眼,怔怔眺望向那冉冉升起的朝日。 恍惚之间,听到风中传来的话音。 “都逃出来了吗?” “都逃出来了。” 沈忆下意识想要弯弯唇,可她已经连提起唇角的力气都没有了,浑身已经脱力,她的步子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最终,她停下脚步,缓缓回过身,望向那片山脚下的庞大废墟。 硝烟弥漫,荒芜死寂。 除了她,再不会有人知道,这里曾有个人,大步向前,决然赴死,永不回头。 除了她,再不会有人知道,这里曾有个人,他算不得好人,却也愿意以自己一命,换得他人存活。 除了她,再不会有人知道,曾有个人永远留在了这里,长眠地下,无碑,无坟,无冢,亦无名。 浓浓的疲惫袭来,意识逐渐变得混沌,沈忆双眼不受控制地垂下,她的身子慢慢地软倒在地,顷刻间昏死过去。 北风呼啸着,平原上,远处枯败的树枝上簌簌掉下雪粒,在风中如柳絮般飘扬着,旋转着,慢慢落在寂静的庭院中。 沈忆修养了三四日才渐渐恢复精神。 季祐风日日过来看她,每次来时要么带西街的糕点,要么带东城坊的酥酪,总归是变着法地哄着她乖乖喝药。 听季祐风说,他已将秦峰青和何玉良等人下狱,同时修书一封,将孔雀楼和私造火铳火药之事一一禀明,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请皇帝定夺。 听季祐风说,沈聿现在日日出入帝巳城城防军营帐,为了重整军纪及城防部署忙得不可开交,基本每天都要到深夜回来。 还听季祐风说,枕月最近似乎对习武有了莫大兴趣,日日在大门口蹲沈聿,一路同他走回院子,缠着他教自己习武。 枕月或许会成为孔雀楼一案最为重要的证人,所以在她说无依无靠,希望能暂时借住在这里的时候,季祐风同意了。 沈忆披衣坐在桌边,看着身前那方托盘,上面一碗药汤,旁边是一碟精致可口的点心,正是季祐风送来的。 她微微有些出神。 阿宋说,她养身子这几日,沈聿只在她昏迷的第一天差人来问了声,后来便再没见过人影。 沈忆一勺一勺把药饮尽,慢慢地吃着糕点,耐心地等待唇齿之间那股苦涩的草药味淡去。 晚间,膳厅。 这几日一般都是季祐风、沈忆和枕月三人一同用饭,沈聿忙着重整城防军,基本赶不上与他们一起用饭。 今天却是稀奇,三人刚落座,沈聿便推门进来了。 他穿了一身月白色常服,想来是回府后先回房换了衣服才过来。他素日大多是着黑色或墨蓝的公服,显得他冷肃威仪,如今这身衣服,倒是多了几分温润。 沈忆扫了眼一旁的枕月,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沈聿。 沈聿在季祐风的左手边坐下,刚好和坐在季祐风右手边的沈忆面对面而坐。 季祐风朝他举了举杯:“自何玉良下狱,军中竟也连个能临时担起城防重任的人选都没有,难为连卿要一边审讯秦峰青等人,还要一边收拾他们留下来的烂摊子,孤以茶代酒,先敬连卿一杯。” 沈聿抬手回礼,将杯中酒液尽数饮尽,道:“劳殿下挂心,如今城防军已经部署得差不多,只待朝中新的护军任命下来,至于审讯秦峰青等人一事,人证物证俱在,他却一直说自己不知情,更不承认与瑾王有关。” 季祐风神色平淡,难得没有素日温雅的笑意,倒是显露出几分高位者翻手为云的冷漠威仪:“事关瑾王,他当然不肯认。无妨,最迟年前,朝中关于此案的意见一定会下来,届时把他们押送进京,早晚能问出实话来。” 沈聿应了声是,不再开口。一时间,饭桌上异常安静。 枕月坐在季祐风对面,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动了下,她眼珠一转,笑道:“这样说来,几位有段日子才能启程返京,如今年关将近,不知道殿下有没有兴趣去看看花灯游园会?” 三人下意识将目光聚集在她身上,女人长眉如烟,眼角微微上挑,红唇饱满如樱桃,看得出是用心妆点过一番,却并不叫人觉得浓妆艳抹,反倒是恰到好处衬出她的妩媚,眉目流转间,勾魂摄魄。 不愧是能从孔雀楼中一路厮杀出来成为花魁的女人,沈忆身为女子也几乎看呆了。 她下意识朝对面的沈聿看了一眼,却不料,她刚转过去便被男人察觉,与他正对上了视线。 他神色淡漠,冷白的面容在酒力作用下平添几分微醺,只那双眸子却清明依旧,仿佛能一眼将她看穿。 沈忆立即移开目光。 枕月没有注意到两人这一瞬间的眼神接触,轻快地道:“花灯游园会在每年年前都会举办,届时整座城都会用花灯装饰得很好看,每年这个日子,都会有很多年轻男女结下姻缘呢。” 说着说着,枕月的眼神不由转向了那坐在她右手边,俊美冷淡的男人。 沈忆放下筷子,淡淡地道:“这种灯会,人一定不少,我们倒是没什么,只是殿下千金贵体,万一有个什么差池就不好了。” 枕月看着她,忽然挑了挑一边的眉毛。 季祐风笑道:“没什么,无需担心孤,多带些侍卫便是了。帝巳城一年一度的盛况,见见也好,总归还不急着回去。” 沈忆微微一顿,没再说话。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几人用完膳,便准备各自回房去。 季祐风喊住沈忆,关照几句她的身体情况,沈忆一抬眼,瞧见那绯红的裙摆荡出门槛,直追着前面那男人的背影去了。 她收回视线,微笑着一一回了季祐风的话,礼数周全地告辞,最后不紧不慢地迈开步子,朝门口走去。 第33章 坦白 从膳厅通向后院最近的路是一条回廊, 恰能容两人并排而过,眼下,一男一女正并排穿过回廊。 枕月跟在沈聿身边, 侧过脸看看他,笑道:“沈公子,当真不再考虑考虑教小女子武功的事?” 借着说话的机会, 她总算能正大光明地欣赏他。 枕月之前从未见过像沈聿这样如此绝佳的骨相皮相, 深邃清隽, 他又向来神色偏清冷, 整个人好似天山的冰雪,叫人惊叹,却又望而却步。 不过那是常人的想法, 枕月不会这样想, 她只会想……怎么才能给这冰雪烧一把火,好叫它瓦解了,消融了,沸腾起来。 枕月笑吟吟地望着男人的侧脸, 胸前像是揣了根鸡毛,时不时蹭到, 便心痒痒的很。 她长得好, 她向来知道的。曾经被她这样盯着的男人, 早就六神无主方寸大乱, 可沈聿却目不斜视, 看也不看她一眼, 语气更淡到了极点:“你若是真心想学武, 我事务缠身, 你便知道不该来找我, 你若并非是真心想学武,那,便更不该来找我。” 他终于停下脚,看她了一眼:“我说的,你该听明白了罢。” 枕月面上笑意不由一滞,随之停下了步子。 她明白,她当然明白的。 沈聿看出了她这并不张扬也不算隐晦的心思,是一语道破,也是直接拒绝。 枕月只是不明白,以她的容貌,怎会有男人不享受她话里话外流露的崇拜,也不享受这种欲说还休的暧昧,反而一把将这层窗户纸扯烂? 心中油然升起几分挫败,但枕月毕竟是风月场上摸爬滚打过的,索性上前一步,仰起脸轻声笑道:“公子既然都知道,不妨再考虑考虑?奴家不求名分,只求能侍奉在侧,公子……就当是怜惜我可好?” 这时,身后似乎传来不徐不疾的脚步声,枕月没有在意。 她眼看着这句话说完之后,男人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他垂眼看着她,目光漠然到令人心底发寒。 枕月心头一颤,立刻就后悔了,她以往应付起男人来得心应手,谁知沈聿与她见过的男人都不大一样,竟是软硬不吃的。 眼看他就要走开,枕月却连张口喊住他的勇气都没有。 却在这时,身后传来一把清泠的嗓子,似笑非笑地说:“这么巧,二位在聊什么呢?” 沈聿身形一顿,抬眼看了过去。 廊下,少女双手拢袖静立,唇边含着意味不明的笑意,眼里却没什么情绪,静静地看着他们。 “原来是阿忆妹妹,”枕月笑吟吟地打招呼,“没聊什么,我在问沈公子能不能教我习武呢。” 沈忆方才转过廊角时,正看到这两道人影贴得极近,一修长一窈窕,皆是万里挑一的好颜色,男人微微低着头,女子仰起盈盈如水的眸子看他,两人对视,真叫人忍不住脸红。 此情此景,沈忆也不得不信,那些说枕月心悦沈聿的传言,或许真的不是空穴来风。 她缓步走上前,噙着笑说:“原来枕月姑娘是为了学武一事,我也听说枕月姑娘这些天日日跟随在兄长左右,嘘寒问暖,想来定然是习武心切,兄长不如应下吧。” 枕月一愣。 沈聿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终于开口道:“我为什么要应下?” “兄长不愿吗?难道是担心旁人议论你们?”沈忆眨眨眼,“那不如这样吧——” 她想了想,说:“就当是我替枕月求兄长的,若旁人问起来,就说兄长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答应的,如此一来,想必不会再有人传你们的闲话了,我也算是——” 沈忆自舌尖慢慢吐出四字:“成人之美。” 沈聿微微抬起眼,眼底黑沉沉地望着她,道:“你想让我教她?” 连枕月都察觉出,沈聿这句话语气不对,可沈忆仿佛没感觉出一般,仍笑着说:“是啊。” 她微微往前迈了一步,仰起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男人的面容,轻声说:“兄长不是把我当成亲妹妹看吗?一个小小的请求罢了,兄长该不会生小妹的气吧?” 沈聿眸光微动。 两厢对视,彼此皆没有移开视线。 枕月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在这二人身上转了一圈,闭紧了嘴。 “我当然不会生气。”许久,沈聿缓缓道,他的嗓音低沉,清冷,“明日起,你每日卯正来我院中等我,我教你习武。” 这话显然是说给枕月听的,可他的视线却自始至终未离开过沈忆,仿佛不愿错过她面上的任何表情。 枕月微微瞪大眼。 沈忆的笑容仿佛刻在了脸上一般,丝毫未变。 袖底手指早已攥紧,少女面上却滴水不漏,笑着说:“你们继续聊,小妹先告辞了。” 沈聿让开半个身子,任她从身边与他擦肩而过,朝与他相反的方向走去,直到脚步声消失,他也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深夜。 沈忆披衣坐在书案前,握着一卷兵法读着。 只是翻了还没几页,她便将啪地书合上,丢到了一边。 伸手按着太阳穴,沈忆的眼睛渐渐失了焦点。 方才整整一个时辰,她一看书,眼前便不由自主浮现出廊下男人英俊硬秀的侧脸,以及那句—— “我当然不会生气。” 她亲手将爱慕他的女人推给他,他却不生气。 他果真……只把她当妹妹。 径直向后一躺,她仰面怔怔看着屋顶。 可她什么时候,已经对沈聿这般上心了? 甚至如今回想起来,连他素日的一举一动,他的一个神色,他和别的女人说话时的一个眼神,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可沈聿,他是沈家的大公子,是她名义上的养兄。 她与他从前素昧平生,八竿子打不着,以后等她嫁了人,更不会有更多的交集,她有什么好在意的? 反倒是季祐风,他和她年少相逢相知,如今更有望成为太子,能助她复国,他才是她最该上心的人。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竟总是下意识忽略季祐风,反而更关注沈聿。 意识到这一点的刹那,沈忆的心微微颤了下。 她猛然闭上了眼。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微微颤抖的眉心慢慢地从不安到坚定。 不知过了多久,沈忆终于睁开眼。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她坐直身子,拿起方才丢下的书,重新开始看起来。 正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阿宋过去开门,沈忆转眸看去,只见来人一身绯红衣裙,艳色惊人。 沈忆握着书,淡淡道:“你怎么来了。” 枕月大喇喇在她对面蒲团上坐下:“怎么,你这地方,翊王殿下来得,我就来不得?” 沈忆瞥她一眼:“你这说废话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了。” “……”枕月翻起一个白眼,“你这人也太没意思了,知不知道什么叫调侃??调侃!!!” 沈忆面无表情地转头对阿宋道:“送客。” 枕月看着毫不犹豫冲上来的阿宋,毫不怀疑自己会被捆成一个粽子丢出去,连声道:“我说,我说还不行吗!” 沈忆抬了抬下巴:“说。” 枕月看她一眼,眉间难得闪过一丝犹豫,神色也随之变得凝重起来,但她向来不是瞻前顾后的人,一闭眼索性问了。 “沈忆,你喜欢沈聿?” “不喜欢。” 沈忆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嘴里已经说出来了。 不假思索,毫不犹豫。 枕月一挑眉:“此话当真?” “当真。” 枕月啧了声,道:“你可要想好了再回我,你若喜欢他,我便不再打他的主意,你若不喜欢他,我可就要认真了。” 沈忆望着她显然带着几分调侃的面容,淡淡地道:“我当然想好了,我有喜欢的人,不是他,沈聿也只把我当妹妹看,你想做什么,做就行了。” “……”枕月收起笑容,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似是叹了口气,然后才说,“你别后悔。” 少女面无表情地道:“我绝不后悔。” 枕月走了。 沈忆看得出来,她还是开心的。 毕竟已经得了她的亲口允诺,枕月也算没有后顾之忧了。 每个人终会有自己的归宿。 这样很好,不是吗? 呼的一下,阿宋轻轻吹灭灯,沈忆躺在床上,在黑暗中闭上了眼。 而那些几乎快被遗忘的记忆在入睡后涌来,光影片段在脑中飞掠而过,交织成梦。 七年前,梁都,上元灯会。 披着火红大氅的少女在华灯下转身,咬一口手上色泽鲜亮的冰糖葫芦,扬起手臂含糊不清地喊道:“阿淮,你快点嘛!” 她目光所指之处,人头攒动,一青衣少年慢吞吞地拨开人群走来,在她面前站定。 少年左手拎着鲁班锁兔儿灯各式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胳膊下夹着首饰匣子,左手掂着一个铁笼子,里面是只花花绿绿的鹦鹉,身上还挂了只被塞的鼓鼓囊囊的布包。 一身打扮可谓是惹人注目得很,少年顶着路人的纷纷侧目,一张冷白如玉的脸面无表情,只是在看向她时,向来淡漠的眸光终是含了几分怨怒之色。 沈忆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少年冷冷道,“再笑我就全给你扔了。” 说什么邀他出宫来玩,原来不过是找他当个提东西的苦力。 沈忆忙双手合十举过头顶,拜了一拜:“我错了。” 嘴上说着错了,可手掌后面却斜斜探出脑袋来,朝他俏皮地眨了下右眼。 少年忽然愣住了,别开眼,转头向前走去。 他不知为什么,竟走得格外快,转眼间便没入人海,只留了一个残缺的背影。 沈忆傻眼了,反应过来后拔腿追了上去。 待追到人,沈忆两颊嫣红,额上渗出了稀罕,喘着气道:“你怎么、怎么走这么快!” 少年却没说话。 沈忆的目光却已被路边一家酒楼的目光吸引了去,她两眼一亮,也不在意对方还没回她话,拍着他的肩膀道:“好啦,别气啦,走,我请你吃拨霞供!” 一边说着,一边将他拽进了酒楼中。 倒是全然没注意到,少年在闻到酒楼飘来的饭香味之时就已隐隐变了神色。 第34章 梦回 此时酒楼人满为患, 雅间早就没了,两人只能挤在大堂一个角落里,并排而坐。 沈忆小手一挥直接点了一桌子菜, 不多时,店小二端来暖锅和配菜摆在桌上,辣椒的香气扑面而来, 红油滚滚, 热气腾腾。 客人太多, 店小二丢下锅就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沈忆自己动手,端着羊肉下锅。 “吃辣吗?”沈忆问。 “不吃。” 沈忆面露遗憾,一边往清汤里夹肉一边道:“辣可好吃了呢。” 被切得纤薄如蝉翼的羊肉片下锅一滚, 须臾便熟透了, 蘸上椒料后送进嘴里,唇齿之间皆是香气。 这家酒楼的生意如此红火不是没有原因的,其中一个关窍就在于这嫩羊肉,不过沈忆最爱吃的却不是这个。 她从红汤中夹起一筷子芫荽碎放进小瓷碗, 用椒料一拌,最后均匀地撒上一层白芝麻, 红红绿绿的, 鲜亮诱人。 少女的神色显然是满意极了, 伸手朝旁边推过去:“喏, 涮芫荽, 尝尝!” 少年一双黑眸盯紧这瓷碗中黑红料汁中浮起的绿色。 沈忆神气活现:“这可是我独家秘制的吃法, 只此一家, 不会有比这个吃法更好吃的芫荽了, 你尝尝嘛!” 少女乌溜溜的眸子殷殷望着他, 双颊被暖锅的热气熏得如生粉霞,许是吃辣的缘故,唇瓣格外红艳,摄人心魄。 他握住筷子,慢慢地夹起一筷送到嘴里,径直咽了下去。 沈忆亮晶晶地看着他:“好吃吗?” “……好吃。” 少女粲然一笑,眼底如有万千烟火绽开。 她显然高兴极了,拍着桌子又叫小二上了两壶好酒,一边吃涮肉一边与少年对酌,大快朵颐,不亦乐乎。 她吃得开心,全然没注意到是从什么时候起,阿淮已经很少动筷,只在一旁下菜涮肉,不时给她添上几片肉,静静地听她说话。 沈忆同他闲聊:“阿淮,你在魏国皇宫里,会像我这样跑出来玩吗?” 少年微微一顿:“不会。” “诶?”沈忆好奇地朝他看来,“那你平日都干什么?” “读书,写字。” 沈忆:“不是,我是说平日不需要学习的时候。” “嗯?不念书的时候?”少年想了一会,道,“练功吧。” “什么——”话说得太急,沈忆猛地被辣椒呛了一下,咳了好几声才缓过来,眼泪汪汪地看着他,“练功也能是消遣?你平时都不玩的吗?” 阿淮倒了杯温水推过去,淡笑了声:“玩?我哪有时间玩,还不如多看几本书,多练几遍剑法。” 沈忆微微瞪大眼,喃喃道:“你们大魏培养皇储都这么严苛的吗?竟然连个消遣的时间都没有。” 少年下意识想分辨什么,可随即便反应过来,紧紧闭上了嘴。 沈忆夹起一片肉,继续道:“你看我们大梁,我父皇虽然有很多孩子,但是都散养,那些没什么野心的,脑瓜子不太灵光的,我父皇给个封地就不管了。只有看起来靠谱些的,他才会在课业上要求严一些,不过虽然我不爱念书,可父皇最喜欢的就是我了,他说以后要传位给我呢!” 过了好一会,少年才道:“你父皇,是真的很爱你吧。” “那当然了!” 少年倒了杯酒,微微转动着酒杯,半响,忽然道:“其实我爹没有不让我玩,只是我自己不想,我总想着能变得更厉害一些,因为只有这样,我爹才会多看我几眼。” 沈忆伸出去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中,她转头看了过去。 少年侧脸的下颌线隽秀硬朗,薄唇轻抿的弧度透出几丝倔强,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沈忆收回筷子,想了片刻,真挚地道:“可你已经很厉害了,我那么多课业,你唰唰唰一会就写完了,少傅现在常夸我课业写得好呢。你父皇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一定是以你为傲的。” “是吗?”少年勾了下唇,露出一个讽刺的弧度,“他若真以我为傲,又何必在我娘去世没多久便再娶,又生下一个儿子。” “……”沈忆期期艾艾地道,“其实这对于一个皇帝来说,还挺正常的吧?” 少年没再说话。 酒足饭饱后,二人又逛了会儿集市,便打道回府。 往常,两人一般在密道里便会分开走,各回各的住处。而这次,沈忆却是一路跟着阿淮回了和光堂。 她直接将他拽上正殿的屋顶。 也就是这里巡防的侍卫少,他们才能这样肆无忌惮。 阿淮道:“做什么?” 少女两条腿在空中晃悠着,变戏法一般掏出了一根五孔竹管,笑道:“好啦,别不开心了,我给你吹小曲。” 少年挑了挑眉:“我说你怎么有段时间不见人影,原来是去买这个了。” “是啊。”沈忆找准孔位,轻阖双眼,深吸口气,吹奏起来。 只听一道清越的长音划过黑蓝的夜空,宛转悠扬之处,如微风拂皱春水,如山间溪流叮咚,亦如云开见月,拨雾见日,霎时光明灿烂,万物生晖。 一曲毕,阿淮道:“尺八不易学,更不易精,可殿下,吹得很好。” 得了夸,沈忆反而谦虚起来:“还行,还行。” 她一手转着竹管,一手垫在后脑勺上,仰面躺了下去。 两人默默无言地望着夜空许久,沈忆道:“怪不得你看起来总是不太开心,原来不只是因为你娘去世,还因为你父皇。” “其实他们大人的事,我们又能知道多少呢,你父皇或许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或许有自己的考量,总归——不会是觉得你不够厉害而不喜欢你。” “再说了,他就算夸你厉害,那又如何呢?” “日子是过给自己看的,你不能轻易让别人的想法左右自己。呐,我方才吹得曲子是《春和景明》,相信我,你娘会一直在天上保佑你的,你父皇虽然不说,可我想他既然对你寄予厚望,定然是希望你能一直好好的,至于我嘛……” 少女坐起来,拍着胸脯道:“阿淮,以后你有什么不开心的尽管来找我,有我在,你的人生以后必然能像这首曲子一样,春和景明!” 夜空下,少年临风而立,背后是漫天星子子,他一双黑眸静静地望着她,许久都没有说话。 方才一腔热血脱口而出,不觉得有什么,可被冷风一吹,激情褪去,又被他这样看着, 沈忆不由微微红了脸,佯怒道:“喂!你哑巴啦,干嘛一直这样看着我?说话呀!” 少年似是如梦初醒,匆匆别开眼睛,望着别处道:“……没什么。” 沈忆红着脸慢慢坐直身子,只觉脸颊烫得惊人,她偷偷瞟一眼少年的侧脸,又猛地收回目光。 两人之间的气氛忽然变得别扭奇怪起来。 过了一会,沈忆站起来,小声说:“我得回去了。” 阿淮嗯了声。 两人下了殿顶,沈忆走出和光堂大门时回头望了一眼,大大的月亮挂在槐树枝头,洒下洁白的光辉,少年站在树下,似乎正望向她。 夜风袭来,槐树下少年的身形忽而如一团雾,渐渐地消散了去。 ……梦醒了。 沈忆慢慢睁开眼睛,望着头顶的床帐,仿佛还能感受到梦境中那一刻的悸动。 这场来自七年前的遥远的梦,其实已有许多细节都模糊了,可夜空下少年黑曜石一般的眸子在她心中留下的涟漪,就如那热辣的羊肉香气一般,久久难忘。 也是经过这一晚,她第二日去寻阿淮的时候,见他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却不肯说是怎么了,最后还是他身边那个小厮说漏了嘴,沈忆才知道他原是吃不得芫荽的,昨晚却几乎吃了一整碗,难怪拉肚子几近虚脱。 彼时,沈忆望着他若无其事的淡定模样,心头软得一塌糊涂。 她不过是觉得深宫寂寥,又课业繁复,寻他做个玩伴,偶尔说几句无关痛痒的俏皮话哄他高兴罢了,何至于他如此记挂在心,傻得连一碗芫荽都不拒绝。 可如今想想,那天她初遇阿淮,他整个人如一潭死水,被几个草包世子打了也不还手,原是那时他本就遇生母去世,又孤身一人前往梁国为质,大抵当时已是心如死灰,所以,才会把她那些微不足道的好这样放在心上吧。 她的阿淮,原来是这样一个人啊。 只是说来也奇怪,阿淮只对皇帝纳妃子生儿子不满,对皇帝送他来梁国为质反而是只字不提。其实按理来说,被亲爹送到敌国当质子这件事不应该是最让人寒心的吗?阿淮却似乎并不介意这件事。 这疑问在脑海中一闪而逝,在当年没有向当事人问得一个答案,如今时过境迁,沈忆也没兴趣再去细究这些不起眼的小事了。 花灯游园会前一天,沈忆思来想去,仍觉不放心,喊了宋一出来。 她临窗坐在翡翠轩二楼,从窗子望出去,楼下人声喧闹,工匠正热火朝天地布置游园会的花灯,悬空麻绳上挂满了一排一排,造型各异的灯笼,想来待入夜点亮后,必是满城灯火辉煌,美不胜收。 一男子推门进来,离她几步时单膝跪下:“宋一参见少主。” 沈忆收回视线。 沈聿为了确保季祐风的安全,在他们住的宅子的各个角落里都安排了手下盯着,沈忆行事十分不便,所以今日才借着上街买首饰的由头召来宋一。 沈忆沉吟片刻,吩咐道:“明日季祐风要上街看花灯游园会,如今秦峰青同党尚未完全肃清,难保不会有什么意外,宋一,你带人在外围好好守着,但也要小心,不要被季祐风的人发现。” 说完,却见男人面上闪过一丝犹疑。 沈忆微微诧异。 自她少时起,宋一便一直跟随她左右,对她的命令从无二话,即便是犹豫也从不曾有过。 她挑起眉:“你最近有心事?” “没有,”宋一立刻否认,随即低下头,“奴才即刻去安排。”说着,他站起来,躬身后退着准备离开。 沈忆却道:“站住。” 宋一下意识立刻站定。 沈忆悠悠打量他片刻,道:“听阿宋说,你自打进了这帝巳城,见天儿的神龙见首不见尾,神秘的很,同我说说,都忙什么呢?” 身高九尺的男人在这一刻耳尖霎红,素来沉稳的面容忽得显出几分无措。 “没、没忙什么。”他道。 沈忆撑着下巴,打量他片刻,冷不丁道:“你有心上人了?” 一句话把宋一闹了个大红脸:“没、还没有。” 沈忆悠悠道:“还没有,那就是快有了?” 宋一便僵住了,他也反应过来方才这话回得有漏洞,只好抿紧唇低下头去。 沈忆笑了声:“罢了,你既不想说,我不逼你,这差事交给宋二去办,明日你歇一天吧。” 瞧宋一这模样,必然是有心上人了,多年来他出生入死,从未出过差错,明日又是一年一度的游园会,正是成双成对的好时候,沈忆也乐意帮他一把,成人之美。 宋一霍然抬头,面容分明有些不可置信。 待反应过来,他立即跪下:“奴才多谢少主!” 第35章 人非 翌日傍晚, 天儿渐渐地黑了下来,星星点点的灯火却渐次亮了起来,愈来愈多, 愈来愈明,直至夜幕降临,城中已是三千华灯璀璨, 热闹非凡。 沈忆行走在人流中, 披着鹅黄绉纱粉狐皮斗篷, 头上戴了一顶海獭皮卧兔儿, 愈发衬得她乌发雪肤,黑眸莹润,路过的人纷纷忍不住向她看去。 她没有带帷帽, 只因梁地民风素来开放, 哪怕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也很少会带帷帽,此刻放眼望去,大街上的女子皆没有遮面的。 身侧,季祐风披着鸦青鹤氅, 面上带着淡淡笑意,俨然一个闲散的贵公子。 身边人来人往, 锣鼓声叫卖声不绝于耳, 沈忆侧眸往一旁的首饰摊子看去, 忽而察觉后面有一道目光似乎在看她。 沈忆回头看去, 那视线却又消失不见了, 仿佛是她的错觉, 但她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的男人。 他身长玉立, 同身边人说着话, 冷白的面容竟也被融融灯火映出几分不真切的温柔, 唇边难得噙了几分笑意。 沈聿。 他身边,枕月穿着大红织金的马面裙,亭亭玉立,巧笑嫣然。 沈忆面色如常地回过头去。 听说这几日枕月日日都去沈聿的听风苑习武,一待就是大半日,偏他院子里的下人嘴巴都严得很,谁也打听不出来他们都做了什么,可越是打听不出什么,就越惹人浮想联翩,不过这几日,就已经有了“枕月要当沈聿侍妾”的传言。 不关她的事。 她是他养妹呢。 沈聿就是把枕月八抬大轿娶进门为妻,她也没什么好置喙的。 收了心思,沈忆开始专心地赏灯。 不得不说,这场花灯游园会上的灯,果然是有些真东西的。 像难得一见的琉璃灯都不算什么了,最叫人咋舌的是那走马灯,一灯六面,甚至十二面,每一面上皆成一个故事的一段,灯光亮起,灯面轮转,人物神态栩栩如生,转完一圈,便如看完一个话本,叫人意犹未尽。 沈忆几番在走马灯前伫足,看到有趣之处,不由扯着季祐风的袖子指着灯叫他看,而男人常笑着应声,不时附耳过去,认真听着,灯下的面庞温润如玉,两人宛如一对新婚璧人。 枕月正同沈聿说着话,忽然看到男人的眼神定在了前面某个地方,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各式漂亮的花灯几乎叫人目眩神迷,却都不如灯下这如花美眷的美景惹人注目。 她又看了沈聿一眼,他已经转眸看向别处,枕月若无其事地捡起之前的话头,接着同他说话。 许久没逛灯会,沈忆本来不算高的兴致也被勾起来了一些,渐渐地把身后那两人抛到了脑后。 季祐风就在她身后几步不紧不慢地跟着,静静看她如一尾灵活的游鱼,轻盈自在地穿梭在人潮之中,不时回眸朝他望来,举着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叽叽喳喳地同他分享,声音清脆,眼里有光。 路过一个卖乐器的小摊子时,沈忆瞥见一个眼熟的物件,不由停下脚,拿在手中把玩了一下,眼中流露出几丝极淡的笑意。 这是一根长长的五孔竹管,色泽翠绿,管身光滑润泽,似笛似萧,又非笛非萧。 季祐风瞧见,说:“这可是尺八?” 这时枕月和沈聿也跟了上来,站在一旁,男人的目光下意识落在少女掌中的竹管上,许久没有移开。 少女的手指看着细细弱弱的,却能两指夹着竹管轻松随意地转动,管身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停在她掌中。 瞧她娴熟把玩的样子,季祐风有些意外地道:“阿忆还会吹尺八?” 沈忆握着竹管的手微不可查地紧了一瞬。 “是啊。”她很短地笑了下,对摊主扬了扬手中的尺八,“老板,这个多少钱,我要了。” 付过钱,四人又沿街赏了会儿灯,眼看着两位姑娘兴致都低了下来,季祐风道:“连卿,之前你说的那件事,可安排好了?” 沈聿答:“安排好了,殿下请随我来。” 沈忆微讶,看向季祐风:“殿下竟还有别的安排?” 季祐风笑笑,却不肯告诉她:“一会你便知道了。” 四人步行了约莫一刻钟,来到了碧阳湖边。 湖边挤满了放河灯的百姓,很是热闹。月色如泻千里,水面上波光粼粼,忽明忽暗,数千只河灯成群结队地随波而去,如一条朦胧的星河。更远处的湖心上,数只雕饰精致的游船慢悠悠晃着,随风飘来歌女婉转的歌声。 几人一直走到了码头边。 湖边正靠边停着一艘小巧精致的游船,不算很大,将将能容纳六七人的样子。 沈忆道:“这是?” 季祐风道:“那日听连卿说,碧阳湖夜游颇有趣味,便租了条船,泛舟湖上,赏灯夜话,也算是不枉此行了。” 沈忆眼下确实有些累了,肚子也有些饿,季祐风不可谓不贴心周到。 她莞尔一笑:“殿下费心了。” 待几人上了船,船夫撑起浆,小舟载着几人缓缓向湖心荡去。 微风拂过,吹来几丝灼辣的浓香,沈忆眼睛一亮,循着味道过去撩开了船篷帘子,果然看到船篷里正中间摆着一个红泥炉子,上面放着一口鸳鸯暖锅,一边红油翻滚,一边骨汤浓郁,香气扑鼻。 沈忆深吸一口,多日奔波,劳心劳力,她的确许久没有好好坐下来吃一顿拨霞供了。 她回头殷殷地望着季祐风:“这暖锅也是殿下准备的?殿下当真是有心了。” 季祐风显然愣了下,而后笑道:“这倒不是,想来是连卿的主意。” 沈忆面上的笑意不由僵了下,一时没有说话。 沈聿走过来:“想来这个点大家都饿了,天气寒冷,臣便自作主张布置了一口暖锅,好暖暖身子,做果腹之用。” 季祐风笑道:“瞧阿忆的模样,似是很喜欢吃拨霞供,连卿,你这做兄长的,果然是对妹妹的喜好了如指掌。” 闻言,沈聿和沈忆的脸色皆微微变了一瞬,随即沈忆便一如平常般应了声,进船篷去了。 她当然没有跟沈聿说过喜欢吃拨霞供的事,甚至在沈府这些年,她其实很少吃,想来沈聿并不知道她这个小小的嗜好,不过是凑巧罢了。 四人进了船篷,两两在桌子两侧坐下,沈聿和枕月在一侧,沈忆和季祐风在另一侧,丫鬟执着银筷,往锅中下菜。 前头有位伎子弹着琵琶,清脆宛如珠落,隔着窗子望去,月色皎洁,水面如洒了一层银屑,远处灯火连绵,隐能听见人声笑语。 他们在轻晃的舟篷中饮清酒吃暖锅,仿佛已出了那万丈红尘,与所有尘世烦恼都离得很远。 沈忆喝了些酒,整个人有些微醺,可忽然瞥见丫鬟举着一盘绿油油青菜要下到骨汤里,她瞬间酒醒了一大半,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她的手,道:“等等,这个不用下了。” 丫鬟茫然地抬起头。 季祐风看了一眼,道:“嗯?原来阿忆不吃芫荽?” 说完他反应过来,又道:“可这是下到骨汤里的,阿忆不是吃红油辣锅吗?” 沈忆很明显地愣了一下,看着他茫然地道:“可是、可是殿下吃骨汤啊。” 季祐风亦愣了一下,而后失笑道:“难道你以为我不吃芫荽?我何时说过不吃芫荽,阿忆莫不是记错了或是听岔了。” 沈忆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 她盯着男人的眼睛,执拗地问道:“殿下从小到大,当真从来不曾讨厌吃芫荽吗?” 她想她此时的表情一定叫人觉得冒犯且失礼,因为季祐风的笑意淡了些,有些无奈地道:“当真。” 沈忆握着筷子的手猛然收紧,几乎快把筷子从中折断。 良久,她垂下眼,道:“我许是记错了,还请殿下恕罪。” 她很想挤出一个歉疚的笑,却根本笑不出来,她甚至没注意到季祐风又说了什么,便自顾自转过身去。 丫鬟已经把芫荽下进锅里,沈忆盯着那青翠欲滴的菜叶一点点没入奶白色的骨汤里,直至消失不见。 她当然不会记错。她怎么可能记错。 原以为七年后重逢,季祐风或是没认出她,或是不太记得那些事了,可,人的喜恶是很难改变的。 若这次季祐风没有对她说谎,那大抵只有一个可能。 当年,那个吃不得芫荽的少年,她的阿淮—— 不是季祐风。 可季祐风和阿淮分明长相颇为相似,连鼻尖上的那颗痣都一模一样,要说他们不是一个人,沈忆实在难以相信。更何况,那是梁国以重军千里护送而来、代表着两国一时和平的质子,事关重大,怎么可能会不是季祐风? 一顿香喷喷的拨霞供,沈忆味同嚼蜡,心不在焉地随便夹了几片肉嚼几口咽下去,根本没尝出味道,更没有注意到,坐在她对面的男人已经很少动筷。 四人酒足饭饱,沈忆看着前面弹琵琶的女子半响,忽然开口问道:“会弹《春和景明》吗?” 女子默默点头。 这在梁地是很有名的曲子,上至王公贵族,下至酒肆茶楼的百姓,都耳熟能详。 沈忆转过头,看着季祐风似笑非笑道:“殿下,阿忆奉上一曲,就当是给殿下赔礼了。” 季祐风笑道:“我怎会责怪你,不过倒确实很想听听你的尺八,阿忆若是愿意露上一手,自然是再好不过。” 沈忆微微一笑,不再说话,摸出竹管,眼神示意琵琶女跟上,便吹奏起来。 一曲毕,湖面上依稀余音袅袅,沈忆收起尺八,笑着看向季祐风:“殿下觉得如何?” 季祐风拊掌道:“阿忆的尺八,真叫人闻之欲醉,便是有高人指点,恐怕也要学上十年才能到如此境界,我实是佩服,佩服。” 沈忆笑笑,转了下竹管,似是漫不经心地道:“那……” “殿下以前可曾听过这首,春和景明?” 第36章 许愿 季祐风摇头道:“我并非第一次听尺八, 可这首曲子,的确是我第一次听。” 船篷中忽而陷入一瞬间的寂静。 沈忆望着这个苍白俊美的男人,他仍和素日一般平和温雅, 看不出丝毫说谎的痕迹,微笑着给她的试探画上终点。 怪不得当年她问阿淮名字时,他没有让她喊季祐风。 怪不得她从未听阿淮说过他先天体弱, 难以长寿。 怪不得每每她问到阿淮在大魏皇宫里的生活时, 他总是语焉不详, 草草带过。 怪不得阿淮对父亲续弦耿耿于怀, 却毫不介意被皇帝送来当质子。 原来是因为皇帝并非他父亲。 原来是因为,阿淮根本不是季祐风。 沈忆握着竹管的手指攥得极紧,指尖已隐隐泛白, 她怔怔地望着面前的男人。 在此之前, 她其实是怨他的。 怨他当年不告而别,怨他经年再见竟将她忘得一干二净,也怨他对她满心的委屈一无所知。 可如今知道他大抵不是阿淮,所有的怨都没有了, 她忽然松了口气。 她抬起眼,第一次用看盟友的眼光细细端详这位温和矜贵的翊王殿下。 他长相俊美, 风度翩翩, 除了最开始误会她朝三暮四, 他们一直相处得还算不错, 甚至算得上愉快。 即便他不是阿淮, 沈忆想, 她也是愿意嫁给他的。 阿淮就像她在少女时代做的一场梦, 此生能有这样一场爱, 她已没有遗憾了。 很多年以后, 她垂垂老矣,也许是孤身一人,也许有一位相敬如宾的夫君,当某日她坐在桃花树下的摇椅上闭眼晒着太阳时,或许会想起当年那个懒洋洋的午后,少年轻轻吻她的唇,她也许会忍不住微笑起来,对自己说:“瞧,曾经,你也与一个人那样相爱过啊。” 只是这样想着,一个男人的面孔却猝不及防地闯入了脑海。 又冷又俊的一张脸,眸底深邃,幽沉莫测,静静地望着她。 所有思绪戛然而止。 沈忆连呼吸都停了一瞬,过了片刻,她看了眼四周,问道:“他们俩呢。” 不知何时,船篷中只剩了他们二人和那个琵琶女。 季祐风道:“他们一起出去了。” 沈忆一怔。 片刻,她垂着眼,笑道:“兄长现在每天和枕月姑娘成双入对,想来过不了多久,沈府就能添一位新人了。” 浓密的黑睫垂下,遮住了少女毫无笑意的眸底。 季祐风笑笑:“随他去吧,以连卿的岁数,若非因为他出家耽搁了好些年,早成家了。” 他没有说,他其实颇为享受和她独处的时光,哪怕只是两人对坐,她说话,他静静地听。 可沈忆站起身:“我去看看。” 少女撩起帘子,一闪身出去了,纤细窈窕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只剩那道帘子微微在空中晃动。 男人静坐着一动不动,他盯着那微微晃动的帘子,微微失神。 沈忆走出船篷,一眼便看到船头站着的两人。 他们正摆弄着莲花河灯,挨得很近,两人面上皆是浅淡的笑意,在月色下透出朦胧的情愫。 忽然有只河灯被夜风垂落在地,两人不约而同地弯腰去捡,沈忆看到女人白皙的指尖好巧不巧地碰到了男人的手背,不过一瞬间的碰触,两只手便各自移开了。 沈忆向后倚在船篷上,不由得想—— 出来做什么呢? 她应该抓住这个机会,好好跟季祐风促进一下感情的。虽然他也许不是阿淮,可他是货真价实的大魏四皇子,她日后的计划,没了他不行。 可双脚仿佛不受控制一般,等她反应过来时,她已站在了这里。 枕月这时看到了她,朝她招手:“沈姑娘,过来放河灯祈愿吧。” 沈聿半背对着她的身影微微僵了一瞬,缓缓转过身来。 “好啊。”沈忆笑笑,走了过去。 这时季祐风也出来了,四人聚在一处,各写各的河灯。 待都写好了,季祐风道:“阿忆写的什么?” 沈忆一本正经地道:“希望婚事顺利。” 季祐风不由笑了下,他想起这姑娘初次同他提起婚事时,他因着对她和沈聿的误会,只觉得厌烦且荒唐,可事到如今,心境竟已是大不相同了。 季祐风又问沈聿:“连卿呢,该不会也是希望婚事顺利吧。” 满京城闻名的翊王殿下惯是出了名的温和脾气,可如这般言语带笑地调侃人,却也属实并不多见,可见是心情很好。 沈聿看在眼里,大概猜出他心情不错的原因,淡淡地道:“殿下说笑了,不过是一些祈求家人平安的吉祥话。” 季祐风看他显然不欲多说,也没再问。 四人走到船边放河灯。 许是两个女孩子的愿望不少,待沈聿和季祐风站起身时,她们还蹲在船沿边闭着眼许愿。 又过了一会,两人终于许完愿,起身往船中央走去。 谁知就在这时,船身猛然一阵剧烈的摇晃,顷刻间在水面上飘出去数丈。 她们二人本就站在船沿上,此刻重心不稳,饶是沈忆学过武,也猝不及防地掉进了水里,更不要提枕月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只听噗通一声,水面溅起好大的水花,瞬间淹没了两人的身影。 船上,沈聿和季祐风好不容易站稳,便看见两人掉进了水里,顷刻间没了踪影。 因为不想引人注意,沈聿租的是一条仅能容纳几人的小船,侍卫们皆在另一条船上待命。 虽说侍卫们离得并不远,可人命关天,又哪里等得了,沈聿眸色一沉,立即跟着跳了下去。 季祐风不通水性,自然不会跳下去帮倒忙,便自袖中掏出一根鸣镝射向空中。 这是紧急召集侍卫的信号,本以为在湖上不会有什么危险,谁知还真派上了大用场。 水下,沈忆的衣裳瞬间湿透,冰冷刺骨的湖水如万根冰针密密地刺在肌肤上,她狠狠打了个寒颤。 吸了水的棉衣沉甸甸地带着她往下坠,好在她少时学过凫水,虽然已经好几年没活动筋骨,可一到了水里,手脚便有了记忆,胡乱扑腾着倒也不至于沉下去,这样慢慢地游,定然能回到船上,可…… 沈忆看向不远处的枕月,水面已经快淹没女人的口鼻,她显然不会凫水。 虽然沈忆不善凫水,这冬日湖水又格外消耗体力,可想来救援的人马上就能到,她并不需要带着枕月游上岸,只要能将她托起来,等着人来救她们就好了。 可沈忆一动不动,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是平静地看着女人美丽的面容在水中浮浮沉沉,映出绝望狼狈的倒影。 她当然可以救她。可,她为什么要救她? 枕月死了,不会有任何人责怪她,不会有人要她负责,最重要的是,不会再有人站在他的身边,与他并肩谈笑,起码在这段时间里,再不会有。 这个念头出现的刹那,沈忆手指微颤,四肢百骸的血液忽然沸腾起来,自她心底隐隐腾起一股隐秘的兴奋。 这种感觉令她贪恋而享受,但她最终还是从中抽离出来,划动手臂,向女人游过去。 沈忆有些怜悯地看着枕月,若不是她善心大发,枕月今日很可能会葬身在这里。 然而这时,身边水流涌动,一道身影快速地越过了她,与她擦身而过,直朝枕月而去。 看清楚这人身影的瞬间,沈忆如坠冰窖。 黑色劲装紧紧贴在男人身上,勾勒出他紧实漂亮的腰线,极具力量的美感,哪怕只是一个侧影,她也认出来这是沈聿。 沈忆睁大眼睛,死死盯着沈聿,一瞬也不眨,仿佛是逼着自己看清楚眼前这一切。 她看见沈聿拉住女人的手臂,轻轻托起她的背,她看见枕月的手指颤抖着抓紧男人的肩膀,仿佛再也不想放开…… 沈忆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一声大过一声,迅急而凌乱,她霍然转身,用尽全身力气,一刻不停地朝小舟的方向游去,将那两人远远抛在身后。 船上已经站了许多侍卫,旁边还有一艘新船,季祐风亲自将她拉上岸,给她披上厚厚的大氅。 幸而是冬日,穿得厚,看不出身形,沈忆紧了紧大氅,低声道谢。 可能是看她脸色太差,季祐风宽慰道:“想来连卿是知道你会凫水才去救枕月的,阿忆别多想。” 沈忆低着头擦头发,没说话。 他们这艘船被撞裂开了一道口子,已经开始往里面渗水,沈忆便随季祐风去了另一条船上。 没多久,沈聿和枕月也上来了。 枕月和她一样披着厚氅,身形臃肿了不少,但站在肩背宽阔的沈聿身边,还是显得十分娇小。虽说是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可她看起来倒是并不害怕,一双眸子欲语还休地望着沈聿,隐隐透出羞涩。 沈忆扫了一眼,看向别处。 余光里,沈聿似乎正在看她,沈忆抿紧唇,自始至终没有看男人一眼。 季祐风察觉出气氛不对,笑着对沈聿说:“连卿,纵然你抛下阿忆不管是因为你知道她会凫水,却也得解释一句,不然叫阿忆生气了,你这个做兄长的,可得好好赔罪。” 他话音刚落,还未等沈聿开口,沈忆冷淡的面容顷刻间变成了一张笑脸,语调轻松地道:“殿下说哪里的话,我怎么会生气,枕月姑娘不会凫水,兄长心疼,救她是应该的,不用解释,对吧兄长?” 说完,她笑吟吟地看向沈聿。 许是被湖水冰得,男人面容冷白,唯有眼尾和鼻尖泛着微红,黑眸如蕴了一层水,深不可测地看着她。 半响,他冷淡地道:“是这样。枕月姑娘这几日在我这习武,我与她相谈甚欢,她有难,我当然要救她。” 闻言,枕月目光怪异地看了他一眼。 沈忆强撑着没让面上的笑容垮掉。 季祐风看了两人一眼,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了。 不过是顺嘴解释一句的事,台阶他都递好了,结果这对兄妹却没一个人肯下,尤其沈聿,非要将气氛弄得如此僵硬,也是奇怪得很。 好在这时,有人来了。 是撞他们的那条船上来了人,一个威风凛凛的壮汉。 壮汉道:“几位,实在对不住,今儿花灯游园会,船上客人比平日多了两三倍,船夫没把握好方向,这才失手冲撞了各位,几位有什么要求,大可跟我提。” 他那船是个将近两层楼高的大船,上面人来人往,想来是专门给百姓游湖赏灯的商船,上面至少也有百人之数,怪不得只是轻轻一撞,他们那艘小舟便散架了。 这壮汉虽然外形粗犷,可说起话来粗中有细,叫人听着舒服,季祐风无意同他计较,只道:“以后让你们船夫小心些,今日只是撞了我们一艘船才侥幸没有人落水而死,若是撞得船多了,岂不是要无辜牵连好几条人命。” 壮汉连声称是,又热情地再三邀请几人去他的船上沐浴更衣,季祐风听着少女接连不停的喷嚏声,想了片刻,道:“那便有劳阁下。” 等回到住处,只怕这三个被湖水泡过的人早就发起高热了,还是趁早换身暖和衣裳才好。 几人乘着小船,沿着绳梯上了大船。 壮汉说到做到,当即给他们安排了几个房间沐浴更衣。 一番梳洗过后,沈忆终于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四人约好在一层挨着绳梯的那一侧的长廊上见面,等沈忆赶到时,另外三人以及季祐风的侍卫已经在那站着了。 那壮汉又出来同他们道别,沈忆一边听几人说话,一遍打量着这长廊。 顶上的装饰说不上多么精致,但也并不很粗糙,作为一艘游船,已是算得上合格了。 长廊里的人还不少,大多是成双成对的,或低声交谈,或斜倚着栏杆看远处天边的烟火。 沈忆正准备收回视线时,眼睛忽然在前面不远处定住了。 视野里,一个男人露出的半张侧脸格外熟悉,就在昨天,他在她面前还是沉稳干练的模样,而现在,他站在一个娇小的女子身前,面颊微红,几乎有些手足无措了。 沈忆眯着眼辨认了片刻,终于确定,竟真的是宋一。 那女子堪堪到他下巴处高,他宽阔的肩膀几乎遮住那女子的大半个身形,只露出女人一个白皙的侧脸和挺翘的圆润鼻头。 沈忆瞧着有些眼熟,可对方只露出一个侧脸,实在难以辨认,她一时没能想起来。 只她敏锐地注意到,季祐风身边那个武功极高的贴身护卫,叫季安的,和沈聿身边的沈非,都在若有若无地打量宋一。 沈忆顿生警惕。 莫不是季安和沈非发现了宋一和她的关系? 沈聿知道倒没什么,可若是叫季祐风知道了,只怕会有些麻烦。 然而没过多久他们便下船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只是回程路上,却没见沈聿。 沈忆现在完全不想知道他的事,径直回房早早睡下了。 同一时间,南城坊内,一处黑漆漆的窄胡同。 月黑风高,深巷一片寂静,仿若无人。 忽然,自一处宅子中传来疯狂的犬吠声,声音之大,几乎响彻整条胡同。 可下一瞬,这犬吠声戛然而止,浓烈的血腥气霎时弥漫开来,空气凝固了一刹那,随即,猛然响起刀剑相击之声! 庭院中一片漆黑,甚至看不清楚双方各有多少人,只有偶尔闪过两方交手之时兵器摩擦出的零星火花。 剑风凌厉,空气中的血腥味愈来愈浓郁,刀剑撞击的频率却愈来愈快,一声一声如催命符般,不给对方丝毫喘息的空档。 砰的一声响,似乎有人重重摔倒在地,噗地一声吐了一大口鲜血,随即响起男人虚弱沙哑的声音:“……别管我,快走!!”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一道冷漠的声音:“今日,你们谁都走不了。” 这声音接着道:“杀了他。” “是!” 伴随着这道简短有力的回复,一道凌厉剑光向地上的男人劈头而下。 就在这时,斜里忽然飞出一道剑光,如闪电般疾驰而至,瞬间挑飞这人手中的剑。 下一刻,数名黑衣人破门而入,其中几人手中举着火把,原本漆黑的院子瞬间被照亮。 方才把那人的剑挑飞的男人站在众人最前面,他身材颀长,一手提着剑,明明火光中,眉眼愈见冷峻凌厉。 竟是沈聿! 他扫视一周,只见倒在地上的男人身材魁梧高大,浑身是血,许是因为失血过多,瞳孔已经开始涣散。 除此之外,已经空无一人。 想来那些人趁着他们破门进来的时候已经撤了。 沈聿蹲下身,拨开男人散乱的头发,看清楚此人面目之时,他眼中不由流露出一丝诧异,只是如今情况紧急,便只拣最要紧的问道:“跟你一起的那个女人可是叫月灯?她去哪了?” 男人看到他面容之时亦愣了一瞬,也没再犹豫,勉力道:“月灯……被他们带走了。” 沈聿一颗心沉了下去。 他追查月灯之事,还要从两月前说起。 月灯身为给父亲侍奉汤药的丫鬟,是找到下毒害死父亲的幕后之人的关键人物,他命沈非追查月灯行踪,却只查到她一路北上去了梁地,线索彻底断在她进入梁地时,自那之后便再没了消息。 沈聿虽然不曾放弃,可要在这世间寻一个月灯,与大海捞针又有何异,他本已不抱什么希望,谁料正是柳暗花明,就在方才他们落水后沐浴更衣的那艘大船上,沈非一眼就认出,与面前这男子站在一起的女子,正是月灯! 沈聿带人一路跟踪,谁知路上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官兵缠住询问,许久才脱身,紧赶慢赶到这里,却还是晚了一步。 沈聿继续问:“你可知将月灯带走的人是什么人?” 男人缓慢摇头:“我只知她一直躲躲藏藏,似是被人追杀,旁的她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沈聿便明白过来。 想来是今日月灯露面,幕后之人亦发现了她的行踪,抢先一步到这里,将月灯带走。 至此,线索又断了,甚至比之前更糟。 因为相比之前,这一次月灯活下来的机会更加渺茫。 沈聿站起身,对一旁的沈非道:“派个人留下来给他上药,剩下的人,随我分头去追。” 说着,他大步走出门。 这群人趁着夜色逃走,正如川流入海,想要找出来几乎不可能,沈聿何尝不知。 可,哪怕有一丝希望,他也不愿放弃。 翌日清晨。 沈忆刚醒,阿宋便跟她说了刚传来的消息。 原本还有些困顿的脑袋倏然清明,沈忆冷声道:“宋一怎么了?” 阿宋的脸色也很不好:“我今日早上收到宋一那个方向三声烟火信号,才知道宋一出事了,我秘密出府去寻了宋一,发现他受了重伤。” 沈忆倏然抬眸:“他怎么受伤的?” 宋一入府不便,他们约定,若有紧急事情,便以特制烟火为号,响声越多说明事情越急,宋一连发三道焰火,想来必然是受了极重的伤。 可宋一的武功她最清楚不过,一般人轻易近不了他的身,更不要说重伤他。 阿宋道:“宋一说是因为私事,他此番受了重伤,估计不能随姑娘一同返京了,他会让剩下的几人保护殿下。” 沈忆现在也冷静了下来,总归人没死,便还不算太糟,便问道:“是什么私事,他告诉你没有?” 阿宋沉默片刻,道:“是宋一最近来往很频繁的一个女子。” “宋一说,这个女子是月灯。” 【作者有话要说】 月灯初次出场在第八章 第37章 风起 “月灯?” 沈忆诧异抬眸。 若非阿宋提起, 她几乎快要忘了这个人。 她当然知道月灯是谁。 那时沈庭植生病,月灯每日为他熬药,沈忆曾不止一次地动过在药中下毒的心思。 她彼时以为, 她很恨沈庭植。 六年前,沈庭植亲自带兵攻梁,一路高歌猛进, 顺利得不可思议, 直到最后攻破梁都, 直入皇城。 父皇母后将她送入密道逃生, 为了给她争取时间,他们在外面指挥着为数不多的禁卫军死守到最后一刻,自己却没来得及逃出来。 沈忆从密道口爬出来时, 夜色正浓, 秋风卷起她灰扑扑的单薄衣衫,她却不觉得冷,只遥遥北望良久,看着那冲天而起的猩红火光, 张牙舞爪地吞噬她拥有的一切。 自那一刻起,她一无所有。 她是大梁唯一的公主, 没有姊妹, 哥哥们也大多早已战死在沙场上, 他们的尸骨被魏军狠狠碾碎在马蹄之下, 化为一抔细碎的几乎捧不起来的黄土, 被风扬起, 散落各地。 唯有她最小的哥哥宋玟清, 因为自幼体弱未曾习武, 没有去战场, 而是同她一样被困在了皇宫之中,可魏军攻来之时,他却不见了踪影,最后进入密道的只有她自己。 很多年里,沈忆曾数次盼着她的小哥哥还活在世上,哪怕是忍辱苟活,哪怕早已见面不识,可后来一次偶然之间,她听沈庭植说,魏国皇帝命他搜查诛杀所有梁国皇室血脉,尤其是男子,务必一个不留。 这样一道明显对女子带有偏见的旨意,成为了沈忆当时侥幸活下来的理由,却也成为了杀死宋玟清的最后一道催命符。 沈忆知道,她的小哥哥,大抵早就死了。 沈庭植或许不曾亲手砍下她亲人的头颅,可她的亲人却都因他而死,沈忆焉能不恨?从被沈庭植带回沈府的第一天起,她就计划着他的死亡。 她彼时想,她要让他受尽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她会守在他面前,一点一点欣赏他濒死的痛苦,并告诉他:是她杀了他,是梁国的永昭公主宋行野,杀了他,她会看着他死不瞑目,看着他在极度的愤怒和绝望中死去。 几年来,她一边借助沈家的地位发展自己的势力,一边耐心地等待机会。 终于,沈庭植病倒时,沈忆等到了这个机会。 只需每日在沈庭植的药中加入一点点秘制毒药,天长日久,这药会渐渐掏空他的身子,吞噬他的力气,沈庭植会变得越来越虚弱,再也拿不起刀剑,再也上不了战场,直至每天只能躺在床上,最后不留痕迹地死去。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绝不会有任何人怀疑他的死亡,绝不会有人疑心于她。 可阿宋说,那个叫月灯的丫鬟对沈庭植的药看管得极严,几乎是片刻不离,她同月灯套了半个月的近乎,仍然找不到机会出手。 这时,距离沈忆进入沈府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年。 五年,说长不长,没有长到让她忘记国仇家恨,放下杀亲之仇,说短也不短,足以让两个素不相识的人了解彼此,足以让原本满心戒备的人卸下心防,足以让一个人,记住另一个人对她的好。 沈忆望着窗外滂沱的夏雨,很久很久,最终轻声说:“罢了。” 她让阿宋将那药收了起来,放进了最隐秘的暗格。 阿宋一边收起匣子,一边随口说道:“其实姑娘吩咐换个煎药的丫鬟就好了,不难的。” 沈忆摇着扇子,没说话。 既然这月灯是个如此认真的姑娘,想来,定然能把沈庭植的汤药照看得极好吧。 她记得月灯,那是一个有着白皙面孔,乌黑眼睛的倔丫头,有些认死理。 几个月后,月灯说要回家准备嫁人,沈忆还觉得有些惋惜,因为在沈府,像月灯这样伶俐踏实的丫鬟并不多。 那日她去水云庭请安,正巧看见月灯拜别沈夫人出来,两人迎面遇上,便站在廊下聊了几句。 说的什么大都已经忘了,沈忆只记得这个看起来娇柔倔强的姑娘,认真地问她:“大姑娘,若是一个女子,不想依靠别人,也不愿成家,但不想受人指点非议,能够孤身一人就过得很好,能去哪里呢?” 说这话时,沈忆看到她眸子里淡淡的哀伤和迷茫,像林间迷途的鹿,却又有种倔强的执着。 沈忆想了想,笑道:“可以去梁地看看,梁地对女子没有那么多束缚,女人就算不嫁人也能靠自己安身立命,过得很好。” 月灯想了想,深深一福:“月灯知道了,多谢大姑娘。” 她转身离开。 那个娇小的浅碧色身影背着一个蓝色包袱,迈着缓慢又坚定的步子,消失在垂花门后。 沈忆说过后,并未放在心上,也并不在意月灯是不是真的舍得放下家中亲人,去一个远在千里之外、只在传言之中听说过的陌生地方。 所以在阿宋说出月灯这个名字之时,沈忆不是不惊讶的。 月灯竟真的来了梁地,还恰好就定居在了帝巳城,甚至遇到了宋一。 果真是世事变幻无常,难以预料。 沈忆问道:“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和月灯又有什么关系,宋一说了吗?” 阿宋摇头:“别的他什么也没说。” 沈忆道:“你去告诉他,让他安心养伤,等身子养好了再回京,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可告诉我。” 宋一听起来伤得很重,沈忆多少还是放心不下,计划着抽空去看看他,谁知这个时候,京中忽然来了旨意。 关于孔雀楼和私造军火之事,朝中终于有了决断。 皇帝震怒,令季祐风即刻将秦峰青、何玉良等人押送入京,案件已交由大理寺查办,新任命的帝巳城刺史及司马已在赶来上任的途中。 收到旨意之后,众人连夜开始收拾行李,准备返京。 因时间紧急,沈忆又听阿宋说宋一已没有性命之忧,最后还是没去看宋一。 临走前,沈忆抽空去了一趟西街胡同,将一个小姑娘亲自送去了北城的一户人家。 这户夫妇多年恩爱,但一直没有子嗣,两人一起经营一家糕点铺子,虽不算大富大贵,却也足以让小姑娘衣食无忧。 离开时,沈忆摸了摸小姑娘白白软软的脸蛋。 她的后半生,会一直有甜甜的糕点吃。 启程那天,是个难得的晴好天气,来时的雪已经化尽,城门前车马如流水,隐能窥得这座城邑曾经的盛况,沈忆最后朝树下的红衣女子望了一眼,对方笑盈盈地朝她挥了挥手,她没说话,转身上了马车。 枕月没有跟沈聿回京。 沈忆问她为什么。 “他不喜欢我呀。”她说。 “虽然我很喜欢他,可我知道,他这辈子也不会喜欢我的,我不想把一辈子浪费在这样一件不可能的事上。” “世上还有很多长得好看的男人,我总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就算没有—” 女人暧昧地朝她眨了下眼:“也还有女孩子呢。” 沈忆:“……” 过了一会,沈忆问:“你怎知他不喜欢你?” 枕月看她一眼,忽然叹了口气:“你呀。” 她怜爱地看着她:“你还太小,你不懂。” 沈忆无言。 枕月勾着手指示意她凑过来,附在她耳边轻轻说:“想不想知道,沈聿那河灯上写的是什么?” 沈忆不动声色道:“是什么?” 这讨厌的女人嫣然一笑:“不告诉你。” 又道:“想知道的话,自己去问他吧。” 沈忆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可她却闭紧了嘴,一个字也问不出来了。 坐在马车上,沈忆回头望去,巍峨雄伟的帝巳城大门渐渐地远去了,这是一个平静安详的午后,金色灿烂的阳光透进窗子洒在她的面庞上,叫人浑身懒洋洋的,很想打个瞌睡。 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冬日午后,她靠在母后的肩膀上看书,午后阳光炽烈,她看了一会,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母后将她拉进怀里,她的脑袋枕在母后的腿上,比枕着最松软的枕头还要舒服,她常常看不了一会,便睡了过去。 阳光刺眼,她下意识地把脸埋进母后怀里,鼻底全是淡淡的牡丹香气,是娘亲的味道,很好闻。 可如今,再没有这样一个慵懒悠闲的午后了,马车载着她向前驶去,窗外树影飞速后退,她正直奔向大魏的京都。 沈忆知道,一场好戏不过刚刚拉开序幕,远在几千里之外的京城,已经酝酿好了一场狂风骤雨,一经他们抵达,便立刻掀起血雨腥风。 但这没有关系。 自她十二岁踏上魏国土地的那一刻起,她便已决定,放下一切,永不后退。 永不回头。 几乎是同一时间,瑾王府。 书房里,身穿黑色蟒袍的男人坐在上首,将一份朱批的奏折“啪”的一声撂在书桌上,淡淡道:“事到如今,想必各位都知道孤请三位来此的用意,各位都是孤的心腹,眼下这情境,还望三位大人不吝赐教。” 其中两人下意识看向为首的男人,此人名董兴彦,乃是内阁大学士,在三人之中年纪最大、资历最老,两鬓已隐见白发,约莫五十多岁的样子。 董兴彦开口,却是道:“不知赵大人和卫大人有何高见?” 两人不禁心中暗骂一声老狐狸,惯会偷奸耍滑藏心眼。 卫云长是浙直总兵兼兵部右侍郎,人如其名,生得孔武威猛,此刻也不再弯来绕去,道:“殿下,事到如今,依臣看,最好的法子,是逼宫。” “逼宫”二字一出,书房内顿时静得针落可闻。 “卫大人慎言,”瑾王冷冷道,“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本王看在你的面子上就当没听过,若再敢提起,本王第一个要你的命。” 卫云长虽是一届武夫,却也不是不懂委婉变通,当即拱手道:“殿下恕罪,臣当然不敢陷殿下于不仁不义不孝的骂名。臣说的逼宫,乃是指逼陛下退位。” 瑾王瞥他一眼,没再说话。 卫云长知道这是让他继续说的意思,接着道:“如今京中军队我已掌十之六七,加上附近各地援兵总数约五十万之巨,宫中又有王俨接应,殿下的胜算几有七成。至于那翊王,他远在梁地,定然赶不及救驾,不足为惧,等他收到消息,您早就登了基称帝了。” 瑾王沉默不语,面上看不出喜怒,半响,道:“董大人觉得此法是否可行?” 董兴彦慢腾腾地起身一礼,做足了礼数,这才开口道:“臣以为不妥。” 卫云长神色微变。 瑾王:“哦?此话怎讲?” 董兴彦道:“此法听起来结果甚佳,可风险太大,一着不慎则满盘皆输,且即便成功了,殿下也会一直背负弑父弑君的千古骂名,故臣以为不妥。” 卫云长本来还竖着耳朵准备听这老匹夫有何分析军队利弊的高见,接过听来听去,屁都没听见,只有一句“千古骂名”。 这他娘的跟放屁有什么区别? 可下一刻便听瑾王说:“董大人说得有理。” 反驳的话到嘴边的生生卡住了,卫云长一挑眉。 瑾王从椅背中坐直了身子,和颜悦色地看着他:“卫卿不愧是征战沙场的将军,但朝堂不比战场,凡事还需从大处着眼,只是……” 他长叹道:“如今若是能有个法子,既能保住孤既定的太子之位,又不损父皇圣体,那便是最好的法子了……赵大人,你觉得呢?” 他话头一转,意味深长地看向自始至终还未说话的赵梁。 赵梁去帝巳城奔波一趟,前日方才回京,今日便被瑾王喊来议事,饶是一身疲惫,也不得不打起万分精神应对。 同瑾王对视片刻,赵梁道:“臣以为,如今最好的法子,便是除去翊王殿下。” 卫云长即刻皱起眉。 这什么骚主意? 听起来是不错,可翊王岂是那么容易除掉的?更何况,若是万一失败,翊王必然会跟皇帝告状,朝中谁不知道皇帝最疼的就是翊王?届时皇帝震怒,瑾王不死都算烧了高香了。 他张嘴便要反驳。 谁知瑾王比他更先开口:“赵大人!孤不忍逼父皇退位,难道就忍心除去自己的亲手足?” 他语气颇有凌厉之意,赵梁却八风不动,不紧不慢地单膝跪下,垂头恳切道:“殿下恕罪,您固然念着四皇子是您弟弟,他去帝巳城调查火药时又何曾念过您是他的兄长?既然他不仁在先,殿下若是还顾念手足情谊,只怕来日便是一具白骨,被他踩着登基。” 瑾王沉默片刻,忍不住开始唏嘘往日兄弟和睦的岁月,说到动情之处,不由垂下泪来。 赵梁眼中毫无波澜,嘴上继续苦口婆心地再劝。 如此三番两次,瑾王终于拭去眼泪,道:“那此事就这么定了,交给赵大人了,还望大人莫让孤失望。” 赵梁顿了片刻,应了声:“臣,领命。” 卫云长看看上首春风满面、与方才深情伤感判若两人的瑾王,再看看老神在在,自从赵梁说话就再没开过口的董兴彦,忽然回过味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月灯出场指路第8章 第38章 疏漏 什么父子, 什么君臣,什么手足,全他妈狗屁! 瑾王是担心那个什么屁用没有的名声吗?不是, 他是害怕逼宫失败被砍头,他是怂! 董兴彦会不知道瑾王怂吗?他当然知道,他扯那没用的屁话就是为了给瑾王递台阶下! 至于赵梁最后陪瑾王演的那场“虽然我们兄弟情深但我还是要杀你”的虚伪戏码, 卫云长在心里稍微盘一盘, 就能把隔夜饭吐出来。 这瑾王分明早就想好要杀他这个病病歪歪的弟弟, 还非得拐弯抹角让他们当下属的说出来。 显然, 在揣度上意上,董兴彦和赵梁十分精于此道。 也就只有他这个傻子,居然还认认真真地给瑾王分析利弊, 勤勤恳恳地进言。 分析个屁!进个屁! 大家都在混, 他还费心干什么?出力不讨好。 走喽,回家抱孩子去了,哈哈!- 乐陵地界。 这几日快到年下了,官道上的车马格外多, 回家探亲的,游山玩水的, 帮人送信的。 自然也有商队。 眼下, 山弯尽头叮叮当当来了一行车队, 规模不算大, 约莫十一二人, 皆骑着高头大马, 队伍中央是两架拉货的马车。 此时正是薄暮时分, 日落西山, 寒风穿山而过, 愈见凛冽,吹在人面上,几乎要把皮生生吹裂开来。 一人搓着手道:“这都走了大半日了,怎的连个歇脚的茶棚都没有?好歹能有个地方喝口热汤暖暖身子啊。” 另一人道:“再往前走走,说不定就快了。” 这时,只听“嗖”地一声,响起利箭破空的尖锐呼啸声。 “唰——!” 一瞬间,车队外围的护卫全部拔刀出鞘,一边警惕地上下环视四周,一边退后,隐隐将货物和中央两人围了起来。 下一刻,“啪”的一声,一只鸽子的尸体从天而降。 几声灌木丛的窸窣作响,一个穿着黑布衣的男子从一侧山林中大步走出,背上背着箭筒,手中执弓箭,似乎是附近的猎户。 随着男人走进,他的面容也逐渐清晰起来。皮肤粗糙黑黄皮肤,自左边眉毛向下一直到耳后,蔓延着一道极粗的疤痕,看起来极其狞恶凶狠。 男人小跑着过去将鸽子捡起,一转身,便看到这群人亮着刀,目光森冷地看着他。 他吓得一哆嗦,颤着手连连抱拳道:“几位老爷,俺不过是个出来打猎的,俺没有坏心啊,老爷们饶命啊!” 一带着斗笠的黑衣男人骑着马往前走了两步,摆了摆手,众人齐刷刷地收刀入鞘。 男人道:“无妨。这年头生意不好做,上路总是要谨慎一些,抱歉。”说着,他抱了抱拳。 他身上气势吓人,说起话来倒是格外和气,刀疤男连连摆手:“嗐,没事没事,俺走咧!” 一直目送着刀疤男消失在山林之中,沈聿才收回目光,道:“走吧。” 这一行商队,正是季祐风等人。 为避免回京途中出现意外,他们自从离开帝巳城后便立刻乔装成了一行车队,一路上隐姓埋名,总算是平安抵达了乐陵。 此处距离京城仅剩一千里,若没有意外,他们再过三四天就能到京城。 车队重新启动,继续向前去了。 又行不到十里,终于走出山脚,天已经快黑了下来,模糊黯淡的视野中,众人都眼尖地瞧见了管道旁边的那青灰色账顶,光秃秃的树干上悬了一盏灯笼,透出昏黄的光亮。 是茶棚。 察觉到众人压抑不住的躁动,沈聿道:“在此修整一刻钟,不要走远。” 众人纷纷下马,伸展身子。 一个身形显然比其他人都要纤细一些的男子走在沈聿和季祐风中间,进了茶棚。 只见她白净的脸蛋涂成了土黄色,两道细长的眉毛也画得又粗又直,猛地一看,倒的确看不出是女子了。 茶棚里面人还真不少,大多都跟他们一样的打扮,想来也是行商的,几乎没有见到光鲜亮丽的富人,人人都是灰头土脸的。 茶棚外面倒是有一群小孩格外惹人注目。他们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几乎每个人裸露在外的手足都生了大片的冻疮,勉强拿着一个脏兮兮的碗。 他们似是想进茶棚乞讨,尝试几次,却都被老板娘骂了回去,最后只能可怜巴巴地在外面挤作一团取暖,然后趁着路人离开或者刚到门口的空挡,蜂拥着上去乞讨。 沈忆扫了一眼,没有多看,和季祐风、沈聿进了茶棚。 三人挑着仅剩的一张桌子坐下,没有喝老板娘端来的茶水,只是掏出各自的水囊。 正在这时,有人朝他们走了过来。 沈忆和沈聿表面上不动,桌下的手却已悄悄地握紧了剑柄。 随着那人很快走近,桌上摇晃的烛火映亮了他脸上的疤痕,竟是他们方才遇到的刀疤男。 刀疤男咧嘴笑道:“缘分啊!还真是你。”他看着沈聿说。 沈聿不动声色地松开剑柄,抱了一拳:“又见面了。” 刀疤男径直在沈聿身边的位置坐下,好奇地打量了沈忆和季祐风一眼,却只看见昏暗光线下两张黢黑的脸,便不甚在意地收回了目光,道:“你们是跑商的吧?” “嗯。” “做的哪的生意?” 沈聿惜字如金:“沧州到济南。” “呦,那乐陵可是必经之地,你们是老手了啊!” 沈聿道:“算不上,刚做一两年。” 两人又聊了一些有的没的,沈忆几乎要坐不住了,怎么也没想到这刀疤男竟是个自来熟,这就坐下聊开了。 俗话说言多必失,尤其他们是乔装的商人,哪里经得起这般胡吃海塞般的提问,就在沈忆忍不住提出离开的时候,刀疤男话锋一转,讪讪笑道:“这位小哥,我看你们也不喝这茶水,我赶了一会子路了,口正好渴了,要不……” 沈聿了然:“自便即可。” 话音还没落地,刀疤男已经端起碗吨吨吨灌了下去,不一会,一大碗茶水就见了底。 桌面之下,沈聿握住剑柄,漫不经心地问道:“听你方才的意思,你是走路过来的?” “是啊!” 沈聿盯住他:“小兄弟,你走路,居然和我们骑马差不多快吗?” 大拇指抵住剑柄,剑身悄无声息地向外移出一寸,若此人回答有一丝不对,只需一瞬,他便能让他身首异处。 刀疤男满不在乎道:“嗐,你说这个,山林里有近道,俺抄近道过来的,才能跟你们碰上。” 沈聿盯他片刻,见他神色自然,目光坦荡,还是把剑松了回去。 刀疤男一口气喝完三大碗茶水,打了个嗝,道:“你们谨慎些也是对的,最近几起命案,可都发生在去京城的官道上。” 他忽地压低声音,鬼鬼祟祟道:“最近大家都传,有山匪专程在通往京城的官道上堵着,甚至不劫财,专门杀人呐!听说一个活口都不留,死得可惨呐!” 闻言,三人下意识交换了一下眼神。 沈聿道:“不早了,我们该赶路了。” “诶。”刀疤男应了声,但没起身,叮嘱道,“你们若是去济南,千万记得避开去京城的官道,省的平白招来杀身之祸。” 沈聿抱拳道:“多谢,后会有期。” 三人沉默着出了茶棚。 方才一对视间,他们已然心照不宣。若刀疤脸说的是真的,那他说的只怕不是什么山贼。 而是瑾王在派人截杀。 他竟宁肯错杀一千,也不愿放过一个。 一时间,三人的神色皆有些凝重,他们心事重重地朝车队走去,谁知一只脚刚踏出茶棚,那群小乞丐便挤了上来,谁也不知道那些生了冻疮的手怎么会有那样大的力气,死死拽住了他们的衣服下摆,怎么也不肯放开。 耳边一时全都是此起彼伏的“求求爷行行好吧”“行行好吧老爷”,方才挤作一团时休养的力气仿佛就是为了这一刻,一个个比着谁嗓门更大似的,一声高过一声,叫人听在耳里只觉凄惨。 沈忆瞬间冷下脸,抬手便要拔剑出来。 谁知季祐风先她一步,已经摸出了一把他们为了赶路方便换的铜钱,给每个小孩都分了一些。 沈忆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没说话。 待人齐了,几人上马,车队继续向前驶去。 没有一个人注意到,那刀疤脸自从季祐风分钱给乞丐时便一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们,一直到他们离开。 两日后,一行人终于即将离开乐陵地界,此时,距离京城仅余六百里,若是乘快马,一日之内便能赶到京城。 成天担惊受怕的日子结束在望,整个商队的气氛都变得轻快雀跃了起来。 是日下午,商队正走到山林间时,天公不作美,不过顷刻,便下起了瓢泼暴雨。 车队停下,一行人掏出雨具换上,暴雨声夹杂着隆隆的雷声,隐去了暗处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冰冷的雨水浇下来,从里到外都透心凉,沈忆手指都冻得打颤,好不容易系好斗笠,她抬起头,瞳孔骤缩。 不知什么时候,视野中悄无声息地站了数十名黑衣人,他们在这阴冷的雨天静静伫立,身形宛如鬼魅。 前后左右,甚至头顶……他们已被至少三十名的黑衣人重重包围。 前方,为首一人踏着雨洼扶刀缓缓走来,脸上蒙着面巾,只露出一双阴冷的眼睛,他含笑道:“翊王殿下,终于,找到你们了。” 第39章 暴雨 大敌当前, 众人皆绷紧了神经,没人注意到沈忆抬起手,在身后做了个毫不起眼的手势。 旁边密林中, 暗中跟随的宋十二卫等人看见,皆是一愣。 一人道:“少主的意思是,让我们不要出去?” 为首的宋二低声道:“少主也许是不想暴露身份, 我们先按兵不动, 看看再说。” 几人蛰伏在灌木丛中, 隐去身形, 牢牢盯紧沈忆的方向。 几句话的功夫,场上已经开打。 黯淡的土黄色天幕上,不时有巨大的闪电劈下, 雷声轰鸣, 大雨滂沱,空气中渐渐弥漫起泥土的味道和血腥气。 几十道身影在大雨中激烈厮杀,带起的剑气几欲将雨帘斩断,雨水夹杂着鲜血冲刷在地面上。 “铿——” 刀剑相击, 一声嗡鸣,沈忆横剑挡下对方劈下的刀, 用尽全身力气将他震开, 虎口已隐隐发麻。 她飞快扫视一周, 心中猛然一沉。 情势不容乐观, 对方的人实在太多, 且个个单拎出来都是能跟他们一较高下的好手。似是得了指令, 他们皆心照不宣地朝季祐风攻去, 招招皆是杀意, 显然, 杀掉季祐风是他们此行唯一的目的。 众侍卫不敢远离季祐风身侧分毫,只能防守而不敢攻,处处捉襟见肘,不过这一会,便已大半负伤。 季安身为季祐风身边最得力的心腹,显然也看出局面对他们不利,当机立断,低声迅速道:“殿下,稍候我们几个来断后,您随沈大人他们先离开这里!” 季祐风站在人群最中央,一身月白锦衣已经湿透,却并不叫人觉得狼狈,气度仍是沉稳的,只是神色冷得可怕。 下一刻,季安一声令下,几人转守为攻,剑气暴涨,每个人都缠住了对方好几个人。 原本密不透风的包围终于被打开一个口子,几人飞身上马,季祐风在最前方,沈聿、沈忆和其余三名侍卫殿后,朝路的另一头策马疾驰而去。 苍黄天幕,山脚之下,穿林打叶之声不绝于耳,急促的马蹄飞速掠过,重重踏在雨洼之中,瞬间泥水飞溅。 只可惜,才跑出去半里,便有大约十个黑衣人重新追了上来。 沈聿尚未勒马回身,背后马蹄声忽至,下一瞬剑风便已袭来,直取她项上人头,她却来不及举剑抵挡,不由汗毛直立,整个人瞬间僵住了。 然而只听“铿锵”一声,斜后方伸出一把刀,稳稳地将那剑挡了下来。 沈忆愣了一瞬,回眸看过去。 入目是握着剑柄的一双手,骨节如玉,修长有力,手背上的青筋因为用力而微微凸起。 视线向上,男人被雨水浸润的锋利眉眼清晰地展露在她眼前。 也不过是一瞬,男人便转过头,挽起剑招迎了上去,沈忆看着他黑色的身影,想起方才他靠近时,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后知后觉—— 沈聿竟受伤了。 可若非她闻到血的味道,单看男人的出招和身法,是断然看不出他此时有伤在身的。 ——倒是很能忍。 这念头一闪而过,沈忆拔剑回身迎敌。 对方十人,而他们眼下除了季祐风,仅有五人,每人以一敌二,一时间甚至隐隐占据上风。 然而这时,忽而响起破空之声,一只利箭穿雨而来,转眼间便射入其中一名侍卫的右大腿中,鲜血迸溅,侍卫惨叫一声,重重跌倒在地。 沈忆闻声望去,竟是那为首的黑衣人骑马追了上来,此刻正立在不远处,寻找时机,搭弓射箭。 他这一射,季祐风南侧便没了人防守,两个黑衣人抓住机会,一扬刀,闪身杀来。 沈忆看到,心跳几乎都停了一瞬,明明已经几近力竭,她却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奋力一击将自己面前两人逼退数尺,转过身不管不顾地直朝季祐风扑去。 同一时间,不远处,那执弓的黑衣人已经在弦上搭好了第二支,箭头所指,正是季祐风。 沈忆丝毫未注意到。 视野中,两把滴着血水的刀一前一后,正急速朝季祐风砍去,实是双拳难敌四手,她一咬牙,一手举剑迎上去,堪堪将其中一人的刀尖撞歪,同时闪身挡在了季祐风面前。 身前似乎晃过一道人影,可沈忆还未来得及分辨,痛楚骤然降临,夺去了她的神智。 只听轻轻“噗”的一声,是刀刃深深没入人体,亦是利箭穿进血肉。 季祐风还没反应过来,忽觉面上一片温热,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他怔怔地看着身前的少女。 她头上的斗笠早在几番厮杀中不知所踪,冰凉的雨水顺着她的身体蜿蜒而下,右侧肩膀处,锋利巨大的刀刃深深没入她单薄的肩背,鲜红的血流出来,随着雨水一路淌下,在她脚边汇聚成一汪血泊。 她背对着他,毫不犹豫地挡在他的身前,只留给他一个纤细单薄的背影。 少女侧过脸,苍白的脸上隐有痛色,轻轻启唇道:“殿下……快走……” 说完,她便转了回去,依然挡在他的面前,背影中透出令他心颤的坚决。 黑衣人狠狠将刀抽回。 刀刃摩擦着血肉,右肩传来撕裂般的痛楚,沈忆痛得浑身都在打颤,手中却毫不迟疑,又快又狠地一剑将握刀的黑衣人捅了个对穿。 黑衣人倒了下去。 沈忆喘了口气,可还没等这口气出完,她忽然愣住了。 身前不远处,黑衣男人撑着剑单膝跪地,身下蔓延开一大片深红色的血水,他左胸上,赫然插着一柄利箭。 他动作缓慢地抬起手,握住箭柄,微一用力,将其从中折断,随手丢在一边,然后慢慢地站起身,自始至终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仿佛中箭的人不是他。 沈忆猛然想起,方才的确有个人影在她面前晃了下。 ——竟是沈聿为她挡了箭! 沈忆心中一震,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朝他奔去。 季祐风站在原地,刚想伸出手摸一摸她湿润的头发,她便离开了,他指尖触碰到的唯有冰冷的雨滴。 沈忆看着面前浑身浴血的男人。 沈聿墨发微乱,脸上手上都染着血色,整个人看起来无边冷厉,他方才就已经受伤了,如今被当胸射了一箭,只能是雪上加霜,可他却像是没事人一般,眼底平静无波。 沈忆张了张嘴:“沈聿,你——” “死不了。”他慢慢地将剑绑在手上,哑声道。 沈忆看着这个因救她而重伤,但仍一脸平静的男人,心头忽然颤了一下。 她几乎要忍不住开口问他—— 为什么要救她?他就不怕死吗?他是真的,只把她当成妹妹看吗? 可眼下显然不是说话的时候,沈忆深吸一口气,将这些话都憋了回去,站在他身边,持剑与他并肩而立、 剑尖向外,轻轻一挽,带起漫天雨丝,两人重新朝剩下的五名黑衣人杀去。 虽然他二人负伤,可好在配合得天衣无缝,才能将对方五人牢牢缠住。 但也就在这时,远处那持弓的黑衣人急速往这边而来,看样子是要加入战局。几人方才已经见识过此人武功之高,深知他若过来,沈聿和沈忆必然挡不住! 守在季祐风身边的侍卫登时心头一紧,急道:“殿下,我们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季祐风看着不远处那个兀自强撑、浑身染血的单薄身影,一时没说话。 侍卫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心下了然,劝道:“殿下!他们要杀的人是您!您如果走了,沈大人沈姑娘一定会没事的!” 他看一眼那步步紧逼的黑衣人,焦急道:“殿下,再不走就真来不及了!” 季祐风仍一动不动,也不说话,雨水顺着他的额头鼻梁蜿蜒而下,男人的脸庞泛着幽冷的光泽,看不出喜怒。 他应该走。他必须走。他只能走。 他从小就知道,他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他生在皇城,长于皇室,他是这世间,身处权力巅峰之人的孩子。 他的父皇教给他的第一件事,是学会无情。 “寡人寡人,皇帝本就是世间最孤独的人,你要记住,这个位置只需要权力作伴,你身边任何其他人,都只为了让你能更好地掌控权力而存在。” 在其他同龄少年还在和别的小孩子打成一片的年纪,他已经学会了如何掌控人心,如何不怒自威,如何让人心甘情愿为他俯首。 他从来不需要一个人的爱,他只需要这个人对他,有用。 沈忆已经替他挡了一刀,为了保护他坚持到现在,他很感激她,可既然她快挡不住了,她于他而言,便是一具毫无价值的尸体。 或许他是有一点喜欢她,可那又怎样? 一个女人罢了,天底下多的是,他难道要为了她,放弃登基称帝,放弃他的一切,死在这个荒郊野外,成为瑾王那个草包的手下败将? 不值得,不值得。 男人倏然转身,紧紧握住缰绳,踩稳脚蹬,翻身上马。 高居马背上,他最后朝那仍在几人中拼杀的少女望去一眼,对方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亦回过头来。 雨变小了些,迷蒙的雨丝落在少女白玉般的面庞上,她望着他,神色竟是格外的平静。 只不过一瞬,她便回过头去,抬手,挥剑,落下。神色冷静,动作干脆又利落。 季祐风亦转过身。 很好,就是这样,往前走,不要回头。 也不必再回头。 身下骏马扬起四蹄,一声长嘶,如闪电般载着他,与这场刺杀渐行渐远,他终于性命无虞。 可就在这一刻,季祐风忽而感到有什么东西一同决绝地离自己远去了,再不复返。 他微微茫然,却无从想起,只能任由马蹄驰骋,带着他奔向漆黑未知的前路。 另一厢,眼看季祐风的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沈忆立刻做出手势。 下一刻,在灌木丛中几乎快要按捺不住的四名宋卫瞬间暴起,直扑向黑衣人。 两人终于得以片刻喘息。 坚持到此刻,沈忆已经力竭,腿一软,差点直接倒在了地上。 幸而,一只手及时扶住了她。 沈忆抬眼看过去,因为失血过多,男人脸色已经变得惨白,胸口的箭伤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外渗血,可他扶她的那只手,依然极稳。 沈聿似乎对她凭空变出来四个护卫的事完全不惊讶,只道:“快走,他们可能还有援兵。” 说着,他将她轻轻一带,上了马背,坐在她身后,握着缰绳的手臂刚好将她圈在怀中。 沈聿哑声说:“让你的人跟上。” 男人说话时的呼吸轻轻拂过后脖颈,沈忆只觉整片背如过电一般,她不着痕迹地侧开了些,道:“没事,不用管他们,他们自有办法离开。” 沈聿嗯了声,没再说话。 他一扬马鞭,马儿撒开四蹄,风驰电掣般向前疾驰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暴雨初歇。 月亮出来了,像被洗过一般,皎洁明亮地挂在树枝头。 他们两人一马,在月色下驰骋。 山野荒芜寂静,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湿润的泥土味道,冲淡了两人身上浓郁的血腥气。 沈忆被男人松松揽在身前,耳边烈风呼啸,面前的路看不到尽头。 她忽然想,若是一直这样走下去——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这念头刚出来,她便笑了。 她大抵是疯了。她想。 一路上沉默不语的男人忽然开了口。 他身子微微前倾,附在她耳边,嗓音微微喑哑,低不可闻。 “为了救他连命都不要了,就这么喜欢他?” 沈忆身子僵了一瞬,反应过来后,缓缓一挑眉。 喜欢? 如今知道季祐风不是阿淮,她当然不喜欢他,可—— 少女勾起盈盈笑意,悠悠然地唤他。 “连卿哥哥。” 月光照亮少女狡黠灵动的眉眼。 “我不喜欢他……” “难道喜欢你?” 第40章 夜谈 过了好一会, 沈聿才回道:“我问你喜不喜欢他,跟我有什么关系。” “好啊,”沈忆笑眯眯地道, “那就说我喜不喜欢他。” “如果拼命去救一个人就是喜欢他的话,那我倒也想问问你,”她忽然回头看他, 两人本就离得很近, 她此刻猛一回头, 两个人几乎快脸贴着脸, 呼吸都缠绕在一起。 沈聿却没避开,只是垂下眼,静静地看着她。 沈忆轻声问道:“你这般舍命救我, 也是, 喜欢我吗?” 她仰着脸,乌亮的清瞳一瞬不眨地看着他,认真而专注,不带一丝调笑, 等待他的答案。 沈聿握着缰绳的手微微僵了下,他避开了她的目光, 抬眸望着前面的路, 平静地答道:“你想多了。” “是吗, ”沈忆笑了下, “那你救我干什么?” “沈聿, 你不会还要说, 因为我是你的好妹妹吧?” 不知不觉, 马的速度慢了下来, 慢悠悠地走在小道上, 林间回荡着清脆的马蹄音。 沈聿沉默片刻,淡淡地道:“我不救你,难道看着你去死?” 沈忆不无讽意地道:“哦?为了救下我,你宁肯自己中箭,我都不知道,原来兄长这么不怕死,这么无私无畏有善心呢。” 男人面无表情地道:“我有把握,死不了。” 沈忆看他半响,笑了声。 “没关系。”她忽然说。 她自顾自转过身去,道:“随便你怎么解释,但我原谅你了。” “原谅你那天,去救枕月。” 身后沉寂良久。 半响,沈聿幽幽的声音响了起来:“你说这么多,意思是你不喜欢季祐风,可对?” “这个啊……”沈忆状似想了想,一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 男人的视线落在少女右侧肩胛骨的位置,微弱的月光下,隐隐可见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不管你喜不喜欢他,”他说,“以后都不要为了他,为了任何人,伤害自己。” “不值得。” 沈忆愣了片刻,忽然冷笑起来,“跟你有什么关系。”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看到了路边的一座破庙。 眼看着夜深了,两人决定在这破庙里先将就一宿,明日再做打算。 沈忆在庙内转了一圈,借着月光,勉强能看清墙角结着大片落灰的蛛网,正对着门有一方木桌,上面洒落着一堆香灰,蒲团早就不知丢到哪里去了,供桌前面是一尊没了两臂的月老像。 ——这竟是一间月老庙。 怪不得会如此破败,选在这等荒山恶水的地方,怎会有人愿意来上香供奉。 这破庙似乎有人常在这里过夜,角落里堆了一些柴火。 沈忆细细查看一番,却一根没动,对沈聿说:“这柴火不能用了,那供桌应该可以,把桌子劈了吧。” 沈聿:“这柴火为何不能用?” 沈忆走向供桌,解释道:“这屋顶漏雨,把柴火淋湿了,湿柴不容易点着,而且烟太大,不如干柴……你竟连这个都不知道?” 说完,她微微一顿,失笑道:“我忘了,沈大公子自小养尊处优,定然是没烧过柴火的。” 沈聿愣了一瞬,一言不发地走过去将供桌往外抬了抬。 他抽出剑,将砍柴的活全揽了下来。 沈忆在一边指挥着他,将木柴劈得细一些,均匀一些。 好在这桌子年头也久了,不怎么结实,没多久便劈好了。 沈忆挑出特意留出的一根硬些的木棒,快速与柴火摩擦,熟练地开始生火。 沈聿看着她娴熟的动作,不知怎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升起火之后,这四面透风的破庙总算暖和亮堂了一些。 沈忆举着火把在庙里转了一圈,确认除了他们再没有旁人,回到火堆边,开始脱衣服。 沈聿眸光一凝:“你做什么?” 沈忆在商队中一直是做的男子打扮,此刻已经将外衫脱了下来,没了那麻袋一般的长衫,少女玲珑的曲线便显露了出来。 她心不在焉道:“还能做什么,当然是把衣服烤干了,难不成要穿着这湿衣服过一夜?” 少女身体那惊心动魄的曲线,沈聿在孔雀楼便已领教过,此刻眼观鼻鼻观心,甚至直接转过了身去。 可即便他想如此,也架不住对方主动凑上来给他瞧。 沈聿坐在地上,甚至不需要抬眼,就看见少女纤细的腰肢轻摆,朝他走了过来, 沈忆径直在他身前背对着他坐下,将手里东西往后递过去:“我够不到,帮我上药。” 男人接过这几个瓷瓶,视线下垂,默不作声地盯着少女肩颈处露出的这一大片胜雪的肌肤。 她白皙的脖颈修长纤细,背上的蝴蝶骨纤薄精致,胸前线条起伏,勾魂摄魄。 她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背对他而坐。 沈聿几乎将瓷瓶生生捏碎。 两人离得太近,男人灼热的呼吸若有若无地拂过沈忆的肩颈,她的身子不受控制地颤了下。 她忍不住转过身去:“沈聿,你到底行不行——” 话刚落地,身体便被一双大手紧紧钳制着,又被转了回去。 身后传来男人微微沙哑的嗓音:“……别乱动。” 沈忆一挑眉,后知后觉地低头往自己胸前看了眼。 唇角不由翘了翘,她忍住笑:“那你倒是快点,嗯?” 身后沉寂片刻,温热宽大的手掌抚上她的肩头,掌心微硬,有一层薄茧。 相触的一瞬间,两人皆僵了一瞬。 手下的肌肤细腻光滑,触手生温……沈聿从未如此庆幸自己受了重伤。 背对着男人,沈忆轻轻勾了勾唇角。 她又不傻,当然猜得出沈聿为什么举止这么奇怪。 虽说这药本就只能这样上,但能趁此折磨他一把,还真是让人心情愉悦啊。 沈忆强忍着才没笑得肩膀抖起来。 以后他且等着瞧吧,她有的是法子折磨他。 她就不信,他能一直装下去。 沈聿从未上药上得如此迅速。 上完药,他把脸一转,不再看她,哑声道:“好了。” 沈忆站起身,慢条斯理地理了下衣服,却是道了句:“没好。” 沈聿凝眸:“什么?” 沈忆重新在他面前坐下,只是这次,是面朝他坐下。 偏她衣服松松垮垮的,没有全然系好,沈聿微一垂眸,便能看到泻出的一点春光。 他别开眼,冷声道:“把衣服穿好。” 沈忆道:“我也想穿好,可是太湿了,你想冻死我啊?” 乌发倾泻而下,少女雪白的肌肤若隐若现,她睁着湿漉漉的眼睛,无辜地看着他。 像一只妖精。 “……”沈聿别开眼,“你要做什么?” 沈忆拿着瓷瓶,对他一扬下巴:“脱了,我给你上药。” “……”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两人对视半响,沈忆挑起眉:“你这伤,不及时上药可是会死人的,还是说你觉得你能自己包扎好?” 沈聿面无表情地解开衣裳,却没有将整个上半身露出来,只露出了左边受伤的胸膛,甚至一只手还隐隐一直按着左胸下面的衣服。 沈忆只当他不好意思,也没说什么。 很多年后,沈忆回想起这一天,常常会想,如果当时她能强硬一些,直接一把扯开沈聿有意遮掩的地方,或许很多事都不会发生,她和沈聿也不会走到那种地步。 可世间没有如果。 这是后话了。 这时的沈忆,只是单纯地一边欣赏男人肌肉的线条,一边认真地为他上药包扎。 沈忆手指上蘸着药粉,一点一点均匀地涂抹在伤口处。 眼看马上就敷完了,沈忆忽然抬头,不怀好意地看他一眼,然后指尖用力,忽然狠狠在伤口处戳了一下。 男人俊美的面容瞬间扭曲。 “疼吗?”她笑着问。 男人投来无言的一瞥:“你说呢。” “疼就对了,”沈忆忽然沉了脸色,冷笑着道,“下次还想冲上去给别人挡箭的时候,就想想现在有多疼。” 把衣服烤得半干不干,不至于贴在身上难受得睡不着,两人便准备睡了。 两个人躺在火堆旁,一人一侧。 长夜寂静,荒废的月老庙里,火堆偶尔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火光忽明忽暗,墙壁上模糊黯淡的法/轮莲花壁画时隐时现。 沈忆仰面望着屋顶,忽然道:“沈聿,你睡了吗?” 另一侧传来男人低沉的声线:“还没。” 沈忆:“聊会天吧。” “聊什么?” 沈忆沉默片刻,道:“你难道就不奇怪,我们一路上都伪装得很好,怎的到这却突然被瑾王的人发现了?” “……你知道为什么?” “我猜的。” “说来听听。” 沈忆慢吞吞地道:“你还记不记得,在茶棚外面遇到的那群小乞丐?” 沈聿回忆片刻,道:“有印象,季祐风还给他们分了一些铜钱,有什么问题?” 沈忆道:“当然有问题。” 她轻声道:“他们根本不是乞丐。” “而是骗子。” 沈聿微微诧异:“怎会是骗子?” 沈忆道:“你难道没发现,除了我们,其他路过的商队根本没有搭理他们的吗?” “这是因为,他们其实是一些人专门养的孤儿,从小就被教着如何在一些地方官道上的这种茶棚或者驿站旁边乞讨。看起来可怜,其实一个比一个心眼多,一般商队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不会理会他们的,他们骗的主要是不常走官道的路人。” “可季祐风却拿出钱分给他们,这根本不像商队会做的事情,我思来想去,若说这一路什么地方出了纰漏,也只能是这件事了。” 沈聿沉默片刻,对这件事不予置评,却是问了句:“你是怎么知道的?” 少女似是笑了声,而后幽幽地说:“这种事,但凡经历过一次,就不会忘了。” 当年梁国覆灭,她在梁地被大肆通缉,身上的钱财也变卖得差不多了,成日东躲西藏,有一顿没一顿的,但就是那次,在驿站旁边,她遇到了和这群小乞丐如出一辙的招数,只是彼时她心软,自己明明口干舌燥,却还是把买茶汤的钱分给了那群小乞丐。 后来走到下一个驿站,遇到一模一样的招数,她被他们揪着不放时,路过的好心人冷着脸吓跑了他们,同她说了这里面的花招,她才恍然大悟。 她拼着把鞋走烂,硬是在天黑之前回去,抓着他们狠狠教训了一顿,让他们把骗她的钱全都吐了出来。 没有人知道,短短的一句“经历过”,背后是她一整年的颠沛流离和东躲西藏,是她无数个日夜的难以安眠,是她见惯了阴暗丑恶后几近漠然的平静。 只是如今,这些已如过眼云烟,不足为外人道了。 沈忆静静地望着屋顶,没再说话。 似是过了很久很久,男人的声音低低地压了过来:“干柴湿柴,还有生火这些,都是那个时候学会的吗?” 沈忆微微一愣,没料到他会想到这些,道:“是啊。” 她笑笑:“那时候没有地方可去,大部分时候只能在山洞里或者别人家屋檐底下凑合一夜,像这种破庙,能遮风挡雨的,已经算是极好的去处了。” “其实砍柴生火算得了什么,我还会烤鱼烤山鸡烤兔子呢,”她瞬间来了兴致,颇自豪地道,“诶,我跟你说,我烤的鱼可香了呢!今天是太晚了,明日,明日我给你露一手!” 话音落下,沈聿却很久没接话。 “你怎么不说话?”沈忆微微拧起眉,愤愤道,“难道你不信?” 沈聿终于开口:“……我信。” 沈忆满意了:“这还差不多。” 过了一会,男人低声说:“那段时间,你应该过得很不好吧。” 少女面上的笑意忽然淡了几分。 不好吗? 似乎是不太好。 可,人总是要长大的啊。 她重新扬起笑,轻声说:“当时是不太好,但如今,都过去了。” 沈聿久久没再说话。 就在沈忆几乎以为他已经睡着了的时候,沈聿忽然开口:“你,恨不恨那个让你亡了国,让你沦落到过这种生活的人?” 沈忆慢慢睁开眼。 “我当然恨。”她平静地道。 “就因为他一个人对权力的欲望,我满门被灭,魏梁梁国更不知有多少人死在战场上,我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碎尸万段,才好报我国破家亡的血海深仇。” 男人顿了一瞬,接着问道:“那,倘若这个人是你曾经很亲近,很信赖,很喜欢的人呢?” 沈忆嗤笑:“怎么可能,你明知他是你们大魏的皇帝。” “举个例子而已。” “好吧。”少女心不在焉地道。 “倘若这个人是我曾经很亲近、很喜欢的人。” “那我便亲手杀了他。”【你现在阅读的是 】 40-50 第41章 有愧 说完, 沈忆微微侧过身,看了眼火堆对面的男人。 他胸上有伤,只是静静平躺着, 火光映在他棱角分明的面容上,映出他如山峦起伏的侧影,好看得不可思议。 他阖着眼, 自她说完那句话之后, 便再没开口, 只是神色看起来不太好, 苍白的脸上透出一种沉郁萧索的光景。 沈忆觉得沈聿这个人真奇怪。他有时明明就在她眼前,可她从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就像那些参天大树, 地面上长得郁郁葱葱, 一目了然,可谁也不知道它下面的根有多深多广,你拿着铁锹去挖,自以为挖出了什么东西, 可其实呢,看到的不过是它庞大根系的其中一根罢了。 开始对一个男人感到好奇, 这不是什么好事, 沈忆知道, 可她就是好奇得不得了。 “沈聿, 你为什么还不娶妻?”她问。 “没兴趣。” 沈忆以为他会扯别的什么理由, 谁知就这么简简单单, 但听起来格外真实的三个字, 她不由乐了, 道:“成亲娶妻还需要有兴趣吗?你莫不是当了几年和尚, 看破红尘了吧。” 她顺口问道:“我听说你小时候跟沈夫人的小侄女订过娃娃亲,后来为何退了?你若当时不退,现在也能有一桩不错的婚事了。” 沈聿咳了声,哑声道:“我又不喜欢她,做什么耽误她一辈子。” 沈忆敏锐地道:“你那时已经有喜欢的女子了?” 她下意识屏住呼吸。 一片安静中,她听到男人嗯了声。 沈忆一颗心忽然落下去。 心底蔓延开淡淡的酸涩,沈忆若无其事地道:“我听说当时沈庭植不同意,因为你要退亲还狠狠责罚你了,所以你当时……一定很喜欢她吧?” 男人闭着眼,慢慢地道:“我的确,很喜欢她。” 沈忆一怔,身子无意识地躺正回去,不再侧身朝着他。 她右肩有伤,其实不能长时间侧躺,可也不知为什么,方才竟也不觉得疼,现在缓过来,简直觉得疼得受不了。 任由这痛楚在体内肆虐,沈忆轻声问:“既然喜欢,为什么不娶她?” “因为,”男人顿了顿,嗓音忽而有几分干涩,“我愧对于她。” “她此生……绝不会再原谅我。” 沈忆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屋顶,轻声说:“你现在,还是很喜欢她吗?” 火堆另一侧,沈聿忽然睁开眼。 他微微侧过头,看着对面的少女。 她墨发散开,露出一张莹白的侧脸,乌眉长睫,眼尾微微上挑,以前没长开时尚有几分娇憨,如今却是冷艳更多,叫人轻易不敢接近。 她依稀还是当年的样子,只是愈来愈美,令人过目难忘。 不知在想什么,她一直看着屋顶,有些呆呆的。 沈聿静静望着她,低声说:“我现在,也很喜欢她。” 沈忆阖上眼。 她对这个答案已有预料。 可在听到沈聿说出口之时,心情还是一瞬间差到了极点。 “嗯,”她淡淡地应了声,将脸转向男人看不到的另一侧,“不早了,睡吧。” 一夜无眠。 翌日天蒙蒙亮,沈忆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再一睁眼,她坐在了梁国皇宫大殿冰冷的地板上,殿外是尸山血海,殿内满地都是她的哥哥们的尸首,有被砍下头颅的,有被乱箭射死的,还有她的小哥哥宋玟清,通体焦黑,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 她坐在这些死状各异的尸首中间,抬头向龙椅上看去,看到两张死不瞑目的脸。 记忆中总是深沉威严的父皇被人打歪了冠冕,鬓发散乱,黑发夹杂着白发,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他的心脏上插着一把长剑,尸体被人随意扔在龙椅下面的脚踏上,自他心口渗出的血源源不断地向下淌着,一直蔓延到她的脚边。 而她的母后,睁着空洞的眼睛望向前面,修长美丽的脖颈被生生勒断半根,温暖柔软的身躯变得干瘪,散发出浓浓的尸臭,毫无声息,死不瞑目。 下一瞬,所有尸体忽然动了起来,无论是有脑袋的没脑袋的,有眼睛的没眼睛的,都仿佛能看见她一样,将身子朝向了她。 空荡荡的大殿幽幽响起一声又一声的叹息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像阵阵梵声,排山倒海般压向她,重复着同一句话—— “永昭,何时为我们报仇?” “何时为我们报仇?” “永昭……” 沈忆猛然坐起,大口喘着气。 她抹去额上的汗,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头痛欲裂。 想起梦境中的画面,沈忆不由自嘲一笑。 仇还没报,她居然还有时间在这里听沈聿讲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甚至因此一夜都没睡好,也不知是被沈聿下了什么蛊。 这时,身侧传来男人模糊的呓语。 沈忆闻声望去,男人额上全是冷汗,脸颊红得厉害,嘴唇隐隐发白。 她过去探出手摸了摸,果真烫得惊人。 活该。 淋了那么久的雨,再加上身负重伤,又大半天滴水未进,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事,可这个人,最擅长。 其实昨夜直到睡着之前,沈忆都还有些生气。 她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生气,她只知道,短时间内她都不想搭理沈聿了。 她甚至想把他自己丢在这,不管他的死活,然后自己回京去。 面无表情地盯着沈聿的脸看了片刻,沈忆叹口气,出门去了。 放出与宋卫联络的信号弹,她回破庙耐心地等着。 没过多久,宋二他们便骑马赶来了,后面还十分周到地备了辆马车。 几人进庙里将沈聿抬进马车,沈忆跟着钻进去,在他身边坐下,摸出一本书打发时间。 忽然,男人紧紧攥住了她垂落在榻上的衣袖。 沈忆低头看去,听见他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什么“阿耶”。 沈忆盯了他片刻,忽然意识到这可能是沈聿心心念念的那个姑娘的名字。 也不管到底是不是吧,总之沈忆一把将袖子从他手中拽了回来,远远地坐到了他够不到的另一侧。 这几日翊王府的下人如履薄冰。 前日翊王殿下回府,第一件事便是抽调了几乎一大半的王府侍卫去寻人。 不少人都看见,翊王每隔一两个时辰便召来府军统领问话,统领出门时的脸色更是一次比一次难看。 翊王府的人谁不知他们这位殿下是满京城出了名的好脾气,能把府军统领说成这个样子,想必是真动怒了。 担惊受怕之余,众人纷纷好奇起来。 翊王殿下,到底在寻谁? 这日傍晚,府兵统领匆匆而来,一路行至内院水榭。 琴音袅袅,湖面碧波荡漾,男人身上披了件银狐大氅,正在临窗抚琴。 季祐风清淡的嗓音响起:“寻到了?” 统领低下头:“回殿下的话,没有。” 但他紧接着道:“不过沈府来了消息,说是沈公子和沈姑娘都已经平安回府了。” 琴音倏然而止。 季祐风收回手,道:“孤知道了,这几天你也辛苦了,下去自己领赏吧。” 统领神色一振:“多谢殿下。” 他弯着腰,恭恭敬敬地退了出来。 迈出水榭,男人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天知道他这几天过的都是什么日子,下属回回来报都说没寻到人,只看到地上大片大片的血,他便也只能两股战战地同殿下这般说,至于后面那句话,他压根不敢提。 殿下虽然不曾说过什么重话,可再也没笑过,每次都只扔给他两个字:“再寻。” 若这沈姑娘还没个下落,或是他们寻到了人,可寻到的却是一具尸首……他干脆辞官回老家种地罢。 也不知那位沈都尉的养妹到底是何等人物,他还从未见过殿下对一个女子如此上心……怕不是会成为日后这王府的女主人。 水榭之中,季祐风望着湖面,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琴弦,带起一串清音。 独坐良久,他唤来人:“派人去沈家。” “送一份拜帖。”- 翌日,沈府门前。 身量修长的男人负手而立,脸色格外苍白,整个人似乎清瘦了些,身影透出些许萧寂。 见季祐风的马车停下,沈聿迎了上去。 季祐风随他往里面走,道:“连卿既是生了病,在床上躺着好好休息便是,无需出来迎孤。” 沈聿咳了声,嗓子还有些哑:“臣只是染了风寒,养养便好了,倒是殿下,入了冬容易旧疾复发,还是要当心才是,有什么事传臣过去便是,何必亲自跑一趟。” 季祐风含笑道:“话虽如此,可连卿只怕是误会了,孤今日不是来寻你的。” 沈聿停下脚,神色如常,似是早有预料,道:“原来殿下是来寻小妹的。” 他侧身吩咐:“沈非,请大姑娘到银锡斋。” 沈非领命而去。 沈聿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通往疏云院的道路尽头,收回视线:“殿下请随我来吧。” 昨日季祐风送来拜帖,沈聿便猜到,他今日可能是来寻沈忆的。 无他,只是因为这位翊王殿下要找他从不用拜帖,这次之所以如此郑重,想来也是为了表示对沈忆的重视罢。 两人在银锡斋稍坐片刻,左右无事,趁着等沈忆过来的空档,季祐风和沈聿手谈了一局。 只是才下了一盏茶的功夫,沈聿指尖摩挲着棋子,淡笑了下:“殿下心思不在棋局之上,臣就算赢了也胜之不武,还是不下了。” 季祐风愣了一瞬,不由摇头道:“连卿果然敏锐,罢了。” 他将手中黑棋尽数放回,沉吟片刻,道:“连卿,其实孤今日来,也不全是来寻阿忆的。” “毕竟长兄如父,这桩事终归也要你点头。” 沈聿怔了一下,面色隐隐地变白了一瞬,似是想到什么,勉强笑道:“殿下想说什么事?” 季祐风一笑,眉眼温和:“连卿,孤想,娶阿忆为妻。” 第42章 婚事 季祐风说得客气, 可言语之间,隐隐透出上位者势在必得,不容拒绝的意味。 棋桌下, 沈聿的手指倏然攥紧,掌中的白玉棋子顷刻间化为齑粉,悄无声息地落下。 季祐风察觉出男人突然变得极其难看的脸色, 笑意微敛:“连卿, 你这是怎的了?” 片刻, 他微一挑眉:“你可是在怪我那日丢下你们?” 沈聿冷笑道:“岂敢。” 说是岂敢, 面上分明是很敢。 季祐风倒也不动气,温声道:“连卿,这件事我亦有苦衷, 我会跟阿忆亲自解释——” “苦衷?”沈聿抬起眼, 苍白的面容上浮现出刺目的讽意,“殿下能有什么苦衷?不过是不想死罢了。” 这话犹如一只手,一把撕下了对方的遮羞布,季祐风听了, 笑意渐渐淡去。 沈聿拿起一方锦帕慢慢地擦着手,冷笑道:“你知不知道, 她为了救你, 右肩锁骨几乎都被砍断, 这辈子都不可能完全恢复, 可你, 季祐风, 你在弃她而去的时候, 可曾想过她这般冒死救你?你心里又可有半分的羞愧自责?” 季祐风下意识分辩:“我——” 沈聿径直一抬手, 将他堵了回去, 道:“翊王殿下,但凡你心里有对她的半分愧意,今日就不会来这里,同我说要娶她。” 季祐风苦笑,道:“连卿,我正是因为对阿忆有愧,才说要娶她,日后我若登基,她便是大魏母仪天下的皇后,我这样补偿她,难道还不够吗?” 闻言,沈聿却笑得愈发轻蔑:“娶她当做补偿?翊王殿下,恕我直言,难道嫁给你是什么天大的喜事,她是不是还要对你感恩戴德,谢谢殿下您终于肯娶她?” 季祐风只觉今日这沈聿戾气格外大,格外不好说话,不由揉了揉额角,无奈地道:“连卿,你信我一次可好,以后我定然好好弥补阿忆,绝不叫她受半分委屈。” 沈聿却冷冷道:“不必了,沈家承受不起殿下这天大的恩惠,殿下请回吧。” 说完,也不等季祐风回应,头也不抬地道:“来人,送翊王殿下出去。” 平生第一次被人下逐客令,季祐风的脸色当即也沉了下来,他深深看一眼沈聿,一言不发转身往外走。 谁知这时丫鬟进来,行礼道:“禀殿下,大公子,大姑娘来了。” 季祐风停下脚。 沈聿淡淡道:“让她回去,没她的事了。” 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一道轻快带笑的声音:“没事了?那我岂不是白跑一趟?” 说着,穿着淡青色莲纹马面裙的少女掀开帘子进来,明媚的笑意霎时照亮了屋子。 两个男人一同看向她。 沈忆步子一顿,敏锐地察觉到屋内气氛有些异样。 再一看两人神色,季祐风倒还好一些,反是沈聿,一张脸冷嗖嗖的,神色寒到了极点。 沈忆微讶。沈聿惯来是最会隐藏自己情绪的,什么时候这样过?也不知这季祐风是说了什么话,才惹得他如此不快。 这样想着,她一福身:“翊王殿下万福,兄长万福。” 沈聿一言不发,季祐风温声道:“阿忆身上还有伤,快坐下吧。” 说着,他没再往外走,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沈忆在一旁的玫瑰椅上坐下,笑着问道:“那日大雨,殿下着了寒,回京之后可有旧疾复发?” 季祐风听见这关怀备至的一句,心口一堵,摇头道:“阿忆,跟你的伤比起来,我着个凉又算得了什么?你这样说,可真叫我无地自容了。” 沈忆笑笑:“殿下说哪里的话,殿下是千金贵体,不容有半点闪失的。” 季祐风看着少女轻松带笑的面庞,只是短短两三日不见,他竟觉得她消瘦了一些。 几个字在唇齿之间含了许久,终是艰难地吐了出来:“阿忆,你的伤,可还好吗?” 沈忆道:“殿下不用担心,只是破了些皮肉,很快就能长好。” 破了些皮肉。 季祐风眼前又浮现出那日滂沱大雨中,那柄巨大锋利的刀狠狠劈下,几乎贯穿少女单薄的身躯。 他第一次知道,那样纤细的身躯里,竟也有那样多的血。 季祐风不由晃了晃神。 片刻,他看向沈忆,神色比以前任何时候都郑重认真:“阿忆,我这次来找你,一是给你道歉,二是……” 他轻声道:“我想娶你为妻,来问问你可还愿意。” 听到前面时,沈忆还没什么反应,待听到第二句,她神色微变。 她下意识抬起眼,不动声色地望向坐在她斜前方的沈聿。 男人垂眼看着棋盘,神色极其平静,就像没听见这话一般,眼睫垂下,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绪。 看起来似是不怎么把这事放心上,沈忆微微失望地收回视线。 只是这时,她眼尖地看到,沈聿的脚边,有一层莹白的碎末。 银锡斋向来是沈府接待贵客的场所,堪称整个沈府数一数二的重要殿宇,丫鬟一日三遍打扫,从不间断,所以这粉末只能是沈聿弄出来的。 沈忆上下扫了一眼,视线最终落在沈聿手边的白玉棋盒上。 她微微眯起眼,含笑问道:“殿下方才已经将这婚事告知兄长了?” 季祐风颔首道:“连卿是你兄长,我自然要同他商量。” 果然,他们方才说的是她和季祐风的婚事。 所以说,方才把沈聿惹毛的,就是这桩婚事。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沈忆只觉堵在心头两天的那口气终于通畅了,她用尽全力克制着唇边的笑意,睁着好奇的眼明知故问道:“那,兄长可是同意了?” 季祐风顿了一瞬,道:“没有。” 沈忆听了也不惊讶,只是笑吟吟地望着季祐风,说:“没关系。” 余光里,那一动不动的男人终于抬起眼,朝她看了过来。 她笑意不变,一字一字清晰地道:“兄长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我都嫁。” 话音落下,余光里,男人看着她的眼神陡然凌厉起来。 沈忆恍若未觉,仿佛满心满眼都是季祐风:“其他人不重要,阿忆只知道,阿忆愿意嫁给殿下。” 说着,她微微垂下头,面颊微红,露出几丝恰到好处的羞涩。 季祐风从未见过沈忆露出这样害羞的神色,像枝头卷起花瓣的水红重瓣牡丹,艳色惊人,又惹人怜惜,简直叫人爱不释手。 不觉间便看呆了,片刻,他稳住心神,仍是往日温和矜雅的样子,微微迟疑道:“阿忆,你不怪我那日将你丢下不管?我日后定然——” “没关系,殿下,”沈忆打断他,看向他的眸子柔得能滴出水来,“你的安危最重要,只要你平安无事,我便是死了也是高兴的。” 这话说完,沈忆清晰地看见季祐风白净的耳垂霎时通红,向来举止从容的男人忽然显出几分无措,她不由失笑。 沈聿正阴森森地看着她,仿佛要杀人。 沈忆满面春风,根本不管他。 季祐风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低头看着她,神色温柔:“阿忆,我这就去求父皇赐婚,等我。” 沈忆仰起脸,笑容灿烂:“嗯!” 季祐风举步出门。 他走后,银锡斋中的丫鬟仆从蹑手蹑脚地鱼贯而出,直到里面再没有其他人,大门悄无声息地关上了。 屋内,沈忆坐在方才季祐风坐的地方,以手支颐,优哉游哉地笑道:“兄长这是要同我说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非要把人都撵出去,万一有些个碎嘴的传出去,叫人以为咱们兄妹在光天化日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那可如何是好?” 这话说的不清不楚,实在叫人浮想联翩,沈聿沉了脸,冷笑道:“怎么,你不说话憋得慌?方才那么多话,还没说够?” “我方才话很多吗?”沈忆疑惑地眨眨眼,而后恍然,“哎,不就是说了几句我喜欢季祐风,愿意为了他去死什么的,兄长至于这样生气吗?” 她又将这话说了一遍。 沈聿脸色愈见冰寒,终是忍不住喝道:“够了!” 沈忆无辜地看着他。 沈聿闭了闭眼,好不容易才将心头的怒气压下去,揉着额角,哑着嗓子道:“你去跟季祐风说,你不嫁他了。” 沈忆眉目不动,道:“凭什么?我才不。” 沈聿眯起眼:“你再说一遍?” 沈忆上半身微微向前倾了下,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说,我、不。” 沈聿盯着她,说:“你到底知不知道,这不是别的事,是你的婚事,是你的终身大事。” “所以呢?”沈忆打断他,笑意微冷,“我的终身大事,我自己愿意的,你着什么急?” 沈聿的神色僵了一瞬,他避开了她的视线。 沉默片刻,他说:“我知道,你嫁给他是为了报仇。” 沈忆无所谓地道:“是又怎样?” 沈聿道:“你无需嫁给他,你想报仇,我来帮你。” “哦?”沈忆似是好奇,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沈都尉,这可是谋逆的大罪,你怎么帮我?” 沈聿抬起眼,静静看着她,说:“军权。” 沈忆立刻明白了,忍不住赞道:“原先看兄长连仕途都不愿入,倒是没想到胸中竟有如此丘壑,能想出这起兵造反的法子,真是让小妹刮目相看。” 沈聿没理会她的阴阳怪气,继续解释道:“如今大魏武官势微,军中早有人不满,我若去收服,最少能拿到一半兵力,届时起兵,胜算并不小。” 沈忆拊掌道:“听起来是不错,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失败,下场如何?” 沈聿淡淡道:“无非是抄家灭族,斩首示众,可即便你嫁给他,万一事败,亦是一样的下场。” “不,”沈忆道,“我说的不是我的下场,是你的。” 她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沈聿,你大可置身事外,不趟这浑水,但你宁可冒着抄家灭族,斩首示众的风险,也不愿我嫁给他。” “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第43章 一别 少女托着腮, 静静地看着他,琉璃窗扇折射出日光,映在她白皙的脸庞上, 整个人被洒上一层蒙蒙的光晕,透着一种遥远模糊的不真切感,叫人恍惚, 疑心是不是在梦里。 沈聿想抬起手, 哪怕只是摸摸她的长发, 很多年前, 在那个荒草萋萋的庭院里,在那棵繁盛的大槐树下,他奋笔疾书, 帮她写课业文章, 一抬眼,她就坐在他身边,一手散漫地磨墨,另一手托着腮, 笑着看他。 那一方荒芜的院子,盛满了他此生最好的回忆。 后来很多年的无数个梦里, 他曾数次回到那个地方, 她也是这样静静看着他, 他伸手去触碰, 她却像一团烟, 倏然消散, 再也不见。 梦里不知身是客, 终究是一晌贪欢。 他强迫自己移开眼, 很久, 哑声道:“我若告诉你,你能不嫁他吗?” “这个嘛,”沈忆想了想,笑得意味深长,“你先说,听你说完我再决定。” 沈聿眉目微微松动:“因为——” 沈忆不由屏住呼吸。 男人转过头来,盯她半响,仿佛是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来。 良久,他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淡淡地道:“因为皇帝薄待我父亲,我心中愤懑,早有反意。” 沈忆悬起的一颗心瞬间坠了下去。 气得不知说什么好,她最后笑了出来。 沈聿坐在她对面,没什么反应。 “罢了,”她笑着摇头,“你反你的,我嫁我的,以后你我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谁也别搭理谁。” 说完,沈忆起身,快步朝门口走去,她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下一刻,手腕被紧紧地攥住了,她的身子瞬间被拉了回去,几乎撞进男人的怀里。 沈忆喊了一声:“放开我!” 沈聿却将她的手腕握得更紧,低沉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无论我说什么,你都决定要嫁他了,不是吗?” 沈忆心头一颤,抬起头看向他。 男人的目光幽沉莫测,她看不懂,可他却能一眼看出她在想什么。 他对她的了解已经到可怕的地步。 深吸一口气,沈忆冷笑:“是又怎样?” “我曾让你答应我一件事,你可还记得。”他忽然道。 沈忆渐渐回忆起来,那是在帝巳城,沈聿发现她是梁人,说只要她答应一件事他就不告诉季祐风她的身份,彼时,他还没想好让她答应什么事。 沈忆眯起眼:“我记得,怎么,你该不会是要我答应不嫁给季祐风吧?” 沈聿只问:“你答不答应?” 沈忆道:“你莫不是忘了,我说了,这件事不能太过分,可——还是那句话,我嫁给谁,关你什么事儿?” 沈聿的神色却比她更冷,几乎称得上无情了:“你若决意要嫁季祐风,我就把你的身份和目的都告诉他,你选吧。” 沈忆猛然挣了一下手,自牙缝中逼出几字:“沈聿,你敢!” 沈聿牢牢握着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拽近:“你便看我敢不敢!” 沈忆咬牙同他对视,良久,她笑了一下,轻轻地道:“你若告诉他,我便死给你看。” 沈聿一僵。 “你告诉了他,我轻则不能嫁入皇家,重则被杀,此前数年筹谋皆白费,报仇是不可能了,可我若不能报仇,又何必活在世上,倒不如一了百了——你知道的,我做得出来。” 男人怔怔看着她,脸色一点一点惨白下去。 沈忆又挣了下手,可沈聿攥得那样紧,她没能抽出手腕,反而牵动了右肩的伤口,忍不住低声呼痛。 沈聿听见,终于回过神来,他慢慢地,慢慢地松开手,那截细白的腕子立刻毫不犹豫地从他掌中抽离,温热细腻的触感一点一点在他手中离开,直至最后只剩一团冰冷的空气。 沈忆转身,迈出隔间,大步向门口走去。 走出几步,身后传来男人低哑的嗓音:“阿忆。” 她停下脚,迟疑了一瞬,还是转身望向他。 男人垂着头,脸色几近透明的苍白,日光照在他深邃的眉眼上,他还是那样好看。 两人之间不过一道隔扇门,他在门内望着她,目光仿佛跨越千山万水。 良久,她听到他哑声说:“求你,可好?” 沈忆心底忽然不可自抑地涌上一股哀戚,阵阵地疼。 她立刻转过了头,仰着脸看向门外,咬紧牙拼命不让眼泪掉下来,说:“是,你说的法子的确可行,由你去联络四方,由你去指挥打仗,我也信你沈聿能把这群草包打得落荒而逃,这的确是个好法子,可,我怎么办?” “我难道负责在军队里当一个花瓶?一个吉祥物?还是负责给你揉肩捶腿,让你累了一天之后还能有个温柔乡去?沈聿,我不想报仇也要依靠别人,这或许是个好法子,但不是我的。” “即便大仇得报,来日黄泉之下,我也无颜面对我死去的爹娘和兄长。深仇大恨,唯有自己亲手报,心里才能放下。你知道的。” 沈聿很久没再说话。 沈忆轻轻地道:“沈聿,若是你喜欢的那个女子还在,你便去找她吧,她若喜欢你,迟早会原谅你的,我……等着喝你的喜酒。” 她没等沈聿说话,转过身,推开门走了出去。 屋内隐隐传来男人止不住的低咳,一声又一声,沈忆听着,一步一步往前去,再也没回头。 这是一段不为人知,见不得光的感情,尚未求得一个确定的答案,却已先有了结局。 便也不必再求答案。 再也不必了- 晌午后,季祐风去了一趟宫里。 过了安武门,软轿早已等候多时,季祐风上了软轿,晃晃悠悠地朝御书房去。 一路宫人皆远远避行,只敢在这软轿离去之后,殷羡地远望一眼。 宫中人人皆知,皇帝心疼翊王殿下身子弱,担心他乘步辇会吹了风着凉,特恩为他制了一顶软轿,准他以此在宫中代步。 到了御书房,季祐风出了软轿,一眼便看见太监总管秦德安执着拂尘,老神在在地站在外面,面上每一条皱纹里都写着放松自在。 见他过来,秦德安神色一整,忙迎上来:“呦殿下,这才晌午,您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往日皇帝午睡,秦德安必然是在里头伺候的,今日却守在门外头,季祐风望了一眼紧闭的殿门,道:“孤想着这时候父皇午睡该醒了,便过来了。” 秦德安正要回话,门内隐隐传来一声女子的呻/吟声,喊着“皇上轻些”,当真是千回百转,娇柔可怜。 身为太监总管,离皇帝最近的人,秦德安什么场面没见过,可此刻眼前这位是皇帝的儿子,饶是他也不由觉得有几分尴尬,干笑一声:“温婕妤在里头。” 闻言,季祐风面上什么都看不出,只是笑笑:“怪不得。”没再说什么。 这时便显出秦德安身为大太监的素养了,他当即转了话头:“殿下可是找陛下有什么要紧的事?陛下今儿下午约了梁大人商量政事,只怕不一定能很快见您呐。” 季祐风这才注意到,檐下正立着一道清瘦的青色人影,冷风穿过长廊,吹起他的袍角,他缓缓转过身来,行了一礼,风骨萧萧,周身气质沉郁苍冷。 “微臣梁颂,见过殿下。” 季祐风看他一眼,微微颔首回礼。这梁颂也不知站在这听了多久了,总归是个血气正盛的年轻男人,竟然还是这幅冷心冷情的模样,倒是很沉得住气。 秦德安心里却是叫苦不迭。 他明里暗里几次劝梁颂走——哪有臣子站在门前听皇帝墙角的?皇帝可以不要脸,做臣子的不能不要啊!可这梁大人也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愣是不走,已经在这听了将近两刻钟了! 此刻季祐风来了,秦德安如蒙大赦,笑着道:“殿下,梁大人,不若随老奴去偏殿,待陛下休息好了,奴才立刻去通禀。” 不愧是御前行走多年的大太监,季祐风当即便要点头。 梁颂却道:“已经两刻钟了。” 秦德安和季祐风双双一愣。 梁颂接着道:“秦公公,我记得宫里的规矩,嫔妃侍寝不能超过两刻钟,可对?” 秦德安心里直犯嘀咕,面上陪着笑说:“是这样。” 男人负起手,淡淡地道:“那就请公公去提醒一下陛下罢。” 秦德安脸上的笑倏然僵住了。 的确是有这个规矩,可问题是,上到皇帝嫔妃,下到他们这些奴才,早就没人把这规矩当回事了啊!毕竟是皇帝的私事,即便是外面那些个碎嘴的老臣,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谁非揪着皇帝睡女人的时间不放的。 可这个梁颂今天还真就较真上了!居然不开眼地要掐着点过去扫皇帝的兴,把皇帝惹恼了,回头挨骂的不还是他秦德安? 他温吞吞地道:“梁大人,你看啊,是这样……” 秦德安正要绕弯子劝他,梁颂径直道:“罢了。” 秦德安一愣,梁颂已经从他面前走了过去,道:“这种事还是不劳烦公公了。” 看着他自顾自上前举起手便要拍门,秦德安反应过来,额上瞬间渗出汗来。 这一巴掌拍下去,他梁颂顶多被皇帝不待见几天,说不准还能得个直言进谏的美名,可他秦德安就完蛋了啊! 但他老胳膊老腿儿的,哪里追得上大步流星的梁颂,殿前的侍卫一时也不知该不该拦,犹犹豫豫间,眼看着男人那手就要拍到门上。 却在这时,殿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个穿着浅紫色宫装的女人走了出来。 她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正处于一个女人最美的年纪,巴掌大的小脸清艳绝伦,面颊还泛着潮红,整个人像一只水灵粉嫩的桃子,清纯而诱人。 看到门外站着人,她似是愣了一下,而后垂下眼行礼:“嫔妾见过大人。” 梁颂没说话,他的目光越过殿门,落在女人福下身时露出的一片雪白的脖颈上。 一枚深红色的吻痕。 【作者有话要说】 梁颂出场指路12章 第44章 大婚 梁颂拱手回了一礼, 侧过身子,让开路。 女人的仪态是极好的,她端庄平稳地从他身前走了过去, 没再看他一眼。梁颂垂下眼,看着那雪白的颈子上遮不住的红痕,一点一点从他视野中消失。 温婕妤给季祐风见了礼, 便带着宫女向前去了。 如今后宫里头, 这位温婕妤可谓是风头无二, 皇帝好不容易去趟后宫, 基本都是去她那。可虽说宠她,却一直不曾给她晋过位份,温雪霏自从入宫以来, 一直是婕妤。 宫里人也都清楚, 这是因为,她是梁人。 七年前,大魏以“游学”之名派四皇子季祐风前往梁国为质,在那场和谈中, 梁国交换的条件,便是派一名宗室公主前往魏国和亲。 那一年, 魏梁两国停战, 边境和平, 将士开颜, 百姓安乐, 朝臣不再因为边关吃不下睡不着, 从里到外, 皆大欢喜。 只有年仅十四岁的温雪霏, 被重重侍卫婢女簇拥着, 身后跟着不计其数的嫁妆,孤身一人踏上了前往异国的千里路途。 如今她是大魏天子盛宠的女人,跟季祐风也好,跟梁颂也罢,实是没什么可聊的。 陌路罢了。 秦德安甩着拂尘,劫后余生般松了口气,赶忙擦着汗上前:“殿下,梁大人,皇上估计是得空了,可以准备着见驾了。” 梁颂负手站在原地,恍若未闻。 秦德安又唤了一声:“梁大人?” 男人慢慢抬起头,面容似乎有些恍惚:“……有劳公公。” 随即和季祐风进了御书房。 另一边,温婕妤主仆两人拐进长街,在宫墙下慢慢地走着。 贴身丫鬟春锦扶着温婕妤,一脸担忧地道:“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温雪霏拿帕子沾了沾眼角,轻声说:“没事,被风吹的了。” 虽是这样说着,眼泪仍止不住地淌下来。 她几乎站不稳,全靠春锦搀着她。 慢慢走出去几步,春锦惊呼一声。 “——娘娘!” 御书房。 皇帝坐在塌上,玄色道袍松散着系在身上,领口大敞着,隐约可见胸膛上几道红色抓痕。 二人行礼,垂手敛目,没有多看。 皇帝转着茶盏,姿态闲散,先对季祐风说:“这趟去帝巳城,辛苦你了。” 季祐风俯身,恭恭敬敬地道:“回父皇的话,只要能为大魏纠察百官,造福一方百姓,儿臣便不觉辛苦。” 皇帝啜口茶,漫不经心地嗯了声,道:“这件事你办的不错,后面朕会交给大理寺,你就别插手了,养好身体。” 季祐风一时没接上话。 帝巳城属瑾王管辖,每年给朝廷缴上的税额都是地方之中数一数二的,有了政绩,瑾王说起话来腰杆自然就硬。如今帝巳城发生了这些破事,正能趁此之机打压瑾王,甚至,如果能坐实私造军火之事与瑾王有关,是非黑白便一目了然,季祐风登上皇位便再无异议。 可这世上,绝大多数时候决定结局的并不是黑与白,而是权与势,是手握权力之人心之所向。 皇帝如今不让季祐风再插手此事,显然是存了保瑾王的意思。 季祐风一颗心沉了下去,不动声色地道:“儿臣遵命,只是不知父皇属意于谁?” 皇帝看向另一人:“梁爱卿,此案交由你来审结如何?” 梁颂闻言,也不惊讶,似乎早有预料,一提下摆跪地道:“臣,领旨。” 就在季祐风离开的这两三个月里,梁颂已从从五品翰林院侍读学士升至正五品大理寺少卿,正负责审查案情。 朝中无人不知,这位新科状元从不参与党争之事,皇帝一边不让季祐风插手此事,一边又让梁颂来审结,季祐风间一时间有些拿不准他这父皇究竟对瑾王是什么态度。 皇帝道:“梁爱卿,若没有旁的事便退下吧,帝巳城一案,朕等你的结果。” 待梁颂出门,皇帝抬了抬手:“祐儿,坐。” 季祐风坐在一旁金丝楠木圈椅上,但也只坐前半边,姿态仍是恭敬的。 仿佛聊家常一般,皇帝温和地问:“回来的路上,可还顺利?” 季祐风心中一动,他回京后发动大半个王府的侍卫去寻人的消息,皇帝不可能没听说,便敛目如实道:“回父皇,不太顺利。” 皇帝果然毫不不惊讶,眉目很平和地问了一句:“遇上什么事了?” 季祐风笑笑:“不过是些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想杀掉儿臣罢了,父皇不必担心,儿臣没事。” 皇帝抬起眼。 他当然知道季祐风在回京途中遇刺,他甚至猜得出,这必然是瑾王那个蠢货干的好事。 香炉中青烟袅袅,皇帝眯着眼,透过烟雾看他这个自幼聪明懂事的儿子,试图从季祐风脸上找出愤怒的痕迹,哪怕是一丝委屈。 可季祐风实在是平静极了,面上甚至带着几分温和的笑意。皇帝第一次觉得看不清他的面容。 季祐风年幼时,他曾教他,身为上位者,轻易不要叫别人看出自己的想法。如今许多年过去,那个坐在他膝头的孩子长大了,把他教的一切都学得很好,连他都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皇帝却有点高兴不起来。 但他面上仍然和颜悦色的:“回府之后,好好休养,追杀你的人,朕会追查到底。” 季祐风低头状似感激道:“儿臣多谢父皇。” 该说的说完了,皇帝准备让他退下。 这时,季祐风说:“父皇,儿臣还有一事相求 。” 皇帝挑了挑眉。 季祐风起身,跪在他脚下,道:“父皇,儿臣,想娶沈庭植之女沈忆为妻。” 他一动不动,不敢抬头,只感觉皇帝那深沉锐利的眸光居高临下地投来,在他面上停留了许久。 皇帝缓缓重复道:“沈庭植的女儿?” 即便皇帝别的什么都没说,可单单是念出“沈庭植”这个名字,季祐风便已觉出他的不快。 果然,下一刻,皇帝淡淡道:“祐儿,沈庭植的女儿配不上你,朕为你另择一位王妃,如何?” 季祐风沉默片刻,道:“父皇恕罪,王妃之位,儿臣只属意她一人。” 皇帝眯起眼:“祐儿——” 季祐风深深俯下去,以额触地,没再起身。 皇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这是季祐风第一次忤逆他。 这时,季祐风忽道:“父皇,您曾教儿臣,孤家寡人,首先要学会无情,可既然如今儿臣不是孤家寡人,父皇能否允儿臣,娶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子?” 皇帝问:“你喜欢她?” 季祐风正色道:“是。” 皇帝许久没说话,面上看不出喜怒。良久,他道:“好罢。” 季祐风悬起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只觉里衣已经被冷汗浸湿。他再叩首:“儿臣,谢父皇。” 三日后,一道赐婚圣旨送到了沈家,不过一个时辰,满京城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自沈庭植死后,沈家唯有一个沈聿撑场面,且也不过是一个左果毅都尉,在军中势力早已大不如前,近来,京中各大高门显贵筹备宴席等要事时,甚至不会往沈家递一张请帖,无形间已开始隐隐将沈家排挤出去。 只这一道圣旨之后,京中无人不被惊掉了下巴,邀请赏梅的,赋诗的,八十大寿的……请帖如雪花一般向沈府飞来。 无人不觉得,沈家傍上了翊王殿下是天大的喜事,最起码往后多延了三代的富贵,荫封更是不必发愁了。 然而在外人眼里一时炽手可热的沈府,却阖府悄寂,看不出半分喜悦的样子,满府的下人成日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生怕做错了差事被责罚。 ——谁都看得见,自从赐婚圣旨下来,大姑娘和大公子面上根本没有半分喜色。 太监来宣旨那日,大姑娘客客气气地接了旨,半点即将嫁人的娇羞也没有,大公子的脸色更不要说,身子本就没养好,接旨后更是一张脸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不过短短几日,眼见着人消瘦了不少。 圣旨已下,朝中各部都忙碌起来。说起来也不知是谁心急,直接将婚期定在了开春二月,几乎只有一个月的筹备时间,一时间,各部都忙得脚不沾地。 沈忆更是顾不得打理中馈,早把管家权还给了沈夫人,成日里不是对嫁妆单子,便是学宫中礼仪,试婚服。 一月到头来,几乎没见过沈聿几面。 听说他休养了没几日,便回神策营中接着当值去了。 “姑娘,快睡吧,明儿还要早起,可有的折腾呢。”阿宋走过来,轻声说。 沈忆坐在窗边,看着黑漆漆的窗外,灯火朦胧,满室悄寂。 良久,她忽然问了句:“沈聿下值回来了没?” “嗯……”阿宋迟疑片刻,还是如实说了,“两刻钟前回府了。” 事到如今,沈忆对沈聿的心思,便是迟钝如阿宋,也瞧了出来。 她本不想说的,可终究是不忍心。 沈忆站起身:“我出去一趟,马上回来。” 阿宋无需问她去哪里,心里叹口气,默默跟了上去。 只是才出门,沈忆便停在了门口。 阿宋站在门内,好奇地抬头看了一眼,接着便听到沈忆的声音。 她声音很轻,似是很不确定般:“……兄长?” 阿宋脚步一顿,默默地转身回了房内。 檐角的灯笼弥漫出暖黄的光晕,沈聿负手站在廊下,整个人笼罩在黯淡昏黄的灯火中,面容半明半暗,看不清楚。 沈忆定定神,走上前,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提了提唇角:“兄长怎么来了。” 这笑一定比哭还难看,只出现了一瞬,便从她的脸上褪去了。 她已经很久没喊过他兄长。 沈聿望着她,抬起手:“怕你伤还没好全,来给你送些药。” 沈忆看着他摊开的手掌,是一个小瓷瓶。 其实伤早已好全了,但她还是伸出手去,指尖触到瓷瓶,却没有拿起来,而是轻轻地覆在了上面。 两只手,一只宽大温热,一只细白微凉,隔着瓷瓶,安静地贴合在一起。 沈聿的手微微颤了下。 沈忆一点一点弯起手背,指尖自他的掌心一寸一寸划过,最后缓慢地握住瓶身,拿了起来。 那一分微凉细腻如冷玉般的触感骤然远离,男人指尖颤动了一下,倏然收回手。 沈忆握紧手中的瓷瓶,温温的热度一点一点传进手心,她迟钝地意识到,沈聿大抵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 她想起几个月前,沈聿刚归家奔丧,彼时两人还不熟悉,他却大半夜不睡觉立在她门前,说什么出来闲逛,还低下头来似笑非笑地问:“胭脂好看么?可有中意的?” 事到如今,的确找到了那胭脂,只不过,并非她中意的罢了。 沈忆轻声问:“身子好些了吗?” “嗯,好多了。” 两个人相顾无言,沉默良久。 “以后……”沈忆张了张嘴,喉咙又干又涩,痛得厉害,她声音有点断断续续的,“别什么事都第一个往上冲,也别老是装得自己很厉害一样,累了就喊,疼了就哭,不然累死了也没人心疼你。” 沈聿说:“好。” 又是沉默很久。 沈忆忽然转过身去,干涩的声音传过来:“……不早了,兄长回去吧……我要睡了。” “……好。” 可身后一直没听见脚步声。 沈忆忽然仰起头,从她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檐角上一轮月亮,她好像很稀罕似的,看了很久。 月亮又大又圆,明晃晃地挂在天上,是了,今天是二月十四呢,明日便是十五,月亮当然圆。 可月亮这样圆的一天,人却要分别。 这是她亲自选的路,她并不后悔,她只是没有料到,这条路会这样难走。 沈忆狠狠闭了闭眼,低下头迈开步子向前去。 “阿忆。”沈聿忽然唤她了一声。 沈忆止住步子,回头。 少女穿着银白的百褶流苏裙,转身的刹那,一阵风穿过廊下,裙摆如蝶翅般在空中四散翻飞,她红着眼看他,眼中一层盈盈的泪光,神色却是冷静的。 沸腾起来的血液顷刻间冷却,沈聿露出一个无力的笑:“……没事,回去吧,早些休息。” 沈忆顿了顿,什么都没有问,转身迈进房门。 这夜,沈忆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破碎的岁月光影在梦里闪过,凌乱混沌,全都是关于她和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 有时他们坐在树上打一些无聊至极的赌注,谁输了就朝底下的人扔树枝,看着树下的人跳脚大骂,却又无可奈何。 有时是她冬日里突发奇想,非要拽着他去湖上钓鱼,结果一条鱼都没掉到,反而被冻得鼻涕横流,在烈烈寒风里狼狈又凄惨一路小跑回屋里。 有时是他们静静地躺在桃花树下,细碎的阳光透过花枝洒在脸上,他们并排躺着,说起以后的打算。 当时年少轻狂,没想过以后的日子还很长,很多话不一定实现。 当时年少懵懂,没想过以后会坎坷多舛,那样平平无奇的一个午后,却已是这一生中,极为难得的美好岁月。 那是一个宁静安详的春日午后,半梦半醒之际,唇上传来柔软的触感,像一片鸟羽,轻轻地落在她的唇瓣上。 阿淮以为她睡着了。 沈忆记得,彼时她浑身僵硬,手心全是汗,一动都不敢动。 但这次在梦里,她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少年清浅的眸子倏然怔愣,耳尖倏然红了。 沈忆忍不住笑了起来,大胆又可爱,她伸出手,紧紧圈住了他的脖子,贴了上去。 缠绕,吮吸,交换,填满。 再也不放开。 她犹如一颗藏在蚌壳里的珍珠,被人极具耐心地攫取,洗净,慢慢地蜕变出盛目璀璨的光彩。 大汗淋漓,一声满足的嘤咛。 浪潮平息,她睁开眼,眼前还是少年俊美的面容,沾着汗水,幽深地望着他。 沈忆抚上他的面容,轻声说:“阿淮,我要走啦。” “我要嫁人啦。” 她笑着说:“这次,是真的说再见啦。” 笑着笑着,面上流下泪来。 眼前模糊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 一双手温柔地抚去她的泪,掌心微微粗糙,有硬硬的薄茧。 视野清晰起来,眼前出现一个五官深邃,眼眸深沉的男人。 沈忆看着这熟悉的面庞,愣住了。 男人看着她的眼睛,很久,低下头,不容拒绝地吻住她。 狂风骤雨袭来,湖面破碎一片。 翌日天还没亮,沈忆被阿宋喊醒,整个人只觉头疼欲裂,一时间几乎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现实。 只是一眼看去,便看到了衣架上的大红婚服。 瞬间清醒过来。 沈忆慢慢坐起身,神色一点点沉了下去。 沐浴,换衣,梳妆。 她像一个木偶,一群人呼啦围上来,又呼啦一下散去,在她身上留下零零星星的装扮过的痕迹。 沈忆浑浑噩噩,甚至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如今又是什么时辰。 妆成,丫鬟喜滋滋地拿起镜子给她看,沈忆看了很久,才认出镜中那个脸色苍白、红唇如血的女人是她自己。 她啪地扣下镜子,淡淡道:“不用看了,走吧。” 时辰到了,沈忆被人牵着,一路从疏云院走到嘉安堂。 嘉安堂前,众人垂手肃立,寂静无声,众人的最前面,站着为首之人,一男一女,女人笑容满面,男人负手而立,面上没什么表情,静静地望着她。 沈忆一路上被人牵着,头脑混沌地走到这里,看见正前方的男人,脚步下意识停了下来,双腿瞬间失了力气。 她腿软得厉害,几乎站不稳,更迈不开步子。 阿宋悄悄握住她的手,胳膊用力,将她撑了起来。 沈忆一步一步,虚虚浮浮地走向沈聿。 他们牵着她在沈夫人和沈聿面前站定。 沈庭植去世,家中无父,按魏律,可由家中长兄代成亲事宜。 主婚侍者看了一眼,心道这一家人当真是稀奇,媳妇跟死了丈夫似的,兄长跟死了媳妇似的,一家子死气沉沉,就一个娘亲看起来还有点人气。 这样想着,唱了声“吉时已到——” 沈聿迈开步子,众目睽睽之下,一步一步走向沈忆。 袖底手指被攥得生疼,沈忆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戒之戒之,夙夜恪勤,毋或违命。” 沈忆呆呆地看着他,只看到他的口型一张一合,耳朵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嗡嗡作响,完全听不见他说的话,宫人们教过的,这个时候应该说什么,可她完全想不起来。 众人互相对视,皆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讶然。 主婚侍者见状,赶忙示意沈夫人上前去。 这翊王妃莫不是高兴傻了,如此严肃的场合,她竟忘了该说什么。 沈夫人忙上前,肃然道:“勉之勉之,尔兄有训,往承惟钦。” 声音骤然灌入耳膜,沈忆张了张口,低声道:“谨遵母命。” 终于对上了,主婚侍者长出一口气,立刻进行下一个环节:“起——上轿——” 沈忆看着男人走到她面前,背对着她,俯下身子。 一堆人拥过来,将她架上了男人宽阔的脊背。 男人背着她起身,他有力的臂膀牢牢地拖着她的腿,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向鸾轿。 沈忆双手紧紧环着他的脖颈,忽然想起昨夜荒唐一梦,她也是这样紧紧搂着他。 她死死咬住唇。 “阿忆,”男人低沉的嗓音传过来,他轻轻地道,“别哭。” 温热的眼泪夺眶而出,滴在他脖颈上,一滴一滴,很快晕染开来,成一片濡湿。 到了鸾轿前,全幅娘子看见沈忆,不由吃了一惊,干笑着道:“哎呦——王妃还怪恋家呢。” 说着,忙招呼着人将沈忆扶下来,又将她搀到鸾轿上去。呼啦一圈人围过来,将沈聿挤到了最外面,很快,几乎再看不到他的身影。 沈忆坐在足有一个半成年男子高的鸾轿上,四面围着飘飘红幔,她望下去,一眼看到茫茫人群中,冷白英俊的男人正抬起头,看向她。 他似乎有些恍惚,怔怔地望着她,眼神竟有几分软弱的无助。 真叫人难以置信,向来冷静自持的沈聿,也会流露出这样的神色。 沈忆匆匆转过脸去,眼泪又涌了出来。 一声唱和,鸾轿启程,人潮向后流去,将沈聿淹没在人海中,再没了踪影。 一路叮呤咣啷,鸣锣开道,沈忆下了鸾轿,从翊王府正门被迎了进去。 拜过天地,丫鬟将她带进卧房,喧嚣了一天的耳边终于静了下来。 沈忆只把阿宋留下,其他人都遣了出去。 听见门关,一室寂静,沈忆恍恍惚惚地抬起头,看见满目刺眼的大红,终于意识到,自己嫁人了。 锦被上撒着八宝,桌上摆放着几碟精致的吃食,还冒着热气,想来这饭菜是一直温着的,随时等她进来后便端上来。 沈忆看了一眼,毫无胃口。 她忍不住揉了揉肩颈,被这好几斤重的凤冠压一整天,石头做的脖子也顶不住。 阿宋凑过来,力度适当地给她按着,这时外面响起敲门声:“王妃,殿下要奴婢来传个话。” “进来。” 丫鬟推门进来,礼数都是周到的,“殿下说,王妃若是觉得累,可以先去更衣歇息,不必等他。” 季祐风也算是极贴心了,竟连这等小事都想到了,还特意派人来知会她一声。 沈忆嗯了声:“退下吧。” 丫鬟走后,阿宋迟疑着道:“姑娘,其实翊王殿下对你……” 沈忆打断她:“更衣吧。” 阿宋叹口气,闭上了嘴。 与此同时,招待宾客的前殿中,灯火通明,觥筹交错。 季祐风饮下沈聿递过来的第九杯酒,一向苍白的脸色也变得红润,眼看沈聿抬手又是一杯,他没再接,只笑道:“连卿,你这可不厚道。” “今日孤大喜的日子,念在你是阿忆的兄长才多跟你喝几杯,哪能一直灌孤呢。” “最后一杯了,你若还灌我,我可就要跟阿忆告你的状了。” 说着,季祐风朗声笑了下。 男人之间彼此心照不宣的玩笑话罢了,沈聿却没笑。 他垂了垂眼,淡淡地道:“臣一时高兴,忘了,还请殿下恕罪。” 季祐风微微一笑,拍拍他的肩,然后转身朝后院去了。 满堂宾客喧哗,沈聿看着男人的背影,抬了抬手,面无表情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季祐风推门而入。 沈忆刚沐浴完,正坐在床上拿拭巾绞着头发,听见门响,下意识转过身来。 乌发长及腰间,少女仅着月白色中衣,白皙的面容泛着红,许是沐浴过的缘故,整个人如晕着一层潮湿的水雾,朦朦胧胧的,黑而大的眸子呆呆地看着他。 季祐风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猛然看呆住了。 “……殿下?” 沈忆唤他一声。 季祐风回过神,失笑道:“是我的不是,从没见过阿忆这般小女儿家的情态,一时竟贪看住了。” 一边说着,双眸仍锁在她身上,不曾移开半分。 两人对视,屋内空气都变得灼烫。 沈忆转开头,垂眸盯着发梢:“殿下要沐浴吗?” “嗯,孤去去就来,”季祐风一边说着,一边由丫鬟服侍着脱下喜服,随口道,“连卿今日不厚道,竟灌了我整整九杯,快有半壶的量。” 语毕,男人含笑朝她望来:“等回门那天,你可要好好说说他,这可是我和你的洞房花烛夜。” 如出一辙的玩笑,不失为夫妻床笫之间调情的伎俩,沈忆听了,却沉默了下去。 季祐风挑了挑眉。 沈忆勉强扯出一个笑:“殿下去沐浴吧。” 季祐风看她一眼,笑意微敛,没再说话,撩起帘子进了净室。 沈忆有一搭没一搭地擦着头发,心里头杂乱无章。 时间过得飞快,一晃神,身侧传来暖暖的热意,男人带着一身水汽,坐在她身边。 沈忆擦头发的手猛然一顿。 她低着头,只看着手里的头发,哪里都不看。 季祐风欣赏了好一会这美人含羞的美景,笑道:“阿忆,你若不喜欢那样的玩笑,我以后不说了。” 沈忆懵懵地抬起眼,看向他:“殿下说什么?” 季祐风正色道:“方才我说洞房花烛夜,瞧你似乎不大高兴,我不想冒犯你,我只是……忍不住逗逗你,你若介意,以后孤便不开这种的玩笑了。” 沈忆一时心里五味杂陈,不由哑然良久。 季祐风失笑:“又想什么呢?” “……”沈忆很浅地笑了下,道,“嗯,也不是介意,只是……” 只是什么呢? 只是她并不喜欢他。 这夫妻之间原本颇有情趣的调情话,因为一个人的心有旁骛,终是变得尴尬且不合时宜。 沈忆垂着眼,大红锦被上栩栩如生的戏水鸳鸯和并蒂莲映入眼帘,红得刺目,令人清醒。 她深吸口气,笑了笑:“殿下,我没有觉得这样说不好,我……很喜欢。” 最后三个字,轻如呢喃,缓缓自芳唇间吐出,让撒谎的少女红了脸,让当真的男人热了心。 他凑过来寻她的唇,呢喃着:“阿忆……” 隔着中衣,传来男人身上滚烫的温度,沈忆闻到一股陌生的淡淡香气。 是一种雍容的味道,闻着这气味,叫人忍不住想起巍峨森严的皇城和尊贵威仪的天家气象。 沈忆想起沈聿身上幽幽的香气,乍闻并不觉得惊艳,只是无声无息地弥漫,久久不散,无处不在,愈久愈叫人沉醉其中,只是以后,她再也闻不到了。 男人灼热的鼻息拂在她的面上,“阿忆……”他轻声唤她,倾身将她压在了床上。 沈忆一动不动,仰面躺着,任由他的手解开腰间的系带。 带子系得并不紧,轻轻一拉就开了,微冷的空气接触到肌肤,引起一层战栗,很快,男人火热的身躯覆了下来。 沈忆微不可查地颤了下,闭上了眼。 这时,窗外忽然响起错杂的脚步声,还有鼎沸人声。 “——刺客!有刺客!!保护殿下!!” 沈忆蓦然睁开眼,下意识一把将季祐风推开,一边系好衣服,一边站起身走到门前。 她紧紧盯着门上人来人往的倒影,惊疑不定。 季祐风被她一把推开,愣了一下。 他慢慢起身,在床边坐着,看着沈忆的身影,眸色微暗。 过了一会,他走到沈忆身边,安抚道:“无妨,别担心,王府的侍卫不是吃干饭的。” 沈忆一怔。 这时有人敲门,却没进来,沈忆凭声音听出是季安。 季安隔着门道:“殿下,属下已经派人去追了,殿下不用担心。” 季祐风道:“刺客是什么人?” 季安回道:“属下亦不清楚,只有两个人,武功高强,直接朝着这间卧房来了,属下已经派人追查,想必很快就会有结果。” 沈忆脸色有点发白。 季祐风只当她是害怕,打发了季安走,来安慰她:“阿忆不用怕,不过是两个宵小之徒,成不了什么气候,定能将他们追回来,你若害怕,我陪你下棋可好?” 沈忆沉默片刻,应了声好。 两人在棋桌前坐下,你来我往,还未到半个时辰,季祐风指尖夹着白棋子,在棋盘上笃笃敲了两下:“阿忆?怎的如此心不在焉?” 沈忆捏着黑子,猛然一回神:“……殿下,抱歉。” 季祐风叹了口气:“罢了,看来今日若不把这刺客的事情问清楚,你是睡都睡不好了。” 沈忆勉力笑了下。 正巧这时,门上映出来一道人影,随即响起敲门声:“殿下,属下不才,叫那刺客跑了。” 沈忆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随即又听季安道:“属下射伤了其中一人的左腿,想必短时间内不敢再来,请殿下和王妃放心安寝。” 季祐风应了声,让他退下。 他走向沈忆,拉过她一只手,只觉她的手冰凉冰凉的,不由笑道:“原来阿忆胆子这么小,方才季安说的你也都听见了?放心吧。” 说完,他拉着沈忆向拔步床走去。 到了床上,季祐风伸手来拉少女腰间的系带,却被沈忆按住了手。 沈忆看着他,低声道:“殿下,睡吧。” 男人微微一僵,沉默片刻,很有风度地松开手:“好。”- 一转眼,三日回门之期已到。 沈忆一大早安排好马车,季祐风陪着她一道回了沈府。 沈聿在银锡斋接待二人。 沈忆迈进银锡斋的隔扇门,看着熟悉的陈设,恍如隔世。 沈聿还坐在原来的地方,眉眼恹恹的,眼下有乌青,脸色也不太好。 季祐风顺口一问:“连卿今日不用当值?” 沈聿看了沈忆一眼,“再忙,也要接待殿下。” 季祐风了然:“定然是将事情紧赶着之前两天处理完了罢,看你眼下这乌青。” 沈聿慢慢地答道:“嗯,这几天的确睡得不太好。” 沈忆垂了垂眸。 季祐风想了想,道:“连卿,你军中职务也该升一升了,待梁颂审完帝巳城的案子,孤就向父皇提此事。” 沈聿便道:“帝巳城一案,梁颂审的如何了?” 季祐风摇头:“还未出结果,想来应该快了。” 正说着,季安敲门进来,对季祐风道:“殿下,有要事禀报。” 季祐风站起身,道:“连卿,失陪。”又转向沈忆:“阿忆,你先同连卿说话,我去去就来。” 沈忆点点头。 说着,季祐风迈出隔间,走了出去。 随着两人脚步声远去,屋里安静下来。 沈忆挑了挑眉:“沈非呢?” 沈聿倒了杯茶推给她:“受伤了,在养伤。” 沈忆盯住他:“伤在什么地方?是何时伤的?” 沈聿望着窗外春光如许,淡淡道:“你想问什么?问就是。” 沈忆被这话气的哼了一声,道:“那天晚上翊王府的刺客是不是你。” “不是。” “……”沈忆噎了一下,更怒,“不是你还能是谁?” 沈聿靠在椅背上,整个人有些懒散,慢悠悠地道:“我不是过去行刺的,闲得无聊,随便转了转而已,自然算不上刺客。” 沈忆气不打一处来:“翊王府那么多侍卫,高手如云,有什么好转的?你是来送死吧。” 沈聿凉凉地看着她:“我送不送死,跟王妃有什么关系?” 沈忆:“……” 半响,她恨恨地瞪他一眼:“以后不许再来!” 沈聿慢吞吞地道:“这个啊,保证不了。” 沈忆气笑了:“你来做什么?”她不无讽刺地道:“听我跟季祐风的墙角吗?” 男人倏然僵了一下,眉眼间的懒散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神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 他慢慢转过头来,看着她:“你跟他圆房了?” 当然没有,可沈忆气势丝毫不输:“都嫁人了,圆房不应该吗?” 顿了顿,她别开脸:“从我决定嫁他那时起,你就该想到会有这一天。” 男人的脸色白了下去,窗子刮进来一阵风,如今还是春寒料峭,他止不住地低咳起来。 沈忆不禁皱皱眉:“你的伤还没好?” 她忍不住生气:“伤都没好你就去军中当值?” 过了许久,沈聿才止住咳声,他抬起眼瞧着她,露出了一个惨然的笑。 沈忆听见男人的声音,有些喑哑,低低地说:“……我宁愿你喜欢他,也好过如今要与你不喜欢的人做这种事。” 沈忆心中一涩,赶忙转过头。 窗外草树黄绿交织着,透出一种早春时节特有的萧寂与生机,偶有几声清脆的鸟鸣响过,春日又归于寂静。 沈忆说:“行了,骗你的,我想好了,不会跟季祐风圆房的。” 沈聿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下。 “他不过是我用来复仇的刀,我用他复仇,他用我登基称帝,我俩各取所需罢了,我自然犯不着委屈自己。” “……”沈聿脸色阴沉,“你骗我?” 沈忆飞快地朝他做了个鬼脸,可爱又可恨。 沈聿盯她半响,将头扭开了。 沈忆撑着下巴,目光从男人微红的耳垂上掠过,没说话,只是笑弯了眼。 不远处,季安看着盯着某个地方走神的季祐风,不由看过去一眼。 窗前,一男一女坐在两侧,正说着什么,少女偶尔转过来的面容,眉眼狡黠灵动,生气盎然。 怪不得殿下会看这么久。 事情说完,季祐风回到了银锡斋。 一进门,沈聿和沈忆正慢悠悠下着棋,倒是很安静,不见方才调笑的情态。 沈忆顺口问了句:“殿下,有什么事吗?” “梁颂审案的结果下来了,与我们之前查出来的一样,唯有一点,”季祐风缓缓道,“秦峰青和何玉良都一口咬定瑾王不知情,将瑾王撇了个一干二净。” 第45章 较量 入夜, 平武大街两侧商铺皆点起灯笼,远远望去明亮辉煌的一片,隔了一条街还能听见街上商贩卖力的吆喝。 只是这些热闹, 在九千春庭中是听不到的。 一双黑色官靴踩在木楼梯上,男人不紧不慢地拾级而上,安静的小楼中, 只有木地板嘎吱作响的声音。 美貌的婢女将他引到雅间前, 男人伸手一推门, 屋内的声浪裹挟着醉人的酒香, 一起朝他扑了过来。 正中央,众星捧月的黑衣男人瞧见他,对着身边人笑道:“呦, 瞧瞧, 本王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是将卫大人这大忙人盼来了。” 众人朝目光投向门口男人,霎时一阵配合的哄笑。 卫云长扶着门框的手紧了紧,差点摔了门转身就走。 本来当值一日就够累了, 好容易晚上下值回家能和媳妇儿亲热亲热,逗逗儿子闺女, 谁承想被瑾王一句话喊来了这里, 卫云长本就憋了满肚子的火。 想想这人即将成为太子, 自己一家子的前程都捏在他手上, 男人咬咬牙, 忍了。 他迈步进去, 在离瑾王有些距离的地方坐下, 不卑不亢地道:“殿下说笑了, 臣若是真的忙, 就不会应殿下之邀来这里了。” 瑾王含笑掠过他,却没接话,兀自与身边几人闲聊去了。 说着说着,一人道:“如今帝巳城一案终于落定,殿下终于可以高枕无忧。” 在座几人皆为瑾王心腹之人,都知道帝巳城一案与瑾王的关心,现在梁颂审结,最终定案没有瑾王的身影,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一人恭维道:“还是殿下英明,以其家人性命拿捏二人,他们定然不敢供出殿下来。” 瑾王却嗤笑一声:“这算什么,本王已秘密安排了人去,他们马上就会无声无息地死在牢里,死无对证,这才是真正的高枕无忧。” 众人不由打了个寒噤。 前车之鉴就在眼前,难免兔死狐悲。任谁都忍不住想到,若是来日自己也落到这般地步,瑾王是否也会这般轻松地说出“死无对证”? 气氛奇怪了一瞬,随即便被几人的恭维声掩饰了过去。 一片拍马屁的叫好声里,忽然传来了一道不大和谐的声音。卫云长皱着眉说:“殿下,恕臣多嘴,秦峰青二人既已没有供出殿下来,殿下放心便是,何必非要赶尽杀绝?失信于人不说,万一事情败露,被陛下发现,殿下便是引火烧身了。” 屋内诡异地静了一瞬。 有人借酒杯遮掩着,觑向卫云长。 不愧是卫大人,总能非常精准地踩住瑾王不高兴的点。 果然,瑾王面上的笑即刻淡去了,他晃着酒杯,漫不经心地道:“案子审结了又如何?这样大的案子,卫大人以为本王那好弟弟真会死心?只要这两人活在世上一天,翊王便一天不会放弃将本王也拉下水,本王便有一天的不安宁。” 聪明人听到这里,便不会再往下说了,可卫云长却不是,他面无表情地拱了拱手,道:“臣还是觉得,殿下既然用人,便该相信秦峰青二人,这般表里不一,实在叫人寒心。” 瑾王面上看不出情绪,抬起眼盯着他,道:“卫大人这样说,是在指责本王出尔反尔,背信弃义了?” 不知什么时候,屋内彻底静了下来,哪怕是赵蕴之这样八面玲珑惯会打圆场的人,此刻也不敢出声。 卫云长在心里给这位理解能力负分的瑾王殿下翻个白眼,耐着性子说:“臣没有这样说,臣只是觉得殿下实在无需赶尽杀绝。” 瑾王冷笑:“那万一出事,请问卫大人届时能否有别的法子救本王?” 卫云长沉默片刻,道:“没有。” 瑾王道:“这不就结了?卫大人担心来担心去,还是不如本王这法子好,斩草除根,一了百了。” 他一摆手让人将酒满上,走到男人身边,拍着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道:“云长啊,本王知道你是为了本王大业着想,可你要信得过我,我既然敢说,那必然能万无一失地叫他们死在牢里,绝不会有半分风吹草动。” 卫云长看瑾王一眼,男人面上轻松带笑,叫人难以捉摸他这话究竟有几分可靠,卫云长碰了碰酒杯,一口饮尽,道:“是臣多虑了。” 他们这样的人,最怕面子上过不去,只要面子上过得去,就是万事大吉。 瑾王哈哈一笑,拍拍他的肩膀,转身坐了回去。 清晨,翊王府。 急促的脚步声穿过回廊,一路急行至膳厅外。 沈忆正在和季祐风用早膳,一抬眼瞧见季安迈进门来,神色凝重道:“殿下,刑部牢里出事了。” 沈忆垂着眼,不紧不慢地舀了勺粥送到嘴里。 季祐风道:“怎么了?” “方才刑部的人说,秦峰青和何玉良昨夜的饭菜中被人下了毒,今早才被狱卒发现,何玉良已经死在了牢里,秦峰青也……只剩了一口气,刚刚才救回来。” 说到最后,季安的声音越来越小。 这一路北上之艰辛不易,几人几次三番差点丢了性命,如今还没让瑾王损失一根汗毛,重要证人便死的死伤的伤,实在很难不让人窝火。 可听了这话,季祐风面上却不见丝毫惊讶和怒意,只是转眸瞧了沈忆一眼,笑道:“阿忆果然料敌先知,若不是你说要安排人盯着大牢那边,及时救下这秦峰青,现在可真就是死无对证了。” 季安眸中闪过一丝讶异。 这竟是王妃的主意? 沈忆放下筷子,取过拭巾擦了擦手,道:“殿下过誉了,这法子其实有风险,好在秦峰青没死,我这就去牢里走一趟。” 说着,她站起身,往外走去。 季祐风一把拉住她。 沈忆被他捉住手腕,身子微微僵了下,垂着眼看过去。 男人的神色还是温和的,只隐隐能在眉梢眼角看出几分不赞同:“孤手下那么多人,怎就轮得到让你去跑一趟了?还是死牢那种地方。你好好在王府里待着,孤找别的人去。” 沈忆有些无奈地笑笑:“殿下,秦峰青不好对付,想让他主动开口拉瑾王下水不是件容易的事,哪能随便找旁的人去?殿下放心罢,我自认对秦峰青有几分了解,有一定把握说服他。” 她虽然语气和缓,可字字皆透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季祐风沉默片刻,道:“好吧。” 他还是不放心,又嘱咐了一句:“多带些人,也不要自己一个人进牢房里。” 沈忆一笑:“好。” 纤瘦的手腕从他掌中抽离出去,少女快步走出膳厅,转了个弯,消失不见。 季祐风又看了一会空荡荡的门口,才转过头。他静静坐在偌大的膳厅里,没再动筷子。 直到昨夜,沈忆仍未和他圆房。 自成婚以来,沈忆每天晚上要么不等他回府便睡下,要么一直在书房看书,磨到深夜才回房。 季祐风当然能感觉出她在躲他,可他不知道为什么。 就譬如此刻,沈忆明明离他很近,他却不知为何,觉得她其实离他很远。 像春日里飞在天穹上的纸鸢,他与她之间只有一截不甚结实的线,一旦线断,便再寻不到她了。 这种对方难以捉摸且不受控制的感觉,实在叫他难受。 他还是喜欢沈忆乖巧顺从的样子,最好能一直待在他身边,哪儿都不要去- 一顶青油小轿低调地落在刑部大牢后门。 沈忆出了轿子,她在外面罩了件黑色斗篷,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 后门处早有人候着,见到她忙上前来,低声对了下身份,确认没接错人后,打开门引着沈忆向牢里去。 牢里几乎不见天日,空气中充斥着秽物的污浊气息和饭菜的馊味,几乎令人作呕。视野里一片昏暗,唯有狭窄的廊道两侧点着灯,幽火幢幢,沈忆看不清两侧牢门后的人影,只能隐隐感觉出黑暗中有数道幽幽的目光投向她,像荒野里潜伏的狼群。 走廊尽头是一道更为坚实的厚重铁门,门前已立了一道人影,光线昏暗,瞧不清此人的面容,只看到一席清瘦萧索的苍青色官袍。 领路的人将她带到门前,对此人行了一礼,便退下了。 这道门后面是死牢,关押的皆是死刑犯和重犯,看管得严格,等闲人不能进去。 沈忆走上前去,借着铁门边摇曳的烛火,细细打量这位颇负盛名的新科状元郎。 男人的长相只能称一句俊秀,面色如死水一般没有半分波澜,只一双冷冷清清的眼眸时不时映出幽幽火光,无端叫人觉得阴冷。 沈忆想起二人昨日见面,她邀梁颂来临江茶楼,请他暗中关照秦峰青和何玉良的安全,本以为这梁颂不掺和党争之事,说服起来会格外费劲,谁曾想,对方只是盯着她看了半响,便一口答应了。 彼时,男人临窗而坐,执着茶壶的手白皙干净,一阵风吹入窗来,他的袖口向上滑了半寸。虽然梁颂立刻将袖管扯了回去,但沈忆还是眼尖地瞥到,他手背上有一小片深红色凹凸不平的疤痕。 在她问起这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对方的面容和此刻如出一辙地平静无波,只淡淡地答了句:“幼年家中失火,不小心被烧伤了罢了。” 他解释得清清楚楚,可沈忆就是觉得他捉摸不透,像一团弥散的大雾,叫人看不清楚。 真是个怪人。 沈忆收回视线,客客气气地道:“此番有劳大人留下秦峰青的命,沈忆感激不尽。” 梁颂嗯了声,打开门锁向里面走去。一直到打开第五扇门,二人才走到这牢狱最深处。 呼啦呼啦的钥匙声响过,沈忆站在门外,隔着门看向侧躺在草席中的秦峰青。 他躺在乱糟糟的枯草上,囚衣上沾着血迹和泥土,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胡子缠成一团,已经半白。 许是因为刚中过毒,听见人来,他只抬起眼皮,有气无力地看了他们一眼。 沈忆脱下兜帽,露出脸来。 秦峰青的眼睛瞬间定住了,他撑起手臂,缓慢地坐了起来。 想来毒性尚未完全消解,他还捂着腹部,可即便是在如此狼狈不堪的境地,他仍坐得端正凛然。 他缓慢地开口,嗓音嘶哑。 “无论你想问什么,我无可奉告,永昭公主,我劝你,从哪来,滚回哪去。” 第46章 结案 牢房阴森寂静, 烛火无声地拉长男人的身影。 梁颂停在门口,向里头望了一眼,沈忆站在秦峰青面前, 宽大的兜帽下露出小半张白皙的面庞,神色冷静又漠然。 梁颂瞧了半响,面容有些怔忪。 沈忆全然没注意到, 只看着秦峰青, 从容地笑了笑:“秦大人, 何必这样着急赶我出去?如今你落得这般田地, 若再不为自己谋算谋算,可就真的死路一条了。” 秦峰青面无表情:“我再谋算,也谋算不到将我送进大牢之人的头上去。” 听这阴恻森冷的语调, 沈忆便知他定然恨极了自己。 她温和地道:“大人不同我谋算, 难道同那下毒害你之人谋算?” 秦峰青看她一眼,冷冷道:“你无非是想着,瑾王既已不留情面地下毒杀我二人,我便该怀恨在心, 反咬他一口。” 沈忆微笑道:“我的确是这么以为的。” 秦峰青也笑了,只是这笑颇有几分阴森诡谲的味道:“且不论是不是真是瑾王派人来杀我, 即便真是他, 我秦峰青为何要恨他?” 沈忆平静的面容终于闪过一丝讶异。 男人肺里仿佛装进了一个破烂的风箱, 呼吸时呼哧呼哧地响, 他咳了两声, 咽下一口血沫, 道:“我已必死无疑, 早死晚死又有什么分别, 早在被押送入京的路上, 我便想到了会有这一天。总归瑾王会保住我全家,就当是用我这一条命,去换我全家人的性命,又有何不可?” 沈忆这次听明白了。 她由衷地赞道:“没想到大人这样的人,原来也是在意家人的。” 听出她话里的讽刺意味,秦峰青看了她一眼,却也不动气,到了此刻,他终于也有了几分临死之人的心灰意冷。 他一边重新躺了下去,一边淡淡地道:“话说到这个份上,你该明白了?只是因为下毒一事,你便想让我反水,供出瑾王,做什么春秋大梦?你是能救我一家人性命,还是能免了我的杀头之罪?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滚吧,我快死了,不想再看到你。” 他语含轻蔑,沈忆眉目不动,反是有些惋惜地道:“当真吗,大人当真不再考虑一下?” 秦峰青只扔了一个字给她:“滚。” 沈忆恍若未闻,顾自道:“大人说的不错,我既不能为你保全家人性命,也不能替你免去罪名,当然,其实我自始至终也没想过这样帮你。” 秦峰青眉头皱起,面上终于浮起不耐烦,正要再喝一声滚。 却在这时,听沈忆慢慢地说了一句:“——但我可以,帮你活下来。” 一个滚字生生卡在喉咙里,秦峰青极咳几声,几乎将肺都咳出来。 沈忆含笑道:“大人先别激动,听我把话说完。” 秦峰青抬起头,乌糟的乱发之间,露出一双阴鸷到极点的眼睛。 沈忆对这样的眼神并不陌生。 人走到绝境,在看到一丝生还希望之时,眼神总是如此炽热疯狂。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这犯下弥天之罪,却仍想着苟活的人,轻声道:“我能将你从死牢里带出去,也能叫你这辈子都不会被瑾王的人发现,可秦大人,你要知道,我护不住你的家人。” “一旦你修改供词,供出瑾王是幕后主使,我会安排旁人替你去死,你不会有事,可届时,只怕你的家人会替你承受瑾王的怒火,下场么,大抵也是个死。” “秦大人,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沈忆勾起唇,神色颇有几分愉悦,“是用你一个人的命换他们的命,还是用他们的命,换你一个人的命?”- 沈忆跟着梁颂原路返回。 在昏暗中走了太久,一步跨出窄门,春日明媚的阳光洒下来,沈忆下意识眯了眯眼。 抬起手在额上搭了个凉棚,沈忆转过身,笑道:“多亏了梁大人放我进去,日后大人若有难处,只管叫人来寻我。” 说实话,进刑部死牢根本不合规矩,她从未想过能如此顺利,这位传言中刚直不阿的状元郎甚至没有多问一句,便答应了下来。 沈忆心中隐隐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感觉,忍不住探究地看了他一眼。 梁颂仍是不温不火的模样:“王妃客气了,梁某别无所愿,惟愿真相能大白于天下,瑾王不该逍遥法外,王妃心中所想,亦是梁某心中所愿。” 原来是这样。 沈忆一直不踏实的心总算放下了,她笑起来:“大人果然高风亮节,妾身佩服。” 客套几句,沈忆上了轿子。 起轿之后,她撩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 男人还站在原地,看着她这个方向,他沐浴在春日灿金色的阳光下,一身的苍青色却还是叫人觉得冷瑟萧条。沈忆看着男人的脸,忽然发现不管什么时候,这位梁大人永远是惨白惨白的一张脸,没有一丝血色,看得久了,几乎叫人疑心是不是看见了鬼。 心里莫名觉得不太舒服,沈忆放下了帘子,隔断那道视线。 之后一连几日,朝中风平浪静,这桩去岁秋末惊动朝野的梁女案最终以秦峰青、何玉良抄家灭族为终点,在这个寂静的春日平平淡淡地结案了,再没有掀起一丝波澜。 《魏史》记:“启盛三十三年十月癸亥,有女三百于帝巳城东门自戕,梁民怨之,遂暴/乱不止,帝乃令翊王季祐风及左果毅都尉沈聿平之。十二月,翊王季祐风上书曰:刺史秦峰青、司马陆少安、护军将军何玉良等,设孔雀楼以女子牟利,并私造军火以致五百余人身死。帝大怒,即命押送入京,三十四年二月辛未,斩于菜市口。” 史书短短百余字,写尽了这件前后牵连甚广、时间跨度宏大的惨案,亦写尽了三百女子和五百余名无辜之人的一生。 历史洪流裹挟着所有人向前,细小尘埃慢慢沉入河底,永远留在河床之上,时光在这一瞬,终于成为了他们的永恒。 时人不会铭记,后人亦不会在意,唯有这片放晴的苍穹知道。 知道流水向前,人皆难逃一死,但这些渺小的尘埃,终将成为这个庞大繁盛的王朝最肥沃的土壤- 秦峰青死的那日,瑾王将整座饕餮楼包下来,摆了席面宴请四方宾客。 眼看着日落西山,时辰差不多了,宾客齐至,酒香扑鼻,饭香浓郁,场面前所未有地鼎盛热闹。 大多知道底细的人,都明白瑾王是逃过了一劫,翊王前番辛苦皆付水东流,日后再难与瑾王争夺太子之位,人人都暗自计划着要使出吃奶的力气去讨好瑾王。 谁知过了将近半个时辰,连这东道主一个影子都没见着。 等了这么许久,再沉得住气的人也沉不住了,大堂内一时交头接耳,人心浮动。 季安匆匆从门外进来,一推门看到的便是这难以收场的局面。 他一咬牙,沉下嗓子:“诸位大人。” 窃窃私语声陡然一停,众人纷纷朝他看来。 季安抱了抱拳,硬着头皮若无其事地道:“劳烦各位大人苦等,我们家王爷忽然有些急事,来不了了,大人们不必再等,自行用宴即可。” 空气诡异地沉默了一瞬,又立刻恢复了先前的热闹,“理解理解,贵人事忙”、“殿下的事要紧”——仿佛那一刹那的寂静是人的错觉。 在场众人无不是面子功夫的高手,面上装得一个比一个不在意,心里却忍不住暗自揣测起来—— 这瑾王莫不是觉得自己如今身份不一般了,所以懒得应付他们? 皇宫。 日暮时分,天灰蒙蒙的,大片黑云沉沉压在殿脊上,风吹过来,一阵疾一阵缓,夹杂着尘土的味道,想来不久便会下起一场暴雨。 长街上,瑾王一边阔步走着,一边看向身边眉目低垂的秦德安,笑道:“这宫门都快下钥了,父皇怎的这个时候召本王过来,秦公公可知是为了什么事?” 秦德安笑得温和,嘴巴却很紧:“奴才就是个跑腿的,哪能猜的中皇上的心思呢。”话锋一转,“——殿下不如自个儿想想,最近都干了什么事儿。” 瑾王眼睛一亮,顺着这提示想了想,眼神又暗了下去。 因为帝巳城的案子,他最近如履薄冰,本分的不能再本分了,哪还敢闹出什么幺蛾子惹皇帝不快?此刻真是毫无头绪。 看着这一眼看不到头的红墙青砖,瑾王隐隐皱起眉来,从没觉得这条路有如此漫长。 就这么一路抓肝挠肺地进了御书房。 皇帝似乎正在看奏折,瑾王行了礼,迟迟没听到皇帝叫他起身。 瑾王等了片刻,低着头大着胆子说了一句:“方才来时看到天阴,可能快下雨了,儿臣便想起父皇的腿一到阴雨天就疼,还请父皇保重龙体,记得穿厚些。” 皇帝坐在书案后面,终于开了口,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说:“朕听说,今儿你宴请了不少大臣?” 瑾王心头一震,这种不起眼的小事,皇帝怎么会知道? 他立刻道:“回父皇的话,今儿是王妃生辰,所以儿臣才请了许多人来给王妃贺生。” “原是这样,”皇帝沉沉笑了声,“朕还以为,今儿发生了什么喜事,让你开心了。” 瑾王神色微变。 可皇帝忽然温和了起来:“也是不小的人了,怎么行事还这般张扬,又是下帖子又是设宴,朕对你可是寄予了厚望,行事低调些,才叫人看着稳妥放心。” 瑾王一时琢磨不出皇帝的深意,面上故作镇定地答应下来,手心里全是汗。 皇帝啪的一声合上奏折,道:“好了,也不早了,回去吧。” 瑾王一愣,这就可以走了?皇帝叫他来,只是为了说一句贺生设宴不要太张扬? 迟疑一瞬,他应了下来:“是,儿臣告退。” 转身正要走,皇帝却又开口了,似是随口一提般,道:“你抽个空,去看看你四弟。” 瑾王步子一顿,不动声色地道:“回父皇的话,儿臣即刻就去,只是不知道四弟身子又怎么了?” 皇帝端起茶盏润喉,道:“祐儿在回京路上糟歹人截杀,受了些轻伤,不碍事,不过——你这个当兄长的,居然不知道此事?” 说着,皇帝似笑非笑,朝他瞥来一眼。 瑾王几乎被这一眼看得魂飞魄散。 他强稳住心神,咬紧牙关不让自己露出半分恐惧和震惊,僵硬地说:“儿臣省得。” 皇帝嗯了声,低头接着看奏折,说:“回去吧。” 瑾王恍恍惚惚地出了御书房,一路上神思不属,直到坐到瑾王府书房后那把熟悉的圈椅中,他才终于觉得身上有了几分力气。 敛目沉思半响,他睁开眼,眸底一片晦暗的深黑,随后唤来心腹,一字一字吩咐道:“去联系皇后,就说本王有一事,望她相助。” 第47章 赴边 “皇上驾到——” 随着一声唱喏, 黑压压一片人簇拥着男人迈进坤宁宫的大门。 殿门前,等候多时的皇后压下唇边笑意,端庄矜持地福身:“皇上万安。” “起来吧。” 一道低沉平淡的嗓音压下来, 视野里,那金绣龙纹的黑靴踩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路过她身侧,未停顿一下, 径直向前去了。 皇后僵了一瞬, 若无其事地起身跟了上去。 进了殿, 皇帝只倚在坐榻上看书, 一言不发。皇后坐在对面,怔怔看着对面男人英挺深邃的眉眼,一时竟也忘了说些什么。 上次见皇帝是什么时候, 是上元节, 还是二月二?皇后已经记不清了,皇帝平日忙于政务,不忙的时候也是宣那个女人伴驾,总归, 是很少见她的。 他待她,就像对一个臣子, 不, 比对臣子要客气一些。可她宁愿他不这么客气。 虽说进宫时便已预料到会是这般光景, 但如今亲眼见到, 她还是忍不住难过。 贴身宫女玉瑶送来莲子羹, 悄悄对她使眼色, 皇后想起正事, 忙收拾了神色, 端起瓷碗搁在皇帝跟前。 “夜深了, 看书伤眼,臣妾熬了些莲子羹,在里头加了百合、枸杞、黄芪和党参,熬了足足两个时辰,最是健脾补气了。皇上用一些吧。” 莲子羹的热气袅袅升起,清香四溢,男人一双狭长深沉的丹凤眼终于从书页上移开了,他放下书:“也好,皇后有心了。” 皇后抿唇一笑。 年近三十的女人,本正该是风华正盛,韵味十足,可皇后眼角已有了淡淡的细纹,看起来有些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稳和老气。她坐在皇后的位置上,前朝后宫不知有多少事要操心,她又并非皇上的元后,自是得想尽办法站稳脚跟,几年下来,已是心力交瘁,也就这一笑,乍然泻出了几分少女般的娇羞,才有些小女人的感觉。 观察着皇帝的神色,皇后状似无意般说:“说起来,臣妾倒不敢居功,这其实是瑾王托人在民间寻到的方子。这孩子也是孝顺,前些日子来给臣妾请安,说他不能常侍奉在陛下身边,所以托臣妾把陛下照顾好呢。” 皇帝慢慢地咀嚼着煮得软烂黏糯的米粒,终于抬眼看了皇后一眼。 她实在是一个天真又多情的女人。他不该让她入宫的。 如此低劣的话术,他不带脑子想也知道是为了给瑾王说情,简直蹩脚得可笑。 皇帝移开了视线。 皇后被这一眼看得脊背生寒,只觉自己那些小心思在这洞彻的目光下无所遁形,可男人的神色又实在看不出什么,她扯出笑容,硬着头皮说了下去:“听说昨儿陛下宣了瑾王觐见,似乎不大高兴?这孩子也许有时候做事是糊涂了些,可对陛下的孝心绝对是真的。” 皇帝忽然轻笑一声。 “糊涂?”他松松捏着勺柄,一点一点压着米粒,“他在帝巳城干的那些破事,一句糊涂,未免太轻了吧。” 皇后满面茫然。 皇帝懒得同她细说,扔下勺子,冷冷道:“他在帝巳城干了什么,梁颂早一五一十告诉了朕,若不是朕按下不查,他以为他还能在外面逍遥?” 皇后额上一点一点渗出汗来。她虽不知道秦峰青一案与瑾王究竟有什么关系,可有一点她很明确——皇帝现在很不高兴。 “朕只是装不知道,可不代表旁的人也不知道。案犯刚死,他便大张旗鼓地庆贺,真当这满朝文武都是死的?再这么下去,朕怎么放心将江山交给他?” 皇帝意在提点瑾王,皇后却只听到了最后一句,当即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道:“陛下的意思,太子之位,您还是属意于瑾王?” 皇帝瞥她一眼,忽而一笑,很是温柔地道:“当初不是阮卿说,翊王身子不好,若登基不利于稳固国本,故而劝朕立瑾王为太子的么?阮卿的意见,朕自然要听。” 阮卿是皇后闺中小字,此时被皇帝唤出来,女人忽得手足无措起来,红着脸讷讷说:“臣妾、臣妾确实是这样想的……” 她胡思乱想着,全然没注意到男人冰冷毫无笑意的眼眸。 “你考虑的有理,一国储君,自然要长命百岁之人才当得。” 皇后一颗心终于落回肚子里,她笑起来,正要说话,却见皇帝慢条斯理地擦了下嘴边,丢下拭巾,站起身。 竟是准备走了。 皇后愣了下,心里登时一慌,下意识往前跟了两步:“皇上,不留下来——” 皇帝没回头,淡淡丢下一句:“你早些休息,朕回头再来看你。” 皇后的脚步定住了。 这话砸在地上,仿佛什么难以逾越的天堑一般,瞬间隔在她和他之间,皇后寸步难进。 最终她也只是端庄地一福身,麻木地听着那太监尖利地喊出一声:“摆驾听雪轩——” 宫中只有一处宫殿叫听雪轩,便是温婕妤的住所。 她方才没有说,真要论嫡庶尊卑,不管是瑾王还是翊王,哪个都比不上中宫所出的嫡子。可她终是没有提。 大抵是知道,她想要一个他们俩的孩子,可他并不想。 放在身侧的右手不知不觉已经攥得很紧很紧,精心化的妆容好似瞬间失了颜色,女人失魂落魄地坐在榻上,怔怔听那浩大的仪仗越走越远,直到再也听不见。 玉瑶走过来,唤了声:“……娘娘,您该留陛下的。” 皇后道:“留得住人,留不住心,有什么用?” 她闭上眼,疲惫地摆了下手:“去告诉瑾王,皇上已经听梁颂说了他与梁女案的干系,叫他去御书房是为了敲打,但目前仍更想让他做太子。好自为之吧。”- 翌日清晨,天边透出鱼肚白的微蓝,整个瑾王府笼罩在晨起的薄雾中。 偌大后院里,一处精致小巧的殿宇,男人扬手挥开床边的纱幔站起来,身上的黑色中衣微敞着领口,露出结实的胸膛。他身后,透过层层纱幔,隐能窥见床榻上女人曼妙起伏的玲珑曲线。 瑾王一边由丫鬟侍奉着穿早朝的公服,一边听下属禀报皇后那传来的消息。 听着听着,男人的神色难看起来。 那梁颂当真有些厉害手段,竟真说服了秦峰青,让其反咬一口供出他来,叫皇帝知道了他在帝巳城私造军火器械。 瑾王如坠冰窖,心都凉透了。 可随即,一阵狂喜涌上心头。 他犯下这样有谋逆嫌疑的大罪,若是叫群臣知道,只怕不死也要流放为庶人,当太子更是想都别想了,而皇帝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仍压下此事,保全了他。 活了二十五年,瑾王头一次觉得,自己在皇帝心里比那个病病歪歪的翊王分量重。 这个太子,他当定了! 朝服穿好了,男人抖抖大袖,背起手,脸上积聚了一整晚的阴霾一扫而空,步履生风地走出了寝殿。 刚出殿门,忽见一小太监匆匆而来。 小太监屁滚尿流地过来,跪在他脚边欲哭无泪:“殿、殿下!宫里来旨意了!” 瑾王不耐烦道:“少废话!说!” 小太监结结巴巴:“皇上、皇上派人封了咱们府,说要将您禁足一月,今儿早朝也不必去了……” 说到最后,声音已是细若蚊蝇。 瑾王神色倏然一变,提起一脚踹进小太监心窝,狰狞道:“你说什么?!” 小太监被这一脚踹得直接倒在地上,面如金纸,气若游丝,竟是连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这时王府太监总管黄毅匆匆赶来,神色凝重:“殿下可知,陛下不仅禁了您的足,还将那沈聿越级提拔到了正四品神策营护军中尉。陛下一向厌恶沈家,此举定然是为了抬举翊王啊!” 瑾王慢慢抬起眼。 这眼眸漆黑阴沉,直看得黄毅心头一惊。 “去问。”他说。 “去问问皇后,难道这就是她说的——皇帝仍想让本王当太子?” 男人声音和缓,却透着叫人不寒而栗的阴森冷意,黄毅打了个颤,应了声是,忙不迭地地退下了。 消息很快从宫里传了回来。 黄毅垂着头跪在书案前几步的位置。 “回殿下的话,皇后娘娘说昨儿陛下走前确实是这么说的,之后陛下便去了听雪轩的温婕妤那,之后的事,皇后娘娘就不知道了。” “皇后娘娘还说,陛下近来很是宠爱温婕妤,看重她甚至超过她这个皇后,若是温婕妤说了些什么让皇帝改了主意……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刚说完,瑾王抬手将玉核桃狠狠砸了出去。 黄毅眼看着那碧绿的核桃在离自己膝盖几寸的位置炸得粉碎,瞳孔骤缩,立刻深深俯下了身子,大气不敢喘一下。 男人森然带笑的声音自他前方传来:“秦峰青,梁颂,温雪霏,好!好!” “秦峰青既敢叛了本王,就别怪本王手下无情!传令下去,秦峰青阖家上下,老幼妇孺,一个不留!” 黄毅冷汗浸衣,小心接话道:“可那梁颂和温雪霏,一个天子近臣,一个天子宠妃……只怕是不好对付。” “不急,”瑾王冷笑,“越是这样,孤越要给他们找个有趣的死法,这样才有意思,你说呢?” 却说另一厢,沈聿被提拔为护军中尉后,当天便向皇帝上书,自请去了西南的魏楚边境。 楚国位于大魏西南方,国力强盛,一向是魏国的心腹大患。六年前大魏吞并梁国,疆域扩充了将近一倍,才勉强比楚国大了一些。这几年大魏休养生息,日益兴盛,才逐渐有了与楚国一较高下的兵力。 楚国皇帝天天看着魏国这块肥肉在眼皮子底下晃荡,自是心痒难耐,时不时就要在边境骚扰一下子。只是这种以试探对方实力为目的的仗,一般不会持续多久,十来天就结束了。 可这次却不同。 一月前,楚国发动牧河之战,往边境新调去十万新兵,整整三十万楚军列队牧河之畔,朝大魏发起了一场准备充足的战役,攻势之猛,大有要突破大魏边防的趋势。 这仗打了整整一个月都没能结束,大魏守军疲于应对楚军难以预料的攻城计划,已渐渐落了下风。 如今的西南边境,已然是一块烫手山芋。谁也不知道沈聿为什么放着神策营的清闲差事不干,非要跑到边境喝风吃土挨刀砍。 去西南的调令下来时已是傍晚,暮色冥冥,晚风还带着初春时节的冷意,南城门已几乎没什么人影,只有嫩黄的柳芽在树梢上轻晃。 却在这时,两个男人骑马自远处飞驰而来,竟是要趁着夜色出门。 待守卫士兵验过调令,沈聿便翻身上马,准备出城了。他赶时间。 正欲催马前行时,不知怎的,他忽然侧眸往那柳树下看了一眼。 那处摆了一个供路人歇脚解渴的茶摊,由于这个点行人少,所以那桌子边上只坐了一位客人。 是一个青衣女客,衣饰简洁中透出精致,满头青丝松松绾了一个妇人发髻,无端有一种清冷而妩媚的气质。 似是察觉到他的视线,女子转过头看向他,片刻,对他浅浅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纠结了好几天,还是决定不把皇帝和温雪霏的剧情放进这章正文了,过几天写好了会放到微博。对他俩互动感兴趣的可以去我微博(@晋江_漫游的芭蕉)看~ 第48章 隔阂 沈聿催着马慢慢过去。 沈非朝茶棚张望了一眼, 停在城门前没跟上去。 到茶棚前,沈聿下了马,手里仍握着缰绳, 并不打算坐下。他低头看着青衣女子:“等多久了?” 女客正是沈忆。 沈忆抬起眸子,男人背光站在斜阳里,身后是摇曳的细柳枝, 声音像一淙平缓的河水, 平静缓慢地流向她。沈忆看不清男人的神色, 但想来, 定然是无半分送别的伤感的。 她挑挑眉:“谁说我是在等你?” “今日偏想喝这处的茶,谁知这么巧,就遇到你了。” 沈聿看了眼她跟前的茶碗, 满满当当一碗茶水, 根本没有喝过的痕迹,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摆在他眼皮子底下,就像她这个人的情意一样,遮掩也不遮掩全了, 仍明晃晃地亮出来给你看,恣意得叫人无可奈何, 叫人溃不成军。 他避开她的眼睛:“起风了, 回去吧。” 沈忆却有些恼了:“我不回去。” 她噌地站起身, 逼视他的眼睛:“我问你, 你没事跑去西南做什么!” 沈聿避无可避, 只得看着她, 半响, 吐出两字:“打仗。” “……” 沈忆磨着牙:“你再说一遍呢?” 沈聿不说话了。 沈忆向前一步, 杵在他跟前, 说:“楚国这次来势汹汹,显然是铁了心要吞掉一部分西南防线,这仗有多难打你应当比我清楚,你跑去干什么?就算你是为了……为了沈家,可你在神策营照样能步步高升,何必非要去西南?” 沈忆不是没有想过,沈聿会不会是为了掌军权日后好帮她复仇才去的西南,可这念头刚出现,她便掐灭了。 她并不觉得,两人这短短百日的缘分值得一个深沉聪明的男人做如此高风险低回报的事情,所以她更相信沈聿是为了沈家,为了他自己。 沈聿的视线在她面上停留了颇久,最后嗯了声,道:“倒也没什么,只是因为若能立下实打实的战功,便能升得快一些。” 他没有否认。他果然不是为了她。 沈忆没觉得这有什么,若换做她是沈聿,也是绝不会因为一个女人去的。她扬起眉,笑说:“原来往日只想着搬离京城闲云野鹤的沈公子,也会有这一天。” 虽是玩笑话,却也多少带了些讽刺的意味,沈聿听了,竟笑了笑,看着她轻声道:“不然怎么办,我也没办法啊。” 他的眼神颇有些无可奈何的意味,似是拿她没办法,只好妥协了一般,沈忆甚至从这双眼里看出几分宠溺来。 定然是看错了。 沈忆心头一抖,忙别开眼:“城门快关了,你快走吧……一路平安。” 沈聿却道:“你先走。” 沈忆瞥他一眼,这人现在倒是不着急了。她也不客气,径直上了马车。 沈聿一直站在原地,直到看着那马车消失在视野尽头,他才转身上马。 灿烂的澄黄色晚照洒在城门上,马蹄扬起的沙尘在金黄色的光线中飞舞,袍袖在风中翻飞鼓荡,两人的背影迅速在曲回的官道上远去了。 沈忆回到翊王府,直接去了书房。 这书房并非是指季祐风的书房,而是属于沈忆自己的书房。刚成婚时,她便同季祐风说想布置一间书房出来,这要求虽算不得骇人听闻,可放眼京城也是罕见了,嫁了人的妇人不是操持着家长里短,就是参宴交际,哪里还在书房里坐得住。 沈忆倒不是说不做这些事,只是闲下来时,她还是更习惯待在书房里。季祐风没赞成也不反对,只叫她自己拿主意。 府中有一小湖,沈忆将书房选在了湖泊西南角的湖光斋,这小院子临湖而建,推开书房的窗便是天光云影,湖光山色。 湖上有一木栈道,直通往湖光斋,眼下沈忆要去书房,便是走的这木栈道。沈忆带着阿宋,两个人一边慢悠悠散步一边赏景。 翊王府算不得富丽堂皇,占地广阔,但胜在精致小巧,移步换景,堪称将园林艺术的精髓体现得淋漓尽致。 快到书房时,沈忆不经意间一抬眼,在湖边看到了季祐风。 男人站在湖边一树玉兰下,青碧衣衫随风而动,在花影幢幢里看着她。 季祐风从未亲自来湖光斋寻她。 他若有事,大多都是差他身边的人来寻她,他本人则从未踏足这湖光斋。其实沈忆不是感觉不出,虽然她说想收拾出一间书房的时候,季祐风什么都没说,可他心里还是不太认可这件事。 也许季祐风觉得,书房这种去处,该是男人们不愿回寝院时的独处之所,她既嫁给了他,便该事事以他为中心,要一间自己的书房做什么? 但沈忆从没问过他,也没心思去计较他这隐秘的九曲心肠,只当不知,若是在湖光斋忙到夜深,便差人去回了季祐风,让他自己安寝,而她则直接歇在这里。 只是这种双方皆不挑明的隐晦心思,最是影响日常相处时的感觉,愈久隔阂愈深,愈久愈陌生。 如今细算起来,她竟已连着在湖光斋歇了五六晚都没有回去。 沈忆走过去,笑道:“殿下怎么过来了?” 季祐风却没回答,反来问她:“出门了?去哪了?” 城门前柳枝下沈聿英挺的眉目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沈忆眸光微闪,说:“没什么,出门……随便转转,殿下可是有事找我?” 季祐风浅色的瞳孔定在她面上,良久,微微笑了下:“没什么事,只是,想过来看看你。” 男人似乎有些反常,沈忆一时不知怎么接话了。 季祐风看着少女微微茫然的面容,良久,叹了口气,低下头直视着她的眼睛,说:“阿忆,问你件事可好?” 沈忆:“殿下想问什么?” “阿忆,我想问你,”季祐风慢慢地说:“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夫君?” 【作者有话要说】 sorry小可爱,迟到了一个多小时的更新QAQ,我这周多更一点! 第49章 蜀地 季祐风少有如此直白的时候。 身为皇子, 还是一个颇受皇帝重视的皇子,季祐风自打开蒙,就习惯了说话做事不露声色, 叫底下的人猜测揣摩他的心思。 然而事到如今,季祐风觉得,若是他再不直白一把, 眼前这姑娘可能打算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跟他过一辈子。 这并不是他想要的。 沈忆顿了一瞬, 若无其事地笑道:“殿下怎么会这样说?阿忆自然是把殿下当夫君看的。” “是么, ”季祐风不轻不重地笑了下, “阿忆,你若将我当夫君,将这翊王府当自己家, 何以在湖光斋一宿就是六日, 连你我的寝殿都不曾踏进一步,甚至懒得过问翊王府大大小小的事宜?阿忆,诚然你可以解释说是有自己的事要忙,却也不至于忙到这个份上罢?” 沈忆微讶。 她头一回知道, 原来这素日里温和有礼,无论什么时候都极有风度的贵公子, 也会有这样咄咄逼人的时候。 沈忆好奇起来, 眼神若有若无地带上些许探究:“此事说来的确是我思虑欠妥, 未尽到王妃的责任, 我只是未料到, 殿下会对这种事如此的……在意。” 季祐风一低头, 就看到少女一双春水般的明眸, 半是试探, 半是不确定的犹疑。他心底忽然泛起涩意, 他同她说了这么些话,她竟还不知他的心意,反而拿话来试探他。 季祐风将这酸涩的感觉连同着自己的心意一同强压了下去,负起手淡淡道:“不是我在意,只是你我刚新婚便分房而居,传出去难免惹人议论猜测,万一传到父皇耳朵里,叫他如何想你?” 原来是因为这个,沈忆松了口气,曾经她以为季祐风是阿淮,千百般地对他好,如今知道季祐风不是阿淮,若季祐风当真喜欢她,她反而不知该怎么办了。 不过季祐风的确提醒了她,他二人如今这个状态,若真传到皇帝耳朵里,只怕皇帝不会对她有什么好印象,不利于日后接近皇帝。 沈忆想了想,道:“殿下说得有理,是我考虑不周了,殿下放心罢,以后我会注意的。” 说着,她露出了轻快的笑意。 季祐风看得心头直堵得慌,移开了眼。 想起今日早朝时听来的消息,他漫不经心地说:“说起来,你可知今日父皇下令将瑾王禁足了,还升了你兄长做护军中尉,你此前一番苦心,总算是没有白费。” 沈忆笑吟吟地道:“哦?是吗?竟还有这种好事?” 季祐风点点头:“连卿早朝上便自请去西南边境了,你怕是有段日子见不到他了。” 沈忆停了一瞬,慢吞吞地道:“嗯,无妨。” 季祐风转眸看向她:“不过说来也奇怪得很,秦峰青翻供之后,父皇一直没治瑾王的罪,我还当他已不准备追究,谁知今日竟忽然发难……我听说,是温婕妤让他改了主意,阿忆,我竟不知你与温婕妤还有交情。” 沈忆仍笑吟吟的:“殿下这可就想错了,温婕妤久居深宫,我甚至没见过她几面,哪里来的什么交情?孟子有言,得道者多助,兴许是这位温婕妤看好殿下,故而帮衬了一把。” 少女面带微笑,从容坦荡,完全看不出是不是在撒谎。 季祐风看她片刻,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点点头,没再细问。 沈忆问:“殿下准备去哪?阿忆送你过去。” 季祐风看她一眼:“你去忙吧,我随便走走,没什么事。” 沈忆不过是客气一下,毕竟刚信誓旦旦地跟人家保证了要做一对表面上挑不出错的模范夫妻,总要演一下吧?但心里却是巴不得听见他这样说。 便也不再客套,笑着行礼告辞,从他身侧走过,往书斋去了。 季祐风望着浩渺的湖面,天边最后一抹斜阳余晖洒在水面上,泛着黯淡的波光,耳边一时只剩了几响嘲哳的鸦声,春日的风一阵一阵从湖上吹来,直吹得人凉浸浸的泛着寒意。 站了许久,男人抬手示意一直默默守在几步开外的贴身内侍上前来,淡淡吩咐道:“去查,下午王妃出府,可曾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 另一厢,沈忆走出一段距离,估摸着季祐风已经离得很远,问阿宋:“方才听季祐风说起秦峰青,这姓秦的现在如何了?” 那日牢狱中,她要秦峰青翻供指认瑾王是幕后主使,好处是留他一条命,坏处是他的家人会因瑾王迁怒而死,秦峰青考虑的时间比她想象中的还要短,不,或者可以说,他根本没有考虑,就选了保全他自己。 秘密送秦峰青出狱的事,沈忆本是想瞒着那梁颂,谁知这位梁大人当真聪明,竟猜出了她的意图,而且诡异地很好说话,竟同意了这大逆不道的事。有他在里面接应,沈忆省了不少功夫,轻轻松松就把秦峰青捞了出来。 秦峰青写下供状之后,沈忆亦应诺放他离开,只是差人暗中盯着他。 阿宋道:“活的好着呢,他抓住机会指点了一个商队老板几句,那老板现在奉他如财神爷呢,前几日传来的消息,秦峰青已经准备跟着这车队北上,回帝巳城。” “姑娘,咱们要不要……”说着,阿宋比了个手起刀落的手势。 沈忆摇着扇子,悠悠说:“这怎么行,咱们可是答应了他的,留他一条狗命。做人,得讲信用。” 阿宋放下手,扁扁嘴:“这种人坏事做尽,如今竟还活得如此逍遥快活,真叫人生气。” 沈忆勾了下唇角:“可这世道便是如此,善恶不能定人生死,权势才可以。百姓们受尽苦楚,好不容易等到血仇得报,善恶终了的一天,高位者却为了权力倾轧,轻飘飘一句话就保住了他的命,只怕任谁知道,都要说一句天理不公。” 阿宋眨眨眼,直愣愣地道:“姑娘、姑娘怎么自己骂自己呢?” 沈忆幽幽说:“实话实说罢了,我如今翻手为云,争权弄势,哪还顾得上什么天理不天理,公道不公道,难道不该骂?” 阿宋侧过头,认真地看着沈忆:“姑娘不是这样的人,姑娘这次只是没办法。” 沈忆笑笑,说:“无妨,便是日后要担骂名,我也认了。” “不过,关于这秦峰青,你再替我跑一趟。” 阿宋:“嗯?” 沈忆平静地道:“既然刑律已经不能把秦峰青怎么样,那就把处置他的权力,还交给那些百姓吧。” 阿宋道:“姑娘的意思是……” 沈忆道:“你让人一路盯紧秦峰青,他到帝巳城之后,将他的行踪告诉城中百姓,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就让他们自己解决吧。” 是生是死,都是因果报应。这是秦峰青六年前在帝巳城为自己种下的果,便该他受着。 晚风中,沈忆慢慢地朝书斋走去。 太阳已经完全西沉下去,暮色冥冥,婢女们有条不紊地在房中穿梭着掌起灯,窗扇透出朦胧的光晕。一人提着只明晃晃的灯笼走了出来,踮起脚挂在了门前,沈忆停在屋门口,看着檐角下那只被风吹得微晃的灯笼,忽然晃了神。 瑾王府表面看起来并不金碧辉煌,甚至称得上古朴,内里的吃穿用度,却是常人难以想见的精巧,单是这盏随便悬在门前的灯笼,也是琉璃制的,上面还错落着镶嵌着三色水晶,一摇一晃间,光华璀璨。 沈府的灯笼,自是比不得翊王府的这般华贵。沈忆想起沈府那盏平平无奇的纸灯笼,它挂在她的闺房门口,受了好些年的风吹雨打,泛着古旧的黄,也并不十分明亮。 有一个人,曾站在那灯笼下,深沉而平静地看着她。 他此刻应当还在赶往西南蜀地的路上吧,只是不知长夜漫漫,路途遥遥,有没有一盏灯为他指引前路。 沈忆怔了半响,方收回视线,拢了拢披风,进房去了。 九日后,西南边境,牧河之畔,魏军营地。 蜀境历来潮湿闷热,久不见日,此刻已是正中午,天边仍积着厚厚的灰云,几乎闷得人喘不过气来,眼见着不少驻守士兵额上的汗已经顺着面庞流下来,浸湿了衣领,却没见一个人抬手去擦汗。 一片肃然之中,有士兵引着两名男子,一路穿梭行至主帅营帐,对着帐前侍卫道:“速去禀报安帅,陛下新指派的护军中尉到了。” “护军中尉?咱们军里哪来什么护军中尉?”侍卫不耐烦地往后面那两人扫了一眼。 士兵道:“嗐!你管他从哪来的?总归人家是有正儿八经的朝廷调令的,还不快去回禀安帅?” 侍卫上下打量沈聿两眼,面露了然之色:“我当是哪个护军中尉,原来是京城来的公子爷,上咱们这来体验军营生活了。安帅还在同几位副帅议事,没空见什么护军中尉,让他在这等着吧!” 这话虽是对着士兵说的,可声量却是丝毫不减,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沈聿和沈非的耳朵里。 沈聿本在观察着周围军营的情况,此刻听到这话,转眸过来淡淡地看了着侍卫一眼,道:“无妨,那便等等。” 他眉目不动,神色难辨喜怒,就这么不焦不躁地站在营帐前等了起来。 侍卫被沈聿那一眼看得莫名心头一紧,又看他从容的气度,心里便不由得高看了他一眼。 两人这一等,便是半个时辰。 空气又潮又闷,眼见着沈聿额上止不住地渗出汗来,一点一点缓慢流下,在面庞上带出一道又一道水痕,沈聿却仍站得八风不动。 帐前侍卫几番觑过去,心里忍不住又高看他一眼。 帐中一阵脚步声响起,想是终于议完事了。帐帘打起,几位副将鱼贯而出,冷不丁一抬眼,正瞧见站在帐前满面汗水的男人,一时间,几人神色皆是微微一变。 沈聿当年在军中,是极出名的,再加上他们早就收到京城来的书信,都知道沈聿会作为护军中尉过来,所以即便有几年未见,这些个高层将领还是认出了沈聿。 谁能想得到,当年意气风发的沈小将军,如今竟也落得这般田地。 一行人隐晦地打量着沈聿,目光或是唏嘘,或是不屑,没人上前打招呼,仿佛没看到沈聿一样,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沈聿神色平静,全然未因几人的眼神改变分毫。这时那侍卫也进去通传完出来了,道:“安帅现下有时间,沈中尉请进。” 沈聿道了句“有劳”,不急不缓地迈开步子,走进了营帐。 一进帐,彪悍豪横之气扑面而来,两侧兵器架上十八般兵器整齐陈设,森然杀气无形之中蔓延开来。首座上方悬了面深红色的魏军军旗,下面便是一杆将近半丈高的银枪。首座的脚踏下铺着一张硕大的虎皮,此刻,那虎皮上正踩着一只军靴。 只见那黑靴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地,一道沙哑带笑的浑厚男音自上首传来:“护军中尉贯来都是内侍太监来做的,本帅还以为这次依旧是个太监,却不曾想——” “原来是,当年大名鼎鼎的沈小将军啊。” 第50章 赌约 安淮北说得不错, 神策军护军中尉一职,历来都是由宫中宦官兼任的。 六年前沈庭植攻下大梁班师回朝后,皇帝便下了旨设立神策军兵马使, 由大内太监总管王俨担任。 兵马使掌兵符,听天子令,这圣旨一下, 日后即便是神策军最高统帅要调兵, 也得先请示王俨, 或者说, 请示皇帝。 皇帝不费吹灰之力,轻轻松松将大半兵权收回了自己手中。 但只凭王俨一个人就想要在军中站稳脚跟,终究有些单薄, 因此, 皇帝随后特设中护军等一系列职位,皆由宦官担任。而在这之中,护军中尉上可直达天听,下可督军作战, 堪称兵马使的左膀右臂,十分要紧。 听起来皇帝是赏了个极好的差事给沈聿, 可这职位有一个最大的毛病—— 历来只有太监能当。 因此, 不仅沈聿自己没想到, 一众大臣谁都没想到, 皇帝要嘉奖沈聿在帝巳城一案中的功劳, 最后竟嘉奖了一个太监的官给他。 这就好比是皇帝赏了沈聿一朵花, 这花漂亮极了, 却偏偏是一坨屎做的。 即便是犒劳嘉奖, 皇帝也要恶心沈聿一把。所有大臣都看出了这任命中明晃晃的恶意, 安淮北自然也看出来了,他说这样的话,就是想再恶心沈聿一把。 沈聿抬了抬眼,安淮正翘着腿靠坐在虎头椅中,黑色军靴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地,勾着唇角,含笑看着他。 沈聿神色很平静:“无论什么职位,都是陛下的旨意,微臣在其位,便谋其事,仅此而已 。” 安淮北啧一声,起身踱步过来,负手围着沈聿走了两圈,停下脚,偏过头疑惑道:“他这般羞辱你,你竟还自请来此给他卖命打仗,这世间竟真有你这样的蠢货。” “哦,不对,”他似是想起什么,恍然道,“我忘了,你爹是沈庭植,沈庭植就挺蠢的。” 沈聿眸光一冷。 安淮北却不再看他,转过身从兵器架子上拿起了一把刀,一边握着软布细细擦拭,一边自顾自地道:“欸,你先别瞪我,听我说,当年你那个蠢爹,率五十万大军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踏平梁国,留了一身病根不说,一回京城就被皇帝派来的几个太监架空了兵权,几十年忠心全他妈都喂了狗,我当时劝他带着几十万神策军反了这朝廷,嘿,你猜你那蠢爹跟我说什么?” 沈聿没说话,男人突然曲起两指大力在刀背上一弹,只听“铮”的一声,安淮北转过身,冷笑着道:“他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更别说皇帝只是要他手中的兵权,他沈庭植这辈子,绝不反!” “啧啧啧,听听,像不像,像不像?你们父子两个,他妈的可真是鞠躬尽瘁,忠君爱国啊!” 男人一声暴喝,这大逆不道的话重重砸落在地,营帐内倏然寂静无声。 帐中侍卫不知何时退了出去,没有听见镇守西南边境的大将军这不忠不义的荒唐之言,不过沈聿瞧着安淮北的神色,似乎他也并不在乎有没有被别人听见。 若换了旁人,此刻定然要震惊于安淮北竟敢如此不把皇帝放在眼里,且像是同沈庭植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竟当着沈聿的面言语相辱。 不过巧了,安淮北跟沈庭植之前那些破事,沈聿还真知道。 十几年前,沈庭植已经能指挥几十万大军冲锋陷阵的时候,安淮北还在破落村子里热衷于带着一帮小弟把村民打得跪地求饶喊他爷爷。一日沈庭植率军偶然路过这村子,安淮北不长眼地凑上去嘚瑟,被沈庭植不动声色地修理了一顿,从此就死心塌地地从了军,跟在沈庭植身边。 不得不说,沈庭植看人的眼光堪称毒辣,安淮北于行军打仗上当真极有天赋,仅仅跟在沈庭植身边耳濡目染几个月,便逐渐崭露头角,在神策军一众将领中异军突起,脱颖而出。所以说其实沈庭植对安淮北是有知遇之恩的。 军营中虽不比朝中那般尔虞我诈,却也免不了明争暗斗,安淮北屡立奇功本就惹人眼红,加上他为人张扬不知低调收敛,不少人明里暗里去沈庭植那里参他。沈庭植一面苦口婆心地教育安淮北,一面在自己的老下属跟前说安淮北的好话替他作保,总算是帮安淮北维持住了表面上的人际和平。可以说,若非是沈庭植夹在中间苦心经营,安淮北早就被军中那些老油条联合起来剁成了肉酱——当兵的谁还没点气性了? 后来虽然安沈两人在作战上偶有不合,但一般早上吵完晚上就又坐一块喝酒了,吵吵闹闹几年过去,情谊也算得上与子同袍。 沈聿印象极深的是,父亲曾对他说,安淮北身上有一种邪性,是匪还是官,不过在他自己一念之间。 只是那时沈庭植并没想到,安淮北比他想象中的还离经叛道。 六年前皇帝设立兵马司,安淮北气得头昏脑涨,当即跟沈庭植说反了这狗屁皇帝,结果被沈庭植一口拒绝。 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所有人都觉得这次会跟之前无数次争执一样,很快消弭于无形,却没想到等了三日,等来的是新上任的兵马使王俨和安淮北自请去西南戍边的陈情书。 西南蜀地离北境几有万里之遥,安淮北这摆明了是要跟沈庭植划清界限,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军中人无不好奇,但沈庭植对外只含糊说两人志向有异,对安淮北心怀反意之事只字不提。如今知道真相的,也不过沈聿和姬远[1]二人。 自此数年,两人一南一北,相隔万里,一直到沈庭植身故,都再没见过。 沈聿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这暴躁如狮的男人,当年之事他全然知晓,其实不该对安淮北这般恶劣的态度感到惊讶,可沈聿的确是没想到……如今已过去整整六年,父亲甚至已经亡故入土,安淮北竟还没放下此事,甚至一提起来就炸,心中忿恨之深,竟有愈演愈烈之势。 新的顶头上司对自己亲爹耿耿于怀,甚至怀恨在心,沈聿估摸着,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只怕不会太顺利。 沉默良久,他道:“当年之事,家父有他自己的考量,且如今事过境迁,家父已然故去,死者为大,还请安帅口下留德。” “考量?”安淮北嗤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能有什么考量?还不是忠君爱国那一套?我就问你,你爹忠心来忠心去,可换回了狗皇帝半分信任?可为你们家留下了几代荫庇让你们吃穿不愁?若你说有,为何你沈聿如今要不远万里来我这西南,用一人性命来为沈家上下搏一个前程?” 安淮北拿着刀随手在空中比划几下,看着刀尖上闪的寒光,忽得意兴阑珊,他拿起软布最后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刀身,懒散地道:“行了,咱们废话少说,我知道你来西南是为了军功,我就直说了——这是你爹当年拒绝我提议的后果,不管是他,是你,还是你们沈家所有人,都活该受着。你想去别的地光耀门楣,我大力支持,可你想从我这赚军功,我只送你一个字儿。” 男人抬起眼看着沈聿,微勾起一侧唇角,冷笑着道:“——滚。” 话音落地,安淮北抬手一个干净利落的收刀,黑色军靴踩着虎皮,回身往首座走去。 沈聿早有预料,他预想中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如此了。 实在没办法了,沈聿只好道:“楚国有备而来,这次的仗不好打吧。” 安淮北头也不回:“干你屁事。” 沈聿点点头:“既然安帅执意不愿我继续待在西南,那便与我打个赌,如何?” 安淮北不耐烦:“做你的春秋大梦,滚!” 沈聿恍若未闻,自顾自道:“就赌我一月之内,让楚国退兵,如何?” 安淮北的脚步倏然一顿。 下一刻,他回过头,看着几步开外这个气定神闲的年轻男人,片刻,忽然笑起来。 安淮北的语气格外温和:“你可知,在本帅跟前开玩笑,会是什么下场?” 沈聿却没笑:“我既然敢说,自然不是在开玩笑。若我赢了,还望大帅,成全沈聿。”说着,他朝安淮北缓缓一拱手。 安淮北眯起眼:“若你输了?” 沈聿淡淡道:“沈聿愿立下军令状,若没能做到,一月后,提头来见。” 话音刚落地,安淮北断喝一声:“好!” 他掂着刀,踱着步子过来,似笑非笑:“沈聿,我知道你是故意激我,无妨,我还真就受了。我倒要看看,我他妈打了三个月都没打完的仗,你怎么一个月打完。不过你这赌约吧,只你自己一条命,没意思,还得算上你们沈家所有人,这才够刺激,你说呢?” 沈聿抬起眼与他对视,男人黑色瞳孔的深处仿佛跳动着一团火焰,让人想起野兽捕猎时的眼睛,危险,残忍,兴奋。 沈聿一笑:“若我输了,除了我那个已经嫁人的养妹,沈家上下所有人,任凭大帅处置,如何?” 安淮北仍盯着他不放:“包括你那死了的爹?” “包括我父亲。” “好!本帅跟你赌!”话音刚落,寒光一闪,男人手中的刀已经横在沈聿脖颈旁,他眯着眼,笑容既痞且邪,用刀身轻拍两下沈聿的脸,咬牙含笑道,“沈聿,你最好别输,否则你就能看到,我怎么挖了沈庭植的坟,怎么把他食肉寝皮,怎么把他,挫骨扬灰。” 沈聿从安淮北营帐出来后不久,消息疯了一般传向魏军营地的四面八方,仅不到一个时辰,几乎所有魏军都得知了这个荒唐的赌约和沈聿的军令状。 无一例外的,所有人听到此事的第一反应都是—— 沈聿疯了,疯到不仅自己不想活了,还要拉上全家人一起陪葬,甚至连自己已经埋土里的爹都不放过。 半月后,这消息跨越万里终于抵达京城,立时便引起了满京哗然,时人对沈聿的嘲讽议论甚嚣尘上。 沈忆听说此事,是在那天夜里,她回到寝殿,和季祐风说了些有的没的,正准备就寝时,季安站在门外,当句笑话讲给了她和季祐风。 彼时沈忆心中想的也是:沈聿疯了。 凭他的本事,即便过程艰辛危险些,最后总是能立下些战功的,可一月内将原本就占据上风,有备而来粮草充裕的整整三十万楚君打回牧河以西,其难度何止是上青天。沈忆实是想不明白,沈聿究竟为什么要打这样一个根本没有赢面的赌约。 季祐风听了倒没什么表情,摆手叫季安退下,便准备歇息了,只是一回头,便瞧见自己的妻子长发如瀑,穿着白色中衣,姿容温婉地坐在床榻边,拧着眉头一直看脚踏。 季祐风把手随意搭在膝盖上,默不作声地望她许久,终于确定,他这近来在他面前频频出神的妻子,又一次走神了。 他想起半月前,曾让人去查沈忆出府去了什么地方,又见了什么人。 那日他得到的答复是:“王妃去了南城门,见了沈聿。” 【作者有话要说】 友情提示[1]姬远:第11章 的角色。【你现在阅读的是 】 50-60 第51章 端午 季祐风没想到, 等来等去,最后等到这么一个答案。 他一直没想明白,给兄长践行这样再寻常不过的事, 沈忆为何不对他说实话?可现在,他看着因为季安一句话就出神良久的沈忆,心情忽然微妙起来。 季祐风的手指在膝上随意轻叩几下, 若有所思地唤了声:“阿忆。” 沈忆回过神, 迟钝地抬起眸子看向他。 季祐风笑笑:“怎么, 在担心沈聿?” “是有一点。”沈忆语气轻松, 心里却仍揪作一团。 季祐风忽道:“你当年进沈家时,沈聿可还在家中?” 沈忆摇摇头,如实道:“那时他已经出家, 我没见到他。” “那你第一次见沈聿, 是在什么时候?” 沈忆想起那个初秋的清晨,男人身长玉立,站在府门前看着她,眸色幽深, 眼神陌生又熟悉。 因着这样的眼神,她一时恍惚, 竟生出一种两人之前认识的荒谬错觉, 可马上沈聿就告诉她, 他从未见过她。 沈忆想想也是, 且不说他二人自幼便在魏梁两国长大, 就说以沈聿的样貌, 若二人见过, 再见时她必然认得出他。 收回思绪, 沈忆笑道:“家父丧礼上, 是我与兄长第一次见面。” 季祐风微一挑眉:“这样说来,你们也不过才认识不到一年。” 他似是忍不住感叹:“仅认识几个月,你便事事想着连卿,连卿亦对你颇为上心,这样深厚的兄妹情谊,当真是难得。” 听着听着,沈忆面上的笑僵住了。 这话怎么听怎么觉得有些不对劲,也不知是不是她想多了。沈忆心里斟酌一番,最后笑着否认了:“殿下说笑了,哪有什么深厚情谊,不过是因为同在沈家屋檐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比起待旁人要多上心几分罢了。” 季祐风笑笑,轻声道:“是么,可我有时候觉得,阿忆待连卿,要比待我这个夫君还上心。” 沈忆倏然一愣。 煌煌烛火里,年轻俊美的男人坐在床边看着她,气度清绝出尘,仿若画中人。沈忆不得不承认,他实在是个很好看的男人。 只是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竟从季祐风眼神中看出几分幽幽的不满。 可名满京城的翊王殿下素来都是沉静威仪,极有风度的模样,沈忆实在难以想象,他会对自己不满——就因为她看起来对沈聿比对他要上心。 可她再细细看去时,男人的面容仍是素日的温和,仿佛她刚才当真是眼花了。 “开个玩笑罢了,莫要当真。”看她愣了许久,季祐风低笑一声,抬手揉了揉她的头顶,“不早了,睡吧。” 沈忆心头陡然一跳,一种陌生的感觉在心底蔓延开来,她的神色忽然变得奇怪起来。 沈忆有些不确定地想……季祐风,该不会真喜欢上她了罢? 可这婚事自打提出开始,双方皆心知肚明这不过一桩带有政治目的的联姻,季祐风更是自小就接受皇权教育的皇储,为人有多么冷静理智自是不用说,沈忆完全不觉得他会拿出几分真心来喜欢她这个交情尚浅的联姻妻子。 沈忆心里摇摇头,不过是顺手摸了下头罢了,她定然是想歪了。 侍婢轻手轻脚地从外面落下床幔,烛光被遮住,偌大的拔步床立时变得昏暗而安静,两人甚至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每当这时候,沈忆就格外庆幸翊王府在布置婚房的时候置办了一张大床。 这拔步床将近一丈宽,她和季祐风各睡一边,中间甚至还能松松塞下两个成年男子,沈忆得滚个两三圈才能滚到季祐风身边……这样宽的距离,沈忆正好能心安理得地忽略掉两人共睡一床的那点暧昧旖旎,只当身边压根没人,两眼一闭睡自己的。 自打她搬回来,除了第一天不太适应,后来就能睡得很好了。至于季祐风睡不睡得着,又睡得怎么样,沈忆从没关注过,也并没有兴趣关注。 所以沈忆也并不知道,在她睡着之后,躺在另一边的季祐风慢慢转过身,看她很久。 他倒不是有意偷窥。他只是睡不着。 季祐风从未想过同沈忆睡在一张床上会是如此煎熬的事情。 均匀绵长的浅浅呼吸声清晰得仿佛就在他耳畔,帐中,少女幽幽的体香并不明显,却又格外明显,季祐风觉得自己避无可避。 可任凭他在这边如何辗转反侧,沈忆在另一边都雷打不动,睡得香甜无比。 整整大半个月,夜夜如此。 也不知今夜是情绪积压到了极致,还是因为沈聿的缘故,季祐风看着远远睡在另一边的沈忆,一月来悬起又落下反复摇摆的心终于止不住地沉了下去。 他早该知道的,偌大一张床,她每每都睡得离他那样远,就连在睡梦中也不曾向他移过来半分,其实并不是他之前以为的害羞,只是单纯因为,她不想罢了。 因为她并不想亲近他,所以能完全当他不存在,能毫不在意,一个人睡得心无旁骛。 沈忆曾为他做过的事情实在太多,自成婚以来,季祐风从未怀疑过她对自己的心意,然而在这一刻,他这个想法……终是忍不住开始动摇了。 五月五端午,宫中照例办了一场宫宴。帝后一同在延福殿宴请群臣后妃,前朝后宫里数一数二的人物齐聚于此,场面不可谓不隆重。 瑾王已解了禁足,自然是要来露个面的。大臣嫔妃都到的差不多时,他才迈着方步姗姗来迟。 男人一身墨色蟒袍,负手走进来,面上虽然看起来没什么表情,却仿佛蒙了层阴影,隐隐透着阴沉。 他甫一进来,殿内不少大臣神色皆异样了一瞬,彼此隐秘地交换了眼神,虽然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可气氛却变得隐隐与之前不同了。 在场都是在朝中混迹多年的人精,即便皇帝只是下令将瑾王禁足一月,除此之外什么都没罚,可众大臣还是从这口谕里琢磨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 在此前,皇帝虽一直表现得对翊王喜爱有加,而对瑾王不冷不热,可于朝政上却从不偏颇,既不会因为喜爱翊王就对其多加宽宥,也不会因为不喜欢瑾王而对其更加严苛,一碗水端得又稳又平,公私分明的很。 众人心知肚明,这瑾王必然是做了什么事,惹得皇帝不快了。 若是以往在这种场合看到瑾王,众人早就走上前寒暄去了,这次却拖拖拉拉的,见有人大着胆子上前,才零星有几个人过去。看起来还是花团锦簇一片热闹,却是跟往日比不了的。 瑾王面上谈笑风生一切如旧,心里却只冷眼瞧着。 他自是察觉出了众人的异样,更明白他们心里想的什么。趋利避害,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他只恨他多年苦心经营一朝皆付水东流,皇帝厌他不说,好不容易拢起来的人心也散了个七七八八。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两个人—— 梁颂,温雪霏。 接过对面递过来的酒盏,瑾王阴鸷的眸光在不远处那个清逸出尘的身影上扫过,随后定在对面一众花枝招展的嫔妃中,那格外安静的女人身上。 与旁边满头珠翠的嫔妃相比,温雪霏打扮的堪称素净,只她面容清艳绝伦,哪怕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也美的叫人移不开眼。 瑾王唇边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冷笑,抬手将杯中酒液一口饮尽。 沈忆从瑾王进门时就有意无意地关注着他,此时刚好将他这笑尽收眼底。 竟是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冷诡异。 沈忆忍不住蹙起眉,看了眼毫无所觉的温雪霏,当即便唤来阿宋想嘱咐几句话,谁知这时,殿外一声唱喏,皇帝皇后来了。 沈忆只好咽下想说的话,让阿宋站回了身后。 季祐风瞧见,问道:“怎么了阿忆,可是有什么不适?” 沈忆只是笑笑:“没什么,殿下。” 不想就说了这两句话,正巧被皇帝看到。 皇帝坐在最前方正中央的龙椅上,一身玄金色龙袍,面容威严淡漠,眸光淡淡地朝他们看过来:“祐儿,在说什么呢?” 季祐风正要起身回话,皇帝又说了一句:“让你的王妃回话。” 明明是极其平常的一句话,殿中却倏然安静了一瞬。 上到皇后大臣,下到太监宫娥,这殿中没有人不知道——皇帝不待见翊王妃。 这事说起来还要追溯到翊王大婚第二天,依规矩,帝后本应一同接见翊王夫妇,结果那日皇帝却让身边太监将沈忆拦在了门外,最后沈忆见到的,只有皇后。 皇帝这样做,无异于当着满京城人的面,打沈忆的脸。 这事传得沸沸扬扬,因此在皇帝发话之后,殿中众人表面上云淡风轻,心里却幸灾乐祸,都袖起手准备看热闹了。 季祐风微微一顿,给沈忆递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沈忆却已经从容起身,面上丝毫未因为天子突如其来的询问而忐忑惊慌,不紧不慢地福身笑道:“回陛下,臣妾是见席间菜品精致可口,足可见皇后娘娘操办辛苦用心,故而与殿下赞叹了一句。” 在皇帝如此威压下还能言辞得体,进退有度,众人没看成笑话,不免对沈忆有些另眼相看了。 皇帝道:“还算知礼,抬起头来。” 按宫里的规矩,皇帝没说话,底下人是不能贸然抬头直视天颜的,所以沈忆方才一直低着头,直到现在皇帝开了口,她才慢慢地抬起脸。 人一生中,总有些画面,格外缓慢,格外深刻。 譬如她十岁那年在长街初遇阿淮。 譬如她从密道出逃后,回头遥遥望向火光冲天的皇宫。 譬如沈庭植新丧,她在萋萋秋光中初见沈聿。 譬如此时,随着她慢慢抬起头,视野中一点,一点出现了这位大魏天子的面容。 这是沈忆第一次看清皇帝的模样。 自梁国被灭,沈忆每每在深夜辗转难眠,总会忍不住开始想象仇人的样子,想的太多次,有时便会怀疑自己恨的这个人是否真的存在。 可在这一刻,沈忆终于知道,她的仇人真的存在,他不是什么妖魔鬼怪,也是个人。 他眉目深沉,看向她的目光中带着不动声色的锐利洞彻,正如所有史书中描述的帝王那样威严莫测,高高在上。 只他比她想象中还要苍老一些,年近不惑的男人,即便保养得宜,终也免不了岁月风霜的痕迹。 是人皆有一死。任是再强大厉害的人物,百年之后,尘归尘,土归土,身死道消,同样不过是一碑一骨,一棺一土。 所以,不要怕,也不要急。 等季祐风成为太子,可以名正言顺地登基之后,她就可以寻个稳妥的办法,送这位叱咤风云的帝王归西。 而在这之前,她要保证他能好好地活着。 不急,不急。 与皇帝对视一瞬,沈忆唇角带笑,温顺地垂下了眼。 第52章 波起 皇帝看了眼沈忆, 却没说话,把她晾在那里,转而和颜悦色地对季祐风道, “朕前些日子瞧着郑太傅的长女品行端庄,相貌极佳,不如今日就赐给你做侧妃, 如何?” 郑太傅长女此时正在席中, 听见皇帝这样说, 登时忍不住面生红晕, 羞涩抬眸看向季祐风。 四皇子殿下俊美无俦,温润如玉,身份更是无比尊贵, 哪怕只能做侧妃, 她也是愿意的。 众人齐刷刷朝沈忆看了过去。 季祐风亦下意识看向沈忆。 沈忆眨眨眼。 季祐风看她做什么?皇帝明明在问他的意见,她无所谓啊。 季祐风收回视线,沉默片刻,起身淡笑着回话:“回父皇, 如今西南边境战事吃紧,将士百战辛苦, 儿臣若此时再娶, 一则难免叫将士们寒心, 二则于国库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儿臣实在不愿在这紧要关头让父皇为难。”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 皇帝颔首:“你既为边关着想, 那朕依你便是。” 季祐风松了口气, 正要坐下, 却不想皇帝话头一转, 朝着沈忆道:“既然娶侧妃太过铺张,那朕便赐几个侍妾吧,翊王妃,你觉得呢?” 沈忆知道皇帝是想给她难堪,她虽然不知道皇帝为何这样讨厌她,但给季祐风安排几个侍妾这种事,她还真不觉得有什么难堪的,当即面不改色地一口应下。 季祐风看沈忆片刻,最终咽下了回绝皇帝的话。 宫宴开始,丝竹声渐起,舞伎们扭着杨柳般的细腰偏偏起舞,几乎叫人看直了眼,皇后有意无意地瞥向皇帝,却见皇帝捏着酒杯,垂眼淡淡看着席间某处,一言不发。 皇后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明明那角落里有许多人,可皇后一眼就看见了举杯饮酒的温雪霏。 也不知她喝了多少,直喝得面若桃花,两颊红得惊人,若有似无地飘过来一眼,媚态横生。 皇后一时竟不敢回头去看皇帝的眼睛。 她害怕在他眼里看到一个男人最原始的欲/望和怜惜——皇帝从未这样看过她。 皇后不无苦涩地想,若不是因为温雪霏是梁国人,此刻坐在皇帝身边的人,大抵不会是她。 视野里,温雪霏放下酒杯,让身边宫女再次为她斟满酒,皇后怔怔盯着那宫女手里的酒壶,看那透明的酒液自壶嘴倾倒而出,由一只雪白的柔夷拿着,最后送进口中。 看温雪霏的模样,定然已经喝了不少。 皇后一咬牙,转过脸悄声吩咐侍婢几句。 侍婢得令,过了一会,趁人不注意,悄悄溜了出去。 另一厢,春锦眼中隐隐透着焦急,小声对温雪霏道:“娘娘,娘娘!不能再喝了,这酒伤身,不能多喝的啊!” 温雪霏抬起眼,慵懒一笑:“什么伤不伤身的,给我满上。”说着,抬手就来拿酒壶。 春锦死死按住酒壶,心里急成一团乱麻,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搀起温雪霏的胳膊强硬地将她带了起来。 “娘娘,奴婢带您出去吹吹风醒酒。” 说着,春锦不由分说地将温雪霏拉出了延福殿。 温雪霏笑着,任她将自己拽出去。 满殿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一时间也没人注意到少了一个小小妃子和婢女。 不一会,殿内又少了一道清瘦的青衣身影。 没有人注意到,一道阴沉的目光始终注视着青衣男人清瘦的身影,直到他消失不见。 春锦扶着温雪霏到延福殿偏殿时,外面竟守着几个眼生的婢女。 春锦行了礼,试探地道:“几位姐姐,我们婕妤有些头疼,想进去歇息片刻,不知道是否方便?” 一人笑着迎上来,道:“哎呀,真是不巧,我们是庆国公府的,我们夫人衣裳弄脏了,正在里头换衣裳呢,娘娘怕是不大方便进去。不如这样,我知道这旁边还有一处皇后娘娘收拾出来的偏殿,兴许没人,不如奴婢带娘娘过去?” 春锦犹豫地看了一眼温雪霏。 温雪霏道:“无妨,带路吧,有劳了。” 婢女连声道客气,带着她二人往延福殿另一侧偏殿走去。 拐了几个弯,婢女停在了一扇门前,笑道:“就是这里了,皇后娘娘派人收拾过这里,娘娘安心歇息便是。” 春锦推开门,往里头看了一眼,屋子倒是亮堂干净,位置也不算很远,只是附近安静得过头了,一路上过来也没见什么人。春锦忍不住皱眉,心头不禁掠过一丝不安。 见状,那婢女忙道:“娘娘放心,这屋子虽然安静,但不远处就有侍卫,安全得很呢。” 说着,她抬手一指,春锦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列队的侍卫在巡逻。 温雪霏站在门口往里面看了一眼,道:“就这吧,我也走不动了。” 春锦只好道:“好吧,奴婢扶娘娘进去。” 看温雪霏走路有些不稳,婢女热心道:“娘娘可是醉了?我们夫人那正好有些解酒药,不如这位妹妹随我去取?” 春锦还有些不放心,温雪霏却已摆摆手,打发她走。 春锦撒开手,一步三回头地跟着那婢女走了。 房里正有张美人榻,温雪霏慢吞吞地挪了上去。 方才在外面吹着风不觉得,此刻坐下来,体内竟渐渐涌出一股燥热,口也干得厉害,温雪霏喘不上气,无意识地抬手松了松衣领,将发烫的脸颊贴在美人榻的扶手上降温。 热,好热。身体里仿佛有一把火在烧。温雪霏想找喝,却发现这房内根本没有水。 门外没有人,春锦也不在,她如今这幅样子,也没法出门。 她定然是被人下媚/药算计了,此刻估计是到了时间,药效发作了。 这药当真厉害,没一会温雪霏神智开始混沌,整个人浑浑噩噩起来,这时,她隐约听到门扇吱呀响了一声。 她恍惚一下,不确定地呢喃着问了一句:“春锦,是你回来了吗?” 没有人回应。 温雪霏额上满是汗,撑起半个身子往门外看去。 模糊朦胧的视野里,光尘飞舞,一个男人逆光站在门口,一袭青衣,挺拔清瘦,眉目萧然,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周身灼热沸腾的血液在这一刻倏然冷却,心跳仿佛静止了,逐渐模糊的神智骤然清晰。 指甲深深掐进手心,温雪霏慢慢坐直身子,嗓音微哑,轻声唤了句:“少卿大人。” 延福殿。 沈忆从外面回来,坐回季祐风身边。 季祐风问:“出去吹风吹这么久?” 沈忆嗯了声,盯着上首道:“是去的久了些。” 察觉出沈忆的心不在焉,季祐风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瞧见皇后身边的婢女去而复返,悄悄凑在皇后耳边说了几句,皇后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皇帝道:“怎么了?” 皇后吞吞吐吐道:“臣妾、臣妾去处理点事情,去去就回。” 若在平时,皇帝绝不会管皇后要忙什么,更不会再问下去,可今日,他下意识往角落里那个空了许久的席位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地道:“什么事?” 皇后似是很难为情:“是温婕妤的事。” 皇帝终于转过视线,狭长锐利的眸子盯住女人,淡淡道:“她怎么了?” 皇后被他这样看着,心都快跳出来,下意识垂下眼避开了男人的视线:“巡逻的侍卫来禀,似是发现温婕妤在、在与人私通。” 最后两个字,皇后不自觉说得格外小心,格外轻。 皇帝的目光在她面上定了许久。 这目光洞彻锐利,仿佛能将一切看穿,不过短短几息,皇后只觉后背衣裳已被冷汗浸湿,她忍不住将头向下埋了埋,又埋了埋。 那视线终于从她脸上移开,皇帝站起身:“朕过去瞧瞧。” 皇帝皇后一走,剩下的人相互对视一眼,都预感到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发生,呼呼啦啦站起来都跟着走了。 皇帝竟也没说不让跟,乌泱泱一群人就这么往偏殿去了。 门前还有看守的侍卫,皇帝抬手示意他们将门打开。 门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飘了出来。 皇帝面无表情地迈开步子,往里面走去。 皇后面上闪过一丝惊疑,立刻跟了上去。 往里走了两步,看清楚屋内景象的刹那,两人倏然止步。 屋内,鬓发凌乱的女人坐在地上不停地发抖,眼泪止不住地落下,衣裳也被扯得乱七八糟,隐能窥见几抹春光。 她身边的地上,一个男人脸朝下躺着,一动不动,脑袋下渗出了一小滩血迹,旁边是一堆散落的碎瓷。 看见这男人的瞬间,皇后面如土色。 温雪霏嗫嚅着,颤声道:“陛下、陛下恕罪,臣妾不是故意的,臣妾是一时情急才——” 皇帝打断她:“将他翻过来。” 门口的侍卫立刻上前将男人翻了过来。 男人面容露出来的那一刻,皇后腿一软,几乎差点倒在地上,门外众人看见,瞬间全都愣住了。 一时间,里里外外一片死寂。 皇帝抬起眼,面无表情地一一扫过皇后、温雪霏,最后垂下眼,看向脚下这个半死不活的男人。 此人不是别人。 正是瑾王。 第53章 波平 一刻钟前。 “梁大人来这里做什么?” 男人乌沉的眸子看着她, 没有说话。 温雪霏知道自己此刻定然狼狈极了。 她无所谓在任何人面前狼狈,唯独在他面前不行。 温雪霏别过脸:“这不是大人该来的地方,大人快走吧, 再不走,若被人发现了,你我可就说不清了。” 一声门响, 她转头看去, 却见梁颂回身, 合上了门。 他缓缓朝她走来, 被日光拉长的影子一点点爬上她的身体:“婕妤似乎被人下了媚药,可需要下官帮忙?” 温雪霏睫毛颤了下:“……不用了。” 梁颂在她身前站定,眸光锁在她面上:“是吗?可, 有人将我引来此处, 我以为,是让我来做娘娘的解药。” 温雪霏心头一颤。 她克制着不去看他,迅速道:“引你来此处的人是瑾王,因为帝巳城一案他恨毒了你我, 此番设计就是为了除去你我,过会就会有人来了, 趁现在还来得及……快走。” “原来娘娘全都知道, ”男人眼眸幽深起来, “这么说来, 娘娘是故意中药, 为了能反将瑾王一招。” “那不知, 若我走了, 娘娘准备如何解这药力?难不成, 要让瑾王帮你?” 温雪霏身子一僵。 梁颂站在榻前, 缓缓俯下身来,苍白的手指轻划过女人的面庞,轻声说:“娘娘国色天香,中了药之后更是我见犹怜,想来瑾王定然是愿意的。” 四目相对,温雪霏怔怔地看着男人的眼睛。 这张脸无一处像他,偏这双清冷的眼,与她记忆中相似得可怕。 不过记忆里,他的目光总是清润平和,不像如今,冰冷中透着执拗。 她闭上眼侧过脸,躲开他的手指,漠然地道:“大人僭越了。” 刚离开他的指尖,一股大力忽然从脑后传来,强硬地将她压向他,温雪霏不得不睁开眼,他陌生的面容近在咫尺。 男人苍白的脸上浮现出讽意:“怎么,伺候皇帝习惯了,要给他守贞?难怪那日在御书房门前,听娘娘叫的那般享受。” 温雪霏睁着眼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毫无预兆地淌下两行清泪。 梁颂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双哀戚模糊的泪眼,片刻,垂下头,重重吻上了她的唇。 七年前,他曾见过一双一模一样的眼。 那时她要远嫁魏国,临行前夜找他来道别,说余生漫长,前路未卜,让他忘了她,她来世再做他的妻。 谁知再见之时,是他站在门外,听她在门内承欢。 梁颂捧着她的脸,疯了一般吻她。 短暂怔愣后,温雪霏剧烈挣扎起来,男人一只手紧紧钳制住她两只手腕,另一只手按着她的头,不容置疑地吻她。 血腥味在唇齿间溢散,他将她的唇咬破。 她不再挣扎,流着泪任他索取。 脸颊上传来温热的湿意,梁颂怔了一瞬,缓缓地放开她。 深吸口气,温雪霏扬手给了他一巴掌。 她浑身软得厉害,手上也没什么力气,这一巴掌的力道并不大,只是她手指上的护甲不小心划破了他的脸,在他左脸上留下一道极细的血痕,在苍白的脸色映衬下格外刺目。 “大人可看清了我是谁,”她面无表情,一字一字斩断他的念想,也斩断自己的,“我大魏二十七年入宫,是皇帝的婕妤,温婕妤。” 梁颂攥住她的手腕,同样一字一字问她:“那你可知,我是谁?” 温雪霏看着这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冷漠地道:“大人是大理寺少卿,梁颂梁大人。” 手腕上骤然传来一股剧痛,温雪霏垂下眼,看到男人攥着她的那只手已经凸起青筋。 “放手。” 很轻的两个字,梁颂却听话地松开了手。 他忘了,那个他在六年前就已经死去,现在的他容貌大改,她认不出是应该的。 她说的对,如今他和她,一个是后宫的嫔妃,一个是在朝的臣子,仅此而已。 梁颂站起来,不知为何忽然转过身去,背对着她仰了仰脸,嗓音低哑:“可需要我帮你什么?” 温雪霏看着他瘦长的背影,嘴唇颤抖几下,猛然转开脸去,稳住颤抖的声线,低低道:“这药比我想象中厉害,我现在没力气了,待会瑾王过来,劳烦大人将他打晕,剩下的交给我。你走的时候不要从正门走,正门有皇后的人看着,后面有个很高的窗子,那里没人,你从那里跳出去,小心……别被人看到了。” 其实她想说,那窗子又小又高,小心,别摔着了。 可男人转过身来,她看到他绝望的眼睛和水洇的眼尾,终是没说出口。 因为这样的话,如今她说不得。 他亦听不得。 一刻钟后。 皇帝听了温雪霏声泪俱下的陈词,缓缓重复了一遍:“你说,瑾王设计于你,欲行不轨之事,你为自保,不得已将他打晕。” 温雪霏怯怯点头。 皇后惨白着脸,强笑着道:“瑾王与妹妹素无交情,怎会无缘无故的设计妹妹呢?会不会是……误会了。” 皇帝坐下来,瞥了温雪霏一眼。 温雪霏嗫嚅道:“回皇上,其实臣妾也不明白瑾王殿下为何如此,臣妾只是觉得身子不适,还不知道怎么了就见瑾王进来……” 说完,她含娇带怯地看了眼皇帝。 她知道,皇帝最吃这一套。 果然,男人声音都变柔了,温声问她:“身子怎么不适了?” 皇后最看不得这些,当即转开脸。 她是名门闺秀,她是一国之母。她再喜欢一个男人,也绝不会这般媚笑着讨好。 温雪霏咬咬唇,有些难以启齿:“感觉热得很。” 其实不用她说,已经写在身上了。 她脸色红得不正常,声音娇媚,几乎酥了人半边身子。 皇帝撩起眼皮看向秦德安,秦德安会意:“奴才即刻就去请太医。” 听见“太医”,皇后神色紧张一瞬,右手紧紧攥住左手,逼着自己镇定。 没事的,绝不会有事。瑾王说了,这是他从某处秘密寻来的秘药,药性强烈,但再好的大夫来了,也只能诊断出是得了风寒在发热。 太医很快来了。 秦德安还让人将温雪霏在席间用过的吃食酒饮都一起送了过来。 太医给温雪霏把脉,逐一验过这些吃食,最后跪在皇帝脚边,眉毛皱成一团,摇着头叹气:“皇上恕罪,婕妤、婕妤她的确是中了媚药啊!这饭菜倒无任何不妥,只是这酒,里面加了大量□□,药力之强,绝非女子体质能承受。” 皇后如遭雷劈,两腿直发抖,脱力般软软跪了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原本说的好好的绝对不会被人察觉的药会如此轻易地被辨认出来? 皇后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凭着一丝仅有的求生的本能喃喃道:“皇上……皇上你听臣妾解释,臣妾——” 她猛然噤声。 皇后从未见过皇帝如此冰冷厌恶的眼神。 皇帝一直不喜欢她,她知道的,可哪怕她曾说错话,曾不小心搞砸了重要的宫宴,他也不曾这样看过她。 在这一刻,皇后似是忽然意识到什么,猛然转头看向温雪霏。 她脸上的血色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像褪了色的花瓣,恍惚失神地看着这个女人,辩解的话梗在喉中,喉咙干涩得发痛,终是再也说不出口。 皇帝看皇后一眼,转开视线看着瑾王:“把他弄醒。” 皇帝发话,秦德安立刻着手下小太监去备了些凉水。小太监对瑾王道一声“奴才得罪”,手起瓢落,一大瓢凉水劈面浇到了瑾王脸上。 瑾王一个激灵,立刻醒了过来。 刚睁开眼,便见皇帝盯着他,淡淡问道:“瑾王,温婕妤说你欲对她行不轨之事,可是真的?” 瑾王头痛欲裂,一时甚至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偶然间瞥到皇后惨白的脸色,他猛然想起方才的计划。 难道事情败露,皇后已经全都招了? 巨大的恐慌袭上心头,瑾王一时连话都说不清楚:“父皇、父皇——” 皇帝看他这幅心虚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遽然起身,一脚踹向瑾王。 只这一下,瑾王面色痛苦,嘴角缓缓流下一丝鲜血。 满堂皆惊。 皇帝向来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主,如今却一脚将瑾王踹成这样,必是怒到了极点。 瑾王整个人都懵了,他从未见过皇帝如此盛怒的模样,此刻终于意识到自己惹了大麻烦,连连哀求道:“父皇、父皇您听儿臣解释,儿臣对温婕妤绝无半分不轨之心啊父皇!” 皇帝一撩龙袍坐下:“好啊,朕倒要听听,你如何解释。” 瑾王一点点爬到皇帝脚下,连连磕头道:“父皇,儿臣怎敢对婕妤有不轨之心,儿臣不知道婕妤说了什么,但儿臣……儿臣是因为撞破了婕妤和梁颂的私情才被人打晕的啊!” 皇帝眯起眼,看向温婕妤。 温雪霏泫然欲泣:“臣妾真不知道是何处得罪了殿下,如今臣妾已经是阖宫笑柄,殿下还要这般污蔑诋毁,逼死臣妾!” 皇帝看着温雪霏,只问了一句:“瑾王所说,是不是真的?” 皇帝的眼睛深不可测,温雪霏被他的眼神看得心头一跳,打起全部精神才没露了怯,就在她准备答话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朗的嗓音。 “回禀陛下,方才臣不胜酒力,出来透了透气,并未像瑾王殿下所说,来此地与婕妤见面。” “不过,”梁颂从袖中掏出一物,弯下腰,双手平摊向前举起:“臣曾收到一张据说是瑾王殿下身边下人送来的字条。” 瑾王猛然瞪大眼睛。 字条?什么字条! 秦德安将字条摊开给皇帝看。 瑾王抬起头拼命去看那字条,看到字条的瞬间,他面上血色尽失。 即便只能看到字条背面透出的字迹,他也能认出——这就是他自己的笔迹! 皇帝扫了眼字条,抬眼看向瑾王。 瑾王以为皇帝会说些什么,或许是责骂,或许是惩罚,可皇帝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看了他一眼。 可就这一眼,瑾王心脏骤停。 皇帝站起身,垂眼看着皇后:“传朕口谕,中宫失德,自今日起,前往护国寺精修佛法,没有朕的旨意,就不必回宫了。” 皇后神色平静,仿佛在看向温雪霏的那一眼之后,她整个人都变得极其平静。 她弯下腰,一如从前:“臣妾领旨,恭送皇上。” 明黄的袍角从她身边荡过,男人的脚步声一点一点远去,一如从前。 瑾王瘫坐在地,仿佛浑身被抽干了力气,身边两三个随从来扶,都几乎搀不住他。 嫔妃大臣们三三两两散了,沈忆站在人群里,听了满耳朵的闲话。 “没想到皇后娘娘看起来如此温和善良,竟然会下这样的狠手!” “皇上竟然罚皇后娘娘这样狠,说到底温婕妤只是个小小婕妤,皇后可是中宫呢!” “奇了怪了,今日这事瑾王明明也有责任,皇上为何只罚了皇后娘娘,不处置瑾王?难道皇上当真如此看重瑾王殿下?” 不处置瑾王就是看重?只怕不见得吧。 沈忆面带笑意,回眸看向身边的男人,语气轻快:“殿下,我们也回府吧。” 季祐风看着她,少女笑意明媚,灿烂耀眼,如昭昭烈日,如灼灼牡丹。 就是这样一张笑靥,让他跪下恳求皇帝赐婚,让他寤寐辗转,彻夜难眠。 可彼时他并不知道,这样明媚的笑容底下,也会隐藏着深沉心机,九曲心肠,和不为人知的绝智。 季祐风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子,轻声道:“阿忆,你同我说出去吹风,其实不是,你是去给梁颂送了张字条,对不对?” 第54章 雨停 沈忆微微笑了下:“殿下果然聪明。” 季祐风语气很淡:“这样大的事, 你竟也瞒着我。” 沈忆微微一愣,笑道:“殿下别误会,我并非存心瞒着你, 不过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哪里用得着殿下出手,我自己一人足矣, 所以才没有麻烦殿下罢了。” “小伎俩, ”季祐风缓慢地咬字, 不无讽刺地道, “阿忆,你应该早就知道瑾王计划着算计温婕妤和梁颂吧?这样一出将计就计请君入瓮的好戏,容不得任何一个环节出错, 你跟我说这是小伎俩?” 沈忆极其轻微地蹙了下眉。 她分明在帮他, 如今的结果难道不是皆大欢喜?季祐风在不满什么? 沈忆扫了季祐风一眼,笑道:“是什么伎俩有什么要紧的,只要能帮到殿下不就行了?殿下若觉得阿忆擅作主张,阿忆给殿下赔不是了, 以后必定一一告知殿下。” 季祐风看着天边淡蓝色的流云,好一会没说话。 良久, 他轻声道:“抱歉, 我并非是责怪你, 阿忆, 我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她这样聪明厉害, 没想到她手握着某些他从不知道的隐藏势力, 没想到……她即便嫁给了他, 也从未打算对他坦诚。 沈忆不想就这个话题继续跟他纠缠, 说了句无妨, 便随口扯开话题:“殿下今夜可要挑个侍妾来服侍?我也好提前安排。” 可话出口,沈忆才觉出这话说的有些不合时宜,因为季祐风忽然转过头,眼神莫测,定定看着她。 她下意识解释:“这些侍妾毕竟是陛下赐下的,是陛下对殿下的恩宠,殿下是不是——” 季祐风淡淡打断她:“你安排就是。”他转过头,没再看她。 “……”沈忆停顿片刻,应了声好。 季祐风望着远处说:“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事。” 沈忆也不多问,带着丫鬟走了。 沈忆走了好一会,季祐风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身侧,季安犹豫半响,低声道:“有一事,属下不知该不该说。” 季祐风有些心不在焉:“什么事?” 季安道:“殿下可还记得咱们回京路上遇刺那次,当时您先离开,留王妃和沈大人断后,我看见……似乎有几个蒙面的男子围在王妃身边,一边保护她一边与刺客交手。这些人绝不是我们的护卫,且武艺高强,绝非等闲人家的护院,定是精心培养出来的。” 季祐风抬起眼:“为何不早说?” 季安低下头:“属下也只是猜测,并无证据,才没有对殿下提起。” 季祐风望了一眼远处的宫门,那窈窕的身影正提起裙子迈过门槛,两侧朱红色宫门恢宏高大,将她的身影衬得细弱而渺小。 一如那日遇刺,她挡在他身前时那样。 彼时他竟还觉得她单薄无力,柔弱可怜,真是可笑。 季祐风收回视线,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吩咐季安:“把王妃从小到大的经历彻彻底底查一遍,尤其是她在被沈庭植收为养女之前的事,务必一件不落,查的清清楚楚。” 季祐风回到府中时,已是深夜。 更深露重,夜风袭来,他微微咳了两声。 提灯引路的太监听见,忙道:“殿下当心身子,前面就是寝殿了。” 话音刚落,两人便瞧见不远处的寝殿里灯火一片连着一片灭了下去,直到最后只剩零星两三盏灯,隔着窗透着昏暗朦胧的光。 季祐风止步,看着不远处一个丫鬟飞快地迎上来,垂下头恭敬地说:“禀殿下,王妃今夜安排了新来的侍妾王氏侍奉您,王氏已在风荷院等候多时了,奴婢带您过去。” 季祐风在廊下站了许久,夜风一阵凉过一阵,他仿似浑然未觉,只是远远望着那寂静的寝殿。 这些日子不论他多晚回府,沈忆总会为他留几盏灯,他打老远看见这灯,心里就忍不住欢喜起来,有时进了殿中发现沈忆已经就寝,他也不失落,反是有种两人之间有种夫妻多年的默契熟悉的感觉,甚至觉得关系近了一步,可如今,他知道了。 她从没有等他,每日留的几盏灯,就像婢女备好的温茶,例行公事罢了。 不知过了多久,季祐风哑声道:“好,带路吧。” 如今初夏时节,闷热得厉害,空气里都浮着黏腻的潮热暑气,憋了数日,这夜终于起了凉风,一阵急过一阵,将殿中纱帘吹得飘飘扬扬。 往日里十分寂静的长坤宫这夜更加寂静,宫人们来回穿梭着打点行装,每个人都神色麻木,如行尸走肉。 皇后被皇帝厌弃,赶去了护国寺,身为皇后身边的人,他们的下场又能好到哪里去。 皇后静坐着,良久,忽然开口。 太久没进食饮水,她的嗓音有些低哑:“玉瑶,去请陛下过来。” 玉瑶正看着宫人们收拾行装,明日一早就要启程,时间并不多了,她要尽可能打点好,让皇后在护国寺过得舒心些,没想到,皇后在这时候想见皇帝。 玉瑶小心翼翼道:“娘娘,今夜陛下正和温婕妤在一处,只怕……” 皇后平静道:“你去请就是。” 女人平静得有些异常,玉瑶不敢再问,迟疑片刻,叫上一个宫女提灯出了长坤宫。 这一遭,她必得亲自去。 来回大半个时辰,终于将皇帝请来。 回到长坤宫时,皇后问:“怎么去这么久?” 玉瑶沉默片刻:“回娘娘,奴婢去的不巧,站在寝殿外等了半个时辰才见到陛下。” 皇后微微一怔。 她如何不懂玉瑶这话里隐晦的意思。 往日里她是听不得这些的,可如今却再不觉得有什么了,只笑笑说:“难为你了。” 玉瑶眼圈一红。 她站在听雪轩寝殿外听女人那声音听得满脸通红,抬眼一瞧,听雪轩的宫人们却个个面不改色,明明谁都没说话,她却觉得自己被狠狠打了一巴掌。 她努力端出长坤宫大宫女的气派,硬逼着自己淡然自若,好像自己常见到这场景。 幸而,皇帝还是来了。 玉瑶带着一众宫人悄无声息地退下,空空荡荡的大殿只剩了皇帝和皇后。 皇帝倚在靠枕上,神色冷淡:“你想说什么?” 皇后提裙跪下,腰背笔直,说:“臣妾请陛下过来,一是为了请罪。” 她深吸口气,颤抖的声线透着坚定:“陷害温婕妤一事,的确是臣妾所为,臣妾认罪。” 皇帝凝视着她的面容,淡淡道:“为了帮瑾王,还是为了帮你的母家?” 皇后有些出神,她望着漆黑的窗子,夏虫螽斯阵阵,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她忽然开口:“陛下可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未等皇帝开口,她顾自摇着头道:“您定然不记得了。今天,是当年立后圣旨送到我手上的日子。” “当年,先皇后去世,您需要一个合适的世家女子继任皇后之位,这是无上的荣耀,京中不知道有多少女子暗中盼着被选中,出身显赫的适龄女子更是有很多,跟她们比起来,我根本不起眼。” “我家中虽然看起来鼎盛,可不过是个空架子,我父亲也并没有什么实权,完全比不了那些真正出身高贵的女子……我从来没想过,您会选我做皇后。” “后来我才想明白,其实正因为如此,您才选我。我家世足够显赫,显赫到可以做一国之母的娘家,但也没有过于显赫,不会有外戚独大干政的可能。我是最合适的人。” “您希望我父亲能知足,老实本分地做国丈,”皇后笑笑,“可在这王侯遍地的京城,手里没点实权连头都抬不起来。所以大婚前夕,父亲一字一字嘱咐我,让我一定讨您欢心,为他在前朝助一臂之力。” “这些年我明里暗里帮父亲说话,给瑾王传消息,自以为做的不露痕迹,后来才发现,其实您什么都知道,只是懒得同我多说,或者是欣赏我这副自作聪明的模样,也算得上有趣。” 说到这里,皇后微微停顿了一下,可皇帝并没有否认,他什么都没有说。 心里空荡荡的,皇后有些喘不上气,低低道:“好多次我很想告诉我爹,我真的帮不上他,我很累了,可我知道他不会听的,我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往前走。” “但其实这不是最糟糕的,后来发生了更糟糕的事……”皇后忽然笑了一下,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后来,她似乎喜欢上他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视线总会不知不觉间在他面上停留许久,有时是他躺在灯下看书,面容深邃英俊,有时是他与大臣周旋,气度威严又从容,一举一动,都叫她着魔。 自然而然的,她开始关注那个不起眼的女人。 这个女人位份不高,话也很少,安安静静的,除了脸长得好看一些,看不出任何过人之处,可若说到美貌,宫中的后妃谁又不美呢?便是她自己,也从不觉得她比这个女人丑半分。 可皇帝喜欢她,喜欢得要命。 终于,她忍不住命丫鬟悄悄记下温雪霏素日爱穿的颜色样式,爱化的妆容,她还在一个人的时候,偷偷练习温雪霏说话的神态语气。 当她穿上和温雪霏差不多的衣服,带着差不多的首饰,化着相似的妆容,软着嗓子站到皇帝跟前时,他扫了她一眼,没有说一个字,只是笑了笑。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个笑。 ——或许那根本不能算是一个笑,男人只是提了下唇角,可就是这一抹轻微浅淡,似笑非笑的弧度,在那一瞬间,让她感受到难以形容的巨大羞愧和耻辱。 她涨红了脸,提前准备好的话一个字都没说,狼狈地逃开。她拼命将身上的衣服撕扯下来,狠狠抹去脸上的胭脂,顶着一头乱发和花了妆的脸,坐在破烂的衣服上嚎啕大哭。 她觉得她不该恨温雪霏,她其实也是个可怜的女人,可她控制不住恨她。 所以当得知瑾王要对付温雪霏时,她沉默片刻,抬起头对瑾王说,她有个很好的法子,能永远除掉温雪霏。 她知道如果事情败露,她会有怎样的下场,可她已不在乎。 她做过很多事,为了家族,为了瑾王,为了皇帝。唯有这一件事,是为了她自己。 只是事到如今,这些已经没必要再告诉他。 “我爹在我身上寄予了厚望,我一定要保住皇后的位置,”皇后抬起脸,平静地直视皇帝的眼睛,“可温雪霏威胁到了我的地位,所以我一定要除掉她,仅此而已。” 皇帝垂着眼与她对视,他意外地发现,往日里会手足无措的女人坦然冷静地迎上了他的目光,没有再垂下头去。 他淡淡道:“照你的意思,今日你害她这件事,跟你家里,跟瑾王,都没有关系?” 皇后双手交叠,向前平举,缓缓俯下身,“正是,臣妾今日所作所为皆无人指使,与臣妾家人无关,万望陛下勿要迁怒于臣妾母家,臣妾愿领受一切责罚。” 她一时昏了头脑,把自己搭进去也就罢了,却不能做整个家族的罪人。 可男人看她半响,掀起薄唇,讽笑:“你还是这样天真。” 皇后伏在地上的身子忽然颤了一下。 皇帝冷冷道:“你难道不知道,自己有了筹码,才能跟别人谈条件?依你如今处境,朕凭什么答应你不处置你家里?” 皇后的上下牙关止不住地打着颤,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脸色比雪还白。 她无言以对。她一无所有。 皇帝站起身,理着袖子,向下瞟了一眼,轻飘飘道:“以后你安心在护国寺待着,入了佛门清净地,就别再念俗世的人了。” “以后,你就当没这个娘家了。” 丢下这一句,皇帝转过身,迈开步子。 这刹那,皇后忽然直起身,死死抱住了男人的小腿。她力气太大,皇帝甚至一时没有甩开她。 她喉咙仿佛撕裂,哀哀道:“皇上,求你,臣妾求你好不好!他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当真要如此绝情吗?” 男人垂着头看她,他背着光,脸上被阴影覆盖住,冷漠地看着她。 “不是朕绝情,要怪就怪你自己犯蠢。” 皇后心头的血一点一点冷了下去,她浑身被抽干了力气,手指绵软,再抓不住任何东西。 皇帝抽身离开。 他走到门口时,女人忽然抬起脸喊住他。 皇帝转身,女人仪容凌乱地瘫在宫殿冰冷的地砖上,一双眼睛却出奇地亮。 “陛下,小心温雪霏。” 她轻轻地道:“她会害死您的。” 这一刻,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巨大的闪电自苍穹劈下,在皇帝的身后,酝酿了数天的夏日第一场暴雨终于轰然落下。 闪电划过,将女人的脸色映得惨白,皇帝看到她唇边一丝诡异的微笑,直勾勾地盯着他,仿佛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在看鬼。 一股寒气瞬间不受控制地自头顶一路窜到脚底,皇帝看了女人一眼,只字未说,转身迈入大雨。 一夜暴雨,终于将几日潮热的暑气一扫而空,空气清新凉爽,沈忆推开窗,看到窗边的芭蕉叶青翠,鲜亮,泛着湿润的亮光。 同一时刻。 风荷院里,王氏细白的手绕过季祐风的腰腹,为他细心地打理朝服。 平武大街上,数百名官兵将九千春庭围了个水泄不通,为首之人一脚踹开大门,却发现早已人去楼空。而赵家祠堂里,厚重的红门被推开一道缝隙,日光照在跪了一夜的年轻男人身上,他慢慢地起身,跟着来人向外走去。 京城南城门前,送信的驿使一路疾驰,沙尘滚滚而来,在城楼下高声重复着“西南战报”叫门。 长坤宫中,收拾了一夜行李的宫女玉瑶拖着疲惫的脚步,推开寝殿的门,她一只脚迈进门内,另一只脚却迟迟没有跟进去。 她慢慢地仰起脸,看到那个年轻的女人,穿着庄重尊贵的皇后婚服,鬓发一丝不乱,妆容精致,用一根鲜亮的红绸将自己吊死在了寝殿的横梁上。 这位自册封以来饱受争议和怀疑的年轻皇后,就在这样一个暴雨后的清晨,任性而平静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第55章 鸿门 季安进膳厅时, 季祐风和沈忆正在一同用早膳。 用膳前,沈忆一时没想起来,季祐风既留宿风荷院, 说不定会留下跟王氏一起用早膳,可等她想起来这茬子事的时候,膳厅早按以往的惯例都布置好了, 沈忆便没再让他们撤下。 谁承想, 季祐风还真来了, 甚至来的比她还早。 季祐风没错过在看到自己那一瞬间时沈忆面上的惊讶之色, 然后眼看着这姑娘很快调整好自己的表情,精神抖擞、神采奕奕地朝自己行了个礼,俨然是昨晚睡得不错。 季祐风一时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 偏这时, 沈忆关切地问道:“瞧着殿下眼下乌青, 昨夜没睡好?” “……”季祐风顿了片刻,若无其事道,“挺好的。” 睡的好脸色还能这样? 沈忆眨眨眼,神色忽而微妙起来, 欲言又止地道:“……啊,这样啊。” 过了几息, 沈忆想了想, 含蓄地道:“不过殿下还是节制些, 身体要紧。” 男人浅琥珀色的瞳孔忽然定在她面上。 这一刻, 沈忆清晰地看到, 这个向来平和温润的男人, 脸上闪过一丝刺骨的讥讽。 他踩着步子慢慢走到她身前, 微微弯下腰, 凑在她耳边, 轻声道:“那不如,阿忆教我怎么节制?” 他周身清苦的檀香笼罩过来,竟也变得沉郁惑人。沈忆一时愣住,直到季祐风走开,她都忘了说话。 安静的膳厅里响起碗筷碰撞的清脆响声,沈忆回过神,面色如常地坐下去。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季祐风似乎哪里和从前不一样了。 季祐风舀起一勺银耳粟米粥,忽道:“方才听说一桩有意思的事,兵马司一大早就去平武大街查封了九千春庭,可里面的人竟像是早有预料一样,早就跑没影儿了。” 沈忆似是毫不在意:“哦?是么。” 季祐风微微一笑:“恐怕大哥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信任多年的九千春庭会给他假的春药,更想不到,九千春庭真正的主人其实不是赵蕴之,而是一个女人。” 沈忆心中吃惊于季祐风这么快就看穿了她的计划,面上不露声色:“殿下看事情向来一针见血。” “不过——”季祐风放下勺子,侧头看着沈忆,“听说那赵蕴之被赵梁在祠堂罚跪了一夜,今天一大早还被拎去了瑾王府,大哥如今正在气头上,只怕赵蕴之少不得要吃些苦头。阿忆,他对你,倒是颇有几分真心啊。” 这话说得戏谑玩味,沈忆执筷的手微微一顿,抬起眼与他对视片刻,笑笑:“殿下哪里的话,朋友之间互相帮忙罢了,便是有真心,也是互相利用的真心。” 这样说着,眼前却浮现出那天在九千春庭的暗室里,她对赵蕴之说起他可能会被瑾王记恨,叫他三思。 彼时男人一把折扇摇得风流倜傥,含笑轻声对她说:“好姑娘,你只管往前走。” “我赵某人,永远不会是你的累赘。” 季祐风抬眼一笑,不置可否:“是么。” 沈忆没再说话。两人安静地用膳。 季安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一派和谐中透着诡异的画面。 他垂手禀道:“殿下,西南来消息了。” 季祐风擦着手:“说。” “沈聿领小队兵夜袭楚营,杀死楚军四名将领,活俘楚将萧元安,安淮北率大军随后,趁乱追击,大败楚军,战报传来时,楚军已经退回了牧河以西至少百里,我军大获全胜,只是——” 季安顿了顿,道:“只是沈聿以身犯险,身受重伤,至今生死未卜。” “当——!” 一声刺耳的脆响,银匙叮当落地。季祐风侧眸,看到沈忆的手指软软搭在桌边,微微发颤,她垂眸看着面前的茶盅,好一会才抬起头,笑道:“殿下见笑,臣妾失仪了。” 西南魏楚边境,主帅营帐。 这几日阴雨连绵,黑色军靴踩过雨洼,泥水四溅,安淮北迈进营帐,拿起拭巾随意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忽然鼻头一耸,脸登时拉了老长。 他不豫地朝营帐一角看去。 他那舒服软和又无比尊贵的床榻,眼下正躺着一个男人,半死不活的,整日就靠汤药吊着性命,药味都把他的爱床给熏臭了!偏这小子眼下正是大功臣,赶都没法赶。 男人原本阳光明媚的脸色,瞬间乌云密布。 一边的参将丝毫没注意到自己上司精彩纷呈的脸色,还在发愁:“已经三日了,沈中尉还不醒,李医师说若这两日还不能醒过来,就要准备白事了……嗳,这次若不是他,咱们还不知要死多少人,现在军营上下都盼着他快点醒——” 话没说完,“砰”的一声,拭巾被一把掼进铜盆,水花飞溅老高,劈面溅了参将满脸。 安淮北道:“醒?他不醒最好!带上几个小兵,就敢强闯楚营,他是太岁头上动土,谁的毛都敢拔!死了就是他该!” 参将冷不丁嘴里进了口水,一边往外吐着泡泡一边口齿不清地道:“大赛,您别担森,沈中尉是好银,一凳能挺过来的。” 安淮北冷笑:“你用屁/眼看见老子担心了?老子巴不得他死了,还能少个人分老子的军功。” 参将猛咳几声,脸色黑里透红,小声嘟囔:“您要真这么想,放着不管不就得了?做什么还忙里忙外又是寻医又是问药的,操心忙慌的。” 安淮北脸都绿了,一指帐帘:“滚。” 参将还想再说,一看男人脸色,忙不迭地掀开帘子滚了。 安淮北拎起茶壶,一口气灌了半壶冷水,才把胸中烧起来的火气浇下去一些。 冷不丁一抬眼,只见斜对面的床榻上,沈聿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起来,一张脸清瘦苍白,眼珠漆黑,靠着床头,静静看着他。 安淮北:“……” 他若无其事:“什么时候醒的?” 沈聿道:“从你开始说话。” 安淮北:“……” 沈聿掀开被子,慢慢挪下床,郑重俯身:“多谢大帅救沈聿一命。” 安淮北却沉默了,良久,他坐下来,摆摆手:“行了行了,我也不骂你了,算你小子运气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以后记得惜命。” 沈聿笑笑:“大帅只要记得咱们的赌约就行。” 安淮北猛地拍了下桌子,直把案上酒杯震得叮当响,瞪着眼说:“你小子!这赌约传得全大魏都知道了,老子他娘的还能耍赖?三个月没打下来的仗被你小子一个月搞定了,老子的脸都他妈快丢完了!” 沈聿很客气:“运气好而已。” 安淮北一挑眉。 真算起来,沈聿打完这仗并没有用一个月。 其实只用了五天。 在立下军令状后的二十多天里,沈聿哪都没去,只干了一件事——练兵。 他从各营里林林总总挑出了一千人,也不知道他怎么挑的,后来安淮北偷摸去看了一圈——好嘛!全是各个营里的倔驴,犟种,硬茬!一个比一个难管! 一千号人拉到演武场,沈聿就撂了一句话——谁不服,就来跟他打。 连续四五天,从天亮到天黑,演武场人上人下,人来人去,台上那道玄衣人影袍角染尘,挺拔依旧。没有一个人,能在沈聿手下走过十招以上。 没有反转,没有悬念,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碾压。 倔驴们沉默了。 但凡心中有些傲气的人,都有些真本事,可如今在沈聿面前,他们的本事就像一粒尘埃。 四五天后,所有人都一声不吭地跟着沈聿训练。 谁比我强,我就信谁——男人的崇拜就是如此粗暴,简单,直接。 安淮北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沈聿的真实实力。 早在很多年前,安淮北还在北疆,那时沈聿还是个少年,可他对习武和兵法的领悟速度几乎令人震惊,更有着堪称变态的自制力和恐怖的专注力。数十年如一日的坚持,沈聿的武功,已经远远超越常人的想象。 而且安淮北那时就发现,沈聿身上似乎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吸引力。 这是一种极其纯粹的意志,是一种自身强大到极致时的气场,让人难以拒绝,让人不由自主地坚信他的指令,跟随他的脚步,随他流血征战,随他摇旗呐喊,随他沙场裹尸。 沈聿,生来就属于战场。 这一千实力强劲,但难以管教,不听指挥的兵,就像一柄难以掌控的宝刀,而现在,它稳稳握在了沈聿手里。 沈聿不焦不躁,从容不迫地练了整整二十天兵,二十天后,这支精锐小队已经焕然一新,摩拳擦掌,热血沸腾。 十日前,牧河天降大雨,水位一夜之间暴涨,沈聿吩咐十余辆投石车对准楚军营地附近的山体砸了整整一晚上巨石,自己带上一千精兵,冒着夜雨突袭楚军大营。 毫无准备的楚军被这支势不可挡的精兵完全打蒙了,等反应过来时,沈聿已经快带人冲到了帅帐。偌大楚军,一时之间竟被这区区一千人吓软了腿,无人敢上前,直到四名将领被杀,主帅被擒,楚军才反应过来,重整军马试图追击。 就在这时,山塌了。 河水混合着泥沙滚滚而来,直接冲垮楚军的大营,死伤更不计其数,巨大的恐慌瞬间席卷整个大军。 沈聿回营翌日,安淮北率大军乘胜追击,痛打落水狗,将溃败的楚军一直追击到百里之外,直接把他们赶回了老家。 僵持四个月,至此,魏国大获全胜。 安淮北不知从哪摸出一坛酒,自顾自满上,晃着酒杯说:“运气?你别告诉我,那山不早塌不晚塌,偏偏在楚军追上你们的时候塌,全是因为你小子运气好,你之前压根就不知道。” “此地山高沟深,地势陡峻,遇暴雨本就易塌陷,我又让投石车往山上砸了一夜,山会塌的确在预料之中,至于什么时候塌……”沈聿端起药碗一口饮尽,语气平静又随意,“天道无常,岂是人力可以预测,我当然是不知道的。” 安淮北晃酒杯的手倏然一顿,片刻,他缓缓回头去看沈聿,吐出几句话:“你他娘的难道就没想过,要是山没塌,那些人追上来,就你那点人手,你可能真的会死!” 沈聿没什么表情:“不会。” 他说:“最多伤重些,我有把握,死不了。” 安淮北握着酒杯骂了一声,冷笑道:“倒是比你爹有种。” “不过——”男人舔过后槽牙,啧了一声,“听说你出家了好些年,还把你爹气了个半死,怎么,现在等你爹死了,终于想起来振兴家业了?” 这话的讽刺意味太浓,沈聿听的明明白白,但他只是很平静地道:“我本也不是为了沈家。” 安淮北一愣,下意识问:“你这玩命的打法,不是为了沈家还能是为了什么?” “你就当我,是为了还债。”- 沈聿回京当日,皇帝一反常态,很给面子地在宫里办了场十分隆重的庆功宴。 隔着舞姬飘扬的水袖,沈忆看到对面的男人一身黑衣,挺拔出众,许是因为瘦了很多,他的面容愈显深邃冷峻,只是脸色十分苍白,像冬日淡淡日光下一片削薄锋利的冰。 手背上传来微凉的触感,一只修长骨感的手覆在她手上,淡青色的血管蜿蜒在他苍白的手背上。 季祐风握住她的手:“阿忆看什么呢,这样入神?” 自从那日季祐风留宿风荷院,沈忆就再没在寝殿见到过他,这些日子外头已经有人开始捕风捉影,说两人感情不和。沈忆不用抬头看,也知道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他们。 她微笑着回握季祐风,柔声道:“没什么。” 季祐风掀起眼皮,不动声色地朝前面扫了一眼,沈聿正看着这个方向。 男人视线向下,季祐风顺着看过来,发现视线尽头,是他和沈忆交握的手。 沈聿似是察觉到什么,抬起眼看过来。 两厢对视,季祐风微微勾出一个笑,然后移开了目光。 皇帝看了眼两人交握的手,漫不经心地道:“算起来,翊王和翊王妃也已成婚四月有余了,朕怎么还没听到皇孙的信儿?” 季祐风起身,笑着回话:“父皇急什么,父皇福寿齐天,还担心等不来皇孙的那天?” 皇帝摆手示意他坐下,语气温和:“朕不是着急,只不过你早日生下皇孙,朕才能更放心。” 众大臣都悄悄地竖起了耳朵。 更放心?放心什么? 宫宴的位置向来大有讲究,这次皇帝的左手边是沈聿,右手边正是季祐风和沈忆。谁都知道,这场庆功宴的主角就是翊王和沈家。 自端午过后,皇帝单独召见瑾王的次数屈指可数,如今又开始重视翊王妃背后的沈家,还催着翊王尽快诞育后嗣,再联想到翊王体弱短寿……众人的脸色不禁都微微一变。 这京城,看来真是要变天了。 季祐风半点神色都没露出来,只是微微挑了下眉头,半是调侃地道:“父皇都这么说了,可见是最近不忙,父皇要是想找些新鲜事做,眼下不就杵着一个么。” 皇帝眉梢一动,侧首看了看沈聿,面上浮起笑意:“沈聿确实也到了成家的年纪了,如今又正是立了大功,不如朕凑个双喜临门,今儿就把你的婚事定下来。” 他似是随口一提:“朕的云华公主,年龄正合适,身份才貌都与你十分般配,沈卿意下如何?” 沈忆扯了下唇角。 她还道是皇帝转性了,原来这道鸿门宴的关窍在这。云华公主是皇帝唯一的女儿,若沈聿真娶了云华,即便他如今官职再高,权利再大,日后皇帝只需要轻飘飘一句驸马不得干政,沈聿就只能变成一个只能吃干饭的闲人。 沈聿站起身,刚要回绝,皇帝噙着笑,道:“可别说你还在孝期,无效有三,无后为大,你爹在九泉之下,会理解你的。” 这是要逼着沈聿点头的意思了。 不知不觉间,众人都闭紧了嘴,殿中一片压抑的沉默。 沈聿沉默片刻,道:“回陛下,恕臣难以从命。” 皇帝放下酒杯,挑眉:“哦?” 沈聿道:“臣年少之时曾遇一心爱女子,后来她偶遇不测身死,臣已在她墓前起誓,终生不娶。” 皇帝抬起眼,语气玩味:“终生不娶?” “终生不娶。” 殿中终是忍不住骚动起来,震惊中夹杂着同情的目光纷纷投向沈聿。 能猜到沈聿不愿做驸马,可怎么也猜不到,沈聿为了回绝这门亲事,居然把自己的后路断了个一干二净!这话一说出来,最起码在皇帝活着的时候,沈聿是别想议亲娶妻了。 皇帝眼中遮掩不住的兴味盎然,他含笑道:“既然这样,朕就不难为沈卿了,无妨,坐回去吧。” 季祐风面无表情地从沈聿身上收回目光。 他低下头,握紧沈忆的手,盯着她的眼睛,一笑:“阿忆,手怎的忽然这样凉?” 男人的眼睛似乎变成了深重的墨色,沈忆仿佛感到有一股寒气窜进脊髓,她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许是被夜风吹得了,没事,殿下,我去换件厚些衣裳。” 沈忆起身走了。 男人维持着侧身坐的姿势,缓慢地摩挲着苍白的指尖,平静地看着她离开。 换衣裳只是个借口,沈忆站在侧殿偏僻的门口吹了会风。 过了一会,一阵沉静的脚步声慢慢靠近,停在她身后不远处。 沈忆望着天边,没回头,轻声问:“听说西南终年不见日,不知道晚上能不能看见月亮?” 男人低沉的声音被夜风吹过来:“能看见,但时候不多,也不如京城的亮。” 沈忆回眸,笑嘻嘻的:“我还以为京城没什么值得沈大将军眷恋的了,宁愿打赌死在那破地方也不愿回来。” “……”沈聿揉揉眉心,“你和季祐风怎么样了?” 沈忆歪歪头:“兄长是问什么怎么样了?如果是帮他当太子的事,那应该快了,只差最后一步。” 沈聿对这个不感兴趣,心不在焉地道:“差什么。” 沈忆双手背后,抬脚一步一步向他走过去:“方才陛下说了啊,兄长没听到吗?陛下说他同意季祐风做太子,只需要……” 月色铺满她的整个裙摆,她踩着轻快又悠闲的步子,仿佛从大雾弥漫的森林中走出的一只妖精。 她来到他面前,踮着脚仰起脸,月光照亮她清澈又漆黑的瞳孔,沈聿听见她认真到令人讨厌的声音,温柔恶劣至极。 “只需要,我跟他生个孩子。” 第56章 矫饰 “生了, 生了生了!” 雷声隐动,大雨瓢泼,窗纸上人影错乱, 来回奔走相告。 由云锦织就的襁褓,被人高举着献宝一般送到男人眼前。 嬷嬷脸上笑出深深的褶子,嗓门尖亮:“恭喜老爷贺喜老爷!夫人诞下小少爷, 母子平安!” 中年男人素来沉默威严的脸庞上露出笑意, 常年持刀执剑的粗粝手掌接住小小的襁褓, 抱在了自己怀里。 满屋膨胀着欢腾喜悦的空气, 没有人注意到,半掩的窗外立了道人影。 少年撑着伞,如注暴雨在檐下拉成一道密密的雨帘, 顺着倾斜的伞面浇在少年左肩上, 他半边身子都湿透,衣衫紧贴着,勾勒出硬瘦削薄的肩胛脊背,他紧抿着唇, 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内。 母亲去世后,父亲告诉他, 圣命难违, 他不得不续弦, 即使他不爱这个女人。 可现在, 他们有了孩子。 “为什么?” 当年对着沈庭植没有问出口的话, 时隔多年后, 又一次摆在了沈聿面前。 他偏过头, 看着沈忆的眼睛, “你爱他?” 沈忆挑挑眉:“不爱啊。” “不爱?”沈聿喉咙里发出一道短促的笑声, “沈忆,是不是对于你们这种人来说,只要能达到目的,你们无所谓跟任何人成婚生子?” 沈忆的目光忽然凝滞住,她脸上引诱蛊惑般的神色霎时如潮水一般退去,面容瞬间笼罩了一层冰冷的晦暗,她站直身子,看沈聿片刻,唇角弯出挑衅的弧度:“是啊。” 沈聿微微俯下身,垂着眼:“沈忆,你不要太过分。” 咫尺之间,呼吸交缠,沈忆不退反进,往前迈了一步,鼻尖几乎贴到男人的鼻尖:“我没有过分。沈聿,我本就是这样的人。” “我就是这么一个,不择手段,为了复仇可以做任何事,抛弃任何人,心狠手辣的蛇蝎女人,你知道了?” 话音刚落,男人抬手按住她的后脑,他力气大的吓人,让她退无可退,只能看着他的眼睛。 这双向来幽深如墨的眼睛此时如月光下一片破碎的湖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震颤着坍塌,又在眨眼之间重建,他的眼尾似乎红了些。许久,男人低哑的声音一字一字响起:“沈忆,你真过分。” 心口像被重重捏了一下,沈忆猛然僵了一瞬,手脚都开始发软。天知道,她最看不得沈聿这样。 她别过头,抿紧唇:“你别忘了你方才跟皇帝说的什么,你没资格说我。” 沈聿把她的脸掰回来:“我说什么了?” 沈忆冷笑:“年少曾遇一心爱之人,在墓前起誓,终生不娶……怎么,还需要我一字不落再给你复述一遍?” “……”沈聿的手倏然一松,他看向别处,“不需要。” 他只说了这三个字便放开她,沈忆等了半响都没等来下文,冷着脸道:“你倒是会演,说的像真的一样。” 沈聿沉默片刻,道:“本就是真的。” 沈忆睫毛一颤。 她抬起眼盯着他:“她是谁?是上次你在破庙跟我说的那个?还是旁人?” 沈聿神色很自然:“是上次跟你说的那个。” 沈忆一时没说话,她看着这个借着夜色做掩,几乎快藏进月光里的男人,良久,轻声说:“你骗我。”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看我?” 沈忆逼近他,慢慢眯起眼睛,若有若无带上几分探究:“沈聿,你究竟……瞒了我什么?” 沈聿抬手按住她的肩膀,不许她再靠近半寸。他用的力气极大,却不肯看她的眼睛。 沈忆欲靠过去再问,后方却冷不丁传来一阵脚步声。 沈忆还没来得及分辨,下一刻,一张年轻隽秀的男人面孔出现在了两人眼前。 他停在不远处,噙着淡淡的笑意,温和地注视着他们。 不知道他来了多久,也不知道他看见了多少。沈忆攥紧湿润的手心,笑了下:“殿下怎么来了。” 季祐风眼神扫过沉寂无言的沈聿,没接话,反是笑道:“阿忆似有有话要跟连卿说,看来孤来的不是时候。” 沈忆镇定地道:“没什么,只是跟兄长叙叙旧,已经说完了。殿下是专程来寻我的么?” 季祐风朝她伸出手,没说话。 沈忆定定神,朝季祐风走了过去,身后男人的目光仿佛灼穿她的脊背,她克制着,没有回头。 季祐风握住她的手,牵着她离开。 即将消失在沈聿视野里的最后一刻,季祐风微微侧过头,淡淡看了沈聿一眼。 两人极其短暂地对视一息,随即,视线便被茂密的林叶遮挡住了。 庆功宴后,皇帝把季祐风留下,没有人知道两人都说了些什么,足足一个时辰之后,季祐风才踩着满地如霜月色进了府门。 阿宋得了沈忆的吩咐,一直等在王府门口,等季祐风回来了,她立刻跟上去,请季祐风回寝殿。 这么多天以来,这是沈忆第一次请他回寝殿过夜。 季祐风勾了下唇,从善如流地跟着阿宋回了寝殿。 一进门,男人脚步微微一顿。 沈忆今日罕见地没有穿往常那种捂得严严实实的寝衣,而是穿了一件淡紫色的薄纱衣,纤细精致的锁骨露在外面,白嫩丰满的轮廓若隐若现,她黑发未束,如瀑布般垂落下来,她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朦胧,美丽,乖巧。 看见他进门,沈忆放下手中的书,轻轻唤了声:“殿下。” 季祐风停顿了数息,向净室走去:“我还要沐浴,你先睡。” 沈忆当然不可能先睡。 季祐风在净室待了半个时辰,出来的时候,看到沈忆靠在床头,头一下一下地点着打盹,也仍然不肯睡。 季祐风坐过去,看了半响,抬起手摸向她的脸。 手指即将碰到的时候,沈忆挣扎着睁开眼,迷迷糊糊地看向他。 男人的手在空中停了一瞬,转而向上揉了揉她的头顶,他低声说:“睡吧?” 沈忆眨了眨眼,眸光逐渐清明起来。她抬起双臂,搭在季祐风的肩上,环住了他的脖颈。 她迅速地压向男人的唇,不给他任何拒绝的时间。同时空出一只手向下一路摸索,攥住了他腰间的系带。 季祐风反映极快地握住她的肩膀,毫不犹豫地推开她。 沈忆抿了抿唇。 季祐风道:“你做什么?” 沈忆忽然失笑,抬起眼,反问道:“方才,陛下跟你说了什么?” 季祐风沉默。 沈忆有些烦躁地撩了撩头发:“陛下跟你说,只要我们有孩子,你后继有人,他就让你当太子,对吧?” 她似笑非笑:“殿下,这是仅剩的最后一件事了,你也不想我们功亏一篑吧?” “阿忆,我想知道,”季祐风终于开口,却是问,“你究竟有没有喜欢过我?” 沈忆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她缓缓扬起眉梢。 季祐风竟真的喜欢她。 她想了想,慢慢凑过去,眉眼微弯,轻喃着开口:“殿下,我当然……喜欢过你。” 季祐风眸色陡然一深,他一把拉过她,唇猛然压了下来。他将她整个人紧紧抱在怀中,垂着头深深地吻她。 这个吻突如其来,迅疾而猛烈,他含住她的唇,反复舔舐吮吸,不厌其烦地攫取缠绕她的舌尖,沈忆大脑一片空白,身体不受控制地软下来。 她很快反应过来,伸手去扯季祐风的寝衣。 几乎同一时刻,嘴唇骤然一痛,唇齿间立刻蔓延开浓浓的血腥味,季祐风狠狠咬了她一口。 下一刻,他推开了她。 沈忆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 男人唇角带血,一抹殷红将他素来淡漠威仪的面容衬得旖旎艳丽,摄人心魄。 可他的神色却是冷的,他拿着拭巾慢慢拭去血迹,将拭巾丢在一边,对她说:“阿忆,这件事急不来,再等等不迟。” 说完,季祐风穿着被她扯得乱七八糟的寝衣,推门而出。 殿门前,季安见到季祐风这幅样子出来,不由惊讶一瞬,问:“殿下这是……准备去哪?” 季祐风往前走:“回书房。” 屋内,沈忆坐在床上,盯着门口,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 许久,沈忆强行压下心底的异样,面无表情地吩咐侍女熄灯,躺了下去。 书房。 男人披衣独坐在灯前。 季安远远守在门口,一动也不敢动。 “季安。”过了许久,季祐风唤了他一声。 季安立刻走上前去。 季祐风垂眼看着跳跃的火苗,橘黄色的火光将他的面容映得深邃莫测:“之前让你查王妃的身份,查的如何了?” 季安道:“禀殿下,我们的人刚刚追踪到曾经魏梁边境一带,有百姓说曾在梁地见过王妃,属下推测王妃在被沈庭植收为养女之前……可能是梁人,属下准备接下来继续北上,去之前梁国境内探查。” 说完,季安不由屏住了呼吸。 季祐风许久没说话。 好一会儿,他微微抬起眼:“孤记得,当年沈庭植北伐梁国后,曾禀报父皇大梁血脉已经尽数除去,无人幸存,可对?” 季安一怔,不太明白季祐风怎么忽然提起这件事,道:“是,属下记得是这样。” 季祐风望着前方墙上悬挂在正中间的一块皮草,出神了片刻。 那是他少时很喜欢的一条獒犬,后来被父皇得知,这条狗就变成了一锅香气扑鼻的狗肉,和这块皮草。 后来他再没让皇帝知道他喜欢的任何活物。 方才庆功宴结束,皇帝将他喊去,这个威严冷漠的男人坐在空寂辉煌的大殿里,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脚边的他,说的第一句话是—— “祐儿,你与沈家那女人生下嫡子,然后杀了她,朕,就让你做太子,如何?” 灯火摇曳,季祐风的神色晦暗不明。 过了许久,他吩咐季安:“你继续查下去,但——” 他侧首瞥了眼季安,淡淡地道:“若有其他任何人知道了你们在查王妃,或是知道了王妃的真实身份——季安,你提头来见我,可明白了?” 第57章 再别 时令走到六月, 暑气逼人,马车晃晃悠悠,沈忆听着聒噪的蝉鸣, 一路半梦半醒地到了骊阴行宫。 下了马车,一眼望去,黑压压的车队看不到头。 皇帝每年都要来骊阴避暑, 她和季祐风都在随行的仪仗里, 自是声势浩大, 只是今年的声势浩大和往年相比, 略有不同。 沈忆往后扫了一眼,王公小姐们此刻都已下了马车,丫鬟内侍们忙着把行李一件一件搬下马车, 一派忙碌热闹中, 姑娘们却十分端庄安静——安静得过头了,那一双双含情眼不时抬起,若有若无朝着同一个方向飘过去。 此情此景,的确也算得上是另一种声势浩大了。 沈忆不用看, 就知道她们看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新任骠骑将军, 沈聿。 沈聿在西南立了大功, 皇帝终于肯给他个像样的职位, 只是还不肯把那历来只有宦官当的官职去掉, 沈聿如今是护军中尉兼神策军骠骑将军。 如今, 京中再没人敢说沈家即将没落的话, 反是有不少人的眼睛盯上了沈聿夫人的位置, 暗自盘算着以后弄个诰命当当。 沈忆终是没忍住, 回头飞快地瞥了一眼。 男人一袭黑色劲装, 墨发束起,袖口收进护腕里,革带紧紧束在腰间,把腰身衬托得劲瘦有力,整个人干净利落,修长英俊,在人群中卓然出众。 这张脸,这个人,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叫人移不开眼。 几个姑娘有意无意地蹭到了男人身边,看起来是准备上前搭讪。 沈聿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隔着层层人群看了过来。 沈忆立刻转头,目不斜视地迈进行宫侧门。 沈聿的视线一直凝在沈忆背影上。 ……她唇上,似乎有伤? 骊阴行宫依山而建,宫道修得百转千回,上下起伏,沈忆跟着领路的丫鬟慢吞吞走着,一路的山色湖光半点也没看进眼里。 路过一片竹林时,数只蓝鹊振翅惊飞而起。 沈忆忽然停下脚,对前边宫人道:“此处风景不错,你们先走,我赏会景再过去。” 她神色虽和善,语气却不容拒绝,带路的宫人不敢多问,应了声是便带着行李朝前去了。 眼看她们走远,沈忆转身进了竹林。 阿宋下意识往前跟了两步,忽然意识到什么,脚步钉在了竹林外。 沈忆没走多远,就在大片苍翠绿意中扫见了一点墨色。 她刻意放慢脚步,让自己显得从容又矜持,慢悠悠晃了过去:“我当是谁,原来是京城第一美的沈公子。” 沈聿皱皱眉:“好好说话。” 沈忆满脸无辜:“我说的不对吗?沈公子,那些姑娘的眼睛都快长你身上了。” 沈聿没再说话,他视线下移,落在女人淡粉色的唇上。 现下离得近了,他终于看清楚—— 她下唇有个小小的暗红色伤口,像唇上一粒朱砂,艳丽妖娆。 “你跟他——”男人声音微哑,忽然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沈忆摸了摸自己的唇,挑眉一笑,眼角眉梢都是潋滟风情:“不用怀疑,就是你想的那样。” 沈聿负在身后的手猛然攥紧,他绷直了身子,一动不动。 沈忆走到他身前,来回欣赏他这阴沉得吓人的神色,半响,凑近轻声道:“如何?你也要尝尝吗?” 话音刚落,沈忆察觉男人的身体有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他身上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着,仿佛在死死克制压抑着什么,眸色幽浓。 半响,他哑声道:“一定要这样吗?” “一定要跟季祐风有孩子?” 沈忆忽然别开眼,沉默片刻,她平静地道:“生个孩子就能解决的事情,我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 沈聿道:“那你可想过以后怎么办?” “以后?”沈忆轻笑,“谁和谁的以后?是我和季祐风的,还是,我和你的?” 沈聿平静地反问:“我和你,还有以后?” 沈忆挑起眉:“怎么没有?可以有。” “好。”沈聿点点头,“那你去杀了季祐风。” 沈忆细白的手指抚上男人墨色的衣领,在上面慢慢游走:“不杀他也可以啊……沈聿,你知道,我喜欢的人是你。” “我们在一起的方法有很多,只要……你愿意。” 他猛地紧紧攥住她的手。 “够了。”他低声说。 沈忆半真半假地道:“怎么,你不愿意?” 沈聿低头看着她。 日光自竹叶间漏下,柔和安静地洒在她面庞上。白皙的脸,长长的眉毛,眼珠黑亮,挺翘精致的鼻头,时而冷艳,时而可爱,但无论怎样,都很好看。 无人知晓的夜里,他曾无数次肖想这张面孔。 心,肺,从身体每一滴血液到每一寸皮肤,到每一根发丝,都像在烫油锅里翻滚了一遍,发出滋滋的响声。 牙齿咬得太紧,唇齿间溢出了丝丝血腥味。 他终于放开她的手。 沈聿后退半步,手负在身后,轻声说:“以后,好好跟季祐风过日子吧。” 半步之距,咫尺天涯。 沈忆愣了片刻,忽然笑出声来。 她匪夷所思:“你在说什么啊。” 她一步上前,一把揪住男人的衣领,咬着牙说:“沈聿,你什么意思?你难道不喜欢我?你有本事就跟我说,说你不喜欢我!你根本不想跟我在一起!你说啊!” 男人被她拽得微微俯下身,他抬起手,在空中停顿片刻,最后摸了摸她的头:“阿忆,不要喜欢我,不值得。” 沈忆眼眶红得厉害,却愣是一滴泪都没掉下来:“为什么?因为当年你喜欢的那个人?你还喜欢她?” 沈聿望进她通红的眼底。 他的语气极缓慢,很轻,像一道叹息,却仿佛每一个字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欠她一辈子。” 攥在男人衣领的手一点一点松开,沈忆定定看着他,半响,扬起手,啪的一声,狠狠甩过去一巴掌。 男人的脸偏过去,冷白的皮肤上迅速浮起了火辣的指印。 沈忆倏然转过身朝竹林外走去,荡起的发丝拂过他的脸,她的声音冰冷决绝。 “沈聿,你最好不会后悔。” 沈聿看着她走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毫不停留,背影最后消失在竹林边缘。 风声轻不可闻,万籁俱寂。他身边空无一人。 斑驳竹影里,男人无声地仰了仰脸。 那日过后,沈聿彻底消失在沈忆的生活中。 宫宴上,行宫巡防队里,季祐风身边,所有两人可能碰上的地方,沈聿再没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行宫的日子开始变得平淡无奇,季祐风日日忙得不见人影,沈忆知道,这段时日以来,在他不动声色的推子布局之下,大半个朝堂已经经历一番换血,悄无声息之间完成了一轮大洗牌,支撑在瑾王背后重要的官僚集团几乎四分五裂,难成气候,这位未来的太子殿下正在以张弛有度,柔中带刚的铁血手腕,一步一步清洗整个朝堂。 而瑾王自端午后似乎彻底没了之前野心勃勃与季祐风争高下的势头,整个人异常低调起来,平日里即使遇到,也几乎难以察觉他的存在。于是最终呈现出来的,竟是一派和谐静好的场面。 只是平静的湖面下总有暗流。 瑾王已然不足为惧,沈忆和季祐风的关系一时又有些尴尬,她便也不再急着亲近季祐风。如今各方势力参差卷入之下,朝堂局势错综复杂,她趁乱开始暗中往朝中安插人手,整日整日地坐在房里,为朝堂之上的方寸之地费心耗神,殚精竭虑。 一个寻常的午后,从皇帝的隆安殿传出了立太子圣旨已经写好的小道消息,随之一起传出来的,还有两句简短的对话—— “皇上,这样做只怕瑾王殿下会不高兴,要不要稍加安抚?” “不用。不重要。” 沈忆听说后,随意嗯了声,没往心里去。 窗外天光云影,苍翠漫山,平静的时光从她指尖划过。 沈忆并不知道,两日之后,远在百里之外的京城,光着上半身,满脚泥巴的卫云长推开半掩的篱笆门,意外看到了一位不速之客。 他看着这个最近在京城饱受热议的年轻男人,扶着篱笆挑眉一笑:“沈将军,光临寒舍,有何指教?” 沈聿手里提着一坛酒和两只尾羽鲜艳的肥山鸡,跟着他进了门:“指教不敢当,闲来无事,跟大人讨教一些厨艺上的心得。” 卫云长喜欢琢磨吃,不当值的时候,便带着妻儿去京郊别院小住,这一点,满京城的人都知道。 但很少有人知道这座令卫云长流连忘返的别院究竟坐落在何处,也几乎没有人知道,这座别院既不雅致,也不富丽,只是山脚下一方平平无奇的小院。 院子外面围了一圈竹篱笆,碧绿的枝蔓缠绕其上,间或一些零星的淡黄色小花,勃勃生机中自有一种野趣。院子中央种了棵葱葱茏茏的大金桂,角落里有一方很小很小的水田,里面是插了一大半的秧苗,边上零星散落着锄头铁锹,两个男孩光着肚皮和脚丫,在水田里滚了一身泥巴。 不远处的葡萄藤下,一个青丝如瀑,穿着素麻衣的女人坐在吱呀摇晃的摇椅上,蒲扇盖着脸,似乎睡着了。 扑面而来的烟火气。 沈聿愣了愣神,下意识说出了心里话:“大人这日子,真是快活似神仙。” 卫云长听见,转头瞧了他一眼。 向来神经大条不拘小节的男人对这简单的一句话竟是惊人地敏锐,他了然一笑:“羡慕了?有喜欢的姑娘?” 沈聿收起唇角的笑,没说话。 卫云长看了看,没再问。 两个男孩你追我赶着跑过来,沾满泥巴的手直接往男人身上抹,卫云长一手一个轻松抱起,让他们坐在自己胳膊上:“来客了,自己玩去,一会来吃炖鸡。” 左胳膊上的男孩大声说:“爹,这个哥哥长得比你俊诶!” 右胳膊的慢吞吞补充说:“嗯,而且比你高比你瘦比你白。” 卫云长:“……” 他撤开胳膊,扬起了巴掌:“——兔崽子胆肥了是吧!” 两个男孩却半点没被吓到,灵巧的一个翻身就稳稳站在了地面上,撒开脚丫子溜了。 卫云长哼哼两声,领着沈聿进了堂屋西边半露天的灶台。 灶台擦得很干净,色泽鲜亮的时蔬瓜果整整齐齐地摆着,柱子上挂着一串又一串的红辣椒,看着叫人高兴。 他丢给沈聿一把菜:“你是会下厨的,来给我打下手。” 沈聿握着这把绿油油的芫荽,忽然僵在原地,沉默了。 卫云长熟练地一刀剁下山鸡头,抬起头:“过来啊。” 沈聿跟他商量:“其实我杀鸡会更熟练一点,要不我还是帮你杀鸡?” “行。”卫云长乐得清闲,也没多想,放下手中的鸡和刀,接过芫荽一屁股坐在矮木凳上。 择了几根芫荽,卫云长忽然反应过来。 “你不吃芫荽啊?” “嗯,不怎么吃。” 除非特殊情况。 “哦,”卫云长低下头接着择,“那你一会吃别的菜,这个做法不放芫荽影响味道,我一定要放芫荽。” “无妨,”沈聿也没觉得怎么样,说了句,“大人放心,我比瑾王好伺候。” 卫云长“嗬”了声,神色一言难尽:“谁能比他难伺候!” 沈聿拔着毛,漫不经心道:“瑾王殿下常常苛责大人的事,我有所耳闻。” 卫云长白眼快翻到天上:“要不是因为他是蓁蓁表哥,谁稀罕搭理他。” 卫夫人小名蓁蓁,是瑾王外祖家的表妹。 鸡毛都拔净了,沈聿在鸡腹划开一道口子,开始掏内脏:“是表哥又怎样,大人照样可以不搭理。” 卫云长嗤笑:“怎么可能。” 沈聿没说话。 安静了一会儿,卫云长愣了愣,右手握着择好的芫荽在掌心拍了拍,匪夷所思地道:“敢情你小子——” “今儿是来挖瑾王墙角来了??!” 第58章 转圜 沈聿很客气:“岂敢, 只是帮大人找个更合适的去处而已。” 卫云长停下手,盯着沈聿看了半响,笑笑说:“小子, 瑾王如今已经被你们逼到了这般田地,你们竟还不肯放过,是要赶尽杀绝吗?” 这话虽是笑着说的, 却若隐若现一股杀气。 沈聿满手血污, 修长如玉的手指不紧不慢地在鸡胸脯里掏着, 淡淡答了一句:“百足之虫, 虽死不僵,谁敢说瑾王已经真的断了念头,不再争皇位了?” 卫云长面无表情:“你们把他左膀右臂都断了, 就算他想争, 拿什么争?” 沈聿拎起手里这只鲜血淋漓的鸡,转向卫云长:“大人看这只鸡,左膀右臂没了又怎样?照样能活,只有当这鸡头没了, 那才是真的死干净了。大人以为,您之于瑾王, 是左膀右臂, 还是这鸡头?” 卫云长眯起眼:“你什么意思?” 沈聿好整以暇:“沈某什么意思, 瑾王又是什么意思, 大人难道不清楚?” 男人的声音低沉有力, 带着莫测的意味, 清清楚楚地传过来, 如一道惊雷, 在耳畔炸响。 卫云长悚然一惊。 两日前。 瑾王飞书来信, 他连夜赶往骊阴,在子夜时分秘密进了瑾王的桐恩阁。 赶到时,殿内仅有瑾王和赵梁二人。瑾王曲起一条腿向后靠在榻上,右手边的小几上放着一盏饮尽的茶,赵梁沉默地坐在他对面。 卫云长脚步一顿:“董大人呢?” 赵梁沉着嗓子:“今天下午的消息,董大人突发心疾,已经过世了。” 卫云长与赵梁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讳莫如深。 眼下时局动荡,瞬息万变,季祐风步步紧逼,董兴彦身为瑾王的心腹,偏偏在这个时候死了,实在不能不让人多想。 卫云长沉默片刻:“殿下此行要我过来,所为何事?” 这次赵梁没有说话,只是看向倚着软枕一言不发的男人。 瑾王微微坐直了身子,隐在暗处的面容露了出来。 卫云长这才惊觉,短短半月不见,瑾王竟瘦了这么多,简直像一件衣裳摊开搭在了软枕上。 瑾王撑起手肘支着头,神色平淡,甚至有些厌倦:“本王计划这几□□宫,你去准备一下。” 卫云长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逼、逼宫?” 瑾王扫了他一眼。 卫云长强咽下到嘴边的粗口,果断开口:“不行,风险太大。” 瑾王撩起眼皮:“谁跟你商量了?” 卫云长忍不住了:“且不说翊王在旁虎视眈眈,就说如今咱们手上根本没多少可用的军队,那王俨是个墙头草,根本靠不住!咱们兵不够,又不能里应外合,逼宫就是死路一条!” 瑾王悠悠地说:“不至于,趁其不备攻其不意,总还有三两分胜算。” 卫云长差点吐血:“三两分!你难道忘了上次我同你提逼宫的时候,你说担心背负弑父弑君的千古骂名,怎么,你现在不担心了?!!” 瑾王瞥他一眼,仿佛在看一个蠢蛋:“此一时彼一时,这你都不懂?” 卫云长:“……” “臣确实不懂。”他索性敞开了说,“殿下想逆转局面的心情我能理解,可逼宫实在不是合适的法子,你韬光养晦,哪怕是想办法再杀掉季祐风,都未必不能再东山再起,亦或者你……” “够了!” 轰然一声巨响,男人忽然暴起,一把掀翻手边的茶桌,茶盏摔落在地,碎瓷迸裂。 他光着脚跳下榻,指着卫云长的鼻子:“姓卫的你他妈少指点我,你听不懂人话吗?老子他妈的就要逼宫!!我就是要逼宫!!!” 男人的咆哮久久回荡在空寂的殿中,卫云长一时愣住了。 这张近在咫尺的面孔额角暴着青筋,眼底遍布血丝,却两颊消瘦,下巴冒着东倒西歪的胡茬,看起来像一头暴躁又无能的狮子。 赵梁抿紧嘴唇没说话,屋里充斥着男人急促的呼气声,窗外万籁俱寂,只能听到夏虫螽斯阵阵。 许久,卫云长问:“为什么?” 瑾王一屁股坐回榻上,不耐烦道:“少废话,你就说你做不做?” 卫云长在心里骂了声娘,最后说:“我联络一些人试试吧。” 趁着夜色,他没惊动任何人,悄悄离开了桐恩阁。 这是两日前的事情,卫云长自认来去都足够小心,绝不会有人窥探到他的行踪。 他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年轻男人,一袭深青衣衫,气度沉静,情绪丝毫不外露,难以捉摸。若作为他的同僚定然十分安心,可若是作为他的对手,那便要彻夜难眠了。 卫云长从铜盆里撩着水净手,眉眼间透着散漫:“你问的也是奇怪,以瑾王如今的局面,哪里还能对翊王造成威胁?偏你不放心,怀疑这怀疑那,你若是来打探瑾王计划的,我告诉你——没门儿。” 沈聿八风不动:“哦?看不出大人对瑾王还挺有忠心,只是大人误会了,在下今日拜访其实不是为了打探什么计划,只是看大人明珠暗投实在可惜,希望大人能考虑考虑,脱离瑾王阵营。” 卫云长一根一根地搓着手指,把指甲盖里的泥挑出来,道:“沈中尉,你这般小心谨慎,到底是为什么?” 他漫不经心的眼底藏着探究:“你就对翊王能不能坐上太子之位如此在意吗?还是你在意的是其他?” 说到这,卫云长顿了顿,自言自语道:“也是,你那个养妹可是季祐风的王妃,季祐风完蛋了,第一个倒霉的就是她。”他微微一哂:“倒是看不出来,你跟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养妹还真有些情分在。” 沈聿的手微微顿了一下,但他控制的很好,很快便握紧了刀,声线很平稳地道:“和她没关系。” 卫云长神色忽而微妙起来。 两人不再说话,卫云长做菜是行家里手,沈聿干活也很利索,不到半个时辰,六菜一汤就备好了。 冒着热气的饭菜摆在院中大金桂下的那方石桌上,卫云长高声招呼着夫人孩子用饭,两个男人小酌了几杯,卫夫人不时懒懒搭几句话,两个孩子埋头把鸡骨头啃得油光发亮。 用过饭,卫云长起身送沈聿出门。 临到门前,沈聿回身问:“大人当真不再考虑考虑我的建议?” 卫云长沉默片刻,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其实瑾王挺可怜的。” 沈聿什么都没问,只道:“既是这样,沈某告辞。” “不过,看在当年你爹和我的交情的份上,我多说一句,”卫云长看着男人停下脚,说,“能遇到一个喜欢的人不容易,别顾忌来顾忌去,最后反而抱憾终生。” 沈聿停了片刻,望着远处低声说:“是我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儿。” 卫云长拍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有时候你过不过得去不重要,她过得去就行了。” 沈聿眉心微动。 翌日午后,炽热的日光经过一层层碧绿的叶子过滤,柔和地洒下来,沈忆吩咐阿宋提着备好的茶点,主仆二人往苍梧书院去。 季祐风最近都在苍梧书院接见大臣,处理好些皇帝那边派过来的政事,俨然已经初具东宫太子的模样。 两人好几天没见,沈忆琢磨着这么下去不是办法,还是得去这位未来的皇帝跟前刷刷存在感。 谁知出门走了没几步,忽然在幢幢花影里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被浓密树荫覆盖着的蜿蜒石子路的那头,男人举目望了过来。 他无比自然地出现在这里,仿佛他就该出现在这里,仿佛他从未刻意避开她。 沈聿看着女人穿着一袭清雅端庄得无可挑剔的淡蓝色莲纹宫装,环佩叮当,笔直地朝他走来。 他的眼睛定在沈忆身上,在她走到跟前的时候,嘴唇翕动了一下。 下一刻,沈忆从他身边走过,目不斜视,视若无睹。 沈聿:“……” “阿忆。”两人相隔几步远的时候,他低低唤了一声。 “我有话跟你说,”他转过身,日光下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没有温度的苍白,眼神却淬厉坚硬,直射向背对着他远去的女人,“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 “不想知道了。” 夏风中吹来沈忆平淡又干脆的声线,短促的尾音带着利刃一般的冰冷果断。 男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连脚步都不曾片刻停顿。 沈非走过来,镇定的神色中带着严肃:“公子,那位从京城过来了,急着见你。” 沈聿看一眼路尽头女人的背影,她即将从他的视线中消失。 胸口那口气突然就散了,说不上是放松还是泄了力气,树叶的阴影遮住男人黑色的瞳孔,他垂下眼。也许时机还没到,他想。 沈聿转身,从路的另一头离开。 一连好几天,沈忆日日雷打不动地前往苍梧书院送茶点,和季祐风在一众大臣面前唱了场天衣无缝的举案齐眉的深情戏码。 皇帝器重,王妃温柔体贴,大臣信服。连沈忆都觉得季祐风已经成为所有人心中最完美的太子殿下。 只差皇帝下旨。 只是沈忆没想到,几日后在苍梧书院,没有等到王俨送来立太子的圣旨,反而等来了一道晴天霹雳。 “殿下,瑾王率领叛军围在山脚下,此刻已在攻打宫门,意欲逼宫!如今行宫中兵力有限,瑾王来势凶猛突然,行宫危在旦夕,陛下命您速去隆安殿面圣,不得延误。” 季祐风合起奏折,语调还是沉稳的:“去请沈中尉过来。” 眼下行宫里最能指挥军队抵御瑾王的,除了沈聿,不做第二人想。 片刻,下人飞奔着来传话:“沈中尉已于两日前中午离开行宫,行踪不明,至今未归。” 沈忆倏然抬眸。 第59章 父子 沈忆和季祐风到隆安殿的时候, 正午的日光透过绿琉璃窗扇打进来,殿内光尘飞舞,秦德安正握着金匙往青花海水纹香炉里添香料, 淡淡青烟中,皇帝执着朱笔批折子。 两人先后行了礼,皇帝抬起眼:“过来了。”他摆摆手:“赐座。” 紧接着后面跟了一句:“你出去。” 这屋里除了季祐风, 就只剩了沈忆和秦德安, 沈忆一福身, 心里翻个白眼, 转身出去了。 皇帝搁笔起身,拿起剪刀走到书案旁边的五针松盆景前,漫不经心地修着枝叶:“祐儿, 子嗣可有消息了?” 亲儿子都打到家门口了, 皇帝竟和他谈这个。 季祐风跟在他身后两步,摇摇头,面露恰到好处的赧然:“回父皇,儿臣和王妃能做的都做了, 可惜一直没孩子的动静,王妃昨日还说去求一尊送子观音拜一拜。” 他说这话面不改色, 泰然自若, 仿佛这话是真的一样。 皇帝垂着眼修枝, 面上看不出喜怒:“子嗣之事也讲缘分, 一时没有也无妨, 倒是朕上次同你说的事, 你考虑的怎样了?” 季祐风心中一沉。 上次的事还能是什么事, 当然是以“去母留子”为条件让他做太子的事。 衣袖遮盖下的手指不自觉摩挲起来, 季祐风试探着开口:“儿臣知道, 父皇是担心待来日沈忆诞下嫡子,儿臣身子又不好,届时幼子登基,子弱母强,沈家势大,会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可儿臣以为,沈聿性情中正平和,绝非狼子野心之辈,若是父皇实在信不过他,儿臣大可收回他的兵权,他没了倚仗,自然无法干政,至于沈忆……” 季祐风细细观察着皇帝的神色,说出早就在心里翻来覆去琢磨八百遍的话,语气却是轻松随意的:“她不过是个妇道人家,素日就爱绣花弹琴的,哪懂什么朝政?若是父皇实在不放心,儿臣觉得与其除去她,不如……直接除去沈聿。” “咔嚓”一声轻响,剪刀刃咬合,斜出的一只细细的松枝落在地上,断口平整利落。 皇帝挪开手,继续修剪旁边的杂枝,没说话。 沉默如涨潮的海水,一点一点漫进殿内,几乎把人淹没。 “父皇,”季祐风看着皇帝平静深沉的侧脸,几乎把整颗心悬到了嗓子眼,艰难缓慢地一字一字低声道,“儿臣很小的时候,母妃便病逝了,儿臣甚至不记得娘亲长什么样子,儿臣不希望……未来儿臣的孩子也不知道自己母亲长什么样子,甚至一生下来就见不到娘。” 皇帝终于停下手,侧过脸看向季祐风,片刻,他忽然淡淡笑了笑,眼角泛开浅浅的皱纹,殿内霎时如春风过境,寒冬解冻。 他拍拍季祐风的肩膀,温和地道:“是朕不好,叫你为难了。” 季祐风身子一僵。 自他弱冠,皇帝再没有对他这般亲昵过。 季祐风不自然地笑了笑,身子一动都不敢动,手心全是汗,许久,他迟疑地道:“儿臣……没有埋怨父皇的意思,只是想把儿臣心中所想告诉您,和您商量商量……” 皇帝一笑:“朕知道。” 他回过头,接着修起松枝:“祐儿,朕的皇孙诞生那日,就是你入主东宫之时,至于你那王妃,你自便吧。” 季祐风面上瞬间绽开笑意,他立刻跪下,双手高举过头顶,俯身以额触地,声音微微颤抖:“儿臣,谢父皇!” 一个头磕在地上,两个人的视野完全错开。 季祐风没有看到皇帝唇边一抹似有若无的冷笑。 皇帝也没有看到季祐风在磕下头的那一瞬间,面上骤然消失的笑容。 远处嘶吼的人声骤依稀闯入寂静的殿中,隐约夹杂着刀剑相击的金戈之声,还有女人惊慌失措的尖叫。 骊阴行宫依山而建,皇帝的隆安殿是整个行宫地势最高的居所,若是连这里都能听到两军拼杀的声音,那只能说明……瑾王极有可能已经攻破宫门,正往隆安殿逼近。 季祐风望向窗外,低喃道:“……怎么会这么快。” 皇帝淡淡道:“朕上月秘密将京中一半兵力调去了西北,如今不仅是这里,整个京城的守卫都十分薄弱,本想着没人敢在京城放肆,谁知到头来——” 皇帝意味不明地笑了声:“竟是朕低估了他的胆量。” 季祐风忽然打了个冷颤。 他近来把持朝政,翻手为云,本以为大权在握,朝局尽在眼里,已经稳坐太子之位,可皇帝把半数兵力调去西北之事,他竟半点风声都没听到。 酷暑的夏日,他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季祐风弯下腰,姿态愈发恭敬:“眼下局势不明,父皇不能不顾自己的安危,儿臣请父皇移驾密室,待儿臣斩杀逆贼,再请父皇出来。” “不必,”皇帝道,“朕就在这里,哪都不去。” “可万一瑾王闯宫成功——” “他不敢,”皇帝握着剪刀,面色终于漫上些许阴沉,仿若山雨欲来,他冷冷地道,“就算朕把刀递给他,他也不敢杀朕。” “好了,这没你的事了,下去吧。”皇帝挥挥手。 季祐风只好躬身告退。 他走后,皇帝端详着这株被他修建得整整齐齐,没有一片多余叶子的五针松,神色一点一点沉了下来。 他撂下剪刀:“秦德安。” 皇帝负起手,淡淡地道:“翊王妃诞下皇孙之后,朕不想再看到她,这件事,你亲自去办,若被翊王发现任何不对,朕拿你是问。” 男人平缓的嗓音划过空中,带着隐藏的杀机,未留下半丝痕迹。 季祐风迈出殿门时,阳光刺向视野,他眼前一片恍惚,腿一软,差点没站稳倒下去。 等在殿门口的季安眼疾手快地扶住他。 一阵风扑过来,季祐风握拳咳了两声,低哑着嗓子吩咐道:“今日若能平安无事,季安,你去帮我查一件事。” 季安:“殿下要查什么?” 季祐风压低声音:“去查我母妃,当年到底是不是真的病逝。” 季安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量:“——什么?!” 季祐风喃喃道:“……我只愿不是我想的那样。” “殿下!” 一道清脆的女声传入耳膜,仿佛镇退邪祟的清心铃音,季祐风骤然回神。 他抬眼看去,只见殿门口台阶下一片葱郁清新的绿意中,沈忆扬起手臂,正笑着朝他挥手。 她眼神明亮,脸颊红润饱满,神采奕奕,眼睛弯成两道月牙,仿佛在阳光下闪着光。 明明最近日日都见到她,怎么会在这一刻,还是觉得她美到了极点。 季祐风稳住身形,定定神,迈开步子走过去,温声道:“天气热,怎么不回去等?” 沈忆眨眨眼,声音含笑,面上却一本正经地道:“眼下情况特殊,我还是守着殿下比较好。” 明知她大抵是在开玩笑,季祐风心里却像溺进了蜜糖里,手脚都开始发软。 算了。他想。 自那夜沈忆主动想和他圆房起,季祐风胸口一直憋了口气,如今,这口气终于散了。 她不喜欢自己又怎样,他喜欢她就够了,好在她是他的妻,以后他们还有很长的时间,足够他去爱她,足够他……等她爱上他。 如果她到最后也不爱他,那……也没关系。 见他不说话,沈忆关切问道:“殿下脸色怎么这样白?陛下跟你说什么了?” 季祐风笑笑:“没什么,只是父皇说,即便咱们没有子嗣,他也决定立我为太子,阿忆,你不用急着圆房了。” 沈忆心里松了口气,一时也没有仔细分辨这话的真实性,笑道:“是吗?那也挺好的。” “阿忆,”季祐风抬手抚上她的脸,慢慢摩挲两下,轻声说,“……如今我只有你了。” 所以,在查明他母妃死因之前,在确保万无一失之前,就算不做这个太子,他也绝不会让她生孩子。 沈忆怔了一瞬,垂下眼,没有躲开他的手。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两人身边掠过,直朝殿门而去。 沈忆看过去,只见一个高大的男人背影,看打扮应该是行宫的禁军,背影匆忙,殿门开合,这人很快消失在门后。 沈忆蹙起眉:“瑾王有备而来,看样子是破釜沉舟,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可行宫兵力不足,负责指挥的禁军统领作战经验也并不丰富,皇上还真坐得住……” 季祐风看着殿门:“父皇他,向来很坐得住。” 不多时,门开,内侍鱼贯而出,禁卫军走出来,后面是秦德安,而在秦德安的后面,竟是皇帝的身影。 打扇的打扇,举黄盖的举黄盖,仪仗簇拥着皇帝向外走去,井然有序,浩浩荡荡。 秦德安小跑着过来,朝两人行礼:“殿下,王妃,瑾王要陛下前去藏书阁谈判,陛下准备过去,让二位也一块过来。” 季祐风变了神色:“去见瑾王?这怎么行?万一那有埋伏——” 秦德安抹了抹额上的汗:“奴才也是这么说的,可陛下执意如此,谁能劝得动!” 季祐风沉默片刻,道:“孤一块过去看看吧。” 没多久,仪仗出了宫门。 门开,沈忆一抬眼,眼皮微微一跳。 宫门前的石阶上竟站满了人。 怪不得她方才在里面一直听见女人的哭声,原来是从这传过去的。 三宫六院的妃子只怕都在这里了,除此之外还有不少太监和丫鬟,想必是都知道皇帝的隆安殿是最安全的,所以都逃到了这里。 越靠近宫门的妃子品级越高,离得越远品级越低,可不管是品级多高的妃子,也不曾有一个人去拍这扇近在咫尺的宫门。 哪怕现在见到了皇帝本尊,也没人敢扑上来扯着皇帝说害怕,甚至皇帝出现之后,哭声反而弱了许多,女人们不敢大声哭,空气里此起彼伏地响起女人压抑的抽泣。 沈忆眸光划过人群,电光火石之间,她眼神微变。 不,并不是所有嫔妃都在这里。 ——有一个人不在。 恰在此时,皇帝淡漠的声音响起,听不出什么情绪:“她呢?” 第60章 画轴 简单两个字落地, 女人们忽然止住了哭声,目光在人群中搜寻起来。 虽然皇帝说的是“她”,可所有人都知道, 这个“她”指的是谁。 温雪霏。 她竟不在这里,根本没有人见过她。 渐渐的,女人们本就因惊吓而发白的脸色开始一点一点惨白下去。 眼下叛军四处作乱, 刀剑无眼, 温雪霏一个柔弱女人, 万一落入叛军手里, 后果不堪设想。 虽然皇帝只是淡淡问了这么两个字,可没有人怀疑,如果温雪霏有什么不测, 皇帝会让逃到这里的所有人为她陪葬。 秦德安脸上止不住地往下淌着汗, 他拿袖子擦着脸,上前道:“回皇上,奴才方才遣人去温婕妤宫里寻过了……没找到,奴才已经吩咐人去各处找了。” 皇帝却忽然说:不用找了。” 秦德安一愣。 温婕妤在皇帝心里到底是什么位置,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皇帝也并不解释。他向来没有解释的习惯。他眯着眼看向西北方向:“走吧。” 目送皇帝的仪仗走远,众人劫后余生般长出一口气。 走了约莫一刻钟, 苍翠群山之下, 终于看见藏书阁古朴厚重的木牌匾和楼体。 藏书阁位于行宫的西北角, 地势平缓, 易攻易守, 算不上什么战略要地, 也不知道瑾王为何独独选了这里谈判。 朱红色的大门向两侧敞开着, 透过门向里望去, 藏书阁主楼的正前方的空地上用青砖铺了一个巨大的两仪八卦阵, 上面已经摆好了桌椅。瑾王一身银甲,头戴铁盔,脚踩军靴,身上脸上溅了大片黏稠的暗红血迹。 他坐在其中一边的椅子上,一改往日威严的模样,懒散地靠着椅背,两腿交叉翘在桌子上,垂眼看着桌面上一幅卷轴。 卷轴边缘微微发黄,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也不知是什么东西,瑾王看得入神,听见皇帝来了他也没有转头看过来。 叛军和行宫禁军远远站着,各自占领一边,两方将士都把手放在刀柄上,神色严肃。 天不知什么时候完全阴了下来,呈现出一种冷沉的灰色,大风平地而起,军旗猎猎作响,树冠被刮得齐齐倒向一侧,林涛阵阵,风声在群山之间回荡。 皇帝袍袖鼓荡,迎着风一步一步走向瑾王。 季祐风正要迈步跟过去,瑾王忽然斜眼看过来,冷笑道:“好弟弟,这么急着过来护驾?也不想想就你那身子骨,能护得了谁?” 季祐风微微一顿,停下脚,也不生气,只笑笑说:“大哥说的是。” 瑾王不再理他,他转过头,专心致志地将目光凝聚在面前走来的皇帝身上,自下而上,一寸一寸地打量他。 一尘不染的黑靴,龙袍是简简单单的银缎面,仅在袖口领口和下摆处密密地用金线绣了龙纹,腰间玉佩香囊一丝不乱,全身上下没有一处赘余,低调处尽是难以估量之数,透出尊贵到极致的简洁。 自然,这身衣服也就只有皇帝能穿出这个效果。皇帝也曾经盼着他能穿出来这个效果,可瑾王知道,若他穿上,只会像是披了个麻袋。 他总叫他失望。 可他的父皇,不论在什么时候,总是冷静从容到残忍。 瑾王努力维持着自己的松弛,想让自己看起来一人当关万夫莫开,让自己看起来胜券在握满不在乎,可当松弛需要努力的时候,便不可能再松弛。 皇帝向他走来,仿佛一座巨峰压顶而来,每走近一步,瑾王感觉自己就变矮了一分,当皇帝最终站在他身前时,他仿佛站在山脚,仰望终其一生都无法翻越的高山。 瑾王垂下头,歪了下嘴角,露出一个滑稽的弧度,不知在笑谁,但一转眼他又抬起头,恢复了那副凶狠冷酷的模样。 “父皇没想到吧,儿臣会用这种方式和您见面。” 皇帝坐下来,手臂随意搭在椅子扶手上,抬起眼,平静地道:“是有些意外。” 听到这句话,瑾王终于露出一点真切的笑意,他放慢语气,悠悠道:“父皇有什么想问的,儿臣必定知无不言。” 他紧紧盯住皇帝,眼中燃着一团火焰。 问一问他的计划吧,问他怎么有如此过人的胆量,问他如何悄无声息地布置了这般隐秘周全的计划,问他用了怎样巧妙的作战方法才如此顺利地攻破宫门,畅通无阻地来到他面前。 然后他就可以在皇帝惊讶的目光里故作轻松地说:“这算什么?我会的多着呢。” 可皇帝眼中不曾流露出一丝惊讶,他只是淡淡地说:“你想要什么?” 瑾王愣住了。 皇帝拎起茶壶倒了杯茶,往茶杯中瞥了一眼,茶水浑浊暗黄,离清透还差得远,他收回手,没再碰这杯茶。 瑾王神色僵了下,一时竟不知道皇帝是嫌弃茶还是嫌弃人。 他深吸口气,尽力维持着语气的平稳:“你就没有,别的想问的?” 或者问一问他为什么要逼宫呢?问他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哪怕是问问他有没有想过这样做的下场,有没有想过,如果失败了他可能会死? 问一问吧……求你了,求你了啊…… 男人的眼睛一点一点黯淡下去,最后只残存些微亮光,狼狈又无助地挣扎着,不肯彻底熄灭。 他站在皇帝对面,像只渴望被人发现的蚂蚁。 “别的?”皇帝皱起眉,十分罕见地如此直接地表现出不悦,他冷冷地道,“怎么,不过是抓住朕一个妃子,就这么迫不及待地到朕跟前显摆?” “也罢,朕就顺你的意思,朕问你,温雪霏呢?” 瑾王眼中闪过一瞬间的迷茫和疑惑,随即便反应了过来。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 这笑声越来越大,在这空旷之地响起了回声,裹挟着尖啸的山风,透着令人心悸的苍凉。 皇帝端坐不动:“你笑什么。” 瑾王渐渐收了笑,无声地看向皇帝。 皇帝眸光微停。 他这个总是端的十分老成的儿子,竟在这一刻绝无仅有地红了眼睛,眸光死一般寂静地望着他。 瑾王抹了下眼角,抬起头:“我笑什么?我当然是觉得可笑。” “可笑我跟你做了二十多年父子,我不曾看清你,而你也未看清过我,不,其实是你——你他妈从来不曾睁眼看过我!” 最后一个音落地,砰地一声,男人猛然飞起一脚,踹翻了脚边的圈椅! 几乎是同时,刀锋与鞘壁摩擦的尖锐之声整齐划一地自远处传来,金戈嗡鸣,刀尖闪寒光,杀气四溢。 所有禁卫军拔刀出鞘,对准了瑾王。 皇帝挥挥手,齐刷刷的铿锵一声,所有禁军收刀入鞘。 皇帝难得沉默片刻,终于,他看着这个儿子,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瑾王仰天大笑:“我想说什么?哈!我没什么想说的,因为太多了,我不知道说什么,更不知道从何说起!我只知道我恶心你!我恶心当你儿子!我恶心出生在这个皇宫里!!!” 皇帝的瞳孔微微一跳。 瑾王一甩袖子,在桌子这侧走来走去,唾沫横飞:“从小到大,不管我多努力达到你的要求,你永远不满意。努力?哈,努力哪是聪明人需要做的事?只有我这种蠢货才需要努力!我当时小,不明白,以为只要我够努力,你就能夸夸我,可现在我知道了,我越努力,你越他妈看不起我!” 说到这,他低低一笑,停下脚,望向皇帝:“不过没关系,我后来想通了,你就是这么冷漠一人,对谁都这样,没办法,谁让我投胎做了你儿子?可季祐风出生之后,我才知道我错了。” “你不是看不上你的儿子,你只是看不上我。” 他声音不大不小,足够季祐风听得清清楚楚。 季祐风微一挑眉,停顿片刻,迈步走了过去。 沈忆想了想,也跟了上去。 瑾王这次似乎没注意到两人过来,他伸出手,指尖缓缓划过桌上那副始终不曾打开的画轴。 皇帝的语调仍然平稳,只是有些缓慢:“他身子弱,年纪小,又是你弟弟,朕自然要多看顾他。” 季祐风轻声道:“大哥,你实在误会父皇了,他其实——” “你闭嘴!”瑾王一声暴喝,手指下意识用力,将卷轴握出了深深的褶皱,猛然拔高声音,“我误会?我误会他什么了?从小到大说我不如你聪明的人是不是他!对我百般挑剔对你却一句重话都不舍得说的人是不是他!决定让你当太子之后也不肯安慰我一句,说我根本不重要,是不是他!” 男人破碎嘶哑的咆哮响彻四方,万籁俱寂,灰色天幕低得仿佛伸手可及,黑云翻滚,只有风声尖号凄切。 季祐风神色平静,未有丝毫变化,反是皇帝听见之后,眉梢微动,侧头忽然看了眼季祐风,而后慢慢地阖了阖眼。 皇帝的声音忽然疲惫下来:“所以你今□□宫,就是因为听说朕说你不重要。” 瑾王红着眼,咬牙说:“是又怎样?左右我在你心里也不重要,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扶不上墙的烂泥!一个每天等着你施舍的傻子!你别以为你在我心里多重要,随便你怎么说,我才不在乎。我根本不在乎!” 话这样说着,两行泪顷刻间淌下,划过男人的面容,掉在地上,瞬间浸进泥土里,消失不见。 瑾王立刻仰起头,狠狠抹了把脸。 也就是这一仰头,他没有看到皇帝的眼睛,也没有看到皇帝衣领上,忽然出现的一滴很小很小的被浸湿的深色水渍。 只有沈忆看到了,她终于意识到——皇帝的反应,不太对劲。 沈忆下意识去看季祐风,才发现这人从头到尾简直平静得过头,仿佛对一切都毫不意外,早有预料。 沈忆慢慢明白了。 皇帝却突然没了耐心:“别演了。” 瑾王握着卷轴的手一紧,眼神茫然:“演?” “说这么多,不就是想全都推到朕头上?”男人的唇牵出凉薄讥诮的讽笑,“就按你说的,都是朕不好,朕忽略你偏心翊王,你逼宫逼的正大光明,你逼宫逼的合情合理,你师出有名,你光明正大,你全是不得已的苦衷——演得都挺好,可朕告诉你,没用。” 他面无表情:“你想以此让朕让步,主动补偿你,不可能。把温雪霏带上来吧,朕只看你实打实的筹码。” 瑾王忽然笑出声来。 “你觉得我说这么多,只是为了给逼宫找个理由,”他弯腰笑得不可自抑,“父皇,你总能出乎我的意料,每一次我觉得你要给我些许回应的时候,你都能狠狠扇我一巴掌,让我知道自己有多么痴心妄想。” 说完他笑声忽然停了,声音忽然低下来,嗓音沙哑,轻不可闻:“……我真是愚不可及,才会跟你谈感情。” “你说对了,”下一刻,瑾王直起身大声说,但他侧过了身子,只留给皇帝他侧脸的鼻尖和下巴,不肯让对方看到自己的脸,“我的确是想跟你打感情牌让你愧疚,父皇就是父皇,一眼就识破了,既然这样——来人,把温婕妤请过来。” 很快,两个侍卫把温雪霏带到了瑾王身后,一人持刀横在女人脖间,另一人牢牢跟在身侧。 瑾王转身面对着皇帝,他前所未有地冷静,头脑再没有任何时候比这一刻更清楚了,跟方才几乎判若两人:“端午的时候,父皇为了她,可是跟儿臣发了好大的脾气,既然这女人这么重要,那儿臣想做个太子不过分吧?儿臣请父皇退位当太上皇,也不过分吧?” 如今再说起某某比他重要之类的话,他的语气已然稀松平常,甚至带着倦怠的笑意:“自然,如果父皇觉得过分,那也没关系,儿臣只会觉得这女人其实对父皇来说不重要,不重要的话,儿臣不管是送她去见阎王爷还是去见儿臣手下几个月没见过女人的兵,想必父皇都没意见。” 皇帝抬眼看向温雪霏。 女人宫装整齐,只是鬓发微乱,白皙纤细的脖颈微微扬起,每一寸都美得惹人怜惜,叫人想撕烂她的衣服,掐住她的脖子看她哭泣。 只是她并没有看他,她美丽漆黑的眼睛看着远处某个地方出神,瞳孔中透着沉寂的死气和令人沉醉的幽光,仿佛她在人间之外,仿佛无人在她眼前。 皇帝眯眼看着温雪霏,无声无息地握紧扶手,良久,一个字一个字地对瑾王说:“好啊,随你。” 女人仍然没有反应。 瑾王一挑眉,挥挥手说:“好吧,既然这样,那儿臣就不客气了——动手吧。” 话音落地,侍卫扶住温雪霏的身体,握紧刀柄。 下一瞬,刀光闪过——! 伴随着一道令人目眩的白光,眼前闪过模糊的人影,耳边仿佛还有利箭穿空而过。 瑾王定睛一看,瞳孔微缩! 不知从何处射来两只箭羽,两个侍卫被当胸穿过,已经软倒在地不知生死,而原本侍卫的位置,竟赫然站着沈忆。 在利箭射中侍卫的那一瞬间,她便反应极快地一个撑手从桌子这边翻过去,到了温雪霏旁边,还顺手从其中一个侍卫腰间抽出了剑。 沈忆一把揽住温雪霏,带着她后退数步,一直到行宫禁军附近才停下。 眼看温雪霏安全了,沈忆挽一个剑花将剑负在身后,这才不紧不慢走了回去。 直到她走回来,瑾王才有些回过神来,不阴不阳地笑道:“看不出来翊王妃竟有如此好身手。”他又看向箭羽射来的方向,那人面色惨白,身材颀长,一袭青衫在风中摆动,冷白劲瘦的手掌握着弓。不是别人,正是梁颂。 瑾王眯起眼:“向来只道梁少卿这双手执笔很适宜,未想过有一天,执起弓来亦很合适。” 皇帝意味不明地远远看一眼梁颂,未置一词,转头淡淡道:“你是自己认罪,还是朕着人把你押进天牢问罪?” 瑾王不紧不慢地道:“父皇急什么,眼下咱们兵力相差无几,真说起来,我的确弱一些,可——” 他话锋一转,好整以暇:“我也没说过,我就这么点儿兵力吧?” 随即,瑾王将目光转向藏书阁的大门,含笑道:“喏,这不就来了。” 几人循声望去,只见大敞的朱门之间,高大的男人手扶腰间佩剑,大步走了过来。 瑾王已经懒得再去看皇帝的脸色,径自坐下:“卫卿,之前联络的援军已经都带到了?” 卫云长的目光一一扫过皇帝,翊王,沈忆,最后低头道:“是。” “很好。” 瑾王手指一勾,终于解开了那副被他攥了很久的画轴的系带。 他抬手一滚,卷轴转动,一副临帖出现在众人眼前。 字迹十分奇怪,若说稚嫩,可笔锋走势之间隐见凌厉苍劲,可若说成熟,却又能明显感觉到笔力虚浮,显然是腕力不够。 瑾王掏出一个东西,淡淡地道:“这是我开蒙第一年,来行宫时你握着我的手写的字,也是我长这么大以来唯一一副。我当年从行宫走时忘了带,后来惦记很多年,却再没有找到,今日手下人在藏书阁瞎翻腾,倒是找出来了,可,我不想要了。” 说完,他点亮手里的东西,扔了下去。 那是一个火折子,落到纸面上瞬间烧起了一片火海,宣纸团起,凝缩,焦黄,枯黑,回忆藏在字迹里,在大火里无声落泪,嘶哑着挣扎,直至平息,安静地等待被焚烧,最后只剩灰烬。 一阵风吹来,吹起纸灰,了无痕迹。 “我给过你机会的,”瑾王笑笑,面上不见喜色,亦无悲意,只剩冷漠,“但现在结束了,父皇。” 皇帝看着灰扑扑的桌面,不知在想什么,没有说话。 沈忆终于沉不住气了。 她当真是大意了,只顾着计划朝中的势力,竟完全忘了防瑾王。 破釜沉舟,狗急跳墙。她早该知道的。 她掂量掂量手中的剑,眯着眼想,若是她现在拼着被卫云长砍个重伤翻过去,有没有命能一剑捅死瑾王? 可眼下也唯有这一个办法了,沈忆凝住神色,握紧剑。 然而就在这时,身后忽然响起男人的声音,音色低沉醇厚,像最厚重饱满的钟声,一阵一阵传到人心底去—— “殿下现在说结束,太早了吧。” 沈忆生生止住身子,愣了一瞬,猛然回头。 ——这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沈聿浑身是血的模样。 墨色的发,苍白的脸,鲜红的血。大风吹起他的长发,玄衣冷肃,在空中猎猎摆动,男人单手提剑,鲜血顺着他雪白的手指和冰冷的剑身滴下,洇进泥土里,在他身后,一串深红色脚印蜿蜒着,一直到视野尽头。 可他仿佛没有痛觉,仍是极其淡漠无谓的神色,目光隔着众多将士,深邃平静地向她望过来。【你现在阅读的是 】 60-70 第61章 平叛 沈忆从未想过这世上有人能把沈聿伤成这样。 那是很久以前, 沈聿出家归来操办沈庭植的丧事,彼时她和他完全不熟,只是偶有一日清晨, 她醒得早,出来透气时路过演武场,不经意间瞧见了沈聿练剑的身影。 夏末薄薄的晨雾里, 男人手执长剑, 剑尖回转之间, 宛若流光, 每道剑风都带着与表面的沉静截然不同的汹涌凛冽杀意,仿佛将空气都割碎。 沈忆远远站在柳树下,看了很久。 彼时她在沈庭植的指导下已经对武学颇有了解, 自然看得出沈聿这看似轻松的一招一式已是旁人终其一生也难达到的高度, 她只是忽然想起曾经认识的那个叫阿淮的少年,也是一个在剑法上精彩绝艳的人。 那时她央他教她剑法,当时少年面上冷冷的,转天再见她时手里却多了把剑。彼时阿淮提剑站在和光堂的槐树下, 同她说的第一句话是:“用剑不讲虚势,讲剑意。你若一往无前, 对手自会未战先败。” 那是沈忆第一次觉出少年平静冷淡的表面下有怎样狠绝凶厉的心肠。 那一日, 当沈忆靠在树下想起这句话时, 也第一次隐隐触及了这位陌生养兄清冷深沉的皮囊之下, 有怎样一身冷绝肃杀的硬骨。 沈忆始终不认为这样的沈聿会被谁伤到。 虽曾听说沈聿在西北边境重伤垂死, 可毕竟她没有亲眼见到……她终是想象不出他垂死的样子。 可在这一刻, 沈忆终于知道了。 在沈聿极其缓慢地, 一步一步踩着渗进泥土里的血脚印向她走来的这一刻, 沈忆终于知道, 这个男人并非刀枪不入,只是他太擅长伪装和欺骗,他执着地想要骗过所有人,包括他自己。 眼睛一阵刺痛,沈忆慢慢地别开脸,垂下眼看着地面,动了动喉咙,强压下喉间干涩的痛。 耳边响起瑾王不屑的嗤笑:“沈聿,你打仗的天赋再过人,也不必自大到这个地步,竟妄想以一人之力对抗本王和卫卿的近十万大军吧。” 视野里出现男人的黑靴,鞋面被血迹浸染得斑驳深浅不一,沈忆盯着鞋面 ,听沈聿仍十分平稳淡漠的声线:“沈某自然没有以一敌万这样的好本事,但若说是领着卫大人带来的援兵打场胜仗,沈某自问还是能胜任的。” 沈忆怔了下,反应过来后,立即抬头看向卫云长。 瑾王脸色微变,冷笑道:“沈将军这话,本王怎么听不懂了?卫卿专为本王联络四方借来的兵,为何要听你指挥?” “何况——”瑾王不动声色地扫一眼卫云长,意味不明地道,“卫卿看重家人,自然是对本王极尽忠心。” 他有意无意地咬重“家人”二字。 在场众人皆知,卫云长的妻子是瑾王的表妹,兄妹二人自小关系不错,因此便下意识都以为瑾王这句话是在打亲情牌,好拉拢卫云长,一时都没往别处想。 唯有卫云长,听到这话之后,冷冷看了瑾王一眼。 沈聿也不解释,只道:“卫大人,你要的人,沈某全须全尾地为你带出来了,你答应沈某的条件,是不是也该兑现了?” 几人俱是一怔。 人?什么人? 随着卫云长抬起眼看向藏书阁的殿门,众人才意识到,门口竟还站着人,只是一直没随沈聿进来。 是一个年轻的女人,长发垂落,荆钗素裙,虽仪容不整却并不叫人觉着狼狈,眸光沉静柔和地望着这边。她两只手分别牵着一个男孩,两个孩子都紧抿着唇,似是在拼命压抑着不哭出来。 卫云长克制着收回视线,再看向沈聿时,神色难免复杂起来。 两日前,瑾王起事的前一天,卫云长那几日为了联系军队在京畿各地已经来往奔波数次,连续几晚没睡一个囫囵觉,眼看第二天就要随瑾王逼宫,生死难料,卫云长连夜赶回了山下小院,准备同妻儿道别。 谁知推开院门,竟是满院狼藉。 水田里小小的幼苗被践踏得歪七扭八,葡萄架塌在地上,紫黑色的果肉堆着散发着酸臭,妻子钟爱的那把摇椅被人劈了一刀,巨大的裂缝蜿蜒而下,狰狞丑陋。 他奔入屋内,亦是空无一人,唯有桌子上一张字条——“本王自会好好照顾表妹和两个外甥,卫卿只管专心筹划大业”。 字迹潦草,一笔一划都透着那个人的狂妄和高高在上。 卫云长大手一攥,几乎将字条生生捏碎。 他在屋内枯坐一夜,翌日天亮,便去了行宫。 只他去见的人并不是瑾王,而是沈聿。 事实证明,这一次,他没看错人。 瑾王必是派了大批顶尖高手看守这母子三人,而沈聿为了尽量不惊动瑾王,定然不会带太多人马进行搜救……完全可以想见,沈聿是用这满身鲜血,换了他妻儿毫发无损。 卫云长深深看一眼沈聿,抱拳郑重道:“大恩不言谢,卫某定铭记在心。” 沈聿咳了两声,面上终于露出浅浅笑意:“那么卫大人,是决定好了?” 卫云长看向瑾王。 在看到门前一大两小三个身影的那一刻,瑾王就明白了一切。 此刻对上卫云长的视线,瑾王的声音绷得仿佛一张拉满的弓弦,他咬着牙:“卫云长,你摸着良心说,这么多年来,本王何曾亏待过你?即便是这次也只是软禁你妻儿,绝无丝毫凌辱!你本就不同意逼宫,谁知道你会不会倒戈相向?本王想确保万无一失,难道有错吗!” “我说过,让你信我。”卫云长看着他说。 “信你?!你居然跟我说信你?!”瑾王双眸充血,一掌拍在桌面上,目眦欲裂,“我凭什么信你!就凭我是你的表姐夫?就凭你我相识多年?还是就凭你那一句虚无缥缈的话!卫云长,你知道我逼宫是下了多大的决心,冒了多大的风险,我把我这条命都赌上了!!我难道还不能给我的命多一层保障了?!!” “殿下,”卫云长凝视着瑾王,声音沙哑中透着疲惫,“我是真的想帮你。” 瑾王仰天大笑,神色轻蔑:“帮我?我有什么值得你背着谋逆的大罪也要帮我?卫云长,你我不过是各取所需,别在这里虚情假意,恶心。” 卫云长沉默片刻,道:“无论你信不信,我之前跟着你,是因为我觉得你虽然有些贪功,可本心并不坏,你只是想向陛下证明自己,想得到认可,我都知道。但殿下,其实你不用向谁证明自己,你自幼比谁都勤奋好学,能力学识并不低于任何人。” 他轻声说:“殿下,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最合适的太子人选。” 瑾王一怔,两行泪蓦地滚过脸颊。 “那现在呢?” 卫云长道:“现在?现在,我知道不管我怎么说,你永远不会真正信我,就像你当初不肯信秦峰青和何玉良不会供出你一样。殿下,抱歉,我不可能把我的未来交到一个永远疑心我,随时会用家人性命威胁我的人手上。” 瑾王阖上眼:“……为什么没有人早些告诉我这些。” “父皇,”他睁开眼,抬起被泪水浸湿的脸,哀戚地道,“为什么你就不能跟我说这些话,你不知道我做梦都想听你夸夸我,可从小到大,你从来只会夸季祐风。” 皇帝沉默着,一言不发。 “罢了,”瑾王笑了下,移开眼睛,“你本就是这样的人。” 下一刻,他忽然看向季祐风,唇边勾出阴冷瘆人的笑意,“我的四弟,别以为父皇很爱你,他只是需要一个继承他的位置帮他守住江山的工具罢了。不信?不信,你去问问他——” 瑾王的笑声轻而诡谲:“问他,你母妃,到底是怎么死的?” 季祐风的眸光陡然一凝。 皇帝忽然起身,冷冷地道:“瑾王失心疯了,带他下去。” 瑾王勾着唇笑看皇帝一眼,没有半分反抗,二话不说跟着禁军走了。 皇帝负起手,没有看季祐风,更没有半分解释的意思:“卫卿在此次平叛中立了大功,待朕返京,定好好嘉奖,眼下,都回去歇息吧。” 说完,他扶着秦德安的手,在众人的跪拜行礼声中往殿外走去。 那双用金线绣着龙纹的靴子从沈忆眼前走过去,她比众人慢一拍起身,然后缓缓抬起眼,看着皇帝的身影,逐渐握紧了剑柄。 长剑在手,又是如此之近的距离,她只需要轻轻一挥手,就能为她死去的亲人,为数万梁军的英魂报仇。 ——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一片废墟的梁都,秋夜里火光肆虐的皇宫,冰冷的龙椅上父皇死不瞑目的双眼,母后美丽枯槁的身体……这些画面一一从眼前闪过,血液逐渐沸腾起来,在身体里疯狂奔涌找不到出口。 沈忆握着剑的指尖隐隐发白,她死死盯着皇帝的背影,仿佛视野里只剩了这一个人。 季祐风看看沈忆,再望向她视线的尽头,似是察觉到什么,神色隐隐地变了。 他沉下语气:“阿忆?” 沈忆仿佛完全没听见,仍盯着皇帝,右手大拇指抵住剑柄,剑身慢慢地从剑鞘之中滑出。 季祐风彻底变了脸色,立刻就要伸手去抓她的手。 就在这时,卫云长突然拔高嗓门喊了一声:“沈聿!” 沈忆拔剑的手猛然止住,她倏然回头,眼中甚至还带着几分茫然,看得出这只是她下意识的反应。 季祐风的手顿在空中。 意识逐渐从方才的状态中抽离出来,沈忆心头涌上一阵阵后怕。 若是她真的当场杀了皇帝,仇的确能报,可她自己只怕也要因为弑君命丧黄泉了。 沈忆往人群中扫了一眼,眸光猛地定在了一处。 卫云长单膝跪在地上,口中不住地喊着什么,她听不见,她只看到他的怀里,沈聿闭目倒在地上,头软软地歪向一侧,嘴唇呈现出一种惨淡的灰白,胸口毫无起伏,整个人无声无息,安静得叫人害怕。 沈忆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 下一瞬,手腕被紧紧扣住。 沈忆迟钝地回头,看见季祐风的面容。 男人看着她的眼睛,语气温和,眼底笑意幽凉,轻声问:“阿忆,过去做什么?”- 夜凉如水。 “吱呀”一声轻响,隆安殿的殿门从外推开,轻薄的纱衣扫过门槛,随着女人轻缓的步子,水一般无声地流进门内。 秦德安伸手合上门,罕见地没有跟进去,而是守在了门外。 他双手拢袖,抬头望了眼不远处廊下的一道静立的青衣人影,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一门之隔。 珠帘轻晃,清脆作响。 皇帝坐在书案前,抬起头,目光一寸一寸划过女人的身体:“来了。” 第62章 旧伤 温雪霏福身:“参见陛下。” 皇帝搁下笔, 向后一靠,手指敲了敲书案:“过来。” 温雪霏停了一瞬,垂着眼走了过来。 她规规矩矩地停在皇帝身边, 鸦羽般的黑睫垂下,自始至终没有看他。 皇帝抬起手,将她拽到自己腿上。 温雪霏一寸一寸软下身子, 柔顺地贴在男人怀里。 常年握笔批折子的粗粝指尖流连在女人细白的脸颊上, 皇帝笑意淡淡:“梁颂今日挽弓搭箭救你, 你方才在门口碰到他, 有没有道谢,嗯?” 过了一会,温雪霏轻声说:“梁大人站得远, 没来得及过去, 改日吧。” 皇帝抬起女人的下巴,看进她的眼睛:“爱妃准备如何报答梁爱卿?” 温雪霏稳着声线:“道谢即可。” 皇帝把玩着她的耳垂:“这样大的救命之恩,只是道谢,不合适吧。” 女人长睫一颤。 皇帝附在她耳边, 漫不经心地说:“朕帮你回礼,如何?” 没等她回应, 皇帝收紧手臂, 将她打横抱起, 放在书案上。 温雪霏坐在书案边上, 双腿悬空, 细白的手指撑着冰冷的桌面, 皇帝捏起她的下巴, 她被迫仰起脸。 男人摩挲着她的下颌, 语气淡到极点:“听说上次因为被梁爱卿听到承欢的声音, 你连着好几日茶饭不思,怎么,是因为觉得自己叫得不够好听?” 长长的指甲划过桌面,发出尖利的声音,女人如水的眸子映出惊颤,“……嫔妾不懂皇帝在说什么。” “听不懂没关系,”皇帝俯下身,沉沉笑了声:“爱妃承欢时嗓音宛如天籁,朕就赏梁爱卿再听一次,以报答他救你的恩情,可好?” 温雪霏的神色瞬间凝固住了,同他对视数息后,她的身子止不住地打了个寒颤,水光一点一点漫进眼眶里,她泪眼盈盈地看着皇帝:“皇上一定要如此折辱嫔妾吗?” 皇帝用手背划过她的脸,丝毫不为所动,温和地道:“你如果不出声,朕就杀了他。” 话音落地,两厢对视。 女人眼眶里的泪水忽然止住了,她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是眉眼微微动了动。 只是这一动,她整个人的气质和神态便与之前迥然不同。 柔媚和可怜都退去,剩下的只有平静和冷漠,温雪霏睁着眼,眸光犹如实质一般,面无表情地盯着男人。 皇帝却笑了,他抬手松松掐住她仰起的脖颈,看着温雪霏的眼睛,轻声说:“你知道朕最喜欢你什么?” 刺啦一声,纱衣被撕碎,轻飘飘落在男人脚下。 他的唇贴过去,一字一字附在她耳边说:“朕最喜欢你一边恨不得杀了朕,一边又不得不迎/合朕。” 衣袖挥过,哗啦几声,满案奏折如大小雨珠砸落地面。 大手按在女人腰后,一把将她的身子带过来,一/冲//而/入,紧密贴/合,愈来愈深。 指甲带着浓烈的恨意无声嵌进男人的背,留下斑驳血痕。 烛光稳定而明亮,窗扇上映出两个人抵死缠绵的清晰剪影。 女人破碎的口申/口今哀求随着夜风一点点飘出窗来,若有若无地缠绕在廊下。 守在门前的内侍无一例外地垂下头,屏气凝神。唯有不远处那青衣男人抬头看着那扇窗,右手握成拳负在身后,自始至终一动不动。 月光黯淡,只能看到男人清瘦的脸颊轮廓,眼睛隐深邃眉弓的阴影下,阴翳深沉,没有一丝光亮。 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沈忆一大早便起床,带着阿宋往小厨房去了。 虽然昨晚提前吩咐过,但沈忆还是早来了大半个时辰,亲眼看着厨娘一样一样把她要的菜式都做好,热气腾腾地装进三层高的漆木雕花大食盒里。 昨日她眼看着季祐风的脸色不太对,一时也没敢往沈聿那边去,一直到沈聿被人抬走,她都没能过去看上一眼。 直到昨日深夜阿宋悄悄打探了消息来回禀,说沈聿已经没什么大碍,接下来只需要静养,沈忆才总算是安下心。 阿宋稳稳当当地拎起食盒跟在沈忆身后,小声嘀咕:“姑娘这早膳,十个沈公子来了也吃不完,更别说人家还受伤了,哪受得了这么补。” 沈忆瞥她:“谁说非要他吃完了?能吃一点算一点。” 阿宋无语望天:“沈公子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在这次平叛里更是立了大功,膳房难不成还会亏待他?你还非要亲自过去送饭。” 沈忆淡淡地说:“不是怕膳房亏待他,是怕他亏待他自己。这世上,也就他不把他自己当成一回事。” 阿宋一怔。 姑娘这话,怎么无端听出来一股伤感? 她偷偷觑了眼沈忆,少女冷眉艳目,看起来依旧是记忆中那个沉稳冷静,杀伐果断的宋行野,可阿宋知道,以前的宋行野,绝说不出如此柔软的话。 以前的宋行野,满身戾气,手段狠绝,从不在乎别人的命,也不在乎自己的命。 可如今,这个一直理智冷漠得仿佛没有任何情感的姑娘,竟也有了一举一动都叫她牵肠挂肚的牵绊。 阿宋一时竟不知道这对于仍背负着血仇的沈忆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多时,两人走到了沈聿住的青桐斋。 下人说沈聿这会正在用早膳,一路引着两人进了卧房。 进了门,沈聿靠在床头,身前放了一个矮木桌,上面摆着一碟青菜,一小碗粟米粥,还有一盅清澈见底的鸡汤,最上面飘着零星的油点。 沈聿执着筷子,难得愣了下:“你怎么来了?” 沈忆扫一眼矮桌,即便早有预料,心底的火还是噌地冒了上来,她冷笑:“来看看你死了没。” “……”沈聿顺着她看向矮桌面,心底了然,慢慢舀了勺粟米粥送进嘴里,“胃口不好,只想吃清淡的。” 沈忆冲阿宋摆摆手,在床前站定,看着沈聿说:“你当我眼瞎吗?清淡还是简单都看不出来?若是御膳房只能把清淡做成这样,我看他们也不用干了。” 沈聿眼看着阿宋干脆利落地把桌面扫荡一空,只给他留了一双筷子和一只碟子,然后又打开那只巨大的食盒,有条不紊地从里面端出一只又一只精致小巧的碟子,每只碟子里都只装了几口的量。没多久,十几样菜满满当当地摆在了桌子上,色泽鲜亮,看得人再没胃口也有了胃口。 沈聿看着这满满一桌,一时没说话。 沈忆在床边坐下,执起筷子,若无其事:“我还没用早膳,一起吃吧,让你沾沾我的光。” 沈聿抬起眼看着她:“我以为,你不会再见我了。” “是不准备再见你了,”想起来上次两人在竹林里说的话,沈忆冷笑,“这不是看你快死了,来给你送送终吗。” 沈聿沉默片刻,静静地说:“抱歉。” 他没有说具体是对什么抱歉,便叫人觉得他是对她和他之间的所有一切都抱歉。 实在叫人恼火。 沈忆去夹菜的手停在空中,片刻,她嗤笑一声:“哪能呐?是我得谢谢沈大将军您,谢谢您这么不要命把卫云长争取过来,谢谢您这么出生入死,谢谢您默默付出,谢谢您把我看得比你的命还重要,可以了吗?够了吗?还想听我说什么?” 沈聿的声音恹恹的:“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可我是这个意思。”沈忆说。 她面上的戏谑讥笑瞬间消失了,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沈聿,你既然不能让我对你负责,就不要干这种让我欠你一条命的事,你是能豁得出去,可我受不起。我不想以后的路是踩着你的血走过来的,沈聿,我真的会受不了……我想想就害怕,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 话再也说不下去了,沈忆朝着旁边仰起脸,用手指迅速抹去了眼角溢出的泪,下颌绷得紧紧的,硬是没发出半声哽咽。 沈聿望着她冷白肌肤上通红的眼角,只觉喉咙被堵住了一般,他哑着声音,仿佛说出每一个字都用了莫大的力气,一字一句道:“阿忆,我之所以那日跟你那样说,其实是因为——” “你不用说了,我说过,我已经不想知道了,”沈忆回过头,果断地打断他,她已经迅速地收拾好了神色,除了眼眶有些红,完全看不出方才哭过,她冷静地握住勺子盛粥,“这个原因,我猜,和你之前喜欢的那个人有关吧,但不管怎样,你既然心有芥蒂,那我强求亦是无用,不会有结果的。” 她把粥推过去,轻声说:“沈聿,我想好了,以后,我会和季祐风好好过日子。” 这一瞬间,面前的人仿佛凝固了,窗外的云不再走,鸟鸣和风声销声匿迹,数十年光阴仿佛定格在这一刻。 沈忆望着眼前的男人,他散落着长发,穿着雪白的里衣斜斜靠在床头,面庞不见半分血色,眼眸如一片无尽无际的沉寂之海,怔忪怆然地看着她。 她最看不得他这个样子,可这一次,她没有再移开眼睛,而是执拗地看着他,为自己等一个答案。 许久,沈聿哑声道:“也好。” 听见这话,沈忆胸口像是终于松了口气,整个人都觉得轻松了,可一颗心却永无止境地沉沉坠落下去,仿佛没有尽头,沈忆无动于衷地坐着,如自虐一般,清醒而平静地等待这感觉渐渐平息,消失,直到彻底从她体内剥离。 她轻声嘱咐:“你也不要再这么拼命了,好好吃饭,好好爱惜自己,不要什么事都自己扛着,好不好?” 沈聿终于垂下眼,看着这碗熬得清香粘稠的芫荽猪肝阴米粥,良久,他动作迟缓地舀起一勺送到嘴里,咽下,慢慢地道:“好。” 沈忆又想了想:“要是累了疼了,不要总是忍到撑不住了再说,别人才不会觉得你厉害,他们只会背地里笑你傻。” 一碗粥很快见了底,沈聿握着勺子,嘴唇有些发白:“好。” 沈忆站起身:“那,你好好养伤,我走啦。” 沈聿倚在床头,抬眼看着她,神色还是平静的,声音很轻:“好。” 沈忆示意阿宋把食盒收好。 这时,沈非叩门进来,手里拿着药瓶:“公子,该上药了。” 沈聿把矮桌收起放到一边,低声说:“来吧。” 沈忆带着阿宋向门外走去。 走出几步,沈忆最后回头望了一眼。 床榻上,男人垂着头解开里衣,一低头时从眉眼到鼻梁的线条冷峻锋利,依旧好看得叫人移不开眼睛,接着,他脱去里衣,所有疤痕毫无保留地袒露在她眼前。 结实劲瘦的肌肉上,大大小小的疤痕纵横错杂着,有还在渗着血的,还有已经愈合到只剩浅浅一道印迹的陈年旧伤。 沈忆扫了一眼,匆匆回过头,不忍再看:“……走。” 她快步走出卧房。 一口气走出青桐斋,沈忆才渐渐放慢步子,整个人像脱力一般,双腿软绵绵地使不上力气。 阿宋看得忍不住在心里叹气,只好上前扶着她慢慢地走。 只是走出几步,沈忆忽然停下脚。 她自幼过目不忘,所以哪怕方才只看了一眼,她也已经清清楚楚记住了沈聿身上所有的伤疤。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在沈聿右侧腹部,胸部往下三寸左右的地方,那个毫不起眼的树杈形状的、看起来早已愈合的陈年伤口。 沈忆皱起眉头。 她分明记得,在当年的阿淮身上,一模一样的位置—— 也有一道疤。 第63章 情定 七年前, 大梁皇宫。 少女绷着脸走进和光堂,一抬眼看到树下正在看书的少年,脸色这才稍微缓和了一些。 少年挪开书, 轻轻挑了下眉,没说话,抬手倒了杯茶给她, 悠悠地道:“这一回, 是少傅布置的课业太多, 还是你父皇又不让你溜出宫玩儿了?” 沈忆握着茶杯一口饮尽, 迟疑了一下,说:“他们知道我经常来这找你了,以后不许我再来。” 少年顿了顿, 问:“他们?” 沈忆说:“我父皇, 母后,还有几个哥哥……”她语气烦躁:“反正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阿淮不动声色地道:“为什么?” 沈忆坐不住了,站起身背对着他,手指唰地捋了一把头顶的槐树纸条, 凶狠又软弱地道:“他们说你是魏国皇子,而我是大梁的公主, 我不应该喜——不应该跟你走太近, 你会对大梁不利。” 说到这, 她垂下头, 脚尖来回碾着地上的落叶, 含糊地说:“他们说我们、我们没有以后……我跟他们吵了一架, 跑出来了。” 她背对着少年, 看不到他握着书卷的手微不可查地紧了紧, 瞳孔染上了失神。 沈忆忍不住了, 转过身看着他:“你说话啊。” 少年垂下眼,掩住眸底的所有情绪,语气平静:“他们说得没错,你应该听他们的话。” “——什么?”沈忆愣住了,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阿淮抬起眼,不闪不避地看着她,仍是往日里冷淡理智的模样:“我是魏人,你是梁人,你父皇和我爹是死敌,指不定以后哪天你我就会在战场上兵戎相见,趁现在情谊尚浅,听你父皇的话早早断了,也好。” 少女怔怔地看着他,几乎是一瞬间就红了眼眶:“情、谊、尚、浅?” 她声音忍不住发颤:“你竟跟我说情谊尚浅?你居然跟我说情谊尚浅!在你心里,我就这么可有可无,说断就能断?!” 少年紧紧抿着唇,别开脸。 她狠狠看着他,仿佛要在他脸上盯出一个窟窿:“我日日来这里寻你,难不成你以为我只是为了让你帮我写课业?!还是你觉得我在宫里连一个玩伴都没有,才无聊到跑来这偏僻的地方跟你作伴!” 她往前一步,揪住少年的衣领,仰起脸看着他,一声又一声地道:“我喜欢你啊,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喜欢你!!!” 颤抖的尾音砸在地上,少年顿了一下,终于回过头看向她,目光所及之处,却是少女满面的泪痕。 他仿佛被这泪光烫到,手指猛地瑟缩了一下,低低道:“阿野……” 沈忆攥着他衣领的手指指尖发白,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问:“你喜不喜欢我。” 她流泪的面容近在咫尺,少年连呼吸都在发颤,良久,他闭上眼,如认命一般,轻轻地说:“……阿野,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沈忆一怔,在意识反应过来之前,面上已经破涕为笑。她上前圈住少年的脖子,眸中还带着泪光,亮晶晶地殷殷看着他:“真的呀?” 阿淮低头看着她,眸色渐深。 咫尺之间,呼吸可闻。 沈忆身子僵了下,后知后觉他们此刻的距离实在太近了些,但她没有退后,手臂仍然环着阿淮,羞涩紧张又大胆地直视着他的眼睛,像是期待,又像是鼓励。 阿淮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忽然伸出手扶在她的脑后,隽秀的面容慢慢靠近。 沈忆下意识收紧手臂,一颗心都快要跳出来。 在阿淮的唇即将碰到她时,他忽然转头,目光凌厉地看向旁边的屋门。 与此同时,他往前迈了一小步,不动声色地将沈忆挡在了身后。 沈忆的视线越过少年的肩膀,看到屋门前站着一个瘦高的青年,看年纪约莫比她和阿淮都年长几岁,手中捧着一张托盘,上面放着茶水和几样简单的点心,看样子是给他们准备的。 阿淮孤身一人来大梁为质,身边没有好友更没有家人,唯一作伴的便是眼前这名为沈安的长随。 按理来说这主仆二人在这异国他乡里相依为命一年,多少该生出些过命的交情,可不知为什么,沈忆竟觉得这两人日益生疏起来,现在瞧着还不如刚来的时候感情好。 “回屋去。”阿淮冷淡地道。 沈安什么话都没说,转身进屋了。 这么一打岔,两人之间旖旎的氛围瞬间荡然无存,沈忆若无其事地撤回手臂,道:“他做错事惹你不高兴了?” 阿淮停顿片刻,说:“没有。” 他似乎不想跟她多说,转开了话头:“你父皇那边,怎么办?” 沈忆扬起头:“我就要跟你在一起,他能拿我怎么办?!” 她抱住少年的手臂,脸颊在上面蹭了蹭,像一只贪恋的小兽,她轻轻地说:“我不怕他们反对,有什么问题我都不怕,只要你肯跟我一起面对一起解决,一直在我身边陪着我,阿淮,我什么都不怕。” 少年垂眸看着她,良久,他将她拉到身前,抬起手抱住了她。 白皙的手背上青筋凸起,他将她整个人环在怀中,抱得那样紧,那样用力,几乎是要将她揉碎了,深刻地融进他的每一寸每一滴骨血里。 那是沈忆记忆中,最幸福的时刻。 可这幸福并没能持续太久。 两日之后的下午,沈忆如往常一样去和光堂,大老远就看见殿门紧闭。有时候阿淮不愿好奇的宫人误入,便虚掩着殿门,所以沈忆没放心上。 可待到了门前,伸手去推,门竟纹丝不动,从里面关得严严实实。 沈忆这才认识到不对。 心一瞬间就提起来了。 助跑几步,脚用力扒住墙,沈忆双手一撑就上了宫墙。 越过墙头去看,沈忆瞳孔皱缩。 院子里面对面站着两拨人,一边是她的大哥、二哥和四哥,以大哥为首,二哥、四哥以及数名禁廷死士站在他身后,声势浩大。沈忆知道这些死士,皆是杀人不眨眼,常年刀口舔血的主儿,大哥竟特意出动了他们! 而另一边,只有两个人——阿淮,沈安。 阿淮扶着腹部勉强以剑支地,一张脸惨白惨白的,没有半丝血色,沈安一手扶着他,一手持剑对着他们。 鲜艳浓稠的血从少年苍白的指缝间溢出,大滴大滴地落在地上。 沈忆翻上墙头的时候,正听见她向来温文尔雅的大哥冷漠的声音:“你来大梁心里怀的什么鬼胎,永昭不知道,不代表我们不知道。一年之期将近,你趁早滚回你们魏国,若叫我们知道你还意欲勾引永昭,下次,这把剑割的就是你的脑袋!” 沈忆飞快地跳下墙,厉喝:“你们做什么!” 院子里的人都看了过来。 大哥板着一张脸:“永昭,听话,跟我们回去,以后不要再来了。” 沈忆盯了他一眼,飞奔着过去扶着阿淮。 这一眼带着彻骨的愤怒和失望,大皇子宋元臻从未被自己的妹妹这样看过,一时不由有些晃神。 沈忆紧紧抓着阿淮的手臂,看着他几乎站都站不稳,眼泪差点掉出来。 阿淮轻声说:“别哭,阿野,我没事。” 沈忆猛地转过头,厉声道:“大哥,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不该跟他在一起,可我问你,他来我大梁大半年,可曾做过一件半件对我大梁不利之事?!可曾利用过我丝毫?!可曾有半分强求我跟他在一起?!没有!是我非要对他好,也是我非要跟他在一起!你为何伤他,不来伤我?!” 她声声诘问,字字锥心,宋元臻一时哑然,最终只能苦笑着摇头:“永昭,你还不肯放弃,你未来是要做女帝的,和他一个魏国的皇子根本就不可能!长痛不如短痛,我们是为了你好!” 沈忆昂着头,面上还带着泪痕,神色却冷静得可怕:“我不需要这种对我好。可不可能是我和他说了算,到底算不算对我好,是我说了算。” 宋元臻怔然良久,最终摇了摇头:“也罢,从小到大,你就是那个最有主意的,我只盼着来日你不会后悔。今日之事是我的不是,抱歉。” 沈忆转过脸看着另一个方向:“不送。” 宋元臻带着人离开了。 这些人前脚刚离开,阿淮后脚就倒了下去。 沈忆一张脸吓得血色尽失,立刻抽出腰牌扔给沈安:“去!请太医!” 沈安接住腰牌,即刻起身出门。 阿淮按住她的手:“别担心……我就是站得有点晕,坐下来躺会儿。” 沈忆恶狠狠地看着他:“刚才站着做什么?你就倒下来能死啊?” 少年笑笑:“总归是你的娘家人,不能让他们觉得我身体很虚一样。” 沈忆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可笑着笑着,大滴的泪落下来。 阿淮抬起手,指尖温柔地抚过她的脸颊,他低声说:“别哭,跟我在一起光哭可不行。” 这句话一出来,沈忆眼泪流得更凶,在失控之前,她紧紧抱住他,把脸埋进了他怀里,随即,压抑的哭声传出来。 阿淮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 不知过了多久,沈忆从他怀里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等我当上女帝,你来梁国,我嫁给你,你做我最能干得力的王夫,我们再也不分开,好不好?” 可能是怕他拒绝,她急急补充道:“你想什么时候回魏国就回去,我如果得空就陪你一起,好不好?” 少年看着她,浅浅地笑了起来,几乎没有犹豫半分,道:“好。” 他摸着她的长发:“皇帝不是那么好当的,尤其对一个女子来说,但我相信你可以,而且有我陪你,脏活累活我来干,你只需要负责光风霁月。” 沈忆紧紧抱住他。 后来太医赶到,给阿淮快速地处理了腹部的伤口。那是一个深可见骨的贯穿伤,已经在他身上形成了一个鲜血淋漓的血洞,沈忆硬是按着阿淮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才准他下床在院子里走走。 可即便后来痊愈,他腰腹间还是永远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疤痕。 后来沈忆寻了个时机,心平气和地同父皇母后以及兄长们谈了她和阿淮以后的打算,总算是暂时让他们没有那么反对两人的事了。 如果这件事在这里就结束,还能算是有了一个不错的结局。 可事实却是,后来发生的事情,是沈忆回忆里最不可触碰之伤,是她数个深夜里辗转难眠,永生都不得消解的难言之痛。 沈忆强行将回忆切断,停在那一天,看到阿淮身上留下的疤痕的那一刻。 这一幕反反复复地在眼前回放,一遍又一遍,直到几乎与方才看到的沈聿身上伤疤那一幕重叠。 一个惊人的想法渐渐浮现在脑海之中。 沈忆怔怔道:“……难道阿淮,其实是沈聿?” 第64章 风寒 听见沈忆这话, 阿宋倒吸一口冷气:“……不会吧。” 她疑惑地道:“阿淮是半点吃不得芫荽的,但从未听说沈公子不能吃芫荽啊,方才那芫荽猪肝阴米粥, 沈公子眼都不眨就喝了。” 沈忆没说话,只是回身远远望了眼青桐斋的高低错落的檐角。 天上不知不觉飘起了细细的雨丝,青灰色的瓦片边缘上长着深绿的青苔, 在这迷蒙的夏雨里如水墨一般渐浓渐淡地晕开了, 雨雾横生, 青桐斋在朦朦胧胧的水汽里模糊了轮廓, 若隐若现,瞧不真切。 她从未想过沈聿有可能是阿淮。 可当这个可能性如此血淋淋地摆在面前,沈忆只感觉到了巨大的恐惧。 她甚至宁愿阿淮已经死去, 都不愿意会是这样的局面。 她完全不敢想当年和阿淮不欢而散的她, 该以怎样的面目面对这个多年之后重逢的故人,她更不敢去想沈聿是不是早就认出了她,他又是报着怎样的心态接近她,将她所有的情意都看在眼底, 却又无动于衷。 沈忆看着青桐斋,后退两步, 逃一般地离开了这里。 阿宋拔腿追上去, 本想张口问到底, 可一看沈忆的神色, 她又紧紧地闭上了嘴巴。 另一厢, 青桐斋中。 卫云长把油纸伞递给廊下侍奉的丫鬟, 拍去肩膀上的雨珠, 迈步进了卧房。 一进门, 就瞧见沈聿在床上躺着, 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静静地看着帐顶,眼底空荡荡的,像一只把水都漏光的碎掉的茶盏。 他面前摆着矮桌,上面摆着数样菜式,大多都没有吃完,唯一吃得差不多的是一碗粥。 看见他来,沈聿也没下床,只是淡淡地招呼了一句:“卫大人。” 卫云长在床前坐下,隐隐皱了皱眉:“你尚在病中,底下人也太不小心了,怎么在粥里加芫荽?” 沈聿低头看一眼盛粥的瓷碗,碗壁上沾了几片芫荽叶子,这么细细一看还真不少,可他方才竟半点没尝出来。他平静地忍受着胃里的翻江倒海,道:“翊王妃方才送来的,不怪她,她不知道。” “你那养妹来过啊……”卫云长意味深长,“我道你是怎么了,原来是她来了。” 沈聿薄薄的目光掠过他。 卫云长道:“嗐,别这么看我,我别的不太行,谈情说爱可是过来人。那天你来我家里,我就看出来了。” 沈聿垂目敛睫,过了一会,他低哑着嗓子说:“我与她不曾有任何越矩之举,是我单方面倾慕于她,她从未做对不起翊王的事,你莫要误会。” 卫云长挑了挑眉:“这种话,我一般都理解成,你俩之前各自都努力过,但是没成功,现在彻底掰了。” 沈聿不由笑了笑:“可能是吧。”这笑意淡而短促,不过一息便从他面上消逝了。 卫云长端详着他的脸色,半是唏嘘地道:“看起来很有希望,怎么就掰了?” 沈聿望着窗外渐急的大雨,青桐树的叶子被雨打得左摇右晃,落了满地。他声音如呓语一般,断断续续说:“我如今才明白,其实早在当年……那时候,我与她就不可能了。这一年以来,终究是我痴心妄想。” 卫云长下意识想说,谁还没个痴心妄想的时候了?可话到嘴边,他看着男人灰寂的眸色,终是咽了下去。 他扬扬下巴,指着那粥碗:“她竟不知道你不吃芫荽?” “以前知道,”沈聿说,“后来不知道了。” 这话说得大有意味,却又意味不明,可沈聿显然没有要继续说的意思,卫云长看他一眼,最终什么也没问,只摇了摇头。 窗外,瘦高的黑衣青年撑着伞一路踩着雨洼过来,不多时便到了屋门口。 沈非在门外收了伞,进门垂手而立,只禀了一件事:“公子,卫大人,隆安殿刚刚传出来的消息,瑾王殿下被废为庶人,即刻驱逐出京,非诏终生不得回京,府上奴仆家私皆充作国库,王妃侧妃可自行决定是否跟着瑾王。” 卫云长啧一声:“咱们这陛下,处理这件事倒是雷厉风行。” 沈聿没什么表情:“再不处理,仅剩的三个儿子只怕就剩俩了。” 放眼魏楚两国,再加上曾经的大梁,就没有一个皇子逼宫之后还能活着走出京城的。皇帝这一回的决定,明眼人都看得出他的考虑。 卫云长眉梢微动,看了沈非一眼。 沈非极有眼色地立刻转身出去了,临走时还不忘把门带上。 卫云长沉默片刻,道:“我早该想到,御前的话怎么会随随便便就传出来,定是有人故意为之。瑾王听到的那句话根本不是陛下说的,而是季祐风。” 他长叹:“若我当时能劝住他,他便不会逼宫,更不会走到这一步。” 沈聿却道:“若你当时劝住他,来日他必死无疑。” 卫云长不由笑笑:“也是,经此一役,我才发现这位翊王殿下实在不是个简单人物,就瑾王那个性子,怎么看都斗不过他,早早离开京城这是非之地也好,起码能保住一条命。” 沈聿忽然问:“那你呢?” 卫云长装傻:“我?我什么?” 沈聿毫不客气:“你背叛瑾王,虽然立了功,可心里这滋味儿也不好受吧。” 卫云长伸手点点他,没好气道:“心里知道就行了,非要说出来?我卫云长向来敢作敢当,逼宫这事的确是我不地道,可瑾王不仁在先,就别怪我不义,他若来找我,我也敢跟他正面对上。” 他翘腿坐着,语气吊儿郎当,一副混不吝的模样:“他要实在气不过,我任他打一顿不还手,包他解气。可这事儿,我绝不后悔。” 沈聿望着窗外,笑了笑:“大人和夫人的感情真好。” 这世上最叫人向往,哪怕鲜血淋漓遍体鳞伤也不肯放弃、试图得到的,就是永远坚定地、唯一地选择,和被选择。 曾有个人也无比坚定地选择他,只是他,终究是辜负了。 “你也可以的。只要人没死,你信我,这事儿就永远没完。”卫云长站起身,“雨停了,你好好养伤,我回了。” 沈聿目送着男人高大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门前,心里想着他最后那句话,半响,惨然一笑,阖眸睡去。 这一场夏雨来得悠闲,去得也黏连,断断续续,反复了几乎半个月,才算是雨过天晴。 阴雨天总叫人心情不好,如今天晴了,本该阖宫高兴,谁料隆安殿传来消息,皇帝染了场风寒,病倒了。 起初,包括太医院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放在心上。皇帝体格强健,早年六艺精通,后来人到中年,也不曾山吃海喝发胖发福,身体各方面始终维持得极好,即便有个小灾小病,要不了几天就能好。 可这一次,皇帝病了半个多月都没能痊愈,甚至有恶化之势。 到八月末圣驾回銮的时候,皇帝每日只能清醒两三个时辰,大半的政事都已经移交到季祐风手上。 季祐风不止一次地召集太医院细细询问,可没有一个太医说得出来皇帝的病情为何愈演愈烈,只道是皇帝年岁渐长,近些年又忙于国事,渐渐掏空了底子。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细心将养着总能痊愈。 这日季祐风照常去隆安殿请安,门开,只见迎面婀娜袅袅地走来一位美人。 隔着几步远,美人向他见礼:“见过翊王殿下。” 季祐风点点头:“温婕妤,父皇今日怎么样?” 温婕妤刚侍完疾,柔声道:“陛下醒来之后精神还不错,刚吃过药,又睡下了。” 两人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此别过。 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女人身上淡淡的香气混合着清苦的药香随风飘了过来,幽幽不散,很好闻。 走出几步,季祐风忽然停下脚,回身望了眼女人的背影。 他敛目思索片刻,推门进了隆安殿内。 屋里静悄悄的,皇帝正睡着,眉头轻锁,似乎睡得不太安稳。床前的雕花黄梨木书案上放着几沓奏折,还有一只木托盘,上面摆着只剩浅浅药底的瓷碗和一只汤匙,向来是温婕妤留下的。 季祐风在书案前站了半响,走出隔断,轻声吩咐下人:“去请太医院院长过来,孤有话要问。” 两刻钟后,张太医跪在地上,收起手中的银针,又仔细辨过药底的成分,俯身下去:“殿下,依臣看,这药的确没问题,不仅无毒,且成分与臣等开的药方一模一样,确确实实是毫无问题啊。” 季祐风靠在椅子里,手臂支在书案上,撑着额头,没说话。 张太医吞吞吐吐地道:“殿下……莫不是怀疑……” 季祐风看了他一眼。 张太医忙低头:“有那么多人小心照看着,陛下的饮食和汤药应当并无问题,即便是有人想下毒……也很难寻到半分机会。” 季祐风沉默片刻,道:“孤让你把最近一月里从太医院抓药的名册带过来,带过来没有?” “带了带了,”张太医连声道,忙从随身药箱中取出一本名册,弯着腰呈了上去。 这一月来从太医院抓药的人并不算多,只有寥寥几页。 最新记录的在最上面,季祐风一页一页往下翻,都是些看起来毫无破绽的理由和药方子,且皆是只抓了两三次药就停了,药量很少,几乎没可能用来下毒。 季祐风一条一条看下来,到最后已然有些心不在焉,他漫不经心地翻开最后一页,视线扫到末尾时,手指忽然微微一顿。 在这一页的最后,记录着八月的第一天,第一个来太医院抓药的人。 在这条记录的最后,写的不是别人。 是沈忆。 季祐风盯着这两个字,一瞬间便想起那日在藏书阁,沈忆提着剑,一眨不眨地看着皇帝的背影。 男人眸色渐暗,久久没再开口。 第65章 起誓 到了八月末, 圣驾回銮,天儿一日日地凉了下来,太极殿门前, 银杏树青绿的叶子从边缘开始变得金黄,风吹过来时,像是碧色鳞片上闪烁跳跃着一道道灿烂的光。 哗啦风声不时传进窗来, 干燥清脆, 为这座辉煌寂静的皇帝寝宫增添了几丝生气。 自入秋之后, 皇帝的病情愈来愈重, 日常起居办公皆挪到了太极殿内。他白日里昏睡着的时候,季祐风就在前殿帮他处理政事。 这日季祐风正批着折子,在寝殿负责伺候皇帝起居的太监突然进门来, 道皇帝请他去后殿一趟, 却没说具体什么事。 季祐风掷了笔,不紧不慢地往后殿走。 待入了殿内,只见明黄的锦帐内,皇帝直起上半身, 靠坐在床头的软枕上。账内光线黯淡,男人面上明明暗暗, 皱纹延伸成深深的沟壑, 每一道都积威深重。 这就是他的父皇, 他十岁登基, 执掌大魏政权三十三年的父皇, 即便人已经变老, 却仍极具威严和压迫感, 叫人仰望, 拜服。 季祐风恭恭敬敬地俯身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皇帝点点头:“坐吧。” 季祐风坐下, 笑道:“父皇今日气色不错。” 皇帝望着窗外如血的残阳,淡淡地道:“三十三年前,你皇祖母坐在朕父皇的床前,也跟他说了这样的话,第二日,朕的父皇就驾崩了。” 季祐风一怔,立即起身,扑通跪下:“父皇恕罪,儿臣绝无诅咒父皇之意。” “朕知道,”皇帝说,却也没有喊他起身,任他跪在床前,“你应该见过你皇祖母。” 季祐风低声道:“儿臣很小的时候见过几面,再后来就……” “后来她就死了,是吧。”皇帝唇边慢慢浮起意味不明的笑意,“外头人都说是朕杀的她,是朕,杀了朕的生身之母——你是不是也这样想的?” 季祐风深深俯身:“儿臣不敢。” 皇帝道:“告诉你也无妨,你的皇祖母,的确是朕杀的。” 季祐风低下了头。 他年幼之时,曾有一两年的除夕夜拜谒过这位年轻尊贵的皇太后。这个陌生的女人远远坐在高台之上,身上华服的长长拖尾铺在台阶上,黑金色的九凤飞天绣纹栩栩如生,握着茶盏的指尖豆蔻艳红如血。她于高台之上低眸俯首,远远朝年幼孱弱的他投来冰冷漠然的一瞥。 那时他只觉恐惧,后来随着年岁渐长,他懂得了什么是政治斗争,懂得他的皇祖母和父皇在进行一场跨越数年的权力倾轧,便也终于懂得了为什么太后如此厌恶他。 这场权力的战争最终以女人被刺客暗杀,惨死在慈圣宫寝殿的床上,而皇帝大获全胜,开始他长达二十年的绝对统治为结局。 太后死后,季祐风耳边关于皇帝密谋杀死太后的传言就没断过,今日听到皇帝亲口说出,是意料之中。 亦是意料之外。 皇帝问:“你是不是觉得朕太过残忍,竟然连自己亲生母亲都杀。” 季祐风抬起头,一字字道:“皇祖母试图染指大魏江山,染指父皇的江山,她便该死。” 皇帝赞赏地看他一眼。 他道:“你皇祖母,是个很有野心,也足够聪明的女人。这样的女人,若是作为对手,朕会敬佩和兴奋,可若是作为母亲,朕,只会恨她。” 皇帝仍然在笑,只是这笑却泛着冷:“朕小时候经常生病,有一次冬天发高热,险些送了命,可她从不关心,只是远远地坐着,甚至不肯过来抱朕一下。” “朕一直觉得是朕天生身体弱,她厌弃朕,后来朕长大了,学会探听消息了才知道,是因为先帝妃子多,皇子却不多,所以她故意喂一些有毒性的药给朕,拿朕去争宠。” 季祐风眸色微凝。 皇帝道:“后来,无需她要求,朕日日背书习武,废寝忘食,做所有皇子里最用功、最出色的那个,就为了不被她下药也能得到父皇的注意,但即使是这样,她仍不满意。” “不,”皇帝淡淡地说,“应该说她从未对朕满意。” “那段日子,唯一支撑朕活下来的理由,是朕觉得她做的这一切,最后还是为了让朕得到父皇的注意,让朕被立为太子,是为了朕好。即便是后来她谋杀朕的父皇,与大臣里应外合篡改遗诏,朕也从未动摇这样的想法。” 季祐风瞳孔微微一缩。皇帝语气平淡至极,却字字皆悲。 他实在难以想象,皇帝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只能对太后抱有这么一点点的可怜而卑微的希冀和幻想,才会一遍一遍地尝试说服自己:你娘不是不爱你,她做的这些事都是为了你,她一定,一定是爱你的,也许不多,但一定有。 其实已经无需再问,但季祐风还是问了:“皇祖母这样煞费苦心,难道不是为了扶父皇上位么?” “当然不是,”皇帝冷笑,“后来朕登上帝位,她以太后之身把持朝政,不仅不肯放权,甚至动了杀掉朕由她做皇帝的心思,那时朕才明白,她从头至尾,没有一个字,一句话,一件事是为了朕,她只为了她自己。” “朕于她而言,不过是她掌权路上的手中棋,脚下阶。” 皇帝轻描淡写,三言两语,揭开了这段母子关系血淋淋的真相。 季祐风望着平静得连一丝恨意都看不出的皇帝,一时默然。 皇帝似是觉得可笑,唇边弯出一抹讥诮:“朕与她相识二十三载,没有一天从她身上得到一丝母亲的温情,但她让朕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在人对权力的欲望面前,什么母子情分,什么夫妻情分,根本不值一提。” “祐儿,”说到这,皇帝转过脸看向他,眼眸深邃慑人,“朕今日同你说这些,是因为朕不希望朕经历过的事情,以后会在你和朕未来的皇孙身上重演,你可明白吗?” 季祐风忽得沉默下来。 他明白,他当然明白皇帝的意思。 见他不说话,皇帝转而笑了笑:“虽然太医没有说,可朕的身体朕自己清楚,朕活不了几天了。” “父皇——”季祐风抬起头。 皇帝抬起手,打断了他:“朕本想着,等你后继有人,朕再放心地把皇位交给你,如今看来,朕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他忽然撑起身子,伸出手去够跪在床边的季祐风,慢慢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季祐风抬起眼,看到皇帝的面容近在咫尺,眼神疲惫又欣慰,对他说:“朕这一生,历经困苦磨难无数,消磨半生时日才真正走到这万人之巅,无人相伴,无人相知,每每灯下感怀,只觉余生无半分欢愉可言,唯一欣慰骄傲的,不过一个你。” 季祐风跪立着,上半身笔直,听得这话,猛然红了眼眶。 皇帝拍拍他的肩膀,接着道:“祐儿,一直以来,朕都以你为傲,朕相信,你会是大魏最出色的帝王,可——朕有多信你,就有多放心不下你。” “你还年轻,还不知道人心对权力的欲望有多可怕,不知道即便是你如今看起来纯洁无害的枕边人,也难保以后不会为了权力暗害于你,更何况——” 按在季祐风肩膀上的那只手忽然加重了力气,皇帝深深地看着他:“你那王妃究竟是不是纯洁无害,祐儿,没有人比你更清楚。” 季祐风同他对视,就在这目光相接的一瞬间,他仿佛被扒光了,不着寸缕地跪在皇帝身前,他逃一般地躲开了皇帝的目光。 皇帝的声音威严起来:“祐儿,大魏历代三十六位先帝,开疆拓土,斩敌杀将,你不能让他们、让朕的百余年心血,毁在你手上!你,季祐风,不能当这个罪人。” 男人低沉严厉的声音回荡在这空寂的寝殿之内,仿若天神的盘诘质问,一声又一声,从无数个方向传来,他无处可躲,他无路可逃。 一张似笑非笑的美人面在眼前浮现,男人手指紧攥成拳,深深嵌入掌心。 可随即,男人沉沉的声音击碎了这面庞:“祐儿,你是要守江山的人,你这个样子,是想让朕后悔吗?” 这声音如一道震耳罄音,直穿过耳膜,“当”的一声,回忆破碎,再无一丝念想。良久,季祐风阖了阖眼,一字一字道:“父皇,希望儿臣,怎么做?” 皇帝眼中倏而闪过一丝满意,转瞬即逝,但他面上仍然不动声色,道:“朕要你起誓,在沈氏诞下皇嗣之后,杀了她。” 一个简单短促的“杀”字,连空气都变冷。 季祐风抬起头与皇帝对视,缓慢举起右手,三根手指并拢,向上指天,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儿子发誓,在沈氏诞下皇嗣之后,杀她,永绝后患。” 皇帝最后拍拍他的肩膀,终于收回了手。 他靠回床头,神色似是悲悯:“祐儿,朕知道你不忍,可朕是为了你好,为了大魏江山好。若将来有一日你动摇了,那便想想朕今日同你说的话,去祠堂看看历代先帝的牌位,看看朕。” 季祐风低着头:“儿臣明白。” “好,回去罢,朕也乏了。”皇帝挥挥手。 季祐风起身,扶着皇帝慢慢躺回床上,又细心地为他掖好被角,眼看着皇帝安然阖眼,他后退两步,行了一礼,转身退了出去。 推门出来,秋日的阳光泼到面上,耀眼夺目,季祐风下意识眯了眯眼,望向这苍蓝深穹之下的红墙碧瓦。 他慢慢吸了口气,秋日时节,空气干爽,清冷,又微微带着些许夏末的余温,不像冬日那般寒彻骨。 总算有了点脚踩在实地上的感觉。 他眺望着天边,摇了摇头,自顾自轻声道:“大哥啊大哥,你真该过来学学,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打感情牌。” 季安刚才一直守在殿门外,现在看季祐风出来了便迎过来,正好听见这一句,不由问道:“殿下说什么?” “没什么,”季祐风往前走去,“有事?” 季安立刻回到办事的状态,跟在男人身后往前走,压低声音说:“殿下,上次您让我们查陛下病因……有结果了。” 第66章 同心 这日季祐风没把政事处理完就早早回了翊王府。 临到寝殿前, 季祐风却没进去,只是隔着窗子静静地看着里面。 透过窗,沈忆躺在美人榻上, 素面朝天的,一身简洁到极致的白绸裙,头发似是刚洗过, 半干半湿地贴在额上, 乌亮潮湿。她低着头, 正神色专注地看书, 只露出白里透粉的小半张脸。 想起今日皇帝和季安的话,男人的眸色一点一点暗了下去。 不知站了多久,季祐风终于迈开步子。 听见有人推门, 沈忆从手中的书册上抬起眼, 见到是季祐风,不由微微瞪大了黑眸。 “殿下今日怎么回来这样早?”沈忆问。许是因为躺的久了,声音不自觉带上了一点的慵懒,尾音软软的。 季祐风看着她, 似是怔了片刻,方才在外头落的满身寒气瞬间散了一半, 反应过来后, 他朝她走过去:“今天没什么事情, 早点回来看看你。” 他一靠近, 沈忆就不自觉坐直了身子, 她抬手拢住有些松散的衣襟, 轻声道:“也好, 殿下最近照顾陛下也辛苦了, 趁今夜歇个好觉。” 沈忆站起身:“我喊人来帮殿下更衣。” 季祐风忽然抬手一把拉住了她。 他说:“阿忆, 你来吧。” 男人微凉的指尖握在她手腕上,冰冷的触感顺着皮肤传过来,沈忆顿了顿,回过身:“好。” 季祐风站起来,沈忆低下头,握住他腰间的衿带慢慢解开。 季祐风垂眼看她,女子乌鬓如云,几缕碎发落在耳畔,黑而长的睫毛时不时眨一下,安然平静。 她最近总是这样一副安安静静的模样,连笑都变少了,但对他却堪称无微不至,每日早晨送他到府门前,每日深夜点着灯等他回府就寝——这比起以前,已经算是十分难得的主动。 有时他推开门,看到她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等他回来,不由心生恍惚,觉得她仿似他已成亲多年的妻,与他携手一生,相知相伴,温良贤惠。 可他知道不是。 他总能看到沈忆眼底最深处,始终不远不近,不多不少的一点几近漠然的冷静,仿佛准备好了随时离开。 叫人害怕,叫人恼火。 季祐风伸出手,抬起女人的下巴。 沈忆疑惑:“殿下?” 季祐风视线下移,盯着她饱满的唇。 沈忆看着男人眼中翻涌起暗色,察觉到些许不对,微微提高声量:“殿下——” 话音戛然而止,唇猛然被堵住。 男人一只手把她紧紧揽在怀里,另一只手扶着她的后脑,垂下头深深地吻她。 双唇紧紧贴合,不留一丝缝隙,他强势用力地吮吸着她的唇瓣和舌尖,酥麻的感觉从舌尖一路过电一般传至脊背,沈忆几乎窒息。 她抬手抵在男人胸口,下意识要推开。 可她倏然顿住了。 过了片刻,她抵在他胸口的手渐渐放松下来,只维持着刚刚好的力度,多一分是明确拒绝,少一分是欲拒还迎。 察觉到她没有拒绝,季祐风吻得愈加深,沈忆几乎站都站不稳,最后忍不住动了动发酸的脖颈。 季祐风终于离开。 沈忆摸摸嘴唇,似乎是肿了。 她失笑:“殿下今日是怎么了……” 季祐风握着她的手,放在胸口前,缓慢地摩挲着,深深看着她的眼睛。 他方才走进屋来,沈忆抬起头来看向他,那一刻如一帧一帧慢放,随着她露出明丽的眉眼,饱满嫣红的嘴唇,仿佛冰冷死气的美人图活了过来,整间屋子都被填满了色彩和温度。 那一霎那,季祐风忽然明白了。 他根本不想再回到空空荡荡,只有一屋子对他卑躬屈膝的奴仆的冰冷的寝殿。 他根本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 他根本,舍不得沈忆。 他认了。 季祐风低头看着她:“阿忆,好好待在我身边,哪都别去,好不好?” 沈忆望着他,发现男人眼睛的弧线很漂亮,内收外扬,是清亮又温柔的桃花眼,此刻专注地盯着她,竟被她看出许多深情来。 沈忆不由怔了片刻,忽然说:“殿下回京以后,明里暗里往王府里购置了不少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还有各种衣裳首饰,加起来都足够在平武大街上开好几家店面了,可是看中了哪位美人要纳进府里?” 季祐风紧了紧她的手,道:“你明知没有旁人,只有你。” 他又说:“看你近来不大高兴,买些小玩意儿哄你开心,喜欢吗?” 沈忆一时不知说什么。她很难想象,季祐风这样清冷矜贵的一个人,会满京城地搜罗一些新鲜玩意儿,只为她那一点甚至都不知道存不存在的不大高兴。 片刻,她反握住男人的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轻声说:“殿下,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 季祐风把她拉进怀里,抱住她。 只要她乖乖待在我身边,不威胁大魏江山,我便不杀她。他想。 只要他不妨碍我夺权复国,我便不杀他。她想。 两人在这秋日的长夜里安静无声地相拥,就这样各怀心思又极其默契地达成了截然相反的一致。 随即,季祐风低下头,闭着眼一下一下地轻吻她,沈忆仰起脸,犹豫试探着,十分小心地吮吸了一下他的唇。 只这一下,沈忆瞬间感到男人按在腰间的手猛然攥紧,力道大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的呼吸瞬间变得灼热滚烫,一下一下拂过她的肌肤,沈忆心脏狂跳。 季祐风一手用力将她带向他,凑在她耳边,嗓音低哑:“……可以吗?” 尾音带着呼吸拂过耳畔和右侧肩颈,沈忆完全不受控制地浑身一颤,半边身子都软了,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男人似是轻笑了声,没等到她回应,径直一把打横抱起她。 身体骤然腾空,没多久,又被小心平缓地放了下来,沈忆睁着眼望着帐顶,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到了床上。 理智骤然回笼,她迅速地攥住男人解她衣裳的手:“殿下!” 季祐风一顿,俯身看她,眸色幽深,半响开口:“你还不愿意?” 沈忆哭笑不得:“我这几日来月事了。” 季祐风面上罕见地出现了片刻茫然,饶是他年幼开蒙,博观古今,各类治国要理几乎倒背如流,也从没听说过,女子的月事是什么事。 他神情严肃:“要紧吗?要不要我帮你解决?” “……”沈忆被问住了,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解释,犹豫着道,“不要紧,我自己解决就好,就是……现在不可以圆房。” 最后这句季祐风终于听懂了,他面露遗憾:“好罢。” 虽是这样说着,他却没从沈忆身上移开,而是俯身下去,轻轻亲了亲沈忆的唇。 蜻蜓点水般的吻,不带丝毫情//欲。他的唇又移开,缓慢温柔地一一吻过她的鼻尖,脸颊,眼睛,最后亲了亲她额头:“我去沐浴,困了就先睡。” 沈忆顶着一张滚烫的脸,点了点头。 季祐风撩开床幔出去了。 沈忆盯着华丽繁复的鸳鸯戏水纹帐顶,身上的温度一寸一寸冷了下来。 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两张面孔,一个是隽秀冷淡的少年,一个是俊美深沉的男人。 在她刻意遗忘之下,多年以来,少年的面孔已经逐渐模糊,只是最近,他开始隐隐与男人的面容重合。 沈忆将脸深深埋进软枕,再没有移开。 半梦半醒之间,一双大手轻轻揽住她的腰身,带进一个温热的怀抱,头顶上响起男人温柔的声音:“阿忆,八月初在行宫,你是不是去太医院抓过五斤阿胶红糖。” 他接着问:“太医院给你的果真是红糖吗?” 沈忆意识模糊,随口咕哝了一句什么。 额上落下一枚轻吻,男人说:“好,睡吧。” 沈忆翻个身,沉沉睡去。 季祐风半躺在床上抱着她,目光久久流连在她的面容,指尖一次又一次地轻轻划过她的眼角,又忍不住一次一次俯身轻吻她眉梢。 他向来矜傲自持,只是当面对的是她时,这矜持便变得可笑起来。白日里尚能遮掩一二,若她睡着了,那便再无需遮掩。 抱了沈忆一会,季祐风没惊醒她,披衣下了床。 推开门,他低声吩咐守在门前的季安:“去书房。” 主仆二人一路无话,待到书房,季祐风坐于灯下,从袖口掏出几页密密麻麻的纸。 随意扫了几眼,他道:“去取火盆。” 季安看看那几页纸,立刻意识到了季祐风要做什么,心中霎时惊动。 这是他手底下的人不眠不休好几天,一个字,一个字从太医院和听雪轩的人口中撬出来的口供,就在今天下午,刚刚由他呈交至季祐风手上。 凭这几张纸,可直接为谋害皇帝的元凶定下绝对无可转圜的死罪。 但只是一瞬间的犹豫,季安便应了声是。 火盆很快被端进屋来。 烧得通红的炭火被金丝炭笼罩住,微末的碳灰在笼中飞舞,热量渐渐散开,或明或暗的火光映亮男人深不可测的眼眸。 季祐风把纸递给他:“烧了吧。” 季安低头接过,犹豫了一瞬:“殿下当真想好了。” 自少时跟随季祐风左右,季安从未质疑过季祐风的指令。 可这次不同。 这一次,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季祐风掌握的是怎样一件牵连深广,骇人听闻的惊天密谋。 尤其这桩密谋指向的人,不是别人,是大魏的天子,是季祐风的生身父亲。 而现在,季祐风要将这证据完完全全地抹去。 季祐风撑着头,看不出什么神色,轻轻地瞥了他一眼。 季安忽然打了个寒颤。 下一刻,他听到男人说:“季安,忘掉这件事。” 这是一个不容置疑、简单明了的指令。 季安深吸口气,上前几步,拿开炭笼,把纸投进了炭盆。 顷刻间,灰飞烟灭。 男人静静坐在一旁,垂眼看着,眉目间无边漠然。 沈忆翌日醒来时,季祐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床去了宫里,半点没惊醒她。 沈忆扶着脑袋,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直到快用完早膳的时候,阿宋打帘进来,手里端着托盘,把一碗药汤放在她手边:“姑娘该吃药了。” 沈忆端起碗,一勺一勺地饮下。 她最近来月事,实在疼得厉害,找太医院抓了方子调理,已经喝了两日。 这药并不苦,还带着甜味,沈忆喝的很快,眨眼间碗里只剩了一个汤底。 阿宋收拾好,端在手上,脚步轻快地向外面走去。 那浅褐色的汤底即将离开视线的瞬间,沈忆脑中如有闪电劈过,她终于想起了那件被她忘记的事。 脸色一点一点白下来,沈忆几乎出了一身冷汗,她一把拉住阿宋,盯着她的眼睛,一字字道:“即刻,送消息进宫。” 日头西斜,秋日残阳在天边烧出一片翻腾的瑰丽云海,红云落在殿顶上,仿佛殿顶着了火。 太极殿前,秦德安在殿门前微眯着眼打盹,佝偻的身子被斜阳拖得老长。 “秦公公好。” 一道温柔的女声忽然传来,秦德安涣散的眸光骤然一震,他抬起眼。 如血的夕照里,女人亭亭而立,身姿比摇曳的树影还要婆娑几分,见他不说话,她又轻声唤了句:“秦公公,我来给陛下侍疾。” 秦德安掬起一捧笑:“原来是婕妤娘娘,您进去就是,可巧不是,陛下这会刚醒。” “有劳公公。”女人点点头,带着丫鬟推门而入。 秦德安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这温婕妤,今日身上好像没了那淡淡的香气。 温雪霏进到殿内,皇帝正躺在床上。的确是醒着的,只是他现在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睁着双眼,空洞洞地盯着床幔看。 见她来,皇帝朝她这边转过了头。 温雪霏亲手将食盒里的汤药取出来,说:“陛下该吃药了。” 皇帝紧紧盯着她手中那浓黑的汤汁,看起来与素日一模一样,耳边安静得可怕,整座皇宫仿佛是一座庞大冰冷的坟墓,里面只有他们两个人。 皇帝转过头:“朕现在不想喝,你放下吧。” 温雪霏顺从地放下碗:“好,那嫔妾陪陛下说说话。” 皇帝伸出手:“坐过来,让朕再看看你。” 女人坐到床边,微微俯下身。 她直视着皇帝的眼睛,忽然嫣然一笑:“看清楚了吗,陛下?” 她素来柔婉清纯,只是这一笑,忽然多了几分妖娆的艳丽。 皇帝抬起手,似乎想摸摸她的面庞,可只是抬到一半,便无力地垂了下去。 温雪霏轻笑:“看来陛下果真是老了,连手都抬不起来了,需要嫔妾帮您吗?” 说着,她攥住男人的手腕。 皇帝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甩开了她的手。 他冷笑:“朕知道你恨朕,可这样拙劣下作的嘲讽手段,只会叫朕瞧不上你。” 温雪霏静静地笑了:“那陛下瞧得上什么手段?” 皇帝朝她瞥去一眼,半是讥讽地道:“你怎不直接杀了朕?” 他余光刻意地扫过桌案上那碗汤药。 温雪霏笑笑:“陛下太高估嫔妾了,嫔妾怎敢?” 她神色淡淡:“嫔妾再恨您,也不敢弑君,更不敢弑夫。” 皇帝微怔。 女人微微俯身,看着他的眼睛,眸中倏然浮起笑意。 她实在温柔极了,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在面对这样一双眼睛时还能保持清醒。 她似是极其真诚地感到疑惑,问:“陛下难不成竟觉得,嫔妾会为了那么一点点恨,杀掉对自己万千宠爱的夫君吗?” 第67章 陛下 皇帝凝视着女人的面容。 他的目光透过她, 看向回忆里的那个小姑娘。 那是在他记忆里,第一次见温雪霏。 那时候她正跪在雪地里向他请安,整个人瑟缩成一团, 一句“陛下万福金安”都说不顺溜,睫毛抖个不停,也不知是怕他还是什么。他让她抬起脸来, 她犹犹豫豫地抬头, 眼睛还是垂着, 不敢看他。 他高高坐在步辇上垂眸, 目光意兴阑珊地从她脸上掠过,巴掌大的脸,下巴尖尖的, 眼睛很黑很大, 整张脸瘦得快只剩这双眼睛,因为生着病又受了委屈,眼眶还有点发红。 整个人瞧着怯懦得很,举止也畏手畏脚, 看着就叫人心烦。 他耐着性子往下打量了两眼,虽说冬天穿得厚, 可宫里的礼节是最讲究美观的, 很能体现女子的身段。小姑娘瘦瘦小小的, 别说身段了, 风一吹, 那棉服的袖管直挂在手腕上晃荡, 半点没有这个年纪的女儿家该有的玲珑饱满。 实是乏善可陈。 这样一个女人, 按理来说, 他根本不会记得。 可, 并不是所有事情都有迹可循,有理可依。 他偏就记住了。 记住那个雪地里,披着风毛乱七八糟的白氅缩成一团,有一双红眼睛,像只傻兔子一样的小姑娘。 后来他也知道了,她那天在他眼皮子底下哆嗦成那样,不是因为怕他。 是因为怕生。 而如今,当年那个说话细声细气,不敢抬头看人,像只兔子一般的小姑娘,到底是长大了啊。 皇帝躺在床上,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眼前的女人雪白的肌肤散发着珍珠一般莹润的光泽,香腮云鬓,乌发如云,莹莹双目温柔地注视着他,整个人仿若一件冰雕玉琢的珍宝,光华夺目,身上那些价值连城的衣饰不过是她的陪衬,不能夺去她本人分毫光彩。 皇帝欣赏地看着她。 这是他一手打造的杰作。 是他教她大声说话,认真做事,抬头做人,是他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笔教她转笔侧锋,临帖写字,是他带她出宫,看什么是山河无际,地远天高,也是他一点一点教会她,怎样在下人面前立足立威,笼络人心。 她如今坐在这里,他是她最大的底气。 “也是,”皇帝极淡地笑了笑,“毕竟朕待你不薄。” “当然,”温雪霏轻声说,“嫔妾如今拥有的一切,皆是拜陛下所赐,不敢轻忘。” “你明白就好,”皇帝侧眸看着她,语气忽然冷下来,“你从头到脚,除了名字不是朕取的,其他都属于朕。” 这样偏执的人,这样偏执的话。 可女人似是习惯了,面上没有流露出一丝反感,反是无奈一般笑了下。 过了一会儿,她回忆着说:“其实名字也是因陛下而起。” 皇帝顿了片刻,不问缘由,也不问经过,反是先问了一句:“你原来叫什么?” “温嘉禾。既我不‘嘉’,草木之‘禾’。” “八方沾圣泽,异亩发嘉禾。”皇帝嗤了声,“诗是烂诗,名字是好名字。” 明明是正儿八经的诗,非说烂。 他还是一副瞧不起天下人的样子,温雪霏不禁笑起来。 他接着问:“谁改的?凭什么给你改名儿啊?” 这话听起来老大不乐意,女人眼睛又弯了起来。 她说:“嘉禾是嫔妾母亲取的,当年他们选中嫔妾去和亲,家父觉得这名字太土,上不得台面,便私底下去问当时使梁的魏官陛下喜欢什么,那人说陛下喜欢看雪,便取了这个名字。” 她母亲妾室出身,后来早逝,父亲是个眠花宿柳的浪荡王爷,从小不管她,想来那个时候,没人问她一句愿不愿意。 这些,他都知道。 多少个寂冷的无边长夜,都是她陪着他,他陪着她。 他有时候跟她讲大臣明争暗斗,勾心斗角,她有时候听得起劲儿,有时候困得不行,一下一下窝在他怀里打盹。 她有时候也同他讲她以前的事,大多是进宫之后,怎么被人议论,怎么被宫里那个主位妃嫔欺负,听得叫人来气。他没告诉她,转身不着痕迹地把那些人收拾了个一干二净。 但她很少同他提家事,提大梁。 可她的家事,他早吩咐手底下的人扒了个底掉。她早死的娘,畜生的爹,青梅竹马的小情郎,他都知道。 他远比她以为的更了解她。 可若是叫她知道他背地里查她,只怕刚开始还能对他装模作样地温声细语,很快就原形毕露,又不搭理他了。 小姑娘近来脾气见长。 “陛下在想什么?”温雪霏冷不丁问。 飘远的思绪被拽回来,皇帝溜号被抓个现行,却是半点都不心虚,慢悠悠地说:“在想——若是他们知道朕为什么喜欢看雪,只怕是吓得魂都散了,还有胆子四处宣扬?” 他没说为什么,可一听就知道不是什么让人心情愉快的理由。 这人又开始发癫,他总喜欢这样吓她逗她。 温雪霏不理他,只问了句:“那陛下,到底喜欢吗?” 屋里忽然静了一瞬。 沉默似乎很久,又似乎转瞬即逝。 他最后说:“以前不喜欢。” 男人脸上仍然看不出什么情绪,他一直都是这样,叫人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可温雪霏却笑了起来。 薄薄水光在女人眸底一闪而逝。 皇帝这时没有看向她,便也没有看见。 “那你呢?嘉禾。”皇帝终于转过头看着她。 男人嗓音低沉,醇厚,咬字清楚,念这两个字,别有味道。 温雪霏双手交握放在腿上,坐得很端庄,她望着皇帝的眼睛,轻轻地说:“我爱你,陛下。” 皇帝狠狠怔住了,下一刻,他忽然把脸转向另一侧,避开了她的视野。 他四十三年的人生里,鲜少有像现在一般仓皇狼狈的时刻。 他觉得荒唐。 竟有人同他说爱。 更荒唐的是,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他心里不可自抑地升腾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仿佛整颗心脏,整个人,连带着灵魂,都在颤抖。 直到眼角的泪流下来,湿了枕头,他方惊觉,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受。 生而为人,原来这就是大喜。 他很快回过头,若无其事的样子,沉着嗓子说:“这次就算了,以后不许如此僭越。” 温雪霏坐得高,其实什么都看见了,但她没说,这人好面子,她才懒得理他,最后只是笑了笑。 可笑到一半,想起他说的“以后”,笑意又瞬间消失了。 她起身去端药:“这药不能凉着喝,陛下快喝了吧。” 她端着药碗回过身,却瞧见男人一言不发,盯着她手里的浓黑的药汁看。 分明还是那张脸,眉毛眼睛都一模一样,只能隐隐瞧出神色变了,可正是这极细微的变化,瞬间像变了个人一样,脸色阴沉得吓人。 “扶朕起来。”皇帝说。 温雪霏叹了口气,搁下碗去扶他。 自打她开始侍疾起,皇帝不管身体到底什么情况,必定要坐起来自己喝,无论如何都不肯躺着被别人喂。 温雪霏先扶他坐起来,然后在床上摆好矮桌,一切都布置得妥妥帖帖了,她最后把碗递给皇帝。 皇帝却没接,半响,撩起眼皮,问她:“温嘉禾,你恨不恨朕?” 她身形一僵。 男人语气悠闲,缓慢,仿佛在故意激怒她:“你的家人。” “大梁几百万战死的士兵。” “你的故国。” “他们都因朕而死。” “对了,”他语气戏谑起来,“还有,梁颂。” “温嘉禾,告诉朕,”男人声音变得冰冷,仿佛某种不可违抗的指令,又仿佛带着蛊惑的魔力,“你难道,就没有一点点恨朕?” 他每说一个字,女人的脸色就惨白一分,直到他说出最后一个字,她身子开始发抖。 她悲凉地望着他。 他还是不信她。 她说了这样许多,他还是不信她。 脑中一个念头闪过,温雪霏的意识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抬了起来。 “啪”的一声,一个清脆,响亮的耳光。 这一巴掌下去,皇帝愣住了。 他脸侧着,垂着眼,很久很久,才缓慢地回过头来,眼神带着不可捉摸的意味看向她。 若是以前,这只兔子早就吓得说不出话,可这次,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站在他面前,毫不退避,冷笑着一字一字说:“我没有家人。” “战死的士兵,跟我没关系。” “大梁,跟我没关系!” “梁颂!跟我没关系!” “但我恨你。”她眼中的泪水唰地淌下来。 “我恨你自以为是地揣摩我怀疑我,恨你在外人面前肆意折辱我叫我抬不起头!恨你反复无常喜怒难辨,来来回回地试探我不肯信我!够了吗?!我说明白了吗?!” 这一刻,皇帝连身体上的每一道纹理都是僵硬的。 温雪霏扬起头,缓慢,坚定,用力地抹去脸上的泪。 “算了,”她轻声说,似是疲惫至极,“陛下今日不想喝嫔妾的药,嫔妾让秦德安再熬一壶,让他服饰您喝药。嫔妾告退。” 她甚至没有行礼,转身就走。 还没迈开步子,手腕忽然被拉住。 温雪霏回过身,男人坐在床上,仰头看着她,许是数日不见太阳的缘故,他的面孔没有一丝血色,呈现一种阴冷的苍白,五官深邃,藏在眉骨阴影下的眼睛像一片无声的深海,静静地看着她, “好,我喝。”他说。 温雪霏没什么表情,仍看着他。 果然,他停顿片刻,说了下一句话:“但你要先喝一半。” 她站在床前,他握着她的手腕,一高一低,一仰视一俯视,无声地对视,谁都没有移开视线。 寂静在殿内不断地发酵,膨胀,仿佛一根拉到最紧的弦,已经到了极点,随时都可能从中断裂。 温雪霏笑了笑:“好。” 她端起碗,握住银匙。 皇帝的视线紧紧追着她的手。 女人很快舀起满满一匙,送入嘴里,喉咙动了动,全部咽下。 她随即舀起第二匙。 第三匙…… 到第四匙,兴许是太苦了,她终于忍不住蹙了蹙眉,但手上动作分毫未慢,很快舀起第五匙。 皇帝忽然说:“好了。” 温雪霏手一顿,抬起眼看着他。 皇帝伸出手:“拿来吧。” 温雪霏把碗递出去。 “让你喝你就真喝?”皇帝似是嫌弃。 他接过碗,一勺一勺,动作是刻在骨子里的矜贵从容,但并不慢,很快就把剩下的药喝完了。 这碗漆黑的汤药,就这样,一点一滴消失在温雪霏的视线里。 “满意了?回去吧,朕要睡了。”皇帝漱了口,拿起矮桌上的拭巾擦过嘴,随意丢在桌上,似是累了。 温雪霏没说话,默不作声地一样一样把东西收好。 最后,她又坐回了床边,慢慢地,握住了男人的手。 掌心相扣,十指交握,缱绻缠绵。 男人的手很好看,不是那种修长的好看,而是很有力量的好看。手掌宽大,手指粗细均匀,指腹有薄茧,摸起来有些粗粝,手背上青筋分明。在无数暗夜里的欢愉时刻,他的手压着她的手,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看得人脸红。 “陛下,你是不是快死了。”过了许久,她终于开口。 男人阴森森地看她一眼。 温雪霏仿佛没感觉到,自顾自说:“两年前的万寿节,陛下陪嫔妾在听雪轩桂花树下埋了壶桂花酿,还没来得及挖出来喝。” 皇帝黑着脸:“朕能活到今年万寿节,放心吧。” 温雪霏说:“陛下之前教我下围棋,我还没学明白呢。” 皇帝说:“笨成这样,别学了,学不明白。” 温雪霏想了想:“陛下之前还答应我,要带我去看京郊南山的桃花。” 皇帝说:“明年就带你去。” 温雪霏轻声说:“你还说过,要我陪你一辈子,哪都不许去。” 皇帝:“朕——” 开口半天,忽然没了下文。 因他忽然意识到,他再怎样强大厉害,也很大可能是不能陪她一辈子的。 他今年四十三岁,可她才二十一岁。他和她之间,隔了整整二十二年的光阴。 他能坐拥万里江山,他也能一手遮天,然而将他和她隔开的,是时间,是生死,是一条任他上天入地也绝不可逾越的巨大鸿沟。 他觉得他应该冷冷告诉她:朕死了你也是朕的,你也得陪着朕。 可他看着她饱满光洁的肌肤,整个人像袅袅花枝一般,盛放在秋日薄暮温暖的光影里。 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良久,他哑着嗓子,淡淡说:“朕若死了,便许你自由。” 真是稀奇,从来都蛮横不讲理的人,竟开始讲理了。 眼底忽然一热,起了湿意。她匆匆低下头,把脸贴在了男人的手背上,竭力平稳着声线,说:“好。” “等病好了,陛下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皇帝望着窗外,默然不语。 他这一生,经历过生死,见识过人心,曾一人在长夜里孤身踽踽前行,在万众妖魔中拼杀出血路,也曾于万人之巅低眸俯瞰众生,孑然仰望山川星河。 繁华一生,亦寂寥一生,欢愉一生,亦无趣一生。 他没有什么遗憾了。 如果非要说的话—— 男人低头看着她贴在自己手背上的侧脸,小小白皙的脸孔,浓黑的睫毛像把小扇子一样,时不时扫过他的皮肤,看起来极其乖巧。 他勾起唇,带着一点不怀好意的笑:“要不,你给朕生个孩子?” 他的后宫里,生下皇子的女人都没什么好下场,所以他始终不肯让她有孕。 温雪霏微微抬起头,看向他。 男人眼底噙着薄薄的笑意,半真半假,似是很正经,又像是很不正经,像是在商量,又好像是在跟她调情。 他还是喜欢这样逗弄她。 若是以前,她会瞪回去,可这一刻,温雪霏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说不出,只有一双看着他的眼睛,开始无声地漫起水光。 他不知道,这样的玩笑,如今她已开不起了。 皇帝瞧她神色不对,敛了笑,眼神难得地认真起来她,哄她:“没逗你,认真的。” 眼泪夺眶而出。 顷刻之间,她泪流满面。 刻意压抑之下的呼吸凌乱颤抖,她只觉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胸口像破了个大洞,血肉模糊,透着令人窒息的疼痛,她不自觉地蜷缩起身体,把脸深深埋进男人的掌心,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 她埋在男人手里的面容张着嘴痛哭,拼命压抑着哭腔,无声地做着口型: 没有以后了……没有以后了啊…… 皇帝怔住了,他很久都没有动。 “陛下,”女人颤抖的声音传来,带着死死压抑却又像是即将崩溃一般的哭腔,“对不起,对不起……原谅我……” 原谅什么? 皇帝想问。 可他刚动了动唇,还没能发出一个音节,喉咙里猛然涌起一股腥甜,一大口鲜血自他口中喷涌而出。 源源不断,绵绵不绝。 皇帝怔怔看着一大片鲜艳刺目的血红色,明白了一切。 他缓慢地抬头去看她。 这一刻,他是真的想杀了她。 目光相接的一瞬间,她的哭声甚至停了一瞬,身体忍不住颤了一下。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眼神一定很吓人,浑身是血的样子一定很可怖,她一定被他吓到了。 可他不在乎。 他掀开被子,下床,踉跄着站了起来。 五脏六腑无一处不疼,他好像感觉不到,一步,一步走向女人。 她明明怕得要死,却一步未退。 他走到她面前,看着这张哀戚欲绝的面容,只觉心中从未这样恨过。 他一把钳住女人的下颌:“现在可以说了,让朕原谅你什么?嗯?” 她望着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无声地流泪。 皇帝笑得讥讽:“你不说,朕帮你说。” “是让朕原谅你欺骗朕,利用朕,背叛朕,还是原谅你虚情假意,蛇蝎心肠,还是原谅你虚伪自私,两面三刀,还是,原谅你杀了朕?” 说到最后,男人仰天大笑。 笑着笑着,脸上竟淌下两行血泪。 “都不是。”终于,她哑声开口。 她含泪的眼神清明,坚定:“我生于大梁,长于大梁,大梁予我性命,予我骨血,报仇是我的责任,也是你当年灭梁的报应。我对得起任何人,不需要你的原谅。” “我是希望你原谅我——”她看着他,眸光平静中带着深切的悲伤,声音哽咽,“原谅我,不能、不能陪你好好过完这一生。” 这是她唯一的抱歉。 话音落地,皇帝看向她的目光瞬间变了。 下一瞬,仿佛被彻底激怒一般,男人怒不可遏地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 他用的力气那样大,女人细嫩的皮肤上瞬间出现了深红色的痕迹,可她半分挣扎也没有,只是安然闭上了眼睛。 皇帝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这么多年过去,他以为兔子长大了,却原来,还是那个倔强认死理的傻兔子。 他不怪她。 他只恨他不能把自己的心挖出来,把骨头敲碎,把血流干,把她从他的生命中彻底剥离出去。 他只想杀了她。 杀了她,他们一起死,一起解脱。 男人一寸一寸收紧手指,女人面上浮起痛苦的神色,他唇边勾出愉悦的笑。 下一瞬,空中划过一道弧光,朝着他的手臂暴闪而过。 皇帝下意识收手,转头,目光利剑一般直指向来处。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几步远的地方,殿内那尊釉彩大瓶斜后方站了一个人,面容隐在暗处,看不大真切,斜阳残晖透过窗户洒进殿里,在地上拉出一道极长极长的人影。 清冽的声线带着冷薄的笑意:“陛下,收手吧,留着力气,咱们说说话,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有读者老爷喜欢这对cp吗,我是嗑的挺上头嘤嘤嘤 第68章 告别 人影动了动, 缓缓从暗处走出,露出一张肌肤如雪,高眉艳目的女人面孔。 皇帝认出来人, 不怒反笑:“翊王妃,你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来人正是沈忆。 她方才扮成温雪霏的丫鬟跟了进来,一直在外间站着, 眼看皇帝要杀了温雪霏, 她这才出手。 她不急不怒, 不卑不亢:“陛下谬赞。” 皇帝在床边坐下, 冷笑着道:“朕就知道你是个祸害。朕早该杀了你。” 沈忆没说话,只是先走过去,将软倒在地上的温雪霏扶到了椅子上。 皇帝冷眼看着, 自始至终都没再看温雪霏一眼。 沈忆转过身, 面对皇帝,道:“我今日来,只为让你知道杀你的人是谁,又是为何杀你, 让那些长眠地下的人瞑目。” 她的声音很平静。苦心筹谋多年,隐姓埋名数日, 事情到这一步, 她即将亲眼看仇人赴死, 大仇得报, 她心里却未起丝毫波澜, 唯余平静。 皇帝抬眸盯她。 沈忆心里赞叹, 即便到如此绝境, 即便满身狼狈, 皇帝依旧是那个皇帝, 居高临下,眼中透着冰冷犀利的审视。 她道:“杀你,是因为你杀我全家,这是七十五条人命,也因为你杀我大梁战士,这是无数条人命,还因为你灭梁之后没有善待我大梁子民,反而置之不理,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皇帝不屑嗤笑:“你怎知朕置之不理?” “朕派人过去,去一个,死一个,你们梁人见了朕派过去的官,恨不得生撕了他们,朕还肯派人过去管,已经是对他们天大的宽容。若不是梁地太大,梁人太多,”皇帝的声音透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残忍,“朕早就把你们梁人杀了个一干二净。” 沈忆沉默地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陛下,我敬佩你的手腕和魄力,可为人君者,怎能没有仁心?” “仁心?”皇帝觉得可笑,“朕从前没有,所以活到了现在,朕方才生出半分仁心,结果就被喂了一碗毒药,现在就要死了。” “若不是对翊王有仁心,看他实在喜欢你,你以为朕会容你活到现在?你以为你还能勾结朕的妃子,谋害朕?” “天真。” 皇帝眼底透着怜悯,悠然说:“小姑娘,皇帝不是那么好当的。这个位子,最不需要的,就是仁心。” 沈忆沉默。 片刻,她抬起眼,平静地开口:“既是这样,那向来我将陛下亲族一应赶尽杀绝,陛下也没有意见了?” 皇帝盯住她,眼眸逐渐结冰。 沈忆语气仍然平淡随意:“本来,我只打算杀陛下一人。当年您杀我全家,而我只杀您一人,是因为我有仁心。既然陛下说不需要仁心,那我便斩草除根,索性杀个干净,如何?” 皇帝森森道:“你敢。” 沈忆笑了:“我有什么不敢的。”她轻轻挑起眉梢:“陛下,你快死了,你能拿我怎么办?” 皇帝脸上乌云密布,眼神似要杀人。 “对了,”沈忆微笑道,“陛下还不知道我是谁吧。” “我是梁盛帝和皇后唯一的女儿,永昭公主宋行野。被你杀干净的大梁皇室,就是我的父皇,母后,八位兄长,还有五位姊妹,还有他们的孩子。” 皇帝没什么反应。 沈忆一笑:“当然了,陛下不会在乎我是谁,宋行野又是谁,我说这个只是想告诉你,一命换一命,我也不贪多,我也只要大魏皇室七十五条人命。” 皇帝冷冷道:“痴人说梦。” “我知道陛下没有那么多血亲,没关系,可以再生。” 皇帝眸光滞住。 沈忆语气轻松:“瑾王殿下已经被废为庶人,好找的很,就从他开始。男人嘛,生孩子简直太容易了,我给他找几十个女人,挨个交//合,挨个生,生下来一个,我在他眼前杀一个。” “算上陛下,算上三位殿下,哦,再算上瑾王已经会走路的那对龙凤胎,杀够七十五条人命为止,陛下觉得如何?” 话音落地,短暂的沉寂。 随后,砰然一声巨响,直炸得人耳膜嗡鸣。 皇帝一把抄起床边的瓷碗,狠狠砸了出去,他简直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瓷碗笔直地飞出,一路打碎殿内数件瓷器,噼里啪啦一阵脆响,最后坠在远远的墙角,摔得粉碎。 气血上涌,喉咙腥甜,他吐了一大口血出来。 他紧紧攥着床幔,嘶声道:“毒妇!” 沈忆反问:“这不是陛下教我的吗?怎么,换到陛下自己身上,就受不了了?” 皇帝无言。 沈忆慢慢地敛了笑:“陛下,还不肯承认你错了吗?” “你若对我一家仁心,放我全家一条生路,哪怕是圈禁,我都未必会站在这里,你若对大梁百姓仁心,给他们一条生路,他们现在也不至于如此憎恶大魏。你太害怕别人抢走你的权力,太害怕失去你的皇位,所以你要赶尽杀绝,可是陛下,并非人人都追求权力,绝大多数人,只想活下去罢了。” 皇帝又一口血喷出,他哑声道:“朕没错。” 他的血已经止不住,开始从他的口鼻漫出,他执拗地重复:“朕没有错!” 男人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鲜血不断从他的五窍涌出,他蜷缩起身子,倒在床边,疼得话都说不清楚,却还是一遍一遍地重复:“朕……没错……” “只有这样,才能活下来……” “只有这样……才能当上皇帝……” 沈忆站着,垂眼看他。 一个可怜的人。 余光里一道身影向床榻走去。 沈忆抬起眼,是温雪霏。 她坐在床边,伸出手拍着皇帝的背,然后扶起他的头,似是想抱着他。 皇帝疼得整个人意识都不清楚了,却还是挥开她的手:“滚!” 温雪霏重新抱住他,一下一下抚着他的背。 他挣脱开:“滚开!别碰我!” 温雪霏再次抱住他。 反复多次,男人的手挥动间打到了她的脸,很响亮的一声。 她仍然抱住他,低哄:“好了,好了。” 皇帝不动了。 他的头倒向女人怀里,模糊地低声呓语:“母亲……冷……” 温雪霏紧紧抱住他,泪水断了线一般落在他脸上,混着鲜血淌下去。 血水顺着她的衣袖和裙摆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没多久,在她脚下汇聚起一滩血泊。 不久,皇帝不再出声,无声无息地躺在女人怀里。 大魏平康三十四年秋,魏仁帝薨。 他这一生,到死都没有被自己母亲抱过。 又一滴血落下。 是温雪霏的,落在了男人眼睛上。 沈忆遽然色变。 温雪霏的口鼻竟也开始出血! 她声音发颤:“嘉禾,怎么回事?你没有服下解毒的药?!” 她们为了不着痕迹地给皇帝下毒,一共做了两件事。 其一,便是温雪霏侍疾带去的药,每一次都只非常谨慎轻微地加重了其中白附子的用量。 其二,便是温雪霏熏的香。这并不是普通的香,其中加了一味只有梁地才能采到的雪山上的绝叶花花粉,沈忆八月曾向太医院要的阿胶红糖,其实是托人秘密送进来的绝叶花花粉。 绝叶花本身无毒,但与白附子相遇,会产生剧毒,若是每日一点点,郁结在人体,天长日久,便会因五脏六腑衰竭而亡,看起来和自然死亡没有半分区别,不会有人发现皇帝是中毒而死。 可就在今日早上,沈忆想起季祐风昨夜似乎问她红糖一事,疑心季祐风已经开始怀疑她,不得不将计划提前,让温雪霏送来一碗将毒性催发的药。 这碗药里,含了大量白附子。 温雪霏为了让皇帝多接触到绝叶花香,日日熏香,皮肤肌理里早就含了大量的绝叶花素,若皇帝让她试毒,她饮下这碗药,必死无疑。 因此沈忆准备了一副解白附子毒性的药方给温雪霏,让她提前饮下。 可看如今这情景——她可能并没有喝。 温雪霏抬起头,面色惨白,唇边一抹浓艳血色,衬得她面容灼灼明丽,她轻声说:“阿野……很早以前,我就没有家人了。” “陛下他……待我很好,这么多年,我只有他,他也只有我。” “他欠我的,我欠他的……已经算不清了……” “那我呢?” 冷寂的大殿忽然回荡起一道清冷的嗓音。 这里竟还有人! 沈忆心神俱震,立刻回过头去。 竟是梁颂! 温雪霏怔住了。 男人向前走去,一步一步,脚步缓慢凝涩,问她:“温嘉禾,那我呢?我算什么?” 苍青色宽大袍袖轻飘飘拂过沈忆,沈忆看着男人清瘦如竹的背影,心底划过一丝奇异的感觉。 昔日记忆一一掠过心头。 茶楼里,她问他手臂上的疤痕,他答:“幼年家中失火,不小心被烧伤了。” 刑部大牢后门,他不遗余力帮她转移秦峰青,一字都没有多问,春日下的一张面孔惨白惨白,毫无血色。 骊阴行宫,他神色冷冽,一双贯来握书的手执弓搭箭,一箭双雕,救下温雪霏。 她从小到大认识的人里,只有一个人有如此精妙的箭法。 沈忆的脸色渐渐白了下去。 空气中浮起一声寥落的嗤笑:“你认不出我了。” 他问:“秘密送信给我,叫我来太极殿的人,难道不是你么?” 温雪霏点头,片刻,低声唤道:“阿清哥哥。” 沈忆彻底呆住了。 眼前的梁颂竟然真的是她的小哥哥,宋玟清。 他竟没有死! 她方才有了猜测之后还不是很确定,因为梁颂和宋玟清的长相完全不同,可温雪霏也认出他了,那便一定不会有错。 当年,这两人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意,只差最后那么一点……就能结为夫妻。 造化弄人。 沈忆面上的喜色渐渐淡了下去。 梁颂看着女人口鼻缓慢淌下的血色,怔住。 温雪霏仰头看着他:“阿清哥哥,走吧,忘了我。” “我今日叫你来,一是让你报仇,二是……同你告别。” 梁颂静立默然不语,良久,他强压下胸口翻腾的隐痛,伸出手:“走,我带你去解毒。” 女人摇摇头。 沉寂良久。 梁颂问:“你爱他?” 声音很轻。 温雪霏答:“我爱他。” 语气坚定。 唇边止不住地溢出一抹苦涩,梁颂问:“那我算什么?” 他挥手一把撕下人皮面具,悲切道:“那我算什么!” 一片死寂。 温雪霏和沈忆面上同时出现了难以置信的惊恐。 没有一个人在看到这样一张脸的时候会不害怕。 男人的脸,左半边长眉秀目,鼻梁英挺,端的是面如冠玉,俊美无俦。 可他的右半边,密密麻麻都是凸起的盘虬,凹凸不平,皮肤是深浅不一的紫红色,除了眼睛,无一处完好的皮肤。 这样反差强烈的两张半脸组合在一起,叫人更觉阴森可怖。 “害怕吗?”男人露出一个笑容,左右脸仿佛同时诡异地蠕动了一下。 温雪霏说不出话。 梁颂平静地说:“魏军攻破皇宫那日,我为了装死躲过魏军搜捕,倒在火海里,生生被火烧了半边脸和半边身子,才爬起来逃了出去。” “我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都拜他所赐,”他大笑着落泪,抬手指向皇帝,“嘉娘,你现在同我说,你爱他?” 金乌西坠,殿内残阳光影里,响起一声凄怆。 他那曾经看他一眼就害羞得粉颊生晕的嘉娘。 他那鼓足勇气,大胆坚定地说想嫁给他的嘉娘。 他那被选为和亲公主,泪水涟涟,挥手朝他诀别的嘉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他亲口为她定下这个名字。 他盼着她归来。 可他的嘉娘,在那个春日里踏着漫山遍野的淡绿浅草杳然而去,再也没能归来。 心口钝痛,尤甚当年置身火海中,闻着自己血肉烧焦的味道,伴随着无穷无尽的恐惧独自死死咬牙坚持。 良久,紧咬的牙关间溢出一声不甘的低喃:“为什么?” 为什么要如此待他? 温雪霏流下泪,只能说:“殿下,对不起。” 那年春雨如酥,她抱着书卷被人推进街边的泥洼,脏污泥点溅满衣裙,她没站稳,一脚踉跄跌入少年伞下。 而少年从此跌入她梦境。 梦里春雨蒙蒙,少年风骨濯濯,温和隽秀,抬起纸伞下一双明眸,含笑唤她嘉娘。 她这一生,终究是辜负了她的少年郎。 眼睛似乎已经干涸,她觉得有点累,坐着阖上了眼。 青衣人影慢慢弯下腰,坐在冰凉的地面上,靠着桌案,背对床榻。 男人微仰着头,望着高高的梁脊,空荡荡的声音响起:“无妨,你不愿走,我陪你。” 他嗓音沙哑,透着惘然:“当年我与你同游上元灯节,你买了一对儿幼兔,一公一母,还记得吗?” “你给公的取名阿清,母的取名嘉娘,说让他俩长大一点就成亲,然后一直在一起,就像你和我一样。” “我当时逗你,问你成亲之后,在一起干什么,你只管笑不说话,扑过来追着打我……嘉娘,你不晓得你害羞起来有多美。” “可后来还没成亲,笼子门没关好,嘉娘走丢了,你在院子里找了好久也没找到,哭得特别伤心。我说再给你买一对儿,你不要,你说再买一对儿就不是嘉娘和阿清了。” 身后悄无声息。 泪水滚过面庞,男人声线颤抖:“嘉娘,我真后悔没找回那只兔子。” 后来数年,他做过无数个一模一样的梦,梦里,他一直在不知疲倦地找那只叫嘉娘的兔子。 可是任凭他声嘶力竭,哭号呐喊,兔子始终没回来。 一别数年。 他终于找到了那只走丢的小兔子。 他终于彻底弄丢了那只小兔子- 沈忆扶着梁颂走出密道。 宫中鲜有人知,从太极殿到听雪轩,有一条密道,是单向的,只能从太极殿进到听雪轩,反过来则不可以。 皇帝没了动静,很快会有人来查看,他们不能在太极殿待太久,更不能从太极殿的大门走出去。温雪霏行动前同沈忆提过这条密道,沈忆便带着梁颂走了这里。 今日是个大晴天,入夜天却漆黑一片,连一颗星子也无,沉重浓黑的夜幕倒挂下来,低低地压在皇城连绵转折的殿脊上,闷得人喘不过气来。 趁着夜色,二人匆匆出宫。 沈忆不放心,一直把梁颂送到梁宅门前。 旧宅门前的黄纸灯笼拢下一圈黯淡发散的光晕,秋风卷起焦黄的落叶,在空中打着旋儿,萧索的螽斯声孱弱地嗡鸣,织出满地冷寂的秋光。 沈忆借着灯笼的光,仰头看着梁颂。 他已经重新带好人皮面具,面色又恢复了没有血色的惨白,完全看不出来他什么神色,心里又在想什么。 “夜深了,回府罢。”男人迈上宅门前的台阶。 沈忆说好,脚下不动,看着他走。 一个踉跄,男人的袍袖抖露出惨淡的悲伤,修长清瘦的身子晃了一下,仿佛玉树倾颓,瘦梅折坠。 他很快稳住了身形。 沈忆看着他,在他将要迈进门时喊了声:“哥哥。” 男人止住步子,没有回头。 她轻声说:“哥哥,阿野今日很高兴,不是因为杀了皇帝报仇高兴,而是因为阿野终于又有亲人了。” “哥哥,你如今,是阿野唯一的亲人了。” “我明白。”男人向后侧了下脸,露出一截瘦削的下颌,低郁的语调随风送来,“放心吧,我不会做傻事。” 沈忆放下心。她的小哥哥既然这样说,那就一定做得到。 她站在阶下,目送男人一步深一步浅,摇摇欲坠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后。 她凝目片刻。 这世上唯有情债和仇债,是永远也算不清楚的。 无边落木萧萧下。 沈忆转身上了马车。 车轴转动,马车飞快驶入京城落拓萧瑟的漫长秋夜。 几乎与此同时,绣着云纹的锦靴踏入安静的寝殿。 殿内一人也无,只有男人和他身边的太监总管。 季祐风瞥了眼床榻,看见是相拥的两道人影,长眉微挑。 “今日都谁来过?”他问。 秦德安答:“只有温婕妤和她的丫鬟,还有梁颂梁大人。” 梁颂?他来这里干什么? 疑虑一闪而过,季祐风敛起思绪,道:“有劳公公今日掌控内外,果真是一只苍蝇也别想逃过公公的眼睛。” 秦德安一脸受宠若惊,若是以前,他听过笑笑应付两句就算了,可眼前这位身份马上就变了,他可不敢敷衍,当即连声道:“殿下客气。” 季祐风道:“孤说话算话,秦公公既然想安享晚年,明日便可出宫了。” 秦德安一怔,欢喜得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跪下来感激涕零道:“奴才、奴才多谢殿下恩赏!” 季祐风淡笑着点头。 随即话锋一转:“不过在这之前,孤要问您一件事,希望您如实说。” 秦德安神色微变,没说话。 果然,季祐风问:“孤的母妃萧氏,当真是病逝吗?” 男人清亮温和的眼睛低垂着凝在他面上,面容不悲不喜,若是眉间点上一粒朱砂,几可作观音像。 可秦德安只感觉到了巨大的恐惧。 因为他无比清楚,就在刚刚,这个男人看着他的亲生父亲被人毒害,却无动于衷,甚至在背后推波助澜。 他没有他父亲那样迫人的威压,可他和他父亲一样无情。 老太监低下头,他骗不了他,只能说实话。 他艰难道:“陛下不允许生下皇子的后妃活着。” 他苍白地加了一句:“不止是殿下的母妃。” 寂然良久。 空旷无声的大殿,倏而一声轻笑。 秦德安毛骨悚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男人说:“下去吧。” 他如蒙大赦,磕了头起身,飞快倒退着离开。 季祐风朝床榻走去,最后站在几步远的位置,看着皇帝。 殿内只点了一盏顶上的六角宫灯,暖融柔和的光洒下来,影影绰绰地映在床铺上。两人的血已经干涸,变成浓稠的深红色,像一团红线,将两人紧密地缠绕捆绑。 男人撩起衣袍下摆,跪下,一叩首。 父皇,别怪儿子。 儿子不能没有母亲。 二叩首。 儿子也不能没有她。 三叩首。 但儿子可以没有你。 男人直起上半身,长久跪立,凝眸榻上。 您于儿子,是君,是师,唯独不是父。 今生缘浅。 望来世,别再做父子。 男人撩袍而起,转身,背对皇帝,一步踏出殿外。 他静立于门外高高丹陛之上。 秋日的夜清冷,肃杀,广阔。 苍穹倒挂,夜幕低垂,风拂过檐角宫铃,叮呤作响,远眺而去,整个绵延巍峨的皇城在他眼前毫无保留地铺开。 这是他的天下。 他凝眸望向皇城东门,翊王府静静矗立,他的妻在那里。 这是他的家。 未来在他眼前铺开,这是焕然一新的空白画卷,众多色彩,山水人物,在等着他逐一填补。 常年病弱的身体仿佛忽然之间注入了使不完的力气,他如获新生。 一阵凉风灌进来,男人猛然开始剧烈地咳嗽。 廊下的季安取过薄氅,上前披在他肩头。 退下时,季安无意间瞥见男人的袖口,眸光遽然一凝。 季祐风拢好大氅,放下手,神情平淡地远望,吩咐:“宣几位阁老入宫。” 一个时辰后。 一声厚重深远的罄音响彻京城秋夜。 沈忆握着书,抬起头。 同一时刻,沈府,落叶飞散,流光成线,男人身姿不停,剑气不止。 皇城内外,无数人抬头,遥遥望向同一个方向。 钟声响了四十五下。 大魏平康三十四年九月初五,魏仁帝薨。 【作者有话要说】 一点执念,想给所有人一个结局,感谢各位读者bb的包容(鞠躬) 至此,副cp和剧情线基本全部结束,接下来就是忆姐、淮哥和短命哥三人狗血大混战,敬请期待!(再次鞠躬) 第69章 丧典 深夜忽来一场急雨。秋雨滴答在屋脊瓦片, 梧桐叶落了一地。 沈忆听着雨滴声,睡得很安稳。 一夜无梦。翌日天朗气清,凉风舒畅。 季祐风昨夜未归, 歇在了宫里,清晨让宫里太监来给沈忆传话,他这几日不回府了。 沈忆没多想。 皇帝驾崩, 单是丧仪就是个大事, 更别说还有新皇登基大典, 还要打理朝政, 季祐风直接歇在宫里也正常。 沈忆用过早膳,套了马车,准备去梁宅看看宋玟清。 当年宋玟清和温雪霏浓情蜜意, 是直奔着谈婚论嫁去的。父皇原本不同意让一个妾室所出的宗室女做宋玟清的正妃, 可宋玟清硬是不肯退让,求了皇帝一个月,一点一点磨化了父皇的心肠,一句一句求软了父皇的耳根, 最后才终于换来了一个点头。 本以为能从此长相厮守,谁知骤逢惊变, 两人硬生生分开, 一南一北, 万里山水永隔。 这么多年下来, 温雪霏早就成了宋玟清的一点执念, 一块心病。 结果昨日, 他亲耳听温雪霏对他说爱上了他的仇人。 接下来这段时间是他最难熬的日子, 她得陪着他。 马车到了梁宅, 阿宋去叫门, 门房小厮出来,作了一揖,道:“夫人可是来找我们家大人的?不巧的很,昨夜急召,大人连夜入宫去了。” 梁颂竟也被召去了宫里?皇帝驾崩,季祐风召见的该是内阁,梁颂一介大理寺卿怎的也进宫去了。 沈忆顺嘴多问了一句:“你可知道你家大人是因何事入宫?” 小厮道:“说是侍疾。” 沈忆微微一顿,面色不显半分惊动,含笑道:“多谢小哥告知。” 带上阿宋坐回马车里,她径直吩咐车夫:“去皇宫。” 如今皇宫里,太后死了,皇帝死了,皇后死了,还能侍谁的疾? 只能是季祐风的。 她道他是政事繁忙,谁曾想,竟是诓她。 到了宫门前,阿宋出示翊王府的腰牌,向守卫禀明身份和来意。 禁军守卫一听是翊王妃亲临,不敢有丝毫怠慢,赶紧一路跑着去通传了。 偌大皇城,这样一级一级通传上去是最费时间的,可饶是如此,仅仅不到两刻钟,季安的身影就出现在了宫门前。 沈忆没等到守卫放行,却等来了季安,心知他必定有话要说,便撩起车窗帘子,露出了脸。 果然,季安朝她行过礼,为难道:“王妃,殿下只是着了凉,昨夜吃过药已经好多了,过两天就能回府,您何苦跑这一趟,回去吧。” 沈忆垂眸看他,半响,淡淡道:“若我一定要去呢?” 季安仰目与她对上视线,额上渐渐渗出汗来。 帘后的女人乌鬓高耸,如云盘回,肤色冷白,高眉凤目,分明妆色极淡,首饰亦极尽简单,不过鬓间三支白玉簪,双耳一对银宝琵琶耳坠,可顾盼之间,冷丽逼人,叫人不敢直视。 虽然沈忆不过嫁入王府将将半年,可季安已经对这位王妃的性子有了深刻印象。 ——这实在是个极有主见的女人,一般人轻易动摇不了她的想法。 他垂下头:“王妃何苦叫殿下为难。” 沈忆语气很和缓:“怎么,他不想看见我?” 季安语塞。 他在殿下身边服侍多年,对其心思也能大致揣摩一二。虽然他不知道殿下为什么不让沈忆去看她,但他知道,绝对不会是因为不想看见沈忆。 他这厢还在想如何回话,沈忆已经放下车窗帘子:“带路吧。” 季安没法子,只好吩咐禁军让行,引着马车进了皇宫。 御书房。 明黄的床帐里,男人背后垫着金丝软枕坐在床上,身前放着檀木小几,上面摞了高高一叠奏折。 他执着朱笔,一边批折子一边听立在床前的礼部侍郎郭肃奏对,不时开口询问几句。 偶尔气血上涌,忍不住握拳在唇边低咳几声。 郭肃微微一顿,面露担忧:“殿下的身子——” 季祐风挥挥手,示意他继续说。 这时,新上任的内侍总管李交泰弯着腰进来,站在床边低声道:“殿下,王妃来了。” 季祐风一怔。 片刻,他搁下笔:“请王妃进来。”又对郭肃道:“有劳大人在偏殿稍等片刻。” 李交泰引着郭肃出去了。 季祐风向后靠在软枕上,微微阖眸。 吱呀一声门开,从门口隐隐传来三人互相见礼的话音,女人清冷的声线低低传来,时断时续,随后沉闷一声砰响,门关,寂静的大殿里响起轻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季祐风睁开眼,转头。 脚步声忽然停在那扇山水隔断屏风前,他的心跳停了一下。 下一刻,投在屏风上的纤长身影缓缓转过来,视野里出现他熟悉的面容。 女人乌发黑眸,雪肤莹莹有光,走进来的一瞬间,整间屋子仿佛都变得明亮。 季祐风怔然看她,明明只是一夜未见,怎么会在这一瞬间,忽然想她想到了极点。 沈忆看着他挑眉:“殿下如今连生病都不告诉我,我还以为殿下是厌倦我了。” 季祐风回过神,看见她似笑非笑的神色,心知自己方才那痴态必然被她尽收眼底,不由赧然道:“不是什么大病,将养几日便好了,何苦告诉你,还麻烦你亲自过来走一趟。” 沈忆看着男人比往日还要苍白的脸色,轻声说:“殿下还打算瞒着我吗?” 季祐风微顿。 沈忆道:“来的路上我已问过季安,太医说你是入秋旧疾复发,已经好几日了,若再不安心修养,将于寿命有损。” 她平静地问:“殿下,你现在不告诉我,是想等你病入膏肓药石罔然了,再来通知我见你最后一面吗?” 季祐风的心猛然一紧,怔然无言片刻,道:“阿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不愿麻烦你……” “殿下,”沈忆语气沉下来,“你究竟有没有把我当你的妻子。” 季祐风心头一震,沉默下来。 沈忆看着他的眼睛,神色认真,一字一句地道:“殿下,你生病了,我会担心,会替你难受,唯独不会觉得麻烦。我们是夫妻,夫妻之间,不存在麻烦。” 季祐风望着她,心口仿佛被什么堵住了,闷涩酸胀,良久,他感觉到自己在面对沈忆时仅存的体面也摇摇欲坠,即将崩塌,立刻匆匆转开了脸。 淡淡幽香忽然盈了满怀。 温热的呼吸拂过他耳畔,嗓音低柔:“殿下,我说过,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相信我,好不好?” 男人眨了一下眼,又眨了一下。 许久,他抬手抱住她的身子,双臂交叠,不留一丝缝隙,手掌抚在她的脑后,低哑清晰地说:“好。” 沈忆摸了摸他的头。 她柔声同他商量:“那答应我,把政事放一放,先好好养病。” 季祐风轻叹:“阿忆,我的登基大典和你的封后大典都能推后,父皇的丧仪可等不得,礼部的郭肃还有一堆事等着我给拿主意。” 沈忆思索片刻,道:“那不如,礼部这些丧仪,登基大典和封后大典的事都交给我来处理,你就负责日常国事,怎么样?” 季祐风难掩惊诧:“你来处理?” 沈忆把头从他肩膀上移开,直起身子:“是,不然怎么为你分担?这是最直接的法子了。” 季祐风垂眸不语。 沈忆笑道:“殿下别担心,等这段时间过去,殿下身子见好,我就不再管了。” 季祐风抬起眼:“阿忆,我不是担心这个,我是担心这么多事情,你一个闺阁女子……” “殿下,”沈忆扬了扬眉,“女子怎么了,你可不要小瞧我,我对礼法的熟悉不一定比你少。” 季祐风仰头看着她,忽然有些恍惚,好像又回到那时在帝巳城,他说她一个女儿家,不好跟着他和沈聿去孔雀楼冒险,那时她也是这样不服气,笑眯眯地同他说:“殿下可不要小瞧女子哦。” 少女眉目炽丽,明媚飞扬,连周身空气都是鲜活蓬勃的。 他爱极了这样的她。 “好吧。”季祐风也笑,“若是撑不下去了,可别哭着回来找我。” 沈忆道:“才不会呢,你且等着看吧。” 她站起身:“殿下批折子吧,累了就歇息一会,我这就去寻郭大人。” 她倒是说干就干,风风火火,毫不怯场。季祐风又笑了下,应了声好。 沈忆弯下腰仔细给他掖好被角,又检查了门窗,确认一丝风都透不进来。 季祐风一直看着她。 沈忆转身离开,轻快的脚步声渐渐走远。 男人的视线穿过那方屏风,久久停留在那抹身影上,直到彻底消失,他才收回目光。 沈忆到了外间,先吩咐底下人把书案收拾打理出来,趁着宫女在打扫的功夫,她让李交泰把郭肃从偏殿请来,同他见了一面。 郭肃听说是翊王妃请他过来,揣着满腹疑惑过来了。 到了殿里,只见女人坐于美人榻上,手捧香茗,虽然看得出是位难得一见的美人,可除去视觉的美观性,这坐姿并不算多么端庄娴淑。 他曾听闻,翊王妃是沈庭植的养女,出身乡野破落户,身份卑微贫贱,虽然一朝飞上枝头变成了凤凰,可骨子里还是只粗俗不堪的野麻雀。 当即两道浓眉深深皱起,行了礼,问:“王妃找臣过来,所为何事?” 话音落下,便见女人抬起一双明眸,含笑看他,悠然道:“殿下身体抱恙,已允准我接手先帝丧典还有之后的登基大典和封后大典,郭大人,日后有事,你来找我商议即可。” 脑中犹如一道惊雷滚过,郭肃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荒唐! 大魏自开国以来,女人连官都没做过,更何况是执掌朝堂,指点江山?! “臣——” 沈忆一口打断他:“大人若不信,殿下就在里面,你可自行去问。” 郭肃沉默片刻,最终还是没迈开步子。 沈忆既然敢说,他去了也只会是自讨没趣,说不定还会被新帝新后同时在心里记上一笔,倒不如正常议事,沈忆听不懂,到时自然知难而退。 打定了主意,郭肃清清嗓子,道:“臣不敢,既然是王妃主事,那臣先将丧典大致流程为王妃讲解一遍,再请您指点其中几处疑惑。” 一句“指点”,沈忆把这里头的嘲讽挖苦听的真真切切,她眉目不动,只淡笑道:“有劳大人,请。” 郭肃沉声讲来。 皇帝丧典乃是国丧,其中礼节之繁复,流程之复杂,工程之浩大,讲一天一夜都讲不完,而这翊王妃不过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乡野丫头,只怕连皇陵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给他半个时辰,看他不把她讲得眼冒金星,头晕眼花,哭爹喊娘! 半个时辰后。 郭肃讲得口干舌燥,站得头晕眼花,意识朦胧间,忽听一道清泠声线,穿过耳膜,直击他灵台:“停一下。” 郭肃心神一凛,喜意浮上心尖,赶忙低头。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王妃终于听不下去了? 只见女子双眸清亮,悠然坐于美人榻上,淡声道:“郭大人,你讲错了,应该是先将梓宫停放在陵寝方城前的月台上的芦殿,再由皇帝致哀祭酒,你说反了。” 郭肃:“……” 他这才反应过来,他的确是讲错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他看着女子似笑非笑的一双清冷明眸,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她不仅没被他讲倒,也没有被他唬住,甚至一下听出他话中错漏,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这位翊王妃根本不是传言中的那样粗鄙不堪,至少她对于大多数人根本从未接触过的皇帝丧仪,堪称了如指掌。 正尴尬之时,沈忆微微一笑,温声道:“大人站着讲了许久,想必也累坏了,这才神思恍惚一时口误,大人坐下讲就好。” 说着,吩咐人来给他看座添茶。 短短几息之间,郭肃先是感觉到有如冬雨般的冷寒,接着便是春风细雨润物无声般将他安抚。 脸颊烧了起来。 此番是他先入为主,听信流言,轻视了翊王妃。 当即再不敢再生出半分怠慢之心,认真开始同沈忆讨论丧典。 他提了几个问题,只见沈忆三言两语,皆能问到要害,并总能一针见血地给他提到能助他解决问题的司属。 郭肃已不是惊讶。 而是震撼。 因为沈忆所展现出来的看待问题的角度,说明她已经不仅仅只是了解丧典的礼法章程。 她甚至已经完全、彻底地掌握了一个王朝运作周转的规律。 可……这明明是只有接受过正统储君教育的皇子,才有可能会的东西。 可现在,它出现在了一个据说是乡野村妇出身的年轻女人身上。 实在是匪夷所思,天方夜谭! 郭肃哪里知道,早在近十年前,沈忆的父皇便已经将她严格按照继位人的标准进行培养,他教给沈忆的第一件事,就是丧典和登基大典。 因为这是每一位新皇在开始属于他的时代之前,必须完成的第一件事。 这是旧人和新人的接替,是王朝的更迭,亦是新帝的第一次考验和蜕变。 沈忆一开始的起点,就是这万人之巅,九五至尊。 站的高度不同,思考问题的方式和角度自然不同,这是沈忆在少时打下的基奠,已经深深刻在她的骨髓,融入她的骨血。 只待一朝来到用武之地,便可一鸣惊人,大放光彩。 一番奏对,郭肃拧着眉来,软着腿走。 他身后,沈忆淡笑了下。 她如何看不出郭肃藏在眼里的轻蔑,只是解释无益,只有拿出真本事让他心服口服才是最要紧的。 书案早已收拾好,沈忆起身挪了过去。 丧典的确是桩大事,她今天全靠啃以前的老本才能唬住郭肃,可以后随着丧典推进,只会有越来越复杂的事情,她不能怠慢,必得再补一补大魏的丧典礼仪和官制。 沈忆执起方才吩咐李交泰寻来的书卷,细细读了起来。 她一手执卷,一手执笔,时而凝神思索,时而提笔记录。 不知不觉,秋日高悬,阳光透过窗扇泼洒进来,一地明亮光河。 门外人影来往。 一把低沉的男人嗓音随风送入殿内。 沈忆笔尖倏然一顿。 风止树静。 耳边只剩下平缓有力的脚步声,愈来愈近。 沈忆一动不动,从脖子连着脊背到尾椎,僵成一片,她不敢回头。 顷刻,脚步声又渐渐远去了。 失焦的视野逐渐清晰,手下的宣纸上,赫然如牛眼般大的一个墨点。 她可以在季祐风面前冷静而完美地扮演一个嘘寒问暖的妻子,自以为骗过自己。 却会仅仅因为他一道模糊的嗓音,几声脚步,方寸大乱,懵然不觉。 垂眸看墨点许久,沈忆慢慢地拿起纸,收拢手掌,攥皱,握紧。 抬手,丢进了字纸篓。 第70章 无憾 沈聿来找季祐风回禀神策军兵马使兼大内总管王俨贪污军饷一事。 季祐风一一看过口供证词, 眼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证据一样一样,条理清楚,确凿无疑, 绝不是一朝半夕可以准备好的,沈聿必然早就开始查王俨了。 多年来,王俨在神策军中阴奉阳违, 私吞军饷, 利用职权之便卖职鬻官, 把整个神策营搅得乌烟瘴气, 早已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事情,季祐风亦有所耳闻。 更何况,多年前沈庭植征战大梁, 辛苦得胜归来, 却被王俨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兵马使夺去了一把手的位置,自那时起,王俨和沈家就结下了死仇。 可沈聿硬是多年隐忍不发,直到皇帝驾崩, 王俨没了背后最大的靠山,才拿出证据。 一招制敌, 一击致命, 快, 稳, 准, 狠。 这样的人, 若能为他所用, 必是一把利刃, 可若是起了异心……必成大患。 季祐风不动声色, 心中思绪半点没写到脸上,温声道:“孤知道了,辛苦连卿费心搜证,孤立即着人查办,若情况属实,你放心,孤绝不姑息。” 得了他明确表态,沈聿面上仍不见喜色,神情淡淡的,只点头称是。 季祐风啜口茶,瞥他一眼,忽然道:“阿忆就在外间,来的时候你可曾见过了?你们兄妹二人得有一段日子没见过了吧,你瞧我,阿忆没提,我竟也忘了多让她回娘家看看……” 沈聿终于抬起眼。 他进殿的时候看见她了,甚至意识还没反应过来,视线已经钉在了她身上。 窗外碧空如洗,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洒进来,空气中飘浮着淡金色光尘,她静坐其间,低头伏案翻着书卷。皇帝大丧,她打扮得素净,穿了一件白牡丹暗纹的广袖流仙裙,腰间一根飘带盈盈一束,留给他一个纤细安静的身影,只能看到一点下巴和脸颊的弧度,微凝的眉眼透着专注。漫长岁月倥偬而过,沧海桑田,唯有这一刻缓慢静好,她似乎又瘦了。 他进宫的时候听守门禁卫说了,翊王生病不愿麻烦翊王妃,王妃不顾阻拦,执意进宫陪伴。 此刻见到季祐风,男人卧病在床,面容苍白,还是能瞧得出病气,可眉目熠熠,很有神采。 人真正高兴的时候,是藏不住的。 眼睛忽然一瞬间的刺痛。 沈聿垂下眼,阻隔掉男人的面容,忽略季祐风那句大有意味的“阿忆没提”,拱手道了句:“劳殿下挂心,家中一切安好,臣还有公务在身,先行告退。” 季祐风笑意一深:“连卿慢走。” 从内室出来,沈聿侧头望了一眼。 书案上纸笔都还在,只不见了案前那道身影。 他回过头,迈出殿门。 秋光给远处绵延的红瓦蒙上一层古旧发黄的光晕,焦枯的落叶飘来,落在他脚下,凉风入体,不知不觉,时令竟已是深秋。 廊下不远处两个洒扫的丫鬟窃窃私语。 “殿下和王妃感情真好,听说殿下一开始想瞒着王妃生病的事,王妃还因为这个生气了呢。” “可不是呢,王妃对殿下真上心,这不,刚刚又亲自去御膳房给殿下准备补粥去了。” 说着说着,两人嗬嗬笑起来。 原来耳力太好有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事。 男人面无表情地收回毫无焦点的视线,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停下脚步,站在了殿门口。 仿佛是在等谁。 察觉到自己这隐秘的心思,沈聿迈开步子准备离开。 刚走了一步,脚步忽然一顿。 迎面走来两个人。 前面的女子身形窈窕,宽大的袖子和裙摆随风飘飘,清容仙姿。她从禁廷漫天无际的秋光之中走来,一字未说,他面前的整个秋天都灵动欢腾起来。 现在走已经来不及了,沈聿没再动,看着她一步一步走来,最终在自己身前几步远的地方站定。 刚刚好的距离,近一步则暧昧,远一步则疏离。 沈忆缓缓抬起头,脸上挂着浅笑:“多日不见,兄长的伤可好些了?” 疏离客气。 “嗯,已经痊愈了。”沈聿低头看着她,“王妃近来可好?” 负在身后的手紧紧攥着。 沈忆轻轻点头:“我很好。” 沉默半响,沈聿说:“还未恭喜王妃,终于得偿所愿。” 沈忆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沈聿指的是皇帝驾崩的事情。 或许在他眼里,自己如今婚姻和谐,大仇得报,又即将成为无上尊荣的皇后,便是得偿所愿了吧。 沈忆牵出一个笑容,只是这笑有些无力:“多谢兄长。” 沈聿点点头,望了眼阿宋手上的食盒:“进去吧,再过一会粥凉了。” 没等她回应,他转过身。 “兄长——”她忽然唤住他。 男人身形顿了片刻,回过身来,看着她。 “我有件事想问你。”袖底的手指掐进掌心,她深吸口气,鼓起勇气看着男人的眼睛,声线不自觉绷紧了。 “——你吃芫荽吗?” 时间忽然变得很慢。 沈聿清楚看到她额头慢慢渗出的汗,在阳光下晶莹一片,看到她眼底的紧张,害怕和犹疑,看到她胸口没了起伏,僵着身体,屏着呼吸等他一个答案。 他知道,这是她最后的确认。 沈聿想了很多。 他想起那次他被捅了个对穿,她伏在他血流不止的身子上哭,最后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眼神坚定,对他说:“等我当上女帝,你来梁国,我嫁给你,你做我最能干得力的王夫,我们再也不分开。” 他当时说好。 他想起他离开大梁的前一夜,暴雨如注,雨水顺着屋脊淌下,浇在地上溅起一簇簇的水花,她冒雨而来,手中一把被风吹坏的伞,浑身都湿透,嘶哑着嗓子一遍一遍拍他的门,直到失望彻底,向漆黑窗扇后的他投来冰冷决绝的一瞥,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想起他不眠不休疾驰数日,终于赶到大梁上京,魏军已经攻破城门,眼前曾回荡着她清悦笑声的皇宫化为焦黑的废墟,血河在地上蜿蜒流淌,尸山堆叠,人间炼狱。 他于她而言,是苦痛折磨,是深渊地狱,是往后漫漫余生的负累。 所有罪孽,由他一人来偿还背负足矣,无需让她知道。 季祐风很喜欢她,他看得出来。 他会把她照顾得很好,她往后余生,会平稳安乐,健康顺遂。 这样很好。 如此,他亦无憾了。 “还好,可以当配菜吃一些,”他淡笑了下,眼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他否认了。 沈忆一时恍惚。 男人的反应太过自然,她看不出一丝一毫掩饰的痕迹。 或许,是她真的多心了也不一定。 沈忆觉得自己应该松一口气,可从发梢到指尖,身体每一个地方都沉甸甸的,她应该笑一下作为回应,可嘴角无论如何都扬不起来。 因为这样的话,她和他,就真的到此为止,真的只能这样了吧。 那就……这样吧。 沈忆望着男人的方向,视线却无法聚焦,仿佛穿过他看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声音也是轻飘飘的:“那你好好照顾自己,若是有朝一日回心转意,有了喜欢的女子,来同我说,我给你们赐婚。” 她在说什么。 可男人点头说好。 他的声线低沉清晰,沈忆的视线慢慢有了焦点,他还站在原地,冷静安稳的模样,让人心安,仿佛永远不会出错。 你看,他也同意这样是对的。 一切思绪忽然都有了着落。 沈忆望着男人冷峻俊美的面容,慢慢笑了起来,是很轻松,很踏实的笑:“好,那就这样。” “嗯。”他轻声说,把所有不舍藏起埋在心里,也笑着看她。 廊前云卷云舒,雁过无声,风静叶落,这是禁廷一个深远辽阔的秋日,他和她相视一笑。 殿内。 一道身影静静伫立,远远望着殿门前的两人,良久,慢慢转身走回内室。 阿忆说过,让他信她。 他信她。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我要是在这里标全文完,会不会被骂啊(伸出欠揍的爪子)【你现在阅读的是 】 70-80 第71章 翻脸 沈忆开始变得忙碌。 她每日不仅要盯着季祐风按时服药歇息, 还要处理皇帝丧典等等一系列的事情,常常是她让季祐风早早就寝,自己却点灯到很晚还在看折子。 这样被她日复一日地悉心照料着, 季祐风的身子日益好转起来。 九月末,丧典顺利完成,新帝登基最终定在了十月初六, 再三日之后, 便是沈忆的封后大典。 十月初九那天, 是个朗朗晴日。 沈忆身着皇后礼服, 端坐于朝阳宫正殿之内,依次接见亲王公主,各监局内官内使及命妇, 受四拜礼。引礼官引众人入内, 众人站定,虽说都是有头有脸见过大场面的人物,可到底还是对这位出身传奇的年轻皇后起了好奇,纷纷忍不住偷偷抬眼打量她。 只见高台之上的女人头戴九龙四凤冠, 身着庄严繁复的皇后礼服,里面是深青色翟衣, 上织十二对翟鸟纹间以小轮花, 红领褾襈裾, 织金色小云龙纹*, 然而这厚重尊贵的衣饰却不能压去她半分容光, 女子长眉入鬓, 凤眸上挑, 黑眸如结了冰的砚上墨汁, 清透中带着冰凉。她端然而坐, 举手投足莫不从容贵气,自然得仿佛她生来就属于这里,目光所至之处,众人齐刷刷垂下眼睛,不敢与之对视。 一时心中不由咋舌:向来听说这位皇后不过是乡野僻里出的孤女,却不想,竟有此等矜贵气度! 待众人行了拜礼,鸿胪寺官引着沈忆往乾圣宫去,文武百官已齐聚在乾圣宫丹陛之下,准备好了觐见朝贺。 碧蓝天幕高远辽阔,几只雀儿在高空中展翅划过,高大厚重的朱门缓缓开启,数百名朝臣和禁军分列两侧,沈忆从中间走过,衮服长长的赭红色拖尾随着她的脚步缓缓在地上拖行,金线的凤凰刺绣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万籁俱寂。 人群之中,一双深黑的眸子无声注视着女人的身影。 他看着她无边尊贵,拾级而上,一步一步走到季祐风身边。 季祐风朝她伸出手。 她把手放在他的掌心。 十指相扣,相视一笑。 礼官高声赞唱:“跪——” 耳边响起山呼海啸的万岁千岁,回音旷荡悠远。 男人垂眸,撩起袍子,俯下身。 他朝他挚爱的女人跪拜。 他愿她百年顺意,千岁无忧。 他愿她夏禧冬安,福寿康宁。 他愿她一生圆满,光明灿烂。 为此,他愿付出他的一切,包括生命。 而她不必知道。 高高丹陛之上,年轻的皇后迎风而立,初得封诏,面上却十分平静。她敛睫垂眸,视线在万人之中轻而易举地落在其中一道身影上。 男人挺拔,峻直,似乎有些清减。 静静看了片刻,年轻的皇后眼角无声落下泪来。 * 登基大典之后,季祐风身子已然差不多痊愈,沈忆把所有朝政如数交还,接手后宫一应事务,安静地在朝阳宫里做起她光鲜亮丽的皇后。 她后来又见过沈聿一次。 那天季祐风邀她去御书房共用晚膳,沈忆到的时候李交泰说陛下正在议事,让她等一会。 沈忆站在殿门外等了片刻,门开,穿着绯色官袍的男人迈出门来,与她对上视线的一瞬间,身形微微一顿。 天光渐暗,暮色四合,光秃秃的枝头挂着一瓣透明的月牙,在乳白色的云层里若隐若现,男人修长的身影立在黯蓝色天光里,看不清楚面容,只能感觉到两道视线静静落在了她的身上。 辽远的深秋响起一声更鼓,小宫女手脚麻利地点起廊灯,视野里亮起星星点点的光晕。 灯火一瞬间映亮男人深沉的眉眼,他缓步从廊下走出,面容再次隐在无边暮色里。 沈忆看见他朝自己行礼,声线低沉,语气遥远疏离:“微臣见过皇后娘娘。” 沈忆轻声说:“还未恭喜大人高升,在此贺过。” 她虽不在前朝,可该知道的一样不少。 前几日大理寺落实了王俨及其同党私吞军饷等数十条大罪,已判斩立决。季祐风在早朝上大赞沈聿高风亮节,不与王俨等人同流合污,敢于揭发,当即下旨将沈聿升为正三品都指挥佥事。 都指挥使司统管整个京城军防,都指挥佥事手握实权,是极重要的差事,堪称是位高权重。 只是这样一来,沈聿无疑是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人在眼热嫉恨他。 沈忆并不担心,她知道沈聿能处理得很好。 李交泰走过来,躬身道:“娘娘,陛下请您进去。” 沈忆收回视线,从沈聿身边走过,迈进殿门。 男人垂着眼,视线压得极低,自始至终不曾看她。 进了殿门,季祐风瞧见她进来,从书案后起身,自然地牵起她的手往东暖阁走。 沈忆道:“看陛下满脸疲倦之色,可是朝中又出了什么事情?” 季祐风抬手掐了掐眉心:“政事缠身,当真是一天都不得清闲,更何况朕才刚登基不久,根基不稳,自然要处处小心。” “说到这个,”季祐风侧头看她一眼,“朕有件事要同你商量。” 沈忆微讶:“什么事?” 说话间两人已穿过花梨木雕牡丹花飞罩,进了东暖阁,宫女们已经将膳食摆放好,金花青地漆八仙炕桌上摆得满满当当,正中央一道清炖肥鸭,边上是腰丁腐皮,糖醋樱桃肉,红烧肚当,晚香玉羹等共十道御膳,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两人相对落座,季祐风举箸给沈忆夹了块鸭肉,似是随意道:“朕想跟你商量,朕准备给沈聿和赵家嫡女赐婚。” 沈忆手一顿,抬起眼:“陛下说的赵家,是赵梁?” “是。” 沈忆低头慢慢咀嚼着鸭肉,没说话。 她知道这位赵家姑娘,是赵蕴之的同母同父的胞妹,沈聿只怕和这赵家女连面都没见过。 季祐风看她一眼,面色还很和煦。 半响,沈忆道:“陛下欲赐婚于他们二人,可是有什么考虑吗?” 季祐风又为她夹了块笋片,微笑道:“自然是有的,赵梁是瑾王余党,朕如今根基不稳,还不能同他翻脸,只能先笼络过来。” 沈忆没什么表情,淡淡反问道:“笼络赵家,便要臣妾兄长与其联姻吗?” 季祐风温声道:“朕知道此举委屈了沈聿,你放心,朕自会补偿他。” 沈忆终于抬起头,看着男人的眼睛,轻声问道:“瑾王已被贬为庶人,赵家倾覆指日可待,安抚赵家当真如此迫切吗?退一万步讲,就算陛下一定要先稳住赵家,提拔赵家儿郎或者封爵封侯都是不错的选择,为何偏偏一定要是联姻?又为何偏偏一定是沈聿?” 她每说一句,季祐风的笑意就淡一分。 他看着她,说:“朕不愿赵家势力再有扩张,而沈聿作为朕的心腹,由他联姻是最合适最放心的法子,怎么,阿忆,难道你不愿意?” 话至最后,男人的语气微微沉了下来。 沈忆握着筷子的手紧了又紧。 前朝什么情况,她清楚得很。赵家的确不亲近新帝,可也并不敢轻举妄动,季祐风现在迫不及待地把沈聿推出去联姻,的确是有笼络安抚赵家的考虑,可,未必没有其他考虑。 比如,将来除去赵家的时候,好将沈聿一起除掉。 再比如,用沈聿的婚事来试探她,或者说是防备她,彻底断了她和沈聿最后的可能。 很早以前沈忆就隐隐感觉出来,季祐风似乎对她和沈聿之间的事情格外在意,也不知是不是察觉出了什么。 但这些疑虑,沈忆最终没有问出口。 她压下心底烦躁,尽量平心静气地道:“臣妾没什么不愿意的,只是陛下是不是也要考虑一下兄长的意愿?陛下登基,兄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兄长必是不喜欢那赵家女儿的,陛下可否考虑换个人选?” 话音刚落,便见季祐风缓缓抬起眼,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他喜欢谁不喜欢谁,皇后倒是很清楚。” 沈忆神色变了变:“陛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季祐风望着她警惕陌生的眼神,心里一时不知是失望更多还是愤怒更多。 沈忆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睁开眼,尽量把语气放平和:“陛下可能误会臣妾了,臣妾只是希望兄长能娶到一位他自己喜欢的女子,并无半分私心,还望陛下成全。” 季祐风看着她,轻声问:“是吗?” 她坦坦荡荡地看着季祐风,斩钉截铁:“是。” 男人忽得笑了声,他甚少露出这样嘲弄的笑容:“你就这样在意他?” 沈忆猛然一怔。 季祐风向后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即便朕同你说了需要他帮助朕,你还是不愿意,阿忆,在你心里,沈聿就那么重要。” 轰然一声,沈忆脑中如有惊雷响过,她霍然抬眼看着季祐风。 可他仍只是噙着凉而冷的笑意,平静地看着她。 沈忆知道,她一直以来努力维持的假象,就在方才,被季祐风一把撕碎了。 她和季祐风之间,终究绕不开沈聿。 心中惊涛骇浪最终化为了接受现实的平静,良久,沈忆问:“陛下希望我怎么做。” “不需要你怎么做,”季祐风拭了下唇,把手巾丢在桌子上,“原本朕还没有下定决心,但现在,这个亲,沈聿想结也得结,不想结也得结,你们说了不算,朕说了才算。” 他温柔地看着她:“等沈聿娶了妻子,你会忘了他的。” 沈忆盯着他看了半响,唇边慢慢勾起一抹讥诮:“陛下竟说沈聿是最佳的联姻人选,我瞧着陛下可比他合适多了。” 季祐风僵住。 沈忆眉目微动,戏谑地道:“难道还有什么能比陛下的恩泽更能安抚人心的?陛下还能有一位美人共度长夜,如此岂不妙哉?” 言罢,沈忆起身,拂袖而去。 身后传来噼里啪啦的震耳脆响,沈忆径直迈出殿去,头都没回。 东暖阁,太监宫女跪了一地,季祐风坐在椅子上,脚边散落着数片碎瓷。 男人温润隽秀的面庞浮现出幽冷的嘲意。 方才那一瞬,沈忆只是轻轻动了下眼角眉梢,那叫人心寒的讽意便透骨而出,瞬间狠而深地刺进他的心脏,女人冷艳的面容仿佛刻在了他的灵魂里,挥之不去。 他最爱的阿忆,果然也最清楚怎样才最能伤到他。 两日后,早朝。 翰林学士左修明上表,进言开设女子学堂,选拔有才能的女子入朝为官,并提议皇后辅政,与皇帝同上早朝,共商国事。 一石惊起千层浪。一时间,上至朝堂,下至民间,物议如沸,甚嚣尘上。 同日,帝后不和,帝禁足皇后于朝阳宫。 【作者有话要说】 *皇后冠服来自明代皇后百度 第72章 低头 沈忆得封皇后还不到半月, 就被皇帝禁足在了朝阳宫,皇帝连何时解禁都未说,大有终生禁足皇后之意。 京城传言纷纷, 都道是皇后言行无状顶撞皇帝,惹得皇帝大怒,一时都忍不住猜测这沈家女难不成刚被册封就要被废, 若真是这样, 那沈忆便是大魏朝自开国以来最快被废的皇后了。 翌日, 云华长公主在宫中办百菊宴, 有人偶然在席间谈起这桩事,有眼色的夫人悄悄去瞥公主,果然看到公主脸色难看得紧。 云华长公主自少女时便心悦于沈家大公子沈聿, 这在京城贵妇圈子里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数月前沈聿自西北得胜归来, 先帝在庆功宴上同他说起尚云华公主一事,沈聿宁可终生不娶都不愿做驸马,自那之后云华便彻底恼了沈聿,连带着沈忆这新弟妹也不大待见。 此刻听人提起这事, 云华当即不屑道:“果然是粗鄙村妇,即便做了这一国之母, 早晚也是要被打回原形的。” 一众贵妇人连忙笑着附和, 话里话外把沈家贬低一通, 才哄着公主的脸色好了起来。 却在这时, 云华眯起眼, 遥遥看向凉亭外行走在松影中的一道人影:“那是谁?” 众人转头, 一看心里便一咯噔, 心道:这样出众的模样身段, 除了沈家大郎还能是谁?当真是冤家路窄! 登时一片支支吾吾, 半天也没人敢说出名字。 尊贵的公主眯眼看了半响,直到看见男人的身影转了个弯,朝着别处去了,她方哼了一声:“蛇鼠一窝,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另一厢,沈非跟在沈聿后边半步,忍不住道:“前几日公子高升,那凉亭里的好几位夫人都托人来府上为公子说过媒,把公子夸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如今倒好,大姑娘一出事,她们就这么在背地里看笑话,还连带着公子您也一块骂。” 早在云华发现他们之前,他们就已经路过了那处,女人们叽叽喳喳嗓门儿清亮,说话也没个遮掩,他们想不听见都难。 沈聿道:“拜高踩低,向来如此。” 沈非道:“也不知皇后娘娘现在如何了,陛下突然发落,没个缘由,也不省得到底多严重。听说历代废后只能出家当姑子去,万一真被废,大姑娘这下半辈子岂不是全完了……” 沈聿没做声。 他大概猜得出,沈忆和季祐风起冲突,只怕是因为季祐风要他和赵家联姻。 那日季祐风没明说,可见是还没决定,沈聿本是打算回头想个法子让他打消这念头,谁知季祐风转头就拿这事试探沈忆去了……就她那性子,只怕季祐风被气得够呛。 后来左修明上书只怕也是沈忆的手笔——这两日朝堂上鸡飞狗跳,日日都有人出来就着皇后干政大吵一通,季祐风早就没工夫管他和什么赵家的婚事了。 心里装着事,沈聿越走越快,不出一刻钟便出了宫。 沈非正要吩咐车夫回府,谁料沈聿径直甩下三个字:“去梁府。” 沈非愕然:“公子去梁府做什么?” 沈聿阖目:“去看看梁大人最近怎么不来当值。” 自打先帝驾崩,梁颂便一直请着病假,将近一个月了都没在朝堂上露过面。 可梁颂当不当值与沈聿有什么关系?沈非想了半天,只觉自己是越来越看不懂自家公子了,但瞧着男人面上浓浓的乏色,沈非还是闭上了嘴。 昨日消息传出宫来,公子一夜没睡好,他还是不扰他了。 到了梁府,叩了门,门房上的小厮开了条门缝,脚都没往外迈就开始赶人:“我家大人说了,最近谁都不见,公子请回吧。” 说着便要关上门,谁知门关到一半,硬是合不上了,小厮抬眼一看,只见那位自始至终没说过话,可气势冷得吓人的贵公子抬手抵住了门,漆黑的眼珠盯着他:“带我去见你家大人。” 小厮吓得腿直哆嗦,哎了几声也哎不出个所以然。 沈聿皱了皱眉,伸手一把掀开了门,大步往里走。 同时给沈非抛了个眼风,示意他拦住这小厮。 梁府上的下人并不多,沈聿一路走到内院,竟只看见一位洒扫院落的老仆。虽说梁府本也不大,可就这么几个人在里面晃荡,还是显得有些许冷清。 庭院深深,槐树落光了叶子,厚厚黄叶堆在角落里,男人青衫落拓,独坐在石凳上饮酒,石桌上东倒西歪地摆满了酒坛子。 听见脚步声,男人转过脸来,眸中还带着醉意。 沈聿扫他一眼,径直走到水缸边上舀了一瓢水。 “哗啦——” 劈面浇到了男人面上。 深秋时节的井水,成天整夜地浸在石缸的寒气里,早就冷得彻骨,满满一瓢泼到梁颂脸上,顺着领口流进衣裳里,梁颂一个寒颤,登时酒醒了七八分。 他神色不豫:“沈都尉?你来做什么?” 沈聿搁下水瓢:“梁大人见谅,昨日左修明上奏提议选拔女子入朝为官,还提议皇后辅政,皇后随即被皇帝禁足在朝阳宫,眼下正亟需人为她解困。沈某贸然前来,是想请大人助皇后脱困。” 梁颂一怔,脑筋缓慢地转了好几道弯,才反应过来沈聿话里的皇帝是谁,皇后又是谁。 他低低笑了声。 不愧是父皇最欣赏的永昭,新帝才刚刚继位,她就对前朝出手了,这份魄力和干劲儿当真是无人能及。 只是话说回来,如今她被禁足后宫,之前安插在前朝的人手群龙无首,各自为战,是得有一个人站出来统领全局,而以他的身份来做此事,正合适。 梁颂抬手斟了杯酒,手腕轻转,把玩着酒杯,垂下的黑睫露出几丝冷淡微恹:“我明白都尉的意思,只是要让大人失望了,我如今并不想管这些事,都尉请回吧。” 他拒绝得干脆,可沈聿脚下纹丝未动:“这两日京城百姓吵得沸反盈天,舆论并非全然偏向皇帝,认可女子入朝为官的亦大有人在,只要组织大臣持续向皇帝施压,此事并非全然没有转圜的余地。若真能逼皇帝让步,梁大人,你该知晓这对于你们意味着什么。” 闻言,梁颂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眸中难掩诧异。 他向来听说沈聿惜字如金,却不曾想此人原来如此擅长说服别人,如此看来,沈聿平时不说话只是懒得开口罢了,今日这样苦费口舌,看来是真的看重沈忆这个养妹。 这短暂的好奇在男人眸中一闪而逝,又飞快地被疏离冷淡取代:“都尉所言极是,可我还是那句话,我如今什么都不想管,都尉请回吧。” 沈聿看着他,忽道:“不想管,是因为温雪霏死了么?” 满身潦倒落拓的男人眸光陡然凌厉起来。 沈聿半分未被威慑到,仍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样,道:“梁大人,恕沈某直言,你现在这副模样,温雪霏算是白死了。” 话音落地,庭院死寂一片,紧接着,猛然响起噼里啪啦一片脆响。 男人大力挥袖将石桌上的酒坛扫落在地,站起身看着沈聿,双眸赤红,冷笑道:“沈聿,不要以为你是她兄长我就不会怎么样你,大道理谁不会讲?上下嘴唇一碰便是!有本事,你也体验一遭看着你爱的人死在眼前的滋味,你若能泰然自若无动于衷,我梁颂诚心敬你是个人物!” 沈聿很久没说话,惨淡的日光将他沉默冷峻的影子拉得极长极长。 就在梁颂以为他哑口无言准备赶他出去的时候,沈聿平静地道:“我的确经历过,虽不是看着她死在我眼前,可我知道她是因我而死。” 梁颂微微一顿。 沈聿望着院中那棵光秃秃的槐树,道:“她死之后,我出家六年,无时无刻不在自责愧疚,自诩深情,可后来我才想明白,我若深情,便该当时随她而去,我若选择活下来,便该为她报仇——总之,要么为她而死,要么,为她而活。” 他摇摇头:“像那样躲在无人知晓的寺庙里什么都不做,只能证明我是个苟且偷生,不敢面对的懦夫,只会让她白白葬送性命,在九泉之下永难安息。” 梁颂抿唇不语。 沈聿收回视线,拱了拱手:“罢了,大人既然无意,沈某多说亦是无益。告辞。” 梁颂看着他转过身朝外走去。这个人,来时势不可挡,去时也果断干脆。 他慢慢坐下来,喊住他:“沈都尉。” 沈聿站定,回身看他。 梁颂斟酌片刻,缓和了语气,道:“你无需把此事看得如此重要,皇帝不舍得动皇后,皇后不会有性命之忧,更不可能被废。等过个十天八天,皇帝不在气头上了,皇后再低头服个软,这事就过去了。” 他说得隐晦,可沈聿一听即明。 ——梁颂显然还以为当年去大梁为质、和沈忆交好的人是季祐风本人。 沈聿无意同他解释,只说了一句:“知道了。”便继续往前走。 梁颂看着他的身影,不知为何,直觉沈聿并不会因为他这一句话就放弃,忍不住道:“皇帝爱重皇后,皇后绝不会有事,你难道不信?” 沈聿停下步子。 虽然梁颂搞错了原因,但他的结论是对的,季祐风如今喜欢沈忆,的确不舍得动她,所以沈聿道:“我信。” 梁颂蹙眉:“你既信我,又何苦四处奔波非要救她脱困。沈都尉,劝你一句,眼下只怕朝中没几个愿意站出来为皇后说话的人,你如此费心费力,委曲求全,还不如等着皇后跟皇帝做盘点心道句歉,这样简单又省事,结果也是一样的。” 沈聿终于开口:“她不是会低头的人。” 男人声线冷沉,清晰,平静。 梁颂一愣。 沈聿道:“若她有一天低头了,那定是为了旁人,不是为了她自己。” 又道:“我不会让她低头。” 说完,男人转身,没再停留,大步走出了院子。 * 三日后,永安坊。 澄红的斜阳挂在树梢,窄窄的河道上一弯石桥,金黄色余晖穿过桥洞,在河面上散开一片湿淋淋的光晕。 桥边一棵歪脖子树下,一顶青油小轿低调地停在那里。 沈非撩开车帘,看了眼斜前方紧闭的府邸大门,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坐回轿中:“这付大人说好的叫公子稍等片刻,如今将近半个时辰了,怎的还没消息。” 沈聿坐在他身侧,手中执笔批着公文,头也不抬道:“再等等。” 沈非抬头看沈聿。 公子这几日下了值就把未处理完的公文搬到轿子中,在拜访各位大人的等候间隙见缝插针地处理公务,可这些老家伙一个一个都比那玉皇大帝还难见,常常是拜帖递出去之后就没了下文,只能干等。 几日下来,老大人没见到几位,人倒是在轿子里坐得腰酸背疼,轿子里光线不好,沈聿批公文直批得双眼泛着红血丝,人眼见着清减憔悴下去。 沈非别开脸。他倒是有心劝沈聿别再做这等无用功,可他也知道,沈聿不会听的。 轿外响起几声清脆的马蹄音,一声马嘶划过寂静的暮色,紧接着,一道带笑的男人嗓音传进轿来。 “沈府的轿子,原来是沈小将军,失敬失敬。” 沈非打起轿帘。 轿外,一锦衣男子高居马上,含笑睨向沈聿:“多年不见,沈小将军风采依旧,不愧为吾辈之表率。” 沈非认出此人,神色微变。 沈非在沈聿出家的第一年才来到他身边伺候,对于沈聿少年时期的事情并不十分清楚,只是大概听说过,沈聿少时成日泡在神策营中练武读书,性情孤冷,独来独往,也从来不与军中那些高官家的脂粉子弟来往。那群公子哥儿偏觉得沈聿目中无人,开始频繁找沈聿的茬儿,也就是沈聿武功强过他们百倍,才没被他们占到什么便宜。 只是后来偶有一次,沈聿瞧见他们肆意凌辱神策营中的普通士兵,言辞举止过分至极,甚至要他们喝马尿。其实这种事在神策营中已然十分常见,所有人早已心照不宣,闭口不谈,可沈聿径直搜集齐全人证物证,告到了沈庭植那里,生生彻底断送了这几位公子爷在军中发展的念想。双方自那时便结下了梁子。 而眼前这一位,是魏国公家的世子爷王世阳,贯来游手好闲,只在鸿胪寺挂个闲职。沈非听他语气,猜测此人大抵是跟沈聿有过摩擦的,只怕此番是来者不善。 身后响起男人淡漠的嗓音:“王公子谬赞。” 王世阳嘻嘻笑道:“听说沈公子近来有意结交各位文官大人,却屡屡被拒之门外?啧,不过也能理解,听说皇后娘娘还被陛下禁着足呢,我若是公子,眼看着这来之不易的大好前途就要完蛋,自然也着急得坐立难安。沈公子,您说是也不是?” 沈聿稳坐轿中,面上丝毫未起波澜,淡淡道:“有劳王公子记挂。” 王世阳没讨到趣,眯了眯眼,紧接着又心生一计,变脸一般忽然笑起来:“话说回来,在下不才,正与付大人家的公子有几分交情,沈公子若是需要,我也不是不能帮公子搭这一条线。” 沈聿淡淡地瞧着他。 王世阳面上现出阴冷的笑:“不过么,作为交换,得委屈沈公子您当街从我□□爬过去。你若不愿也没关系,只是这几日,沈公子是别想见到付大人了,您考虑考虑?” “你——!” 沈非死死握紧拳头,下意识就要跳下轿子将这王世阳痛打一顿。 一只有力的手掌稳稳地握住了他的肩头。 沈非回头,只见沈聿面色一如既往地淡漠,道:“不用了,慢走不送。” 王世阳扬眉吐气,嗤笑一声,扬长而去。 轿内,沈非冷静下来,余怒未消:“王世阳竟威胁公子,当真是可恨!我看他根本也不想帮公子面见付大人,只是借机羞辱公子罢了!可话说回来——” 沈非忧心忡忡地看着沈聿:“公子跑了好几日,屡屡被拒之门外,付大人是最后一位有希望争取过来的文臣了,若还不能说动他,只怕此番……真要无功而返了。” 沈聿搁下笔,闭目良久,缓缓睁眼,眸色漆黑平静,缓缓道:“去皇宫。” 沈非心一跳,心中忽然生出不好的预感:“公子现在去宫里做什么?” 沈聿道:“我去请陛下赐婚于我和赵家女。” 沈非瞠目,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公子万万不可啊!” 沈聿道:“只有我心甘情愿地娶了妻,他才不会再为难她。走吧。” 沈非面色惨然地看着他,良久,长叹一声,认命般去吩咐了轿夫改道。 第73章 请求 轿子一路畅通无阻, 皇宫已经近在咫尺。 轿夫落了轿,沈聿下轿,朝宫门走去, 沈非沉默地跟在后面。 暮色苍茫,北风呼啸,卷起枯叶和沙尘, 暗黄色天幕下, 数丈高的朱红色宫门缓缓开启, 里面没有一丝光亮透出, 男人顿了片刻,缓缓迈开步子。 正在这时,后方忽然遥遥传来男子的呼喊。 “这位公子——!” 两人回头看去, 只见一人骑马飞驰而来, 脸色被颠得发白,额头上满是冷汗——竟是梁颂府上看门的小厮! 小厮到了两人跟前,勒马急停,小心翼翼地从马背上出溜下来, 饶是如此,落地时还是跌了个踉跄。 他显然是着急赶来, 如今追到人, 面上终于如释重负, 抹着汗道:“沈公子, 可算找到您了, 我家大人让我务必交予您这个。” 说着, 小厮自袖中掏出一张字条。 沈聿接过打开, 只见上面写着简短几行字:章凊文现居于通州平宁胡同, 朝中有我, 汝安心前去。 沈非咦道:“这竟是章老大人的住址。” 这位章老大人本是翰林学士,但他性情孤傲高洁,先帝在世时,他屡次当众顶撞先帝,先帝送他八字评语“士之楷模,国之桢干”,然后将他罢黜,永不录用,章凊文却由此被天下书生广为称颂,再加上他桃李遍布天下,所以在文人中极具声望。 只是他最厌恶争名夺利和朝堂纷争,想劝动他为皇后出面说话绝非易事。 沈聿大概扫了一眼,合上字条,道:“走吧,回府收拾一下,即刻出发。”又朝小厮颔首:“替我谢过你家大人。” 他不是没想过去寻章凊文帮忙,只是此人不喜赫赫声名,为人低调,没几个人知道他具体住在何处,他几番托人问询,皆没什么结果。 听沈聿终于不再打求皇帝赐婚这个馊得不能再馊的主意,沈非顿觉一松,立刻紧紧跟在他身后上了轿,生怕沈聿反悔。 瞧一眼外面的天色,沈非劝道:“如今已经立冬了,这几日天气阴得厉害,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会下雪,公子不如等明儿个天好了再去。” 沈聿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沈非:…… 他就知道。 沈非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 * 这两日果然下起雪来。 细腻如盐的白雪落在屋顶,地面,河道,一夜之间铺满整个京城,放眼望去,满目皑皑,空气湿冷,充斥着干净清新的味道。 正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寒冷冬日,一篇名为《女子赋》的文章横空出世。 此赋一经面世,立刻为天下文人学子争相览阅,原因有三:其一,此赋是章老先生时隔多年后的拾笔之作;其二,此赋通篇所讲皆为当今之女子,正与如今朝中热议的女子为官、皇后辅政遥相呼应;其三,此赋由古至今,以史见今,旁征博引,字字朴质,实是极其罕见的绝妙之文。 此赋一出,瞬间为这个寒冷寂静的冬日添了一把炽火。京城三教九流,四九城内外,上到士下到商,皆议论得如火如荼——自然,有章凊文的《女子赋》在前,认为女子为官利大于弊的还是明显占据了上风,尤其是那些一心充满报国之志,视钱权如粪土的的文人直臣,几乎将此赋奉为圭臬。 不过短短几日,民间关于选拔有才能的女子入朝为官的呼声已经愈涨愈高。 是日早朝,有人便提起了此事,言语之间暗示皇帝是否考虑解除皇后禁足,同意皇后辅政,紧接着礼部侍郎郭肃出列,呈禀皇后操办先帝丧典的一应有力举措手腕,言辞条理分明,有理有据,任谁听了都要觉得皇后不来听政简直是魏朝天大的损失,实在叫人无力反驳。 天下文人舆论在前,真凭实据在后,又有民心加持,这一套连招下来,此前一直与皇后党派相争不下的人全都哑了火,有气无力地望向皇帝。 吵不过啊,根本吵不过!! 帝垂眸不语。 这日早朝最终以皇帝轻飘飘一句“此事日后再议”作为结束。 入冬之后,天黑得格外早。白日里就很寂静的朝阳宫入夜后更加寂静,只有宫门前几盏石灯幽幽映亮黢黑的青石板路。 白日里伺候的宫女都早早下值回下房去了,皇后被禁足着,皇帝也很久没来过,整个朝阳宫都歇得都很早。 寝殿里,沈忆穿着素色中衣靠在床头,满头青丝未束,倾泻及腰,手中拿着几页纸凝神看着。 她看得专注认真,全然未注意到寝殿外间忽然响起了几道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空气陷入不同寻常的安静。 沈忆细细看完,把纸张搁在一旁,准备就寝。 她最近睡得早。 也就是这时,沈忆终于注意到里里外外这异样的安静。 视野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道人影,她眸光一凝,转眼看去。 十步远的宝石孔雀隔断屏风旁边,男人坐在圈椅里,整个身子向后完全靠在椅背上,坐姿十分懒散,似是整个人陷进了圈椅里。 宫灯罩下明亮的光,将他的肤色映得洁白如雪,他偏头静静远望着她,似垂非垂的浓睫露出几分的慵懒,只那眼底却没有光亮,呈现一片平静而浓黑的深沉。 沈忆看向他身侧的纱帘,轻纱透而薄,隐隐透出外间一大片跪着的人影。 她有些诧异。 自从她被禁足,季祐风从未来过朝阳宫,听阿宋说,他近来日日都去容妃王氏宫里,怎的今日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来了,还没提前让人通传。 见沈忆终于看到他,季祐风抓着圈椅扶手,缓慢地站起身来。 他似是稳不住身形,晃了好几下才站定,然后迈着乱七八糟的步子朝床榻走来,毫无素日的威仪端方可言。 沈忆掀开锦被,下床去扶他。 手指刚触到男人的袖子,浓重的酒香扑面而来,沈忆手一顿:“陛下怎么饮这么多酒——” 话还没说完,身体骤然被一股大力推得向后跌去,她重重落到了厚厚的锦被中。 沈忆下意识想坐起来,但男人屈膝在榻上,身子已经压了下来。下颌被一把钳住,她被迫仰起头,男人的吻重重落下来。 一个强制而窒息的吻。 他吻得极其用力深入,沈忆几乎没有一丝喘息的机会,双手用力去推男人的胸膛,却是像一面墙般纹丝不动,也不知道季祐风哪来这么大的力气。 胸前忽然一冷。 大片雪白的肌肤露在微冷的空气中,她浑身瞬间起了一层战栗。 季祐风解开了她的衣裳。 他放开她的唇,一路往下吻去。 沈忆一咬牙,用了些格斗的技巧,屈腿攻向他下三路,季祐风下意识躲开,两人紧贴着的身子终于有了些许空隙。 沈忆如一尾灵活的鱼,飞快地钻了出去。 她站在床边,一手拢着衣襟,沉默地看着季祐风。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良久,她问道。 男人坐在床边,抬眼看着她,许是因为饮了酒,素日里苍白的脸色竟有了几分血色,鼻尖,眼尾和脸颊晕着淡淡的红,他似醉非醉,朦胧地看她一眼,忽然低低一笑。 最后却没理她,而是忽然抬起手,拿起了她方才搁在枕边的几页纸。 看到纸上内容的第一眼,男人唇边的笑意倏然散去,他张开五指,又猛然用力收紧,将这几张纸狠狠攥在手心,团紧,最后扬手摔了出去。 纸团落在地上,簌簌一声轻响,滚动一下,停在了角落里。 沈忆看了一眼,没去捡。 这一下仿佛用尽了男人所有的力气,他一点点躺到床上,仰面看着帐顶,双眸似睁非睁,含糊不清地自嘲笑道:“他这样帮你,你很开心吧。” 沈忆一怔,下意识道:“谁?” 季祐风转过头,浅色眸子似笑非笑:“沈聿啊。” 沈忆神色微动。 她方才看的这几页纸正是最近广为流传的《女子赋》,也是她此番能在前朝成功造势的关键。她还道是梁颂去请的人……竟是沈聿? 季祐风轻阖上眼,说:“你或许不知道,当年,就因为先帝派王俨任神策营兵马使,压了沈庭植的功劳,从此他便很少入宫面圣,即使见到先帝再不肯下跪了。” 沈忆疑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提起一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 男人睁开眼静静望着她:“他这样硬气一个人,为了求章凊文拾笔著文,帮你说话,生生在雪里跪了一天一夜,硬是把章凊文的铁石心肠求软了……阿忆,我如今才知道,他竟是如此喜欢你。” 沈忆猛然愣住了。 沈聿在雪里跪了一天一夜。 可她、她分明已经同他说清楚了不是吗?他也是认可的不是吗?他明明知道,他们两个,这辈子就这样了。 他又何苦如此? 沈忆终于意识到,她也许自始至终都不知道沈聿究竟在想什么。 这笔情账,大抵这辈子都算不清了。 沈忆沉默片刻,弯腰为季祐风盖上被子:“不早了,陛下睡吧。” 手腕刚伸出去,还没碰到被角,被男人一把捉住。 季祐风握着她的手腕,将她整个人拉到了床上躺下。他把她的脑袋用力按在他的胸口,然后抬起手,紧紧地抱住了她。 “阿忆,”男人模糊不清地道,“看看我。” “我也喜欢你,不比他少。” 男人低低的嗓音同时从头顶和胸腔传来,沉闷中带着沙哑:“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我从第一眼见你就喜欢你。” “你当时也是喜欢我的吧?”他说,“就是当时在护国寺,你看我的眼神,分明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还有之后去梁地,你陪我看书用膳,冒着大雪为我寻医问药,你还说你绝不会看着我去死……阿忆,为什么你后来不喜欢我了,为什么……” 沈忆没说话。 颈边忽然一片温热的濡湿。 她怔了怔,想要抬头去看,但男人的手掌死死桎梏着她,不让她抬头。 他炽热的呼吸拂过她的头顶,哑声问:“是因为沈聿?” “因为他比我对你好?阿忆,我也能对你很好,你想杀我父皇,我帮你杀,不管你想杀谁,我都帮你……”他很轻很小心地哄她,“阿忆,再试着重新喜欢我好不好?再试一试,你不喜欢我哪里,我都可以改……” 最后,男人压抑着颤抖的声线,一字一字说:“阿忆……别离开我。” 沈忆在他怀里,睁着眼,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男人均匀清浅的呼吸声。 沈忆轻轻从他怀里挣脱,坐了起来。 她低头看向季祐风。 男人脸色苍白,眉目清绝,眼尾还泛着红,只是长眉轻拧,睡得并不安稳。 沈忆伸出手,轻轻拭去了他眼角的泪痕。 她转身向外面走去。 季祐风的每一个问题,她都无法回答。 其实答案很简单。 她当时喜欢他,是因为她以为他就是阿淮,后来不喜欢他,是因为发现他不是阿淮。 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喜欢过他。 她只是认错人了。 可沈忆说不出口。 七年前,那是一场注定错误的相逢。 谁都没有错,只是造化弄人。 好在她已经决定往后余生一直陪着他,所有亏欠他的,她可以慢慢还。 一夜无话。 翌日雪霁初晴,金灿灿的日光照进窗来,在床帐上投下明亮的光影。 男人眯着眼睛醒来。 他坐在床头,看着陌生的床帐,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环顾四周,并没有那道熟悉的身影。 他下床朝外走去。 外间,宫女们有条不紊地打扫宫殿,看到他之后,齐齐无声向他行礼,异常安静。 季祐风一眼看到窗边的美人榻上,静卧着一道身影。 他缓步走过去,在榻边坐下,看着女人沉睡的面容。 她肤色雪白,腮边被压出了一道极明显的红痕,长长黑睫垂下,妩媚艳丽的眼型竟也显出几分娇憨和乖巧,樱唇在日光下几近透明。 他昨日心情不佳,不知不觉饮了颇多酒,不知怎的就来了朝阳宫……也不知都对她做了些什么,竟把她逼得只能出来睡了。 等下早朝回来,得好好同她道个歉。 季祐风为她掖了掖被角,俯身在女人额间轻轻落下一吻。 他起身离开。 正在转身之时,身后传来女子含糊不清的呓语。 “阿淮……” 季祐风脚步微顿。 一个陌生的名字。 总归不是喊他。 男人自嘲笑笑,继续朝殿门走去。 只是走到殿门口时,他猛然顿住了脚步。 冬日明媚阳光挥洒在他身上,屋檐下,透明的冰棱正往下滴着水,远处殿顶上的薄雪已然消融得差不多,大片的琉璃瓦反射出灿烂的光芒。 季祐风站在阳光里,如坠冰窖。 只因他忽然想起,名字中带淮字的人——他其实并不陌生。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怜爱短命哥了 第74章 疑心 这日早朝, 皇帝一改往日的避而不谈,主动提出让皇后主导选拔女子为官。 这便是默许皇后参政的意思了。 虽然还不是辅政,可这对于皇帝来说, 已经是极大的让步。 几位老臣惊掉了下巴,当即出列跪求皇帝三思。 皇帝只摆摆手,道:“朕意已决。” 下了早朝, 历经两朝的老臣连连摇头扼腕, 仰天长叹罢, 拂袖而去, 显然是不满到了极点。 沈聿下朝后正准备出宫,谁知御书房来了人,道皇帝请他过去一趟。 可他并没有什么公务需要季祐风亲自过问。 沈聿脚步顿了片刻, 看了眼来传话的太监, 没说什么,脚下转了个方向,朝御书房去了。 小太监跟在后面,没来由地被男人这一眼瞧得心惊胆战, 心道这沈大人果真名不虚传,气势冷得真吓人。 到了御书房, 李交泰笑着迎上来:“沈大人稍等片刻, 皇上还在议事。” 沈聿只道无妨。 李交泰却没走开, 压低声音道:“大人可否移步, 奴才有一事想请教大人。” 两人平日负责的事务根本八竿子打不着, 李交泰能有什么是需要向他请教的?沈聿有些诧异, 但还是随他走开几步:“公公想问什么?” 李交泰低声道:“是这样, 皇上一早吩咐奴才, 去朝阳宫传旨解了皇后娘娘的禁足, 还让奴才挑一些新奇的玩意儿一并送去,说是要给皇后赔罪。” 年纪轻轻刚上任的大内总管犯了愁:“奴才想着,既是皇上要赔罪,那这礼必得要送到娘娘心坎儿上,大人您说是不是?可奴才愚笨,实在不知道娘娘素日都喜欢什么,想着大人身为娘娘兄长,必然知道得比奴才多,这才冒昧请教大人。” 一通话说完,沈聿抬起眼,竟是完全不按他的问题答话,反是问了句:“皇帝把皇后怎么了?为何要赔罪?” 这是帝后私事,李交泰犯了难,但毕竟有求于人,只好低声道:“大人既是娘娘兄长,奴才同您说说也无妨。昨儿陛下吃醉了酒,非要去皇后娘娘那,至于发生了什么……”他隐晦地顿了顿,“奴才也不知道,总归皇上今日一早起来就说要解了娘娘禁足……” 微风拂过,廊下一时悄寂无声。 深夜,醉酒,男人和女人独处,还能发生什么。 李交泰看向沈聿,清晨的光线透过浓翠的松针斜射入廊下,男人脸部的线条在蒙蒙晨光里愈发清晰锋利,如刀削斧凿,每一笔都凌厉冷峻,挺直的鼻梁在眼窝处投下暗影,男人一双漆黑眸子幽沉莫测。 李交泰小心提醒了一句:“大人?” 沈聿淡而凉的眸光落在他面上,瞧不出一丝情绪,片刻,他淡淡道:“皇后爱吃拨霞供,好尺八,你让御膳房备下拨霞供,再挑一管尺八,并上别的小玩意儿送去即可。” 李交泰如遇救星,大喜道:“奴才这就去准备,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沈聿点点头:“去吧。” 李交泰甩着拂尘领着人大步走远了。 不久,御书房开了门,上一位官员议事结束出来了,侍立在门前的小太监抬头看了眼沈聿,却发现对方正背对着殿门望向前方,纹丝不动。 小太监走过去:“沈大人,您可以进去了。” 沈聿仍然没动,他的目光长久地落在前方。 小太监看过去,却发现沈聿看的方向什么都没有,只有槐树枝头上蹦蹦跳跳的一对儿麻雀。 树条又空又枯,麻雀也是灰扑扑的土麻雀,那两个小小的脑袋依偎在一起,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不过寻常之景。 小太监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提气又唤了几声:“大人,您该进去了,陛下等着呢。” 沈聿回过神,终于收回视线,转身进了御书房。 季祐风果然在等他。 两人商议一番政事,季祐风道:“连卿,朕如今有个考虑,你如今身为皇后的兄长,朕的国舅,还是要有爵位在身才合身份,朕为你择了几个封号,你来选选。” 说着,他递过去一页纸。 沈聿谢了恩,将纸接过来,只见上面分别写着:汉阳王、淮阴王、延平王。 沈聿随意扫了一眼,将纸递回去,道:“那便淮阴王吧。” 季祐风看他一眼,接过纸,指尖若有若无地摩挲着中间的淮字,笑道:“朕记得,连卿少年时候的表字并不是连卿,而是淮卿?” 沈聿抬起头。 季祐风道:“淮卿这个表字也不错,当年为何要改?” 沈聿看过去,穿着龙袍的年轻天子含笑看着他,仿佛只是偶然兴起时的随口一问。 他垂下眼,不动声色道:“家父那年去护国寺求了一签,大师解签道臣与水犯冲,表字中最好不要带水,故而改字连卿。” “原是这样,”季祐风了然,“朕听说你改字是从大梁回来的那一年,还以为你是在大梁发生了什么才不得已改了表字。” 沈聿眉目不动:“陛下说笑了。” 季祐风没说话,殿内忽而陷入安静。 片刻,季祐风啜了口茶,慢慢地道:“连卿,当年先帝怜朕体弱,不得已才令你假扮成朕的模样,代替朕前往梁国为质一年。兹事体大,若叫旁人知晓此事,只怕会觉得大魏皇室行欺瞒狡诈之事,实于先帝和朕的威信有损——当年在梁地,你应该没有暴露过你的真实身份和名字吧? ” “自然没有,”沈聿神色平稳,“除我和当年那名叫沈安的长随之外,绝无第二人知晓,陛下尽可放心。” 季祐风微垂下眼帘,目光落在男人平静得看不出一丝异样的面容上,半响,笑笑说:“如此便好。” 沈聿估摸着季祐风差不多问完了,起身行礼告退。 迈出殿门,然后一路出宫,沈聿面上始终不曾起半分波澜。 直到坐进马车里,车帘一放,彻底将那深宫高墙隔绝开来,男人方拧起两道墨眉。 与水犯冲而改表字,当然是借口。 真正的原因是,他从大梁归来之后,沈庭植知道了他与大梁永昭公主的一段纠葛,彼时魏梁已经开战在即,沈庭植恐有后患,保险起见,索性将他唯一透露出的一个“淮”字也从他身上彻底抹去。 包括那个当年跟在他身边,知道他与沈忆之间所有事情的沈家长随,沈安。 沈家所有人都以为沈安是死于病症,可沈聿知道,沈安是被沈庭植暗中灭了口,因为沈安知道的实在太多了。 此事已经过去多年,且不说当年为了他改字这事,沈庭植几乎将整个沈府的下人都换了个干干净净,如今沈府中知道他原来表字的人都屈指可数,更不要说是旁的人。 可季祐风今日竟突然问起此事。 沈聿忽然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 御书房。 沈聿走后,季安推门而入。 季祐风淡淡道:“沈聿出去之后,神情举止可有异常?” 季安单膝跪地,低声禀道:“回皇上,沈大人一切正常,并无异样。” 季祐风盯着那页纸上的“淮”字,微微蹙眉。 难道真是他多想了? “陛下可是怀疑……?”季安思索片刻,道,“臣之前派去梁国查询皇后娘娘身份的人似乎已经打探到结果,书信已经在来宫的路上,相信不久陛下就能得到答案。” 季祐风却道:“朕等不及了。” 季安微怔。 季祐风提笔蘸墨,唰唰在纸上写下几行字,最后盖上御印。 他递给季安:“你拿着朕的手令,即刻去死牢里提一个人过来,朕要见他。” 季安接过手令大概扫了一遍,抬起头:“陛下要提谁?” 季祐风吐出两个字:“沈安。” 季安一愣,猛然抬头:“沈安?!他不是——?!” 季祐风打断他:“他没死。” 男人噙着微冷的笑意:“死的是他的替身。当年朕想留着沈安用于日后对付沈家,特意防了沈庭植一手,谁知如今还真派上了大用场。” 他转眸盯着季安:“你秘密将他带到宫里来,务必动作隐秘,他当年跟在沈聿身边整整一年,朕相信,他会给朕想要的答案。” 季安看着男人阴沉的双眸,不寒而栗。 他印象中,季祐风始终都是和风细雨的,喜怒皆不形于色,像这样仿佛山雨欲来的神情,即便是知道皇后意欲谋害先帝的时候,也不曾有过。 季安提心吊胆地俯下身:“臣遵旨。” 这日酉时初,一枚红彤彤的落日坠在皇宫角楼的屋檐之上,淡淡的橘黄色余晖洒满整座禁宫。 无人在意的一处闱门突然打开,又快速合上,季安身后跟随着一做侍卫打扮的高瘦男子,快步走了进来。 男子一路上只低着头看路,不曾抬起头来。 季安径直将他带上乘月楼。 乘月楼就在朝阳宫旁边,平时做宫中宴游之用,修建得高大宏伟,是宫中除却角楼之外最高的建筑,若是站在顶楼,大半个禁城都能尽收眼底。 自然也包括朝阳宫。 两人上到顶层,一道修长的人影背对着他们站在朱红色栏杆旁边,身前是无尽的落日苍晖。 季安身后,男子抬起常年不见日光的苍白脸庞,迎着光看过去,晚照落入他眸底,他忍不住眯了眯眼。 季安道:“陛下,人已带到了。” 季祐风转过身来,两道目光落在男人面上。 他浅笑着说:“又见面了,沈安。” 只这短短一句话,沈安的身子忍不住颤了下。 他是谁呢? 他其实只是沈家一个平平无奇的下人,这辈子走的最大的运就是得了沈大将军的青眼,被送去沈家大公子身边伺候。 沈家大公子年少聪颖,沉稳睿智,很有家主风范,跟着他前途无量,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差事。 他欣喜若狂。 只是他那时并不知道福祸相依,那些看似是来自老天的馈赠,背后是他终其一生也无法偿还的代价。 翊王又是谁呢? 那是九重宫阙里,高高在上,他这种小人物永远只能仰望的贵人。 云端的贵人轻飘飘几句话,落在他身上,便是万钧雷霆,是压顶泰山,是他的整个人生。 他惹不起,躲不了,挣不脱,更逃不掉。 于是只能低下头,屈了膝,毕恭毕敬,头颅低到尘埃里,说一句:“草民沈安,参见陛下。” 季祐风温和道:“当年之事,你做得很好,朕很满意。你放心,朕说到做到,如今你父母健在,姊妹也都嫁了好人家,几个郎君联手开了家布庄,生意红火,朕可保他们,这辈子都衣食无忧。” 沈安沉默片刻,只低声说是。 季祐风伸出手,把玩着手中一只长长的管子,轻描淡写道:“今日唤你过来,是想让你认个人,你如实回话即可。” 他递出手中的窥筩*。 季安走过去接过来,简单教会沈安如何使用,沈安紧紧握着,走到季祐风身侧。 季祐风负手,垂眸望向朝阳宫,轻声说:“看到坐在窗前看书的那个女子了吗?” “好好看,仔细看。” “告诉朕。” “——你认得她吗?” 【作者有话要说】 *望远镜 第75章 执拗 李交泰一大早兴师动众地带着一群人屁颠屁颠过来朝阳宫, 又是赔礼又是道歉,临走前还特意嘱咐了一句,陛下晚膳另有安排, 请皇后等陛下一同用膳。 沈忆虽然不觉得季祐风有什么道歉的必要,但也懒得说什么,随他去了。 谁知到了晚间, 眼见着落日熔金, 暮色将尽, 左等右等, 愣是不见季祐风的人影。 沈忆对等谁一起用膳没有执念,她也向来不喜欢委屈自己,当即吩咐了人去另备晚膳。 谁知去御膳房传话的宫女前脚刚出了朝阳宫, 季祐风的圣驾后脚就到了。 乌泱泱一堆举着托盘的宫女太监随着皇帝进门来, 摆锅子的摆锅子,放菜品的放菜品,井然无声。 季祐风走过来,握住她的手, 低头看她:“有些政事没处理完,来晚了, 是不是饿了?” 男人的语调温柔缱绻, 更甚以往。 沈忆顶着这目光, 强忍住把手抽出来的冲动, 笑笑说:“还好。” 季祐风牵着她往膳桌走:“朕记得你入冬爱吃拨霞供, 特意吩咐底下人准备上, 看看可还合你胃口。” 他竟连这个都记得。 沈忆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 回话的时候不免少了几分敷衍:“陛下费心了。” 两人落座, 外面北风呼啸, 窗户纸被刮得簌簌作响,灯火明亮,一室静谧,锅子边缘安静地升起丝丝热气,一时间唯有炭火燃烧时不时发出轻微的噼啪响声。 季祐风低了低头,历来不怒自威的天子,在这一刻竟忽然手足无措起来。 半响,他赧然笑说:“昨儿朕吃醉了酒,是不是唐突你了。” 沈忆摇摇头:“没什么,陛下无需自责。” 季祐风举起酒杯,指尖在杯身上来回摩挲,半响,似是下定决心:“还有沈聿的事情。” 沈忆一颗心瞬间提了起来。 谁知季祐风说:“阿忆,朕同你道歉。他的事儿,是朕小心眼了,朕不该武断专行执意让他娶赵家女,你放心,朕以后不会再提起此事。” “日后你若想念兄长,直接传召他便是,无需知会朕,但也不要太频繁……朕会吃醋。”说到最后,男人声音很轻很轻。 沈忆几乎是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季祐风没有看她,垂着睫低声道:“还有你想辅政一事,阿忆,给朕一点时间。内阁几位老臣是朝廷根基,朕不能完全不考虑他们的意见,朕先把选拔女官的事情交给你,剩下的再慢慢来,但你信朕,朕一定能让你如愿。” 说完,他终于转头看向沈忆。 男人一双浅淡的琥珀色眼瞳,恳切温柔,在灯火绰绰里流光溢彩,几乎摄人心魄。 沈忆只看了一眼便猛然转过头。 她闭目深吸了口气,睁眼,冷静地问:“为什么?” 忽然寂静。 过了许久,季祐风慢慢开口,声线甚至有些发颤:“因为我爱你,阿忆,你知道我爱你。” “不是的。”沈忆说。 她定定看向他,一字一字道:“陛下,你做这些事,不是因为你爱我,而是因为你想让我爱上你。” 季祐风怔住。 “可我不会爱你。”她说。 到了这一步,沈忆必须要同他说清楚了。 她的神色平淡而随意,仿佛说的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陛下,我永远不会爱上你,我也不会跟你圆房,不会为你生子,我能做到的只是和你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相伴一生,到老到死。” “你要的我给不了,陛下,不要白费功夫了。”沈忆如是说。 季祐风望着她,脸色随着她的话一点一点惨白下去,最终,他似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声线无力缥缈:“阿忆,可你之前、你之前分明是喜欢朕的……” “忘了吧,陛下。”沈忆轻轻地说。 男人忽而剧烈地咳嗽起来。 一群人急忙围上去,递拭巾的递拭巾,倒茶的倒茶,沈忆端坐在一边,自始至终,手指都不曾抬起一下。 男人终于止住咳,嗓音喑哑,破碎几不成调:“朕不信……朕不信!” 天知道,他刚才在乘月楼顶听沈安说出不认识沈忆的时候,他有多高兴。 这意味着沈忆和沈聿之前并不认识,沈忆也不是沈聿在梁宫里结识的那个什么永昭公主。那么自然,也就不存在沈忆错把他认成是沈聿的可能。 她当时对他的喜欢,每一点每一滴,都是货真价实,都是真情实感。 本已经枯死的心,重燃了希望。 他立刻带着这许多人,带着她爱吃的拨霞供来找她道歉。 惦记沈聿没关系,想参政也没关系,什么都没关系,他只要她能再爱他。一路上反复措辞,反复思索,紧张又兴奋,来到这里。 可她竟说要他忘掉。 多么可笑。 她根本不知道,她那时看向他的每一道目光,每一声语调,都写满爱和喜欢,那样毫无保留,赤热滚烫的爱意,早已在他的灵魂,在他的骨髓深烙下永生不灭的印迹。 从未有人如此爱他,从未。 他忘不了。 季祐风一把挥退人群,结果起身起得太猛,脚下被桌腿绊了一下,踉跄跌在了地上,他顾不上起身,跪坐在地上,伸手努力去够沈忆,紧紧抓住女人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呼吸凌乱:“阿忆,给我一点时间,也给你自己一点时间,好不好?你相信我,我一定能让你重新喜欢上我,好不好……好不好?” 殿内宫女太监跪了一地,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垂下了头。 帝王的绝望,令人动容。 可沈忆抬起手,一根,一根,掰开了男人的手指。 她毫不动容:“陛下,我已经说了,不想再说一遍。” 她垂眸看着他,目光冷静理智到残忍:“陛下,相信我,这对你来说才是最好的选择。” 季祐风脸色煞白,嘴唇翕合,惨然望着她。 沈忆抽开手,起身向殿门走去。 临到殿门,身后传来男人低哑的嗓音,平静中隐藏着令人心惊的执拗疯狂:“阿忆,朕绝不会放弃。” 沈忆脚步微顿,淡漠的脸上仍没有什么情绪,她伸出手,推门而出。 * 季祐风当真说到做到。 他说让沈忆参政,翌日便让人把御书房西暖阁收拾了出来,专给沈忆传召大臣议事用。 沈忆宣了梁颂来。 虽说看起来季祐风已经不反对她掌权,但沈忆若是想要什么,从来不习惯向旁人讨要,她只喜欢把自己的东西握在自己手里。 经过此前一番鏖战,她之前在前朝安插的势力显然还是略显势单力薄,若想要日后能与季祐风抗衡,还是得再徐徐图之。幸而如今有梁颂跟她站在统一战线,她总算不用一个人劳心费神。 两人在竹席上对坐,中间隔了一方矮矮的茶桌,一边喝茶一边聊政事,香炉青烟袅袅,不知不觉,已经日头高悬,松影满窗。 计划初定,梁颂忽而咦了声,问:“你怎的不把沈聿算进去?我瞧着他对你可不是一般的上心,他又是你兄长,本就与你荣辱一体。” 沈忆垂下眼:“我欠他的已经够多了。” 梁颂微一挑眉,似笑非笑道:“若非我知道他心有所属,就看你们两人这模样,怕是会觉得你们两个之间有点什么。” 沈忆一怔:“你怎知他心有所属?” 梁颂提壶续茶,细细的水流自尖而弯的壶嘴中倾泻至杯中,水声叮咚清越,他随意道:“自是他告诉我的。当时你被软禁朝阳宫,他来寻我助你脱困,我当时因为嘉禾之死万念俱灰,是他同我说,他也曾看着心爱之人死去,也曾因此失意潦倒,一度皈依佛门六年。” 沈忆微微失神。 原来这才是沈聿当年执意出家的真正原因。 “他同我说,他出家,我酗酒,其实都是逃避的借口罢了,只会让心爱之人白死。若真是深情,要么,为她而活,要么,为她而死。” 梁颂轻笑了声:“倒是瞧不出,你这兄长素日瞧着冷心冷情,实际上竟然是个大情种。” 沈忆也笑了一下,只是这笑十分牵强,像是有人掰着她的脸硬扯出来的一样。 梁颂的眸光落在女人握着茶杯的手指上,粉嫩莹润的指甲已经隐隐发白,也不知她是用了多大的力气。 短暂寂静过后,他忽得问了一句:“阿野,你,你该不会是喜欢他罢。” 沈忆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梁颂便懂了。 “这可真是……”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哑然失笑,“身边守着阿淮,你竟会移情别恋,看来果真是旧不如新了。” 沈忆道:“季祐风不是阿淮。” 梁颂蓦然愣住了:“你说什么?” 沈忆道:“具体内情我不知,但我可以肯定,当年去梁宫为质的人,并非季祐风本人,而是旁人假扮成的。” 这消息太过匪夷所思,梁颂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脸色顿时变得难看无比,怒叱了一声:“卑鄙狡诈,阴险小人!” 用脚想也知道这大魏皇帝打的是什么主意,无非是担心两国万一开战,大梁言而无信,将他们那金尊玉贵的四皇子扣下做人质。 他们大梁才不屑做此等卑鄙无耻之事! 梁颂又问:“既然质子不是季祐风,那是谁?” 沈忆道:“我亦想问你,当年我同他闹得不欢而散之后,烧得稀里糊涂,也不知道他何时走的,你们送他离梁时,可曾发现什么他身份的线索?” 梁颂看了她一眼,却是反问了一句:“他当时那样待你,你如今竟还想找到他?” 沈忆抿了抿唇,没说话。 梁颂语气忽然冷下来:“别找了,且不说我们根本毫无线索,你找也找不到,他也根本不值得你如此惦记!” 沈忆看着他,轻声道:“我只是想问他一句为什么,仅此而已。” 可这样一句稀松平常的话,男人却仿佛像是突然被踩了逆鳞,额角的青筋瞬间爆了出来,他盯着沈忆,一字一字道:“我说了,他不值得你这样,忘了他。” 沈忆诧异而茫然地看着他。 梁颂闭了闭眼,强行将心口疯涨的怒意压下去,良久,睁开眼,复杂地望着眼前这懵然无知的妹妹,所有欲言又止最终化为一声叹息:“你不是喜欢沈聿吗?那就忘了这个阿淮,都过去了,阿野,放下吧。” 沈忆被他这样瞧着,忽然觉得害怕,可还没等她问出一句“为什么”,男人已经站起身,说:“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 他没等她回应,径自转身,大步离去。 沈忆看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处,迟钝地挪动步子跟了过去。 她停在门口远望。 天不知何时阴了下来,天色灰白,满目阴霭枯败,冷而锋利的北风从长长的宫道那边灌过来,吹起她的长发和裙摆。 沈忆手指扶着门框,站了许久。 第76章 旧梦 是夜雨声入梦。 七年前, 立夏。 上京入夏的第一场雨,烟雨濛濛,翠柳深深, 浅碧黛青如水墨般晕开。黑瓦红墙的梁宫矗立在雨中,飞阁流丹,虹桥复道, 在雨中勾出一抹浅淡陈旧的红。 如烟似雾的细雨里, 少女一袭大红牡丹裙踏雨而来, 水花溅起, 裙边被雨水洇成深红色,飘荡错落的裙摆下,不时露出一双穿着木屐的雪白玉足。 木屐踩过厚厚的青石板路, 一路笃笃空响至和光堂, 少女一手撑着纸伞,一手缓缓推开大门。 满庭清雨,正对着大门的屋子敞着窗,水珠顺着屋檐的黑瓦淌下, 形成一道细密的水帘,少年穿着素色竹叶纹缎裳临窗而坐, 雪白袍袖在榻上四散铺开, 他身姿端正挺拔, 手中执卷, 墨色的眉眼沉静专注。 沈忆放轻了脚步。 阿淮看书时总是很入神, 她不想扰他。 一路走过来, 脚上难免会沾些泥水, 沈忆冲过脚才进屋去了。 果然, 一直到她在他对面坐下, 他才察觉到她来,从书页上抬起了眼。 沈忆以手支颐,笑眯眯看他:“雨斜风急,不问问我为什么过来?” 少年一双黑眸定在她面上,她额前坠了枚红宝石,艳丽夺目,随着她的动作晃晃悠悠,连带着他的心也一起七上八下,几乎快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他伸出手指,将这宝石坠子扶了一下,低声道:“来做什么?” 她促狭一笑,眨眨眼,反问他说:“难道你不想我?” 阿淮看着她明媚嫣然的笑靥,这才发现原来乱他心神的不是那宝石坠子,是她。 他拍拍身前的坐席:“过来。” 少女乖乖地起身坐过去。 阿淮又将她往上提了提,让她大半个身子都坐到榻上,然后弯下腰,为她褪去木屐,一双骨节如玉的手掌覆在了她冰凉的双足上。 她一到雨天就只爱穿木屐,连罗袜都不穿,总是冻得脚丫子冰凉,偏她死性不改。 少年温热宽大的手掌拢住这一双圆润的雪足,他瞥她一眼,淡声道:“下次若还这样走过来,这一旬的课业便自己写吧。” 沈忆哼唧了两声作为回应。 她知道他只是嘴上说说。 源源不断的温热顺着脚心流淌到全身,沈忆放松了身子,向后倚在靠枕上,像只猫儿般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她手肘搁在身侧的矮桌上,手指来回摩挲着下巴,看少年半响,蓦然一笑,暧昧地道:“那我要是浑身上下都淋湿了过来……你准备怎么给我暖啊?” 阿淮的手倏然一顿,他抬起头,眸中带着不可捉摸的幽深莫测看向她。 沈忆欢快地朝他眨眨眼。 她惯来胆大,什么话都敢往外说,他早知道的。 喉结微不可查地上下滚了两下,手掌不知不觉握紧几分,他平静地回看过去,嗓音哑了几分,盯着她缓缓道:“你可以试试。” 沈忆看着少年幽幽的双眸,明明他还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样,她却忽然觉得脚上那双手烫得惊人,脸颊也仿佛快要烧起来,她飘开眼神,胡乱嗯了几声,连忙转过了头。 眼角余光瞥到桌上的书卷,她仿佛突然之间有了莫大的兴趣,捧在手中来回翻着,不住赞道:“这书写得真有趣,好书!” 少年清冷的声音响起:“你拿倒了。” “……” 她终于气不过,恼羞成怒地朝他喊了声:“你闭嘴!” 阿淮朝她挑了挑眉,从善如流,没再开口。 沈忆横他一眼,顺手又翻了两页。 翻着翻着,她咦了声:“这不是你之前看完的那本兵法么?怎么又翻出来看了?” 阿淮顿了片刻,道:“你不是说这是好书么,好书,就该常看常新。” 沈忆狐疑地看他一眼:“不对吧。” 她往前直起身子,凑近看着他,认真地问:“你是不是书看完了,已经没书可看了?” 阿淮沉默片刻,无意诓她,如实道:“带来的书的确是看完了,但也并非没书可看,旧书新读,同样有收获。” 沈忆慢慢坐回去,低着头没说话。 因着阿淮身份特殊,梁帝严令不许他在宫中随意走动,他也没说过什么,平时就待在和光堂里读书练剑。沈忆前几日刚因为此事与梁帝大吵过一架,梁帝一向宠她,可在这件事上却丝毫不肯退让,她在这件事上完全帮不上他。 而现在,他平日里唯一的消遣也没了。 片刻,沈忆抬起头:“我知道有个地方,肯定有你喜欢看的书。” 阿淮轻声道:“无妨,现在就很好。” 沈忆根本不听他说什么,自顾自道:“但是这个地方白天不能去,我们得等晚上没人了偷偷去,你今晚记得别睡太早。” 她下定决心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阿淮失笑,只好应下。 入夜,沈忆准时来寻他。 这一次,她领着他走了一条与出宫时截然不同的密道。 从密道口出来,两人站在了漆黑空荡的大殿之中。 抬眼望去,窗上一道一道黑乎乎的全是外面禁军守卫的影子。 阿淮愣了片刻,看向沈忆:“这是崇德殿?” 崇德殿是梁帝日常处理政务的地方,相当于魏宫的御书房,其机密隐秘自是不用多说。 视野黢黑,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能听到她声音含笑,似是完全没觉得这有什么:“嘘,这里不能点灯,我们去里面。” 她牵起他的手向前走去。 不料转弯时,黑灯瞎火的,沈忆没留意墙根下一尊香炉,脚尖不小心踢了一下。 嗡然一声闷响。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门外侍卫已经破门而入,黑夜里铮然亮起一道剑光,伴随着厉声低喝:“谁!” 沈忆眼疾手快,一把拽住阿淮躲进了碧纱橱和博古架之间的空隙里。 侍卫缓慢谨慎的脚步声逐渐向这边逼近。 两人藏身之处并不完全隐蔽,侍卫但凡仔细搜索一下,就会发现他们。 沈忆用气音道:“你别动,我出去。” 她自己出去,侍卫不会为难她,最多第二日被父皇骂几句再禁足,但阿淮就不一样了,他的身份终究还是有些敏感,若是同她一起出现在这里,那可真是要说不清了。 说着,她就要走出去。 谁知阿淮长臂一伸,又将她一把捞了回来。 两人身子紧贴着,少年的呼吸低低拂过她耳畔:“别动。” 沈忆半边身子蓦然一僵。 发髻一松,阿淮自她发间抽出一只宝石簪子,在指间转了一下,借着透窗而入的朦胧月色,他眯起眼看向香炉正上方那盏六方宫灯,然后透过碧纱橱的间隙观察着那侍卫。 趁着侍卫扭头观察另一边的空挡,他一抖手腕,信手将簪子掷了出去。 簪子在空中划出利落的弧线,迅速锋利地戳断宫灯一角坠着鎏金铜珠的流苏,铜珠极速落下,掉在厚厚的地毯上,簪子亦悄无声息地没进墙上垂挂的纱帘中。 一切皆在瞬息之间发生。 侍卫毫无察觉,已经走到两人身前两步远的地方。 他再往前走一步,扭一下头,他们就会被发现。 沈忆屏住了呼吸。 这时,侍卫忽然停下脚,低头看向自己右脚,他挪开脚,看到脚底踩着的一段坠着鎏金铜珠的流苏。 他仰头望了望香炉上方的宫灯,似乎也松了口气,低声自言自语:“原来是这东西掉下来砸到了香炉。” 说着,侍卫不再向前,转身大步离开。 脚步声越来越远,随后砰的一声闷响,门从外面关上了。 殿内骤然被寂静笼罩,只有窗外夏虫安静低语般的轻鸣,愈显长夜悄寂。 角落里,沈忆无声松了口气,可随即便感觉了到两人紧紧相贴的身子。 听觉和知觉瞬间被无限放大。 耳边低缓的呼吸,有力蓬勃的心跳,紧紧箍在她腰间的手掌,少年劲瘦紧绷的胸膛。 幽凉的空气开始升温。 沈忆身子不动,悄悄抬起眼。 月色如霜,映在少年棱角分明的面庞上,在他眉弓和脸颊两侧投下阴影,愈发显得轮廓冷峻削薄。他冷白的肌肤在月光下几近透明,高挺的眉弓和鼻梁在眼窝处投下暗影,他垂目静看着她,她看不清他那沉沉无光的眼底。 可她知道,那双眼疏冷依旧,没有半分欲/念。 沈忆仰头望着他,轻喃着道:“……离这么近,你竟不想做点什么吗?” 少年忽然阖了阖眼。 沈忆轻哼了声,一掌拍开他的手,扭头就走:“罢了,走吧!我看你还是觉得书更重要。” 谁知刚转过身,拦在腰上的手臂骤然收紧,一把将她扯了回去。 身体重重跌入一个怀抱,少年微凉的手抚上她左侧脸颊,抬起了她的脸,一个吻猝不及防地压了下来。 沈忆身子不受控制地颤了一下。 他的手绕到她脑后,用力将她压向他,闭着眼睛,吻得投入强势,几乎令她窒息。 沈忆晕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她眼底闪过笑意,抬起双臂水蛇一般缠上少年的脖颈,整个身子贴了上去。 阿淮握在她腰间的手瞬间又紧几分,深而狠地吻她。 不知过了多久,沈忆终是败下阵来。她软绵绵地趴在他怀里,几乎快站不稳。 阿淮撑住她,终于放开,抬起头来,一张脸在月光下像结了冷霜的冰面,看上去竟和方才没什么不同,只是气息略微有些不稳。 沈忆环着他,脑袋在他胸膛上蹭了蹭:“我还要~” 脸颊下的躯体忽然僵住了。 两人贴得太紧,紧到她可以清晰地感觉出少年身体每一处的变化。 沈忆的耳朵悄悄红了。 春/宫图里看到,和身体力行地感觉到,完全是两码事。 阿淮低头看她,还是一副雷打不动的冷心冷情模样,只是眸色极暗,嗓音格外低沉:“你,确,定?” 沈忆心脏狂跳,若无其事地回看过去:“确定又怎样?” 阿淮幽幽地说:“不怎样,就是担心你一会儿站不稳,彻底走不动路了。” 他有意无意地咬重“彻底”二字,意有所指。 沈忆与他对视几息,脸颊噌地烧了起来。 她终于意识到,阿淮大她两岁,已经是个半大青年,她知道的,他全都知道,甚至更多。 只不过他太过熟悉自己的身体,也善于掌控欲/望,才不显山不露水,给她一种他很好撩拨的错觉。 她终于偃旗息鼓,无奈说:“好吧。” 少年喉咙里逸出一声低笑。 只是随即,便见她抬起脸凑近他,盯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问:“那你忍不住了要自行纾解的时候,会在脑子里想着我纾解吗?” 阿淮瞠目,眸光凝滞住。 少女瞧见他通红的耳朵,瞬间笑弯了眼。 他明白过来,伸手去逮她,咬牙切齿地压低嗓音喊她:“宋行野!” 她却早有预料,如一尾狡猾的鱼从他手中溜走,只剩空气中一道狡黠的笑声。 少年望着前方那恼人的身影,无可奈何地跟了上去。 两人最后走到了崇德殿的小书房。 此处本是梁帝的休憩之所,并不算很大,墙上没有安窗,私密性极佳。后来梁帝又搬了许多私藏书籍来,将此处开辟为了小书房,闲暇时候便在此处歇着,可揽卷听雨,也可品茶手谈。 沈忆摸索出火折子,点起一盏灯。 灯火映亮四周。 沈忆指着整整一面墙的古籍,道:“喏,这都是我父皇搜集来的,其中不乏许多名家孤本,只可惜不能带出去,而我若向他借来,他回头定要考校我阅后心得了。”她想想就觉得头疼,总结道:“所以只能带你过来看了。” 她又指了指侧面一道小门:“这里面全是很重要的舆图,父皇看得跟命根子一样,你可千万别进去弄乱了,被他发现就完蛋了。” 阿淮笑了笑:“好。” 沈忆打个长长的哈欠,在榻上躺下:“你且先看,想走了就喊我。” 阿淮走过来,俯身在她额上落下一吻,揉了揉她的脑袋:“睡吧。” 沈忆朝他撅了撅红唇,眨眨眼。 少年无奈,又低头吻了吻她的唇。 谁知她伸出手臂抱住他,好一番毫无章法却又叫人欲/罢/不能的含/弄吮吸。 他几乎是用全身的力气克制着抽身起来,不去碰她。 他冷静地闭上眼,缓缓吐气调息。 好容易压下去,垂眼去看她,少女偏着头,安然合目,已经沉沉睡去。 少年失笑,嘴上说得天花乱坠,其实还是没开窍,亲完就不想别的了。 他敛了神,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坐在书案前翻看起来。 灯火绰绰,拉长少年挺拔端正的身影,室内唯有翻书时的簌簌轻响和少女绵长均匀的呼吸声。 灯花无声落下。 良久,隔墙传来一声遥远的更鼓,少年恍然抬头,凝神听了片刻,算着将近两个时辰已过。 估摸着天色将晓,阿淮合上书,将一切都归到原位,坐在榻边低声唤她:“阿野,该走了。” 少女咕哝一声,翻了个身,将脸埋进靠枕。 阿淮无法,只好先熄了灯,然后过来背她。 小小的人儿,在他背上缩成软软一团,他牢牢地背着她,一步一步,走得平稳缓慢。 他背着她,一路穿过辉煌华丽的殿宇,路过天光乍破的窗边,走过漫长昏暗的沉寂密道。 她始终睡得很熟,呼吸一下一下拂过他的脖颈,若有若无的馨香盈他满袖。 他心里无边宁静平和,很踏实。 此后数个长夜,他都这样背着她缓缓穿行在潮闷寂静的地下,踩着将破的黎明天光送她回殿。 沈忆尝试过晚上撑着不睡,陪阿淮一起走回来。 奈何越来越多的事情交到她手里,她要学着治国理政,还要学着与世家周旋,白日里甚至已经抽不出时间去和光堂,一到晚上恨不得整个人长在床榻上,实在是撑不住不睡。 时光弹指而过,转眼已是入秋。 沈忆发觉阿淮和那个叫沈安的侍从似乎开始频繁地起冲突,但每次他们正吵着,她一进去,两人便闭口不谈。 沈忆私下问过阿淮,少年只冷冷道:“他想回大魏了。” 沈忆便想到一年之期将近,阿淮马上就要离开梁宫,也长久沉默下去。 她分身乏术,无暇顾及他们主仆两人的关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又不再吵架了。 但阿淮不知什么时候起开始变得沉默。 崇德殿小书房里,她强忍着困意爬起来,过去亲了亲他:“是不是因为一年之期将近,大魏来信让你回去?放心吧,我谁也不嫁,就等你回来做我的王夫。” 他一言不发,忽然起身将她打横抱到榻上,俯下身深深吻她许久,直至她喘不过气来,最后指尖轻轻抚摸她脸颊,低声说:“好。” 她安心睡去。 只是后来,有时她夜半醒来,满室空寂,那盏灯下没有了熟悉的身影,他不知去了何处。 沈忆挣扎着掀开眼皮看一眼,不觉有异,翻个身重新睡去。 回殿的路上,她伏在少年结实宽阔的背上,迷迷糊糊地醒来,凑在他颈边轻啄两口,下意识收紧手臂抱紧他,含糊不清地道:“阿淮,有你真好。” 阿淮忽然停下脚步,过了许久,他才重新迈开步子。 沈忆早已睡着。 她不知道,少年自始至终再没有回应她这句话。 突如其来的转折发生在大魏使官来梁的那个下午。 沈忆一心惦记着要和阿淮说这桩事,一刻不停地把所有事尽早处理完,赶在薄暮时踏进了和光堂。 一推门,凌厉剑气迎面荡来。 橙红色的硕大夕阳坠在殿顶,万里红霞如血,倾泻无际凄美秋光,身着霜色衣衫的少年立在暮色里,手执长剑,眉目冷寂,转身间掠起惊鸿剑风,黄叶如流蝶飞散。 沈忆扶门而立,被各路人马吵了一整天的脑袋忽然静了下来。 阿淮前些日子同她说,返魏在即,他想多练练剑法,晚上就不去崇德殿看书了。 沈忆自然说好。 瞧见她的身影,少年止步收剑,眼帘掀起,淡淡向她看来。 他最近总是瞧着郁郁的样子,沈忆旁敲侧击过,也直言问过,皆没得到什么有用的回答,只好当他是返魏在即,不舍得她。 她走过去,先捧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我今日来的这么早,开心吗?” 少年看着她,轻声问:“大魏来人了?” 沈忆一怔:“……你怎知道?” 阿淮望向远处的殿脊,过了好一会,说:“操办筵席的太监宫女路过门前,听见他们说的。” 沈忆没细想和光堂如此偏僻的角落到底会不会有人路过,慢慢地道:“是,大魏使官已经到了,他们……来接你回去。” 阿淮嗯了一声。 沈忆上前两步抱住他,把脑袋埋在他怀里,嘟囔着说:“回了大魏,记得每天想我。” 少年没有回抱她,也没有应声。 她的手指心不在焉地在他背上游移,自顾自道:“你父皇要是给你指婚,你不许应。” 她语气蛮横霸道起来:“若有姑娘倒贴你,你不许看,你要告诉她,你已经名花有主了。” 少年双目逐渐失焦。 “同样的,我也不会答应父皇指婚,”她又放轻声音,“我会跟他们说,我有你了。” “阿淮。” 她珍重咬字:“我等你回来娶我。” 前襟微湿,是她的泪。 少年终于阖上双目。 她正贪恋不舍地倚在他怀中,温软玲珑的身子,乌鬓间的茉莉清香萦绕在他鼻底,魂牵梦萦般久久不散。 仿佛过了一辈子那么久,他抬起僵硬的手指,缓慢地握住她手臂,将她一寸,一寸推离他身体。 沈忆不明所以地抬起头。 他望进她眼底,眸色比秋色萧索,说:“别等了。” 泪水凝在睫上,她乌黑的瞳仁缓慢地转了一下,似乎这句话理解起来十分费劲。 他又重复一遍:“别等我了。” 沈忆呆呆地看着他:“为什么?” 少年面无表情:“因为我不会回来了。” 脑袋嗡的一声,她蓦然瞪大眼睛:“你之前答应我的……” “以前是以前,如今我反悔了。”阿淮冷冷打断她。 沈忆茫然无措看他半响,道:“是不是我最近太忙了没顾上你,你生我气了。” 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愧疚道:“对不起,我最近事情真是太多了,对不起,别生气了好不好?”她抱着他的胳膊,声线抖得一塌糊涂:“我、我日后抽时间多来看看你,成婚之后我不会这样的,你不要生气,还来娶我好不好?阿淮,你难道不喜欢我了吗?” 她仰着脸,哀求一般地看着他。 可少年并不看她,他的目光定在很远的地方,眼中空空荡荡,没什么情绪地道:“我喜欢你,但我不可能娶你,我回大魏是要继承帝位的,我凭什么放弃皇位,来当你的王夫?” 沈忆终于怔住。 片刻,她死死咬牙:“我不信。” “我不信!” 她眸底渐红:“你别想糊弄我!到底是因为什么?你今天必须给我说清楚!” 少年抿着唇,不说话。 沈忆眸中燃起一丝期冀:“你还是生气了对不对?你就是生气了,我可以给你道歉,我可以承诺你,我可以哄你,你把那句话收回去好不好?好不好?” 她低下头,泪珠连成串落下,打湿地面,阿淮看都不看,冷淡地自她手中抽去袖子。 他背对着她:“走吧,别再来了。” 沈忆抬脚就要追过去。 谁知这时,殿门被砰砰拍响。 不等人回应,门从外面推开,探出阿宋焦急的面容:“殿下,东南世族叛乱,陛下让你赶快去崇德殿!” 沈忆立刻转身往殿门走。 走到一半,她倏然止步,背对着少年冷静地道:“我明日再来,你一日不说清楚,我便一日不放你回去,就算你回了魏国——” 她一字一字道:“我杀穿大魏也要去京都问你个明白。” 没等他回应,沈忆一步跨出殿门,匆匆往崇德殿赶去。 她身后,和光堂。 少年独立良久,轻点脚尖,如一只白色的大鸟展翅飞上屋顶。 他立在最高的屋脊处,朝沈忆离开的方向远望,目送着她一步一步穿过被落日残晖铺满的宫道长街,最后拐进偏门,彻底消失不见。 他仍然没有收回视线。 他知道,如今他们两个,已是见一面,少一面。 * 沈忆到了崇德殿,与梁帝和几个大臣一同商量出平叛人选,待大臣离开,她对梁帝说:“我要把魏质子扣在大梁。” 梁帝看她一眼,他这个宝贝女儿的确是块治国理政的料,可干的事儿也确实够骇人听闻了。 他直接说:“不行。” 沈忆充耳不闻:“可以对大魏使官报他病逝,然后找一具尸体假扮他,并不难办,父皇,交给我。” 梁帝长叹:“不行就是不行!” 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最后谁都没妥协。 翌日暴雨如注,雨水浇了一整天。 沈忆换上木屐,拿好伞,谁知推开门,门外守卫五步一人,守卫森严。 瞧见她出门,守在门口的侍卫道:“殿下请回,陛下口谕,请公主闭门思过三日。” 沈忆面无表情,反手砰地把门甩得震天响。 她去看密道,果然,从她殿内往外的路已经不通了。 实在没办法,她等了一天,终于在傍晚寻到机会,穿着阿宋的侍女服饰,随便把脸抹黑了些,混在宫人堆里溜了出去。 漆黑的夜,风大雨急,惊雷滚过殿脊。 沈忆撑伞,一路淌着水,走到和光堂门前时,伞早已被吹坏,她浑身湿透,沉甸甸地挂着一身水推门进去。 庭院寂寂,屋子里也没有点灯。 一片漆黑。 雷声大作,粗大的闪电劈下,有一瞬照亮少女惨白的脸。 她缓慢地迈上台阶,沉默抬手推门。 门不动,从里面关上了。 她用力砸门。 无人回应。 她眼泪瞬间流下来,提起一脚飞踹上门,陈旧的木门发出牙酸的咯吱声响。 可不论她怎样用力捶打脚踢,威胁哀求,门自始至终没有开。 又一道闪电划过。 映亮屋内床榻上,少年雪白的衣角。 狂风裹挟着冰凉的雨水刮到檐下,沈忆面无血色,缓缓软倒在门前,她身上一阵冷过一阵,唇瓣冻得青紫,浑身不受控制地打颤。 为什么…… 她仰头望着这扇冷酷无情的门,眼泪已经干涸。 她没有力气了。 从仅有的一丝期望,到失望,再到绝望。 她扶着门框,尝试着爬起来,跪得太久,腿已经僵硬麻木,失去知觉,她一点一点试着,终于站起来。 最后回头望一眼漆黑的窗。 一眼回眸,无尽荒凉。 瓢泼大雨在她身后落下。 她阖目,转身,头也不回,踉跄离去。 沈忆撑着仅剩的力气走出和光堂,她不愿倒在他眼前。 她连方向都辨不清了,浑浑噩噩不知在雨中走了多久,手中唯一的伞不知去向,她浑身已经冷得麻木。 沈忆最后昏倒在一处不知名的宫殿。 再次醒来,已是三日后。 阿宋对她说,最后是天色将明的时候,巡防的侍卫在一处废弃的宫殿门前发现了她,彼时她高热不退,浑身滚烫惊人,再加上急火攻心,若是再迟一会儿,只怕会病死在殿阶前。 沈忆轻声问:“他走了吗?” 阿宋说:“……走了。” 良久,少女唇边落下薄笑:“也好。” 她再没有向任何人探听他的消息。 沈忆按时吃药休息,用膳一顿不落,很快就把身体养好了。 她去拜见梁帝。 她想学更多的东西,她不怕累。 沈忆对梁帝说:“日后,我要把大魏变成大梁的国土。” 他不是看重他的皇位吗? 那她就亡了他的国,做他的王。 她要让他跪在她面前俯首称臣。 她要让他这辈子无处可去,只能待在她身边。 只是从那个秋日昏黄的下午开始,老天似乎开始同她开一场荒唐巨大的玩笑。 一切好像突然被抽去了正中横梁的鲁班锁,摇摇欲坠,荒诞不经却又真实无比走向无可挽回的崩塌。 后来的一切就像一场梦。 不过两月,边关急报。大魏名将沈庭植陈兵五十万于魏梁边境,势不可挡,已连下大梁三城。 大梁危在旦夕。 梁帝连发十八道帝令去往魏都,试图和谈,但全部石沉大海。 大魏的意图已然清晰—— 他们要灭梁。 梁帝无法,只得以举国之力对抗,无数将领被派往战场,但皆是胜少败多。大魏如有神助,他们凛冽锋利的刀锋和铁骑无情冲撞着大梁这座将颓的广厦,每一次收割,都是数座城池和成千上万条人命。 战败的消息雪花一般自前线飞来,无数人死去,又有无数人被派去。 每日崇德殿里都充满了焦躁,不安,争吵,指责。 沈忆发觉每每她进门,殿内总会诡异地安静一瞬,接下来,大家仿佛心照不宣,重新开启一个新的话题。 角落里,有人望向她的目光隐隐藏着憎恨。 她不知道为什么。 只有梁帝温和的眼神能稍微令她安定。 可最坏的结果还是发生了。 那一天,大魏的铁骑来到了上京城门前。 沈庭植的军队从魏梁淮水之畔一路攻来,走到现在,人数已经增长到恐怖的七十万。 几月来,沈庭植一边率军蚕食大梁的国土,一边从四面八方切断上京与各个城池的联系。 等到他兵临城下的那一天,上京已是一座岌岌可危的孤岛,他们围困其中,无路可逃。 除了不会武功的宋玟清,沈忆所有的兄长皆被派上城楼,殊死一搏。 他们全部战死。 城破的那一刻,杀红眼的饥渴魏国士兵蝗虫一般拥入上京,挤进宫门。 宫女太监四散逃命,可还走不出几步,便被捅死或被流矢射死。 沈忆和阿宋被送进密道,梁帝坚持不让她走之前熟悉的出宫密道,而是告诉了她一条从未听说过的路。 他对她说,他和母后准备好替死的尸体就立刻来找她。 但沈忆坐在密道出口等了三天三夜,没有等到人,只等到远处浓黑的夜幕下,鲜艳如血的泼天火光。 浓黑硝烟飘散在空中。 她没能称王称帝,却成为了孤家寡人。 梦醒。 沈忆披衣而起,眉目平静。 她执起酒壶倒酒,杯口微倾,洒在地上,以此一杯酒,遥祭她远去的故国旧梦。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还甜吗(自信发问) 第77章 杀机 沈忆开始着手筹备选拔女子为官一事。 当时她让左修明上奏提议, 当然不只是为了引起舆论从而向季祐风施压。 她是真的想把这件事做好。 沈忆在京城生活五六年,深谙女子在大魏受限之深。别的不说,就说出门行走, 她在沈府时,出一趟门,必得前呼后拥带着十几名仆从丫鬟, 车架人马浩浩荡荡, 是防着旁人接触她, 亦是防着她接触旁人。而她被拥在中间, 必得带着帷帽从头罩到脚,严丝合缝,一根头发丝也不露出来。 外人瞧着只道是大户千金出行, 尊贵显赫, 恐外人视线玷污了贵人身子,可这金镶玉的行头仪仗于里头的人而言,又何尝不是重重枷锁囚笼。 只是沈忆曾听闻一些京城高门贵女言论,言辞之间分明是以此为荣, 大有被男人看去一眼就要寻死觅活的架势。 魏人重清白守贞。 只是沈忆不明白,当一个女子的清白已经重过其生命, 所谓清白还有何意义? 平日里谈起, 大多官家小姐和宗室女子也大多考虑怎样嫁个好婆家, 打理家宅, 很少有人考虑二门外面的世界, 反是沈忆偶然接触到的一些在京城做生意的平民女子, 做事干练, 走南闯北, 很有自己的主意和头脑。 先帝厌恶女子掌权, 越接近权力中心的家族,女子受禁锢越深,越不可能出头,宗室和士级已经从根上烂透了,故而,沈忆的机会并非是提供给这些人的。 她要帮那些真正想走出来的女子闯出一番天地。 至于旁的人,书里讲:“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学乎。”沈忆打算由开办私塾入手,慢慢教化。 这将是一条无比漫长的路。 但沈忆并不嫌长。 她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她可以慢慢地,从容地,一桩一件,把想做的事情做完。 御书房的西暖阁逐渐变得热闹起来。 前朝反对的声音逐渐微弱。当一件事情已然初具规模,步入正轨,之前再令人难接受也变得稀松平常。 以此为始,这个冬天,沈忆拥有了一批最早跟在她身边的能臣直臣。 他们在未来数年里都跟随她左右,陪着她走过风雨如晦,走过明枪暗箭,亦经历过争吵对立,其中有些人一生宦海沉浮,几经起复罢免,可他们不曾离开她身边。 他们始终坚信,她是能让这个庞大王朝再次焕发生机的那个人。 沈忆亦坚信这一点。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每一天都充实得叫她觉得太过短暂。 只是偶尔有那么几次,她走出西暖阁回朝阳宫去,目光会不经意间落在御书房正殿门前长廊下那道熟悉的身影上。 日光浅淡,松枝上一层薄雪,男人负手立在微冷的北风里,身姿清疏如霜月。 唯有那短暂一刻,正在从她指尖飞逝的时间忽然变得很慢很慢。 沈忆没有再刻意探听过沈聿的消息,可有关他的消息源源不断地传来。 她知道季祐风没有再为难他,将调他回了神策军中,那是他最熟悉的一方天地,听说他极受将士们爱戴。没了兵马使在一旁指手画脚虎视眈眈,他终于可以放开手治兵演习,公正严明,神策营上下风气陡然一清。 他的人生本该如此光明浩荡,灿烂精彩。 而她是个过客。 * 这日从西暖阁出来,阿宋压低声音问她:“姑娘,咱们的人传来消息,说今日梁地忽然来信,直接呈去了陛下案上,陛下阅后秘密出宫,径直去了天牢。梁地久不传信,此番恐有变故,姑娘要不要试着打探打探?” 沈忆一直暗中关注着梁地,并未听说起了什么变故。 又想起最近季祐风流水一样的奇珍异宝送进朝阳宫,大有誓不罢休之意,沈忆一时间心情复杂。 她不太想见季祐风,最近有意无意都在避着他。 但阿宋考虑得也对,沈忆便道:“我寻个机会试着问问罢。” 回宫后,简单梳洗过,她便歇下了。 白日里案牍劳形,费心耗神,她一到夜里便格外困,睡得也深。 入夜忽然狂风大作,沉重雨点如石子密密打在殿顶上,暴雨滂沱,电闪雷鸣。 沈忆一身冷汗,骤然惊醒。 漆黑无光的夜,床前一道诡谲暗影。 沈忆一时不知是自己眼花还是没睡醒,浑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 窗外闪电晃过,屋内一瞬间亮白如昼,照亮男人湿漉漉的惨白面庞。 沈忆怔住:“……陛下?” 男人如一只孤魂野鬼立在床前,过了片刻,声音飘飘传来:“嗯。” 沈忆坐起来,下意识伸手去拉他:“陛下怎么这时候过来?” 男人极缓慢抬手,握住她的手。 肌肤相接的一瞬间,沈忆猛地打了个寒颤。 太冷了,由内而外的冰凉,几乎像一块冒着寒气的千年坚冰,没有一丝人体的温度。 沈忆这才注意到,季祐风身上似乎完全湿透,厚重的衣服紧紧贴着他的身子,他额上贴着凌乱的湿发,面无人色,嘴唇发青,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袖子还在滴滴答答往地上滴水。 想起阿宋说的话,沈忆很快把事情串联起来……梁地来信,季祐风秘密出宫前往天牢,然后又淋雨来了朝阳宫…… 这事怎么看都离奇,但她没问缘由,而是立刻起身:“臣妾去喊人帮陛下处理。” 谁知身子起了一半,还没站直,又被男人一掌按了回去。 季祐风按着她的肩膀,低沉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恍惚间有种不真切感:“无妨,朕就来看看你,你继续睡,朕走了。” 说着,男人当真转过身,就这么踩着轻飘又莫名平稳的步子离开了。 沈忆蹙眉坐在床边,耳边雨声密集如冰雹砸落,季祐风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浓浓夜色里,她心里忽觉说不出的诡异。 胡思乱想半响,毫无头绪,她躺回床上。 醒醒睡睡,一夜未得安眠。 翌日天光大亮,暴雨过后,空气湿冷三分。 沈忆用早膳时,乾清宫来人禀报,皇帝高烧不退,请皇后代理政事。 沈忆放下筷子:“陛下烧了多久了?” 传话的太监道:“回皇后娘娘,奴才也不清楚,陛下是在奉先殿晕过去才被人发现的,估计至少两个时辰了吧。” 原来季祐风昨夜从她这离开,并没有回寝殿太和宫,而是又去了奉先殿。 可奉先殿是供奉大魏历代皇帝牌位的祭祀之所,季祐风大半夜湿着身子去这里做什么? 沈忆越来越糊涂了。 她摆摆手,让太监回去。 用过早膳,沈忆乘着凤辇去了太和宫,还让人都把奏折搬了过来。 到太和宫的时候,季祐风已经吃过药重新睡下。 沈忆一边批折子,一边看护他。 奇怪的是,她将昨日送上来的折子信件全部都翻了一遍,并没有找到那封自梁地传来的信。 这封信好似凭空消失了,从未出现过。 临近傍晚,季祐风终于醒了过来,请她过去。 沈忆进了内殿,只见清瘦的男人倚在床头,面容清隽苍白,眉目低垂,淡淡望着窗外萧条离索的冬日光景。 殿内安静得异常过分,沈忆环顾四周,发觉不知为什么,竟完全不见侍奉的太监宫女的身影。 她走过去,在床前坐下;“陛下正在病中,怎么能没有人伺候?” 季祐风并不看她,说:“朕不想让他们伺候。” 沈忆无奈:“陛下似乎心情不佳,可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季祐风沉默片刻,说:“没有。好得很。” 沈忆眉梢跳了跳。 片刻,她站起身:“既是这样,那陛下好好歇息,臣妾告退。” 季祐风这时偏又喊住她:“朕有一事不明,想问问皇后。” 沈忆回眸看他:“陛下想问什么?” 季祐风微微仰起脸,缓缓道:“阿忆,你当时为什么想嫁给朕?” 沈忆心跳停了一瞬,没有回答。 季祐风又问:“是为了当太子妃,好以后当皇后,对么?” 沉默良久,沈忆静静抬眼看着他,不闪不避。 季祐风便笑了。 笑着笑着,他咳起来。剧烈的咳嗽几乎让他把肺都吐出来,没有血色的脸也被咳得微微潮红。 紧握的拳从唇边移开时,洁白如雪的袖口几缕殷红,分外扎眼。 沈忆微微动容:“陛下,你——” “无妨,”他哑声打断她,执拗追问,“你上次同朕说,你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永远不会爱上朕,那朕想问,以前呢?” “以前,你可真心爱过朕?” 沈忆望着他,良久,缓缓启唇,说:“陛下,欺瞒你利用你,是我不对。你若要降罪泄愤,除了我的命,你想要什么,尽可拿去。” 男人浅色琉璃般的瞳孔仿佛忽然不会动了一般,定在她的脸上,很久很久都没有眨动一下。 顷刻,两行泪毫无预兆地从他的眼眶中流出,可男人的神色看不出悲伤,他就这样平静地望着她,无声间泪流满面。 男人的目光犹如万钧,沈忆一颗心沉得快跳不起来,浑身上下都觉得疲惫,只好别过脸去。 片刻,季祐风抬手拭去泪,蓦然笑了下:“无妨,你不必自责。” 沈忆缓慢回头,沉默瞧着他。 似是也觉得自己笑得太过牵强,男人面上的笑容一闪即逝,他抬手指了指床边茶桌上的茶:“刚进贡的雪后龙井,喝了暖暖身子吧。” 沈忆不冷,可她还是端起了茶盏。 味道闻起来算不上清香,反而有一丝淡淡的苦味。 季祐风倚在床头,看着她捏着茶杯盖子,垂眼轻轻撇去茶沫,又吹了吹。 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她举高茶杯,纤细的手指贴在青花壁上,清雅无方。 季祐风一动不动。 女人红润娇嫩的唇瓣碰到茶盏边缘,她抬高手指,倾斜杯身—— “等等。” 沈忆放下茶盏,探究地看着他。 季祐风闭了闭眼,良久,低声说:“这茶泡太久了,色味有所减退,下次再让你品。” 沈忆不疑有他,放下了茶盏。 沉默片刻,男人似是累极,转过身背对着她,说:“你出去吧。” 沈忆一福身子:“臣妾告退。” 出内殿前,她回头看了一眼。 男人仰面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眼眸空荡,像一道离弦支离的残音。 思绪纷乱,她甚至忘了问梁地来信一事,快步走了出去。 沈忆走后,季安从暗处走出来。 季祐风一动不动,问:“朕是不是很没用。” 说着说着,他自己笑起来:“水落石出,真相大白,她哄骗朕,欺瞒朕,利用朕,觊觎朕的帝位,觊觎大魏,可到头来,朕竟还舍不得杀她。” 季安忍不住道:“陛下别这么说自己。” 男人又剧烈咳嗽起来。 良久,他咳出一口鲜血。 唇瓣被染得鲜红,他抬眸忽而轻笑,嗓音诡谲森冷:“无妨,朕不舍得杀她,却可以杀另外一个。” 唇角勾起,温润君子带上修罗面,轻声吩咐:“去,把月灯带来。” 【作者有话要说】 短命哥黑化进度100%,危险系数1000000000 淮哥警戒值:0 忆姐:(一脸懵逼)(吃块瓜) 第78章 明晓 时令入了冬, 天气时晴时阴,北风一直不停地刮着,整座京城像个大冰窖, 城墙泥土仿佛都被冻住了,丝丝缕缕地往外冒着透心凉的寒气。 神策营演武场却是一片火热。 台子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台上两名精壮男子打着赤膊, 肌肉隆起, 汗水浸湿古铜色肌肤, 人影交错间, 拳脚带出残影,尘土飞扬,叫好声夹杂着男人的嘶吼声响彻整片烫金暮色。 最近这段时日, 每至傍晚, 操练演习结束之后,演武场便是这般光景,无他,只因为军中新推行了一场擂台赛。 比赛时间定在每日操练结束后, 半个时辰为限,但凡神策营将士皆可参加, 输者下台, 赢者做擂主, 每一旬结算一次, 按例嘉奖。 这擂台赛一经推行, 顿时像一股热风吹过, 将士们的精气神儿就如那炭盆里的火苗, 被扇得一节一节往上窜, 一个个都摩拳擦掌, 跃跃欲试。整个神策营气象一新,成日里充斥着振奋昂扬的热浪。 新兵们都由衷地佩服提出这法子的沈聿,老兵们却是感慨万千。 也就他们才知道,这擂台赛其实在多年前就有,是沈庭植细细打磨出来的法子,只是后来王俨当道,蝇营狗苟,为互换利益结交朋党,引了不少官宦子弟来军中任职。这些人不过会些花拳绣腿,更不懂军务,整日惫懒散漫,来军营中点个卯即走,军场操练点兵一塌糊涂,敷衍了事。 刚开始的时候,有人实在看不惯越级告上去,却被这群子弟得知后随便寻了个由头罚了一百大鞭,据说人已被活活打死了鞭子都没停,非要一百鞭尽数打完,把尸体都抽得血肉模糊看不出人形才算完。 自那之后,无人再敢不满,反是许多人开始巴结这些权宦子弟。 拍马屁讨欢心的节节高升,闷头做事的无人问津,只被派去做一些脏活累活。那几年神策营中,便是如此局面。 几年下来,往日袍泽或因溜须拍马而分道扬镳,或一起过着在军营里坚持毫无意义的清直,回家后却揭不开锅的日子。曾经渴望建功立业的少年变成行尸走肉,胸中豪情化为了麻木疲惫的抱怨。 往日里热闹喧嚣的擂台观者寥寥,渐渐被遗忘在角落里,被丛生的杂草淹没。 这样的日子,一眼望不到头。 然而谁都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沈聿扳倒王俨,将这擂台赛的旧例重新捡起来。 这感觉就好像快渴死的人,忽然被喂了一口清水。 终于有盼头了啊! 灿金色晚照披在每个人身上,照亮一张张笑脸。没有勾心斗角,没有汲汲钻营,只有轻松,简单,纯粹,朝气。 一切正在变得越来越好。 沈聿和姬远从主将营帐出来,老远就听到擂台方向的喝彩如雷,他们一路绕过几股列队加练的行伍,穿梭在将士们嘹亮的军令里,一边聊天一边走向擂台。 围在擂台下的人见到两位将军,自发地让开一条路。 恰逢台上比完,擂主成功守擂,是个一身腱子肉的男人,赢得了满堂喝彩,正是满面红光,意气风发,突然瞧见两人,他浓眉一挑:“好久没看咱们沈将军出手了,要不要上来露一手啊?” 话音落下,场上忽得一片寂静。 沈聿脸上倒是没什么,围观的将士却在静了一瞬之后,忽然爆发出十分刻意的哄笑。 “你小子赢了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小心将军把你打得娘都认不出来!” “赶紧下去,别丢我们人!” 声调猛地拔高,争先恐后的,似是在努力地填补那一瞬间不自然的空白。 台上男人挠挠头,哂笑了两声。 沈聿道:“我就不上了,你们继续。” 比赛继续,两人又看了一会,退出了人群。 走出几步,确保没人能听到了,姬远看一眼沈聿,笑道:“你如今也算是历练出来了。” 沈聿:“姬伯此话怎讲?” 姬远道:“你没看见刚才那人让你上去露两手,那群猴崽子脸色都变了?” “若是以前,你今儿可走不了,那群崽子非得起哄让你上台不可,”姬远啧了两声,“如今却是都不敢了,可见是怕你了。” 沈聿方才还真没注意那么多,如今细细一想,还真是这样,但他神色也没什么变化,淡声道:“不过是现在年纪上来了,没了年轻时候跟他们打成一片的心性罢了。” 姬远却说:“他们怕你可不是因为这个。你自己不觉得,可如今你往那一站,即便什么话都不说,也压人的很。” 两鬓微霜的男人望着眼前已然出落得比自己还高的青年,不知是感慨还是欣慰。 沈聿少年老成,打小就安静,别的孩子还在光着屁股玩弹珠的时候,他已经能自己搬过小木凳,踩在上面有模有样地练大字,日复一日地专注下来,养成了个沉静如水,深沉内敛的模样。 好容易十几岁进了神策营之后,遇着好些年龄相仿又兴趣相投的士兵,整日里打打闹闹舞枪弄棒,慢慢有了感情,才算是显出几分少年英姿勃发的锐气和少年人的鲜活。 谁知后来沈家二公子出世,沈聿又变得寡言少语起来。 心结尚未完全开解,他随即被迫离家一年,回来之后仿佛把魂儿丢在了梁地似的,整个人形销骨立,接连好几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说话,一出屋子便开口要解除自幼与白家定下的婚约。 沈聿一直很有自己的主意,在这桩事上更是格外坚定。多少人轮番上阵劝他,半点没用,沈庭植拗不过他,最终给白家又是赔礼又是道歉,把这婚退了。 可这还不算完。 那一年大魏伐梁,沈庭植硬是不让沈聿随军跟去,可沈聿终是自己寻到机会,偷偷跑出去单枪匹马去了大梁,回来的时候却是面无人色,几乎把整条命都留在了大梁。 那一次,他向沈庭植提出出家。 沈庭植自然不可能答应,罚沈聿跪在祠堂三天三夜,光是藤条都抽断了好几根,但沈聿没喊一声痛,不吃不喝,只字未语。 最后沈庭植没办法,一个出家的儿子总比一具尸体强,他还是妥协了,唯一的底线是沈聿不能剃度留下戒疤。 自那之后,多年不见,如今再瞧他,姬远只觉记忆里那个虽然沉默倔强但尚存几分意气的少年已十分遥远模糊。 眼前的男人随着年龄阅历的增长,愈发养出一身冷厉沉凝的威势,叫人看不穿猜不透,难以捉摸。 虽说这样有利于驭下治军,其实是个好事,可姬远身为从小看着沈聿长大的伯父,私心还是觉得他年纪轻轻的就老气横秋,如一汪即将结冰的死水,一动不动,也不想动。 简直就是个空荡荡的壳子,无欲无求,毫无……毫无激情! 思及此,姬远沉吟一声,问:“嗯……你准备何时成婚?可有中意的人选?” 沈聿抬眸,只以为姬远要同他说媒,波澜不惊地道:“我如今不愿婚配,伯父还是别费这心思了,平白耽误了人家姑娘。” 姬远:“……” 好,很好。一句话直接把他剩下好几句话都堵回去了。 姬远不死心:“聿儿啊,你怕是——你怕是不知道成亲的好处!” 大名鼎鼎的姬大将军像天底下所有碎嘴子的催婚爹妈一样:“你想啊,成了亲,每天回家有热饭,睡觉有热炕头,夜里点了灯火,家人团坐,和和美美,老婆孩子热炕头,不比你一个人孤苦冷清的强多了!” 沈聿忽然沉默。 他没想过吗?他当然想过。 他想过无数次,他和她灯火对坐,共剪西窗,哪怕是什么都不做,只是听雨打芭蕉,看雪落梅枝。 ——可连只是想想,他都觉得奢侈。 更不要说若是这想象的场景里没了她,换了另一个女人。 那将毫无意义。 所以他道:“伯父,我现在只想把神策军练好,别的就不想了。” 姬远还有一肚子话没说出来,愣了半响,硬生生憋了回去。 “好罢,”姬远不为难他,跟着转了话头,“我是老了,听说卫云长那家伙前几日也向陛下提了辞呈,神策军以后就看你们这些年轻人的了。” 他拍拍男人肩膀:“我看着陛下这果断除去王俨的架势,像是真心想把神策军练出来立住的。如今能用的武将并不多,里头数你最拔尖,陛下又重用你,你好好掌着神策军,多立几件大功收服邻国几片城池,不说名流千古,光耀门楣总还是可以的。” 哪个男儿不向往沙场点兵,建功立业?起码当年的沈聿是向往的。 可如今姬远提起此事,愣是没从沈聿眼中看到半点儿兴奋的波澜,偏他点了头,态度上叫人挑不出半点差错:“伯父此言在理,我定当谨记于心。” 谨记?谨记个屁!姬远腹诽。 对娶媳妇儿没兴趣,对打仗也没兴趣,从古至今男人们的两大爱好双双失去诱惑力,姬远差点喷出一口老血,仰天长叹,真是不知道这小子到底想要什么了。 该劝的也劝了,索性不管了,由他去罢。 他正了正神色,提起另一桩压在心底的事:“你当初说你父亲被人毒害一事,如今可有眉目了?” 沈聿摇头:“上次我在帝巳城终是功亏一篑,叫那证人被幕后主使带走了,我从那时寻至今日,始终没找到人。” 既是被幕后主使带走的,只怕活命的机会不大。 姬远心情复杂,但还是来安慰沈聿:“别太自责,说不定还能找到呢,或者再从别处入手,指不定也能找到真凶,别灰心。” 沈聿停了片刻,缓缓道:“不瞒叔父,其实我心中已有一个怀疑对象,只是尚不知如何证实。” 姬远心中一跳:“你怀疑谁?” 两人进了将军府密谈。 一炷香后,沈聿从府衙大门出来,往自己在神策军中居住的院子走去。 这院子极其简单,不过一间堂屋一间西屋一间东厨,简单至极,也未侍奉花草,一眼看去灰蒙蒙又光秃秃。 进了院门,抬眼便见沈非脚步匆匆走了过来。 “公子,”沈非脸色沉凝,眼中却忍不住闪着激动的光,“底下人传来消息说……找到月灯了!” 沈聿霍然抬眸。 * “什么?!” 皇宫御书房西暖阁,阿宋又将消息说了一遍:“咱们的人已经私下寻宋一寻了许久,一直找不到,这才没办法报了上来。” “而且和宋一一起失踪的,好像还有月灯。” 沈忆坐在书案后,眉心微皱。 这段日子她在宫中处理各项政务,一个头两个大,宋十二卫都被她派到京中或外地出任务,的确是许久没有联系过了。 不曾想,竟是出事了。 沈忆站起身往门外走:“先让他们接着找,若有线索及时禀报,我眼下有事,暂时先顾不了那么多。” 阿宋跟上去:“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沈忆脚步不停,眉眼间隐隐透着疲倦:“方才无意间翻到卫云长之前提交给陛下的辞呈,陛下竟给批了!这不成,我得去劝劝他,你让他们准备快些,也不知现在人还在不在京中。” 两刻钟后,城东门。 天色渐暗,已经临近闭城,进出的行人已经不多,因而在这稀稀拉拉的行客中,好几辆宽敞的马车极其惹眼。 守卫一一检查了路引,对高坐在马上的男人一拱手:“大人慢走,一路顺风。” 卫云长笑着点头:“以后可就不是大人喽,无官一身轻,岂不快哉。” 守卫们也笑。 卫大人不似别的将军,总是乐呵呵的,没什么架子,叫人看着很是亲近。 方才听说他卸甲归田的时候,守卫们都还觉得可惜。 可看卫云长潇洒自在的模样,又释然了,忍不住为他高兴起来。 男人催了声马,优哉游哉地向前走去。 熟料这时,后方远远传来一声高呼。 “——将军留步!” 卫云长回头看去。 只见一顶平平无奇的马车直冲而来,驾车的马夫竟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子,眼看临到跟前,她一声呼哨,收紧缰绳,愣是将马车稳稳停了下来。 好厉害的车技!卫云长心中赞了一句。 下一刻,便见这女车夫撩起车帘,恭恭敬敬地请里面的人下车来。 入目先是一双坠着东珠的碧色云纹绣鞋。 卫云长瞬间明了来人身份。 待那女子下了车,卫云长暗叹一声。 “皇后娘娘,有何贵干?” 沈忆怕人认出,戴了顶帷帽,白纱飘飘荡荡,她往前走了两步,在男人面前站定,不徐不疾的嗓音从白纱下传出来:“将军何故辞职?现今武官人才凋敝,正是需要将军的时候。” 未等卫云长开口,她又道:“将军是担心受瑾王牵连,陛下疑心于你?本宫可以向将军保证,能说服陛下全心全意地接受将军。” “除此之外,将军还有什么条件,本宫亦全部应允。” “升官加爵,丹书铁券,”女人低柔清晰的声线随着晚风徐徐飘来,仿佛带着无尽的诱惑力,“本宫希望大人别急着作出决定,认真考虑一下这个提议。” 卫云长失笑。 这其实是他第一次正面接触这位大名鼎鼎的皇后娘娘。 可这样果决干脆,一旦出手就势必将对方拿下的做派,倒是颇为熟悉。 “草民什么都不想要,娘娘。”卫云长笑说,“草民只想回老家,依山傍水,种花种田,陪夫人孩子逍遥快活。” “这是我曾应允我妻子的,我要说到做到。” 语毕,卫云长感到隔着白纱,女人两道审视锐利的视线落在他面上。 “王权富贵,将相侯爵,换莳花弄草,种瓜种豆……”她轻声问,“值得吗?” 卫云长蓦然朗声一笑。 男人恣意浑厚的笑声回荡在暮色里。 他毫不犹豫,异常认真:“值得。” 沈忆沉默。 世间最好的爱情,不外如是。 只可惜,她这辈子是无缘消受了。 良久,她道:“既是如此,不再久留,愿大人顺心遂意,无忧无惧。” 沈忆转过身,毫不留恋,向马车走去。 卫云长看着女人的身影,思索片刻,忽然开口唤住她。 “娘娘既成全草民,作为回报,草民也有一事望娘娘知晓。” 男人声线中带着些微难以察觉的意味深长。 他决定帮他们一把。 沈忆站定不动,头也不回:“何事?” 卫云长摇头,无奈笑道:“日后可别再给你那兄长熬什么芫荽猪肝阴米粥了。” “其实他,”卫云长顿了顿,“根本吃不得芫荽。” 【作者有话要说】 后来某日。 姬远:沈聿这小子缺乏激情! 沈忆(扶着酸胀的腰身)(迟疑一瞬)(幽幽):……没有……激情……吗? 第79章 真假 太阳落下去, 夜幕像一只深靛蓝色的瓷碗倒扣下来,高高的城楼上点起火把,橙红色的火苗在夜风中安静无声地摇曳, 几个守卫斜倚在城墙上扯着闲话。 城门脚下,女人的帷帽四周白纱低垂,飘飘荡荡, 中间的身影却像是凝固住了, 一动不动。 卫云长觉出一丝异样。 “你……” 那身影仍然没动, 女人低低的声音随风送来, 字字克制:“你怎知他不吃?” 卫云长便道:“那日我让他帮忙择芫荽,他说他自幼吃不得这东西,一吃就浑身发红, 上吐下泻……娘娘难道不信?” 平地忽而卷起一阵急风, 女人的帷帽被吹得不稳,白纱簌簌晃荡,像在不停颤抖。 四下悄寂,夜色朦胧。 “很好。” 过了许久, 她从血腥味弥漫的牙关中挤出这两个字。 卫云长不解:“什么很好……娘娘!!”他猛地瞪大眼,提声惊呼。 “当啷”一声脆响, 昏暗夜色里, 闪过一道亮白如雪的刀光。 刀身银白, 映出帷帽白纱缝隙间女人一双冰冷漆黑的眼。 沈忆抽出阿宋腰间弯刀, 抬手一刀斩断连在马和车身之间的套绳, 然后拽下马鞭, 飞身上马。 女人一声厉喝, 绝尘而去。 阿宋甚至还没反应过来, 轻盈白纱如风拂过她的脸, 转眼间飘向远方。 天光已暗,看不清沈忆的背影,只能远远看见白纱在夜雾中随风飘散飞荡,这一人一马,就这样一头撞进了京城浓黑深冷的长夜。 两人愣在原地,眼看着沈忆头也不回疾驰而去,未留下只言片语。 * 长街昏暗,两边客栈门前的黄纸灯笼在风里摇晃,头顶一轮清寂残月。 一人纵马飞驰而过,蹄声如雷,踏碎一地月光,响彻街巷。 烈风如刀割在面上,两侧模糊景象飞速后退,沈忆凭着下意识在挥鞭,浑然不觉自己越挥越快,手掌已经被磨得出血。 她听不见,看不见,没有感觉。 前路无尽,记忆狂涌而出,昔年画面一帧一帧闪现落下,沈忆从无数散落的回忆画面中穿过,疯了一般直直向前策马狂奔。 九月,御书房门外,她紧攥着最后一丝期冀,小心翼翼问他吃不吃芫荽,他说:“还好,可以当配菜吃一些。” 八月,骊阴行宫青桐书院,她为他送去一碗芫荽猪肝阴米粥,平静绝望,说她会和季祐风好好过日子,他垂着头一勺一勺把粥喝干净,低声说:“好。” 七月,行宫竹林幽寂无人,她问他喜不喜欢她,愿不愿意试着和她在一起,可他拒绝,为了他多年前爱的那个女子,并对她说:“我欠她一辈子。” 去岁,梁地,大雪纷飞,她犹疑忐忑,深夜敲开他的门,问他为什么对她那样好,他垂头看着她,却是问了一句:“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妹妹?” 还是在梁地,客栈深夜,大堂小二鼾声如雷,她与他在灯下对坐,她讲起和阿淮的过去,他无动于衷,只是一块一块,将她做的放了两遍糖的芙蓉桂花糕吃得干干净净。 记忆蜂拥而来,如浮光掠影,镜花水月,倏而轰然一声,转眼间化为无尽碎片散落,而所见视野尽头,惟剩她初见他的那天,他为父奔丧归家,站在初秋深远明净天穹之下,整个人疏冷又淡漠,只是在望向她的一瞬间,眼底忽而掠过惊鸿幽光。 她当时问他是不是见过自己。 而他说:“认识的一位故人,同你长得有几分相似罢了。” 相似…… 相似。 相似! 这两个字在脑海里无限变大,膨胀,男人清晰的咬字如魔咒一声声在耳边轰隆回响,脑袋几乎快要炸开,耳膜如撕裂般疼,泪水狂涌而出,沈忆机械地一次次挥舞马鞭,她听不见别的声音,看不见眼前的路。 “——当啷!” 忽然,长剑出鞘的震响划破夜幕,如一道清心醒神的阿弥梵音,穿越急风和鼓膜,在沈忆庞杂纷乱的脑海中一击即中。 她骤然惊醒。 前方视野逐渐清晰,微弱月光下,几道黑影拦住去路,为首一人刀尖指着她,正在破口大骂。 是巡防营骑兵。 她急速勒马,一声长嘶,马蹄高高扬起,在地上落下张牙舞爪的黑影。 对面人骂道:“哪里来的蠢货,不知道宵禁了吗?竟敢纵马!看什么看?还不下来!再不下来老子过去抽死你丫的!” 沈忆一抖袖子,扔出一块令牌。 牌子在空中划出干净凌厉的弧线,那人接住,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视线冷不丁往上面一扫,眼瞬间直了。 他视线牢牢钉在牌子上,身子软绵无力地从马背上出溜下来,伏地跪拜,哆哆嗦嗦道:“皇、皇后娘娘。” 沈忆眼眸森然:“滚。” 一排黑影忙不迭地地朝旁边膝行几步让开。 他们还未稳住身子,身侧已掠过一阵急风,层层白纱在他们眼前飘了一瞬,消失在黑夜里。 被冷风吹了一路,沈忆来到沈府大门前时,已经冷静下来。 街上空无一人,月光静静照着沈府黑漆漆的大门,门前两尊庞然石狮安然蹲坐,白墙黑瓦,一切如旧。 沈忆下马叩门。 门开。 月光照在女人苍白的肌肤上,她缓缓抬起眼,幽黑的眼珠盯着一脸诧异的门房。 “沈聿在哪?带我去见他。” 同一时刻,太和宫。 一太监迈着小碎步飞快地进了寝殿,俯身对榻上的人恭敬道:“陛下,皇后娘娘在东城门见过卫云长,然后骑马去了沈府。” 床幔逶迤,榻上的男人把玩着一枚玉坠,俊美如玉,面无血色,正是尚在病中的季祐风。 他撩起眼皮:“卫云长对皇后说了什么?” 太监低下头:“回禀陛下,派去的人离得远,没听太清楚,只听到一句什么吃不吃芫荽。” “芫荽……”男人苍白的指尖缓缓摩挲着玉坠,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大袖一挥,床幔无声落下,传出年轻天子冷淡威仪的声音:“传太医过来见朕。” 沈府。 沈非得知消息后匆匆赶来,远远便看见女人独立庭中月下,右手拎着马鞭,周身白纱飘飞,偶尔掀起一道缝隙,露出冷艳眉眼,无端叫人觉得煞气逼人。 他疾步走过去,并不敢抬头,行礼低声道:“参见皇后娘娘,公子眼下正在祠堂,我带娘娘过去。” 今日既不是谁的祭日,也不是拜祭先祖的日子,沈聿在祠堂做什么? 可沈忆丝毫没有探究的心思,只是淡淡应了一声。 一路进了宗祠,绕过照壁,两人来到祠堂大殿,门扉大开,沈忆立在门前,举目望去。 入目是一座黑漆地紫檀木雕大神龛,四周二十八仙环绕,间有飞鹤百禽,正中央立着一尊牌位,底是肃穆死寂的黑,字是凄凉惨淡的白,并排写着“故显考沈庭植之灵位和“故先妣林意之灵位”。 神龛前的长条桌案上摆了一片白蜡烛,已经点起一小半,男人穿着暗纹提花玄色道袍,长发仅用一根系带绑了坠在身后,夜风吹起他飘飘大袖,他执灯缓缓在庞大庄严的神龛下行走穿梭,点起一支又一支蜡烛。 忽而,他身形微顿,缓慢回身,抬眼看向门外。 两人隔着一道门,一道白纱,无声对视。 烛火在夜风中摇曳,男人的面孔忽明忽暗,眉弓和鼻梁在他脸上投下阴影,深邃凌厉。沈忆缓慢地眨眼,上一刻看到的是阿淮,下一刻看到的又变成了沈聿,但不管是谁,那双眼睛始终都呈现出一种令人恼火的平静。 看着看着,沈忆忽然脚尖重重点地,身体瞬间飘飞而出,手中马鞭划破空气,直直袭向沈聿左肩。 本以为他会受下这一鞭,谁知临到近前,男人忽然侧身,避开她攻势,同时抬起手,快而准地轻敲了下她的右腕。 手腕陡然一酸,马鞭无力地掉落在地,沈忆怒意更盛,出手再没有丝毫顾忌,不管不顾地和他打了起来。 她乱打一气,出手毫无章法,可不管出手多刁钻,总会被沈聿游刃有余地挡回去,沈忆甚至碰不到男人一片衣角,偏他一直只防守不反攻,愈发叫人觉得他是在戏弄她。 沈忆出手越来越重,大殿内接连响起东西坠地的声音,各种摆设几乎都被扫落在地砸了个稀巴烂,满殿狼藉,只剩神龛周围还算完好。 察觉到沈聿一直护着神龛,沈忆身形一晃,朝神龛中的牌位攻去。 她刚到供案旁边,手还没碰到牌位,身后覆下阴影,紧接着双腕被人交叠在背后牢牢锁住,沈聿终于出手了。 沈忆奋力挣扎。 男人清冷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闹够了没有?” 她紧咬着牙不说话。 经过一番打斗后变得摇摇欲坠的帷帽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沈忆半转过头看他。 沈聿目光触及她的面庞,愣了一下。 女人肌肤冷白,黛眉红唇,侧脸的线条冷绝逼人,仍是往常炽丽骄矜的模样,只是那一双乌黑的眼睛晃着水光,眼圈和鼻尖都通红通红。 她一滴泪都没有流下,只是狠狠地,仿佛要把他看穿一般地盯着他。 沈聿的手忽然有些使不上力气。 他随即松开手,望向别处,淡淡道:“到底什么事。” 男人今晚的态度格外冷淡,沈忆察觉出来了,可她不想问。沈聿刚松开她,她便直起身子,向前一步一把狠狠拽住男人的衣领:“为什么一直骗我?为什么?!” 沈聿的瞳孔极其细微地紧缩了一瞬,须臾,他冷静地问:“我骗你什么了?” “你还不承认?!”沈忆手指攥得指尖发白,将他拽得更近,两人几乎面贴着面,眼对着眼,“你就是他,不是吗!沈聿,就是阿淮!” 说完,她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沈聿的脸。 可她大失所望,男人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这句话没能在他眼里惊起半点波澜。 他甚至带着一丝了然,淡淡道:“原来是这桩事。” 沈忆的眼神愈发冰冷。 沈聿将衣裳领子从她手中拽了出来,不紧不慢地抚去上面褶皱,方才道:“你误会了,我不是他。” 沈忆听了,一时竟不知说什么。 最后,她只能笑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可沈聿道:“你不要不信,你的确误会了。” 顿了顿,他抬起眼和她对视,嗓音清晰平稳:“你那阿淮姓季名祐风,乃是当今陛下,你的夫君。” 沈忆扶着桌沿低下头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抬起头来,忍耐的声线仿佛蕴着暴雨,道:“哦?那请问沈大公子,你心中爱慕多年的那个女子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你为何一边喜欢她一边对我割舍不下?你又为何故意骗我说你吃芫荽?沈连卿,沈聿——你若不是知道阿淮不吃芫荽,吃不吃芫荽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你又有什么必要非骗我不可!” 说到最后,女人一声冷厉的重音,宽阔安静的大殿内幽幽回荡起了回音。 沈聿看着她胸口不断起伏,俨然已是盛怒,他慢慢说了一句话。 瞬息之间,沈忆眼睛定在他面上,胸口忽然平静,仿佛停止了呼吸。 她张了张口,仿佛许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飘出一声:“你说什么?” “我不是他,”沈聿看着她重复,“我是沈安。” 沈忆难以置信:“沈安……?” 沈聿说:“当年季祐风前往大梁为质,先帝要我同去,保护他的安全。” “我是吃不了芫荽,只是察觉到你好像误会,才故意跟你强调,就是不愿让你把我当做他。” “至于我喜欢的人——”沈聿顿了顿,轻声道,“我的确从当年就开始喜欢你,一直没有跟你相认是因为你我当年交集不多,你对我基本毫无印象,没有相认的必要,我可解释清楚了?” 终于听到他说喜欢自己,沈忆等这句话已经等了太久太久,可现在,她竟没有半点高兴。 她一直看着他,眼睛很久都没有眨一下,仿佛忽然之间不认识他了。 沈聿脸色平静:“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沈忆阖上眼。她觉得荒谬。 他怎么可能不是阿淮?怎么可能不是?她抱着得知真相之后质问的态度气势汹汹而来,是为了问他为什么一直欺瞒自己,她根本没有想过,她会把结论搞错,而事情的真相,竟然是这样的。 可……她不得不承认,沈聿的解释的确也完全说得通。 各种声音同时在她脑中嗡嗡作响,有声音说:“别信他,他骗你呢!”,也有声音说:“他说的对,事情就是这样。”还有声音说:“不是就不是,反正你喜欢的是他这个人,是不是阿淮有什么要紧?” 沈忆被吵得头昏脑涨,意识混沌,完全没办法冷静思考。 沉默很久,她慢慢开口,艰难地道:“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沈聿道:“沈家先祖在上,我若有欺瞒,沈家满门被灭,绝嗣而终。” 沈忆望着他,脸色又惨白了一点儿。 她扶着桌沿,身子出了一阵又一阵的冷汗,腿软得厉害,等她反应过来时,她已经顺着桌子腿滑坐在了地上。 她用力握着桌子边缘,慢慢地站起来,眼前又是一阵眩晕,她闭着眼缓了好一会儿。 男人袖子微微动了一下,又收了回去,仿佛从未伸出手。 沈忆睁开眼,除了脸色有些苍白,与平日已经没什么不同,只是眼底似乎多了些叫人看不懂的东西。她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慢慢地说:“既是这样,我没什么想问的了……告辞。” 她向门外走去,一步一步,似乎走得格外费力。 身后却又响起男人的声音:“你没有想问的,我有。” 沈忆转身,神色疲惫:“你要问什么?” 男人盯着她,缓缓开口问了一句。 “沈忆,我父亲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 第80章 玉牌 沈忆反应了一会儿, 才明白过来沈聿话里的意思。 她皱起眉:“你把话说清楚,哪种关系?” 沈聿在供案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面无表情, 一整晚都很冷淡的态度在这一刻变得更加冷淡:“意思就是,是不是你,害死了我父亲?” 沈忆骤然变色。 沈庭植竟是被人害死的。 乱成一团麻线的脑袋在这一刻终于变得清明了几分, 她声音骤然冷了下来, 带着压抑的怒意:“不是我。虽然他带兵灭了梁国, 但他也是听命于人, 更是收养我五年,我没有忘恩负义狼心狗肺到这个地步。” 她说得字字皆真,可沈聿却冷笑一声, 道:“是吗?自从父亲去世, 我暗中追查月灯,前几日终于寻到她下落。”他的眼睛锁住她的脸,缓慢道:“月灯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 沈忆心中忽然有不好的预感。 男人一字字道:“月灯说,你每日在她煎药时派阿宋将她支开, 有一日她无意间发现阿宋会往药中加一种一叶五瓣,边缘锯齿状的叶子, 她怀疑是毒药, 后来便开始寸步不离, 但没过多久, 父亲便病逝了。” 他问她:“沈忆, 你怎么解释?” 沈忆愣住了。 眼前浮现出那日少女向她辞行时的画面, 她认真地问自己一个女子如果不想嫁人, 能去哪里, 沈忆答梁地, 少女向她道谢,瘦弱纤细的身子背着一个灰蓝色包袱走远,连背影都透着倔强。 沈忆想不通,她为何要如此污蔑自己。 她深吸一口气:“她在哪?我要见她,她说的根本就不是实话!” 沈聿却道:“你无需见她。” 他从袖子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绢丝药包:“这个你应该认得吧。” 男人手指拎着药包上的红绳,绢丝袋里灰绿卷曲的草叶若隐若现,一叶五瓣,草叶边缘,是锯齿状。 沈忆的眼睛钉在了药包上。 沈聿将药包扔在供案上:“梁地特有的毒草‘黄粱梦’,人若饮下,量多则一睡不醒,量少则无力嗜睡,长期下来人逐渐心神涣散,力竭而亡,正与父亲去世时的症状一模一样,叶片特征也与月灯所说完全对得上。”他抬起眼盯着她:“这东西,是在你房里发现的。” 他轻声说:“沈忆,人证物证皆在,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沈忆的视线终于从药包上移开,眼前又变得模糊,浑身发冷,她狠狠掐了一把掌心让自己变得清醒,挺拔笔直地立在原地,昂起头道:“我说了,不是我。没错,我的确想过杀他,黄粱梦也确实给他准备的,但月灯熬药时半步都不肯离开,我根本毫无机会,况且我后来改了主意,彻底放弃了这个计划,就叫人把药收起来了。” “我根本不知道父亲是被人害死的,更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死因看起来与中黄粱梦的毒如此相似,我——” 男人忽然冷冷打断她:“照你这样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了?” 沈忆顿了顿,平静道:“我本就什么都不知道。” “够了,”沈聿霍然起身,指着旁边神龛中的牌位,看向她的眼神夹杂着失望,“父亲牌位在此,你但凡还有几分良心,就该下跪认罪,而不是在这里狡辩。” 男人面容冰冷,一字一句皆是沉沉怒意,沈忆从未觉得他如此陌生,她怔怔看着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 良久,她嗓音哑了几分,仿佛喉咙被堵住了:“你不信我?” 沈聿忽然避开她的眼神,望着别处漠然道:“我只信证据。” 沈忆看着他冷硬无比的面容,心底忽然抽痛了一下,一颗心沉沉坠了下去,她几乎喘不上气来。 浑身软绵无力,她低着声音,好像每说一个字都很费力:“沈聿……我竟不知……在你心里,我竟是这样一个,为了报仇不择手段的蛇蝎女人……” 男人眼中不易察觉地泛起一丝痛色,又极快地被压了下去,他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道:“以前不是,以后是了。” 沈忆身形瞬间凝固住了,心底忽地一酸,面上猝不及防地落下泪来。 但未等这滴泪顺着脸颊流下去,女人猛地抬起手,用手背狠狠地,用力地碾过脸颊,将泪水擦得干干净净。 “好,好!”她抬起头,又是那个盛气凌人的皇后娘娘了,挑起一边眉毛,红着眼圈冷笑,“是,我承认,就是我杀的,怎样?” 她慢条斯理地吐字,尾音刻意地上扬,“沈大将军,你待如何?” 她贯来知道怎样说话最气人。 沈忆迈开步子走过去,在他面前站定,仰起脸,勾着唇,像一只艳丽恶毒的女妖,轻轻踮起脚在他耳边吐气如兰:“难不成……你还要杀了我吗?” 女人身上幽冷的香飘过来,呼吸像最轻柔的羽毛扫过他的耳垂和脖颈,浑身上下从每一根发丝到每一声吐息,都写满了嚣张和挑衅。 她向来是这样,越是难过,越表现得满不在乎肆无忌惮,好像这样就真的可以骗过所有人,包括她自己。 袖底,男人两只手全都攥得五指发白,身子愣是一动也没动,到最后也没有把手抬起来去碰她。 良久,他平静地道:“我不会杀你。” 沈忆笑得轻蔑。 沈聿道:“但我会将你从沈家族谱上除名,从今往后,你不再是父亲的女儿,你与沈家,再无干系。” 女人嘴角的笑渐渐凝固住。 沈家本就人员凋零,算不得什么太大的宗族,沈聿身为家中最有话语权的长子,他若决定将沈忆除名,没有人能反对得了。 沈聿转过身,慢慢坐回椅子上,神色透着一种麻木疲惫的冰冷:“你若同意,此事便作罢,你可另外自立门户,沈家不会干涉,我也不会将此事说出去,我会对外宣称你入了原本血亲的宗族,认祖归宗。” 沈忆问:“若是我,不同意呢?” 沈聿不假思索:“我已将沈氏族长请来,即刻开宗祠,我会将你所做的事情全部告知族中长老,到时,他们会亲手将你的名字从族谱上抹去,并将所有事情经过广而告知,要不了多久,整个天下都会知道当今皇后杀了自己的养父。” 沈忆眼睛没动,嘴唇却笑了:“这么说的话,看来无论如何,今日我是一定要被赶出沈家了。” 沈聿面无表情:“是。” 沈忆渐渐敛了笑,盯他片刻,缓慢地咬字:“今日你不是恰好在祠堂的,而是为了此事,专程将我带到祠堂的,对吧?” 连族长都请来了,也准备好开宗祠了,可见沈聿并非临时起意,而是早就思虑周全,万事俱备。沈忆慢慢回忆起方才发生的一切,从沈聿开始问起沈庭植死因,到一样一样举出人证物证,这一环一环,环环相扣,硬是把她逼到了现在不得不同意的地步。 换句话说,沈聿根本从未在意她的解释,他心里从一开始就认定她杀了沈庭植。 沈忆的唇角奇异地弯了一下,说不清是讽刺还是什么,然后她低低笑了起来。 她笑出泪来:“既然是要定罪,又何必装出一副听我解释的模样,惺惺作态?” 沈聿没说话,脸色算不得好看。 “随便吧,”沈忆轻笑一声,“除名就除名,你以为我稀罕待在你们沈家的族谱上?” 她转身走开,进了一旁的侧门,里头有一面墙,挂满了晶莹剔透的白玉牌。这是沈家的传统,所有在世族人皆有一块玉牌,上雕沈氏图腾,族人名讳,出生年月。 沈忆手指划过一块又一块,玉牌相撞,清脆叮当作响,她把自己的那块挑了出来,握在手中,走了出去。 她在沈聿面前站定,男人抬起眼看向她。 纤长手指举起玉牌,沈忆道:“这是六年前,沈庭植收我为养女,给我上族谱的时候,他亲自挂上去的。” 她垂眸摩挲着玉牌,似是回忆,神色却很平淡:“我小的时候,爹疼娘爱,兄友弟恭,那时候最发愁的可能就是为什么夜晚不能再长一点,因为到了晚上,我就可以偷偷溜出宫去玩,不会被发现。” “我跟他们在一起待了十一年,从来没想过他们有一天会离开我,可后来沈庭植带着他的大军来了,然后我就没有家了。” 沈聿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指尖颤动了一下。 沈忆断断续续地道:“再后来,他认我做女儿……虽然我恨他,可他的确对我很好,京城那么多人都看不起我,笑话我骂我是乡下来的野鸡,可他一直都护着我,还教我习武自保,我有时候忍不住冲他发脾气,他也从来不怪我,反而来问我他哪里做的不好……这六年来,不管沈家别的人待我如何,我总归觉得,我还是有家的。” “但沈庭植死了,我就觉得沈家没什么了,我也不想待在这里了,直到你回来。” 沈忆终于抬起眼,看向沈聿。 男人却垂下了眼。 沈忆看着他,声音很轻:“你回来之后,我又觉得沈家其实也没有那么糟糕,至少你,会站在我这边。” 她笑了笑,没什么所谓的模样:“原来是我错了。” 男人垂下的黑睫很久都没有动,一眨不眨。 “没关系,”她自顾自说,“你既不信,那就如你所愿。从今以后,我与沈家,再无关系。” “我与你,沈聿,不论从前,只论今后——” 沈忆站直了身子,清清楚楚,一字一顿地道:“今后,你我再无关系。” 随着最后一个平淡的音节落下,她高高扬起玉牌,狠狠砸下。 “咔嚓”一声清脆的利响,完整的玉牌粉身碎骨,有的地方几乎摔成了粉末。 沈忆没有朝地上施舍一眼,转身大步向前走去。 身后没有一丝声响,仿佛空无一人。 沈忆面无表情地大步迈出殿门,凛冽的风卷起她的长裙墨发,她将一切都抛在身后,一人走向黑夜。 她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殿内。 直到沈忆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坐在椅子上的男人仍一直望着地上那滩碎片。 北风灌进大殿,吹得烛火飘摇,连带着将他清瘦的影子拉得极长极长,空无一人的祠堂大殿,冷寂的神龛,四周凄戚黑白的牌位,他独坐在清寒的冬夜里,维持着这个姿势很久很久,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沈聿慢慢起身,蹲下身一块一块捡起破碎的玉牌,碎片尖锐锋利的边缘轻易割破他的指尖,深红色的血瞬间在他手掌上淌下,他没有停下,仿佛感觉不到痛。 有的边角被摔得太狠,已经成了齑粉碎末,捏都捏不起来,沈聿将能捡起来的都捡起来,一下一下拂去上面的灰尘,放到了桌子上。 手指在碎片间游走,不多时,玉牌几乎已经复位,只是碎片和碎片之间仍留着丑陋刺眼的巨大缝隙,提醒着想要重新拼好的人——再不可能拼不回去了。 沈聿看了一会儿,走到神龛前,抬起手往里面摸索着。 他摸出一块玉牌。 这块玉牌和沈忆的并无不同——只除了名字。 这上面的表字,是沈淮卿。 当年母亲曾说起,为他取下这个表字,是因为她随沈庭植出征,路上发现有孕时,正在淮水之岸。 淮水汤汤,清澈浩荡。 她希望她的儿子,也能如此,一生光明清澈,长远浩荡。 后来即便改字重新做了玉牌,多年来,沈聿始终没有丢掉这块旧的玉牌。 他低头看了一会儿,将这块陪他多年的玉牌丢进了火盆中。 火苗蜂拥而上,吞没撕咬着洁白清澈的白玉,无暇白璧很快被烧得焦黑。 狰狞肆虐的火影爬上男人的脸,他垂眸看着,无动于衷,面无表情。【你现在阅读的是 】 80-90 第81章 巴掌 沈忆回到朝阳宫就病倒了。 宣太医来瞧了才知道, 她这几日一直有发热之症,只是她专注于政事,根本没在意自己身体, 昨夜吹了冷风,又急火攻心,身子终是撑不住倒下了。 这一病, 就是来势汹汹。 沈忆在床上足足躺了两天才勉强退了高热, 迷迷糊糊之时隐约听到阿宋和太医说话, 似乎说是皇帝现在也病着, 政事现在只能交给内阁几位阁老暂代。 季祐风自从那日深夜淋雨之后便一直病着,没想到这么多天过去,竟然还没好。 沈忆短暂修养了两日, 没等病好全, 一张脸还白着,她就挣扎着爬起来继续开始处理朝政。 阿宋拿她没办法,忿忿说她利欲熏心,现在整个人浑身上下一股熏人的权势恶臭……一边又把各种各样的补汤给她端到手边。 沈忆一目十行地批着折子, 笑而不语。 阿宋哪里知道,自打季祐风那日深夜暴雨在她床前出现, 她便总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仿佛有什么事情脱离了掌控, 直觉告诉她, 现在已经不能再相信季祐风。 若真有一日像她想的那样, 她要提早做好打算。 但不管怎样, 沈忆还是每日都抽空去太和宫侍疾。 皇帝病重, 做皇后的若不管不问, 那便是严重失职了, 传出去不仅会被官员弹劾,还会惹人非议。 她现在不比以前了。 她本就因为出身而受人诟病,之前好歹还有这沈家嫡女这一层身份在,外头人才不至于说的太难听,可这几日,她从沈家出籍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 虽然沈家给出了合情合理的说法,听起来像是两方商量好了,和平出籍,可越是这种看起来平淡至极没什么说头的事情,越是揣测纷纭。 外头或是说沈忆早就与沈家人不睦,或是说她把沈家当做跳板,如今做了皇后便把沈家一脚踢开,不管说什么,总归都是把她往坏了想,沈家都是高尚无辜的。沈忆的名声就在这一声声揣测中,腐烂发臭。 但其实名声还是小事,出籍带来的影响远不止于此。 之前不管沈忆和沈聿实际上关系如何,她和沈聿也始终有沈家连在中间,譬如,虽然做皇后的是沈忆,可别人就会高看沈聿一眼,同样,若不是沈聿在神策营中节节高升,握着实打实的军权,朝中也不见得就那么轻易地平息了有关沈忆干政的争议。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两个都是沈家人。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便是亲缘系带的威力。 可沈忆从沈家出了籍,情况便完全不同了。她和沈家,和沈聿再没关系,这简单一句话意味的不仅是亲缘的斩断,称呼的改变,还意味着背后数不清的,庞大的隐形利益的彻底割裂。 以后,旁人若向她出手,不用瞻前顾后,考虑斩草需除根的问题,而她若有行差踏错,也不会有人站在她身后和她一起面对,以后,她在这深宫之中,更要如履薄冰,处处谨慎。 以后,她就是孤家寡人。 这条路上,终归还是只剩下她一个人。 但一个人就一个人,沈忆之前也不是没有一个人过。当年大梁亡国之后,她从梁地走到大魏,路上挨过冻,吃过野菜,睡过破庙,学会烧柴取火,缝补衣裳,都是她一个人。 如今没什么不同,只是换了一条更难走的路。 她可以的。 只是那天梁颂问她,她和沈聿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她无所谓地笑笑说可能是命里无缘,心里却控制不住地揪了一下。 从她十一岁那年的秋天开始,她就一直在失去,失去那些她原以为可以陪她一辈子的人,她本以为沈聿会是例外,却原来不是。 但没关系,就像之前无数次重复过的那样,也许一开始会觉得难受,但等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 她会习惯的。 一晃数日。 这日还没到侍疾的时间,沈忆在御书房看着折子,太和宫忽然来了人,道皇帝醒了,请她过去。 皇帝醒了,皇后的脸上却半点儿喜色也没有,慢悠悠地把一沓折子批完,慢悠悠地挪去了太和宫。 踏进殿门,只见满堂明亮,光尘飞舞,男人坐在窗前的榻上,日光洒进来,像是在他脸上涂了一层薄薄的白釉,他垂着眼,白皙修长的手指上绕着鲜艳的红绳,指尖把玩着一枚玉坠。 沈忆走过去,不由看了一眼那枚玉坠,觉得似乎有些眼熟,但没来得及细看,她垂下头去行礼:“参见陛下。” 头顶却忽然没了动静,安静得过分。 沈忆等了片刻,抬头看去。 男人坐在榻上,正望着她,眼底似是恍惚的怅惘,片刻,他犹疑着不确定地轻唤了一声。 “阿野?” 沈忆蓦地瞪大了眼。 她怔怔道:“陛下喊谁?” 季祐风用一种如在梦里的目光望着她,小心翼翼地说:“阿野……是你么?” 沈忆心神俱震。 季祐风抚摸着手中的玉坠,低声说:“我这几日烧得厉害,迷迷糊糊地做了很多梦,梦里我住在一个很偏僻的宫殿里,但不是大魏的宫殿,没什么人搭理我,只有一个小姑娘会经常过来陪我……那个小姑娘跟你长得很像,梦里我喊她阿野……阿忆,你就是她,对不对?” 沈忆的心跳得飞快。 听完这些话,她已经从短暂的怔愣中反应过来,但她半点儿没有因为终于找到阿淮而高兴,相反,她只觉得恐惧! 季祐风竟然知道了她的身份! 他是大魏的皇帝,整个江山都是他的,他之前不介意沈忆干政,是因为她也是魏人,对大魏的江山不会有任何威胁,就算让她插手朝政,这江山照样还是他季家的,不会有半点儿疑问。 可若她是梁国皇室后裔,若她原本姓宋……季祐风还能放心让她继续掌权吗?甚至,他还会允许她活着吗? 若是十四岁的阿淮,沈忆不会怀疑,可面对眼前这个突然恢复记忆的“阿淮”—— 她不敢赌。 沈忆定定看着他,整个身子都绷得极紧,片刻,她面无表情地飞快站起身往外走:“臣妾听不懂陛下在说什么,陛下还没养好病,好好歇着吧。” 她竟不承认。 季祐风眯了眯眼,坐着没动,嗓音沉沉地唤了她一声:“宋行野。” 他一字字道:“我已经想起来了。” 沈忆站住了。 她没有回头,只是极其平淡地反问了一句:“是吗?” 身后响起一声叹息:“你可是在怪我忘了你?” 男人的脚步声慢慢向她靠近:“阿野,你应当记得我十几岁的时候曾大病一场,坏了身子,病的那一年里,我糊里糊涂,忘了很多事,所以才不记得你……” 他走到她身前,抬起手,一个白玉吊坠垂落在她眼前。 “还记得这个玉佩吗?” 沈忆眸光陡然一凝。 她怎么会不记得。 这枚玉佩,是当年她知道他喜欢兰花后,特意从当年她在帝巳城的万鱼之渊淘到的小玩意儿里翻出来,送给阿淮的。 这是她在他生命里,留下的唯一凭证。 玉佩的一面,是一丛幽幽静放的兰草,沈忆伸出手轻轻拨了一下,坠子旋转着,露出另一面的三行小字。 她轻声念:“空谷幽人。曳冰簪雾带,古色生春。” 记忆再现,画面闪现,她的声音与当年重叠在一起,站在对面的男人仿佛也渐渐与当年槐树下的少年重叠。 沈忆抬起眼,看向季祐风的目光多了几丝犹疑。 季祐风道:“阿忆,现在你可信了?我当年收到父皇给我的密信,他竟得知我和你私许终生,勃然大怒,责令我即刻返魏,我知道我这一走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不得已才同你断了关系,不想让你——” 沈忆打断他:“你当年明明吃不得芫荽,为何现在能吃了?” 她牢牢盯着他。 季祐风神态自若:“我病了那一场,太医不知给我灌了多少药下去,我被各种中药泡了一年,病好之后,不能吃芫荽的毛病就不治自愈了。” 沈忆沉默下去,她曾看过一些医书典籍,季祐风这种病症叫做“瘾疹”,虽然被根治的可能性很小,但的确有被治愈的先例。 季祐风温声道:“现在可信我了?” 沈忆深吸一口气,冷静抬头:“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 “和光堂门前的步道。” “我最讨厌哪个太傅?” “郑太傅。” “我出宫最爱去哪里?” “醉仙楼。” “为什么?” 男人笑了一下,似是无奈:“因为你说这家的舞伎身段比别家的软,扭得比别家好看。” 沈忆如遭当头棒喝,彻底呆住了。 这些事情,只有她和阿淮才会知道,可季祐风一一道来,竟分毫不错。 她咬咬牙,伸手去拽男人腰间的玉带。 季祐风唇边噙着笑,一动不动,任她的手在身上肆意妄为。 殿内烧着地龙,男人又是刚起床,穿得并不多,沈忆胡乱几下就扯松了他的衣襟,她的手急切地把他腹部右侧的衣裳扒拉开,目光直奔他胸部往下三寸左右的地方。 一道长长的细细的,浅褐色的疤。 沈忆瞳孔骤缩,手瞬间滞住了。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沈聿说跟她说季祐风才是阿淮的时候,她根本不信! 这个男人满嘴谎言,她只当他是嘴硬不想承认,她从来没想过,他说的会是真的。 可如今,事实摆在了眼前,由不得她不信。季祐风有她送阿淮的玉坠,他知道他们之间的过往,他的身上,有宋元臻那一道剑气留下的疤。 一切都天衣无缝,毫无破绽。 沈忆腿忽然软了一下,身子急速向下坠去。 季祐风一把捞住她,握着手臂把她扶起来:“阿忆,你这是怎么了?” 沈忆愣愣盯着那道疤,唇色发白,说不出话来。 她低着头,便也没有看到,男人眼底那一抹嗜血般幽冷诡异的笑。 季祐风细细端详着她的脸色,抬起手,温柔地为她拭去额上的虚汗:“阿忆,我知道你怨我,以前的事是我不好,就让它们过去吧,以后,我好好补偿你,你陪着我,我们一起君临天下,共享这江山,好么?” 沈忆抬头对上他的眼睛,心里乱得像一块打翻了颜料的画布,最后她胡乱地点了点头。 季祐风露出满意的笑,伸手将她揽在了自己怀里。 沈忆下意识回抱他,只是手抬到一半,忽然顿住了。 两只手在空中滞了许久,最后垂了下去。 这夜季祐风留宿在了朝阳宫。 沐浴更衣后,沈忆进了内室,抬眼一看,只见床帐帘子后面隐约透出男人的身影。 她脚步微顿,走了过去。 刚在床上坐下,腰身一紧,沈忆垂下眼,男人白皙骨感的手掌握在了她的腰上,他手指修长,几乎将她整个腰都握在掌中。 沈忆呼吸一紧:“皇上——” 话还未说完,头被迫转了过去,唇被堵住,季祐风捏着她的下巴,不轻不重地,仿佛细细品尝一般,吮吸厮磨着她的唇瓣。 沈忆用力转开脸,没什么表情地道:“你该就寝了陛下,明日还要上朝。” 男人灼热的气息压过来,嗓音沙哑:“……现在不就正在就寝吗?” 沈忆霍然站起身。 她背对着他:“陛下好生安寝,臣妾去外面睡。” 说着她就往外走,还没走出两步,小臂被猛地扯了一下,季祐风把她整个人转了回去。 沈忆开口就要发火,冷不丁一抬眼,差点被他吓了一跳。 男人赤足站在地上,衣裳有些凌乱,领口大敞着,攥着她小臂的那只手的手背青筋暴起,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极其不稳定的气息,眉眼阴沉,素来温润俊秀的面容仿佛酝酿着雷暴。 他抬起手,一把捏住她的下颌,力气之大,几乎让沈忆有窒息之感,偏他声音缓慢又轻柔,透着说不出的诡异:“事到如今,皇后竟然还不愿意?那朕究竟要怎么做,你才肯心甘情愿?” 沈忆用力挣扎,奈何男人在力气上的优势是女人永远也比不了的,季祐风又是下了狠手的,她根本挣脱不开。 季祐风盯着她,眼底愈来愈沉,他一字未说,低头重新吻了下来。 沈忆看着他的脸越来越近,猛然一使劲,挣脱了他的桎梏。 她抬起手,直接一巴掌甩了过去。 极其清脆响亮的一声,沈忆手掌隐隐发麻,她看着男人如上好白瓷般的肌肤迅速浮起鲜红的指印,面上毫无愧疚。 季祐风缓慢地转过头,面无表情,一双眼睛盯着她。 沈忆扬起一侧唇角,冷笑吐字:“阿淮可从来不会强迫我。” 男人脸色微变,眸色一路暗了下去。 沈忆径直转身走了。 季祐风看着她干脆利落的背影,扬手狠狠将桌案上摆着的梅瓶一把掼到了地上。 砰地一声,碎片迸飞,瓷瓶四分五裂。 他胸口起伏,站在空无一人的寝殿内,死死盯着沈忆离开的方向。 忽然,男人眉心一皱,低头往下看。 腹部偏右的位置,洁白的寝衣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洇出了鲜艳的血。 他坐回床上,掀开衣裳,果然,伤口迸裂开了,正往外冒血。 季祐风皱着眉喊了一声:“李交泰!” 李交泰就站在内室的门口,方才看皇后娘娘面如冰霜地走出去,里头皇帝又一点动静没有,他也不敢贸贸然闯进去,正是犯难的时候,听见皇帝喊他,当即一个激灵,抬腿跑了进去。 刚进去,抬眼一瞧,男人阴着一张脸,衣裳散乱,仔细一看那寝衣上还染着斑斑血迹。 李交泰吃了一惊,但一转眼就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心里道了声造孽,连忙找出药箱给他包扎。 药粉轻轻洒在伤口上,男人的身子忍不住颤了一下。 李交泰忍不住叹气:“陛下……您,您何必如此委屈自个儿……” 这伤口看着像陈年旧疤,其实是这几日季祐风装病期间新弄出来的。 怎么弄出来的呢?李交泰当时正好在一边,看到了全程,因为季祐风要求必得把疤痕弄得像一剑穿过,可又不能真的一剑捅上去,所以最后,太医是生生从腹上剜了一条肉下来的。 季祐风疼得满头大汗,掌心攥得满满都是血色的月牙印子,愣是一点声音都没出。 如今回忆起来,李交泰还是瞬间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季祐风低头看了眼血肉模糊的伤口,伸手摸了一下。 手肘屈在膝盖上,男人举起手,垂眼看着指尖的血色,似是很疑惑,轻声问道:“你说,朕已经变成了她喜欢的那个人,为什么她还是不愿让朕碰她?” 李交泰忽然哆嗦了一下,伏地长跪不起。 季祐风放下手,遗憾地道:“朕知道了,一定是因为沈聿。” “她心里还有他。” 他啧了一声,似是十分不耐烦:“沈聿都因为沈庭植把她赶出沈家了,她怎么还记着他?”又忽然话锋一转:“不过没关系,她既然心里还有他,朕把他杀了,她心里就只剩下朕了。” 男人取过拭巾,一边风清云淡地擦着手,一边浅浅笑起来:“没关系,都没关系。她喜欢谁,朕就成为谁,成为不了的,就杀干净,早晚有一天,她会喜欢上朕的。” 早晚有一天,她心里眼里会只有他一个人,就像之前在梁地那样。 早晚有一天,她的整个人,从里到外,每一寸每一毫,都会只属于他。 溶溶月色照在男人温润如玉的眉眼上,他微笑着,把染血的拭巾团成一团,一把扔在地上。 * 那日甩了季祐风一个巴掌,沈忆转头就忘了,第二天该干什么干什么。 季祐风也十分沉得住气,对这事从此闭口不谈,每日还照常陪她用膳就寝,只是再没碰过她。 他也没有限制她参政,每日两人在饭桌上来了兴致还能聊一聊国事,说到一块去的时候还会默契一笑,和和乐乐的,倒是真有了几分帝后琴瑟和鸣,岁月静好的架势。 沈忆觉得自己已经快忘了沈聿——若不是那日季祐风忽然提起的话。 那日两人准备就寝,沈忆白日里耗尽心神,沾枕头就开始犯困。 半睡半醒中,身侧的季祐风侧身而卧,支着头,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她的头发,很随意地问她:“最近西北战事频出,楚国又不老实了,安淮北毕竟是老了,总得有人接替他的位子。我思来想去,觉着朝中武将里,当数沈聿最合适,我想把他派去西北抵御大楚,阿忆,你觉得呢?” 女人清浅的呼吸声似乎忽然停了,但她没有睁眼,不知道是不是还睡着。 片刻,她朝外面翻了个身,似是不大上心,极其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那就让他去吧。” 第82章 除夕 翌日起来, 沈忆想起昨天晚上说过的话。 楚国最近新冒头了一个年轻厉害的将军,听说百步穿杨,箭法奇准, 近几月连日领兵来犯,大魏连折三员大将,连安淮北都在这人手底下吃了不少暗亏, 大魏这边的形势的确是不容乐观, 沈聿去了, 其实未必能讨到好。 可他兵马娴熟, 又去过西南,季祐风派他过去……的确无可厚非。 想了半响,沈忆还是决定不插手这件事了。 可笑, 她算人家什么人呐?人家都把她一脚踢出家门了, 她还巴巴上赶着操心人家? 简直有病。 沈忆把这人从脑子里挖出去,低头继续处理政事了。 一晃就到了除夕。 这几日下了大雪,白雪拥着红墙,碧檐下一溜晶莹剔透的冰棱子, 霎是好看。 沈忆和季祐风一同在夜宴上寄了贺词,季祐风还要去前朝官员那边接着宴饮, 沈忆把女眷这边的宴席早早散了, 让夫人们赶回家去守岁, 然后没等季祐风, 顾自回了朝阳宫。 宫人们把步道上的雪扫得很干净, 沈忆没乘步辇, 一路慢悠悠走着回去。 深蓝色的天顶星子繁繁, 像有人往浓稠的墨汁里撒了一把亮晶晶的糖, 空气湿冷清新, 带着一点儿爆竹燃烧之后的淡淡火药味,清冷又热闹。 宫女提灯前行,暖黄色的光映在步道两侧堆砌的皑皑白雪上,如漫漫玉山堆叠,前路长得仿佛一眼望不到头。远处飘来渺茫的丝竹乐声,是乘月楼上季祐风在宴饮群臣,更远的夜空上时不时乍起一蓬流光,有人在放焰火。 沈忆身前身后簇拥着浩荡的凤驾,却还是觉得这条路上只有她一个人。 恍惚间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除夕,她一边百无聊赖地守岁一边打哈欠,猛地想起一个孤身在异国他乡的少年,便寻了个由头跑出来,去了和光堂。 和光堂静悄悄的,她敲了门,过了一会儿,沈安来给她开门,只见院子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前摇摇半盏黄灯,映出一片儿人影,半点没有除夕的喜庆。 她进了屋,窗前执卷的少年抬起眼来,黑眸黑发白衣,还是冷冷清清的模样:“你怎么来了?” 她笑嘻嘻的,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掂出两壶酒和一个两层小食盒:“还能来干什么,当然是陪你过除夕了!” 少年重新低下头看书:“你应当在宫中守岁,不该来此。” 沈忆大喇喇往他对面一坐,径自掏出小菜酒盅:“你懂什么?你远道而来,这是我大梁的待客之道!” 她一张嘴惯会胡说八道,阿淮拿她没办法,只好收了桌案上的笔墨纸砚,摆上她钟爱的小酒小菜。 沈忆同他碰了杯,好奇问道:“往年你都是怎么过除夕的?” 阿淮想了想:“也是守岁,跟现在一样。” 沈忆道:“跟谁一起?” 阿淮摇头:“就我自己。” 沈忆疑惑:“那你怎么玩双陆投壶,怎么赌钱呢?” 阿淮顿了顿,面露比她更加茫然的疑惑:“不是守岁吗?怎么还玩双陆投壶,还赌钱呢?” 沈忆一愣,然后噗的一声,拍着腿上气不接下气地笑起来。 她笑得肚子疼:“哎呦……不是,你个呆子!谁家守岁是真的在那傻愣在那啥也不干呐?肯定是要找些乐子打发时间的嘛!” 她简直乐死了,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玩的人。 看起来成熟稳重,一本正经,像个小大人一样唬人得很,结果呢?从小到大没上过花楼,没听过小曲儿,没斗过蛐蛐赌过钱,整日就知道练武看书看书练武,跟一张白纸似的。 少年耳根染上薄红,硬撑出一副淡漠的模样:“投壶罢了,谁还没投过了。” 以前他还小的时候,随着爹娘在边关过除夕,大家伙儿热热闹闹的,划拳喝酒投壶,一闹能闹个通宵。 只不过,这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后来很多年的除夕,他都是一个人过的。 沈忆挑起眉,拖长语调:“是——吗——?那后来怎么就不玩了?” 阿淮垂眼看着酒杯,没说话,鸦羽般的黑睫覆着,看不清他的眼睛。 沈忆愣了一下,想起来刚认识他的时候就听他说过,他母亲很早就去世了。 她复扬起笑,朝他举起酒杯,挤眉弄眼道:“没事儿,以后我带你出去见见世面,保管你回大魏之后一个人也能玩得开心。” 少年抬起眼看着她,眼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他没说话,默默跟她碰了一杯。 阿淮其实话很少,也不怎么吃菜,只在她举杯过来的时候同她碰一杯,可沈忆不知道为什么,就特别想跟他说话,跟他说话就特别开心。 不知道喝了多少,她趴在桌子上,苦恼地道:“怎么办,我感觉我脑袋好沉好沉……我都要抬不来了……我脖子不会断了吧!” 对面白衣少年清冷的声线幽幽传过来:“……你只是喝太多了。” 沈忆转过脸,看着他,嗬嗬笑了一声,忽然说:“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挺好看的。” 少年一愣。 他自幼泡在军营里,周围全是大老爷们儿,谁也不会在意评判别人的长相,哪有人跟他说过这个? 顶多就是家里一些丫鬟,一看见他就莫名其妙地脸红。 所以,从小对这方面没什么概念的像白纸一样的阿淮,在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之后,难得地无措起来。 可对方没等他想出回应的话,又自顾自模模糊糊地说了一句:“其实我还挺喜欢你嘞……” 少女的下巴枕在手臂上,星眸朦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这下,阿淮彻底僵住了。 对面的少女已经闭上眼,乌黑的发髻在胳膊上蹭得毛茸茸的,因为醉了酒,脸颊红扑扑的,看起来娇憨妩媚,可爱至极。 可他见过她发怒斥责下人的模样,那日,沈忆发现他屋里连黑炭都是零零碎碎的,勃然大怒,发落了内务府的人,叫他们送银炭过来。小小的人儿,一沉下脸也有叫人心惊胆战的威势,仿佛生来就该受人跪拜,叫人心甘情愿地为她俯首称臣,这是从小养出来的气度。 而自从母亲去世,也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挡在他身前了。其实很多年来,他已经习惯自己一个人面对所有事。 窗外的冬夜寂静无声,屋内的炭盆里的银炭烧得正旺,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桌案对面,少女说完那一句就再没了下文,开始呼呼大睡。 少年忽然抬手松了松衣领,疑心今日炭盆里的炭是不是放太多了,怎么感觉比往日热上许多,一会儿又一而再地忍不住伸出手想去把少女摇醒,问个明白她那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可指尖刚碰到少女柔软的身子,他忽得像被炭盆里的炭烫了一般,猛地收回手。 几经重复,少年终于仰头叹了一声,认命地取过大衣裳把她给裹得严严实实邦邦硬,然后像抱个胖蚕蛹一样抱起来,一路往她寝殿去了。 沈忆睡得香甜,后来中间醒了一下,迷迷糊糊间脸颊上一道微凉如玉石般的触感缓缓摩挲了一下,耳边响起少年很轻的声音:“除夕安康。” 她怕他觉得孤单,故意去陪他的,他都知道。 少女翻个身,笑意隐没在唇角,安心睡去。 凤驾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所有人齐齐抬头看向那中间忽然停下脚步的尊贵女人,面露疑惑。 阿宋低声提醒:“娘娘。” 黑暗中,女人无声仰了仰头,片刻,轻声道:“走吧。” 朝阳宫已经不远,再过一道琉璃门就是。 遥遥几步,已经能看到门上的脊兽在暗夜里安静蛰伏。 也就这时,沈忆忽然瞥到那琉璃柱上似乎靠着一道颀长的人影。 她忽然站住了。 那人转过身来,其实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有黑乎乎的一片。 但沈忆立刻看了阿宋一眼,阿宋会意,指挥着凤驾往后退了十余米。 沈忆一个人,慢慢地走过去。 离得近了,那人靠在琉璃柱上,黑暗中一张冷峻深邃的面孔,棱角分明,线条锋利,像一柄将杀气皆敛于其内的剑。 沈忆冷笑:“沈将军,值守大内却私闯内宫,擅离职守,明知故犯,你是活腻了?” 晚上夜宴吵吵嚷嚷,混乱中她不知听谁说了一句,沈聿今夜当值。 沈聿仍斜靠在琉璃柱上,漫不经心说:“出来随便走走吹吹风,一不小心走岔路了。” 沈忆早就见识过这人信口胡诌的本领,冷嗤一声:“既然是走岔了,那就赶紧回去吧,没的在这挡了别人道,碍了别人眼。” 说着,她越过他,往门另一侧走。 刚走了一步,男人袖子微微一动,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 淡淡酒香随着他飘荡的袖子铺散开,朝沈忆侵了过来。 沈忆微微一顿。这人竟喝酒了。 随即,她猛地一僵。 无他,只因沈聿将她手腕捉在手中,慢条斯理地摩挲着,像是在赏玩什么上好的古瓷。 男人自幼习武,指尖常年有薄茧,如今缓慢地划过她的肌肤,就像粗粝的沙若有若无地滚过脚心最柔嫩的地方,痒得人浑身发麻。 沈忆忽然生出一种极其强烈的渴望,想让这片粗糙狠狠碾碎她,摧毁她,占有她。 她别开脸去,克制地道:“……你喝醉了,回去吧。” 沈聿散漫地向后靠着,低低笑了声:“这可不成,臣来这的目的还没达到。” 沈忆心道这人吃了酒怎么变得这样无赖,以前也不是没见他喝过,怎就这次醉得这样厉害。 “你想做什么?”语气不自觉软了下来。 沈聿想了一会儿,仿佛脑子转不动了似的,慢慢地说:“臣来向皇后索一样除夕节礼。” 沈忆转开头,冷哼:“沈将军怕不是失智了,你算我什么人?我凭什么给你除夕节礼?” “算什么人?”黑暗中,沈聿一边把玩着她的手腕,一边抬起眼来盯着她,语气带着点儿漫不经心的笑,“随便。反正不算兄妹了。” 沈忆指尖微微颤了一下。 夜色屏蔽了视觉,其他感官无限被放大,男人低沉的声音仿佛与漫无边际的黑暗融为一体,带着若有若无的别有意味,一步一步稳定地向她逼近。 他今夜格外不一样,不知是不是饮了酒的缘故,素来沉静克制的一个人竟变得肆意张扬起来,一举一动都充满了极强的侵略性,叫人心惊肉跳,简直生不出半分招架之力。 她下意识挣了下手腕,结果沈聿看起来只是松松握着,实际上把得很牢,她根本挣不开。 沈忆色厉内荏:“你到底想要什么?!” 黑暗中,男人两道视线似乎落在她面上,他看她一会儿,慢慢站直了身子,投下的暗影瞬间将沈忆整个人都笼罩住。他低下头,靠在她耳边淡淡说:“臣想要什么,皇后不知道吗?” 沈忆的心猝不及防地狂跳起来,她下意识往后退,想要逃出这片黑影。 可身子刚动了一下,后脑就立刻被按住了,沈聿攥着她手腕的那只手同时锁住了她另一只手,他手指插进发里,大力把着她的头,然后不容置疑地抬起,随即,冰凉的唇落下,覆在她唇瓣上。 唇瓣相接的一瞬间,一股颤栗瞬间从头传到脚,沈忆头皮发麻,一动都动不了。 男人的唇舌带着淡淡的酒香,强势地侵入她口中,缓慢而贪婪地把每一寸都涂满他的气息。 沈忆开始剧烈挣扎起来。 手被锁得结结实实,她抬起膝盖,狠狠朝他下面怼过去。 沈聿抬腿挡了一下,终于放开她,但下一瞬,身子猛然被转了个面,背贴在了冰凉的琉璃柱上,手腕仍被锁着,腿也被彻底卡死了,这次完全动不了了。 沈聿微喘着气,低笑了一声:“这么狠?” 沈忆双眸泛红,狠狠瞪着他。 但他只是说了这么一句,便又垂头继续吻了下来。 这一次,不管沈忆再如何挣扎,如何撕咬他的唇舌,沈聿再没放开。 他固执地进行着这个明知是一厢情愿的吻。 沈忆慢慢耗尽了力气,停止挣扎。 男人的吻也变得温柔起来,他恋恋不舍地缠着她的舌尖,一次又一次地轻轻厮磨她的唇瓣,情意缱绻无边地同她缠绵。 不知过了多久,月亮西沉了一些,他终于放开她的唇。 沈聿粗糙的指腹摩挲了一下她的唇瓣,然后拿手背轻蹭了蹭她的脸,脸颊上一片玉石般的微凉触感,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阿忆。” 他轻轻说:“除夕安康。” 沈忆狠狠怔了一下。 下一刻,四肢慢慢恢复了力气,她一把推开他。 她随即抬起手扇过去,但还没碰到沈聿的脸,就被他在空中牢牢一把抓住了手臂。 他闷笑了一声:“要打打别的地方,这张脸明天还要见人。” 沈忆只当他的意思是明日还要当值,没往别处想。她眯起眼,放下手,抬起腿一脚重重踹在他腿上,黑暗中响起男人倒抽冷气的声音。 她看不见,只凭着感觉乱踹一气,边踹边冷笑道:“怎么这会倒忘了我是你杀父仇人了,不怕沈庭植在天上看着你?!大孝子,怎么不亲了?你亲啊!你倒是接着亲啊!!” 她一下连着一下,用的力气极大,本就微乱的鬓发散得更加厉害,鬓间一支摇摇欲坠的并蒂莲步摇终于簪不住,掉了下来。 沈聿极快地抬手,接住了步摇,然后为她稳稳簪回去,又扶正了。 沈忆停下,胸口不断起伏着,狠狠地盯着他。 男人又抬起手,这一次,他轻轻地拭去了她脸上的泪。 “别哭,”他轻声说,“我跟你道歉。” 沈忆咬牙切齿地说:“滚。” 几步之外,阿宋的身影走近了几步,似乎有些焦急。 可能有人来了。 沈忆收回目光,男人已经重新靠回琉璃柱上,月亮露出云层,微光洒在他的脸上,竟叫他凌厉的眉眼看起来柔和很多,他安静地看着她,轻声说:“快回去吧。” 沈忆看他一眼,转身就走。 走出几步,仿佛有什么感应一般,她忽然停下脚回眸看去。 下一瞬,她猝不及防地撞入一双温柔至极的眼眸。 沈聿站在原地,还是刚才的姿势,夜风微微吹起他的衣袖,他静静远目凝望于她,眸光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和留恋。 只是在她回头看向他之后,那温柔便渐渐隐去了,眸色又恢复了往常的深沉和幽黑。 两人无声对视片刻,沈忆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去。 她没有再回头,可背后那束目光一直在,几乎将她整个人烫穿。 沈忆一夜没睡好。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是一双深情缱绻的眼眸,男人缥缈的声音从梦境的四面八方传来,带着极深切的悲伤和温柔,一声又一声地唤她:阿野。 翌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沈忆盯着床帐,拧着眉头缓了很久,终于把梦里的情绪压下去。 她掀被下床,唤来阿宋问:“陛下呢?我昨日还有几桩政事没跟他商量完。” 阿宋一边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侍女侍奉她起床,一边回道:“哦,陛下一早出城去送沈将军出征了,这会儿还没回来呢。” 沈忆愣了一下:“出征?谁?” 阿宋道:“还能是谁,当然是被派去西南的沈聿,他今日出征呢,娘娘不知道吗?” 铜镜映出女人怔然的面容。 原来他昨日说那一句“要打打别的地方,这张脸明天还要见人”,是这个意思。 天子送行,百官皆在,万众瞩目,可不是“要见人”吗? 原来他今日就出征了。 那日早上,原本就冷淡寡言的皇后话愈发的少,连带着整个朝阳宫都变得更加安静。 但也就只有那一日,之后,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沈忆每日照常进食就寝,照常处理政事,照常和季祐风商讨国事。 如果非要说的话,可能就是朝中关于皇后该不该干政的争议又重新开始冒头,但也不过是几个没什么话语权的言官,沈忆根本不放在眼里。 沈忆也没怎么关注过西南的战报。 虽然她和沈聿之间爱恨情仇,纠葛重重,但在行军打仗上,她从不担心沈聿。 所以后来在收到那封八百里加急送进京城的战报时,沈忆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还没有醒过来。 那是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沈忆和大臣周旋了一天,身心俱疲,躺在榻上睡了一觉,醒来之时,满室寂寥,昏黄的晚照像一块巨大的金箔铺开在地上,榻边坐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是季祐风。 淡金暮色笼在他深锁的眉头,他抬起手,指间夹着一页信纸,他的声音带着沉痛和悲意,叹气道:“阿忆,楚国之患已解,但我方将士伤亡极大,只能说是惨胜。” 她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一脸茫然地打开了那页信纸。 纸上的内容后来她尽数忘了,唯记得最后几个字—— “主帅沈聿,殁。” 轻飘飘的信纸自她指间无声落下,如万钧坠地般重重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第83章 离心 “阿忆。” “阿忆?” 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呼唤, 失焦的视野像一面被雨水打湿的铜镜,被人一点一点擦拭干净,露出清晰的人影。 季祐风看着她, 微笑道:“在想什么?” 斜阳西坠,男人侧身坐于暖黄色的光晕中,周身仿佛被镶了一道金边, 他身着银线云纹龙袍, 头戴白玉冠, 面容端正隽秀, 浅琥珀色的瞳孔清澈温柔,像慈悲俯瞰众生的神祇。 沈忆一点一点回神,心底忽然忍不住发寒, 她垂下睫, 掩去眼底浮起的冷意。 数日前。 就在她和沈聿决裂之后没几天,宋十二卫终于发现了宋一的踪迹,秘密将人救了出来,宋一浑身重伤, 养了好些日子终于醒过来,睁眼第一句就是让他们去救月灯。 一行人又急忙去找月灯。 好在月灯够聪明, 跟对方苦苦周旋数日, 险险保住了命, 等到了他们。 沈忆见了月灯和宋一, 才终于知道, 抓走宋一的不是别人, 正是她这看起来温柔慈悲的夫君, 大魏当今的天子, 季祐风。 至于季祐风为何要抓走宋一, 这件事还要从一年前的沈庭植之死说起。 沈庭植的确是被人毒死的,但下毒之人并非沈忆,而是月灯。 原来当年,对沈庭植动了杀心的不止她一个人。沈忆猜测,季祐风应该早就察觉先帝有立瑾王为太子的意思,他急需军方的支持,但沈庭植始终不肯接受他的拉拢,季祐风这才动了杀心,想除去沈庭植好将军方势力重新洗牌。 季祐风威逼月灯,要她在沈庭植的药中下毒,用的毒便是沈忆收起来的黄粱梦。他早就在沈忆身边安插了白露做眼线,若非是沈忆谨慎,只信任阿宋一人,只怕季祐风早就得知了她的身份。 月灯下毒之后,深觉沈家不能再待下去,便从沈家请辞,听沈忆的建议,准备北上去梁地。谁知被季祐风追杀了一路,她乔装打扮,东躲西藏,眼看就要到梁地,还是被杀手发现了踪迹。 月灯重伤之时,正巧被派去梁地办事的宋一捡到,救回了一条命。 二人的缘分就此结下。 月灯在梁地和宋一一起度过了一段难能安稳平静的日子,谁料就在上元节灯会那日,她和宋一正在船上游湖,正巧被上船更衣的季祐风和沈聿看到,当夜季祐风手下的人便杀了过来,宋一寡不敌众,身受重伤,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带走,沈聿迟一步赶到之时,也只看到了宋一。 月灯被带回上京,季祐风却改了主意,没有杀她,而是将她关了起来。宋一不知道她招惹了什么人,只能大海捞针,这一找就找了将近一年。 直到那夜暴雨后的不久,宋一突然遭人围杀,被带去了季祐风面前,在那间只燃了一盏油灯的逼仄暗室里,他终于见到了月灯。 他满身血污,像一滩烂肉一般被扔到地上,浑身无一寸不疼,他勉强将眼睛撑开一条缝,看到屋里站着一个通身贵气逼人的男人,月灯跪在他脚边,身姿笔直。 男人似乎笑着问了句什么,宋一没有听清,但他听到月灯轻柔又漠然的声音,一如他记忆中那样,说:“好,我去。” 后来宋一明白了,季祐风当时是要月灯去向沈聿作证沈庭植是沈忆害死的,他一直都知道沈聿在找月灯。 一切终于真相大白。 杀死沈庭植的人是季祐风,将沈庭植之死栽赃嫁祸给沈忆的人,也是季祐风,他是在故意离间她和沈聿。 从当年季祐风指使桓王大闹沈庭植丧仪开始,沈忆便察觉出此人颇有心计,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无害简单,但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从小在宫里长大的皇子,哪个不会算计? 后来多番接触,结为夫妻,沈忆始终觉得季祐风温润知礼,待人极有风度,从来都叫人如沐春风,连重话都很少说,绝对称得上一句谦谦君子。 沈忆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白玉裂开了清隽温和的表面,露出的竟是这般阴暗冷酷的芯子。 所以她忍不住怀疑—— 沈聿当真死了吗?他当真是战死的吗? 她不动声色地看季祐风一眼,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那页信纸,没有再看一眼,直接折起来递回去,淡淡说:“也没想什么,只是觉得沈家先是死了沈庭植,如今长子也战死,只剩下沈夫人和年仅十岁的沈二,孤儿寡母,当真是可怜。” 季祐风接过来,叹了一声:“阿忆,朕知道你难受,想哭就哭出来吧。” 男人眼里没有一丝愧疚。 沈忆转过头望着窗外,神色漠然:“臣妾有什么好哭的?就算是哭,也是为了我大魏死去的数万将士。” 男人微微眯了下眼,笑意愈深:“怎么说沈聿也曾是你的兄长,朕记得,当初你和他的兄妹之情可是不浅。” 沈忆转眸看向他,神色仍无半分触动,仿佛当真没了感情:“陛下也说是曾经了,当年再怎么兄妹情深,从沈家出籍之后,也断干净了。” 季祐风唇角不由扬了扬,还欲再说什么,沈忆打断他:“陛下,臣妾累了,想休息了。” 季祐风为她掖了掖被角,握了下她的手,柔声道:“好,你好好休息。” 他走了。 但沈忆并没有休息,季祐风前脚刚出去,她立刻便起了身:“阿宋!” 季祐风走了,她也无需再刻意忍耐。 她从榻上起身往书案走,语速飞快:“你即刻传信于宋十二卫,不管他们正在做什么,立刻停下,赶去西南,不惜一切代价,找到沈聿——他肯定没死,这一定又是季祐风的诡计,我要他们把他给我带回来!快去!” 话音落地,身后扑通一声,随即响起阿宋干涩的声音:“娘娘……” 沈忆的身形顿了一瞬,她缓缓回身,看到阿宋跪在了地上,不由皱眉:“你这是做什么?”两人自幼一起长大,情谊非同一般,阿宋很少向她行这样的大礼。 阿宋埋下头:“娘娘……陛下没有骗您,沈将军他……确实战死了。” “军中战报多有延时,咱们的探子前些日子就将这消息报了上来……奴婢怕您伤心,就想着缓一缓等您不那么操劳了再告诉您,不曾想……陛下先说了。” 沈忆呆立半响,扶着圈椅扶手缓缓坐下去,神色还算镇定,只是唇色发白,她问:“探子是怎么说的?” 阿宋低声道:“探子来信说,大楚那个叫宫裕的将军十分厉害,和沈将军对战几可打成平手,尤其一手箭法出神入化。那日沈将军迎战,本是率小队从楚军右翼包抄,不料落入敌军埋伏,沈将军奋战之际,宫裕径直飞来一箭,正中心脏,所有在场的人都看见了……沈将军,当场身亡……” 沈忆唇瓣颤动了几下,从喉咙里飘出一声:“……然后呢?” “然后……安淮北以为沈将军报仇为名整顿士气,沈将军在军中极受爱戴,大魏将士都杀红了眼,这才终于险胜楚军,但咱们自己也是伤亡惨重,两军短时间之内应该不会再开战了……沈将军的棺椁,已经随大军一起,在运回来的路上,估计不日便能抵京了……” 他的棺椁…… 心脏猛地一阵刺痛,连带着五脏六腑都在抽搐,沈忆紧紧攥住扶手,深深埋下了脸。 “娘娘——!”阿宋变了声调,起身就要冲过来。 沈忆抬起手阻止她,慢慢抬起头:“……我没事。” 她无意识地移目望向窗外,如今已是二月,春回大地,枯败了一整个冬天的树枝头开始冒出绿芽,灰蒙蒙中带着零星几点绿意,在温暖的夕照下欢快地摇曳着,这个萧索寒冷的凛冬终于要过去了。 沈忆想起,在这个季节最冷的那一天,她见到了那个如寒冬一般冷冽的男人,彼时,他似醉非醉,强势得几乎称得上蛮横无理,不由分说来向她讨一个吻。 彼时,她还不知道,这将会是他们之间最后一面。 沈聿,沈聿。 她同意派他去西南,可从没想过他会死。 她只是太生气了。 他竟信她杀了沈庭植,说她是个蛇蝎女人,说她狠毒,她怎么能不生气! 他怎么能这样冤枉她? 这世上任何人都可以冤枉她误会她不相信她,只有他不行! 月灯和宋一被救出来之后,月灯曾主动对沈忆说,她可以跟着沈忆再去找沈聿,把一切都解释清楚。 可沈忆拒绝。 是沈聿先误会她,她为什么还要再去找他自证清白?显得她多放下他一样,她才不! 她要沈聿来日自己发现真相,主动来道歉忏悔,她要他好好地哄一哄她,她再纡尊降贵,勉为其难地重新接受他。 这才是她预想中的后续。 可很久过去,沈聿既没有发现真相,也没有来哄她,他只是在那个清冷热闹的除夕夜,携满袖酒痕,猝不及防地给了她一个强势窒息的吻。 如今回想起来,那一夜如梦里一般荒诞而不真实。 或许她早该注意到这反常的荒诞。 她注意到了沈聿饮酒,注意到了他不同寻常的肆意和强势,也注意到了他眼底来不及收回的温柔。 却唯独没有注意到,他这一切反常背后的缘由。 原来他早知此去西南,山高水长,凶多吉少。 他是在向她告别啊。 那天他看向她的每一个眼神,说的每一个字,每一次与她碰触,都是在和她告别啊。 只是当时她不明白。 她当时只心心念念着他误会指责她,念着他对她的不好,念着他有多么讨厌。 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竟然就这样在她毫不知情,毫无意识的情况下,稀里糊涂地草率划过了。 沈忆曾想过她和沈聿的以后,不是没有可能在一起,但更大可能,是相逢一笑,各自安好。 可她没能等来他的道歉,没能等来他好好哄她,也没能等来他们的各自安好,他们之间,永远停在了那个猜忌怀疑,满心怨怒的夜晚。 第二天,他就毫无怨言地踏上这条她亲自为他选就的黄泉路,再也没能回来。 天色渐暗,宫女们安静地穿梭在大殿各处,一盏一盏点起了灯。 只是那书案附近一直昏暗着,阿宋守在一边,没让人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那书案前披了一身暮色的身影终于动了动。 女人微微仰起脸,眼底薄薄一层泪光一闪而逝,随即,低哑的声音传来。 “传我令给十二卫,让他们去西南。” 冰冷双眸低垂,慑人心魄。 “我要知道,他的死——究竟和季祐风有没有关系。” 第84章 打算 不日, 十二卫传回了消息。 朝阳宫后殿,午后暖煦的阳光静静洒在莲池上,几尾白鲤黑鲤在池中飘游, 长而轻薄的尾鳍轻摆,搅起一池碧波春水。 沈忆立于池边玉兰树下,扬手漫不经心地往里头扔着鱼食, 阿宋将宫人遣得远远的, 念书信给她听。 “属下等密切注意宫裕动向, 察其与一魏人传信甚密, 沈将军战死前夕,有魏军士兵曾见此人出入主帅营帐……吾等秘密带走此人,严刑相逼。” “此人供出, 他奉天子之命, 将沈将军作战行踪透露给宫裕,沈将军因此……遭楚军伏杀。” 念至最后,阿宋的声音低了下去。 沈忆的面容未有半分惊动,池边几棵玉兰已经开出花, 重重花瓣堆叠簇拥在一起,洁白如雪, 她伸出手, 摘了一朵。 淡金色的光线自花叶间穿过, 打在女人侧脸上, 从额角到颧骨, 转折处一条清晰的明暗交界线, 勾勒出她清绝至极的骨相, 她垂着眼看掌中玉兰许久。 虽然她和季祐风之间有过互相猜忌试探, 也曾针锋相对, 但其实沈忆并不讨厌他。 相反,其实她一直很欣赏他。 这个男人虽然幼时病弱,身体欠佳,上至皇帝,下至文武百官,没有人觉得他这副病体担得起天子冕旒,但他从未有过半分自弃,只多年暗中筹谋,其中孤寂滋味,非局中人实难体会。 单是这份多年隐忍的耐心和心性,沈忆就从不后悔当初在夺嫡之争时选择他。 后来季祐风称帝掌政,更证明她没有看错人。 他心里装着百姓,胸中有丘壑,想过流芳百年,亦想立下万年不灭之大业功绩,她和他谈国事论政史,诸多政见不谋而合,亦有酣畅之感。 很多时候,沈忆会觉得,若是季祐风不喜欢她,她和他或许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 可偏偏,老天爷开了个玩笑,叫她认错了人,便也叫他爱错了人。 后来即便知道她不喜欢他,季祐风也从未有过一句怨怼之语,从不叫她为难,只安安静静地陪着她,她只喜欢同他聊国事,他便闭口不提其他。 他总是如此顺着她。 她和他之间,终究是她欠他多一些。 沈忆不是没有想过,就一直这样下去也未尝不可,她和沈聿相忘于江湖,她不会夺季祐风的皇位,他们和平共处,做一对儿朝政上的搭档,将大魏和梁地治理得繁荣昌盛。如此,即便她不做这个皇帝,也算对得起大梁的子民和列祖列宗了。 可就在得知季祐风对沈聿出手的这一刻,沈忆知道,想象终究只能是想象,她和季祐风之间,还是走向了一个无可挽回的结局。 爱之一字,总叫人生出无穷无尽的贪念。 事情走到这一步,过去辛苦粉饰的虚假太平终于轰然破碎,彻底崩塌。 她和季祐风之间,终于只剩下你死,或我活。 沈忆缓缓收紧五指,柔软花瓣皱起,渐渐显出泛黄的折痕,如豆蔻少女一瞬间长满皱纹。 她松开手,花瓣自她指缝间漏下,随风飘落水面,漾开圈圈涟漪。 沈忆转身离开。 身后莲池中,一尾白鲤和一尾黑鲤以为从天而降一颗硕大鱼食,争先恐后地游过来,互相撕咬较劲起来,甩动的尾鳍将池水搅得暗流涌动,横生波澜。 * 傍晚时分,季祐风来朝阳宫陪沈忆用膳。 头顶六角宫灯熠熠明亮,罩着满满一桌御膳热气腾腾,外面天空是初春时节料峭的黯蓝,这个时令的黄昏天色,总透着点儿一切都无可挽回地狼狈落魄着结束的别离愁绪,叫人觉得格外惆怅。 晚风吹进店里,带着些许清寒,季祐风微咳了两声,无需人吩咐,便有几个宫女小跑着去关窗。 远处,几个小宫女投来心疼的视线。 这位年轻的陛下素来待宫人和气,轻易不会为难人,又长相俊美,小宫女们私下说起来,都暗含倾慕,也有那胆子大些的,敢在御前暗送秋波,可陛下从来都是但笑不语,没宠幸过任何一个。 日子久了,她们也渐渐觉出来,陛下心里眼里,只有皇后娘娘一个人。 可如今,陛下犯了咳疾,皇后娘娘端坐着,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桌上摆了一道排骨薏米莲子汤,布菜的宫女正要给沈忆盛一碗,季祐风瞧见了,抬手阻止道:“这个莲子有些苦,皇后怕苦,不用盛了。” 她怕苦,这是很久之前沈忆对他说过的。 若是以往,沈忆必定把这好意承下来,最不济也要说一句“陛下有心了”,可这一次,她无动于衷地用着饭,仿佛根本没听见。 季祐风紧了紧筷子,笑道:“阿忆可是还在为了沈聿之死伤心?” 沈忆抬起眼来,乌黑的眼瞳瞧着他,没什么情绪,她笑了笑,说:“可能吧。” 没有否认,也没有做任何解释,而是一句似是而非的,可能吧。 仿佛有细密的刺轻轻扎进心脏,不算疼,但叫人浑身难受。 季祐风想起前几日他接到的密保,他派去西南的人秘密失踪,生死不知。 若无意外,她应该都知道了吧。 男人垂下头,在人看不见的地方自嘲一笑,然后若无其事地抬起头来,道:“大军离京仅余百里,想来,沈聿的棺椁不日便能抵京。” 沈忆执筷的手一顿,她朝他微微一笑:“大军凯旋而归,陛下心里,应该很高兴吧?” 季祐风看着她远不达眼底的笑意,没说话。 她在恨他。 在走出这一步的时候,他便已有所预料,他唯一没有预料到的,是她会这样恨他。 但既已走到这一步,他不会回头。 他要把仅剩的最后一步走完。 季祐风放下筷子,双手握住沈忆左手,垂眸轻声道:“阿忆,还记得为朕过的第一个生辰吗?” “你带着亲手做的芙蓉桂花糕来看朕,祝愿朕长命百岁,顺遂康乐,记得吗?” 沈忆没做声,当年在梁宫,她的确做了一盒芙蓉桂花糕为阿淮贺生,可如今季祐风提起,她脑子里想的却是去岁在梁地,她没有送出去的那一盒过于甜腻的芙蓉桂花糕,有个人一口一口,吃了个干干净净。 季祐风却将她的手握得极紧,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眼睛,眸底深处说不清是哀求还是绝望,低声说:“阿忆,再好好陪朕过一次生辰可好?” 沈忆望他半响,蓦的展颜一笑。 “好啊。” 十日后,便是万寿节。 随着万寿节临近,整个京城眼见着热闹起来,匠人们以彩画和各色丝绦装饰各大街坊,宫中各处殿宇廊道亦陆陆续续挂起洪福齐天的寿幅,走不出两步就能听到小宫女们兴奋的叽叽喳喳。每年万寿节,宫中特许低等宫人可以不穿青褐例服,换上喜欢的常服,她们一年里就盼着这一天呢! 御膳房早早就定下了万寿节当日的食单,送去给沈忆过目,花房当值的花匠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又是延长梅树的花期又是连夜催熟牡丹海棠杜鹃,力求在万寿节当日能把宫里妆点得花团锦簇,让人眼前一亮。 沈忆全心全意地操办这场生辰宴,连政事都放在一边,仿佛眼里除了万寿节就没别的事了。 梁颂足足等了一个时辰,终于等到沈忆接见他。 进了殿门,沈忆低头翻着钟鼓司呈上来的礼乐歌舞单子,眼都没抬:“非要见我,有事?” 他们两个之间从不客气,梁颂径直坐在一旁,望着那案上堆叠如山几乎快将她淹没的各种礼单,不由皱眉:“万寿节固然是大事,可也不值得你将它视作头等大事,眼下你的当务之急,该是稳住朝中局势。” 沈忆应了声,手中又翻过一页。 梁颂语气微沉:“阿野,你不要不放心上,难道你没有注意到,最近朝中反对你执政的人又开始冒头了?若是没有你那夫君的默许,他们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反对你?他指不定在怎么算计你,你竟还给他过生辰!” 沈忆终于抬起头来,神色平静地说了一句:“那依兄长之见,眼下当如何?” 梁颂眼中幽芒一闪而过:“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自然是要先下手为强。” “怎么先下手?”沈忆笑了一下,这一笑很有莫测的味道,无端地叫人不寒而栗,“难道要召集咱们的人,告诉他们我大梁皇室后裔的身份,劝他们跟你我一起造反?” 她执起壶倒一杯茶,轻声道:“兄长觉得,倘若我告知身份,那些支持我的人,是会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继续跟着我,还是会揭发我以此来邀功?” 梁颂沉默下去,半响,道:“如此说来,竟是只有直接逼宫一条路了,可,咱们现今手中的兵力,并不足以对抗季祐风。” 沈忆走过去,将茶递给他:“倒也未必。” 梁颂微怔,接过茶:“此话怎讲?” 沈忆道:“你去见了姬远,就明白了。” “姬远?你怎会与他有来往?他不是沈家旁系——”梁颂倏然噤声,眼中精光闪过,“是沈聿?!” 沈忆点头:“是他。” 梁颂这下不知说些什么好了,复杂眸色几经变换,他最终叹了一声:“我还道他当真与你决裂了,谁曾想……” 谁曾想,他直到临死前都在为她做打算。 沈忆垂眸怔了片刻,强迫自己回神,她坐回书案后面,重新执起礼单,淡淡道:“我已安排妥当,万寿节当天,百官会协同命妇一起觐见,其中包括那几个手握重权的军中将领,所有在御前侍奉的都将是我们的死士,届时他们会先钳制这几个人,和姬远里应外合。只要能顺利拿下季祐风,朝中官员自会认清形势,后面就好说了。” 梁颂张了张口,半响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这些日子,就是在安排这些?” “不然呢?”沈忆抬起眼,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难道我还真是为了给他办寿宴?” 梁颂却被这一眼看得浑身发凉。 他这妹妹自小就极有主见,被父皇一眼看重,常常带在身边教养着,不知不觉养出一身上位者的威仪气度,只是那时候毕竟还小,她又生性爱玩,在他们几个哥哥面前从不拘着性子,久而久之,他对她的印象便也一直停留在那个鬼灵精怪的少女永昭。 可如今,他看着眼前这个优雅冷淡的尊贵女人,终于意识到,那个活在他记忆里的永昭已经褪去了稚嫩活泼,她如今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举手投足都自有城府章法,这世上,已没有任何人可以小瞧她。 不知是感慨还是欣慰,梁颂笑了声,道:“既是这样,我便放心了。” 沈忆静静瞥一眼书案上的黄历。 还有三日,便是万寿节。 第85章 宫变 三月初十, 黄历有言,诸事不宜。 这日是个大晴天,灼灼春日, 朗朗碧空深蓝,万里无云,红墙连着黄瓦绵延不绝。尚方司命人在宫中各处放了线, 数百只五彩斑斓的纸鸢浮在碧霄上, 偶尔几只燕子, 身如流线, 在纸鸢提线间慢悠悠划过。 待到了吉时,钟鼓齐鸣,乐声浩远, 久久回荡在天地之间, 早早等候在乾圣宫丹陛前的群臣及命妇行三十三拜礼,随后内阁首辅代百官上贺词,皇后代后妃及命妇祝贺词。 皇帝高居台上,身着十二章纹黑红色朝服, 垂眸静静看着台下恭敬祝寿的女人。 待最后一字落地,皇帝笑着, 朝她伸出手。 皇后亦微微一笑, 提裙拾阶而上, 将手放于男人掌心, 两人缓缓转身, 面向众人, 并肩立于高高丹陛之上。 皇后今日穿的是和皇帝配套的黑红朝服, 两人站在一处, 皆是万里挑一的极好颜色, 神色亦都偏清冷淡然,举手投足间,更是如出一辙的威仪从容。底下人看在眼里,不禁觉得天底下只怕再没有比眼前这一对儿更般配更恩爱的帝后夫妻了。 祝寿过后,帝后换上常服,在乘月楼宴饮群臣及其家眷。 丝竹声起,皇帝举第一盏御酒,楼下彩棚中早有教坊乐人陈设好笙箫箜篌大鼓等器乐,百乐齐奏,二十二名妙龄女子身系彩绦,舞于台上,五彩丝绦随风飘飘,如神女下凡。与此同时,大殿两侧宫女列队入内,呈托盘俯身上菜,群仙炙、天花饼、缕肉羹、莲花肉饼等十余道下酒菜呈至众人案前*。 帝后举酒,百官倾杯,清风徐来,舞乐齐享。 开宴后,皇帝再举二三盏御酒,舞毕乐息,民间艺人上场表演跳索、筋斗等百戏,席间再上新菜式。 如此酒过三巡,席间气氛高涨,百官女眷皆笑语连连,酒酣耳热,最前方的主座上,皇帝常年苍白的脸色都红润了几分,仿若病树逢春,容光焕发。 趁着众人都在欣赏百戏,他在案几下轻轻握住沈忆的手:“阿忆,辛苦你将朕的生辰办得这样热闹,你费心了。” 沈忆回握他,微笑道:“陛下开心便好。” 虽是这样说着,但她始终目视前方,没有看季祐风。 左侧肩膀忽得一沉。 沈忆侧了侧脸,垂眸看过去,季祐风靠在了她颈弯里。 男人一张仙姿玉面酡颜如醉,唇色浸了酒液,艳得惊人,一双桃花眼水波流转,潋滟迷蒙地瞧着她。 他偏过头,在她耳边徐徐吐息,嗓音醉哑:“阿忆,再没有比这次更开心的生辰了。” 男人灼热沉重的呼气拂过耳根,沈忆僵了一瞬,片刻,她不动声色地扶住他,将他推离自己颈畔:“陛下醉了,不如去后殿歇息片刻。” 季祐风慢慢坐直身子,轻笑一声:“朕才没醉。” 他支肘在案上,懒散挥袖:“李交泰!” “把朕珍藏多年的那壶醉卧琼台拿过来,朕今儿高兴,要和皇后对饮,不醉不归。” 李交泰很快弯腰奉上酒来。 季祐风执壶亲自为沈忆斟了一杯,抬手与她碰杯,叮当一声脆响,酒液倾洒几滴在沈忆手指上,带来淡淡凉意。 沈忆抬眸,男人望进她眼底,笑意似是意味深长,似是痴醉:“阿忆,朕敬你一杯,愿大魏,愿你与朕,年年有今日,岁岁似今朝。” 言罢,他举杯仰头,一饮而尽。 沈忆却没动,她垂眼看着手中酒杯,酒液透明,浓郁醇厚酒香扑面而来,闻之欲醉。 看不出半点异常。 可这万寿节宴,从里到外,从上到下,皆由她一一过手,亲自督查——只除了这一杯酒。 季祐风支颐而笑,醉眼朦胧,哑声笑道:“阿忆,今儿是朕的生辰,这么多人敬了朕酒,可朕只想回敬你,你可知是为什么?” 沈忆眼中毫无期待之色,但还是笑着问:“为什么?” 季祐风靠过来,握起她的手俯身一吻,轻声道:“因为,你是我挚爱的妻。” 底下数道目光扫了过来,揶揄打趣之意尽在其中,沈忆陡然压力倍增。 话说到这个份上,她若不喝,只怕不仅众人觉得有异,季祐风也会起疑。 握着杯身的指尖紧了紧,沈忆微笑:“臣妾谢陛下抬爱。”她以袖掩口,举杯一饮而尽。 季祐风看着她干干净净的杯底,笑意一深。 众人看在眼里,对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一无所知,只觉帝后琴瑟和鸣,感情至深,当真是一对难得的璧人。 气氛不知不觉,又推向一波高潮。 时至正午,艳阳当头,季祐风起身,趁场上正热闹,举了第四盏御酒。 表演百戏的艺人们下场,三十余名舞姬入场。 这些舞姬个个仙姿玉貌,身着红纱舞裙,足系金铃,手持黑木长剑,竟是要表演剑舞。 泠然一道筝音,舞姬翩然而动,一时间,耳边筝声铿锵,剑意带起磅礴杀气扑面而来,而眼前红纱翻飞,眼波横转,美人玲珑曲线若隐若现,又冲淡了这杀气,倒是显出几分迷醉人眼的妖娆邪异。 筝调渐至高潮,繁弦管急,台上红裙飞转,剑花随着击鼓之声荡然四起,几可在空中看到残影,空中隐有厉啸之声。随即,筝音回旋,鼓点愈来愈急促,红纱飞旋,快得几乎分不清哪是人影,哪是剑影,众人直看得眼花缭乱,心脏随着激荡乐声砰砰狂跳。 目眩神迷之际,筝音鼓点戛然而止,万籁俱寂。 短暂一瞬的空白之后,大殿正前方主座上猛然传来一道尖锐利器互相大力摩擦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厉响! 犹如曲调奏至高潮时的突然停顿,让人心跳停滞,高悬空中,然后再突然以狂风骤雨千军万马之势般重重落下,一股难以形容的战栗感从尾椎瞬间传至头顶,天灵盖都隐隐发麻。 众人下意识立刻循声望去,瞬间全部变了脸色。 只见主座之上,方才还言笑晏晏的皇后面无表情,手中一把寒光闪烁的短匕刺向皇帝胸前,而皇帝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把长剑,正堪堪横在那匕首刀尖之前,死死抵住,让这刀尖再不得寸进,皇帝脸上亦是冷笑连连,哪还有方才半分醉眼惺忪的深情模样? 刀尖一寸一寸划过剑身,一路带起火星,然后骤然分离,两人几乎是同时起身,再次交手一招,皇帝身后闪现出数道黑影,上前将他护得密不透风,皇后踹翻食几,急速退出数丈远。 众人还沉浸在方才那场神魂颠倒的视觉盛宴之中,对眼前突发变故还完全没反应过来,耳边又齐刷刷响起一道金戈嗡鸣,眼前倏然暴起数道剑光! 定睛一看,台上舞姬手中握的哪还是木剑?那分明是褪了木头剑鞘的杀人利剑! 刚意识到这一点,下一瞬,那夺命剑光已直朝颈边横来。 顿时,殿中哭嚎惊叫四起,人影逃窜,桌椅翻倒,杯盏砰砰坠地,菜品汤汁混合着酒液洒落满地,一片狼藉混乱。 妖娆的舞姬眨眼之间变成了夺命的罗刹,寒光闪烁之间,殿内诸人已被逼得挤作一团,瑟瑟如鹌鹑,抱头不敢言。 沈忆站在兵荒马乱的大殿之中,听着不绝于耳的抽泣声,隔着几层人群和季祐风对视。 她出手已经够快,可季祐风还是瞬间就挡了下来,只能说明——他从一开始就在防她。 男人站在重重黑衣死士中间,不惊不怒,只是带着浓浓的失望:“阿忆,你还是不肯陪朕好好过完这个生辰。” 沈忆淡笑了下,眼中却无半分笑意:“可我瞧着陛下,本也没有好好过完这个生辰的意思。” 季祐风更加惋惜:“阿忆,你若束手就擒,朕不会如此对你。” 沈忆走到一边几位舞姬打理好的席位上坐下,收刀入鞘,执起茶壶悠悠倒了杯茶:“陛下,你想要这天下,我也想要,你想怎么对我大可放马过来,咱们,各凭本事。” 四面殿门早已被封锁,殿内众人无从逃离,但见这些假扮成舞姬的杀手只是将他们围困起来,并没有伤害他们的意思,慢慢也都镇定下来。 此刻听到沈忆说出这话,众人终于明白眼下究竟怎么个情况,脸上不禁露出震惊之色,唯有私下跟沈忆来往较密的几位大人,神色还算平静。 “各凭本事……”季祐风扫过殿内一众大臣,皮笑肉不笑,“你凭什么以为,你在大魏,还有本事可言?” 沈忆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季祐风坐下来,将衣裳袍角摆得端正,含笑望向人群:“是张大人给你的信心?还是郭大人,亦或是付大人……?” 他每提到一人,此人便长跪不起,最后竟是跪了一片,可自始至终,不曾有一人主动向皇帝认罪求饶,殿内一片沉重肃然的缄默,仿佛无声之间诉说着的某种坚定不移的决心。 季祐风拊掌大笑:“你们倒是个个都死心塌地追随她,不愧是大魏的好臣子。”只是这笑意渐寒,声调渐低,他森森冷笑道:“梁帝若是在天有灵,看到你们这般勤勤恳恳地为他女儿铺路,只怕笑也能笑活过来!” 最后一字落下,所有人都猛然转过头,愕然看向那端坐大殿正中的女子。 只见这身影一动不动,片刻,嗑噔一声,女人伸出手将手中茶盏放回食几上,淡淡道:“陛下这话说错了,人死不能复生,我父皇不可能再活过来。” 满堂皆惊! 她竟直接承认了! 短暂震惊之后,低声愤然的咒骂在人群中零零星星地响起。 “妖女!” “祸水!” 在这其中,一道强忍着颤抖的中年男人声线越众而出:“微臣斗胆一问,阁下可是梁帝在位时最宠爱的永昭公主,宋行野?” 沈忆抬眼,问话之人正是礼部侍郎郭肃,他方才也被季祐风提到,此刻正跪在地上。 当初她通过操办先帝丧事与郭肃结识,后来又接触几番,算是将他收入麾下,这么久以来,他向来对她赞赏有加,不能说肝脑涂地,也绝对算的上她极信任的心腹。 沈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字字道:“不错,我就是宋行野。” 郭肃瞳孔先是一缩,继而怒目圆睁,仿佛被谁戏耍了般愤然甩袖,向季祐风的方向磕头道:“臣有罪,竟受妖女蛊惑,请陛下恕罪!” 沈忆定定看着他的背影。 虽说她对这种情况早有预料,可郭肃态度转变之果断干脆,却是她始料未及。 “郭大人这是什么意思?不过是一个身份,当真有这么重要吗?” 她缓缓站起身,冷笑:“我是梁国公主又怎样?我依然会治国理政,我依然能成为一个明君,待我登基,我依旧会重用你们这些魏臣!因为区区一个身份就行背叛之事,郭肃,你这是愚蠢!” “娘娘别再说了!”郭肃猛地直起身子,背对着她厉声道,“这根本没得商量,大魏皇室血脉不容玷污!” 沈忆怒极反笑,冷冷吐字:“愚昧。” 她刚说完,安静的大殿内又响起一声斩钉截铁的“臣有罪”。 沈忆循声望去,果然又是一道熟悉的身影。 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殿内陆陆续续响起“臣受妖女蛊惑”“请陛下宽恕”“臣有罪”,仅仅过了不到一刻钟,之前为了她保持沉默的这些人,便避如蛇蝎一般全部绝尘而去,无一人例外。 沈忆早已不再开口。 这时,不知是哪家女眷喊了一声,尖利的声音划破空气,刺穿耳膜:“妖女去死!” 一团沉甸甸的东西重重砸到了背上,衣裳变得黏糊湿稠,粘在肌肤上,周身立刻弥漫起泔水的气味。 有人在用剩下的饭菜扔她。 沈忆却没有反应,她一动不动,仍在死死盯着那些背对她转过身去的人影。 一有人开了头,马上群起而效仿,沈忆在京城高门贵女的圈子里本就不怎么受待见,之前她还是皇后时这些人不敢拿她怎么办,如今一朝跌落高台,她们便急不可耐地踩了上来。 沈忆被砸了几下,脸上和头发上都沾上了黏糊糊的汤汁,舞姬们阻拦不及,只好匆匆赶过去围到她周围尽量帮着挡下一些。 不多时,漂亮妖娆的舞姬们脸上胭脂晕染,发髻垂散,红纱上浸着各色汤汁,黏连在一起,比落汤鸡还狼狈,而沈忆身上也好不到哪去。 季祐风仍坐在那方竹筵上,冷眼看着这混乱的场面。 他不能出面。 非要让沈忆吃了苦头,知道他的厉害,她才有可能彻底死心,乖乖听他的话,待在后宫里,永远臣服于他。 所以即便心中一次又一次想要起身制止,他也强忍下来,无动于衷地看着,自始至终一字未说。 又是啪的一声,斜里飞来一只肘花,精准击中了沈忆的额心,瞬间汤汁四溅,软烂的肉皮与肌肤黏连了一下,顺着她苍白的面容缓缓滑落,从额头至鼻尖拖起一道油腻深褐色的油光。 远处传来一阵拍手爆笑:“砸中了砸中了!还是我有准头!” 沈忆回过神来,缓缓抬起眼。 她环视四周,尽是熟悉面孔,或受过她恩典,或曾信誓旦旦跟随她左右,而现在,他们满目警惕,义愤填膺,让她去死。 沈忆忽然扯起唇笑了一下,说不清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别人。 大拇指轻抵住刀鞘,下一瞬,利刃峥然出鞘,她信手扔去,匕首脱手飞出,如离弦之箭直朝那女人飞去。 砰的一声闷响,匕首深深没入廊柱,银白刀身闪过一抹寒光,距离女人脸颊仅不到三寸。 女人瞳孔震颤,终于反应过来,顿时尖叫一声。 沈忆冷笑:“不怕死的,尽管继续扔。” 舞姬们回到人群里,当啷一声重新亮出了利剑。 空气霎时安静。 乱糟糟的局面一瞬间就被控制住了。 沈忆捡起一块拭巾,缓慢地擦拭着脸上的汤汁,看向季祐风,似笑非笑:“我要感谢陛下,给我上了一课。” 季祐风凝视着她,眸色难辨。 “我年幼时,父皇曾对我说仁者不掌权,居高位者,不需要让人敬你,只需要让人怕你。” “我当时不以为然,我觉得只要我勤勉能干,修身治国,自会有人忠心追随于我,与我肝胆相照,与我开创盛世。” “可如今我明白了,哪有人会对另一个人死心塌地,忠心耿耿?”沾染了褐色汤汁的拭巾移开,露出女人一双清明的眼。 “这种会随着情势、利益、人心轻易改变的忠心太廉价了,我的确不需要这样的忠心。” 季祐风看着她,眸中淡淡闪过一丝亮光。 这就是他喜欢的女人,永远都这么果决,干脆,坚定,永远向前看,永远不回头。 沈忆随手扔下拭巾,唇边缓缓勾出笑:“你们没人肯站在我这边,没关系,我也从来没有说过,我要靠你们赢。” 季祐风不动声色:“哦?那朕倒是很好奇,皇后还有什么本事?” 沈忆伸出食指放于唇前,轻轻“嘘”了一声。 “——你听。”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随着她的动作安静下来,殿内一时静得针落可闻。 在这样的安静中,某些声音终于被放大。 就像在水下凫水了几个时辰的人骤然浮出水面,被安静无声的水流包裹了几个时辰的耳膜在接触到空气的那一瞬间,那些一直被淹没在深水中的,难以察觉的细微声响争先恐后地蜂拥而入,灌了满耳。 渐渐的,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外面奏乐之声从未停止,可在这奏乐之下,有兵器相击的声音,也有人的嘶吼,还有军令和号角。 有人杀了进来! 店门紧闭,将众人完全与外界隔绝,根本看不到外面的动静,只能靠听。 季祐风抬了抬眼:“你做了什么手脚?” 沈忆含笑道:“不过是吩咐人把这里看得紧一些,再让外面乐舞声再大一些罢了,只是看如今的情况,奏乐声已经掩盖不住,陛下不若猜猜,你手下的人,还能坚持多久?” 季祐风愣了一瞬,不由失笑:“你倒聪明。” 事情到这一步,他竟还笑得出来,不,应该说,季祐风自始至终其实都没怎么惊讶过。 沈忆眸色微深,没有应他。 似是想到什么,男人面上的笑缓缓淡去了:“只凭你手下的人撑不到这里,谁在帮你?” 未等沈忆回答,他扫了一眼殿内众大臣,眯起眼:“除了梁颂,还有……姬远?他今日称病,看来是假的了。” 沈忆道:“是。” 季祐风偏过头咳了两声,嗓音有些嘶哑:“姬远不会无缘无故帮你,为什么?因为沈聿?” 沈忆扬了扬眉:“是。” 而只因这一个“是”字,从宫变开始便一直神色自若的季祐风,竟瞬间变了脸。 “沈聿,又是沈聿,好的很!” 男人缓缓站起身,他慢条斯理地拂去袖口的褶皱,阴沉面容如风雨骤来,诡谲冷笑:“他就这么放不下你,朕费尽心思让他与你决裂,把他送去阴曹地府,他居然阴魂不散,还不肯放下你。” 沈忆眸光转冷:“季祐风,口下留德。” 季祐风道:“怎么?朕不过说这么一句,你就受不了了?阿忆,你真叫朕失望。” “不过没关系,朕原谅你,”他话锋一转,朝她微微一笑,“毕竟,你以后,心里眼里,只会有朕一个人。” 沈忆嗤道:“陛下莫不是被气糊涂了,开始说胡话了。” 季祐风笑意愈深:“是吗?阿忆,你难道没觉得,你身上哪里不对?” 如有冰凉的蛇信在脖颈后舔过,沈忆不寒而栗,身子晃了一下。 她下意识握拳,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四肢变得绵软无力,脑袋昏昏沉沉,身体沉重得厉害,指尖甚至使不上力,沈忆霍然抬头,咬牙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季祐风只说了四个字:“醉卧琼台。” 沈忆道:“怎么会?我明明——!” 季祐风道:“你明明只喝了一小口,剩下的全倒袖子上了,对吧。” 他叹口气:“阿忆,你能想到,难道朕想不到?这瓶醉卧琼台,朕可是下了数倍的药量,别说是只喝一小口,你哪怕只是嘴唇碰到,也依然会有药效,只不过是时间长短的区别罢了,这个时候了,药效也该发作了。” 脑子晕眩得越来越厉害,眼前天旋地转,沈忆死死掐着掌心,勉强维持清醒,吐出两字:“……卑……鄙!” 她不是没想过在食物中动手脚,可她与季祐风同吃同饮,若要给季祐风下毒,她自己必然也要沾染毒药,即便事先服用解药,仍旧对身体极其不利。季祐风下了如此猛烈的药量,他自己更是饮了整整一杯醉卧琼台,沈忆难以想象他事先服了多少解药,身体要承受多少。 他为了算计她,当真是豁得出去。 昏沉模糊的视线里,季祐风负手一步一步微笑着向她走来:“阿忆,若非朕提早留着一手,凭姬远的实力,朕今日还真可能就交代在这里了,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成王败寇。阿忆,以后,乖乖听朕的话。” 周围,黑衣死士早已与舞姬们缠斗起来,她身边已经没有人。 沈忆在指尖凝聚起一点力气,从发髻中摸出一支尖锐的金簪朝他刺去,但在离男人胸膛还很远的地方便被一把紧紧攥住了,季祐风牢牢桎梏着她的手腕,轻而易举地掰开她的手指。 金簪叮呤落地,在地上滚了几遭,停了下来。 沈忆仍不肯放弃,开始奋力挣开他的钳制。 这时,季祐风一把将她拉至身前,微微俯下身,凑在她耳边轻声说:“阿忆,你不是一直纠结,朕和沈聿,到底谁才是你的阿淮吗?” “朕现在可以告诉你了。” 沈忆立刻停止挣扎,男人清晰而残忍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的阿淮,被你亲手送去西南边关,一箭穿心,永远死在了那里。” “大军运回来的棺椁,装的是别的死尸易容成的,而你的阿淮,已经被朕挫骨扬灰,一根头发丝都没有留下。” “但杀死他的人不是朕,是你。你的阿淮,因你而死,是你亲手杀了他。” “阿忆,对朕这个答案,你还满意吗?” 沈忆彻底不动了。 仿佛鲜嫩花枝一瞬枯萎,她漆黑的眼睛定住了,黯淡空洞地不知望向何处,随即,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出来。 她紧紧闭上了眼。 可泪水却永无止境一般,顷刻浸湿了整张脸,眉头深深拧起,仿佛有什么东西撑在上下牙关之间,嘴巴完全合不上,却只能发出无声的痛哭,她身子止不住地向下坠。 季祐风低头看着她,攥着她手腕的手不自觉越来越用力,越来越用力,苍白手背上甚至凸起狰狞的青筋,在女人白皙的肌肤上留下深深一道红痕。 他本以为告诉她这些,他会高兴,可事实上,看到她如此模样,他嫉妒得几乎发狂。 没关系,没关系。 他安慰自己,以后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碍他们在一起。 再不会有。 季祐风一手绕过沈忆的肩,准备将她抱起。 而就在这时,殿外忽起一阵嘈杂人声,砰地一声巨响,门被一阵疾风吹开,门扇被拍在门板上,又大力反弹回去。 仿佛一只麻袋被撕破一道口子,凉风灌入,殿内几乎凝固的空气缓缓流动起来。 下一瞬,大开的门口飞速闯入一柄剑。 众人来不及惊呼,眼看着那剑破空而去,直指沈忆—— 不,不是沈忆,是她身边的季祐风! 季祐风反应极快,立刻闪身避开。 然而,他的动作再快,也不可能快过剑。 噗呲一声,剑刃深深没入他的右胸,染血的剑尖从背部穿出来,男人重重跌落在地,雪白的前襟瞬间晕开一大片血色。 沈忆踉跄着稳住身形,怔怔回眸看向殿门处。 金阳灿烂,光尘飞舞。 门前不知何时多了一道人影,逆光而立。 沈忆的眼睛瞬间定住了。 心跳在这一刹那急速狂飙,几乎跳出胸膛。 嘴唇嗫嚅几下,可喉咙干涩得厉害,发不出声。 他大步向她走来。 沈忆死死盯着他。 墨发黑眸,凌厉英俊的一张脸,眼底结着冰,眉峰藏着雪,常年一张脸冷的要死,她却觉得最好看。 “……沈聿。” 她低喃如梦中呓语,泪流满面。 一双手抬起她的脸,指腹熟悉的粗粝触感拂过,低沉微哑的声音罩下来:“阿忆,我来迟了。” 她指尖颤抖着握住他的手,握得那样紧,那样紧。 沈聿伸手稳稳拥住她,抬起眼,看向殿内众人。 所有人都下意识远离殿门,慢慢地退回了殿内。最后,沈忆身边只剩下沈聿,而在她对面,所有人都站在了季祐风身后。 鸦雀无声。 忽的,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沈聿,还不快过来!她可是梁人!” 一语惊醒梦中人,众人如梦初醒,纷纷上前怒叱,指责谩骂纷至沓来。 “为何救她这个梁人!” “不能救她!” “快过来!!” “她是梁国公主!!” 沈聿抬了抬眼。 “我知道。”他说。 他紧接着道:“可那又如何?” 满堂皆惊。 男人慢条斯理地抽出腰间佩剑,单手松松提着,剑尖指地,鲜血顺着剑身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你们不喜欢她,没关系。” “你们不肯支持她,也请便。” “但你们想让我加入你们,抱歉——哪怕全天下人都反对她,我也会站在她身后。” “无论她是谁。” “无论,我是谁。” 第86章 初定 殿内极其安静, 耳边只有男人清晰平稳的声线,既不慷慨激昂,亦没有义正词严。 只是平静而寻常地陈述一件事情, 并不在意谁听得到,又会怎么想。 心里微微一动,沈忆忽然生出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被背叛又怎样?被群起而攻之又如何?不重要了, 根本不重要。 胸口仿佛有某种柔软得不可思议的东西填满了, 它柔和缓慢地膨胀着, 充盈着, 最后温和地将她包裹,积压在心底的愤怒就像洪水进了海里,无声无息地消溶。 鼻尖突然涌上一股酸涩之气, 瞬间湿润了眼眶, 沈忆用力闭了闭眼,将这突如其来的汹涌泪意压了回去。 随即,她无声地浅浅笑了起来。 眼下这般势态,怎能笑呢?沈忆抿了抿唇, 用力压下唇角,但嘴角还是忍不住向上扬。 她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她失去了全世界, 却又拥有着全世界。 这种感觉太美好了, 幸福得她想落泪。 季祐风躺在血泊中, 月白色的蝉翼纱暗花朝服泡得秾艳, 长剑贯穿他的胸口, 伤口源源不绝地往外淌着血, 胸腔每一下起伏都是撕裂般的痛楚, 重重死士围在身前, 可他的视线越过他们, 死死盯着不远处女人脸上的那抹笑意。 吐出一口血,他握住插在胸口的剑刃,一寸一寸拔出,剑刃彻底离开他身体时,噗呲一声,一澎血飞溅到地上,他以手撑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看到他,沈忆脸上的笑意蓦的消失了。 季祐风一步一步向她走过去,所过之处,在地上留下了一串血脚印和滴滴答答的血迹。 没人知道是什么支撑着他站起来,又走过去,众人沉默着,死士也不敢拦在他身前。 他惨白着脸,用一种难以言说的极复杂的语气,笑着同她说:“阿忆,你就这样高兴。” 沈忆说:“是啊,我就是很高兴。” 季祐风的脸色又白了一点儿,阴沉的视线看向沈聿,冷笑道:“她杀了你父亲,沈聿,难道你忘了?!” 沈聿看着他,只说了一句:“杀我父亲的到底是谁,你心里有数。” 沈忆不由侧头去看他。 沈聿居然一直都知道。 季祐风缓缓眯起眼:“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从见到月灯的那一刻。” 季祐风偏过头,阴恻恻地道:“原来你一直在跟朕演戏。” 沈聿看着他,好整以暇,淡笑了下,只是这笑竟完全不同于他平日里的笑容,而是透出一种说不出的意味深长:“若非如此,臣怎能叫陛下放心派臣去边关,又如何能置之死地而后生,收拢人心,带着大军杀回来呢?” 沈忆愕然睁大了眼。 而季祐风听到这里,脸色终于彻底变了。 他浑身染血,站在殿门前,袍角和长发在狂风里飘荡,片刻,低低笑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男人抬手抹去眼角笑出的泪,在阳光下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脸颊有半边染上了血色,像朱砂恶鬼,又似落泪佛陀。 他仍在笑,只是唇边一抹讥诮:“没想到向来行事光明磊落的沈聿,也有这机关算尽,处处算计的一天。” 沈聿也笑,笑得极冷:“彼此彼此。” 季祐风看着他,忽然说了一句:“沈聿,不要以为你赢了。” 沈聿握紧剑柄,不动声色:“哦?愿闻其详。” 沈忆看看沈聿,再看看季祐风,她头本就晕得厉害,得强打着精神才能勉强站稳,完全没有精力细想两个人话中深意,到后面已经听得很费劲。 谁机关算尽?什么赢了输了? 这时,只见季祐风忽然看过来,他似笑非笑:“阿忆,想不想知道,他为什么不肯承认他是阿淮?” “想不想知道,他当初临近返魏时为何突然抛下你?” “想不想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想杀了朕?” 三句话就像三根针扎在沈忆的脑袋上,她头皮倏地一紧,昏涨的脑子竟短暂地被拨开一条清明的通路:“你说什么?” 季祐风朝她迈出一步,男人染血的面容忽然在眼前放大,原本清隽俊美的五官隐隐扭曲,面皮之下透出刻骨的怨毒般的阴冷笑意,沈忆头皮发麻,从头发丝到脚趾弯都是僵硬的。 这时,沈聿忽然上前,挡在了她和季祐风之间。 视线被男人宽阔的脊背遮得严严实实,沈聿微微侧脸过来,露出的下颌线条冷硬,眼底蕴起淡漠而冰冷的杀意。 他轻声说:“阿忆,这里交给我,你先出去。” 沈忆茫然地看着他,方才那一刻的清醒没能维持太久,随着他这句话,耳边嗡嗡作响,头又开始晕了。 这时,身前传来季祐风撕裂喉咙般的呼喊,断断续续,耳鸣越来越强烈,沈忆听不清楚。 “阿忆……好好看看你眼前这个人,这个你心心念念的阿淮……” 耳朵里仿佛灌进了很多水,咕噜咕噜冒着泡,沈忆抬手按住太阳穴,用力甩了甩脑袋。 眼前晕眩得更加厉害。 耳边远远地模模糊糊传来一句—— “你以为梁国是怎么被灭的,还不是因为……” 沈忆挣扎着打起精神想要继续听下去,可这声音戛然而止,再也没了后续,然后噗的一声轻响,似是利器没入身体的声音,耳边彻底归于寂静。 最后视野的尽头,季祐风倒在血泊里,睁着一双了无生息的眼睛,视线仿佛刺穿空气,有如实质一般死死地盯着她。 但下一刻,沈聿干净利落地抽剑转过身,把她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男人不着痕迹地把染血的手向后藏了藏,伸出另一只干净的手揽着她,没有一丝表情的冷峻面容微微露出笑意:“阿忆,难受就睡吧,剩下的事有我。” 沈忆勉强维持的意识随着这句话彻底消散,她实在太累了,身体向前倾,软软倒在了沈聿怀里。 沈聿打横抱起她,转身向外走。 身后传来一道道压抑着恐惧的恸哭声。 他们所拥护之人现在不知死活地躺在了地上,他们当然要哭一哭,只不过不是哭季祐风,而是哭他们自己,毕竟,下一个生死难料的,轮到了他们自己。 沈聿面无表情地往外走。 只是还没走两步,他倏然止步。 他看着前方。 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清瘦男子站在殿门前,毫无血色的一张惨白脸庞,即便沐浴在春日阳光里,也如鬼魅般阴冷,男人素来寡淡萧索的眉目阴沉着,仿佛蕴着雷霆暴雨,他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沈聿停顿片刻,继续向前走去,视若无睹。 经过男人身边时,横过来一只手臂,将他拦下。 沈聿目不斜视:“梁大人这是做什么?” 他方才因为担心沈忆就先来了乘月楼,大军交给了姬远,梁颂从旁督战。如今梁颂既来了这里,想来外面大势已定,只是不知他方才听到了多少。 梁颂收回手,缓慢踱步至他身前:“季祐风方才说,你才是阿淮,当年去梁宫的那个质子。” 沈聿忽然沉默,他看了梁颂半响,眸色浮沉不明,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梁颂盯着他,眼睛缓缓眯起:“原来如此。怪不得你会知道我和嘉禾之间的事情,沈聿,你早就认出我了吧。” 沈聿的视线从他面上移开,绕开他继续向前走:“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 “沈聿!”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自牙关中逼出的压抑怒喝,随即,当啷一声,长剑出鞘! 沈聿闻声而动,迅疾闪身躲开这一剑,抱着沈忆倒退几步,转身面对梁颂,却是什么都没说,只沉默着。 梁颂用剑尖对准他:“放开她!” 沈聿垂下眼,没有动。 梁颂提剑一步步逼近他:“你做过什么你自己难道不清楚?你怎么还好意思抱她!!” 沈聿紧了紧手臂,终于抬起眼对上他的视线。 和强忍着怒火的梁颂相比,他看起来要冷静得多。 “我知道我做过什么,”他说,“但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大局初定,人心不稳,手中若没有军权,你觉得她能坐得稳这江山?” 梁颂眸中怒意更盛:“怎么?难道她要做这个皇帝,她就一辈子都离不开你了?!” 沈聿看着他,眸光一寸一寸黯淡下去,直至最后眼底空空荡荡,仿若一片虚无。 他低声说:“你放心,待一切尘埃落定……我会亲自跟她把一切都说清楚。” 说完,他转身,抱着沈忆走向殿门。 风吹进来,两人衣裳的衿带一黑一红,纠缠在一起,起落飘荡,难舍难分。 梁颂看着两人的背影,半响,冷冷道:“劝你一句,早早放手。她绝不会原谅你。” 男人身形顿了一瞬,迈出了殿门,没再回头。 * 沈忆睁开眼,入目是熟悉的凤穿牡丹织锦床幔。 她回到了朝阳宫。 沈忆坐起身,环顾四周。 不远处的书案,灯下,一个人影静坐椅中,手执书卷,窗外圆月高悬,洒他满身如霜清晖。 是月中人,亦是眼前人。 沈忆下了床,无声走过去。 她站在书案边上,静静看着他看书。 就像曾经无数次那样。 片刻,男人似乎察觉到什么,抬起眼,看见她,眸中露出笑意。 他起身向她走来:“醒了?可有什么不适?” 沈忆却没说话,她圈住他的脖子,仰起头。 沈聿还想说什么,她踮起脚,吻上他。 男人怔了一瞬。 书卷砰然落在地上。 下一刻,他手指插进她发中,俯身,用力回吻她。 第87章 克制 沈聿抱着沈忆转了个方向, 将她抵在书案前,一手按在她脑后,一手撑在案上, 低头吻她。 两人的身子严丝合缝地贴着,沈忆仿佛抱了块又硬又烫的烙铁,连周身空气都是热的。男人的唇重重吮/吸着她, 紧缠着她的舌不放, 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卷起她舌尖, 沈忆身子不自觉地后仰, 被亲得喘不上气。 但吻得越凶,身体深处越是腾起一股隐隐战栗的兴奋和渴望。 不够,还不够…… 混乱中, 她摸索着攀上沈聿按在书案上的手, 轻攥住他修长的手指,然后,引着他一路向上…… 指尖毫无阻隔地触碰到那处温热柔软的刹那,沈聿脑子里嗡的一声, 全身的血液瞬间沸腾起来,朝着一处狂涌而去, 他猛地睁开眼。 如霜月色洒进窗来, 身下女人云鬓懒斜, 胸前衣襟不知何时松散开来, 锁/骨如玉沟横, 雪/峰若隐若现。她通身浸在皎然月色里, 每一寸肌肤都极白极白, 在这暗夜里仿佛发着蒙蒙的光, 只那唇瓣因为过度吮吸而变得秾艳深红。风吹进来, 乌黑的发飘落她雪白颈肩,她幽幽睁开眼,眼底尚存未退尽的情/欲,如魅似妖。 沈聿定住了。 她长得好,他向来知道,可他不知道,年少之时那几分已经可以乱人心绪的娇媚明艳,在多年后会变成这般如跗骨之瘾般轻易惹得人神魂颠倒,欲生欲死的妖娆风情。 血液猛烈冲刷着血管,撞击着耳膜,心跳从未如此急速,身体仿佛快炸开。 沈聿用尽全身力气,克制着没有再动。 察觉到他的僵硬,沈忆轻挑眉梢,眼底闪过一丝笑意,缓慢靠上前来,口中低低地唤:“沈聿……” 谁知她刚动一下,男人立刻抬起手,握住她的肩,不许她再近半寸。 随即,他一把扯过她的外衣,动作几乎称得上是简单粗暴地瞬间将她所有裸/露在外面的皮肤都盖住,裹得严严实实,一丝不露。 做完这些,沈聿长出一口气,仿佛终于重新活过来一般,然后轻柔地把她从书案上抱了下来,摸了摸她的头。 这一串动作一气呵成,沈忆双脚挨到地面,愣了一瞬,漂亮的眸子闪过一丝恼火:“你——!” 沈聿扶在她脑后的手停了停,然后更快地轻抚了她几下,他低头看着她:“还没到时候……” 沈忆拍开他的手:“怎么就还没到时候!” 沈聿忽然移开眼神,沉默半响,他若无其事地道:“季祐风还没死。” 沈忆:“嗯?” 沈聿把掉在地上的书本和奏折捡起来,解释道:“命悬一线,梁颂派太医把他救回来了。” 沈忆皱眉:“梁颂救季祐风做什么?” 沈聿握着书,没说话。 沈忆看他两眼,忽然道:“好吧。” 她拿过一张纸在案上铺好,执笔蘸墨,刷刷开写:“本来我觉得经过宫变,我和他已经没关系了,但既然你介意,那就正式一点。” 三言两语间,文书已经写就。 沈忆丢下笔,啪地盖上凤印,五指张开抓起文书递过去:“喏。” 沈聿看着两个醒目大字:休书。 他低笑了一声,似是无奈。 抢了人家的皇位,最后还不肯和离,非得是休了人家,天底下哪有这么蛮横不讲理的人?偏就被他遇到了。 只是一声笑,沈忆却精准理解到了这笑声的意味,她哼道:“谁让他非要对你下手?他若不动你,我还能跟他得过且过下去,况且他当众揭露我的身份,定然是存了将我的势力斩草除根的意思,如今我还肯留他一条命已是仁至义尽了,我才不要同他和离!” 男人眼神幽幽:“是,向来只有你休别人的份儿,谁能休得了你。” 沈忆想了想:“也不一定,若是和你成亲的话——” 沈聿的呼吸忽然短暂地停滞了一瞬。 沈忆没察觉到,自顾自下了结论:“我应该不会休了你。” 她歪着头笑嘻嘻地凑来他低垂的眼前,纤长黑睫轻眨,几乎快碰到他的脸颊,眼眸弯弯:“因为我就算再生气,你哄一哄我,我就好啦,我可舍不得休你。” 沈聿定定看她几息,双手捧上她脸颊,唇覆了下去。 一个缱绻无边,温柔缠绵的吻。 男人的唇离开后,沈忆伏在他胸口,贪恋地来回轻蹭几下,小声说:“……这次可以继续了吧?” 脸颊下的胸膛肌肤温度节节升高,烫得惊人,沈聿没说话。 漫长的短暂间隔过去,男人按住她不安分的身子,沙哑的嗓音从头顶落下:“不早了,休息吧,明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沈忆知道他说的什么硬仗,但是她现在不想说这个,撇了撇嘴说:“借口。” 她从他怀里出来,站定看着他,慢慢眯起眼:“你有事儿瞒着我?” 沈聿避开她视线:“没有。” 沈忆两手撑在案沿,身子前倾,看他片刻,轻哼了声,转过脸,不知为何,竟没再追问下去。 她抬脚往里间走:“我睡了,你愿意去哪去哪,反正别来招惹我。” 沈聿顿了顿,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沈忆头也不回:“你聋了?!” 沈聿仍然跟在她身后,撩开纱帘,走了进去。 不久,里面传来肉搏的闷响声,隐隐夹杂着几道女人恼火的怒叱,后来就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呜咽。 外间,宫人们安静有序地做自己的事,没有一个人朝那纱帘后瞥去一眼。 沈忆对整个朝阳宫有着绝对而完全的掌控力,没有她的允许,她们不会多问半句,多看一眼,多说一字。 翌日沈忆醒来,神清气爽。 昨日她和沈聿并没能纠缠太久,原因无他,只因无论是力气还是对抗技巧,她都远远不是沈聿的对手。 不过沈聿也不敢和她闹得太过火,只是将她锁在怀里亲了亲额头和脸颊,就哄她入睡了。 沈忆反抗不过,索性两眼一闭,睡觉。 这一觉睡得又沉又熟,以至于沈忆起床后,完全不知道沈聿什么时候走的。 身边空荡荡,衾枕没有温度,估计走了有一会了。 也不知是干什么去了。 沈忆不管他,喊来人准备起床。 梳妆的时候,阿宋脚步匆匆进来,低声道:“娘娘,内阁聚集众大臣,在乾元殿门前,请您放出魏帝,归还皇位,否则就罢朝。” 铜镜中的女人凤目泠泠,眼底未起半丝波澜:“知道了。” 梳妆穿衣,慢悠悠用过早膳,沈忆乘上凤辇往乾元殿去。 今儿是个阴天,灰白色的云仿佛吸满了水,沉沉压在殿脊上,酝酿着随时会下一场暴雨。 远远望过去,乾元殿门前的空旷青石砖地上站着数位大臣,紫袍红服,青青绿绿,什么品级的官都有,昂首挺胸,气势凛然,当真是好大的阵仗。 沈忆下了凤辇,缓步走过去。 她今日穿了一件深红色的石榴裙,臂间松松挽着织金披帛,梳凌云髻,发间五支尖细锋利的红宝石簪。石榴裙本多俏丽娇艳,但穿在沈忆身上,倒是显得这深红色凝重典雅,贵气灼灼,生出几分叫人畏惧的距离感,配上她高眉凤目,没什么表情的冷艳面容,简单一个露面,就让人群短暂地安静了一瞬。 沈忆停下脚,微微一笑:“几位大人,今日倒是很得闲。” 才起了一个话头,有人喝道:“住口,少在这里妖言惑众!还我大魏天子!” 顿时群情激昂:“还我大魏天子!” “否则罢朝!” “对!罢官罢朝!” 沈忆站定不动,慢慢敛了笑,等他们骂完,一拂袖子,淡淡道:“看你们如此急切,那本宫也给个痛快话,放季祐风出来,不可能,把天下还给他,更不可能。” “你们如若接受不了,请辞便是,本宫会批,但,如果你们不辞官,而是占着官职倚仗着自己是什么国之栋梁威胁本宫——”沈忆漆黑的眼睛一一扫过众人,慢慢地笑了,语气却很和缓,“那可就别怪本宫不念旧情,送你们去见阎王了。” 话音刚落,一人愤而上前:“臣倒要看看,阁下是不是真的敢杀我等!” 沈忆看了看脸,是杨天佑。她记得这人,历经两朝,性情刚直,算是朝中元老,怪不得敢这般同她对峙。 她挥挥手:“拖出来。” 两个太监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将杨天佑架住,强行拖了出来。 檀口轻启,沈忆轻飘飘吐出一个字:“杀。” 阿宋走到男人身前,抬起手。 杨天佑怒目高呼:“蛇蝎妇人,你必不得好——” 轻轻一声骨骼的脆响,在这寂静旷远的平地中清晰地传开,响在每个人耳边。 杨天佑的头颅软软垂下,没了声息,乌纱官帽坠地,砰的一声响,轱辘几下,滚到了一边,沾满灰土。 阿宋松开手,面朝众人站定,面无表情。 两个太监弓着腰,像拖死猪一般将人拖走了。 一片死寂,忽然没人再说话。 沈忆噙着笑,语调轻松:“还有谁?一并站出来,一并解决。这个死法可是最快的,以后再想找死,可就没这么轻松了。” 方才还慷慨激昂的百官瞬间如捏住嘴巴的鸭子,哑了嗓子,她目光所至,众人不自然地避开她的目光,垂下头去。 这时,一道苍老沉凝的声音响起:“敢问殿下,你可杀一人,十人,百人,但你能杀尽魏官否,能杀尽魏人否?” 沈忆闻声望去,说话的是内阁首辅钟士阳。不愧是做到首辅的人,沉得住气多了。 她含笑道:“本宫自然是不能杀尽魏官,杀尽魏人的。”她话锋一转:“可是钟大人,本宫本也无需把人杀光。” 沈忆意味深长:“各位不愿做本宫手底下的臣子,没关系,大魏如此多的人,本宫许以高官厚禄,香车宝马,难道还真就愁找不到人了?你们不愿意,自然有的是人愿意。” 众人终于忍不住色变。 沈忆摇头轻叹:“各位大人久在官场,想来对手底下的人了如指掌,你们不妨猜测一番,倘若你们死了,你们那些手下,是会选择同你们一起赴死以证气节,还是会接替你们的职位,高官厚禄,飞黄腾达?” 钟士阳沉着脸,没有说话。 这个女人,看人心太毒。 沈忆默不作声地观察场上众人的脸色,眼看一个接一个都难看得要死,心知火候差不多到了。 她微微一笑,放柔语气:“但是话说回来,各位大人都是朝中的肱股之臣,我沈忆心中佩服已久,若非是大人们非要与我为难,我又怎会存心难为各位大人?” 她眼神诚挚,朗声道:“我知道,诸位大人这般相逼,所忧不过是我祸国殃民,所求不过是海晏河清。可诸位大人见我往日掌权理政,可有祸国之象?” 无人言语,只偶有几人下意识摇头,反应过来后,又讪讪而止。 沈忆一笑,只是这笑中再无半分盛气凌人的冷厉,相比于之前的冷面罗刹,简直让人觉得如沐春风,受宠若惊了。 她温声道:“其实沈忆心中所求,其实与诸位大人一致,相比于眼睁睁看着大人们枉死,我更愿意与诸位携手,共同开创这盛世清平。而于各位大人而言,既能实现平生志向,又可保身家性命,又何必非要与我过不去呢?” 不少人神色隐有松动,沈忆看在眼里,笑意一深,吩咐道:“去请杨大人。” 众人满腹狐疑地望去。 阿宋领命而去,不多时,带回一个穿着绯色官袍的中年男人,不是杨天佑又是谁? 沈忆走到杨天佑身前,行了一礼:“阿忆方才为了做戏,委屈唐突大人,在此向大人谢罪赔礼。” 众人瞠目结舌。 杨天佑甩袖哼了一声,侧过身不理她。 沈忆眯起眼,笑意不改:“不过大人若是执意求死,沈忆也还可以成全大人。” 杨天佑转回头,怒目圆睁:“你——!” 沈忆不轻不重笑看他一眼,转向人群。 方才还愤慨强硬的臣子们早已变了眼神,复杂地看着她。 不得不说,这永昭公主拿捏人心,恩威并济的本事实在是高超绝顶,哪怕他们身为局中之人,也不得不受其影响,大变了心气。 沈忆气定神闲,笑得温和,却暗藏威势:“诸位大人,要说的我都说完了,是去是留,诸位自行选择吧。” 也就是这个时候,一道黑衣人影走过来,远远在女人身后站定。 男人一身深黑如墨的玄色常服,手里随意提了一把剑,他站在女人身后,望着这边,神色淡淡。 两人离得很远,可众人一眼望去,身影重叠,这一道浓重的煞黑却成为了眼前这抹红意不可忽视的背景。 飞扬耀眼的红,厚重深沉的黑。 男人静立于沈忆身后,如一座远山,沉默无声,虽一字未说,却胜千言万语。 第88章 醋了 沈聿站在那意味着什么, 在场所有人心知肚明。 再往旁边看,几步开外,姬远和安淮北并肩站着, 气定神闲地抱胸看着。 如今军中手握实权的其实也就这三个人了。 昨夜他们便已联手找上了姬远和安淮北,望他们出手钳制沈聿,救大魏于危难之中。结果安淮北在旁边一言不发, 一柄大刀舞得虎虎生风, 直叫人觉得头顶发凉, 准备好的拉拢之词说得磕磕巴巴, 话还没说完,姬远笑眯眯地起身让他们回去等信儿,直接把话全堵了回去。 而今早听来的消息, 说是一大早起沈聿喊上姬远和安淮北, 去神策营阅兵去了…… 姬远和安淮北这俩人一个是沈庭植的拜把子兄弟,一个是沈庭植对其有过知遇之恩的下属,更是看着沈聿从小长大的,说是亲如一家都不过分。 到了这个份儿上, 众人总算是看明白了。 说白了,只要有沈聿在, 这江山就是沈忆的, 不做第二人想, 而他们此番看似声势浩大, 实则根本阻止不了什么, 不过是沈忆称帝路上几块硌脚的石头罢了, 说不定还给人平添兴味。 可话虽如此, 要是就这么妥协低头的话……那岂不是诏告天下他们刚才的信誓旦旦都是在放屁?这谁脸上挂得住?! 短短几息之间, 众人脸色变来变去, 精彩纷呈。 一时间都沉默了,谁也不肯先开这个口。 正在这时,一道身影忽然向前一步,越众而出,朝着沈忆拜倒:“娘娘英明睿智,臣赵蕴之心悦诚服,愿跟随娘娘左右。” 就像有人往天平一端轻轻放了一只砝码,两边久久僵持不动的天平终于朝一端缓缓倾斜过去,几近凝固的空气终于开始重新流动。 有了第一个,就有了第二个,第三个。 “臣愿跟随娘娘。” “娘娘英明。” 越来越多的人拜倒在地,远望而去,巨大的灰色天幕,阴云密布,古旧黯淡的宫墙在远处延伸,一切都灰蒙蒙的,唯有那抹石榴红分外亮丽炽艳,大风狂荡,沈忆衣袖翻飞,泰然自若,岿然不动,成片的官员如众星拱月俯首在她脚下,巍峨大殿在她身后伫立,而这一切在这一刻都成为了她的背景,黯然失色。 看到这一幕,远处的安淮北忽然站直身子,原本散漫的眼神瞬间收拢成一束,紧盯向沈忆,眉头缓缓地皱了起来。 似是想到了什么,他眼神沉下去,转头看向沈聿。 沈聿正望着那女人,仿佛这世间只剩她一人。 安淮北想起晨起阅兵时,沈聿前所未有地朝他和姬远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大礼,神色异常郑重地道。 “这天下也该易主了,望二位叔父助沈聿一臂之力。” 原来不是助他。 是助他的女人。 安淮北一言不发,忽然抬脚大步朝沈聿走过去。 在边关风沙里冲锋陷阵了三十年的男人,不动则已,一动,便如挟雷霆万钧之势。 姬远眼皮一跳,连忙也跟了过去。 安淮北刚一动,沈聿就发觉了。 他站在原地等安淮北过来,视线终于从沈忆身上移开,眉目又恢复了淡淡的模样。 安淮北握上佩刀,眯起眼:“沈聿,解释解释?” 这时沈忆刚好散了众人,朝这边走过来,沈聿对她道:“你先回去,我还有点事。” 沈忆看了眼脸色难看得要死的安淮北,什么都没问,笑了笑:“好。” 直到看着沈忆走远,沈聿才收回视线,看着安淮北道:“没什么好解释的。” 话音刚落,砰的一声,拳风直接砸上面门。 沈聿后退数步,勉强稳住身形,整个左半张脸瞬间没了知觉,口腔里全是血腥气。 姬远脸色骤变,立刻上前:“你这是作甚!有话好好说!” 安淮北慢慢抽出刀,对准沈聿,看也不看他一眼:“你别管,我今天非把这小子揍清醒不可!” 沈聿抬起手,缓缓抹去唇角流下的鲜血,面容苍白得发冷:“不知叔父觉得沈聿何处不清醒?” 安淮北暴喝一声:“你哪里都不清醒!” 他握着刀一步一步逼近沈聿:“你到西南时,同我说要做一场戏瞒天过海,好让季祐风以为你死了,届时你再以凯旋之名率大批军队进京,夺了他的皇位,我还道你终于长了志气,不像你那个愚忠的窝囊爹,可你现在,你是什么意思?!” 锋利刀尖点了点男人胸膛,安淮北身高九尺,像一座山般压下来,咬牙切齿:“这个地方,你差点被一箭穿心军医抢救了整整两天才把你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地方,难道你忘了?!你大费周章,九死一生,差点死在西南,难道你也忘了?!若你是为了自己称帝,我不会有半点异议,可现在你告诉我,你这么折腾自己,只为了帮这个女人登基称帝!我问你凭什么?她哪里值得!” 刀尖就抵在心口上,沈聿却笑了。 他轻声道:“哪里都值得。” “——你!”安淮北手一抖,差点一刀捅进去,他直气得眼前发晕,“执迷不悟!鬼迷心窍!你到底知不知道这是皇位,你到底知不知道皇位意味着什么?!” “我当然知道,”沈聿抬手握住刀刃,将其一寸一寸从心口上移开,刀刃割破手心,血顺着他的手掌一滴一滴掉在地上,他毫不退避地盯着安淮北的眼睛,一字字道,“皇位意味着长袖善舞,意味着掌控人心,驭下有方,意味着高居庙堂又心系天下苍生。” 他静静笑起来,神色之间竟隐隐有一种说不出的骄傲:“所以,叔父不觉得,沈忆很合适吗?” 他用一种欣赏到极致的语气感叹说:“这世上,不会再有人,比她更适合坐这个位置。只要能帮她称帝,就算我真的死了又怎样?我绝不后悔。” 安淮北看着他的瞳孔隐隐颤动,已经震惊到说不出话。 “至于我,”沈聿道,“叔父,你应该知道我最讨厌尔虞我诈,你让我做皇帝,还不如一刀杀了我。” 安淮北终于忍不住了,他反手撤了刀,指着沈聿的鼻子:“我呸!啥也不是!老子看你就是太喜欢这女人了!”他满眼写着不可思议:“你就这么爱她!连自己命都不要了!” 沈聿却忽然敛了笑,正色道:“叔父这话可就说错了,我不是因为喜欢才如此欣赏她,相反,我是因为她是这样一个人才越来越喜欢她。” 他方才其实大可以一开始就走过去站在沈忆身后,那些大臣看到他,自然会知道再闹也是徒劳,可他没有。 因为沈聿知道,她会有她自己的办法让这些人心悦诚服,他的存在于她而言,只是锦上添花,从来不是决定因素。 他的阿忆,从来都不是只值得他一个人追随。 她值得天下所有人追随。 这就是他喜欢的人儿。 安淮北彻底说不出话了,嘴唇颤动数下,最后骂了句脏话。 这时姬远叹了声:“聿儿,我们不是责怪你,就算沈忆千般万般好,你有没有想过,她是个梁人,还是大梁皇室。” 沈聿淡淡反问道:“先帝是魏人,是纯正皇室血脉,可他待我父亲如何?待二位叔父如何?” 姬远神色复杂:“自古以来,功高震主,天子疑心,总是免不了的。” 沈聿道:“可见皇帝当得好不好,与血统没有关系,谁说皇帝一定要流着某一家人的血才当得?依我看,天下人人都当得,能者居之。” 这话简直骇人听闻,姬远瞪大眼:“聿儿,你——!” 沈聿神色平淡极了,似是完全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 姬远看着他,眼前又恍惚浮现起当年那个执拗少年的样子。 那个从小异常专注,永远克己自律,没永远心无杂念的少年。 那个即使只有八岁,也会坚持三日三夜不眠不休给母亲守灵尽孝道的少年。 那个明说自己不会喜欢白家女儿,执意退婚的少年。 那个只是为了忏悔,就放弃一切出家六年的少年。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少年还是那个少年。 他一直都有自己的坚持啊。 姬远眼神几经变换,说不出是欣慰,心疼还是赞赏,最后,他用力握了下男人的肩膀:“也罢,你想清楚就好。” 安淮北早就不耐烦,一把拽上姬远的胳膊就走,骂骂咧咧道:“我算是知道了,这小子现在有媳妇儿了正美着呢!老子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不管他,咱们走!” 沈聿眸中浅浅掠过几丝笑意。 两人离开后,他回了朝阳宫。 本以为沈忆会在御书房批折子,谁知一进门,瞧见她斜倚在窗边的美人榻下,一手执卷,抬起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好一幅慵懒春日里的美人揽卷图。 沈聿脚步一顿,眼睛定在了她身上。 他见过她很多样子,可即使到了现在,她的每一个样子,依然让他目不转睛,爱不释手。 “呦~”美人动了起来,静止的画面瞬间鲜活灵动起来,连裙摆上绣的牡丹都有了生气。她支起一只手,撑着脑袋笑看他,“这脸刚才还好端端的,怎么这就肿成这样了。” 沈聿面不改色坐过去:“不小心跌了一跤。” 沈忆懒懒瞥他一眼,也没揭穿这漏洞百出的说辞。 她坐起来,拿起小几上的药瓶,倒出外敷药粉,掰过男人的脸给他上药。 沈聿垂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 她动作很轻,很安静,不知道为什么,眼神丝丝缕缕地透着温柔,她整个人沐浴在春日阳光里,他几乎能看清她每一根睫毛,看清她认真的漾着碎光的瞳孔,看清她眼里映出的他自己,像一场梦。 他毫不自知地向她靠过去。 沈忆冷不丁开口:“哪里都值得。” 沈聿愣了下,没反应过来。 沈忆取过拭巾擦去手上的药粉,继续慢悠悠地道:“我不是因为喜欢才如此欣赏她。” 沈聿眼底霎时闪过惊愕。 沈忆一点点靠近,笑看着他,一字一字,慢条斯理地把话念完:“相反,我是因为她是这样一个人才越来越喜欢她。” 沈聿转开脸,毫不犹豫,起身就走。 刚才她竟没走,而是一直在偷听他说话。怪不得这外敷药粉一早就摆好了。 沈忆早有预料,结结实实地一把把他按在榻上。 沈聿别开脸,她凑过去,他把脸转到哪,她便跟到哪,像一朵小小的、灿烂的迎阳花。 沈聿终于败下阵来,无奈看她:“做什么?” 沈忆笑眯眯道:“我都不知道原来沈公子这么喜欢我呢,怎么从来没对我说过?” 男人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低声说:“现在你知道了,嗯?” 沈忆攥住他修长的手指,贴在自己面庞上。 知道了。 知道在她已经放弃的时候,他从未放弃过她。 知道在那些她一无所知的时间里,他曾多么努力而坚定地向她走来。 知道他的爱深沉而广阔,远胜她以为。 沈忆缓慢地眨了眨眼睛,轻轻地道:“沈聿,谢谢你为我做这么多。” 沈聿好一会儿没说话。 半响,他终于开口,却是用一种极其微妙的语气,凉凉地道:“原来你是因为我为你做得多才喜欢我,那是不是有人做的比我还好还多,你就喜欢他去了?” 沈忆一愣,急急抬眸开口欲辩。 男人下一句已经跟上,根本不给她分辩的机会:“我瞧着赵蕴之也为你做了不少,你是不是也准备喜欢他?” 沈忆对上他低垂的幽幽黑眸,好一会儿,猛地想起今日在乾元殿前赵蕴之的举动。 她顿时福至心灵,眨巴眨巴眼:“不是吧……你连这个醋也吃哦?” 沈聿低下头,一口叼上她耳垂,含糊着说:“没有。” 沈忆登时一个激灵,浑身都酥了,急忙伸出手去推男人。 但这个时候,哪能推的动呢?只能招惹来对方更加变本加厉的反扑。 沈聿将她牢牢禁锢在怀里,唇在雪白的颈子上不轻不重地吻着,一边道:“以后上朝,不许看他。” 沈忆被吻得神志不清,连声求饶:“好。” “有什么事来找我,不许找他。” 沈忆声都打颤了:“好。” 男人忽然发狠般咬了一口:“他要是敢有什么想法,让他滚。” 沈忆浑身都软了,有气无力:“……好。” 沈聿终于放过她可怜敏感的脖子,蜻蜓点水地在她唇上吻了一下,然后严严实实地把她圈在怀里。 沈忆伏在他怀中,两颊红晕久久未退。 两人很久没说话。 窗外天光云影,枝头嫩绿的柳芽在春风中摇晃,暖洋洋的阳光透窗洒在面上,沈忆闭上眼,感觉到日影从她脸上缓慢地走过。 让人想天长日久,想海枯石烂,想天荒地老。 不知过了多久,沈忆动了动脑袋,轻唤一声。 “沈聿。” 男人嗯了一声。 “娶我吧。”她说。 第89章 清算 这天晚上沈大公子十分不幸地独守空床了。 这次更惨, 上次好歹还上了沈忆的床,这次他连朝阳宫寝殿的大门都没能进去。 原因自然是当皇后娘娘纡尊降贵,满怀期待地问他能不能娶自己的时候, 他十分不识抬举地没应下来。 皇后又问他有何顾虑,他沉默半响,更不识抬举地说了句没有顾虑…… 当时女人脸色没有半点儿不对, 还笑嘻嘻同他开玩笑, 哪知转头就变了脸, 连大门都不让他进了。 可见女人心, 海底针。 沈聿站在紧闭的殿门前吹了两刻钟的冷风,心里叹口气,转身离开。 他当然有顾虑。 可她如今模样, 叫他如何说得出口? 翌日, 沈忆抽空在御书房见了礼部侍郎郭肃一面。 因着万寿节那日在金殿之上对峙的经历,郭肃进来的时候神色倒还是镇定的,只是一张脸面无人色,胸口起伏明显, 气短而急促,额上发根处渗着明晃晃的细汗。 沈忆看得真真切切, 只作不知, 照常给他赐了座, 含笑道:“今日请郭大人过来, 是为了登基一事, 以及——” 话还没说完, 郭肃从圆凳上猛地弹起, 肃然拱手道:“臣自当尽心竭力, 为娘娘分忧。” “……”沈忆顿了顿, 把剩下的话说完,“以及本宫和王夫大婚的典仪,也要劳烦郭大人。” 郭肃抬起躬下的身子:“王夫?娘娘的夫君不是陛——废帝吗?” 沈忆端起茶盏:“本宫已将他休了。” 郭肃蓦的瞪大眼:“休了?!”下意识揪起两条浓眉:“女子怎可休了夫君——” 还未说完,便瞧见上首那端着茶的女人朝他看了过来,袅袅水汽中露出一双似笑非笑的眼,黑白分明,犀利得能将人一眼看穿,又让人看不出那乌沉漆黑的瞳孔底下究竟藏着什么。 郭肃一惊,收了声,垂下头去:“……是,臣遵旨。” 沈忆嗯一声,补充了句:“大婚的典仪先不要声张,隐蔽一些,避着沈将军办。” 郭肃沉吟片刻,“娘娘,大婚流程冗长繁杂,尤其婚服,只怕来不及赶制,时间是否太过仓促了些?其实若是等登基大典结束之后再慢慢筹备,也是可以的……” 沈忆却道:“不必,就和登基大典一起办。” “……”郭肃卡了卡壳,实在不知一个大婚的典礼到底有什么可着急的,只好拱手道,“臣遵旨。” 郭肃走后,阿宋过来添茶,道:“娘娘这辈子也就这一次大婚了,如此仓促岂不可惜?再等一等,办得隆重些不好么?” 沈忆脸色沉沉:“等不及了。” 阿宋纳罕,正要开口问,外面太监来报:“禀娘娘,西宫来人,有要事求见。” 西宫里只住了一个人,季祐风。 自从将他囚禁西宫的那日起,沈忆就没再听到他的消息,几乎快彻底忘了这个人,如今乍然听说,心头不由起了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感觉。 她其实不愿见他,可想起往日夫妻情分,终究心软。 她从来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 “宣。” 门开,珠帘轻晃,一个青衣太监弯腰迈着小碎步走了进来,看衣饰品级并不高,只是下等太监,可见季祐风在西宫只怕过得并不好。 沈忆淡淡一哂:“你家主子怎么了?” 太监伏在地上,低着头双手向前举高过头顶,掌心放着一页薄纸:“回娘娘,废帝已看过您送去的休书,他说……他说他不认,还说、还说他命不久矣,望娘娘能前去探望一二,他有重要的事情要告知娘娘……” 阿宋向前,拿起太监手心捧的薄纸转交给沈忆。 沈忆打开,果然是她今日差人送到西宫的休书。 她合起来,随手放到一边,眼底那一抹淡淡的怜意就如那飘到水面上的黄纸,吸足了水,便飞快地沉没在了漆黑寂静的水中,没掀起半点波澜。沈忆执起笔拿起手边没批完的折子:“不见。本宫会派个太医过去瞧瞧,用药都用最好的,衣食也不会短了他的。告诉他,若还想活得久一些,就老实安分地待在西宫,什么也别想,否则,本宫不介意让他提前去见阎王爷。” 话说完了,那太监讷讷道了声是,却没起身,跪在地上磨蹭半响,瓮声瓮气地道:“可是废帝说、说他要说的事对娘娘极其重要,还望娘娘能亲自走一遭,是、是当年大梁灭国的真相,和沈——” “砰!” 耳边忽然暴起一声刺耳锐响,太监佝偻成虾米的身体吓得猛然哆嗦了一下,视野正中央的地上砰地炸开一朵瓷花,上好的青瓷茶盏碎了一地,深红色的洛神花茶水流出来,像细细的血流蜿蜒着渗进地板里。 溅在脸上的温热的茶水正往下淌着,太监却不敢擦,僵直一瞬,回魂般猛地砰砰嗑起头来:“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上首淡淡飘来一道女声,听不出半点儿情绪:“出去。” 太监拖着腿踉跄着退了出去。 沈忆重新执起笔,低头看奏折,仿佛刚才发怒的人不是她。 一旁侍立的阿宋看着她,眼中如拨云见日,陡然闪过一丝惊讶。 难道—— 她忽然不敢再想下去。 只是似乎明白了,为什么沈忆这么急着大婚。 想着想着,沈忆打断她的思绪:“阿宋,你跑一趟,让沈聿见一见月灯。” 阿宋应是,又道:“让沈公子见月灯做什么?” 沈忆手中的笔尖一顿,悬于奏折上方久久未动。 她望着香炉中将熄不熄的最后一截香灰,那顶端正挣扎着燃起微弱的光亮,她淡淡道:“当年沈庭植去世的真相,沈聿未必知道全部,让月灯都告诉他吧。” 既然他们要成婚,沈家的那些烂账,也是时候清算了。 * 翌日,沈府云山庭。 清晨的阳光一缕一缕打在琉璃窗上,整个屋子干净又亮堂。门口两个丫鬟静立守着,门内八个婢女簇拥着一位美貌妇人,捧盂的捧盂,打扇的打扇。 大丫鬟锦书从妆奁中挑出一对南红玛瑙耳坠,在妇人耳边比了比:“今儿就带这一对儿罢,也衬夫人今日穿的红色掐花对襟,夫人肤色白,这么打扮起来,只怕和二哥儿走一块,旁人会以为夫人是二哥儿的姐姐呢。” 白氏掩口一笑:“就你嘴甜。”笑着笑着,她看着镜子,忽而摇头一叹:“打扮了又如何?穿得再好看富贵,还不是只有你们几个能看见?罢了,想想就没意思。” 锦书手一顿,将耳坠放回妆奁,无意般道:“说起来大公子可是许久不回府了,当初夫人得知他战死沙场,伤心得不行,不知背地里流了多少眼泪,他倒好,瞒家里瞒得严严实实,悄无声息地就又活过来了,害的夫人白白哭一场不说,从回京到现在,也没见着他回府来同您解释一二。” 白氏伸手欣赏着昨日新染的指甲,微微笑着说:“别胡说,人家现在可是大忙人,一时顾不上我这个后娘也是有的。” 锦书道:“夫人还说呢,奴婢听说他近来日日宿在宫里,同那沈忆厮混呢,要奴婢说,这俩人说不定早就在还是兄妹的时候就勾搭上了,都是一路货色,蛇鼠一窝罢了。” “住口,咱们什么身份,也配妄议皇后娘娘?”白氏抬头懒懒瞥她一眼,面上倒是瞧不出半丝恼意。 锦书与她对视,心照不宣地笑着福了下身子:“是,奴婢知错。” 正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道清朗的男声:“给夫人请安。” 这声音十分熟悉,白氏回过头去,瞳孔微颤了一下。 门前站了位黑衣青年,身形高瘦,正弯腰立在廊下,可不就是常年跟在沈聿身边的那个叫沈非的长随? 她们方才可是半点没收着声儿,也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 白氏不动声色笑道:“如今府上下人是越发惫懒了,连大公子回府这样大的事情竟都不过来通传,我这个做母亲的也好略备薄礼。” 沈非直起身,淡淡道:“夫人客气了,属下此番过来,是请夫人前往祠堂走一趟,大公子有要事相商。” 祠堂。 白氏心里微微一动,指尖已抵上了鬓边。 锦书立刻道:“夫人最近染了风寒还未痊愈,出门吹了风病情加重就不好了,劳烦你去回禀大公子,有什么事他拿主意便是,夫人就不过去了。” 沈非脚下纹丝不动:“公子说了,今儿事关重大,夫人就算是抬也要抬过去。更何况——” 青年盯住那屋内光鲜亮丽,花团锦簇的妇人,面无表情:“夫人既然还有心情想今儿戴什么耳坠,想来病得不会太严重,夫人不是还想让公子来请安吗?到了祠堂,公子自会当面好好给您请安。” “你——!”锦书上前欲指责,却嘴唇发白,抖得厉害,只是披着皮的纸老虎罢了。 显然,她们方才说的话,沈非全都听见了。 白氏到了这时候,倒是异常地冷静,她抚了抚鬓边,微微一笑:“既是如此,我走一趟就是。” 沈非行了一礼,转身大步离去。 眼看着他走远,锦书急忙转身,压低声音,语调不免带上几分惊恐:“夫人,怎么办,大公子这是想做什么?他不会已经知道——!” “慌什么!”白氏断声一喝,“就算知道又怎样,他能拿我如何?!” “走,去祠堂。” 前呼后拥地被一堆丫鬟簇拥着出了门,没走两步,廊下两道身影跑过来,一人在前面跑,一人在后面追,口中不住地喊:“二公子!” 前面那人看到白氏,立刻扑过来,抱着她腰身:“娘!” 看到他,白氏凝重的面色陡然一松,变脸一般露出了慈爱的笑意。 已经长得与白氏胸口齐平的半大少年,在白氏怀里乱拱一气,撒泼道:“娘,我不要去学堂嘛!我不想去!” 若是以往,白氏早就拉下脸训斥,可今日却不知是怎么了,她眼珠一转,把斥责的话咽下去,笑道:“好,不想去今日就不去了,让秋画陪你玩儿。” 沈霄却一把摔了书袋:“我不要秋画!这婢子总管着我!我要水仙姐姐!” 他身后,方才追着他喊的婢女瑟缩着跪在地上,头埋得极低。 水仙是云山庭一众丫鬟里长得最出众的一个,白氏不止一次见过她这不争气的儿子追着水仙跑。 她当即沉了脸。 沈霄见状,气焰也低了一截,小声道:“儿子回去了。” 白氏这才露出满意的笑意,摸摸他的脑袋:“去吧。” 沈霄转身回房,秋画也急忙起身跟在他身后,白氏看着两人背影,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锦书。 锦书会意,跟过去将秋画拉至一边,附耳说了几句。 待她说完,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赶去了祠堂。 进了祠堂大殿,空气中有淡淡的香火气,神龛之中青烟袅袅,供着沈庭植和林意的牌位。 上首坐着沈聿和沈氏族长,下面七八把黑木圈椅,端坐着沈家各支旁系的尊长,满堂悄寂肃穆,竟有几分三方会审,兴师问罪的意思。 见她到了,众人齐齐无声将眸光投向她,也无人来引她落座,白氏立在殿中,忽觉萧索离众,冷汗不知不觉沁满整个背部。 这时,只见上首那一身黑色劲装的年轻男人站起身来,淡淡环顾四周,面色竟是比往日里还要冷肃几分。 “今日沈聿召集诸位长辈前来,是为了请诸位做个见证。” 白氏心里一紧,下意识看向他的眼睛。 正巧,就在同一时刻,那双漆黑深沉的双眸也看向了她。 白氏紧紧攥着袖口,下一刻,这低沉漠然的男声如闷响惊雷滚过耳畔。 “白氏,你暗中授意秦氏等人毒害生母林意,后与废帝暗中勾结,谋害家父,一应细节皆已查明,人证物证俱在。” “你可认罪?” 第90章 父亲 轰隆一声, 如晴天霹雳,女人面上的血色霎时褪得一干二净,变得雪白。 可随即, 眼前浮现起方才在廊下,怀里那少年淘气顽劣的面容。 发软的腿瞬间又有了力气,塌下去的脊背慢慢挺直, 白氏徐徐牵起唇角笑了笑, 温声道:“聿哥儿, 林夫人是你生母, 我知道多年来你对她的离世耿耿于怀,而我不过是你爹的续弦,自是哪哪都比不上林夫人的, 可我自问多年来待你不薄, 你即便看我不顺眼,也不用泼这样的脏水到我一个寡妇身上!” 说着说着,眼泪如断了线了珠子往下掉,女人手里握着帕子掩面抹泪:“且不论当年林意去世时我根本与你沈家毫无关系, 如何能料到林意死后你爹会娶我续弦?我害她根本无从说起!至于我害死老爷,这更是无稽之谈, 老爷待我情深义重, 我莫不是猪油蒙了心才会想要去害他!聿哥儿, 你好狠的心, 一点不留活路, 直直把我往死路上逼啊……” 见她声泪俱下, 苦诉衷肠, 众人原本十分憎恶的目光一时都犹疑起来, 族长坐在沈聿右手边, 也不由蹙眉:“大公子,此事是否存在误会?” 沈聿双手放在膝上,坐得八风不动:“沈非,将口供给各位过目。” “是。”沈非随即从供案上拿起一沓供状,一一交由众人手上。 沈聿起身,踱步缓缓走向白氏,道:“平康二十年八月初五,云华公主满月宴,你初次见家父家母,同日回府后,对贴身丫鬟感慨,若是能做将军夫人,这白府上下,便再无人敢轻视于你。” 白氏猛地瞪大双眼,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这是她尚在闺中之时与身边丫鬟说的私语,沈聿竟连这个都查了出来! “月余,你托人联系上在沈府做管事的大舅秦绍,说动他与你联手,在家母床帐之间放置与其正在服用的汤药药性相克的香料,以致家母不治而亡,随后,你又与丫鬟设计落水引家父救你——” 说到这里,沈聿微微一停,眉间聚起似有若无的冷冷嘲弄:“正如你所料,家父心慈,又向来恪守礼节,果然登门求娶,让你顺利做了沈夫人。” 白氏面色惨败,死死盯着他。 面前的男人步子迈得极慢,仿佛是从漫长的泥泞沼泽中一路跋涉而来,每一步都滞涩艰难,每一步都携风裹雨,将她仅存的侥幸踩在脚下,狠狠碾作齑粉,沉重有力的脚步声敲打在她心尖上,如阴曹地府的冥钟。 她的牙关止不住地发出轻轻磕响。 但即便到了这种时候,沈聿的神色仍看不出半点儿失智的愤怒或恨意,他平静得几近冰冷,毫无感情地漠然道:“之后你听从先帝指令暗中监视家父,数次向其汇报家父行踪,又与季祐风勾结,以许沈家爵位并由沈霄继承世子为条件,毒害家父,这桩桩件件,口供及证物俱在,就不用我再帮你一一回忆了罢。” “白氏,现在,你可认罪?” 说完最后一字,男人转眸看向她,那寒冽如冰的狭长黑眸一瞬间攫住她的魂,白氏顷刻间动弹不得,灭顶的恐惧如滔天巨浪,迎头朝她拍下。 恍惚一瞬,她扑通跪倒在地。 眼睫如被狂风吹得簌簌的残花般胡乱颤抖着,女人眸光闪烁,小声啜泣起来:“我、我知错了,是我贪慕荣华富贵,害了老爷夫人!可、可诸位叔伯长老,我也是有苦衷的!先帝是谁,翊王殿下又是谁!他们威逼着我对将军不利,我一个妇道人家,又怎反抗得了!我是被逼的啊,我不是故意的!” 白氏一边苦苦哀求,一边将手背到身后,飞快地做了个手势。 站在旁边的锦书一点一点隐于人后,趁人不注意悄悄出了祠堂。 族长看完口供,白氏之罪行已然一目了然,绝无异议,他拍桌而起:“事到如今,你竟还在狡辩!” 白氏垂着头,默默垂泪,似乎已然认命,任凭处置。 族长向沈聿道:“大公子以为,该如何处置?”他同底下众人对视一眼,又道:“我们绝无异议。” 沈聿抬起眼,字字掷地有声:“自古以来,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更不可能让父亲死后与她葬在一个墓中,所以外加从族谱除名便是。” 言下之意,竟是要逼死白氏。 祠堂中忽然安静得针落可闻,空气陡然变得凝滞,唯有神龛之中青烟徐徐升起。 这时,门外忽然一声惊叫:“娘!” 众人闻声望去。 一道身影飞奔着过来,越过门槛时被绊了个趔趄,他扑到妇人身上:“娘!你怎么了娘?是谁要害你!” 原来是二公子沈霄,也不知他是如何得知白氏在这里的。 白氏一把将少年揽在怀里,哀哀恸哭:“我的儿!为娘不能看你长大了,以后你要乖乖听你大哥哥的话,切莫惹你大哥哥生气。” 少年赤红着双眸看向面前的沈聿,怒吼一声:“就是你要害我娘,是不是!” 沈聿冷淡垂眼看他:“你现在该在学堂,而不是这里。” 话音刚落,少年如一头见了红布的小牛犊,猛地弹身而起向男人一头撞了过去! 旁边沈非反应迅速,一把将他拦下,几个家仆也立刻跑过来,将他死死拦住了。 族老们纷纷站起来,一边皱眉一边摇头叹气。 少年不管不顾,仍卯着劲向前去够沈聿,在下人堆里横冲直撞,拳打脚踢,口中嘶吼着:“沈聿!我早知你看我娘不顺眼!你什么都有了,我只有我娘了,你为什么还要夺走我娘!你凭什么!!” 一时间,女人呜呜啜泣声,少年怒吼声,一干人等劝架声,吵吵嚷嚷响成一片,鸡飞狗跳,兵荒马乱。 沈聿立在原地,一步未动。 不知不觉,日头高悬,渐盛的日光照进祠堂来,把男人的面孔映得有些发白,许是昨夜没睡好,他眼下挂了深深的乌青,眼底爬满血丝,五官轮廓如薄皮贴骨般愈发清晰瘦削,只是不知为何,方才并不明显,直至此刻在这耀目的日光下才现出原形,面容仿佛一瞬间枯悴了许多。 他平静幽黑的瞳仁如一潭死水,清晰而缓慢地倒映出少年涨得通红的脸颊,燃烧着怒火的眼底,一次又一次竭力朝他挥来的拳头,慢慢的,他眼底渐渐牵出一抹萧瑟离索的惘然。这一抹惘然来得猝不及防,与周围的聒噪格格不入,瞬间将他带到了人群之外。 沈聿仿佛从躯壳中抽离出来,站在很远的地方无声看着殿中那个面对沈霄忽然木然的自己,看着少年单薄的身躯很快变得伤痕累累,鼻青眼肿,看着他将母亲牢牢护在身后,自己不知疲倦地向前冲杀。 身后忽而响起一道雷声,沈聿转身望去。 将雨的阴天傍晚,昏黄暮色透进窗来,拢在妇人美丽枯槁的眉眼,冷风吹进来,床幔飘飘起落,透出一个少年的背影,他正跪在地上,腰背挺直,肩胛单薄。 妇人握着少年的手,声音透着无力的温柔:“聿儿,别难过,娘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娘会在那个地方一直远远看着你。你要听你爹的话,娘等着你长大成人,等着你……娶妻生子的那一天……” 如呢喃般的尾音,如燃尽的最后一道青烟,淡淡地消散在了空中,再没有任何回响。 妇人安然阖目,如同睡去,而少年仍笔直地跪着,半响都未动一下。 画面如同静止一般,可沈聿知道,时间并没有停下,少年手中握着的那只纤柔手掌正在渐渐变冷发僵,属于女人的温度和馨香在一丝一缕地消散,而他无需走过去也能知道,那个背对着屋门纹丝不动,没有发出一丝声响的少年,脸上已经淌满泪水。 若是可以,他也想像沈霄那样,牢牢护在自己母亲身前,不让任何人伤她害她,不让任何人靠近夺她性命,不让任何人将他们分开。 只可惜那时,他的对手并不是人,是地府阎罗。 这是一场注定迟来,且终此一生也无法实现的拼杀。 他的母亲在他八岁时已经死去,在那之前,他对即将到来的人祸毫无察觉,而在那之后,他也对摆在眼前的真相一无所知。 他能做的,只有在时隔十五年之后,于这尊死气沉沉的灵位前,为她报仇。 可她再回不来了。 沈霄说他如今什么都有了,可事实上,他宁愿他什么都没有,只要她还在。 从右眼眶里滚出了什么,沈聿缓慢地炸了眨眼睛,刺眼的阳光射过来,他下意识眯起眼,视线飞快地重新变得清晰,仿佛有人突然拿开了捂着他耳朵的手,嘈杂的人声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 有人喊他:“聿哥儿……” 族长为难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不忍:“白氏终究于沈家后嗣有功,又曾为公婆守孝三年,按理已在三不出之列,她又是二哥儿生母,二哥儿还小,就这么叫他们母子天人永隔,咱们这些做大人的如何忍心?不如留她一条命,将白氏关起来,每月只准二哥儿探视一两次,待二哥儿及冠,你再严惩白氏也不迟。” 祠堂里忽然安静下来。 族长身后,簇拥着的各旁系叔伯长老正在纷纷点头。 瘫倒在地上的白氏恋恋不舍地望着自己的儿子,无声垂泪。 沈聿最后看向沈霄,少年已经停下激烈的动作,乌圆的双眼猛然迸发出明亮的光,满含期冀地看着他,同时忍不住向前迈了一小步,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要说什么。 但还没等到他说出口,沈聿移开了视线。 右手抬起,五指并拢,垂直于地面,掌心向内,手背向外,随着手臂的摆动,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这是一个极其坚定的手势。 “带走。” 沈非就等着这句话。 他立刻一声令下,拿着绳索的下人冲到白氏身边,将她架起来往外拖去。 众人都微微变了脸色,没想到沈聿竟果真丝毫不顾白氏和沈霄的母子之情,要当着沈霄的面处决了白氏,可他们又不好说什么,一时神色都有些难言的复杂。 沈霄更是瞬间白了脸,他嘶吼一声:“我跟你拼了!”说着,他从一旁护院腰间噌地抽出刀,冲向沈聿刺过去。 他的力气极大,旁边下人一时反应不及,竟真让他冲了出去,然而沈聿眼看着他逼上前来,竟是没有动。 很轻的噗呲一声,刀尖没入男人腰间,渐渐渗出了点点血迹,沈霄看着刀刃上的鲜血,瞳孔骤缩,顿时也呆住了,松开刀柄,猛地向后跳了一步,哐当一声脆响,刀掉在地上。 沈聿面上却什么表情都没有,仿佛被捅了一刀的人不是他,只是淡淡吩咐:“来人,送二公子回去。” 少年恍然回神,脸上血色尽失,昔日里飞扬跋扈的神采消失不见,眼底一瞬间黯淡灰败下来,他扑通跪倒在地,膝行着到沈聿脚下,抱住男人的腿,哽咽道:“大哥哥,你不要杀我娘,我求你了,你不要杀我娘好不好,我求你了……” 下人们过来拉他,少年死死拽着沈聿的腿,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哭喊声响彻大殿。 沈聿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没有低头看他,腿上那道力量越来越弱,越来越远。 视野的尽头,殿门口,白氏的身影也越来越远。 他这一生的噩梦终于即将结束。 马上,很快。 在即将越过大殿门槛的时候,那几道身影却忽然停了下来,白氏的手死死扒着门槛,养得如白瓷般的手指沾满门槛上的黑灰,刚染好的指甲崩裂,露出底下粉红色的肉,鲜血流了满手,比指尖的蔻丹更艳丽。 出了这道门,她今日必死无疑。 头发披散,衣裙凌乱的女人眼里闪过厉光,她猛地抬起头,脖颈如濒死的鹅向上伸着,口中发出一声尖叫:“你不能杀我!” “沈聿!你爹、你爹死前说了,他不能陪我,以后希望我好好的!他都原谅我了,你凭什么杀我!你有什么理由杀我!!” 沈非眼神一凝,一巴掌甩了过去,冷冷道:“堵住她的嘴。” 然而已经晚了,后面传来沈聿的声音:“等等。” “带她过来。” 沈非不情不愿地带人把白氏拖回去。 沈聿看着她,慢慢地问了一句:“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白氏扬起头,鬓发凌乱着黏在她面上,原本鲜艳整洁的衣裳沾满了土,变得皱巴破烂,一丝鲜血从她嘴角流下,是沈非刚才那一巴掌打的。她死死盯着沈聿,良久,唇边缓慢地,缓慢地勾出一抹诡异的笑来。 这一刻,她终于褪下数十年来端庄温良的沈夫人的面皮,深刻的怨毒和讥讽几乎快从这张脸上透骨而出,如同许多年前她看自己的嫡姐,看还是沈夫人的林意,看所有过得比她好的女人时的那般,看着沈聿。 她道:“你不能杀我,你以为沈庭植什么都不知道吗?你错了,他什么都知道!” 男人负在身后的手瞬间攥紧。 “他知道我杀了林意,他也知道我给他下药,他什么都知道。”白氏得意洋洋,像个市井泼妇捶地捧腹大笑,“可那又怎样,你以为他很爱林意很爱你?你错了,他爱我!他爱我们的儿子!就算我害了他,他也舍不得动我一分一毫!至于你,沈聿——我呸!你算什么东西?!在沈庭植心里,你连霄儿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心口仿佛忽然挨了一记闷锤,烂出一个大洞,像冬日里破了窗的屋子,凉丝丝地透着寒风,沈聿的身体变得僵硬无比,女人的瞳孔仿佛深渊,吸引着他沉沉向下坠,他想抽离而出,身体却不自觉地盯着她,清清楚楚地听她说每一句话。 女人仰着头,却像是在俯身怜悯他:“我想起来了,沈庭植死的时候你还在寺庙里敲木鱼念经呢,你没见到他最后一面。真可惜啊,你没看到他临死前,是怎么拉着我的手,说我和霄儿是他死后最放不下的人,说他不求霄儿建功立业,能平平安安一生就行了,他只希望我们娘俩能过得开心。” 说到这里,白氏语调骤变,仿佛之前一直都低声下气苦苦哀求的人忽然间直起腰板硬气起来,冷冷质问道:“沈聿,这是他生前的遗愿,你难道要违背你亲生父亲的遗愿吗!” 炽白的日光照在男人身上,他眉毛浓黑,嘴唇发干,肌肤粗糙暗沉,脸色呈现出前所未有的苍白。 沈聿望着这个恶劣的女人,他想说,不是这样的。 父亲没有不爱我,没有不爱我母亲,而你,艳俗卑劣,卑鄙无耻,父亲绝不可能爱你。 可上下嘴唇仿佛黏在了一起,喉咙里塞着棉花,一双无形的大手紧扼着他的下颌,沈聿怎么都说不出口。 因为他忽然想起,在沈霄出生那天,沈庭植笑得很开心,后来沈庭植的笑容伴随了沈霄从稚子到少年的整个时光,而沈庭植几乎从未对他笑过。 沈庭植对林意倒是称得上一句温柔,可沈聿见过他用一模一样的眼神看着白氏。 他自幼勤勉好学,克己专注,旁人都道他少年老成,沉得住气,但唯有沈聿自己知道,他这么拼命学武读书,其实只是想多和沈庭植说几句话,因为从小到大,沈庭植对他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好好读书,好好练字,好好练功,似乎除去了这些,他们之间就无话可谈。 在沈聿的记忆里,他的父亲严厉威严,不苟言笑,也少言寡语。 他本以为这就是沈庭植的样子,这就是天下所有父亲的样子,直到沈霄出世,他看到沈庭植开怀大笑,和颜悦色地对待同样是儿子的沈霄。 沈聿想不明白,沈霄性情顽劣跳脱,不爱练武讨厌兵法,沈庭植为什么从来都不逼着他学?凭什么沈霄不用建功立业只要平平安安的就好?沈霄凭什么得到他如此偏爱? 到底凭什么? 可这一刻,沈聿忽然知道了答案。 其实只是因为沈庭植喜欢他们母子,而喜欢是不需要理由的。 沈聿记得很多年前的一天,他练完功回书房,他好整洁,书案永远都是整整齐齐,一尘不染的,可那天,桌案上撒着黑乎乎的墨汁,他练好的字散落一地,上面还印着泥泞的脚印,窗边的地上碎了一株盆栽,花泥掺杂着碎瓷片堆在墙角,隐约露出几片细长碧绿的叶子。 这是林意生前精心养护的两盆翡翠兰中的其中一盆,林意去世后,沈聿每日浇水施肥,修剪枝叶,把花盆搬到窗前晒太阳,未有一日懈怠。很多时候他一个人在书房里读书,一抬头,看到这两株翡翠兰翠绿娉婷,香气幽幽,总会恍惚觉得母亲一直陪在他身边,没有离开。 沈聿叫来下人询问,得知是沈霄方才起了玩心,跑来书房玩了一会儿,翡翠兰就是那时候打翻的。 他沉着脸出门,在回廊上堵住了沈霄。 刚说了一句“你以后不许进我书房”,沈霄便大哭起来,哭声引来白氏和沈庭植,沈庭植皱起眉,什么都没问,便道:“你就是这么待你弟弟的。” 又道:“为父同你说过多少次,喜怒不形于色,你这般意气用事,还跟一个小孩子斤斤计较,为父怎么放心未来将神策营交给你,把沈家交给你?” 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沈聿紧紧攥着袖口,垂下了眼。 沈庭植没有再理他,带着白氏和沈霄离开了。 沈聿孤零零站在回廊里,看着那两大一小远去的背影,夕阳给三个人的背影描上一层暖黄色的金边,没有人会怀疑他们才是一家人。 虽然沈庭植从小就说以后要把沈家交给他,可在那一刻,沈聿觉得自己其实连沈家人都算不上。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什么。 所以当沈聿站在白氏面前,听到这些话时,他一句话都反驳不了。 他没有反驳的底气。 他连沈庭植到底爱不爱他这个儿子都不知道,自然也更不知道沈庭植更爱林意还是更爱白氏,自然也不知道当沈庭植知道白氏杀了林意时,是不是觉得无所谓,然后轻易原谅了白氏。 至于白氏害了沈庭植自己的性命,以沈庭植的性格来看……说不定他真的会原谅白氏。 其实他对身边的人一直都挺宽容温和的,他只对他严厉。 沈聿忽然笑了一下。 他从来没有想过,当他等待数十年,即将为死去的母亲讨回公道,为她报仇的这一刻,拦在他身前,阻住他脚步的,会是他的父亲。 忽然觉得很累,由内而外地累。 沈聿挪动步子,在旁边的圈椅中慢慢坐下。 众人的视线随着他移动,一时间竟也没有人出声。 男人靠在椅背上,闭了闭眼睛。 “你走吧。”他说。 沈非叫了一声:“公子!” 沈聿没有说话。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料到事情走到最后,竟是这么个结局。 只有白氏飞快地爬起来,一把拉上沈霄匆匆往殿外走,她走得很急,仿佛害怕后面有可怖的怪物追来。 可并没有人追来。 沈聿只是平静地坐在圈椅中,他已经睁开眼,不知望着什么地方出神,也不说话。 沈非代为出面,草草遣散了各位族老,殿内很快就只剩下他和沈聿两个人。 他有点担忧:“公子……” 沈聿说:“没事,我一个人坐一会。” 沈非没办法,只好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 日落月升,一转眼已是晚上。 沈聿在祠堂坐了一下午,晚上回了朝阳宫。 他推门进去,沈忆抬起头来。 两人对上视线。 沈忆恍惚了一下,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第一次见到沈聿。 铺满夕阳的宫道上,少年一身白衣印满脚印,满身狼狈,抬眸看着她,眼底如一滩死水。 这一刻,沈忆便知道—— 出事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90-100 第91章 暴雨 沈忆只作不知, 从榻上直起身:“今日军中很忙吗?回来这样晚。” 她仔仔细细地盯着男人,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 沈聿挨着她坐下,神色和往日别无二致, 语气中甚至还带了点儿笑,说:“嗯,是有点儿。” 沈忆转个方向, 面朝着沈聿坐, 把双腿放到他膝上, 凑过去双手捧住男人的脸, 轻抚两下,笑眯眯地道:“是不是累了?” 沈聿没有说话,他向后靠着, 手臂绕到沈忆脖颈后面, 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手掌一下一下地慢慢抚着她的后颈,眼睛幽深而平静,像黑夜里的湖水。 寂静无声, 又汹涌庞大。 莫名叫人觉得难过。 沈忆看着这双眼睛,心忽然揪了一下, 她向前倾身, 圈住男人的脖子, 手掌在他脑后抚摸着, 轻声说:“累了就睡吧。” 沈聿缓慢地抱住她的脊背, 慢慢用力, 一点一点收紧。 沈忆几乎快喘不过气来, 但她一直没有出声, 只是同样更加用力地回抱住他, 温柔地抚摸着他脑后那块地方。 沈聿竟真在她怀里睡了过去。 等他睡熟,沈忆悄悄下榻出门。 她唤来沈非,站在殿门前的长廊里,一个字一个字,听沈非讲今日在沈家发生的所有事情。 听完之后,沈忆面无表情地甩了甩袖子,抖去一身深夜寒霜,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我当年,可是花了整整一年才让他走出来。” 沈非反应不及,茫然抬头。 女人已经走远,只遥遥传来一声—— “备马,出宫。” 天边忽有闪电劈下,将黑夜照得亮如白昼。 惊雷滚过苍穹。 巨大的轰隆声回荡在整个京城上方。 沈府云山庭,床帐内,熟睡中的白氏忽然睁开眼睛。 她盯着黑漆漆一片的帐顶,没有鬼怪,没有冤魂,什么都没有,她还在云山庭的床上,她没有死。 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只是还没等这口气出完,黑暗中幽幽传来一道声音:“既然醒了,沈夫人,咱们聊聊?” 白氏仿佛被谁一把扼住了喉咙,眼珠向外凸起,嘴巴大张,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极度的恐惧霎那间击中她。 她脑袋僵着没动,眼珠缓慢地,小心地向着床幔外的方向移动过去。 也就是这时,视野忽然亮了起来。 有人在外面点了一盏灯。 确定是人,白氏一把掀开帐帘:“活腻了吗!也敢闯本夫人的寝房!” 她立刻说不出话了。 因为那坐在灯下的女人已经转过脸来,雪拥红梅般的一张面孔,又冷又艳。 她一手支在身侧的八仙桌上,翘腿坐着,指尖把玩着一块牌子,身上牡丹薄水烟长裙逶迤拖地,一双凤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只看脸还是曾经那个熟悉的沈家大小姐,可气度,神韵却早已今非昔比,实在盛过当日百倍,直叫人看一眼就心生敬畏。 白氏瞳孔缩了一下:“忆姐儿……” 忽然又反应过来,低头改口道:“皇、皇后娘娘……” 沈忆屈起手指,在桌案上叩了两声,含笑道:“好久不见,沈夫人过来坐,咱们聊聊天。” 瞧她态度还算宽和,白氏下了床,战战兢兢在八仙桌另一侧的扶手椅上坐下,也没敢坐实了,屁/股只虚虚挨了椅子边。 她挤出笑:“不知道皇后娘娘深夜到访,想和臣妇聊什么?” 窗外雷声隐动,仿佛正在酝酿一场暴雨。 沈忆端详着指尖的玉牌,慢条斯理地道:“不如,就聊聊你的儿子。” 她的视线终于从玉牌上移开,看向白氏,笑意愈来愈淡,说:“聊聊他,是以后老实本分地做他锦衣玉食的沈家二少爷,还是背负着母亲杀人弑夫的名声,彻底无缘仕途,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白氏嗓音倏然收紧了:“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话音落下,只见这个冷艳无比,气势逼人的女人轻轻一挑眉,口吻平淡地反问她:“什么意思?白姝燕,你杀了沈聿生母,毒害沈庭植,你不会真以为,你还能好好活着吧?” 白氏惊叫起来:“你敢!你凭什么!”她浑身都在哆嗦:“这是我们沈家的私事,你、你早已经不是沈家人,沈家又没有人报官,你凭什么管我!” 沈忆轻笑了一声。 “本宫还偏就管了,怎样?” 白氏瞪着眼睛盯着女人,说不出话来。 这一刻,她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女人已经不是过去五年里日日给她请安的那个安静淡漠的沈家大姑娘,如今她坐拥天下,生杀予夺,任何人的生死,不过她一念之间。 身体止不住地顺着椅子向下滑,软软瘫倒在地上,白氏呆滞片刻,忽然直起身子,跪地膝行着爬到女人脚下,双手紧紧握住女人放在膝盖上的手,仰面哀哀道:“忆姐儿,我求你,平日里我待你也不薄吧,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还有你爹……沈庭植他都原谅我了,沈庭植临死前就想让我们娘俩好好的,他对你那么好,他是你的父亲啊忆姐儿……你不看我的面子上,也要看他遗愿的面子啊——” 话说到这里,沈忆忽然一把甩开了她的手! 白氏没稳住身子,猛地扑倒在地。 轰隆——! 天边雷声炸起,震耳欲聋。 沈忆慢慢俯下身来,从地上一把拎起女人的领口,面容褪去了最初的和善,已是寒怒无比,窗外雷电交加,巨大的闪电划过,映亮女人冰冷的眼底,她冷笑着道:“怎么?相同的伎俩,也想用在我身上?”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白氏不知道这是怎样的场景,可就在这一刻,灭顶的恐惧将她整个人狠狠席卷,她从来没见过如此暴怒的沈忆,女人杀意肆虐的冰冷眼眸近在咫尺,几乎瞬间将她整个人吞没,她毫不怀疑沈忆随时会杀了她! 雨水哗啦哗啦地浇在屋檐上,打在窗棂上,暴雨如注。 在这急促密集的雨声中,沈忆声音却放得很轻:“你以为沈聿为什么选择开祠堂而不是报官?你觉得他是怕你受不到惩处?以他如今身份,判你一个凌迟难道不是信手拈来?还是你觉得他是为了自己的仕途名声?有我在,你觉得你能对他的仕途有多大影响?白姝燕,他此番苦心斟酌考虑,还不是为了你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免受你这娘亲的牵连?!” “可就算是这样,他还是觉得愧对你儿子,生生挨了沈霄一刀!”越说沈忆心中越是惊痛,如刀绞一般,声音愈来愈厉,“而你呢?他这么对你,你又是怎么对他的?!你直接往他心里捅了一刀!” 沈忆大力地攥紧她的领口,几乎快把那块布料生生捏碎。 这一刻,她是真的想杀了她。 白氏呼吸急促,处于惊恐崩溃的边缘,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发抖。 沈忆低下头,深深吸口气,缓了缓心中的怒意,沉沉问:“你用他这辈子最遗憾的事情打败了他,你成功保住了命,你是不是还很得意?” “是不是觉得,只要打着已死之人遗愿的旗号,你就能招摇过市,逍遥法外,你身上的所有罪孽就能一笔勾销?” 白氏猛烈地摇起头来。 沈忆拎着她的衣领靠近自己,鼻尖对着鼻尖,眼对着眼,她一字字道:“我告诉你,沈聿心善,念着他和沈庭植的父子情放过你,我可不管这么多,别说是他沈庭植的一个遗愿,就算是他还了魂站在我跟前让我饶了你,我也不会退让半步!” 说完,沈忆遽然松了手,看着白氏像一块破布掉在地上,直起腰,向后靠回椅背上。 她拿起方才夹在指尖的玉牌,看着上面白姝燕三个字,冷笑一声,笃笃敲了两下桌子,“现在,给你两条路。” “要么,你写陈情书,把你犯下的罪孽一五一十全都写清楚,包括沈庭植那个莫须有的遗愿,然后自裁谢罪。要么,你就等着大理寺来人抓你下狱。” “自然,有你这么一个母亲,沈霄未来当然不可能入仕做官,他这一辈子就活在别人唾骂指点里,最后碌碌无为老死在沈府就行了。” “怎么做,你自己选。” 白氏伏在地上,肩膀停止了抖动,也不再啜泣,整个人忽然没有了一丝声响。 半响,她无声无息地抬起一张沾满汗水和泪水的惨白面庞,静静地瞧着沈忆,眼睛平静得简直诡异。 沈忆拊掌:“不错,总算还是有几分骨气,知道求我也没用。如何,决定好了吗?” 白氏抬起手,缓慢地将额头散落的乱发理到耳后,她昂着头,冷冷说:“我写陈情书自裁就是。” “很好,”沈忆站起身,“劝你动作快一点,不要让我等太久,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说完,她向门口走去。 “沈忆。” 她推开门时,白氏忽然喊住她。 沈忆现在心情还不错,停下脚步问:“怎么?” 只听白氏在她身后问:“我听说你是大梁的永昭公主,是真的吗?” 沈忆没回头,嗓音却淡了下来:“你想说什么?” “那看来就是喽。”白氏轻松地说,然后,她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她捶地大笑,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一边笑一边道:“哈哈哈哈!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有趣的事!!!!真是太有意思了!” 沈忆慢慢地转过身,垂眼看着这个状若疯癫的女人。 白氏笑得喘不上气:“亏你这么护着沈聿,把他当个宝贝疼,你难道不知道沈聿当年对你做了什么吗?!哈哈哈哈真是要把人笑死了!” 闪电劈下,屋内亮了亮,女人头发披散,白面如鬼魅,她忽然止住笑,阴森森地说了一句话。 这是很多年前她从沈庭植那里偷听来的,这是下到沈家人上到皇帝都要费心隐藏的惊天之秘,这是一个少年的背叛,是一个将军一生的污点,是一个国家永远不可告人的卑劣。 她小心翼翼怀揣这个秘密多年,生怕有朝一日说漏嘴断送了性命,而时过境迁,就在她几乎快要将这个秘密忘掉的时候,她忽然见到了这个秘密中的另一个主角,并且有机会,把这个秘密化成一把利剑,狠狠捅过去。 白氏无比期待地看着沈忆,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然而这个高高在上的女人却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无动于衷地站着。冷风裹着瓢泼大雨卷进门来,沈忆深红色的大袖和裙摆在风雨中飘摇,像是地狱里无情无欲的修罗,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仿佛深海,一眼望不到头,白氏看着看着,忽然有点害怕。 她眼里惊疑不定:“难道你已经知道了?知道了你竟然还——” 沈忆终于动了,她居高临下,远远朝她投来一个轻蔑的眼神。 “我知道怎样,不知道又怎样?我和他,轮不到你指手画脚。白姝燕,你这辈子永远得不到你想要的,永远只能像一只阴沟里的老鼠在见不得光的地方乱爬,只能在暗无天日的地底上蹿下跳。” “你个人,也就这样了,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说完,仿佛没有看到女人瞬间变得阴暗的脸色,沈忆转身出门,没有再施舍她一个眼神。 不一会儿,隔着门,里面忽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沈忆站在门前吹了好一会儿的冷风,直到感觉到胸口那丝隐痛渐渐被压下,她接过阿宋递来的伞,低声道:“走吧,回宫。” * 回到朝阳宫时身上几乎已经湿透,沈忆沐浴过,轻手轻脚地进了寝殿,怕打扰到沈聿休息。 结果刚撩起纱帘,便对上床榻上男人一双清明的眼睛。 沈忆眨眨眼:“你怎么醒啦。” 沈聿在身边的褥子上拍了两下,示意她过来:“被雷声吵醒了。” 沈忆小跑着过去,一下扑到男人怀里。 沈聿接了满怀,两手制止住她在自己怀里乱蹭,道:“床边有热好的姜汤,快去喝了。” 沈忆蹭了半天空气,撅了噘嘴,老大不高兴地挪开,坐到床边幽怨地捧起瓷碗。 姜汤是温热的,温度刚刚好。 喝的快见底时,沈忆才反应过来:“诶?你知道我出去了?” 沈聿嗯了一声,说:“醒来之后,沈非跟我说了。”他伸手暖住女人冰凉冰凉的雪足,淡淡说:“你是去沈府了吧,大晚上又下着雨,何必跟她一般见识?由她去也罢。” 沈忆哼了一声:“你是大度,我可忍不了,我就记仇!我就小心眼儿!多让她活一天我都嫌长!” 沈聿手顿了顿:“你把她杀了?” “哪儿呢,”沈忆放下瓷碗,擦过嘴,“杀她都嫌脏了我的手。” 她转个方向,用手指对着男人点了点脸颊。 沈聿挑眉。 沈忆皱起脸:“姜汤太苦了,亲一下就不苦了。” 沈聿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姜汤苦?我放了整整两块饴糖。” 沈忆大怒:“沈聿!你到底亲不亲!” 沈聿:“好好,亲。” 说着,男人凑过来,却没有去亲她的脸,而是执起她的手,低下头,无声而虔诚地落下一吻。 一个如羽毛般轻柔的吻,却仿佛从手背一直灼烫到了心里。 沈忆猛地抬手,紧紧抱住了他。 沈聿回抱住她。 沈忆靠在他肩头,轻声说:“沈聿,你知道我在沈府那几年,听到最多的话是什么吗?” “什么?” 沈忆指尖缠着他的头发,低声说:“听到最多的,就是下人们夸你,还有,沈庭植夸你。” “我看那些治国理政的大道理还算勉强能看懂,可兵法却是半点也看不懂,一看就想打瞌睡,沈庭植教我实在教不会,便叹气说,原来不觉得,现在一看,沈聿于兵法之道实在是天赋异禀。” 沈忆认真地道:“你知道我当时有多想把他赶出去吗。” 沈聿在她脖颈里闷笑一声。 沈忆继续道:“后来沈霄上了学堂,沈庭植考校他功课,他答不出来,沈庭植也会斥责他,让他多学学你。” “你出家之后,他虽然失望生气,一开始甚至不许下人们提你的名字,但是其实他自己都忍不住经常提起你,说你如何利落能干,如何勤勉好学……沈聿,你父亲他,其实是特别以你为傲的。” 沈聿没说话。 沈忆松开他,与他面对面坐好,沈聿垂着头,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她伸出双手,捧起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还有我。” “我也以你为傲。” “还有你的母亲,沈家所有人,神策营的所有将士,我们所有人,都以你为傲。” “所以,不要觉得沈庭植不爱你,他只是不会说。” 她认真地,温柔地注视着他:“我也爱你。” “但我跟他不一样,”沈忆笑眯眯的,直起身子吻了下他的额头,轻轻说,“我会让你听见。” 沈聿突然低下头。 沈忆看到他黑睫颤抖着眨了好多下,冷白的肌肤上泛起一圈微微的红。 良久,他深吸口气,抬起头来,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肃然而沉重的眼神,深深地望着她。 他声音不自觉发颤:“阿忆,我其实……” 他悲切绝望地看着她:“我其实——” 沈忆忽然吻上去。 她紧紧抱住他的背,用力地,凶狠地,不容置疑地将这句还未说出口的话堵了回去。 沈聿怔了一下,然后猛地抱住她俯下身,将她压在身/下,深而用力地吻她。 唇舌激烈地厮杀,缠绕,仿佛彼此都不甘示弱,要将对方的一切彻底吞入腹中,唇齿之间有了血腥味,但两个人都没有停下的意思,肌肤如同点着了火的荒原,眨眼之间已势如燎原,滚烫得惊人。 彼此都是那么的渴望疯狂,血液一遍一遍地冲刷着血脉,心几乎快跳出胸膛,耳边只有彼此的喘/息,大脑停止运转,只有最原始最本能的欲/望支配着躯体。 当沈忆隐忍的痛呼传来时,沈聿理智骤然回笼,他猛地抬起身子。 他望着一片狼藉的身/下,浑身的血倏然冷了。 他在做什么? 第92章 天牢 沈忆睁开眼睛。 男人撑在她上方, 锁骨深横,衣领敞开了些许,汗水流下去, 隐没在沟壑之间,他抬起手,用手背怜惜地摩挲了下她的脸颊。 他直起身子, 帮她盖好锦被, 俯身克制地吻了吻她的唇边。 男人嗓音哑得不成样子:“我去偏殿睡。” 他下了床。 沈忆侧过头, 静静地看着男人的身影远去。 自打宫变那日起, 外头关于她和沈聿的流言就没断过,说他二人在朝阳宫同吃同住,说得更难听的, 就说他们夜夜厮混在一起, 丝毫不顾之前养兄妹的关系,无媒苟合,毫无礼义廉耻。 但事实上,只有第一天晚上他们是在一张床上睡的, 可能因为那天晚上睡得实在太煎熬,后来每夜沈聿等她睡着之后都会去偏殿一个人睡。 不管她如何引诱撩拨他, 沈聿都跟吃了秤砣一样, 铁了心岿然不动, 绝不越界一步。 今日算是她趁虚而入, 但沈忆实在没想到, 箭都在弦上了, 沈聿竟也能生生停下。 看来只能等大婚了。 大婚…… 后日, 便是大婚。 沈忆闭上眼睛。 如果可以, 她希望这一觉能直接睡到大后天, 醒来时,她和沈聿已经成婚。 但是想象终究是想象。 沈忆没能睡上整整两日,这一觉并也没有加速时光的流逝,第二日她醒来时,一切仍然停留在大婚的前一日, 而她一直担心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很久很久以后,沈忆再回想这一天,发现很多细节,很多人,很多话,她都已经记不清楚。 只记得那天晚霞红透半边天,熔金般的余晖泼进窗来,栅栏,笔搁,博古架在御案上地上投下光影,眼前的一切都泛着昏黄陈旧的色调,而就在这乌金一般的静谧暮色里,突然闯入一道清瘦人影。 沈忆不记得他穿的什么衣服,戴的什么冠,只记得他来时冷怒满目,寒气满身。 记得他站在御案前,冰冷中夹杂着恨意的眸光将她瞬间钉死在椅子上,桌子拍得震天响,口中一声又一声地厉喝着什么。 那一刻,沈忆便知道—— 她留不住沈聿了。 她平静木然地答应一切,送梁颂出门,平静地召来郭肃,告知他明日大典一切如旧,只是不再册立王夫。 然后,她唤来阿宋,平静地下令。 捉拿骠骑将军沈聿,押进天牢。 听下面回话的人说,沈聿在神策营演武场万众瞩目之下被带走时,所有人鸦雀无声,而他自始至终,一句未辩,一字未问。 他只对身边的姬远和安淮北说了一句话。 “我房中书案上有书信一封,回去记得看,明日新帝登基大典,也要记得准时来觐见。” 那夜的神策营十分安静,没有将军带头哗变,也没有士兵聚众闹事。 一切平稳而安静地步入第二日的正轨。 那天沈忆坐在朝阳宫寝殿的榻上,一夜未眠。 寝宫一角放着两座厚重的衣架,一件是女子嫁衣,一件是男子婚袍。 都是鲜艳的大红色,都绣着金龙,都有日月星辰,山川湖海,嫁衣美艳玲珑,婚袍挺拔修长,是尚衣监的宫女们辛苦织了很多天赶制出来的,今天刚刚送到朝阳宫来,都十分华贵精致,很好看。 可惜赶是赶出来了,却也用不上了。 沈忆看这两件衣服,看了一宿。 她第一次穿嫁衣时,没有嫁给想嫁的人,第二次嫁的是想嫁的人,却没有机会穿嫁衣了。 寅时初,天还黑着,阿宋悄悄走过来,请她去梳妆更衣。 新帝登基,自然是一根头发丝一个手指头都不能出错的。沈忆收回视线,起身离开。 所有服侍的宫人跟在她身后,呼啦一下离开,偌大宫殿,顷刻变得冷冷清清。 只余寝殿一角,两件死气华美的婚服静静搭在衣架上,衣领和袖口的乌金暗纹随着昏黄灯火微弱地呼吸着,渐渐黯淡熄灭了,无人问津。 辰时,乾圣宫宫门缓缓开启,朱红色厚重大门逐渐向两侧分开,慢慢露出里面蔚蓝无际的一线天空,早已等候在宫门前的文武百官身着朝服,头戴乌纱官帽,依次而入。 待百官站定,万籁俱寂,乾圣宫金殿之中,六根通天金柱巍峨伫立,巨龙盘绕其上,宝座前青烟袅袅,瑞霭升腾,宝座之上,女人身着龙凤交织、绘集日月山川的明黄色朝服,头戴十二硫冠冕,端然落座。 鼓声如雷,礼乐肃穆。 深远厚重的罄音响彻整个皇城。 同一时刻,天牢,静坐的男人抬起头。 西宫,脸色苍白的男人躺在榻上,慢慢睁开眼。 皇城内外,无数人抬起头,望向乾圣宫方向。 那是他们新的王。 她美丽威严,杀伐果决,深谙权术人心,却又宽厚仁慈。 她会是一个明君。 侍臣三声鸣鞭,百官三跪九叩,朝着这个站在王朝权力巅峰的女人,高呼万岁。 沈忆目视前方,此刻,整个王朝在她眼前。 这是她从年少时起便一直向往着,并始终为之不懈努力的愿望,如今终于实现。 而她另一个愿望,却再不可能成真了。 四月初五,大魏改国号周,太祖沈忆继位,年号建启。 * 接受百官朝拜之后还要受玺宴请,等整个大典结束,已是深夜。 席间有大臣来敬酒,沈忆吃多了酒,阿宋吩咐人去备醒酒汤,小心把她扶进寝殿。 沈忆歪在榻上,半睡半醒之际,瞥到角落里两座衣架,空荡荡的,想来那两件婚服已经被人取下收起来了。 她慢慢地坐起身。 过了半响,她喊了一声:“阿宋。” 阿宋走过来,把手中的醒酒汤放下:“怎么了陛下?” 沈忆撑着头,把碗推开,低声说:“陪我去个地方。” 阿宋看了眼碗中晃动的水面,一句话也没问。 二更鼓响过,夜寂人静。 天牢。 昏暗阴冷的甬道,灯芯燃烧着发出细碎轻微的噼啪声,空气中有淡淡的潮味,不算难闻。这里已是天牢最深处,历来关押的都是犯下重罪的王公重臣,牢房比外面要干净空旷许多。 沈忆停在一间牢房前,隔着栅栏向里面望去。 牢房的摆设很简单,只一对儿边缘磨得平滑,纹理模糊的黑木桌椅,一方硬榻,榻上一张草席,墙上高高地开了扇小窗,月光从那狭窄的口中透出,落在地上,形成一片斜斜方方的冷白霜。 此刻,那榻上坐着一道人影,背对着牢门,他微微抬着头,似乎正透过墙上小窗看天上的月亮。 他看得很专注很忘神,完全没注意到有人走过来。 狱卒上前将门打开。 哗啦哗啦的锁链声惊破寂静,男人终于回过头来。 他眸中弥漫着平静的死意,淡淡扫了一眼狱卒,然后才看到了另外两个浑身都裹在黑色帷帽里的人。 男人的眼睛瞬间定在了其中一人身上,他动作缓慢地站起身。 沈忆看着他,取下帷帽,露出脸来。 阿宋接过她的帷帽,低声道:“奴婢在外面守着。”说罢领着狱卒一起出去了。 脚步声逐渐远去,安静空荡的偌大牢房,只剩他们两人。 婆娑灯火拢下暗影,在丝丝夜风中摇曳,两人的面孔在灯火里忽明忽暗,投在地上的影子一时重叠交错,一时又远远分开,两人隔着木栅栏无声对视。 彼此都没有开口。 她知道她来这里做什么,他也知道。 相识半生,相离半生,曾经一场欢喜,如今几多仇怨,成一场大梦转头空。 说任何话,都太轻。 他们望着彼此,像在望着他们各自一生的美梦。 如今,终于梦醒。 沈忆慢慢走进去,站在男人面前。 她低着头,深吸口气,然后抬起脸来,说:“我来,是想问你一句话。” 她望着他,嗓音听起来还是冷静的,只是眼中仿佛有什么庞大可怖的东西正在现出原形:“梁颂说,当年你动了大梁的舆图助大魏攻梁……真的吗?” 月光投下男人的黑影,将她整个人笼罩住,沈聿垂眼看着她,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他回了一个字。 “是。” 女人纤长黑睫极轻微地颤了颤,她点了点头,“哦。” “原来真是这样。”她笑了一下,轻松地说,然后又低下了头。 空气忽然沉寂下去,像屏息闭气潜入水中的人,越来越深,越来越静,呼吸越来越困难,直到最后一丝空气即将耗尽时,猛然冲出水面—— “我能问问为什么吗?”沈忆轻轻地说。 沈聿仍然那样看着她,平淡又深邃的目光,她读不懂他。 “重要吗?”他说。 “我总得知道——”沈忆声音忽然微微发抖,“你是为了什么才背叛我的。” 沈聿忽然笑了笑,这笑容极其平静,却莫名叫人心惊肉跳。 “若我说了,阿忆,你会原谅我吗?” 沈忆怔怔望着他,茫然的目光倏然冻住了,冰冷下去,她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也是。” 她仿佛忽然没有了感情,没什么语气地说:“我是不会原谅你的。” 这句话掉在地上,空气突然颤了一下。 女人短促的尾音干净锋利地划破空气,某种小心翼翼维持的假象轰然破碎,露出狰狞丑陋的真相。 眼睛无意识地盯着男人身后的墙壁,沈忆喃喃地再次重复:“我不会原谅你的……” 最后一点若有若无的呢喃飘散在空中,如一片雪花落入水中,顷刻间溶解,没有一丝声音。 “你可能不知道,”沈忆抬起眼,“昨天——” “尚衣监把婚服送来了。” 男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的眼神忽然凭空多了一道裂痕。 沈忆自顾自说:“每一件我都看了。” 裂痕扩大,天崩地裂,地动山摇。 沈忆轻声说:“每一件,都很好看。” 不知道为什么,口中忽然变得苦涩发咸。 视野也渐渐开始模糊,她低下头,吸了下鼻子,说的话带了点儿闷闷的鼻音。 “沈聿,其实我挺喜欢你的。” “我真的……挺想跟你在一起的。” 她其实想说得轻松一点儿,可胸口像塞了一团棉花,堵堵的,闷涩胀痛,说每一个字都很费劲。 “但是现在……不可以了。” 纤细清瘦的下颌骨死死咬合住,绷出僵硬紧绷的弧线,每一个字都如同嚼碎了再吐出来,带着极致浓烈的恨意和痛楚:“——你明知我不可能原谅你,沈聿。” “你明知道——若你做下这样的事,我再也不可能跟你在一起。” “可你还是做了。”她很轻很轻地咬字。 女人在月光中仰了仰脸,银色的光从她面颊上滴落,她的声音带着刻骨绝望的平静。 她淡淡地说:“你把一切都毁了,沈聿。” “我们不会有以后了。” 带着薄茧的粗粝指腹划过她眼角,刀割般细微的疼痛一路泛开,男人的手指停在她眼前,指尖极其微弱地颤抖着,最后猛地攥紧,收了回去。 手掌移开,后面是男人漆黑幽深的眼睛,像一座沉寂不动的枯山远远眺望着她,周身气息却强烈地紊乱地波动着,仿佛这山随时都会飞沙走石,天塌地陷。 沈忆看着看着,忽然向前一步,圈着他脖颈狠狠咬了上去。 几乎是同一时刻,沈聿的手死死按上她的脑后,他把她整个人紧紧箍在怀中,同样凶狠地撕咬回来。 一切突然间失控了。 舌根纠缠得麻木酸痛,挤压的骨骼发出隐约的轻响,心跳快得一路狂飙,耳边只剩彼此粗交重缠的气/喘,指尖燃着火,焚烧灼烫每一寸皮肤。 临门的最后关头,忽然砰的一声,沈聿大力地一把将她按在墙上,动作前所未有的猛烈和粗暴,肩胛骨磕在冰冷坚硬的墙上,发出一声闷响,肩膀传来一阵钻心的疼。 沈聿抬起她的下巴,眼底已是一片深黑,只残存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神智,哑声说:“想好了,开始就由不得你了。” 沈忆手指在他耳边轻轻一划。 沈聿猛地抖了一下,数年来的忍耐在这一瞬间荡然无存,喷张的血脉卷走最后一丝理智,他直冲而入。 拼命占有,无穷无尽地纠缠,索取,想把对方的骨血融入自己身体里,抵死缠绵。 沈忆做了一个梦。 梦里月光如纱透进来,天边的云采仿佛近在咫尺,空气呈现出黯蓝色,有星星点点浮动的月色星辉,如仙境,如梦里。 月光里,男人长发凌乱,汗水浸染的墨眉愈发浓黑,素来冷冽的眸底燃着令人心惊肉跳的念欲,唇色呈现出深暗而艳丽的红,冷白如玉的锁骨上一抹妖娆的血色。 沈忆看着看着,伸出手,而男人的面容又忽而远去了,一眨眼,到了她身后。 她忽然想起年少时在梁宫里独自泛舟于莲湖之上。 莲叶接天无穷碧,她头顶着圆圆硕大的荷叶,赤足趴在船头,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伸进湖里撩着水花,湖水冰凉,照在身上的日光却温暖炽热。 湖面上清风徐来,水波承载着小舟,起起伏伏,水浪翻涌。 结束的时候,沈忆已经没有意识。 沈聿抱着她躺在榻上,手指缓慢梳理着她汗湿的鬓发,微弱的月光照在女人沉睡的面容上,肤色瓷白,眉眼静谧,如月下优昙。那样灼灼艳丽的一张脸,闭上眼却又显得这样乖巧可爱,他一直望着她。 月亮快落下去的时候,阿宋的身影出现在栅栏外。 她悄无声息地放了一套衣服在桌子上,望了沈聿一眼,什么也没说。 沈聿一颗心沉了下去。 他知道,最后的时候已经到了。 沈忆自无边无际的深沉睡意中醒来,有人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喊她。 阿野,阿野。 睁开眼,入目是男人的眼睛,他静静望着她,眼底如一片烈火焚尽后荒芜萧索的原野。 所有睡意瞬间消散,心永无止境地落下去,沈忆不动声色地起身。 腿刚动了动,传来一阵钻心的疼,她强忍住,面上没露出半分,缓慢地站起来。 她走过满室狼藉,一直没敢细看地上。 沈忆走到门前,一件一件穿上崭新华丽的宫装。 男人的目光一直在她身后。 漫长的时间过去,沈忆系好衿带,回过头来,望向角落里的男人。 他屈腿坐在角落里,微垂着头,修长冷白的手指搭在膝上,凌乱的衣领间露出一点点暗红。 他无声无息地坐在那里。 在沈忆过去二十年为数不多的关于沈聿的记忆里,从少年到成年,他大多数时候,都很安静。 读书时,写字时,帮她完成课业时,练功时,陪她吃饭时,听她胡说八道时。 但没有哪一个时刻,这样安静。 安静到她觉得他已经悄无声息地死去,只是身体还没倒下。 沈忆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和沈聿刚在一起不久,白日里政务缠身也就罢了,晚上宋元臻竟追到她宫里没完没了地恐吓劝说,她听得头都快炸开,尿遁出来拉着沈聿溜出宫去吃拨霞供。 那时候夜已很深,食肆里只坐了他们二人,锅子里滚着红油,冒着鲜辣喷香的热气,她辣得眼泪鼻涕齐流,口齿不清地向沈聿喋喋控诉,少年静静听着,时不时抬手递给她一杯晾好的茶水,一张干净的拭巾,自己却很少动筷。 后来她打着饱嗝出门,没走几步崴了脚,其实也不算严重,一瘸一拐地也能走,就是慢一些。 但少年径直把她拎到石阶上,弯下腰,清冷的声线顺着夜风传过来,不容置疑:“上来。” 她两眼放光,噌的一下跳上他的背。 少年脚下纹丝不动,只是身子猛地往下一降。 她笑嘻嘻地搂着他的脖子,往他耳边吹气:“小郎君,下盘挺稳的嘛。” 他不答,只是过了一会儿,慢条斯理地说:“最近没少吃甜糕吧。” 沈忆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大怒:“你说我胖?!” 沈聿却道:“你确实胖了。” 沈忆气得一个倒仰,捶着他的肩头喊要下来。 少年步子迈得八风不动,稳稳地背着她,又淡淡地抛过来一句:“胖了更好看。” 沈忆不动了,探头到他肩膀上:“真的?” “嗯。” 沈忆矜持了一会儿,没忍住,喜滋滋地亲了他一口。 少年搂着她腿弯的手紧了紧,又紧了紧。 那时已经是深夜,街坊路上空空荡荡的,微凉的夜风从很远很远的尽头吹过来,头顶的月亮洒下微弱的光,渐渐起了雾气。沈聿背着她,一步一步,平稳地走在月色和大雾弥漫的夜里,黑夜里的路仿佛没有尽头,有一段时间,两个人谁也没说话。 那时候以为,这就是一辈子。 如今才知道,那已是她此生最幸福的日子。 眼前模糊起来,沈忆眨了下眼,湿润的雾气散去,雾里的人影消失不见。 她立在门口,望着空空荡荡的眼前,好像什么都看得清楚,又好像什么都看不清楚。 一道缥缈的声音飘飘忽忽地传来:“天亮后你便离京。” 谁在说话? “以后,我不会再见你。” 心口忽然抽痛。 那声音接着在她耳边轻轻道:“转身,向前走,别回头。” 沈忆木然转身,抬起脚,向前走。 走了两步,出了铁栅栏的边界,那个白衣人影底消失在视野里。 眼前突然模糊起来。 女人的身影顿了一下,忽然疯了一般向前跑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又名:和白月光把牢底做穿 第93章 终别 牢房角落里, 沈聿靠墙坐着,微垂着头,凌乱散落的墨发间露出一截苍白冷厉的下颌线, 他一动不动,脸上是刻骨的平静。 门外脚步声忽深忽浅,或轻或重, 凌乱着渐渐远去了。 那是他一生中最爱的女人。 掩埋在风沙之下的久远记忆纷至沓来。 魏历平康二十五年, 先皇季玄以季祐风体弱不宜远行为由, 向沈庭植提出让他易容代替季祐风前往大梁为质。彼时, 季玄保证待他归魏,必为沈家记一大功,且从始至终, 没有提过任何要他借机窃取大梁机密情报的要求。 平康二十六年四月, 沈聿在大梁为质大半年之后,大魏忽传密信,要他搜集大梁机密,否则, 便将沈家满门下狱,斩首示众。 那一刻, 孤身远在万里之外的异国, 一家性命皆被人攥在手中却无能为力的沈聿终于明白,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圈套。 从他踏上大梁国土的那一刻起, 他就已经成为了皇帝翁中的那只鳖, 只是他不知道。 沈聿从来没有如此渴望沈庭植起兵造反, 反了这朝廷, 反了这皇帝, 然后, 带他回家。 可他知道,他的父亲,宁死也不会做反臣叛将。 他没有选择。 但沈聿仍不愿做。眼看返魏之期将近,沈安开始频繁地催促他,他们二人经常大吵冷战,好几次都被沈忆撞见,沈忆问他怎么回事,他看着她关切担忧的眼睛,不知如何回答。 他不知道如何面对她。 可沈聿也不知道如何面对他的父亲。母亲已经去世,他只有父亲了。 平康二十六年九月,离返魏仅剩几天的时候,在沈忆熟睡时,沈聿灯下独坐良久,起身去了那间她千叮咛万嘱咐不能进入的屋子,几天时间,他复刻出了一张一模一样的大梁舆图。 然后,他开始着手修改。 删减重点城防军队的人数,更换重要巡防关卡,更改巡逻位置,沈聿要伪造出一张全新的,足够安全的舆图。 这张假舆图,既要安全到能给大梁足够的防守时间,也要安全到不会让沈庭植因为情报不实而战死。 沈聿几日不眠不休,每一笔都谨慎小心,反复斟酌,终于制成,他将假图交给沈安,悉心交代不要弄混真图和假图,让沈安秘密送至宫外接应人的手上。 平康二十六年九月十五,沈聿拖到最后一刻,拖到大魏使官觐见梁帝的那一天,对沈忆提了彻底分开。 他对她说:“我不会回来了。” 他看到她眼里的疑惑和茫然,难以置信的震惊,看到她伤心欲绝,看到她冒雨而来,又决绝转身,他全都看得见,可他只是坐在榻上,没有再见她。 此番回大魏,凶多吉少。 假舆图只是缓兵之计,一旦魏粱两国开战,难免会被人会发现此图有不尽不实之处,届时皇帝或多或少必起疑心,沈家日子不会好过,说不定就会全家覆灭,满门抄斩。 若他万幸没死,皇帝摆明了要与大梁开战,两国关系紧张,他身为沈大将军之子,几年之内必不可能回到她身边。挡在他和她之间的,实在太多。 若他沈聿还有命活到能再见她的那一天,不管她再生气,他这辈子不会再放手,可在这之前—— 他不想耽误她。 但沈聿千算万算,算到了他很难再回到大梁,算到了皇帝忌惮他们父子,算到了魏梁两国必有一场大战,唯独没有算到,沈庭植拿着这张他谨慎万分制出的半真半假的舆图,居然也能一往无前,攻城略地,给大梁致命一击。 沈聿第一反应是这绝不可能。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那张舆图,仅凭这样一张在细节之处满是错误的舆图,沈庭植怎么可能会如此轻易迅速地攻下大梁?可容不得他细想,事情已经发生了。 平康二十七年除夕,沈聿闯出遍布眼线的沈府,匹马孤身北上,夜以继日,赶赴梁都。他知道大梁气数已尽,此行只会是徒劳,可大梁已经因他而亡,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他也要护住沈忆,护住她的家人。 可是太晚了。 他夜以继日赶到梁宫时,双眼熬得遍布通红血丝,眼前阵阵发黑,站都站不稳,耳边只有无尽的寂静,那种悄无人息的死寂。 有人说,梁帝梁后双双守节殉国,大梁皇室已被屠戮干净,没有留下任何血脉,永昭公主被烧得面目全非,已经入土。 沈聿不信。 他亲手挖开沈忆的墓穴,忍着浓郁的尸臭一点一点察看,尸体焚毁太严重,看不清容貌,但手心的疤,脚踝上的痣,一些细节全都对的上。 沈忆死了。 这一刻,他从接到大魏密信起所有的小心谋划,隐忍不发,都成了笑话。 她将他视若珍宝,给他无可比拟的信任,而他却亲手害死了她。 沈聿跪在土堆中,只觉掉在她坟茔中的眼泪都是在侮辱她。 平康二十七年三月,沈聿随军返回魏都,和沈庭植大吵一架,皈依佛门。 他用整个余生偿还他犯下的罪孽。 若非沈庭植去世,他此生绝不会再迈出寺门一步。 只是沈聿没想到,就是这一步,他再次见到了沈忆。 平康三十三年九月,沈庭植病逝,沈聿奔丧回京。 那日碧空如洗,阳光耀眼却并不炽热,沈忆站在府门口那颗桂树前举目向他望来,肌肤晶莹红润,眼神明亮有光,五官长开了一些,褪去了娇纵嬉笑的少女神采,愈显冷艳绝丽之色,陌生又熟悉。 那是他一生中最明媚的秋日。 他曾无数次梦到沈忆活着的模样,如今,终于美梦成真。 久不回神之际,她朝他走来,言笑晏晏一福身,眼里带着冷漠的客气,笑唤他一声:“小妹沈忆,见过兄长。” 恍若隔世。 沈聿望着她一无所知的疏离客套笑意,看她警惕而试探地问他是不是见过她,一颗心永无止境地坠落下去,最终也只能咽下所有情绪,若无其事地说一句。 “认识的一位故人,同你长得有几分相似罢了。” 一切都回不去了。 他和她此生永不可能在一起,而她还活着,已是上天对他最大的恩赐。 但这已足够。 他只要她活着。 只是后来终是生出了些许贪念,妄想着摆脱阿淮的身份,好跟她在一起。 贞祐元年十一月,沈忆问他是不是阿淮,沈聿否认。 那是他此生唯一一次见不得光的算计。 他算计着将阿淮的身份顺水推舟推给季祐风,然后杀之,把阿淮曾经做过的所有事从此深埋地下,再不会有人知道他沈聿曾动过大梁的舆图,不会有人知道是他让大梁灭亡,不会有人知道是他让沈忆全家覆灭,父母双亡。 他要和沈忆永远在一起,哪怕后半辈子永远倍受良心煎熬,他也要和她在一起。 他大抵是疯了,可他不后悔。 但纸终究包不住火,他堵住了季祐风的嘴,梁颂却又知道了。 他能杀季祐风,却不能杀梁颂。 他和沈忆,终究走到这早已注定又无可挽回的地步。 沈聿凝神去听,牢房外,脚步声已经消失了。 心随着长廊一同空荡下来,好像忽然缺了一块。 他垂下眼,腕间一个暗红刺目的牙印,他想起昨夜顶峰之时,她神色仿若欢愉至死,眼神却又漆黑,转头狠狠咬上他撑在她脸颊旁边的手腕。 刻骨的恨意在她眼底盛开,交织成靡丽绝艳的大网,拉着他坠落沉沦下去,他一言不发,只是一次又一次努力地减少和她之间的距离,可他知道,她已经离他越来越远,他留不住她了。 狭窄的天窗漏出一线天光,斜斜打在男人苍白的脸上。 他仰面阖上了眼。 天亮了- 御书房。 身着明黄色龙袍的女人执笔坐在御案之后,脸颊清瘦,脸色像被阳光穿过的云,犹如透明般的苍白,眼尾泛着淡淡一抹清冷的红。 门外忽然起了一片嘈杂声。 “梁大人,您不能进去!” “陛下没有传召您!” “无诏闯御书房可是大忌啊大人!” 阿宋匆匆过来,眉头紧锁,吞吞吐吐道:“陛下……梁大人他非要见您。” 沈忆笔尖一顿,抬起眼,却是问:“他出城了吗?” 阿宋垂下头:“已经走了。” 沈忆点点头,搁下笔,平静地道:“宣吧。” 梁颂甩着袖子进来了。 开口第一句是:“你怎能就这样放他离京?!” 又道:“你如此轻饶,可有想过父皇母后和几位兄长若是泉下有知,该有多心寒!” 沈忆向后靠在椅背上,一手搭在圈椅扶手上,一手搁在桌案上,抬起眼,就这么淡淡看着他,没有开口。 殿中忽然陷入异常的寂静。 梁颂同她对视,殿中各个角落无数侍婢安静垂手而立,青铜悬香炉青烟氤氲,他曾经的妹妹,如今的大周陛下,就坐在升腾烟霭之中,坐在辉煌金殿前,坐在堆满大臣奏折和琳琅金玉古玩的御案之后,静静地瞧着他。 气氛忽然变得诡异别扭起来。 梁颂悚然回神,俯身行礼:“……微臣、微臣参见陛下。” “平身吧,”沈忆微抬了下手,几近凝滞的气氛因为这细微的动作倏然一松,她淡淡道,“看来兄长不满意朕对沈聿的处置,兄长以为该当如何?” 梁颂豁然放下行礼的双手,上前一步,冷声道:“他做了什么你应该清楚,若不是他暗行不轨,我大梁怎会亡国?父皇母后和兄长们怎会离开?我又怎会被烧成如今这副半人半鬼的模样?今时今日此番局面,我说要他一条命,不过分吧!” 沈忆看着他,只说了一句:“你觉得若没有他长久以来以命相助,你我今日能有如此地位?” 梁颂面无表情:“这是他欠我们的,该他来偿还。” 沈忆点头:“是,沈聿欠大梁一条命,可他为了助我登基,九死一生,若非命大他早就死了,这条命,他已经还给你我了。如今我们已经两不相欠,以后他也不会再出现在你我面前,我们之间,就这样了。” “可是——”梁颂咬牙还欲再辩。 “宋清澜。”沈忆忽然打断他。 下一刻,梁颂看到面前这个美丽漠然的帝王,身披无上尊贵的华服,坐在金雕玉砌的大殿之中,眼底却仿佛空无一物。 她恹恹靠着椅背,轻声说:“你如果执意要杀他,也可以。” “先杀了我。” 第94章 新人 梁颂倏然怔住了。 男人清隽的面容在这一刻甚至有些扭曲变形, 表情变化的幅度并不大,眉毛向上扬起,瞳孔颤动, 嘴唇张开翕动着,最终呈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出奇愤怒和失望。那如炬目光像一根鞭子,狠狠抽在了沈忆的脸上。 可沈忆迎着这目光, 始终没有移开视线。 梁颂看着她, 点着头:“好, 好!” 他用力看沈忆一眼, 拂袖而去。 他身后,沈忆闭了闭眼。 阿宋眼中露出心疼:“姑娘……” 沈忆睁开眼,脸色似乎又白了一点, 面色却什么都看不出情绪, 她低声说:“传朕旨意,升吏部侍郎梁颂为内阁大学士,去吧。” 阿宋叹口气,道了声是。 沈忆想了想, 又喊住她:“他那边,你派几个宋卫暗中盯着, 若梁颂要对他下手, 让宋卫护好他, 不要让他察觉……也不用来回禀了。” 阿宋看着沈忆镇定却苍白的脸色, 小心翼翼地道:“那以后——” “以后, ”沈忆顿了顿, 慢慢地说, “阿宋, 你心里清楚就行, 他只要活得好好的,别的事情,以后都不用再跟我提了。” 阿宋垂下头,小声说了句:“好。” 这天之后,所有事情以一种快得令人甚至反应不过来的速度进入到正轨。 沈忆每日朝阳宫,乾元殿,御书房三点一线,开始全身心地投入到大周这个刚诞生的婴孩般的王朝中。 从安定旧朝人心,到继续完善推行女官制度,再到一步一步清洗旧朝残存势力,提拔培养新的嫡系血脉,沈忆每天自从睁开眼脑子就下意识开始飞速运转,上了朝听大臣们扯皮互相推诿,下了朝在御书房里一坐一整天,烧灯续昼,批折子看书,晚上回到空旷冷寂的朝阳宫,一个人沉沉睡去。 再也没有人在她面前提起沈聿这个名字。 以至于后来赵蕴之同她说起沈聿的时候,沈忆甚至恍惚了一下。 那日赵蕴之来同她商议浙直总督人选一事,两人议完事,男人打量着她的脸色,说:“这段日子朝中上上下下都安稳了不少,大势已定,陛下心里这根弦儿是不是也该松一松了?” 沈忆靠着榻,两根细白手指松松搭在斗彩折枝花纹浅杯上,瞥他一眼:“依赵大人看,朕该怎么松?” 男人英俊浓眉微微一挑,嗓音低沉带笑:“陛下的后宫不是还空着吗?” 沈忆抬起眼,目光定在他脸上,手指摩挲着杯身,似笑非笑:“哦?”尾音若有似无地上扬。 赵蕴之隔着面前这道紫檀案几望过去,年轻的女帝今日穿了身藕荷缎云龙妆留仙裙,臂间挽着水红织金云纹披帛。她素来穿得清冷持重,甚少着如此明媚艳丽的色泽,如今一穿,原本清贵冷艳的气质竟是无端透出几分暖醺的娆色,衬着身后那架金漆彩绘的华冠群芳屏风,两点漆黑瞳仁莫测地看着他,宛如画中人,叫人一时觉得如高台神女遥不可攀,一时又心痒难耐,想要靠近些,再靠近些。 早在当初相逢之日起,赵蕴之就知道,眼前之人非池中之物,如今随着时间过去,她身上愈发养出一种沉凝尊贵的气势,令人倾慕又不敢觊觎。 可他偏就喜欢她这副样子。 赵蕴之的目光落在女人握着斗彩杯的手上,宽大衣袖滑落下去,露出一截雪白的细腕,上面缠着几圈深红色的南红玛瑙珠串,雪肤红链,美不胜收。 看着看着,赵蕴之倾身过去,执起茶壶,另一手伸过去,动作缓慢地仿佛故意是要让人看清他的动作,轻轻覆在女人手上,握住了她手中的杯子。 冰凉的手指握在掌心中,像几节细腻温凉的玉石,他收紧手指,握着她的手添了一杯茶。 赵蕴之看着她的眼睛,嗓音压得低哑:“臣亲手添的茶,陛下尝尝,可还入得了您的眼?” 沈忆两指松松捏着杯壁,淡淡看着他,自始至终一根眉毛都没动过。 赵蕴之今日穿了一身绀紫广袖长袍,头簪白玉,黑发如墨色绸缎垂在脑后,鬓若刀裁,眉目英挺,一双桃花眼笑中含情,京城女郎说他“陌上公子人如玉,风流倜傥小赵郎”,果真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张脸已经长得足够招人,更不要提前段日子他在赵家杀伐果断,架空他大哥,逼赵父退位,彻底全盘接手赵家上下,成为了赵家说一不二的掌权人。如今他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前途无量,又未婚,已经是京城里最炙手可热的夫婿和女婿人选。 沈忆看着他,什么也没说。 赵蕴之垂下眼帘,笑笑说:“都过去这么久了,难道如今陛下的心里,还在想着沈聿?” 沈聿这两个字一出来,殿内的空气无形中凝固了一瞬。 沈忆偏了偏头,终于开口,嗓音带着倦冷:“赵大人何意?” 清脆的“嗑噔”一声,赵蕴之放下茶壶,站起身,抬手一撩长袍下摆,从容姿雅地跪在了沈忆腿边。 男人身高颀长,这样直起上半身跪着,头顶几乎与沈忆的下巴齐平。他微微仰脸靠过去,嘴唇几乎是贴着沈忆的手腕开合咬字,温热的呼气拂过她腕侧,低沉清朗的嗓音清清楚楚地传过来。 “既然是当初陛下一手安排送沈聿远离京城,想来陛下此生不会再回头了,左右沈聿已经不可能了,陛下何不换个人试试?左右陛下要换人,那……何不试试臣?” 赵蕴之是土生土长的魏都人,自小说一口字正腔圆的官话,只是他素来玩世风流,正儿八经的话到他嘴里走一遭,也变了味儿,此时他刻意把嗓音压低哑,更是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蛊惑。男人唇瓣极轻地落在沈忆腕侧,有一下没一下地在这方寸之来回游移着,像随风飘动的羽毛若有似无地拂过肌肤。 沈忆一手支着头,垂下眼睫看着他,半响没说话。 脑子里翻来覆去地都是赵蕴之那一句“左右沈聿已经不可能了”。 男人的吻逐渐向上,已经吻上她小臂内侧的肌肤。 沈忆忽然抽回手腕。 赵蕴之身形一僵,眼睫颤了一下。 紧接着下一刻,两根纤细的手指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 高高在上的女人俯视着他,冰凉的眼眸没有一丝情绪,说:“想服侍朕可以,赵家的事交给别人来管,你不能再参政,能做到吗?” 赵蕴之一怔。 转眼,他低笑一声,有些无奈地道:“好,都听你的。” 沈忆看着他,忽然失神。 殿门砰地一声巨响,一个人影闯了进来。 连带着灌进一片此起彼伏的阻拦声。 “将军您不能这样!” “将军!” 那人伸手一甩珠帘径直闯了进来,噼里啪啦一阵脆响,沈忆抬起头,还没反应过来,冷不丁撞进一双冷怒交加的眼眸。 看到她和赵蕴之的姿势,这双眼蓦然瞪大,男人抬起手指着她鼻子,指尖不住地抖着:“沈忆,你对得起沈聿吗!!” 竟是姬远。 那日她送沈聿离京安排得隐秘,没多少人知晓此事,当日姬远又被调去外地练兵,近日刚回京,看他这副兴师问罪的模样,想来大抵是终于得知了她对沈聿的处置。 沈忆收回手,没答姬远,反是先对着赵蕴之淡淡吩咐了一句:“你明日搬到承元殿,下去吧。” 承元殿是离朝阳宫和御书房最近的殿宇。 姬远捏紧了拳头。 赵蕴之微一挑眉,眼神在沈忆和姬远身上打了个转儿,含笑行礼:“是,微臣告退。” 殿门关闭,屋里头该走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姬远却不说话了。 沈忆放下茶杯,没什么情绪地说:“将军有话就说,朕还有事要忙。” 姬远终于开口,第一句话却是:“方才臣一时急火攻心,口不择言冲撞陛下,还望陛下恕罪。” 沈忆沉默片刻,道:“无妨。” 姬远深吸口气,语气尽量放平和:“臣知道,因为当初沈聿利用陛下信任窃取大梁舆图的事,陛下一直心怀怨怼。” 沈忆没说话。 姬远道:“可陛下知不知道,当初先帝以沈家全家性命胁迫于沈聿,逼他传回情报,他生母去世得早,他在这世上只有沈庭植这一个亲人了,他能怎么办?难道要他眼睁睁看着亲爹赴死吗?!” “退一万步讲,他当年为了你自甘出家,为此不知受了旁人多少冷眼,挨了他爹多少打骂,他半点儿都没犹豫后悔过!” 姬远忍不住拔高声音:“因为先帝冷落猜疑沈家,沈聿早就厌弃了官场,可是就因为知道你还活着,知道你要复国,他二话不说就回来了。后来他在神策营看人脸色,忍辱负重,去西南为了那么点军权不要命地打仗,这桩桩件件,哪一件不是为了你打算?!陛下,我就直说了,沈聿之前固然对不起你,但是这么多年,他早就把欠你的还上了,他仁至义尽了!” “可你呢?你现在称帝了,用不上他了,就把他一脚踢开,还给自己找了新欢,陛下,你扪心自问,你对得起他吗?!” “那朕怎么做才算对得起他?”沈忆倏然抬起眼,两道目光直射向姬远,她面容平静,看不出丝毫怒意,却无端叫人心惊胆战,“为他守一辈子活寡?” “还是让他回京继续每天在朕眼皮子底下晃悠,每天都提醒朕当年朕全家人是怎么死的,大梁是怎么亡的,姬将军,朕可做不到。” 沈忆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朕能不杀他,也已经是对他仁至义尽了。” 姬远对上她的眼睛,不知是不是沈忆的错觉,男人一直挺直的身板似乎忽然塌了下去,眼皮眉毛也耷拉着,眼底的光暗淡下去,整个人仿佛瞬间苍老很多。 沈忆顿了顿,轻声说:“我和沈聿已经过去了,将军朝前看吧。” 姬远慢慢吐出一口气,点点头:“好。” 他转过身向殿门走去,脚步沉缓。 走了没几步,男人忽然停下脚,背对着沈忆说:“陛下,你根本不知道他有多看重你,你也根本不知道他为你做了多少。” 说完,姬远便推门出去了。 沈忆坐在榻上,眼神有些空。 不知道吗? 她难道不知道吗? 鼻腔忽然涌上一股强烈的酸楚,沈忆用力吸了吸鼻子。 阿宋走过来给她添了杯茶推过去:“姑娘……” 沈忆坐得腰背笔直,眼圈渐渐变得通红,却自始至终一滴泪都没掉下。 第95章 念想 自打登基以来, 沈忆忙于政务,批折子到后半夜都是常有的事,一般到了这时候, 她就直接歇在御书房里了,有时候一个月都回不了几趟朝阳宫。 大半个月过去,沈忆早忘了自己后宫里还养了个男人。 这日难得事少, 月亮刚在天边露脸, 暗蓝暮色拢下来, 广阔寂静的宫城浮起灯海, 沈忆早早回了朝阳宫。 刚迈进寝殿,远远瞧见一道挺拔如松的人影坐在窗前,男人手里握着一卷书读着, 满头墨发垂散在身后, 露出一截瘦削冷白的下颌线。 沈忆突然止步,仿佛有一只大手紧紧扼住了她的喉咙,她不敢呼吸,心脏一瞬间不受控制地疯狂跳动起来, 拼命挤压着胸腔中本就稀薄的空气,浑身的血液像是凝固住了, 她僵在原地, 怔怔地看着那模糊遥远的侧影。 眼前忽然起了雾气, 眼前的身影不知不觉变了形, 在她眼底映出一个熟悉的倒影。 这时, 那人转过脸来, 笑着唤了句:“陛下今儿回来的倒早。” 雾气倏然散去, 后面无比清晰地露出了赵蕴之的面容, 沈忆缓慢地眨了下眼, 心头那刹那狂涌而出的惊喜像装得满满当当却突然漏了底的麻袋,骤然空了。 任凭心沉下去,沈忆面上半点不显,只是脚下拐了个方向,转而朝着膳桌走过去,“过来用膳吧。” 赵蕴之坐了过来。 席间赵蕴之其实很少动筷,大多时候都在说话,沈忆和他相识多年,早就领略过这人妙语连篇逗人开心的本事,跟他说话实在是一件极享受的事,只是沈忆近日来确实累得紧,没什么心思回话,大多时候只是笑笑。 菜过五味,沈忆的眸光无意间落在男人面上,虽然说了这么久只得她几句敷衍的回应,赵蕴之眼里也没有一丝不耐,眉眼含笑地看着她,仿佛能跟她坐一块用膳是什么天大的喜事一般。 沈忆看着他,半响,微微挑了下眉:“陪朕喝点儿?” 赵蕴之一笑:“求之不得。” 沈忆吩咐阿宋端酒。 酒上来了,赵蕴之正要倒酒,沈忆隔着他的手背按住壶柄,像那日他握住她的手一样,“朕来。” 女人冰凉的指腹按在他手背上,像是搁了几块圆润幽凉的玉棋子,赵蕴之顿了片刻,收回手。 沈忆先为他斟满一杯,然后又给自己满上。 她举起酒杯,看着他眼睛:“这些年,你帮了朕不少忙,朕敬你。” 赵蕴之同她碰杯,低笑着说:“陛下多疼疼臣就好了。” 沈忆不答,只是顾自又斟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 再斟,再饮。 赵蕴之转着酒杯,意味深长:“陛下若是这么喝,怕不是没一会儿就醉了。” 沈忆喝得急,几杯入口,白皙的脸颊上便升起了红晕,她撑着脑袋,眼中波光潋滟地瞧着他。 赵蕴之和她对视,心跳忽然变快。 半响,沈忆一笑:“醉一点儿,朕才好疼你。” 男人转酒杯的手倏然停了,目光幽深地看着她。 随即,他起身坐到沈忆身边,执起酒壶:“臣陪陛下喝。” 沈忆只笑,递过去酒杯。 赵蕴之提壶为她满上,碰杯,再满上,再碰杯。 平日里舌灿莲花,能说会道的赵公子在这时候却是一句话也不说了。 不知为什么,两个人都没说话。 安静的大殿内响起一声又一声的瓷杯相撞之声。 不知过了多久,月上中天,清脆的碰杯声终于停下,沈忆撑在膳桌上的手肘已经支不住,上半身东倒西歪,几乎坐都坐不稳。 赵蕴之虽然一直在陪酒,可他有意控制了量,不知比沈忆清醒多少。 他站起身,靠过去扶住沈忆。 女人一双雪白的藕臂下意识圈住他的脖子,头靠近他怀里。 赵蕴之扶稳沈忆,俯下身将她打横抱起,向内室走去。 他们身后,沿路侍奉在侧的宫婢无声放下纱幔,再垂首敛目站回原位,没有一个人抬头看一眼。 火热的身躯覆下来,沈忆模模糊糊地睁开眼。 入目是薄而精致的嘴唇,冷白肤色,一截冷硬利落的下颌线。 沈忆又恍惚了一下。 这时,男人微微抬起身子,她看到了他的眼睛。 一双风流飞扬的桃花眼,不是她记忆中那双常年冷冽的黑眸。 沈忆看着看着,伸出手覆上男人的眼睛,只露出他的下半张脸。 过量的酒液混沌了意识,灼烧麻痹她每一根神经,慢慢蚕食她最后的理智,沈忆没有挣扎,就这么任由大脑昏沉着模糊了眼前的景象。 上方的面孔终于彻底变成另一个人的。 她勾住男人脖颈,将他拉向自己,轻声说:“继续吧。” 身上的人却不动了。 片刻,男人喑哑的嗓音响在耳畔:“阿忆,你知道我是谁。” 温度逐渐升高的床帐内骤然跌入寒冬。 沈忆仰面躺在床上,迷蒙的眼睛瞬间恢复清明,半点儿没了方才醉眼惺忪的模样。 她沉默了一会,平静地道:“你不愿意?” 赵蕴之轻咬下她耳垂,说:“我等你忘了他。” 沈忆慢慢坐起身,神色漠然,与方才几乎判若两人,她没再看赵蕴之一眼,只说:“你走吧。” 赵蕴之撩起纱幔出去了。 沈忆一个人坐着,过了一会儿,阿宋打起帘子,什么也没问,给她端了一碗解酒汤。 沈忆伸手接过汤,一勺一勺喝着,忽然,砰的一下,她面无表情地狠狠把碗砸在了地上! 黑色汤汁四溅,流得满地都是,还有不少飞溅到了纱幔上。 阿宋遽然一惊。 沈忆坐在床边,仍是一副平淡的模样,语气里也没有任何情绪,但每一个字都叫人觉得惊惧:“阿宋,我真恨他。” 她又说:“可我更恨自己。” “我尽力了,”沈忆笑了笑,“可我控制不住。” 阿宋望着女人惨淡的笑容,忽然心口钝痛。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沈聿的离开对沈忆来说意味着什么,那无异于在她心尖上剜走一块肉。可这些天来,因为大周局势尚且不稳,全靠沈忆自己撑起整个朝堂,她每日同大臣们周旋扯皮,不能露半点声色,这么多天愣是没掉一滴眼泪,阿宋都担心她会不会把身体憋出毛病来。 阿宋跪下来握着她的手:“姑娘,慢慢来,会好起来的。” 沈忆问:“他现在怎么样了?” 迟疑片刻,阿宋咬咬牙,说:“云华从他离京那日就一直跟着,这几日两人一直待在一起。” 沈忆反应了一会,问:“是一直喜欢他的那个云华公主么?” 阿宋:“是她。” 沈忆的表情空了一会儿,点点头:“挺好的。” 她又问:“梁颂后来追杀过他们吗?” 阿宋摇头:“梁大人近日去了江南一带,没有再管他们。” 沈忆躺回床上,轻声说:“既然这样,把他身边的宋卫都撤回来罢,以后,也不用再刻意留意他的消息了。” 阿宋说好,为她盖好衾被,悄声出去了。 沈忆侧身躺着,正对着旁边空空荡荡的枕席,指尖缓缓划过光洁柔软的丝衾。她在朝阳宫中的一应用具从来不用旧的重复的,唯独这条衾被,她吩咐下人不要扔,浆洗着用。 如今洗过几遍,他身上那特有的冷香已经几乎消失了。 沈忆蜷缩起来,身子缩成一团,把脸埋进了衾被中。 同一时刻,西南巴中。 入夜后,城里仍然热闹,大街上变戏法的,卖糖画的,吆喝声叫好声此起彼伏,川流不息的人潮中,两个黑衣男子牵马走着,寻常又不寻常。 寻常的是二人的衣饰,不寻常的则是其中一人极其出众的样貌,从他身边路过的男男女女皆忍不住纷纷回头。 更不寻常的,是这两人身后跟了一位女子,口中喋喋不休地嘟囔着什么,可这两人却始终没回头看她,仿佛根本没听见。 沈非一脸头疼,跟一旁的沈聿悄声说:“公子,早知道就不该救她,她吃了苦头,自然就乖乖回京了!” 沈聿道:“一会我来跟她说。” 说着,他停下脚,看向路边的客栈,道:“今晚就歇在这吧。” 两人进了客栈前庭,定好两间上房上了楼,也没管身后那女子何去何从。 云华也不在意,站在柜前要了一件上房也上楼了。 不一会儿,沈聿二人放好行李,下楼来大堂,赶路到这个时候,他们还没用餐。 热乎乎的饭菜端上来,还没吃两口,沈聿对面坐下一道人影。 云华抄起筷子,夹了块鸡肉送入口中,一边招呼店小二:“加二两牛肉,再来壶烧酒!” 自来熟的很。 沈非握紧筷子,强忍着怒气说:“郡主,我们公子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你还纠缠什么?!” 沈忆登基后,颇为优待这些前朝的皇亲国戚,只把爵位封号降了一级,没有难为他们,云华长公主便成了云华郡主。 云华扬了下眉。 她着了袭红裙,五官又生得美艳,虽只是扬了下眉梢,那盛气凌人的劲儿瞬间就出来了:“你家公子还没发话呢,你吵什么?” 沈非被这一句堵得不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闷下头扒饭了。 沈聿的视线落在她面上,意识短暂地偏离了一瞬。 仿佛又看到记忆里那个从来不肯低头的红裙少女,骄纵睥睨,谁也不放在眼里。 大抵从小被宠爱着长大的孩子都是这样极有脾气的的。 只是沈忆虽然脾气大,却很懂得拿捏分寸,总是能死死踩着对方的底线来回横跳,上一句话还让人恨得牙痒,下一句话就叫人忍俊不禁,叫人又爱又恨,最后彻底没了脾气。这样的骄纵只会叫人觉得可爱,而不会惹人厌烦。 沈聿收回视线。 他搁下筷子:“沈非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郡主再跟着我也不会有结果,回去吧。” 一对上他,云华那高高在上的气势瞬间消失了,她别开脸,梗着脖子说:“我不信!今日救我脱险的那屠户分明是得了你的授意才赶来相护的,你嘴上说着不管我,其实还是很担心我的,不是吗?” 沈聿面无表情:“我特意留心,不是为了救你,只是因为我不能见死不救。即便不是你,而是一个老妪,一个男子,一个婴孩,我一样会救。” 云华倏然转头看向他,嘴唇微微翕合着,眼眶渐渐红了,“沈聿,你知不知道我从小时候就开始喜欢你?这么多年了,我在你眼里,就跟这些人没什么两样?” 沈聿无波无澜地说:“是。” 云华死死咬着下唇,喊了一声:“那在你心里,谁才跟别人不一样?” 沈聿这次却沉默了。 云华把眼泪逼回眼眶,冷笑着说:“是沈忆?我就知道,又是她!”她狠狠摔了筷子:“我就不明白了,她都让你滚了,你还想着她做什么?!你该不会还想着有一天她回心转意了重新来找你吧!” 沈聿平静地回答她:“我跟她不可能了。” 云华眼底闪过喜色,正要开口,却听沈聿下一句话立刻跟了上来,他冷静地看着她,眼神没有一丝温度,语气干脆利落:“但即便如此,我跟你也同样不可能。明日你若还跟着我,我会用别的手段把你留在这里。” 说完,沈聿站起身,目不斜视地走开了。 云华看着他毫不留恋转身的背影,手脚忽然发软,原来他真的一点儿也不喜欢她。她心里升起巨大的恐慌,她不希望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这样仓促突然,她不想让他走。 云华站起身,用仅剩的力气软绵绵地问了一句:“……我到底哪里比不上她?” 沈聿停下步子,回身看她。 话刚出口的一瞬间云华就后悔了,在他眼里,她定然是处处不如沈忆的,她问这话简直像个自取其辱的小丑。云华不自觉绷紧了身子,心快悬到了嗓子眼,一颗心焦灼地狂跳着,手脚忽然不知道怎么放,她紧张而恐惧地看着他,像个等待判决的犯人。 可出乎她的意料,沈聿的眼神和从前并无不同,没有轻蔑,也并没有觉得她这话愚蠢可笑。 客栈人来人往,人声喧哗鼎沸,云华听到男人低沉清晰的嗓音,隔着热闹繁华的杂音清清楚楚地传过来:“在我心里,没有人比得上她,但在旁人的心里,也会没有人比得上你,只不过这个人,不是我。” 说完,沈聿转过身,没再停留,提步上楼去了。 云华看着他的背影,一屁股重重跌坐下来,片刻,捂住脸大声哭了起来。 这是这么多年来沈聿对她说过的最温柔的一句话,也是最无情的一句。 方才小二上的烧酒此刻派上了用场,云华一杯接着一杯,也不顾及身边人的目光,也不顾及自己的形象,鼻涕眼泪流了满脸,一边哭一边喝。 记不清喝了多少,云华再次从桌子上抬起头的时候,客栈大堂已经空空荡荡,只有头顶一盏孤灯,身边一道人影。 沈非打个呵欠:“酒醒了?酒醒就回房去睡吧。” 云华毕竟是个姑娘家,就这么把她一个人扔在这,不太合适。 云华意识回笼,沉默一会儿,问:“沈聿跟陛下到底怎么了?” 沈非瞧她一眼。 云华涨红了脸:“我没别的意图,我就是想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了!说不定我能出出主意呢。” 沈非顿了片刻,说:“陛下以前是永昭公主,你应该知道吧,公子不小心让大梁亡国了,也间接害死了陛下全家。” 简单一句话,云华蓦然瞪大了眼,“怎么会这样!” 她紧接着疑惑问道:“为什么说是不小心呢?” 沈非叹口气,饮了一杯残酒,说:“公子当时为了不让大魏攻下梁国,照着大梁舆图制了一张假舆图出来,这图细微之处错漏百出,更略去了很多重要关隘,本来觉得已经万无一失,谁知道,大梁还是没挡住将军的攻势,最后亡国了。” 云华匪夷所思:“这……按理来说不会啊。”她追问道:“会不会当时还有别的细作传去的消息?或者是真假图搞错了,将军手里拿的其实是真舆图呢?” 沈非忽然愣住了。 这么多天以来,他眼看着沈聿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人眼见着消瘦下去,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从没想过这件事还有这种可能。 他忽然想起上一个侍奉沈聿的长随,听说他在沈聿从大梁返魏之后就忽染重病,暴毙了。 沈非喃喃地道:“沈安……难道……” 云华也愣住了:“沈安?” 沈非没有看到她异常的神情,只以为她疑惑沈安是谁,便解释道:“沈安是当年陪着公子去大梁为质的长随,可他早就死了。”沈非垂下头,“这件事死无对证了。” 云华皱着眉,没说话。 沈非摇头长叹一声,站起身,“郡主早些歇息吧,沈非回房歇息了。” 云华却忽然喊住他:“你……知不知道那个沈安,长什么样子啊?” 沈非有些诧异,但还是摇头:“我没见过此人,只知道他身形高瘦,不怎么说话。” 云华点点头,神思似乎有些恍惚。 沈非看她几眼,确定她没什么大碍,这才上楼去了。 云华一个人坐在空寂的大堂里,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色出神,脑子里乱七八糟,一会是沈聿说的话,一会是一个男人模糊的脸。 她独坐许久,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 翌日沈聿和沈非启程时,正看见云华那间上房有店小二进出,沈非过去站在门口,问了句:“小二,昨日住在这间房的女客呢?” 小二响亮地回了一声:“这位爷,那位姑娘天刚亮就走啦。” 第96章 亲征 秋风送爽。 沈忆下了朝回御书房, 路上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朱红的宫墙根下,云华郡主穿着觐见时穿的朝服,有模有样地朝她行了个大礼, 说:“参见陛下,今日冒昧拦了陛下圣驾,还望陛下恕罪。” 沈忆坐在步辇上, 只觉十分新奇。 因着沈聿的缘故, 云华一向不喜欢她。当初沈忆和季祐风成婚后成了云华嫂嫂, 云华见着她也是爱答不理的。后来改朝换代了, 沈忆特赦他们这些前朝的皇亲国戚囫囵个儿地留在京城里,多少人感恩戴德巴结她,偏就云华, 连谢个恩都不肯。 谁曾想今儿她这样态度软和, 竟主动求见她,真是破天荒地头一遭了。 沈忆其实不是个有多大度量的人,云华和她积怨已久,若放在以前, 云华主动求见,沈忆必得挖苦几句, 可现在她成了皇帝, 虽说能计较的事更多了, 但她也不想计较了。 沈忆抬手示意停轿, 但没有从步辇上下来, 她开门见山:“有事?” 云华也很直接:“中秋将至, 我想见见我四弟。” “可以, ”沈忆语气很淡, “有什么东西交给下人, 他们替你送进去。” 云华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坚持说:“我不送东西,我只想和他见面说说话。” 沈忆抬起眼,这才正儿八经地看了她一眼。 看在往日情分上,沈忆高抬贵手,没有要季祐风这个废帝的命,只将其圈禁在西宫,放在她眼皮子底下死死看着,但饶是如此,朝里还有几个老家伙蠢蠢欲动想着复魏,沈忆让人把西宫围成铁桶都来不及,又怎会轻易放人进去呢? 沈忆视线压下来,没说话,只这么看着她。 天子居高临下的审视,即便没有一句话,也足够让人汗流浃背,但云婳毫不畏惧地抬起头,迎上她的视线。 沈忆看她半响,说:“好,朕准了。” 云华得了口谕,立刻告退了。 圣驾继续慢悠悠向御书房去。 阿宋看着云华的背影,低声说:“陛下,您不担心……?” 沈忆道:“无妨。” 直觉告诉她,云华此行不是为了与季祐风共谋反叛之事。退一万步,即便真的出事,她已不是刚登基时的沈忆,就算这兄妹俩真的伙同前朝准备造反,她也完全兜得住。 却说云华一路向西宫行去,越来越荒凉偏僻,走了两刻钟终于到了那扇破败的朱门前,经过一番从头发丝到脚指头的仔细搜身,这才进了宫门。 刚进到内室,浓郁的药味扑鼻而来,云华下意识皱了皱眉。 床幔后响起一道缥缈的男声:“我这个药罐子,让郡主见笑了。” 云华循声望去,瞳孔微缩。 太瘦了。简直像一副洁白的骨架摆在那里。 这是她的第一个想法。 男人躺在床上,只是初秋的天气,他已经裹了层层锦被,饶是如此,脸色仍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两只皮包骨头的手腕从宽大的袖口中探出,在锦被上轻轻交握,淡青色的血管自手背上凸起,血液在其中无声无息地缓缓流淌。 云华定了定神,迟疑着问:“你——” 季祐风靠着软枕,淡淡说:“快死了。” 殿中忽然沉寂下去。 其实云华跟这位脾气看起来很好但其实十分难以接近的四弟并不熟。 帝王家的亲情本就浅薄,尤其他们有一个叫季玄的父皇,这亲情便相当于没有。 他们兄弟姐妹四人,从小到大跟季玄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次数一个巴掌都能数过来,当爹的不重视亲情建设,他们又非常统一地都没有娘,到最后就成了各自跟自己身边宫人玩,各长各的,谁也不打扰谁。 也就偶尔有一次季祐风救了桓王的命,两个人关系才好起来。而云华和这两位弟弟,确实是不熟。 但是再不熟,见了此情此景,也不免有些伤感。 亲情再淡薄,那也是亲人啊,血浓于水,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如今她云华,在这世上只剩两个亲人了。 季祐风瞧着她,忽然扬了扬唇角,毫无笑意地说:“你若是为我伤心,那大可不必,你我并非姐弟。” 云华倏然睁大了眼。 季祐风说了一句话。 在他们的好父皇季玄去世的那天夜里,他从秦德安那里得到的,并不只有他母妃去世的真相。 他得知了所有真相。 季祐风相信,这个真相,也能够给云华一个惊喜。 自然而然的,她若是想跟他谈什么条件,谈姐弟感情这一招也就行不通了。 季祐风咳了两声,端起茶盏润了润喉,终于切入正题:“你今日来做什么?” 云华回过神,终于想起此行目的,她张了张口,却忽然发现自己无从开口。 她抬起头,对上季祐风的视线,云华心跳忽然漏了一拍,这个坐在病床上,前一刻还死气沉沉的年轻男人,正在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冷漠而锐利的目光审视着她。 云华在这一刻才猛然想起—— 坐在她眼前的这个病人,是从非嫡非长的位置上一路厮杀出来的绝顶高手,是夺嫡之争的胜者,是皇帝。 她来之前曾打算过,从姐弟情深入手劝说季祐风,可这条路一上来就被季祐风堵死了,她没有别的选择了。 云华坐下来,笑了笑:“原来你早就看出来我有求于你。” 季祐风不置可否。 “也罢,”云华道,“那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她面容严肃起来,紧盯着季祐风,问:“沈安是不是在你手上?” 云华的视线牢牢锁着男人的面容,但季祐风没露出任何表情,甚至都没有表现出惊讶,只淡淡反问她:“你问他做什么?” 竟真的在他手上!云华噌地站了起来。 那日在客栈中,沈非一番描述,云华突然想起许久以前的那个下午,她偶遇季安,彼时季安已经是禁军统领,身边走到哪不是乌泱泱领着一堆人,只有那次,他身边只跟了一个身形高瘦,肤色苍白的年轻男子。 一个照面,两人就过去了。但云华总觉得那男子十分眼熟,当时怎么也想不起来,可那日沈非说出沈安这个名字,云华立刻就想起来了——那男子,的确是和青年时期的沈安长得八分相似! 她喜欢沈聿多年,熟知他的方方面面,自然也对他身边长随的面容烂熟于心。 云华忍不住上前一步:“他在哪?!” 季祐风瞥她一眼,露出一个极其意味深长的笑:“郡主,你只有告诉我你要找他做什么,我才能考虑到底要不要告诉你。” 云华沉默良久,咬牙道:“沈聿当时制了一真一假两张舆图,我要问沈安是不是他当时搞错了舆图,把真舆图送了上去。” 季祐风忽然不说话了。 他只是看着云华,眼中满含嘲讽。 “原来你是想还沈聿一个真相,”季祐风说,“原来你是想撮合他和沈忆。” 云华被他嘲讽的眼神看得满脸通红,她梗着脖子,说:“我不是撮合他们,我只是想让沈聿过得开心一些!” 她忽然抹了下眼,嘴瘪了一下,说:“我喜欢他,我就要想办法让他开心。” 季祐风冷笑:“你以为他以后抱着沈忆快活的时候,会想起你半点儿功劳?” 云华把眼泪憋回去,面无表情地说:“没关系,我只要他喜欢。” 她期冀地盯着季祐风:“你不是喜欢沈忆吗?宫人们都说她一个月也不笑几次,显然是过得不开心,你就不担心吗?你就不想看她开心吗?” 听得这话,季祐风差点放声大笑,怕吓着云华,便忍了下来,只露出一个看起来莫名愉悦又诡异的笑容。 但他没肯定,也没有否认,只是把头转过去,望着窗外的天,嘴角噙着微凉的笑意,轻声说:“她啊……” 御书房。 此刻,这里罕见地集齐了内阁五大学士,沈忆坐在上首,她身前的御案上放着一封拆开的密信。 安静中透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紧绷。 沈忆环顾四周,打破了沉默:“大楚倾举国之力前来,陈兵八十万于牧河之畔,安淮北手下人手不够,很难应对这么大的阵仗,诸位阁老可有推荐的将才?” 首辅钟士阳摇头叹道:“先帝在世,兴文弱武,自沈庭植死后,武将更是人才凋敝,当时留下来的大将都年纪大了,小的又没上过战场,实在是无可举荐,如果非要说的话,最合适的人莫过于——” 沈忆毫不意外地听到了沈聿这个名字。 她看了眼梁颂。 男人坐在圈椅上,下巴上一层青色的胡茬,脸颊瘦得凹陷,他看着空中某处,眼神空洞,显然是走神了。 沈忆收回视线,说:“沈聿不能用。”她做了决定:“既然这样,朕亲征西南。” 几位阁老纷纷变了神色:“陛下万金之躯,怎可亲征!” “陛下三思啊!” “陛下万万不可!” 沈忆摆摆手:“朕意已决,毋需多言。朕离京后,有劳钟大人暂掌国事,几位大人商量着来,朕信得过你们,事情拿定主意之后,交给梁大人,由梁大人代朕批奏。” 梁颂被点了名,终于回神,俯身拜道:“臣遵旨。” 几位阁老眼神顿时变了变。 皇帝说得好听,事情都交给内阁处理,可最后批准的权力却交给了梁颂,这显然是要让他们互相掣肘。 沈忆登基之初,他们难免有些轻看这个不自量力的女人,可没过多久,他们就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可笑。 这个年轻的女人并不比他们接触过的任何一位皇帝逊色,相反,她深沉谋算,处变不惊,简直不像个初出茅庐的皇帝,更像是做了十几年皇帝的成熟政客,而更恐怖的是,这样一个可怕的人,竟仍在飞快地进步着。 沈忆仿佛没感觉到这瞬间微妙的气氛,道:“诸位大人若没有别的事,便退下吧,梁大人留下。” 几人走后,沈忆也不掩饰了,皱眉道:“你从江南一带回来之后就整日魂不守舍的,到底怎么了?” 梁颂垂下眼:“没什么,最近没睡好,已经抓了方子调理了。” 沈忆问:“当真?” 梁颂嗯了声。 沈忆看着他,忽然沉默。 她能感觉出来,梁颂在江南必定发生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自温嘉禾死后,梁颂脾气大变,喜怒无常,行事大有偏激之势,可从江南走了这一遭,他整个人却忽得平静下来,如一潭死水,诡异地安静着。 可梁颂不想说,沈忆如今事务缠身,西南军务又火烧眉毛,一大堆事情等着她处理,也没什么功夫细细问他,只好说:“好,你心里有数就行。如今朝里并不安稳,朕离京后,还得你多费心些。” 梁颂极淡一笑:“陛下哪里的话,应该的。” 沈忆又道:“西宫那边,你要格外警醒,若是到了局面不可收拾的时候,朕许你用些别的法子。” 梁颂神色微动,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不由抬起眼看向沈忆,女人的神色波澜不惊,仿佛只是说了一句再寻常不过的法子。 他这小妹,是越来越杀伐果断,越来越像个天子了。 梁颂敛神,恭敬地拜了下去:“陛下放心,臣省得轻重。” 沈忆摆摆手,面上终于露出一丝疲惫:“下去吧。” 梁颂走后,阿宋端了碗百合银耳羹过来,一边盛粥一边道:“方才陛下议事的时候,西宫那边来了人,说是季祐风不久于世,临了前想见您一面,说是有沈家人的重要消息相告——” 沈忆接过勺子,打断她。 “不见。” 第97章 林淮 沈忆虽然决定亲征西南, 但她并不急着出发。 去年楚国内乱,宫里得到的消息是叔父杀了皇帝侄儿,夺权篡位, 称了帝,改年号景平。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景平帝上任也不例外, 他一把火直接烧向了刚改朝换代勉强站稳脚跟的大周。 显然, 景平帝亟需一场胜仗堵住一众大臣的嘴, 让大楚人相信, 他才是天命所授,他才是真龙天子。这是给楚臣的下马威,也是给大周这个新邻居的。 这一战, 景平帝只能胜, 不能败。可想而知,他必然会下血本来攻打大周。 但沈忆亦是如此,她也不能败。 只是如今的大周,经过先前两朝动荡, 国库并不十分充盈,武力式微, 军队良莠不齐, 精兵强将少之又少。 这注定是一场苦战。 朝堂上本就人心不齐, 如今楚国又虎视眈眈, 内忧外患累加一起, 沈忆如今每天上朝, 空气中都弥漫着焦灼紧张的味道。 但到了这个时候, 谁都能乱, 她不可以。 一连几日沈忆都歇在御书房, 将近子时睡,丑时便起,每日只睡两个时辰。从运粮的军,调粮的船,到募兵令,调兵令,赶制军械的急递,一道道命令从她的笔下有条不紊地发出,火速传往全国各地官府。十日后,各路军队皆已在赶赴西南的路上,大军粮草充盈,后方安定。 万事俱备。 建启元年八月十三,太祖沈忆率十万军队启程,亲征西南。 半月后,西南边境。 大军抵达周军营地时,已是傍晚。 重山叠嶂在暮色中显出庞然黑影,劈头盖脸地压下来,几只孤鸦立在残枝上,偶尔发出残破嘶哑的叫声。 安淮北吩咐邓、韩两位副将接管大军,自己领着沈忆在营地巡视,一路上和声和气,恭谨得体,虽说不上小心翼翼,却也是不见半分往日的骄狂了。 沈忆一路看在眼里,去演武场的路上主动起了话头:“昔日大魏,今日大周,全仰赖将军驻守西南数十年如一日,方得安定,朕代百姓谢过将军。” 安淮北道:“在其位,谋其政。此臣分内之事,陛下无需多言。” 沈忆道:“将军如此深明大义,倒是叫朕难为情了,说来惭愧,朕遍览朝中之人,却难以选出一人相助将军,此战全靠将军主持大局,还望将军包涵朕的难处,与朕并肩,共抗敌军。” 安淮北听到这里,眼眸微动,看向沈忆。 只见这位年轻的天子正微笑着,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 安淮北虽然脾气火爆,喜欢有话直说,却并不是个莽夫,相反,他粗中有细,脑筋灵活,向来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话,他瞬间明白了这话中深意。 沈忆是希望他不要因为沈聿被逐出京城贬为庶人而对她不满,她在提醒他,大敌当前,他们最重要的事情是战胜楚军,就算他心里有什么愤懑不平,也要先以大局为重。 安淮北沉默片刻,道:“陛下千里亲征,已胜过最厉害的武将百倍,臣高兴还来不及,怎会埋怨呢?臣愿辅助陛下,建立这千秋万代不灭之功。”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同样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至于武将人才凋敝,陛下不要担心,或许等此战结束,能历练出来几个好苗子。” 沈忆一笑:“朕相信将军的带兵之能。” 说话间,一行人已到了演武场,场上灯火通明,将士口号震天,士兵排列井然,手持长矛正在练习突刺,杀气森森。 沈忆暗暗点头,收回视线时,不经意间略过场中一道身影。 她心中一震。 那人背对着她,宽肩窄腰,身量修长,裤腿扎进铁网靴中,勾勒出小腿笔直结实的线条。 他身上穿的是锁子甲,此人并不是军中高级将领。 狂乱的心跳逐渐平稳。 沈忆没敢多看,控制自己移开视线,这时,听安淮北对手下人吩咐道:“去喊林参将过来。” 只见那人一路飞奔着过去,最后正停在这人身前。 两人说了几句话,男人转过身来。 沈忆看着他的脸一点一点转过来。 在他最后转过来的那一霎那,心跳仿佛忽然停了。 男人脸上带着一张铁面具,把面容遮得严严实实,只能从那铁面具上窥得几丝沉冷的肃杀。 他大步走过来,很快来到众人跟前。 安淮北道:“陛下,这是负责操练士兵的参将林淮,林淮,还不参见陛下。” 林淮行了军礼,低沉的声线透过面具传进沈忆耳中,如金戈相击的嗡鸣,铿锵有力。 “末将林淮,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光线昏暗,没有人看到年轻女帝脸上一闪而逝的失神。 很快,沈忆便道:“将军请起。” 男人起身,身姿笔直如松,垂首敛目,并不抬眼趁机窥探天颜,举手投足进退有度,叫人赏心悦目。 沈忆看向他,像犒劳任何一个普通将士那般微笑着道:“林将军练兵到这个时辰,实在辛苦,大楚狼子野心,我大周全靠将军这样的人撑起一国安危,有将军这样的人,是朕之幸,更是大周百姓之福。” 男人垂着眼:“陛下谬赞,末将愧不敢当。” 沈忆看他两眼,忽然笑着瞥向安淮北:“传闻昔日兰陵王有倾国之貌,难以威慑敌人,因而只好在征战时以面具遮面,朕倒是好奇,这位林将军,是不是也有倾国之色?不知将军可否取下面具,容朕一观?” 安淮北瞳孔微动,正要开口,林淮已接过话来,男人嗓音淡漠平静,似乎并不羞于启齿:“末将不才,要让陛下失望了。末将幼时脸上生浓疮毁了相,面容丑陋,不愿惊扰旁人,这才以面具覆面,失礼之处,望陛下恕罪。” 沈忆淡淡一笑:“倒是朕轻率了。”随即引开话头,竟就这样轻易放过,没再坚持。 巡视完营地,安淮北安排了接风宴,因沈忆坚持一切从简,宴席并未办得多么阵仗浩大,几个军中将领陪着沈忆小酌几杯,不过一个时辰,也就散了。 安淮北亲自将沈忆送至皇帐前,唤来一人,指着他对沈忆说:“最近就由此人负责护卫陛下安全,陛下若想问军情要务,亦可找他。” 沈忆漫不经心地看过去。 月光下,铁面具泛着冰冷的银光,男人向她行礼,举手投足都把军纪刻在骨子里,像一架没有感情的冰冷机器:“末将林淮,参见陛下。” 沈忆收回视线,应了声:“安帅早些回去歇息吧,明日一早还要商议作战部署。” 说罢,她顾自进了皇帐。 帐帘放下,帐外只剩安淮北和林淮。 两人对视一眼,安淮北没说话,沉默地拍了拍林淮的肩,转身走了。 男人独立在浓重的夜色中,钩月在天,夜凉如水,远处渺茫地飘来不知名的埙音,身侧皇帐内隐隐传来婢女回话声和哗啦哗啦的水声,他站了片刻,转身离去。 一整日舟车劳顿,沈忆叫了水,让阿宋伺候她沐浴。 把半月以来的疲累全都洗去之后,沈忆出了浴,丫鬟们围着她为她更衣。 这时,沈忆忽然吩咐了一句:“去喊林参将,朕有话要问他。” 婢女得了令,立刻出去了。 人来的倒快。 没多久,帐外便响起了男人的声音:“末将林淮求见陛下。” 沈忆道:“让他进来。” 不过是一句十分寻常的命令,可话音落地,偌大皇帐所有人都看向了她,眸中难掩震惊。 沈忆扫门口婢女一眼,声线微沉:“听不见吗?” 两名婢女如梦初醒,立刻低下头,不敢再看,动作迅速地打起厚重的帐帘。 林淮一步踏入营帐,身形忽然滞住,他盯着沈忆,眸色瞬间幽深下去。 因为沈忆没穿好衣裳,或者说,她几乎没穿衣裳。 她身上只松松懒懒地披了件玄色寝衣,墨色绸缎衬得她肌肤如雪,一侧香肩半露,胸前弧线饱满起伏,寝衣下,一双曼妙长腿若隐若现。 若是旁的士兵,只怕早就因为撞见天子更衣而跪地求饶,可林淮的视线却一直牢牢锁着女人的身体,这一刻,他似乎把普通将士不可肆意窥探天颜的规矩忘了个干干净净。 帐中的空气几乎凝固。 所有人死死把脸埋下去,不敢抬头。 直到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眸看向自己,四目相对,林淮终于意识到不对,他立刻别开眼,动作中隐约可见几分手足无措的仓皇,像冰冷的机器猝不及防露出了破绽。 “末将失礼,请陛下降罪。” 他低着头,便也没有看到女人唇边玩味的笑意。 沈忆拢好衣裳,走过去在美人榻上坐下,轻飘飘看他一眼,吐出两字:“无妨。” 林淮低着头:“谢陛下恕罪。” 沈忆端起茶啜了一口,道:“叫你过来,是有些军情问你。” “末将必知无不言。” 茶水入口,涩味弥漫开来,沈忆下意识皱了下眉,但什么也没说。 沈忆拣着周边地形,大楚守边大将,军中粮草人马等几个要紧问题问了问,林淮皆对答如流,思路清晰明了,君臣一番奏对,半个时辰便过去了。 了解的差不多了,沈忆忽然问:“不知将军姓名是哪两个字?” 林淮道:“双木之林,淮水之淮。” 意料之中。 沈忆又问:“将军在西南多久了?” 林淮:“不足两月。” 不足两月。 女人的眸色暗沉下去,指尖摩挲着茶杯,许久,她看向林淮,笑了笑:“林参将怎么一直不抬头看朕?” 林淮沉默。 沈忆似笑非笑:“朕长得就这般不堪入目么。” 男人终于缓慢地抬起头来。 这营帐是他亲自督工布置出来的,虽然是皇帐,可也只是比别的营帐地方宽阔些,东西齐全些,并没有多么华丽豪奢,也并没有多少专供女人用的精巧玩意儿,和所有营帐一样,透着简朴和硬朗。 可眼前这个女人随意倚在榻上,未施粉黛,未戴钗环,却叫人忽然觉得眼前明亮华丽起来,仿佛进了金雕玉砌的仙宫,满目琳琅,叫人目眩神迷。 只是这张美人皮下,是副狡猾恶劣的心肠。 林淮沉默地看着她,良久,缓缓道:“陛下这般戏弄末将,有意思吗?” “你倒怨朕戏弄你?”沈忆冷笑,“眼睛长在你身上,你自己没管好,倒来怨朕?” 林淮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垂下头去,什么都没说,只道:“陛下若没有别的事,末将告退。”说罢,他站起来,向帐门走去。 “站住,”沈忆从榻上起身,冷冷道,“朕让你走了吗?” 林淮站在了原地,没有回身,仍背对着她。 沈忆踱着步子绕到他身前,目光仿佛穿透这坚硬的面具,看到了底,她笑容戏谑:“林将军风姿卓绝,依朕看连郡主也娶得,将军是已经娶妻了,还是快娶妻了?” 她有意无意地咬重“郡主”二字。 男人连眼都没抬,淡淡说:“都不是,末将只有一个未过门的妻子。” 沈忆的脸色忽然阴沉得吓人。 片刻,她轻声道:“滚出去。” 第98章 守夜 林淮二话不说, 转头就走。 沈忆看着男人的身影,不知不觉攥紧手指,咬牙说:“你来西南做什么?你不会以为你帮我守疆我就会感激你, 然后把以前的帐都一笔勾销吧?我告诉你,你做梦!你就算死在这了,我也不会原谅你!” 男人的身影顿了顿, 最后, 他什么也没说, 撩起帘子走了。 脚步声消失在门口, 沈忆一撩衣裳坐下来,神色非但没有转晴,反而越来越阴沉下去。 营帐中一时静悄悄的, 就连阿宋也没敢贸然上前。 许久, 突然“砰”地一声,如平地一声闷雷,沈忆猛地拍了下桌案,“去!让安淮北来见我!” 在门口侍立的婢女一个激灵站直了身子, 颤着声称了是,麻溜一路小跑着去请安淮北。 安淮北憋着一肚子火进了皇帐。 才刚睡着就被人喊醒, 除了敌军夜袭, 他安淮北就没被人敢这么对待过! 礼都没行, 他直接拿话刺儿沈忆:“陛下这是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啊?” 沈忆直接甩过去一句话:“让他滚蛋!” “谁啊?”安淮北装糊涂。 只见上首的天子两道炯然目光直射向他, 森森笑道:“安淮北, 安大帅, 你若是不知道, 那就收拾行装和他一起滚蛋。” 安淮北这下乐了, 他吊着眼看向沈忆:“好啊。” 他索性抄起手:“正好老子也在这西南呆得骨头都松了, 去别的地儿走走,晒晒太阳。” 沈忆看着他,脸色忽然阴天转晴,笑眯眯地说:“瞧大帅说的,西南战局还要靠大帅,朕哪舍得大帅走呢?大帅可不能走。” 安淮北嘴角得意地翘了翘。 可紧接着,便听沈忆一脸遗憾地道:“可沈聿必须滚蛋,既然大帅不同意,那朕就找王副将军商量吧,大帅就当没听朕说过,请回吧!” 安淮北脸色一变,拉着脸正要开口,便见沈忆微笑着说:“朕好像记得,大帅年轻时候,狂放不羁,酒后打死过一个人?” 即将出口的话突然噎在了嗓子眼里,安淮北额上瞬间冒了冷汗,后背仿佛刮过一阵阴风。 沈忆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到底选哪头,将军掂量掂量。” 安淮北沉着脸一言不发,心里暗爆粗口。 沈聿说的不错,这女人确实是当皇帝的绝佳人选,拿捏人拿捏得死死的。 当时年少轻狂,走得也不算什么正道,可就是这点陈芝麻烂谷子的糊涂账,竟然被沈忆翻了出来。就凭这件事,沈忆就能给他判个死罪! 看这样子,沈忆是真铁了心要把沈聿赶走。 脑筋转得飞快,安淮北面上笑得不动声色:“陛下的心情臣理解,臣当时收留这混小子,也是看他没爹没娘一个人实在可怜,这不,为了不扰您心情,臣还特意吩咐他带上面具遮住脸,谁曾想这小子这么不争气,这么快就被认了出来。不过——”说到这里,安淮北正色道:“陛下生气归生气,恕臣直言,此时把沈聿逐出军营,于大周而言,弊远大于利。” 沈忆淡淡瞥他一眼,没说话。 这就还有的聊。 安淮北紧接着道:“陛下有所不知,沈聿虽然仅来军中两月,可在军中威望极高,尤其他手下那一个营的兵,对他堪称誓死追随。这个营集中了军中精锐,亦是战意最强的一个营,两月来次次都打头阵,陛下若是此时撤了他们的将军,臣只怕传出去军中人心不稳,士气低迷,不利于此战啊。” 沈忆垂着眼,仍然没说话。 安淮北说话说得嗓子都干了,眼看沈忆一直不说话,他一咬牙,索性把话说了个明明白白:“陛下,恕臣直言,就算你赶走沈聿,你和他之间的问题也不会解决的。” 沈忆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 安淮北立刻望向帐顶,左看右看,就是不接她的眼神,假装自己没说过这话。 过了许久,终于听见沈忆开口:“不早了,大帅回吧。” 这是默许了。 安淮北心中大石终于落地,生怕这祖宗一个不高兴再改主意,忙不迭地地退了出来。 账内,沈忆看着晃动的帐帘,片刻,静静收回了视线。 安淮北说的,她之前何尝不知道。 可她实在不想看见他。 每见一面,那些欢愉的交缠的肌肤记忆,那些印在心底酸涩甜蜜的回忆,就会和刻骨铭心的痛楚一同不受控制地蜂拥而入,霸占脑海,将她摧毁。 每见一面,整个人就好像在火堆里走了一遭,皮肉心肝滋滋作响,而她只能煎熬着,忍耐着,不能表现出一分一毫。 可安淮北说得对。 她是大周的天子,她不能因为私事,断送士兵和百姓的性命。 皇帐之外,寂夜悄悄。 安淮北出了皇帐,正哼着曲儿走着,刚走了没几步,忽然头顶树冠哗啦一声,树叶飘落,一道人影从天而降。 安淮北瞬间往后弹了三尺远,唰地抽刀出鞘:“谁!” 那人从夜色中走出来,“我。” 安淮北看清脸,哐地把刀怼回鞘中,怒道:“你不睡觉在这做甚呢!吓老子一跳!” 沈聿不答,只问他:“她找你什么事?” 安淮北的脸瞬间拉了老长:“什么事?除了你这个冤家的事,还能有什么事!” 沈聿问:“她要我走?” 安淮北道:“不然呢!” 好好的清梦被人搅了,还被这对冤家挨个找上门谈话,安淮北越想越气,终于炸了:“你知不知道,她上来就捏着我把柄让我放你走?那个狼心狗肺冷血无情啊,老子我好说歹说嘴皮子都磨破了才让她同意你留下来!你也是,这才一个照面就被她给认出来了?这也太快了,来你跟我说说,到底怎么认出来的?” 这种事沈聿当然不会说,他只当没听见,说:“谢了,安叔。” 安淮北呸了他一口,又道:“不过我看她不像是愿意接着跟你过的意思,你到底怎么打算的?” 沈聿沉默片刻,一个字没回,说:“不早了,回去吧。” 安淮北火冒三丈,指着他鼻子骂:“老子明明白白什么话都给你往外抖落,你倒好,搁这茶壶里放元宵,只进不出!” 沈聿终于老老实实答了,只有五个字:“我也不知道。” 他是真没办法了。 他自小棋艺精湛,在用兵上天赋异禀,没有他盘不活的棋,也没有他打不赢的仗。 可唯独盘棋,这场仗,他看不到生路。 安淮北也说不出话了。 很难想象,向来很有办法的沈聿,有朝一日也会没有办法。 许久,他长长叹了一声,摇着头说:“孽缘,真是孽缘!罢了,不管怎么说,先把眼前这场仗打好。” 沈聿点头,然后脚尖点地,噌的一下,人就没影了。 安淮北站在树下目瞪口呆地往上看,“你上树做什么!” 沈聿在粗壮的树枝之间找个空隙坐好,言简意赅:“守夜。” 安淮北叹为观止:“没必要吧!守夜都要亲自来!!” 沈聿抱着剑闭上眼:“你快走吧。” 安淮北气得一个倒仰,骂骂咧咧地走了。 月辉万里,淡淡透过树叶洒在男人深邃的眉眼上。 片刻,他睁开眼,望向不远处的皇帐。 不久,里面的灯火灭了,皇帐变得一片漆黑,静悄悄的。 沈聿重新闭上眼。 安淮北问他怎么打算的,他虽然不知道,可有一点是知道的。 他绝不会看着她再死一次,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要亲手把这个概率降到零。 他永远忘不了当年从泥土里挖出她尸体那一瞬的滋味。 他要她一辈子都平安。 他也只要她平安。 翌日,几位将领在主帅营帐中商议退敌计策,沈忆坐在上首,听他们几乎吵翻了天。 有的说应该趁楚军在修整抓紧时间进攻,而有的说大楚来势汹汹,我方并不清楚敌军实力,若一攻不下,必然于士气有损,还会伤了兵力,应该继续练兵,等待时机。 两方争论不下,但赞成固守不出的人还是占大多数。 吵了一上午最后也没个结论,最后嗓子都干得冒烟,终于没力气再吵了,不由纷纷望向自始至终一直没说话的天子和安淮北。 安淮北看向一人:“林参将以为呢?” 沈聿简单明了:“末将以为,当战。” 安淮北问:“理由?” 沈聿说:“与其等着被打,惶惶不可终日,不如主动出击,占得先机。” 他只说了这短短一句话,场中不少赞成固守的将领竟不自觉点起头来。 安淮北颔首,沉声道:“大楚就算是个庞然大物,咱们也不能害怕,缩着不敢出门,越怕越不敢打,越不敢打越害怕,这样不行,今儿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咱们西南,也得让他流点血再走!” 说罢,他看向沈忆:“陛下意下如何?” 这话与其说是征求意见,不如说是走个流程,象征性的尊重一下这位皇帝陛下,实际上他们并不觉得沈忆会有什么意见。 沈忆果然点头了,“打可以,只是不知大帅想什么时候开战?” 安淮北思忖片刻:“三日后如何?” 沈忆道:“朕以为,不如明日。” 这话一出,场上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集到了她身上。 安淮北皱眉:“明日是否太过仓促?恐难以准备周全。” 沈忆不答,只问道:“大帅,我军中粮草是否充足?” 安淮北点头。 沈忆又问:“平日士兵操练是否认真刻苦?” 安淮北仍然点头。 沈忆最后问:“那马匹军械是否完备呢?” 安淮北道:“我军马群剽悍,装备精良。” 沈忆道:“既是如此,大帅又要准备什么呢?” 安淮北一噎。 沈忆笑了笑:“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们平日顶着风淋着雨训练,不就是为了随时上战场去吗?没有什么好准备的,给自己时间准备,就是给敌人时间准备。” 说到这里,她敛了笑意,站起身缓缓环顾四周,沉声道:“诸位,大楚狼子野心,犯我疆域,这一仗,我们不能怕,怕了就是输了!是他们先找上门的不错,可我们不能等着挨打,我们要反客为主,让他们看看,主动挑衅我大周,会是什么下场!” 众人神色皆是一凛,看沈忆的眼神立时多了几分敬畏。 他们私底下闲聊起来,都觉得天子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即便是一身逼人的矜冷贵气,到了他们这些整日打打杀杀之人的眼里,也不过一些唬人的虚势。 却不曾想,她能说出这样的话。能坐上皇位的女人,胆识和眼界果然非同凡响。 “好!”安淮北眼中精光四射,“陛下都这么说了,那咱们就定在明日!” 第99章 赐药 所有都部署好之后, 安淮北遣散众人,单独留下了沈忆和沈聿。 刚才议事时还十分聒噪热闹的营帐,气氛忽然诡异地安静。 安淮北如坐针毡, 眼前这两个人谁也不说话,谁也不看谁,谁也不搭理谁, 他夹在中间, 真是煎熬至极, 可偏偏这件事必须要这两人都在。 安淮北咳了声, 同沈忆商量:“陛下,刚才议事时您也听到了,林参将向来都是带着他的兵打头阵的, 可这样一来, 陛下的安全就没有保障了,陛下怎么想的?” 其实安淮北的意思是,让沈忆待在营地,如此既能保证她的安全, 又无需再额外分派人手保护她。 沈忆却道:“如你所说,怎么会没有保障?” 安淮北挑了挑眉:“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沈忆漫不经心道:“林参将打头阵, 朕也打头阵, 贴身保护, 怎么能算没保障呢?” 安淮北眼珠子都快瞪掉了, “陛下要打头阵?”他正色道:“陛下, 打仗并非儿戏, 是真会死人的。” “朕没有开玩笑, ”沈忆道, “首战若败, 后面再想赢就难了,这一仗不能败,士气是关键。朕意已决,你不用再说了。” 安淮北碰了个钉子,心里直骂娘。虽然沈忆说得没错,可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他可担待不起! 安淮北转头去问沈聿:“你觉得呢?”他疯狂朝沈聿使眼色。 快劝她! 沈聿看他一眼,道:“末将并无异议。” 安淮北:“……” 他拍桌而起:“你知不知道后果有多严重?!陛下没上过战场,你也没上过吗?!” 沈聿垂着眼不回话了。 反是沈忆皱眉道:“你好好说话。” 安淮北一口气登时堵在了胸口,差点没倒过气儿来,他一屁股坐下,使劲抹了把脸,抬起头嬉皮笑脸地说:“那就这么着吧,您二位高兴就成。” 沈忆听出来他的阴阳怪气,但没心思搭理他,起身走了。 她前脚跟刚走,沈聿也要告退。 脚还没抬起来,便听安淮北说:“回来!让你走了吗!” 沈聿问:“还有事?” 安淮北猛拍大腿,恨铁不成钢:“你让我说什么好!她胡闹,你也跟着胡闹,战场上刀剑无眼,前线又是最凶险的地方,真伤着她怎么办?我到时候问你罪不问?!” 沈聿却说:“她身边有暗卫保护,自己也会武功,不会有事。” 安淮北道:“万一呢!” “即便有万一,”沈聿顿了顿,“也还有我,这也是我同意的原因,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说完,男人转身向帐门走去。 安淮北看着这倔驴,气不打一处来:“你早晚死她手上!” 沈聿背对着他,脚步停都没停一下:“那我此生圆满了。” 安淮北无语了。 全都部署好之后,军令一级一级传下去,整个营地瞬间进入忙碌紧急的备战状态。 事实证明,沈忆的决定是正确的,动员士兵,一天的时间足够了。 甚至用不了一天。这些日子,士兵们眼睁睁看着宿敌已经打到家门口,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早就憋了一肚子气,恨不得立刻上马杀过去。 如果此时从空中俯瞰大周营地,就会看到无数人马正在来回奔走,整个营地像是一座活过来的棋盘,乱中有序。士兵们杀声震天,战意直冲云霄。 蓄势待发,只待开战! 与此同时。 战争的阴云笼罩西南,这些时日,从西南往北去的官道上,行人车马明显多了起来,不少百姓都开始北上逃难避祸。 而这一天,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一道纤细的身影站在城楼前,最后遥遥回望一眼满城金秋落叶的都城,然后转身,一步迈出城门,开始逆着北上的人潮南下。 她此行的目的地,正是西南- 翌日清晨,楚君大营。 暸望塔上,值守了几个时辰的哨兵张嘴打了个哈欠,嘴还没完全合上,他忽然睁大眼睛,死死盯着地平线的地方。 那里忽然出现了一道漆黑的边线。 他用力揉了下眼。 黑边依然存在。 他忽然狠狠打了个哆嗦。 那根本不是黑边——那是人!成千上万个人! 他扭头朝下面吼道:“敌袭!!周军来了!!” 瞬间一片兵荒马乱。 待这消息传到主帅那里的时候,萧鸷一脚踹翻来报信的士兵,“胡说!” “楚军满打满算只有三十多万兵力,怎么敢正面攻打我们五十万大军?!谁说的这消息,让他滚过来见我!” 士兵埋着头,战战兢兢。 楚军主帅张铭照断喝一声:“萧鸷,闭嘴!” 萧鸷梗着脖子扭开脸。 张铭照问士兵:“消息是否属实?” 士兵道:“消息属实,哨兵发现敌军踪迹,预计已离我军不足二十里!” 张铭照立刻道:“传我令,整军出发,迎敌!” 士兵马上出去传令去了,张铭照穿上盔甲,冷厉眸光扫向萧鸷:“还不快去更衣,随我出征?!” 萧鸷道:“我不明白!我们人数几乎是大周的两倍,他们怎么敢?!” 张铭照冷冷道:“人数从来都不决定战争的胜负,我们小瞧周军了,他们那位新继任的天子绝非等闲之辈。” 萧鸷咬牙,一把掀开帐帘就走。 张铭照却又喊住他:“萧鸷。” 萧鸷回身看他。 张铭照说:“我知道你痛恨大周,想立刻报仇,可你要记住,仇恨会冲昏一个人的头脑,这在战场上,是致命的。” 萧鸷的手撑着帐帘,一缕光线透进来,清晰勾勒出他一侧脸颊上用力顶起的腮骨弧度。 可他最终什么也没说,放下帐帘走了。 不到两刻钟,牧河平原之上,杀声四起。 两军开战! 两边人马打了好几年,都对彼此实力都熟悉的不能再熟悉,所以一开战楚军就发觉出了一丝异样。 周军这群兔崽子也不知道是打鸡血了还是吃错药了,今日格外拼命,简直杀红眼了。 很快他们就知道了答案。 这一切只因为此次出战的军队里多了一个人。 她就是大周天子。 高高在上,一辈子都不一定能见着一面的皇帝陛下居然跟他们一起提着刀冲锋,这怎能不让人热血沸腾! 得知消息的张铭照亦吃了一惊。他早知大周皇帝亲征,可彼时他只以为这皇帝只是来督战,顺便振奋士气,谁曾想,她竟有如此胆量,敢亲自披甲上阵! 甚至她也并非看起来那样弱不禁风,前线来报,死在她手中的楚军已经不下数十人。 这一仗,不好打了。 张铭照思索片刻,派人去告诉萧鸷,让他带人去围攻周帝。 谁知没多久,那边回了话:萧鸷要跟林淮打,不肯过去。 张铭照的脸登时阴沉下来。 不知为何,萧鸷自从在战场上见到了这名叫林淮的小小参将之后,便死死盯上了这人,两军每次交战,萧鸷都专打林淮。 现在竟是连他的军令都不管了。 但大敌当前,不是处置人的时候,张铭照只好找来以刀法奇快著称的侯捷。 张铭照素来温厚,此刻眼中却是杀气四溢,他吩咐侯捷:“不惜一切代价,杀掉周帝!” 侯捷领命,带着人马杀进战场,很快锁定了沈忆的位置。 侯捷虽然以刀快闻名,可他并不鲁莽,相反,他很耐得住性子,并没有一见到沈忆就让手下人扑上去,而是先带着人停在远处,仔细地观察起来。 很快他就判断出来,沈忆看似是孤军奋战,可她身前身后数个方位皆有身手不凡的周军,这几人将沈忆护得密不透风,沈忆一旦有危险,他们即刻就能赶过去支援。 侯捷沉吟片刻,挑出手下几个身手不错的,伸手朝着沈忆身边那几个人一指,下达命令:“看到这几个人没有?你们过去缠住他们,记住,不要跟他们硬碰硬,只需要尽量引着他们走远,离周帝越远越好!” 几人听令,即刻杀入战场。 而侯捷落在最后,一双鹰眼敏锐扫视全局,时刻注意着所有人的方位。 这一切,沈忆完全不知道。 她唯一能感觉出来的就是,身边的楚军似乎忽然渐渐在变多,虎口已经被剑柄反震得生疼,沈忆却不敢丝毫放松警惕,她想抬头看看宋卫的位置,奈何四面敌军重重,只得放弃,专心杀敌。 与此同时。 远处,正在与萧鸷交战的沈聿突然一剑将其逼退,抽身便朝着一个方向赶去。 萧鸷心中疑惑,但脚步不停,立刻追了上去。 可男人仿佛铁了心不再跟他打,始终只防不攻,仍然朝那个方向飞奔而去。 沈聿虽然人在远处,可时时都注意着沈忆那边的动向,侯捷的行动虽然分散而隐蔽,可他还是看出了侯捷的意图。 侯捷若要对沈忆下手,单打独斗,沈忆绝非他的对手。 身后萧鸷穷追不舍,沈聿甚至已经顾不上回防,死死盯着沈忆的方向,全力狂奔。 而就在这时,一个宋卫终于彻底被带偏了方向,沈忆的东北方门户大开,彻底失守。 这一瞬间的破绽没有逃过侯捷的眼睛,他等的就是现在! 侯捷不动则已,一动则如电闪雷霆,他身法极快,一眨眼就到了沈忆身前,抡起大刀,劈头砍去! 沈忆杀退一人,直觉到一丝异常,下意识转过身。 头顶三尺大刀高高扬起,在灿烂阳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线。 沈忆心跳几乎暂停。 举刀砍来的男人嘴角露出喜悦的笑容,刀锋反射出刺目的寒光。 就在这时,她的右侧视野中突然凭空闯入一道人影,身披沾满血迹灰尘的锁子甲,头戴面具。 在他身后,正有一个男人举起手中长剑,瞄准了他的心脏。 巨大的恐慌突然狠狠扼住沈忆。 下一刻,嚓啷一道金戈相击的刺耳刮擦声,男人举剑横挡,那三尺长的巨刀竟就这么硬生生被挡了下来,寸进不得,与此同时,长剑深深刺进了他的左肩,鲜血瞬间喷涌而出。 千钧一发之际,沈聿全凭直觉,变换身形,侧身挡住了萧鸷这一剑。 这时,宋卫终于发觉不对,纷纷赶来。 侯捷眼看一击未能得手,拽上萧鸷就跑。 危机解除,沈聿腾出手撕了布条缠住肩膀上的伤口,对几个匆忙赶来,脸色吓得煞白的宋卫淡淡说了句:“护好你们主子。” 说完他便转身走了,自始至终都没看向沈忆。 沈忆也没有看他。 诡异的气氛蔓延开来,宋一忍不住喊了声:“陛下……” 沈忆冷冷瞥他一眼:“闭嘴。” 宋一一个激灵,不敢再问了。 这一仗,打了整整一个昼夜。 无数人倒下,又有无数人冲上去。 后世史书上用八个字记载了这场周楚之间首次战役的惨烈:尸骸遍野,血染牧河。 这是周楚之间至关重要的一场战役。最终大周以五万人员伤亡的代价,换取了楚国十几万伤亡,这是历代史书上以少胜多的经典战役,更是一场毫无异议的大胜。 然而在当时,结束大战后的周军营地里,却并没有人在庆祝这一场大胜。 阴云笼罩在所有人心上。 主帅营帐。 帐门打开,沈忆快步走进来,神色凝重:“安帅伤势如何了?” 本以为战局已定,谁知张铭照这个老将真不是吃素的,到最后了忽然反扑一口,死死把安淮北叼进了他们的埋伏之中,若非沈聿及时发现,拼死杀进去救他,只怕这会安淮北的尸体都凉了。 此刻帐中的床榻前已经围了大周一干将领,沈忆一进来,众人自觉为她让开了路。 军医脸色沉凝:“回陛下,大帅腹部胸口两处要害中剑,伤势极重,微臣已尽力,大帅能不能醒来……尚是未知之数,且就算醒了,只怕短时间之内也不宜再上战场了。” 沈忆立在榻边,看了眼安淮北的伤势。 腹部好几个血肉模糊的大窟窿,血还在止不住地流出来。往日里狡诈无赖,嬉皮笑脸的男人静静躺在榻上,胸口微弱地起伏着,突然间变得脆弱不堪。 帐中一片压抑的沉默。 沈忆抬起眼,缓缓环视萎靡不振的众人,眼中倏然闪过厉光。 “你们这是什么样子?” “我们是胜了,不是败了,安淮北是伤了,不是死了!朕知道你们难过,朕也难过,可外面多少双眼睛都盯着你们,你们如此消沉,让底下士兵怎么想?都给朕打起精神来,不管安淮北是死是活,我们要做的,是为他报仇!” 众将听了这话,终于纷纷直起腰来:“是!” 沈忆又道:“传朕令,第一,你们记住,安帅只是轻伤,几日便可恢复,如有泄露消息者,斩。” “第二,今日大捷,每人赏一吊铜钱,并犒以牛酒,但食不可过量,饮不可过度,若有因此而玩忽职守者,军法处置!” 众将神色一整:“末将听令!” 声量已经比刚才洪亮了不少。 沈忆缓和了神色,颔首道:“这才是我大周的将士。” 军心已经稳定住,她摆摆手:“都散了吧。” 众将鱼贯而出。 等所有人都走了,沈忆在桌边坐下,面对着军医,指尖在桌上笃笃敲着,却一直没说话。 军医试探着问:“陛下可是还在担心大帅的伤势?” 话音刚落,只见这位年轻的女帝面上忽然现出一丝罕见的犹豫,一闪即逝。 而后,她似是随意问道:“你可看过军中其他将军的伤势,他们伤得重吗?” 军医摇头道:“其他将领都无碍,请陛下放心。” 女人敲桌子的指尖微顿一瞬,她抬起眼,语气平和缓慢地问了一句:“当真吗?其他人都没有受伤?” 军医听着天子这微妙的语气,脊背突然一阵发凉,他硬着头皮想了半响,还真想起什么,立刻拱手道:“微臣失察,请陛下恕罪。林参将肩膀似乎受了伤,微臣问了几句,他说只是外伤,自己就能处理,让微臣安心医治大帅,臣当时分身乏术,便没再多问。” 沈忆微微皱了下眉,没说话。 军医道:“陛下不必过于担忧,久病成医,林参将经常处理伤口,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沈忆抬起头:“他受伤之后总是自己一个人扛着,连军医都不看吗?” 这语气似乎不大对,军医小心翼翼地道:“林参将他……一般都是自己打理伤口的,确实很少找军医。” 女人细白的指尖悬在桌面上,许久没有落下去,她没再说话。 半响,她站起身,嘱咐军医几句后离开了。 回到皇帐,沈忆喊来阿宋,吩咐道:“给他送些上好的金疮药过去。” 阿宋心中无奈摇头。 说是不在意死活,可等真看见了,又哪做得到真不在意呢? 但她面上没露半分声色,得了令便往外走。 谁知临到帐门前,沈忆又喊住她:“等等。” 阿宋转过身。 沈忆面上难得显出几分心浮气躁的迟疑,握着书的手指几乎僵硬得不能曲伸,说:“还是给每位将领都送一些吧。” 第100章 上药 首战大捷, 全军上上下下都高兴,庆功宴上,沈聿平时不怎么饮酒, 今日却似乎格外好说话,手下人看准机会,一个个都起哄灌他酒。 沈聿竟也来者不拒, 都干了。 宴饮结束时, 已经是深夜, 坛倒壶倾, 将士们作鸟兽散,各自回了营帐。 沈聿一个人慢慢走回营帐。 夜清月寒,雪亮的月光如盐霜, 洒在掉了一地的梧桐叶上, 莹莹地泛着亮光,踩在脚下,发出清脆明快的嚓嚓声。 他来西南已一月有余,却不曾有哪一日, 觉得月色如今日这般动人。 沈聿伸手抽出别在腰间的小瓷瓶,拿在手中缓缓摩挲着, 仿佛是什么稀世珍宝。 一路回到营帐, 掀开帐帘, 淡淡的药香飘过来。 帐子里点了一豆黄灯, 昏黄光晕扩散开来, 同帐的韩通打着赤膊, 正在上药。 瞧见沈聿进来, 韩通朝他挤眉弄眼:“今儿咱们林参将心情不错啊, 快跟兄弟说说, 这是看上哪家姑娘了?” 沈聿不动声色地收起手中的白瓷瓶,道:“出师大捷,自然高兴。” 韩通切了一声,不满道:“你这可就不够兄弟了——嘶!”他扭着胳膊使劲去够后背的伤口,一不小心扯到伤,顿时疼得龇牙咧嘴。 他眼泛泪花:“林淮,快来帮我!” 沈聿正更衣准备上药,听到后只好放下衣裳,走过去伸出手:“药拿来。” 韩通从桌子上拿了个小瓶给他,然后转过去把背露出来,同时喋喋不休地嘱咐道:“你千万省着点儿用,这是陛下亲赐的大内金疮药,用完了就没了,咱这一辈子估计也就这一瓶了……” 说着说着,他忽然意识到,身后有些过于安静了。 他回头看过去,男人站在他身后,垂眼盯着掌心的白瓷瓶,像座冰俑一动不动。 林淮分明还是刚才那个林淮,可韩通莫名地觉得,一晚上都萦绕在男人周身的那股欢腾轻快的气息,突然不见了。 但也不过是一瞬,随即便见男人举止如常地拔了塞子,朝他微微扬了扬下巴:“再转过去点。” 刚才应该是他的错觉。 韩通没再多想,转过身去。 林淮在身后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陛下倒是大方,军中这次所有参战的将领都赏了药吧?” 韩通道:“对啊,人人都有份儿。我现在是服了咱们陛下了,格局大会打仗,能镇得住场子不说,长得还好看。” 林淮没有回应。 韩通没注意,他开始十分沉浸地侃八卦:“你天天去守夜你不知道,我可跟你说,咱们这营里上上下下不知道多少双眼睛都盯上陛下了,长得跟仙女似的,关键是劲劲儿的,她可太招人了!你就偷着乐吧,兄弟们不知道多羡慕你!” 沈聿道:“羡慕我什么?” 韩通道:“当然是羡慕你负责陛下的护卫队了,近水楼台先得月啊!”他迫不及待想听八卦,极力怂恿沈聿开口:“你快说说,这几天处下来,陛下有没有对你另眼相看?” 另眼相看? 本来的确以为终于有了些许进展,但现在也明白了,根本没有。 韩通突然惨叫一声,从他手下躲开,“我的祖宗,轻点!” 虚焦的视野清晰起来,沈聿垂下眼:“抱歉,跑神了。” 韩通哭笑不得。 沈聿一言不发地快速上好药,把药瓶放回去,回了自己床铺那边,把刚脱下来的外衣又穿了回去。 韩通看着他往外走,一愣:“你不是要上药吗,不上了?” “不上了。” 没什么好上的。 沈聿出了帐门,一路往中心的皇帐去。 这条路他已经走过很多遍,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可今日不知怎的,竟比往日多用了整整一盏茶的时间。 到了帐前,沈聿照例开始巡视周围,到帐门的时候,沈聿忽然眯起双眼,笔直地看向旁边轻晃的树丛。 利剑铿然出鞘,他低喝一声:“谁!” 片刻,一只手哗啦哗啦地拨开树叶,一人挠着头讪笑着钻了出来,“林参将真是敏锐。” 沈聿收回剑,视线落在他右手上,“李将军深夜来此,是有要事要面见陛下?” “没有没有!”男人把手里的东西往后藏了藏,连声道,“我就是路过,哈哈,路过,走了走了!” 他拔腿就走。 结果走了没两步又跑回来,一咬牙,拉着沈聿低声说:“帮我把这个转交给陛下,谢了。”说着,他把东西往沈聿手里一塞,立刻跑没影了。 沈聿低头看着手中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脑海中忽然想起刚才韩通说的话—— “咱们这营里上上下下不知道多少双眼睛都盯上陛下了。” 手指倏然攥紧,瞬间在纸面上留下几道极深的褶皱,过了一会,还是慢慢松开了。 在原地立了片刻,沈聿面无表情地转过身。 阿宋这时打了帘子出来:“林将军,出什么事了?” 沈聿抬起眼:“我有事要面见陛下。” 阿宋领他进了皇帐。 可能是刚沐浴过,帐子里一股淡淡的甜香,混着残存的酒香,暖熏熏的。 沈忆坐在榻上,穿着月白云纹寝衣,满头乌发拢在臂弯里,正低着头看舆图。 她眼也不抬:“什么事?” “有人要末将转交此信给陛下。”说着,沈聿将手中的纸递给阿宋。 沈忆终于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杵得跟个木头似的男人,接过纸打开。 刚扫了两眼,她冷笑:“林参将现在是什么东西都敢往朕跟前送了。” 沈聿的语气却比她还冷淡:“末将不知这是什么。” 沈忆才不信他不知道,她深吸一口气,把信扔给阿宋,忍耐着说:“朕再给你一次机会,把信送回去。” 沈聿却直接说了句“末将还有事,先行告退”,转身就往外走。 沈忆忍无可忍:“反了天了!” 帐内倏然静得针落可闻。 宫女们都震惊地觑向沈聿。 沈聿却像是半点儿都没察觉到,回身直视着女人,冷笑道:“送信的人是我,退信的人还是我,陛下当我是什么?龟奴吗?” “沈聿!”沈忆霍然起身,脸色铁青。 连真名都喊出来了,阿宋瞬间一个激灵,立刻示意所有人都避出去,她跟在最后,亲自守在了帐门外。 帐内顷刻间空空荡荡,就剩他们两人。 反而一时间都没有再说话。 许久,沈忆点点头,平静地说:“好,你不想去退信,可以。” 她盯着他,一字一字道:“但你要先说清楚,凭什么说我把你当龟奴?有人给我送信,我倒还成了不三不四的嫖客了?!” 沈聿别开脸,“……我没这个意思。” 沈忆狠狠瞪他一眼,没好气地问:“你今天怎么了?吃炸药了?” “可能吧。”沈聿仍然不看她。 这人可能吃错药了,沈忆张口就想让他滚,然而一转视线,却看到几缕鲜艳的血迹。 她皱眉看着他左肩,“你的伤口怎么还在渗血?不是——” 不是送药过去了吗? 沈聿看她一眼,“一点小伤,陛下不必挂念。” 公事公办的语气,一板一眼。 沈忆看他半响,忽然说:“过来。” 说完,她低头在旁边翻找什么东西,找好之后抬头一看,那人还在门口站着,一步都没挪地儿。 沈忆恼了,把手里东西朝几案上一摔,“你今天不过来,以后就别想再进来了,今晚就从西南滚蛋!” 那一动不动的石头桩子终于动了动,慢腾腾地走过来。 等他走到几案前,沈忆一伸手—— 一把把他用力推到了榻上,然后狠狠掀掉了面具。 她早看这破面具不顺眼了。 面具下,男人脸色苍白,眼下有些乌青,透着软弱的冷漠,像一只萎靡的狮子。 心一下就软了。 沈忆别开眼,跪坐着直起上半身,手往下摸索着,一路扯开男人的衣裳,直到他整个左肩膀全都露出来。 皮肉外翻,筋膜血肉一片模糊,血已经隐隐发黑,瞧着狰狞可怖。 只看了一眼,沈忆就知道,这人根本没上药。 她从刚才找出的东西里翻来翻去,找出镊子清理了伤口,然后轻轻地一层一层敷上药粉。 沈聿垂眼看着她,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女人乌亮黑发间一个莹白的侧脸,眉毛纤长,淡粉色的唇瓣轻抿着,两点黑瞳认真专注地盯着他的伤口。 看了半响,他忽然抬起右手,按在她后脑上,用力地吻下去。 唇瓣相接的一瞬间,两个人都颤了一下。 沈聿似乎忘了肩上还有伤,两只手把她紧紧环在怀里,低头重重吮吸她的唇,凶狠地撬开牙关,逼着她与他唇齿纠缠。 沈忆的身体僵硬了一瞬,慢慢地放松下来,她没有推开他。 察觉到她态度的变化,男人抱她抱得更紧,几乎快把她的腰勒断,垂着头吻她吻得越来越深。 但很快沈聿就发现,无论怎样,沈忆始终没有回应过他。 体内沸腾汹涌的血液如坠冰窖,倏然冻住了。 他慢慢地松了力道,放开她。 沈忆神色平静得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她拿起药瓶继续给他上药。 沈聿垂下眼,没再看她。 过了很久,伤口快包扎好的时候,他嗓音低哑,开口慢慢问了一句:“是不是,真的没可能了?” 沈忆没说话,她认真而耐心地把包扎伤口的布条打好结,一点一点抚平布条翻起的褶皱和卷边,直到它看起来极其完美,无可挑剔。 然后她终于抬起头,平静地对上男人的眼睛。 “沈聿,我不怪你了,”她说,“你当时肯定有莫大的苦衷,我知道,所以我不怪你了。但我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这对我自己,对你,对很多人,都不公平。你没有错,我也没有错,或许——” 沈忆笑了笑,轻声说:“只是我们没有缘分吧。” 沈聿听了,也牵唇笑了下,只是这笑有些无力。 他曾以为,他最听不得的话,是“我绝不会原谅你”。 如今才知道,不是。 他最听不得的话是另外两句。 一句“我不怪你了。” 一句“只是我们没有缘分吧”。 【作者有话要说】 龟奴:可以理解为拉皮条的。 ps预计2~3章之内就会完结啦~【你现在阅读的是 】 完结&番外 第101章 险棋 包扎完伤口, 沈聿起身离开,沈忆坐在榻上,静静地目送他。 侍立在门前的婢女打起帐帘, 露出外面一角黑黢黢的夜色,男人一步迈出去,身形瞬间融入这茫茫无边的黑暗中, 如同被吞没般彻底消失不见。 沈忆一动不动地坐着, 那露出的一角浓重夜色铺天盖地地朝她扑过来, 她忽然心悸了一下, 胸口似乎被什么狠狠压了一下,喘不上气。 婢女放下帐帘,将那慑人的浓黑夜色连同男人的背影一起, 彻底挡在了外面。 沈忆怔然看了半响, 心跳渐渐变得低平缓慢。 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 寅时过半。 漆黑的夜笼盖四野,静得连风声也听不到,连绵不绝的军营如一只猛虎,悄无声息地盘踞在原野上。 忽然, 马蹄声惊破寂夜,人语声呼哨声脚步声错乱嘈杂, 皇帐亮了起来。 沈忆被人推醒。 阿宋立在床边, 面容严肃, 沉声道:“陛下, 后方急报, 粮草出问题了。” 眼睛还没完全睁开, 脑子瞬间清醒。 沈忆掀被下榻, 接过阿宋手里的信纸, 一目十行地扫过去。 急报写得简单明了:楚军于雁鸣谷夜袭, 我军粮草尽数被烧,运粮军全军覆没。 沈忆指尖猛地抖了一下。 今夜犒劳军队,她再三强调严禁士兵擅离职守,就是担心楚军趁机夜袭,谁知大军没出事,运粮军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手指僵直着,沈忆强忍住把信纸捏碎的冲动,再抬起脸时,神色已经变得如铁石般冷硬。 她起身往外走:“传令给几位将军,让他们即刻来见朕,不要惊动手底下的士兵。 不到一刻钟,众将齐集于议事厅,脸色皆是十分难看。 沈忆环顾众人,缓缓道:“后方粮草被断,从别处紧急调粮过来最少也要十几日,但如今大军的粮草最多撑五日,朕想听听诸位的意见。” 众将互相对视,一片缄默,没有人肯出来解这盘死棋。 最后还是军中职位仅次于安淮北的副将王昶站了出来,道:“启禀陛下,如今之计,看来只能退守仪陇城中。” 周军如今正驻扎在仪陇城外百里,退守城中便是基本放弃了主动进攻大楚的机会,只能等楚军来打。 沈忆微微蹙眉。 王昶接着道:“虽然退守城中会失去与楚军交战的先机,可一来,我军有城池做靠,即便楚军攻来,也不至于,二来,我军只是在城中暂避风头,等后方粮草一到,我军仍可再次出征,反攻回去。” 众人纷纷点头,沈忆思忖片刻,颔首道:“看来也没有别的法子了,既然如此,那便依将军所言,明日一早,整军出发回仪陇。” 沈忆话音刚落,旁边忽然有人道:“不行。” 这话说得极其突兀又不合时宜,众人下意识皱着眉循声望去,看到那人是谁之后,皱起的眉头瞬间松开了。 这位林参将自打来到军营中起,说过最多的话便是,不行。 他从不拐弯抹角,都是果断干脆地直接把“不行”两个字甩人脸上,对他们是这样,对安淮北是这样,现在对陛下,他也是这样。 林淮刚进军营时,大多人都愤愤不平,觉得此人整日带个面具装神弄鬼也就算了,说话也嚣张傲慢至极,他们商讨半天出来的计策,他两个字就打发了,实在叫人来气。 可后来,事实一次又一次地证明,林淮是对的。 而他们也渐渐发现,林淮并非他们想象中的傲慢,他只是不爱说话。 除了这一点让人观感不太好之外,这个谜一般的年轻男人剑法高绝,对待下属毫无架子,冲锋陷阵从不推脱,还有一种堪称恐怖的洞察力和极其惊人的判断力。 所以这一次,在林淮说出这两个字之后,没有人反驳他,而是都沉默着,等待他下面的话。 果然,林淮很快说出了他的判断:“决不可退守仪陇。” 沈忆看他一眼,像对待其他任何一个下属一样,淡淡问了句:“为何?” “运粮军虽比不上大军作战经验丰富,却也绝非毫无还手之力,此次几乎全军覆没,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楚军有备而来,早就算好了时机在此设伏。” 有人终于忍不住上前打断他:“这不废话吗?我们也知道运粮军是遭了埋伏!” “这当然不是废话,这是最关键的一点,”沈聿冷静地道,他伸手指向身前舆图,“运粮军在雁鸣谷遇伏,而雁鸣谷正与楚境接壤,若我推测得不错,楚军定然早就秘密在此布设了军队关卡,目的就是为了日后能常常在此设伏,彻底截断运粮军。” 此言一出,众人神色都变了。 他们虽然都知道运粮军遇伏极其糟糕,却不曾想到,在这层表象之下,还隐藏着更致命的危险。 王昶皱起两道浓眉,道:“虽则你说得有理,可据我军潜伏在大楚军营中的细作传回的舆图来看,楚军并未在雁鸣谷附近设卡,而是在距雁鸣谷数十里之外的延昌城外派了驻军,若依你所言,这又作何解释?” “答案很简单,”沈聿收回手,淡淡道,“舆图有假。” 众人皆惊。 沈聿道:“若我是张铭照,一个小小的延昌根本不值得我调兵遣将,运粮路上的必经关口雁鸣谷远比十个延昌重要。舆图固然重要,可谁又能确保传递消息的人没有半分弄虚作假?故而只能参考,不能尽信。” 话音刚落,男人的身形忽然僵了一下。 这一瞬,他眼中霎时如拨云见日,仿佛忽然洞悉了困扰他数年之久的谜团,亦像是终于找到了苦苦思索多年始终不得其法的答案。 负在身后的五指缓慢收拢,握紧。 沈聿垂下眼,片刻,再抬起眼时,眸色仍然一如既往的深沉平静。 众人并没有注意到男人身上如此细微的变化。 王昶沉默半响,看向沈忆。 他怎样认为的并不重要,此时此刻,沈忆才是那个最后拿主意的人。 沈忆并没有急着做出判断,只是不动声色地问道:“若你所言为真,然后呢?” 沈聿道:“若我所言是真,则后方粮草短时间之内必然运不过来,而我军若退守仪陇,便是正中楚军下怀。试想,我军只能在仪陇城内固守不出,而后方粮草不能及时运达,待到粮草耗尽之日,我军便只能放弃仪陇,一退再退。” “仪陇若失守,”沈聿缓缓道,“我军和楚军日后在西南的博弈将彻底陷入被动的局面,后果有多严重,不必我再说与各位听了罢。” 听到这里,众将皆倒吸一口冷气。 若不是沈聿说出来,他们万万想不到今日这桩看似十分偶然的事情,底下竟会牵涉如此深远的谋略和思量。 沈忆沉默片刻,道:“若依你所言,不退守仪陇,则我军还有何去处?” 众人也纷纷看向男人。 是啊,若不退守仪陇,大军还能去哪?! 沈聿说出了他方才反复思考之后的结果。 “遂宁。” 他一字一句道:“要解眼下之困,唯有遂宁。” 众人的目光都转向地图上那个小小的,毫不起眼的城池,一时间都满面疑云。 唯有王昶,在短暂愣了一下后,不可思议道:“云陵?你要打大楚的边城云陵?!” 沈聿道:“不错,我军目标正是云陵。” 众将看着地图上距离大楚京城仅有百里之遥的云陵,纷纷面露震撼之色。 云陵乃是大楚京城门户,云陵若破,则大楚京师危在旦夕。 是以,若攻云陵,则楚军必然前来支援。 王昶却又疑惑了:“可即便我军攻打云陵,楚军前来支援,我军还是要和楚军正面对上,届时没有粮草,岂不是还是一样的下场?” 所有人转头看向沈聿。 他们看不清这个戴着面具的男人脸上是怎样的神色,只听出他低沉嗓音中微微的笑意。 他说出答案:“所以,只是佯攻。” 众人瞬间瞪大了眼。 “先派一小部分兵力前往遂宁,让楚军以为我们要进攻云陵,楚军必然调兵支援,我军主力再紧随其后,最后——”沈聿伸出手,指向舆图上一方狭小的山谷,“在南蜀道设伏,前后夹击楚军,一举歼灭。” 至此,沈聿的计划终于全部浮出水面。 营帐里倏然静得针落可闻。 实在是难以想象,在他们因为后方粮草被烧而心烦意乱的时候,有人竟然能一眼洞察楚军的居心,甚至在短短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里想出应对之法,制定出一条详尽周全绝处逢生的绝顶好计! 如此惊人之能,他们望尘莫及,唯有拜服。 沉默半响,王昶道:“我没有问题了,请陛下下令。” 众将纷纷看向沈忆。 数道目光向她汇聚而来,沈忆面色不变,手心却微微出了汗。 以前她坐在御书房批折子,笔尖勾折转走,起承转合之间,轻易断人性命钱财,仕途官运,从不觉有甚艰难。 可这一刻,没有内阁再一遍一遍帮她矫正不甚成熟的谋划,没有言官一遍一遍上疏陈奏指出她的过失,她只有一个人,她没有改正的机会。 她站在所有人目光汇聚之处,手中攥的是千万人的性命,眼前如同大雾一片,是连她自己都看不清楚的结局。 可她必须做出这个决定。 良久,沈忆深吸一口气,看向沈聿,缓缓道:“如何让楚军相信我军主力已转移至遂宁,林参将应该也已经想好了吧。” 极其罕见的,方才侃侃而谈,成竹在胸的男人忽然沉默了。 沈忆却微微一笑:“无妨,为了此战能胜,朕愿意冒一把险。”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 原来在林淮的计划里,是由陛下带领小部分兵力前往遂宁,如此,楚军才有可能相信大周真的已经转移了兵力。 而陛下她,显然也是猜出了这一点。 众人不由咋舌。林淮此计虽然可毕其功于一役,却也是兵行险着,尤其是先行前往遂宁的军队,届时若万一被楚军追上,而周军大部队还没能赶到,必会全军覆没。 林淮敢让陛下去当这个先锋,不可谓不胆大,而陛下竟当真敢应下,也是够有胆识。 沈聿这时抬起眼,对上了沈忆的眼睛,他终于开口。 男人的嗓音仍和往常一样,极其平静,却又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令人惊惧的坚定。 “林淮誓死,必护得陛下周全。” 在场的其他人并不知道——这并非一个将军对天子的忠言。 而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誓言。 只有他知。 她知。 第102章 谋定 翌日清晨, 天蒙蒙亮,军靴踩过蒙着秋霜的枯草叶,偌大军营竟无一丝嘈杂人声, 只有士兵们简洁的回话声和清晰整齐的脚步声。 不过一个时辰,大军集结完毕,整装待发。 黑红色军旗在秋风中鼓荡, 沈忆一身轻甲立在旗下, 在她身后, 几万士兵严阵以待。 她抬眼看向面前的人。 男人仍然带着那副面具, 秋日惨淡的阳光照在这副铁面上,所有伤疤和痕迹都一览无余,经过几月来的战场厮杀, 面具表面坑坑洼洼, 边缘已经被砂砾磨得粗糙,甚至有了锈黄,底下露出的一双眼睛漆黑深沉。 沈忆忽然想起,自从她认识沈聿, 这人似乎一直都是这样,受了伤永远都自己一个人扛着, 不声不响, 就像这沉默无言的面具, 平时不会有人特意端详留意, 唯有暴露在阳光下时, 才会叫人惊觉其上有着怎样触目惊心的伤痕。 想来他在西南这两个月, 过得并不容易。 他一直都过得不太容易。 少时失恃, 父亲严苛少有温情, 后继母入府, 与父亲恩爱并诞育子嗣,而他则孤身离家,被迫前往敌国为质,然后便遇到了她。 她或许是他此生最大的劫难。 重逢后沈聿为她做了很多,也许是为了补偿,但她从未怀疑他的爱,也正因如此,她知道他所有的痛苦,无奈和煎熬。 但她对此无能为力。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帮他结束这段无穷无尽的纠缠。 瑟瑟秋风吹起两人的衣角和发丝,大军整肃,西南甚少有晴天,今日更阴沉得厉害,灰沉的阴云从天尽头逼压过来,天地寂静,一时之间,唯有风过树梢带起的簌簌轻响。 话在嘴边绕了几圈,到底还是说不出口,沈忆正欲作罢,男人低沉醇厚的声线传了过来。 “陛下想说什么?” 这下不想说也要说了,沈忆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今日一别,生死难卜,有些话,再不说恐怕就没机会了。”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沈聿的眼睛似乎黯淡了一瞬,但他没有打断她,只是静静听着。 沈忆双手交握在身前,轻声说:“过去的事情,朕说了,不会怪将军,望将军也勿要介怀于心,过去的已经过去,望将军坦然放下,朝前看。” 沈聿抬起眼,看着她。 视线相对的一瞬间,沈忆心跳仿佛突然停了一下,她硬撑着看向男人的眼睛,一字一字地将剩下的话说完,“此战若胜,将军想娶妻纳妾,荫庇子孙,朕……无有不应。” 男人大抵是能听见的,可他似乎没有听见,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她的眼睛,他的目光平静而深邃,如跨漫漫千山万水而来,最终深刻无声地望进她眼底。 沈忆指尖不自觉打起颤来,心底一再加固、已经坚如磐石的防线瞬间开始溃散,就在她即将忍不住要避开他视线的时候,沈聿垂下了眼睛。 男人低沉的嗓音随风飘过来。 “陛下,保重。” 他没有回应她要他放下这段感情,也没有回应她贺他妻妾成双,儿孙满堂,他只让她保重。 沈忆移开视线,仰了仰头,秋风卷着残叶朝她扑过来,眼睛忽然干涩得厉害,她状似洒然一笑,语调却匆匆:“走了。” 说罢,她翻身上马,狠狠挥了下马鞭,马儿一声长嘶,瞬间将她带出数丈开外,转眼已将男人的身影甩在身后。 “全军听令,出发!” 连绵有序的军队浩浩荡荡从男人身侧经过,沙尘飞扬,秋叶落下,他没有再回头去看。 两道身影越来越远,直至一方消失在路的尽头- 一日后,楚军大营。 帅帐乱作一团。 周军转移大军前往遂宁的消息传来,众将争吵不停,有说立刻前往支援云陵的,也有说趁大军主力不在拿下仪陇的。 一片乱哄哄的喧闹中,上首的张铭照独坐着,一言不发。 突然“砰”的一声,萧鸷拍桌而起,一脸不耐烦:“都闭嘴!”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竟都十分听话地噤了声,似乎很怕萧鸷。 众人沉默的视线中,萧鸷大步走到张铭照身前几步,厉声道:“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周军显然是冲着云陵去的,云陵乃我大楚京都门户,此时不出兵,难道要等周军打到都城了再去救驾吗!” 张铭照冷冷道:“作为一个副将,这该是你对主帅说话的态度吗?” 萧鸷脾气噌地上来了,当即逼进一步,大有把人一巴掌掀翻的架势,张铭照坐得八风不动,眼神锋锐如刀,“就算你爹还在,他也不会这样跟本帅说话,更何况你?” 萧鸷原本涨红的脸倏然阴沉下来,他咬着牙一字字道:“别提我爹。” 营帐内倏然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一年前,萧鸷之父萧元安奉命攻打仪陇,久攻近四个月不下,最终在一个下着暴雨的深夜被敌军一个叫沈聿的将领俘虏,再次见面时,看到的是萧元安装在盒子里的头颅。 这不仅是一桩惨剧,更是奇耻大辱。 自此之后,萧鸷性情愈发暴烈,军中更是无人敢在他面前提及萧元安和沈聿这两个名字。 张铭照摇头道:“你如今秉性不稳,行事偏激,叫我如何安心把军队交给你?今日你就好好待在营中面壁思过,明日的作战计划你不必参与了。” “凭什么!”萧鸷霍然抬起头,眼睛已经隐隐发红,怒吼道,“你知道我等这个机会等了多久!我要亲手杀了他!” 张铭照眯起眼:“你要杀谁?” “除了沈聿还能有谁!”萧鸷说,“现在周军那个叫林淮的参将,我用人头担保,他就是沈聿!” 这一下所有人都惊讶了,不禁纷纷问道:“何以见得?” 萧鸷冷笑:“我与他交手数次,虽然他剑法从来千变万化,难以识别,可如此凌厉的剑意却是非他莫属!更何况——” 说到这里,萧鸷的笑容忽然微妙起来,“想必各位,都听说过大周的女帝和沈聿那一段风流佳话吧?” “难道你的意思是——”众人相互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彼此眼中的了然。 “不错,”萧鸷道,“我那日与这林淮交手,侯捷意欲暗杀周帝时,林淮拼了命也要赶过去相救,可周帝分明刚到西南,若非之前认识,怎会如此舍命相救?是以,林淮就是沈聿!” 萧鸷抬头看向张铭照,“前方斥候来报,沈聿也在前往遂宁的大军之中。我们虽然重伤了安淮北,可周军有沈聿指挥,云陵同样危在旦夕!若我军不前往支援,云陵必失守!” 众人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昔日阴影重新笼上心头。 去岁,沈聿率兵冒雨夜袭楚营,仅仅一千人,却如入无人之境,堂而皇之地在楚营溜达了一圈,随随便便就收割了数位将领的性命和无数士兵的人头。 本来沈聿离开西南后,这件事已经被逐渐淡忘,谁曾想最近西南又出了个林淮,此人用兵奇诡,变幻莫测,他们不知有多少人都在他手底下吃过大亏,如今才知道,这竟是同一个人。 沈聿,实在是一个非常可怕的敌人!诚如萧鸷所说,沈聿若在周军之中,则云陵必然危矣。 众人以求救的眼神看向张铭照。 张铭照站起身,神色沉凝,一语不发地慢慢来回踱着步子。 众人屏气凝神,等着张铭照的决定,一时间,帐中只剩男人缓慢沉重的踱步声。 将近一刻钟过去,张铭照终于停下脚,他缓缓环视众人:“传我令,即刻整军出发,目标——” 他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出决定:“仪陇。” 众人瞬间变了脸色。 萧鸷几乎难以置信:“为何是仪陇?!那云陵怎么办?” 张铭照转身坐下,神色冷静得几近冷酷,“仪陇此时必然空虚,我赌沈聿只是佯攻云陵,他绝不可能放弃仪陇,我们不能上他的当。” 萧鸷还欲再言,张铭照抬起手——这是一个绝对威严而不容置疑的手势,让萧鸷直接闭上了嘴。 张铭照道:“我相信我的判断,你们毋需多言,一切后果由我一人承担,你们现在立刻去整军,半个时辰之后出发,若有人再敢质疑本帅的命令,直接拉出去,斩!” 众人神色一整。 张铭照素来一团和气,从不摆架子甩脸色,可一旦冷下脸来,也是相当吓人的。 没人再试图进言,一个一个都告退了。 萧鸷留在最后,他犹豫着看向已经开始穿盔甲的男人,还未开口,张铭照便道:“我刚刚所说并非玩笑,你今日不能出战,好好待在营中反省。” 萧鸷低下头,没说话。 张铭照戴好兜鍪,瞥他一眼,淡淡道:“我知道你想报仇,但你不要忘了你的对手是个怎样的人,你以为你如今这幅样子,对上沈聿,能有胜算吗?” 萧鸷沉默了一下,道:“我从没有忘记。” 张铭照缓了语气:“你爹既然将你托付给我,我便不可能看着你去送死,你若真想为你爹报仇,与其在这生闷气,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才能打败沈聿。” 萧鸷想了想,认真道:“我知道了。” 楚军攻打仪陇的消息很快传到沈聿手里。 天色渐暗,士兵们原地驻营生火,几名将领围坐一圈,有人迟疑问道:“是否要回援仪陇?” 沈聿道:“不,大军继续向南蜀道前进。” “那仪陇怎么办?” 沈聿把军报扔进火堆中,看着火焰一点一点将信件吞没,为了混淆敌军视线,大军前进之后他便没再戴面具,猩红色的火光在男人冷峻的面容上跳动,他神色平淡,似乎对此毫不意外,更无半分担心。 “他们攻不下仪陇。”他说。 毫无根据的一句话,甚至没有一句解释,却没有一个人继续追问下去。 因为“林淮”已经摘下了面具,因为他们已经知道,说这话的人,是沈聿。 而沈聿,是不会出错的。 随即又有人问道:“可若是张铭照一直攻打仪陇,不肯发兵前往云陵怎么办?” 沈聿笑了笑,意味深长。 “他会来的。” 翌日。 已经攻打仪陇一天一夜的楚军疲惫不堪,张铭照脸色已经十分难看。 他的预估并没有错,仪陇的确守卫不足,城中空虚,沈聿安淮北等等几位有名的大将也的确不在城中,一切看起来都对楚军十分有利,可偏偏,就是攻不下来! 而这,都是因为仪陇城中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守将。 张铭照之前从未听说过他,向来定然是个小人物,可就是这个小人物,什么稀奇古怪的招数都有,一桶一桶的辣椒水往城墙上浇,但凡浇到身上或者眼睛里,士兵几乎就彻底废了,还往城楼下洒豆子,洒得几步一趔趄,士兵几乎站都站不稳。 十几万大军折腾了一天一夜,才勉强有些进展。 下属纷纷来请示:“是否还要继续攻打?” 张铭照咬牙:“就是死,也要把仪陇给我打下来!” 而就在这时,尘土飞扬,楚帝急报忽至。 翻腾的沙尘之中,传令的骑兵高举令牌,张铭照一眼认出此为天子御令,不是十万火急之事不会动用此令,心中油然升起不好的预感,他神色镇定地下马听令。 传令骑兵语速极快:“大周百万军队兵临云陵城下,陛下震怒令尔立刻暂停攻打仪陇,速速前往支援!” 张铭照霍然抬头! 第103章 终章(上) “哪里有什么百万周军?”张铭照不可思议。 “就算所有周军加起来也不到五十万, 陛下究竟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简直荒唐!这到底怎么回事?” 传令的军官这会儿倒不急了,慢悠悠下了马, 说:“张将军,陛下是怎么知道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周军已经打到他眼皮子底下去了, 你却坐视不管, 陛下能不震怒?” 张铭照愣在了原地。 传令官拍拍男人肩膀, 意味深长道:“张将军, 我知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你心里要清楚这个后果,能不能保住这顶官帽倒是其次, 关键是能不能保住这项上人头啊。” 张铭照沉默下去。 良久, 他抬起头,望向硝烟弥漫的仪陇城。 暮色悄悄降临,灰蓝色天空下,城墙下的尸体堆积如山, 残破的城门,如行尸走肉般麻木的士兵们仍然在不断向城门发起一次又一次的冲击。 张铭照知道, 支撑这些士兵继续向前的信念其实非常简单——那就是最终的胜利。 仪陇城内的周军并不多, 这一天一夜的抵抗已经是极限, 若按照这个攻势继续下去, 仪陇必破。 这是触手可及的胜利, 只要再给他一两天的时间。 只要一两天。 张铭照看了许久, 最终, 他收回视线, 低声道:“传我令, 鸣金收兵,原地修整半个时辰,向云陵进发。” 旁边下属急道:“将军——!” 张铭照抬起眼:“聋了吗?” 下属对视上男人充血发红的眼眶,登时悚然一惊,不敢再出声,立刻走开去传令了。 张铭照再次看向仪陇城门,男人方正的脸庞上皮肤焦黄粗粝,神色平静到了极点,几乎有些冰冷狠绝的意味,这是他最后一眼,很快他就收回了视线,开始看前往云陵的行军路线。 片刻,张铭照的目光定在了行军图上的一点。 南蜀道- 翌日,午时刚过。 常年萦绕空中的雾气散开些许,从空中向下俯瞰,苍翠山林连绵无边,只露出中间一条窄缝般的峡谷。 忽然,寂静的林间惊起一群鸟雀。 只听远处传来沉闷整齐的脚步声和马蹄音,片刻,楚军的旗帜出现在路的尽头。 打头的将领不是别人,正是萧鸷。在他身后,一眼望不到头的楚军不紧不慢地走着,已经进入这条名为南蜀道的峡谷。 他们并不知道,就在这片看似寻常的平静之下,已经有无数双眼睛锁定了他们。 不久,楚军已经走过南蜀道将近一半的长度。 林中潜伏的周军无声地拉紧手中的弓弦,对准楚军,只待一声令下,便可万箭齐发。 但奇怪的是,他们始终没有听到放箭的命令。 一直到打头的萧鸷已经平平安安地出了峡谷,周军也依旧没有接到命令。 山坡上,一处视野清晰的高地,王副将急道:“将军,若再不下令,就没机会了!” 他身边,沈聿放下窥筩,俯瞰着脚底看起来不堪一击的楚兵,半响,道:“传我令,不要放箭,放他们过去。” 副将瞬间瞪大了眼:“什、什么?!” 他难以置信:“将军,咱们在这里又是勘察地形又是准备作战计划,不就是为了伏击楚军吗?为何现在又要放他们过去?” “大头在后面。”沈聿淡淡道。 副将面露迷茫。 但沈聿只说了这一句,显然并没有要继续解释的意思,他转眸看过来:“还不去传令?” 对上男人深沉莫测的眼睛,副将忽然一个激灵。 他险些忘了,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人已经不是那个小小参将林淮,而是曾经决胜千里,与安帅齐名的骠骑将军沈聿。 虽然这两人只有一张面具的区别,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林淮沉默寡言,平时不该他开口时从不插嘴,为人极其低调,毫无架子,若不开口,甚至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可撤去这张面具之后,男人仿佛一瞬间变得威严冷肃,叫人忍不住敬畏,忍不住服从。他仍然和往日一样只是站在你面前,你却清楚地意识到——他是你要绝对服从,不容质疑冒犯的上级。 王副将深深低下头:“末将明白了。” 命令迅速地向四面八方传达开去,士兵们沉默着放下弓箭,眼睁睁看着楚军从眼皮子底下安然无恙地离开。 而直到最后一名楚军士兵从他们的视野中消失,他们也没有收到撤兵的命令,只能在原地继续漫长的等待。 楚军已经走出八里地,真不知他们还守在这里做什么?! 强烈的不甘和疑惑在周军中弥漫,气氛不知不觉变得浮躁焦灼。 一刻钟,两刻钟……小半个时辰已经过去。 将领们也都坐不住了,他们频频看向沈聿,可男人只是负手远望着西北方向,一语不发。 那是萧鸷离去的方向,亦是沈忆带兵前往的遂宁所在方位。 就在众人耐心耗尽准备发问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隐隐的闷雷声,空气中的灰尘仿佛都在隐隐地颤抖。 众将神色一变。 他们都是戎马多年,经验丰富的老将,自然一听便知——这根本不是要打雷下雨,而是只有数十万士兵才能发出的脚步声! 也就在这时,沈聿倏然收回视线,他的声音低沉清晰:“传令下去,全军备战。” 众人无不愕然。 沈聿的意思——难道这后面的,竟是楚军?!可—— “可将军是如何知道前面并非楚军主力的?”一人不禁上前,把所有人心中的疑惑都问了出来。 沈聿惯常都是用剑的,但这一次,他没有抽出腰间的佩剑,而是拿起了弓箭,在掌中握紧,“其一,张铭照生性谨慎,对南蜀道这样一个天然绝佳的伏击地点必然早有警惕。” “其二,”男人搭上羽箭,随意挽弓,弓弦弯出一个饱满如弯月的弧度,“萧鸷此人作战向来狼奔豕突,今日他却行军缓慢,举止小心谨慎,士兵们神色亦隐见紧张,显然是张铭照派这支军队来打前锋,只为做个试探。” 众人恍然大悟,不禁油然拜服。 他们自问都兵法娴熟,并不逊色于沈聿多少,可沈聿这份对人心,对战场,对细节的洞察力,却实在令人叹为观止,而这份胸有成竹的决断和气度,更叫他们望尘莫及。 随即有人皱起了眉,问道:“可方才我们放走了萧鸷这队兵,陛下又正在往此处赶的路上,若是两军相遇……陛下手下的兵比对面少,只怕……会有危险。” “不错,”沈聿熟悉了弓的手感,将弓放下,抬起眼环视着所有人,缓缓道,“所以,我们要速战速决。” 男人的声调很平静,可所有接触到他眼神的人都被那双黑眸中的冷意所震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说话间,楚军的旗帜已经遥遥在望。 沈聿搭起弓箭,眸光如利剑般直射向脚下。 “准备迎敌。” 前方打头阵的萧鸷已经平安经过南蜀道,张铭照没有再迟疑,下令大军全速前进。 然而就在大军已经深入峡谷中时,一侧山坡之上突然飞出一只利箭,速度之快,甚至仿佛刺破空气,带出隐隐厉啸。 箭尖所指,正是张铭照左胸口的心脏。 张铭照一无所觉,只是千钧一发之际,他突然毫无预兆地侧了侧身子。 噗呲一声,锋利的箭尖偏离心脏些许,深深没入男人右胸,剧痛顺着身体血脉和皮肤迅速地抵达大脑,张铭照脑子空白了一瞬,怔怔地低下头,看见了那支插在他胸前的利箭。 他嘶吼出声:“有埋伏——!!!” 就在他开口的这一瞬间,天空短暂地暗了一下,无数箭矢从天而降,遮空蔽日,清晰地倒映在所有楚军的瞳孔中。 下一刻,惨叫响起,无数楚兵中箭倒地,受伤的战马发狂扬起前蹄,冲出队伍,一片兵荒马乱。 张铭照在身旁人保护下,强忍着胸口剧痛下令:“快,稳定军心,带领大家做好防守,从南蜀道两侧出口退出去!” 这时,只听身前和身后杀声四起,几乎震破天际,竟是周军从两侧出口围杀过来。 这时两侧山林中的大周士兵们放完了箭,也抽出佩刀俯冲而下,与楚军战在一起。 场面顿时大乱,楚军完全被打蒙了,甚至毫无防守之力,张铭照拼命收拢军队,楚军才渐渐稳定下来,开始反攻。 然而大势已去,即便是张铭照是战神在世,也难以力挽狂澜,楚军被杀者,中矢者,死在马蹄下者几有几万之数,大周如有神助,愈战愈勇。 沈聿这一次并没有亲自上阵,而是一直站在高处俯瞰整个战场,眼看天色渐暗,却迟迟未见沈忆的身影。 在最开始商定迎敌之策的时候,他们约定沈忆率军前来南蜀道与大军合力夹击敌军,沈忆至今没来,定然是在路上遭遇了萧鸷率领的那一支敌军,被缠上了。 沈聿再一次望了望西北方,片刻,他回身嘱咐身边唯一一位参将:“周军败局已定,胜负不过是时间问题,我先行带领五千士兵前去救援陛下,此处战场就交给你们,切记,务必诛杀张铭照,但追击时要以柔克刚,温和劝降,绝不可穷追猛打。” 参将急道:“将军,五千士兵只怕不够,多带些人吧!” 沈聿摇头:“不可小看张铭照,不到最后一刻他绝不会放弃,我军虽然占优,但这是一场苦战,不到最后谁也不能放松警惕,我带走五千人足矣。” 说罢,沈聿下了山,清点五千精兵,亲自带队向西北而去,须臾便不见了人影,只剩滚滚沙尘在夕阳余晖之中飞扬。 沈聿猜的不错,沈忆正是遇到了萧鸷一行。 两边都急着行军赶路,相距几里时恰好迎面遇上,二话不说,立刻开打。 只是打了没多久,两边都发现不对。 沈忆这边立刻判断出来对方这一队兵的人数几乎是己方两倍,只怕是从沈聿在南蜀道的埋伏圈里跑出来的漏网之鱼,虽然离楚军主力还差得远,可对付他们绝对是绰绰有余。 而萧鸷本以为遭遇的乃是大周军队的几十万主力,可几次冲杀下来,他立刻意识到——人数不对。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萧鸷明白了所有。 攻打云陵是假,大军主力前往遂宁亦是假,沈聿从头到尾根本没有想过攻打云陵!他为楚国定下的真正的决战之地,就是他刚刚经过的,看起来没有一丝异样的南蜀道! 好一招围魏救赵,好一招瞒天过海,好一招神龙摆尾! 不杀沈聿,此人必成未来大楚之心腹大患! 萧鸷根本无需再想,张铭照现在必然已经遭到了沈聿猛烈的伏击,如今的大周,只怕现在就只剩了他手底下这不到五万的兵力。 男人猛然抬头,双瞳之中闪过慑人的嗜血红光,他盯住人群中那唯一一个女人。 事到如今,唯有杀掉大周天子,才有可能逆转此战胜负。 他即刻下令——不惜一切,全力进攻! 回过神来的楚军如同苏醒的猛兽,一改开始的小心翼翼,终于向着人数少得可怜的周军露出了锋利的獠牙。他们仿佛不知疼痛,更无谓生死,眼冒红光地冲进周军之中横冲直撞。 到了这个份上,什么兵法计谋都没用,唯一有用就是人数和拳头。周军从人数上便落了下风,加之此地道路狭窄,沟壑众多,一不小心便会滚到深沟大坑中去,这支军队里不少从中原调来的士兵,根本不熟悉此地地形,即便用力抵抗却仍然避免不了节节败退。 这张战斗从下午一直打到日落西山,两军皆伤亡惨重,挡在沈忆身前的护卫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宋十二卫更是几近全员战死,沈忆手执长剑,身上的轻甲已经有数处破碎,渗出血来,她已几近力竭。 再这样下去,必然全军覆灭。 眼看着萧鸷离她越来越近,沈忆握紧手中的剑,由仅剩的几个护卫掩护着,不动声色地靠近不远处的一处崖谷。 若真至绝境,相比于被杀或被俘,她宁愿选择这不知深浅高低几许的崖谷,若是运气好,说不定还能有一条生路。 萧鸷很快带人追了过来,沈忆面前最后的几个人也倒下。 血红的落日挂在天边,霞光万丈,金红色的云霭丝丝缕缕缠绕在天尽头,这是西南难得一见的晚照,也是沈忆见过最壮丽的落霞,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只有微风过境时,才会短暂地送来几丝枯草的山野气息。 沈忆站在崖边,沾了血的长发在风中飘荡,她平静地看着举刀冲过来的萧鸷,突然,手指一松,当啷一声,长剑掉落在地。 这双手今日举过太多次剑,杀过太多人,酸痛麻木到了极点,如今,已经连剑都握不住了。 萧鸷见她放下剑,只以为她缴械投降,引颈待戮,瞬间眸中精光大放,唇边不觉带上笑容。 沈忆冷冷看他一眼,毫不犹豫地回头,朝崖边奔去。 即便这是一条生死难测的路,她也要搏一搏! 十步,五步,三步…… 最后一步—— “沈忆!!!” 遥远的呼喊仿佛从天边传来,带着响彻千山万壑的隆隆回音,跨越无数时光和距离,在这一瞬间无比精准地直击沈忆耳膜。 她骤然止步,愣了一瞬,猛然转身。 沙尘滚滚,如烟幕飞扬,一人一马自这飞沙走石之中闯出,身披万千落日霞光,恍若隔世般重临她眼前。 男人发丝凌乱,风尘满身,满目焦灼和惨痛在触及她视线的一瞬倏然散去。他瞳孔微动,朝她身后的崖岸投去深深一瞥,继而不自觉紧抿起唇,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望向她。 他似乎无声地叹了气,然后说:“过来。” 沈忆心脏短暂地停了一瞬,然后嘣的一声开始疯狂地跳动起来。 完全是下意识的,她拔腿朝他奔去。 而正在这时,萧鸷也回过神来,他铮然拔刀,冷笑道:“你的确来晚了!” 话音刚落,他劈面朝沈忆砍去。 沈忆只得停下脚步,身子猛然后仰,险险避开这一击,然而还未等她站稳,萧鸷下一刀已然直朝她颈边而来。 沈忆闪避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刀光闪来,与此同时,沈聿身影袭来,他转动手腕,掌中长剑堪堪正要挡在萧鸷刀前。 然而,正在这一刀一剑即将相接之时,萧鸷唇边忽然勾出意味不明的笑意,下一瞬,他突然撤了力道,手腕轻转一个上挑,当胸朝沈聿捅去。 如此之近的距离,即便是神仙也难躲过这一刀,沈聿在最后关头侧了侧身,刀尖最终插进了他心脏偏下五寸的位置。 沈忆脸色瞬间变了。 傻子都看得出来,萧鸷这一刀从一开始就不是冲着她来的,萧鸷真正的目标,是沈聿! 也就是这时,沈忆才注意到萧鸷看向沈聿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成浓烈的鲜红,里面仿佛浸着血海,藏着深仇。 还未等她细想,身后一股大力袭来,沈聿一掌将她推向楚军的方向,让她彻底脱离萧鸷的攻击范围。 沈忆勉强站稳身子,急忙回头。 视线的尽头,沈聿向前推开了她,自己的身子则不受控制地朝着相反的方向后滑数步,最后堪堪停在了崖边。 下一瞬,萧鸷一个箭步直冲而上,扬起刀朝崖边已经没有任何退路的沈聿砍去。 这一刻,时间忽然变得极其缓慢和寂静。 慢到沈忆无比清晰地看到萧鸷手中刀刃在空中划出的弧线,看到沈聿胸口一滴一滴流成线的血珠,看到他未做任何抵挡,任由那刀刃深深没入肩胛,身体同时被撞离崖边,开始下坠,看到在最后一刻,他死死抓住萧鸷还没来得及松开刀柄的手,猛然一拽—— 这两道身影就这么翻滚着,一同坠入了深不见底的崖谷。 心脏在这一刻仿佛永远停止了跳动。 沈忆呆呆地看着那条断崖的边线,天边落日彻底沉没入地平线,人间陷入黑暗,耳边寂静无边,崖边空空荡荡,仿佛从来没有人出现,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她的幻觉。 不知过了多久,沈忆迈开僵直的双腿,直勾勾地盯着崖岸,走了过去。 她一直走到悬崖的最边上,谷底的凛冽寒风朝她扑来,沈忆恍若未觉,只是一眨不眨地望着谷底。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谷底没有一丝光亮,什么都看不见,如同一张漆黑的深渊巨口,无声地朝她张开了黑洞洞的大嘴。 她看不见他。 她根本看不见他。 “沈、沈聿。”她无意识地喊了声。 没有回应。 “沈聿。”她提高嗓音。 仍然没有回应。 “沈聿!”她声线止不住地发颤,大声地喊他,“沈聿!!!” 她高声的呼唤在重重山壁之间回荡反弹,变成一声又一声的回音反复重叠,响彻整个崖谷,寂寥空旷地返回到她耳畔,如同天地在她耳边的一声叹息。 没有人回应她。 沈忆伏趴在崖边,眼前的整个世界都被黑暗和寂静笼罩,她从未有一刻觉得自己如此渺小。 直到身后响起无数脚步声,有火光自身后映来。 “陛下。” “陛下!” “陛下……” 混沌的意识迟钝地回归清醒,沈忆直起僵硬的身子,缓慢地站起来,转过身。 黑夜中,无数火把映亮她的眼底,将士们站在不远处看着她。 所有情绪瞬间如潮水般褪去,沈忆稳住声线,“楚军如何?” 王昶上前答:“战死者十数万,俘虏二十万,我军大获全胜。” 沈忆缓慢点头:“你们做得很好。” 王昶忙道:“臣不敢,这都是沈将军的功劳,咦?沈将军何在,怎么没看到他?” 空气突然凝固了一下。 “沈聿不慎坠崖。”沈忆说。 王昶瞠目。 沈忆语调很淡,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有劳王将军,立即派人去崖下寻找,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话至最后,终是逸出几丝颤抖的尾音。 王昶收回震惊的眸光,思索片刻,道:“末将即刻着人搜寻。只是……还有一桩事要禀报陛下,前日仪陇城中来了一名女子,该女子自称京城云华郡主,声称有关于沈将军的重要事情要亲口告诉陛下,仪陇城守将不敢擅自做主,只好将此人送了过来,此刻人已在军中,陛下是否要见?” 沈忆本想说不见,然而听到一半,她改了主意,道:“带她过来。” 人很快过来了,果真是云华。 沈忆望着崖边,背对着她。 云华开门见山:“沈聿在哪?” “坠崖了。” 云华神色一震,她猛然看向崖边聚集的身上捆着长绳的士兵,原来这些人就是下去找沈聿的。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云华喃喃道,片刻,她抬起头,眼眶已然红了,“他武艺那样好,怎么会坠崖?” 沈忆的声线在夜风中断断续续,有些模糊:“可能是为了救我。” “你说什么?”云华的目光瞬间如利箭般指向她,声音突然拔高,“那为什么他坠崖了,你还好好地站在这里?!” 沈忆终于转过身来,冷白的面容在这暗夜之中显得十分淡漠:“不然呢?跳下去殉情?” 云华一步冲上来,死死抓住她的衣领,“沈忆!你至少应该亲自下去找找他吧!你怎么可以这么无动于衷?你知不知道他有多喜欢你,你知不知道他为你做了多少!!” “那又怎样?”沈忆牢牢扣住云华的手腕,将她拽开,神色冷如冰雪,“这也改变不了他让我国破家亡的事实,我肯派人下去寻找已经足够对得起他。” “你——!”云华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杏眼中满是怒火。 沈忆没再看她,转过身望向崖边,将颤抖的指尖攥进掌心之中,“你若只是为了来指责朕的,那你可以走了。” 云华看着女人冷漠的背影,手指越攥越紧,越攥越紧,最后,她垂下头,忽得笑了一声。 再抬起头时,她整个人仿佛忽然间平静下来,只是用一种刺骨嘲讽的眼神望着沈忆。 “我问你,若是沈聿还活着,你准备怎么办?” 空气突然间沉默下去。 过了很久很久,沈忆说:“不怎么办。” 云华盯着她,一字一字问:“不怎么办是什么意思?” 沈忆望着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崖边:“我跟他说清楚了,我不会怪他,我们两个之间的所有事情一笔勾销,以后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不必再有交集。” 云华冷笑,一字一句仿佛淬着毒:“所以这就是你在承元殿养男宠的理由?这就是你可以当做你和沈聿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借口?” “这不是理由,也不是借口,”沈忆平静地说,“这是事实,是选择。我是大周的帝王,难道要为了一个根本不可能在一起的男人终生不嫁,断了自己的血脉,将费尽心血得来的江山拱手他人吗?” 云华眸光颤动,看着女人微微摇着头,“沈聿怎么会喜欢上你这样的女人,你信不信,若沈聿坐在你这个位置上,他必会终生不娶,孤独一生,直到老死!而你,根本不配他如此喜欢。” 沈忆好一会儿没说话,再开口时,她的声线忽然变得冰冷无比:“世上不会有这样的人。你可以走了。” 她自幼跟随梁帝左右,四岁开蒙,八岁旁听朝政,十岁开始学着和朝臣打交道,见惯了人心如水,尔虞我诈。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在世人眼中,比起权力,生死,理想,爱从来都微不足道。 “你居然不信?”云华冷笑,她似是气极了,胸口上下剧烈地起伏着,“好,好!那我便告诉你。” 她的眼神隐隐透出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仿佛是突然之间下定了某种决心,紧紧盯着沈忆,大声道:“你以为,当年真是沈聿害得你国破家亡吗?你错了!” 沈忆背对着她,原本平静得几近死寂的眸光忽然凝固住。 云华一步步逼近她,每一个字都像是嚼碎了吐出来的,“他是偷看了你们大梁的舆图,他也确实临摹了下来,可我实话告诉你,当年他传出去的,是一张假图!” 瞳孔瞬间扩大,沈忆霍然回头,“你说什么?!” 看到她的反应,云华的语调反而从容下来,“那张舆图,沈聿并没有全部照搬,而是更改了许多重要关口和军营信息,目的就是为了让大魏不那么轻易地攻下梁国,若非沈安调换了真假舆图,大梁根本不会灭亡。” 瞳孔不自觉扩大,沈忆整个人僵在了原地,她想继续追问云华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话——也许在听到这些话的一瞬间,她就已经明白了一切。 眼前,云华的嘴唇一张一合还在说些什么,可她已渐渐地听不清了,眼前逐渐变得模糊,无法聚焦。 她想起那日在天牢中,她满腔绝望刻骨的恨意,对他说:“你把一切都毁了,我们不会再有以后。” 想起营帐之中,她给沈聿上好药,无比释然平静地对他说:“你没有错,我也没有错,或许只是我们没有缘分吧。” 想起临别之时,秋风萧瑟,男人沉默深邃的眸光烙在她眼底,让她保重,而彼时,她对他说了什么? 她说:“此战若胜,将军想娶妻纳妾,荫庇子孙,朕……无有不应。” 她那时并没想到,这真是他们此生的最后一句道别。 火光明灭,女人的面容一点一点褪去了血色,惨白如雪。 耳边遥远模糊地传来另一道声音。 “沈忆,就算大魏所有人都对不起你,沈聿也从来都对得起你,他从来都对得起你。” “嗡”的一声,脑中忽然回荡起强烈的耳鸣,眼前眩晕得厉害,仿佛有人拿起棍子撬开了脑壳在里面翻搅,但这些加起来,也不及心口万分之一的痛楚。 痛苦达到顶峰那一瞬间,意识突然被强行关闭,沈忆倒头栽了下去。 第104章 终章(中) 圆月当空, 银色月光静静笼罩漆黑的山林。 谷底一片茂密的竹林里,地上的一袭黑影微微动了下。 沈聿睁开眼睛,洁白无瑕的硕大银盘映入眼帘, 数丈高的翠竹拔地而起,直冲云霄,细长碧绿的竹叶随着夜风飘飘扬扬落下。 他仰面躺在地上, 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他这是……没死? 看这月亮的方位, 他应该只是短暂地昏厥了一会儿。 山中竹林茂密, 目光所及之处, 皆被厚厚的灰黄色竹叶覆盖着,背部的触感松软厚实,想来正是这是长年累月堆积起来的漫山竹叶救了他一命。 沈聿试着坐起身, 手指刚动了一下, 痛楚便沿着四肢百骸传了过来,尤其胸口和肩胛两处,仿佛被生生撕裂,血一直在往外渗。 他掏出随身携带的药瓶, 洒了一大把止血的药粉上去,撕下布条将伤口紧紧系住, 然后扶着手边的竹枝慢慢起身。 刚站起来, 眼前袭来一大片重叠的黑影, 头晕眩得厉害。 沈聿抬手用力地按了按眉心, 缓了片刻, 朝不远处掉落在地上的佩剑走过去。 他伤得太深, 虽然下了猛药, 却也不过是饮鸩止渴, 身体由于失血过多已经十分虚弱, 根本撑不了多久,他必须要赶紧找到大军。 沈聿慢慢走过去,弯下腰正要捡起剑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极细微的声响,像是一茎细瘦的竹枝伶仃清脆地落在地上,微不可闻。 沈聿毫不犹豫地一把抓住剑柄,低头俯身向前翻滚数圈,下一刻,一道刀光从他原本的位置划过,在夜色中闪亮如银线,像暗河中忽然跃起的一线鱼鳞波光。 沈聿在地上翻滚数圈才勉强止住身体前冲之势,眼睫抬起,澄明月色下,竹林幽寂,一道人影仿佛凭空出现,背对着月光,面朝他持刀而立。 沈聿看着此人,缓缓吐出一个名字。 “萧鸷。” 他果然也没有死。 那人投来一束视线,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语气中透着危险的玩味:“原来就算是大名鼎鼎的沈将军,也会有这么凄惨狼狈的时候。” 方才在地上滚了几遭,沈聿刚包扎好的伤口又开始出血,须臾便将布条染得鲜红,他以剑支地,慢慢站起身,道:“杀你,足够了。” 萧鸷眸色陡然一暗。 朦胧黯淡的月光下,男人浑身沾满了泥土和鲜血,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看起来不堪一击,可即便如此,这句“足够了”还是像什么言出法随的金令般,叫人心底油然而生一种讨厌的笃信。 萧鸷死死攥着刀柄,掌心深深印出刀柄雕刻的纹路。 他永远忘不了一年前的那个雨夜,他从滚滚雷声中醒来,周围嘈杂无比,都是来回奔走的人声和脚步声,他冒着大雨往主帅营帐赶去,就在几步之遥时,看见了沈聿。 兵荒马乱之中,年轻的男人冲破雨幕,单枪匹马风驰电掣而来,闪电划过,映亮他冰冷锋锐的眼眸,如杀神率千军万马降临人间。冲天而起的火光之中,男人微微侧头,隔着连成线的瓢泼雨帘,毫无感情地瞥了他一眼。 这一眼如死神冰冷的凝眸,凛冽杀意刹那间牢牢锁定他,极致的恐惧瞬间疯涨,萧鸷大脑一片空白,脖颈仿佛被人紧紧掐住,难以呼吸,一直到沈聿收回视线,带着他那被俘虏的父亲扬长而去,他终于恍惚回神。 这是他和沈聿之间的第一次交锋,他不战而败。 代价便是楚军军心动摇,大败而归,而他则屈辱地失去了自己的父亲。 这一年里,萧鸷无数次梦到那个雨夜,沈聿这两个字就像恶鬼一般无时无刻不缠绕着他,成为他的梦魇,执念,心魔。 他举起刀:“死到临头还嘴硬,沈聿,今日你我便做个了断!” 然而沈聿只是看了他一眼,声音淡淡的:“你心有杂念,不是我的对手。” “闭嘴!”萧鸷怒目圆睁,当啷一声,举刀砍来。 沈聿举剑的手极稳,挡回了这一击,脚下却后退了半步。 萧鸷眼睛死死盯着沈聿,一刀连着一刀,眼底充血,如一头发狂的猛兽。 他身上只有一些坠崖过程中的轻微擦伤,情况比一只脚已经踏进鬼门关的沈聿好上数百倍,他不信就这样还不能杀死沈聿,他不信! 杀意伴随着愤怒在心口肆虐,萧鸷出手逐渐变得毫无章法,并且越来越快,越来越粗暴,沈聿一退再退,手指几乎使不上力气,只能勉强避开要害。 没多久,男人全身上下数道刀口,已然成为了一个血人。 可不论萧鸷用了多大的力气,找了怎样刁钻的角度,也只能在沈聿身上留下一道刀口,这个男人仿佛拥有不死之身,挨了这么多刀,流了如此多的血,却还能站得直,拿得稳剑。 萧鸷愈来愈暴躁,被耗得差不多的耐心反复在底线横跳,他终于按捺不住,本该回防之时,他断定沈聿已没有反攻之力,冒险扬刀砍了过去。 下一瞬,他听到“噗呲”一声,利刃穿透血肉,萧鸷缓慢地垂下眼,看到了深深没入自己心口的剑刃。 眼帘抬起,是男人漆黑的眼眸,仍然像他初次见到的那般,冰冷漠然,冷厉狠绝。 “原来你刚才……刻意保留力气,只为伺机……一击必杀……” 说完,萧鸷的身体软软倒了下去,再没了一丝声响。 与此同时,砰的一声,长剑掉落,沈聿跪倒在地。 鲜血顺着他的胸膛,肩颈,手臂滴滴答答地滑落,染红脚边一片又一片枯黄的竹叶,浓艳妖娆。 过了很久,指尖终于恢复些许力气,沈聿摇摇晃晃地起身,由于长时间失血,头晕得厉害,眼前叠着大片大片的黑影。 他扶着竹子,踉踉跄跄一步一步往前走。 脑中只剩一个念头——他要回军中去。 至于为什么要回去,那里又有谁,他已经没力气去想,他只知道,他要回去。 没多久,出了竹林边缘,沈聿抬起眼,模模糊糊看到漫山遍野的苍翠绿意中几根嶙峋的枯枝。 褐黄色的树皮皱巴干涸,树枝上一片叶子也没有,光秃秃地僵在空中,泥土里露出枯朽的虬结粗根,这是一棵枯死许久的槐树。 沈聿眼前忽然恍惚起来。 当年在梁宫的和光堂中,有一棵跟这棵很像的大槐树。 只是那棵槐树更粗壮,更茂盛,到了春日里槐花盛开的时候,随便刮过一阵小风,就能下起十分盛大的花瓣雨。 洁白柔软的槐花飘飘扬扬,一身红裙的少女坐在树下,托腮仰头望着这片遮天蔽日的绿荫,乌黑的发丝随着花瓣起落飘荡。 “……阿野。” 他轻轻开口唤她,声若呢喃。 少女回过头来,脸上没有他熟悉的笑靥,而是疏离地,陌生地远远看了他一眼,紧接着她便转回身,向远处走去。 少女纤细的身影如一道抓不住的雾气,很快消失了。 沈聿眨了下眼睛,时光仿佛瞬间回溯,一切都回到最初的模样,没有盛大浓郁的树荫,只有一棵干死皲裂的枯树。 男人求生的眸光忽然黯淡。 良久,他拖着僵硬无力的双腿,深一脚浅一脚,向枯树走过去。 抬起手,指尖缓缓在粗糙干枯的树皮上划过,留下一抹鲜艳浓深的血色,血顺着手腕向下淌,但不知为何,他竟感觉不到半分疼痛,意识轻飘飘的,仿佛已经和身体分离开。 身后忽然有人轻声唤他:“聿儿。” 沈聿回过头去。 午后静谧的阳光透过书房的琉璃窗扇洒进来,深色的黑木桌案呈现出沉静古朴的光泽,五六岁的男童从凳子上跳下,手中高高扬起字幅向门口跑去,一头扎进妇人怀里。 “娘,先生今日夸我的字有长进了,你看!” 妇人蹲下身子揽住他,接过字幅细细端详,笑着点头:“我们聿儿真用功,字写得越来越好了,你爹见了一定很高兴。” 高大威严的男人出现在两人身后,“我看看。” 他拿起字幅,小童仰起头,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一双小手在身前交握,攥得紧紧的。 男人扫了一眼,皱起眉:“未见有长足进步,只是先生几句夸赞便得意忘形自吹自擂,如此心性,日后怎成大器?” 小童面颊唰地一下涨得通红,一双手生生攥得发白,他接住被男人丢下的字幅,垂下头轻声说:“父亲教训的是。” 男人大步离开,妇人面露无奈,摸了下他的头,转身追着男人走了,“你也真是,怎么能这么说……” 小童孤零零站在书房门口,看着两个人越走越远,最后垂下头,默不作声地攥紧手心,原本整齐漂亮的字幅团成一团,变得皱皱巴巴。 他捏着这纸团,安安静静地转身进了书房。 小小一团身影消失在门口,再次迈出房门时,已经变成一个挺拔清隽的少年。 他立在门前,看着他的父亲迎面走来。 也就是这时,他忽然发现他不用使劲仰着头就能轻松看到男人的面容,他的父亲依旧像他记忆中那样深沉威严,不苟言笑,只是眼角多了些纹路,深深的法令纹从他嘴角两边向下延伸,透着古板和严肃。他戎马半生的父亲,又多了几分风霜之色。 男人负着手对他说:“收拾一下,明日随我去北疆。” 少年张了张口,还未来得及说话,妇人自远处急急奔来,挡在他身前,“老爷,聿儿还小,战场上刀剑无眼,伤了他可怎么好?老爷,咱们就这一个孩子,求您心疼心疼聿儿吧!” 男人深深皱起眉,语调透着不为所动的冷漠,“他是沈家未来的家主,以后注定要上战场,现在就怕,干脆一辈子都躲在这院子里别出去了。” “老爷——”妇人还想再劝,少年握住她的臂弯,将她从身前拉开,尚有几分稚嫩的面容上透着与他这个年纪并不相符的坚毅和沉静。 “一切听从父亲安排。” 朝阳初升,马蹄扬起,烟尘滚滚,湮没城楼上女人挥别的手臂和马背上少年单薄的背影。 沙尘散去,手执长剑的少年缓缓走来,背后是边关破败绵延的残垣和一弯银白钩月。 他朝沈庭植的营帐走去,刚才领悟了新的剑招,他想给父亲看看。 一路上,熟悉的声音此起彼伏。 “阿聿练完功回来了?” “这么晚了还在练功,阿聿真刻苦啊!” “小聿练功练得人都瘦了,要不要来阿嬷这再吃点?” 少年噙着淡淡笑意,一声声回应过去,到了沈庭植营帐前。 帐帘刚掀开一条缝,里面的说话声隐隐约约传出来。 一人道:“我方才从练兵场回来,瞧见阿聿还在练功呢,他天赋极高,又沉得下心肯吃苦,日后必成大器啊。” “他哪称得上天赋高,”他听见父亲的声音,并无半分丝毫欢喜之意,“不过尔尔,若是这样还不肯努力,也不必在这军中待下去了。” 帐帘悄无声息地放了下去,仿佛从来没有人来过。 帐外,少年唇边的笑意蓦然退去,他抿紧嘴唇,转身沿着来时路折返。 月上中天,静静笼罩着练兵场上少年伶仃单薄的身影,他不厌其烦地一次次挥剑,一次次倒下,一次次爬起,仿佛永远不知疲倦,仿佛感觉不到累和痛。 斗转星移,仍是同一片凄清月色,少年在月下纵马狂奔。 月亮升起又落下,从北疆到京城,少年日夜兼程,终于在最后一刻,踩着金黄的暮色进了城门。 进了沈府,他一路狂奔,几日几夜不眠不休的脸色白得吓人,一双眼睛布满血丝,径直冲进妇人卧房。 他的母亲安静地躺在床榻上,上次见面时还美丽莹润的面庞瘦得凹陷下去,整个人仿佛一具骨架子,孱弱枯槁,瞧见他之后,女人黯淡的眼眸燃起些许光亮。 “聿儿,瘦了。”她朝他伸出手。 少年冲过去,紧紧握住这双手,“娘,娘你不会有事的,我去宫里给你请太医。” 他说完就要走,女人的指尖忽然用上极大的力气,死死握住他的手,“聿儿,娘没有多少时间了,最后陪陪娘,可好?” 少年怔怔回眸,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了下来。 他合拢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掌,把女人的手紧紧捧在手心,“娘……不要死,不要死……” 女人看着他,眸光哀伤又温柔,无力地对他绽开笑容。 她还在说着什么,轻声细语的样子像极了往日里唠叨的碎语,如同春日里风拂过柳梢头的轻响,一声一声钻进他耳中。 可少年只是呆呆地望着她,眼底是庞大深切的恐惧,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直到女人的声音戛然而止,耳边再无一丝声响,一切都静得可怕,眼泪夺眶而出,少年瞬间泪流满面。 他握着女人变凉的手,从日暮坐到天黑,直到负责后事的管家过来敲门,他放开母亲的手,俯身叩拜。 一个头磕在地上,再抬起时,少年身披麻衣,头戴白巾,安静沉寂地跪坐在灵位前,眼眶通红。 偌大沈府一片洁白,处处缟素,灵幡在风中飘扬,一眨眼,惨白染成大红,肃穆的白幡变成了鲜亮的红绸。 外面锣鼓鞭炮震耳欲聋,人声鼎沸闹作一团,屋内,一身白衣的少年挡住男人的去路。 他看着男人身上大红色的喜袍,眸色渐红,冷笑着问:“你明知白氏用尽心机落水就是为了嫁你,为什么还要娶她?我娘尸骨未寒,你就这么待她?” “住口!”男人厉声呵斥,“我娶不娶妻,何时娶妻,自有我的考量,不是你能置喙的!” 说罢,男人越过他向门外走去。 少年忽然抬起手一把拽住他。 “谁说抱了她的身子就一定要娶?迂腐,无能!你根本配不上我娘,”他紧紧拽着男人的手臂,睁大眼睛死死瞪着他,大声说,“你根本算不上是个男人!”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如此忤逆他向来敬畏尊重的父亲。 “啪”的一声脆响,男人阴沉着脸,干脆利落地给了他一巴掌。 血丝顺着嘴角流下,口腔里充斥着浓浓的血腥气,而他的父亲只是冷冷看他一眼,拂袖而去。 他成亲去了,和那个即将成为他继母的女人。 外面阳光灿烂,屋里却阴暗潮湿,一门之隔,仿佛两个世界。少年一动不动地站在昏暗的阴影中,神色一点一点变得冷漠。 他当日便回了北疆。 无数个深夜,少年独自一人默默练功,陪在他身边的只有边关亘古不变的一轮清月。时光飞逝,练剑的少年个子长高,肩膀变宽变厚,越来越沉默寡言,清隽的脸庞褪去稚嫩,凌厉的眉眼线条初现雏形。 此后数年间,他回京城的次数屈指可数。 五年后,沈庭植得诏回京,再次迈入沈家大门的少年身姿挺拔修长,身量几与沈庭植齐平,肩膀宽阔有力,如一柄经过风沙历练打磨的出鞘利剑,隐现锋芒。 那只见过潦草几面的继母白氏笑着前来迎他们。 少年的目光在她那张假笑的面容定了片刻,视线下移,落在女人隆起的小腹上。 男人自然而然地搀起她,一只手同时小心翼翼地扶在她腰间,向屋内走去,两个人都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仿佛忘记了他的存在。 少年停在原地,一眨不眨地望着两人的背影,没有再往前走一步。 他的父亲和这个据其称并不喜欢,甚至十分厌恶的女人有了孩子,而更可笑的是,他竟毫不知情。 一个暴雨如注的夜晚,他的父亲有了另一个儿子。 他亲自为他取名沈霄。 珠璧连霄汉,万物仰重光。 这是一个饱含爱意和期许的名字,父亲一定很爱他。 深夜,少年悄无声息地潜入女人的卧房,借着月光,他静静地打量着这个刚出生没多久,眼睛还没睁开的孩子。 冰凉的手指伸出去,放在婴儿脆弱细嫩的脖颈上,他冷冷地看着这个孩子。 他凭什么出生?他根本不应该出生。 手指即将收紧的那一刻,身后传来女人缥缈的声音,“聿儿,你在做什么?” 少年猛然回眸,月色下,他的母亲一袭白衣,如月中仙子,笑容和他记忆中一般温柔。 “娘……”他喃喃地说,一瞬间湿了眼眶,“我要给你报仇……”他咬着牙,把泪水混着恨意吞入腹中,“我要让他们痛苦地活着,我要让他们知道失去亲人是什么滋味!” “聿儿,”女人无奈地唤他,“你若这样做了,你这一生都会活在愧疚中,他们不值得你赔上自己的一生,这是娘不想看到的,娘只希望,你能过得平安快乐。” “娘……”泪水潸然滑落。 月下,女人的身影渐渐模糊散去了,少年怅然若失,良久,收回了手掌。 他最后看一眼这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孩,方才那一瞬间的脆弱和愤恨已经消失,少年的神情重新恢复成深不可测的平静,他推开门,走了出去。 大门开启,一步踏出,少年已置身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上,面前高台之上,瑞霭升腾,天子头戴冕旒,威严深沉。 许多人围着他,手中拿着尺寸和纸墨,在他身上比划来比划去,像摆弄一个木偶一般随意摆弄着他,同时飞快地在纸上记录下一些不知做何用处的数字。 而沈庭植站在一边,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终于,这群人结束了对他的折磨,一个领头的太监恭恭敬敬地跪下:“回禀陛下,沈公子身形容貌皆与殿下相差不多,可以一试。” 可以一试?试什么? 少年下意识蹙起浓眉,这时,天子温和带笑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沈爱卿,大梁要求我朝派遣一皇子前往游学,你当听说了,朕的大皇子有望成为未来一国储君,五皇子尚在襁褓之中,最合适的翊王身体病弱,怕是禁不起这遥远路途,故而朕想找个人假扮成翊王模样,代替其前往大梁,爱卿之子沈聿有勇有谋,年龄模样正与翊王相仿,不知爱卿意下如何?” 少年愣住了。 原来是让他代替季祐风前往大梁为质,可——那是大梁,与他们交战多年,早已不共戴天的大梁。 两国关系微妙,即便有大梁的公主前来和亲,也说不定哪天就会翻脸,这哪是去为质,这是去送命! 父亲不会同意的。 他是他唯一的儿子,沈家日后都要指望着他,父亲也要指望着他继承衣钵,把神策军发扬光大,父亲绝不会同意的—— “臣,遵旨。” 少年怔怔地看着男人俯首的背影,后知后觉—— 他如今,已经不是父亲唯一的儿子了。 他的存在,对任何人来说,都已经可有可无。 少年无声咽下自嘲的笑意,头颅低下,双手交握举至与眼睛齐平,挡住脸上的苦涩。 “沈聿,遵旨。” 少年再直起身时,面前宝座上坐的已经是梁帝。 面对他这个敌国派来的质子,梁帝的语气算不上厌恶,也说不上多么温和,只是淡淡地说:“这一年你便住在和光堂,若有什么要求,直接来向朕提便是。” 少年平静地应声,他想,他应该不会向他提什么要求的。 他没有资格。 他住进了和光堂,这里偏僻清净,没有人监视他们的行动——至少明面上没有,他和沈安生活得很平静。 只除了有一日,他晚膳后在和光堂门前的宫道上散步消食,这条路上向来鲜有人迹,那天却好巧不巧地路过了三四个穿着锦衣的公子。 他们朝他露出不怀好意的笑。 “你就是住在和光堂的那个魏国质子?” 少年没理他们,转身向和光堂走去,这却惹恼了这群公子哥,他们竖起眉毛,卷起袖子。 “区区一个质子,竟也敢不把我们放眼里!” 他们冲上来,用拙劣得可笑的招式攻击他打骂他,少年被推搡倒地,洁白的衣襟上很快遍布脏乱的脚印,但他只是蜷缩起来,保护好脑袋和胸腹,从始至终没有反击,尽管这些草包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他没有还手的资格。 少年麻木地承受着拳打脚踢,默默忍耐着这场漫长的单方面凌辱,一次又一次地在心里想:这次,应该快结束了吧? 然而没有,这群人并没有停下,也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们似乎发现了一件十分有趣的乐事,津津有味,并且乐此不疲。 最终让他们停下来的是一声突如其来的怒叱—— “放肆!” 只是短短两个字,落在他身上的拳脚却突然间全都停下了,少年趴在地上,听见这些人战战兢兢地回话,声调完全不复方才的嚣张气焰。 这两个字,他曾听沈庭植训斥士兵时用过,也听母亲呵责不听话的奸猾奴才时用过——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对下级有着绝对统治和压制的上级才会使用的词语。 应该是一个地位很高的女人,他想。 少年撑起手臂,慢慢地站起身。 出乎他的意料,这个女人相当年轻,甚至不能说是女人,应该是少女,因为她看起来甚至还没有他大,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的气场和威势。 少女扬起下巴朝他点了点:“道歉。” “抱歉抱歉!”他们立刻争先恐后地向他道歉,又是鞠躬又是行礼,就差跪下。 少女轻轻瞥他们一眼,“滚吧。” 几人落荒而逃。 少年收回视线,转身朝和光堂走去。 身后传来少女的声音,没了盛气凌人的威压,在这金黄暮色中清亮悦耳地回荡。 “你是谁?” 他微停了一瞬,没有转身,也没有说话,继续向前走去。 身后没有脚步声,她没有追来。 那些人喊她殿下,想来是某位公主。 而据他所知,梁帝膝下唯有一位视若珍宝的永昭公主。传闻永昭公主天资聪颖,三岁识字,五岁熟读经史子集,八岁便可与朝臣当庭对辩朝政,十岁时,已名满天下。 不曾想,原是这般娇俏动人模样。 但他身为敌国质子,不会,也不该,同这位永昭公主有半分瓜葛。 少年迈入和光堂,回身紧紧阖上了大门。 日升月落,日夜交替,大门忽然被人从外面一把推开。 一个圆圆的脑袋探了进来,几乎快被他淡忘的少女面容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眼前。 她看见他,漂亮的眸子瞬间绽放出光彩,“果然在这里,你就是那个魏国派过来游学的皇子吧。” 少年微怔。 他没想过她会特地找过来,他也不明白,他这样一个可有可无的人,有什么值得她亮起眼睛的。 他冷漠地回应她,试图将她拒之门外。 这样一个高高在上的公主,被他一个身份卑微的质子如此冷眼相待,她不会再来了,他想。 可她依旧来找他,每次出现都笑嘻嘻的,仿佛看不到他的冷淡。 她似乎对他有着超乎寻常的耐心,并且在之后的一年里,始终如此。 她带他溜出宫玩,带他进入她的世界,那个他过去十四年里从不曾踏入的世界,那里五光十色,有漂亮的艺伎,香喷喷的鸭花汤饼,可口的酥山,还有一张笑靥嫣然的少女面庞。 他初次来到这个不甚熟悉的世界时,面上装的淡定,实则方寸大乱,他不知道听完小曲儿之后还要给赏钱,也不知道这世上居然还有乌黑色的梨子——冻的邦邦硬,一口咬下去,差点把他的牙崩掉,少女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突然开始捧腹大笑。 后来他知道,这是冻梨,要放进冷水里化冻了才能吃。 但他也无所谓被她嘲笑,她笑起来很好看,眼睛眯成弯弯的月牙儿,嫣红的唇瓣中露出几颗整齐洁白的小牙,像春日破土的小笋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喜欢看她笑。 终于有一次,她带他去玩投壶,轮到他上场,他无需瞄准,也并不讲究姿势标准不标准,只信手去扔。 二十发二十中。 全场惊呼,少女惊得嘴巴都合不拢,又掏钱买了二十支。 依旧二十发二十中。 她还要再去买,他无奈拦下她,“你若不是为了赌具,回和光堂,我投给你看,想看多久看多久。” 少女好奇:“你能投多久?” “百发百中。”他说。 她倒吸一口凉气,震惊地瞪圆了眼睛。 “怎么,”他疑惑,“这很难吗?” 她忽然正色:“很难。据我所知,我身边没有人能做到,即便是极受父皇夸赞的宋一。” 她用一种极其不可思议的语气赞叹道:“你太厉害了!” 少年忽然愣了一下。 很厉害吗?他从来不觉得。 在沈庭植眼中,他一直都只是一个天资一般,勉强靠着勤学苦练才能在军中一众佼佼者之间立足的——平平无奇的人。即便有人夸赞他,沈庭植也只会说,“他们是为了恭维你”。 可这一次,是她夸他厉害。 他不信别人说的话,但他信她说的话。 少年浅浅笑起来,这是他第一次,为自己有此等武艺而感到骄傲。 而这也并不是唯一一次。 在后来的很多个时刻,少女都用她亮晶晶的眼睛告诉他,他特别厉害,她欣赏他,喜欢他! 万丈高楼在少年心中拔地而起,在她的注视下日益庞大牢固,自此坚不可摧,无往不胜。 除了他以外没有人知道,支撑这座庞然大厦的地基,只是一双饱含惊叹和欣赏的眼睛。 其实他觉得她比他厉害。 她仿佛有着无限的精力和活力,永远不知疲累,永远不会难过,并且永远有办法将他拽出记忆的泥沼。 很久之后,他问她为什么对他这么好。 少女盘腿坐在槐树下,咬着笔杆看奏折,闻言抬起眼,眸底中如有繁花盛放,她嬉皮笑脸地对他眨眼,“因为我喜欢你呀!” 他迟疑:“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一口打断他,脸上不正经的嬉笑忽然消失了,少女歪了下头,神色有种不真切的温柔,“我就喜欢你呀。” 少年怔住了,这一次,他很久很久都没回过神来。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的生命里会有一个人,爱他如醇厚浓烈的酒,如不知起源的风,如妙不可言的诗,非他亲缘,却胜过亲缘。 “当啷——” 耳边忽然响起清脆的剑鞘坠地之声,大脑深处传来一瞬间的疼痛,失重感传来,身体重重倒了下去。 他快死了。 他实在伤得太重太重,身体已经向他示警,若再不醒过来,或许他真的会死在这里吧。 记忆中的少年仍贪恋地望着大槐树下的少女。 这是他这一生走到现在,遇到的最动人的风景。 而他终是亲手将这风景毁了。 一别经年,恍如隔世。再次见面时,少女褪去了稚嫩,冷艳无方,已经很少再笑,即便笑起来,更多的也是冷笑,讽笑,玩味戏谑的笑,不达眼底,冷漠疏离。 对此他无可指摘,因为他难辞其咎。 唯有逼宫之后他二人一起住在朝阳宫的那几日短暂光景里,她难得活泼些许,身上终于有了往日明媚生动的影子,他一片一片地四处捡起这些珍贵的碎片,藏在心里,他知道,这或许是她此生爱他最后的证明。 那一天终是到来了,爱与恨都相抵,过往烟消云散。 他的阿野原谅了他,原谅了一切,她平静地放下仇恨,也放下他们之间的所有,贺他洞房花烛,祝他儿孙满堂,然后她朝他洒脱坦荡地挥手,与他诀别,从此江湖路远,相逢不必曾相识。 而那个站在槐树下的少女,他终于失去她了。 年少时赤诚浓烈的爱如大梦一场,这一次,他终于彻底醒来。 远处传来错杂的脚步声和焦急的呼喊,沈聿听见自己的名字在幽静的山谷之间回荡,一声又一声。 有人来找他了,想来战争已然结束,大周胜了。经此一役,楚国至少十年之内不敢犯边,她有充足的时间休养生息,选拔武将,迎接下一次战争的到来,男人嘴角露出一丝极淡的笑容。 身体还有些力气,如果现在穿过竹林,或许能获救吧。 沈聿摸索着树干站起身,慢慢地弯下腰,在这棵枯死的槐树下坐好,然后在月光中闭上了眼。 血液已经流得很慢很慢,感觉不到心脏的跳动。 他自年少起征战四野,曾几度濒临死亡,每一次他都有足够的把握活下来,然而这一次,他知道,他是真的要死了。 可他不在乎了。 天不知道什么时候亮了。 眼前突然的光亮刺得沈聿眯了眯眼,他低下头,看到的是干净整洁的双手和身体,从头到脚每一处都充满了力量,年轻的心脏仍在有力地跳动,面前是一条鲜花盛开,溪水潺潺的小路,他大步向前走去。 “将军,你要去哪?”路旁有人问。 沈聿抬头,看到并肩作战的伙伴站在灿烂的阳光里,他笑笑,说:“我要走啦,你们保重。” 伙伴们也笑了。 “一路顺风啊将军!” “你也保重啊沈将军。” “我们会想你的!” 他笑着一一点头,向前走,他看到穿着黑衣的瘦高青年,脸色比当年更加苍白,沉默地看着他。 沈聿心中忽然闪过一丝异样,但他来不及细想,也没来得及说话,只笑了一下,从沈安身前走了过去。 姬远和安淮北站在路边看着他。 姬远说:“聿儿,你做的很棒。” 安淮北说:“虽然你非常碍眼,可真要走了,老子还真舍不得。” 沈聿不禁笑起来,无奈摇着头路过他们。 他看到沈非,青年满脸自责,“公子,属下无能,没保护好你。” 他摇头,“不怪你。” 最后再往前走几步,快到尽头的地方,他看到静静站在槐树下的女人。 “你要走了吗?”她问。 “我要走了。” 女人点点头,眼睛注视着他,轻声说:“那,再会吧。” 他小心地藏起眼中的不舍,轻轻点头,“再会。” 路的尽头很多人在喊他,男人抬起头。 “小将军,想你了!” “沈将军,别来无恙。” “沈都尉。” “林参将,等你很久了。” “沈聿!快跟上!” 沈聿看过去,一张张熟悉的面容沐浴在朝阳下,朝他开怀大笑,挤眉弄眼,做鬼脸,是他昔日的战友。 而在所有人的前面,站着沈庭植和林意。 “爹,娘……” “傻孩子,快过来。”林意朝他招手。 他的父亲负手望着他,温和慈祥,“聿儿,为父一直为你骄傲。” 沈聿终于笑了起来,他如释重负,加快脚步,朝他们跑去。 这时—— “沈聿!!” 女人破碎的呼喊从身后远远传来,带着深远的悠悠回音。 沈聿迟疑着停下步子,一点,一点极缓慢地转过身,在他转过去的那一刹那—— 槐树下的女人朝他狂奔而来,面容是极深切的悲伤,同一时刻,一道人影与她重叠,猛然撞破眼前的空间,虚幻轰然坍塌破碎,她一把将他紧紧拥入怀中。 男人面上露出一丝错愕,然后笑着闭上了眼睛。 他这一生曾看过无数次她的背影,这一次,终于看到她奔他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最后一短章就完结啦~ 写回忆杀的时候放的歌正好是相爱恨早,眼泪差点淌成大河 第105章 终章(下) 沈聿慢慢睁开眼睛。 疼, 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仿佛全身骨架被打散了之后重新拼接到一起。 视野中模糊的重影逐渐变得清晰,将近三丈高的帐顶, 由厚实的牛皮封成,拉着层层纱幔,这是……皇帐。 “醒了。” 女人平静的声线传来。 沈聿转过头, 沈忆穿着利落的明黄色龙纹立领袍, 头发用一根玉簪束起, 整个人看起来干净清爽, 只是下巴尖尖的,整个人似乎瘦得厉害,神色也很淡, 似乎并没有因为他醒过来而多么高兴。 “嗯。” 沈忆放下折子走过来, 弯下腰扶他坐起来,青丝垂下,柔软的发梢若有若无扫过他脸颊,淡淡的茉莉花香飘过来, 沈聿抬眼望着她,女人半边脸浸在暖黄色光晕里, 一垂首的弧度低婉而沉静, 他忽然恍了恍神。 直到盛着汤药的银匙送至唇边, 沈聿终于回过神, 垂下眼睫, 张口喝药。 沈忆除了在他刚醒时说了句“醒了”, 之后就再没开口, 气氛格外沉默, 偌大帐中只剩下汤匙与碗壁碰撞的叮当轻响。 一碗药喝完, 沈忆说:“你好好休息。” 她放下药碗,起身往外走。 沈聿看着她的背影,迟疑着开口:“阿忆,你——” 沈忆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忽然停下脚步,但没有转身,仍然背对着他,说:“等你养好伤就随我回京,我们成婚。” 男人瞳孔微微睁大,一时没了言语,眼睁睁看着沈忆出了营帐。 沈聿独坐在床榻上,沉默片刻,让下人唤了沈非来。 沈非打起帐帘快步走进来:“公子,你终于醒了,你都昏迷了将近十日了!” 沈聿问:“军中近来可好?” “一切都好,大楚这下彻底老实了,派使者送来了求和国书呢。” 沈聿微拧起眉:“那她是在生我的气?” 虽然沈忆根本没说几句话,看起来也对他温柔体贴,正常得很,可他非常确定,她在生气。 “谁?”沈非愣了一下,反应过来,“陛下?” 沈非纳闷道:“不应该啊,公子昏迷这几日,陛下衣不解带地照顾,听大夫说你很可能挺不过来的时候,眼睛都哭肿了,怎么会生公子的气呢?” 沈聿神色微动,他刚才醒过来的时候,可没见她有半分高兴,原来背地里眼都哭肿了。 无奈叹口气,他道:“给我更衣,带我过去见她。” 沈非吓得脸都白了:“我的公子爷,您这在鬼门关走一遭,好不容易醒过来了,就好好在床上歇着吧行吗!” 沈聿道:“不要紧。” 沈非忍不住嘀咕:“自个儿命都不要紧,就媳妇儿最要紧!” 男人瞥他一眼。 沈非一个激灵:“来了!” 沈忆正在接见大楚的使者,接见完之后要和安淮北商议应付楚国的对策,然后还有京中几桩极要紧的事情要过目,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 这些日子她无心政事,积压的政务已经太多,不能不处理了。 谁知见完楚国使者,门口侍卫来报,沈聿来了。 侍卫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 此时已是深秋,健康的成年男子在这凉浸浸的秋风里吹一会都会觉得寒气入体,更不要说沈聿这大病初愈的身子。 沈忆面无表情:“朕还有事,让他回——” “什么!沈将军来了?!”安淮北忽然起身,大声道,一下就把沈忆的声音盖了过去。 “沈将军这身子哪等得了,快请进来!”安淮北一边说着一边给侍卫使眼色,眼看侍卫走开,他马不停蹄对沈忆一拱手,“看来陛下和沈将军有要事相谈,楚国求和之事不急,臣等告退。” 说完,不等沈忆回应,男人一招手,所有参与议事的将领呼拉一下都跟着他走了。 沈忆:“……” 外面远远传来众人寒暄问候的声音,没多久,空气安静下来,帐帘掀起,沈聿披着厚厚的大氅,走了进来。 许是在外面吹风吹得久了,男人原本就冷白的肤色更显得雪白雪白,眼尾和鼻头泛着些微的红。 沈忆下意识皱了皱眉。 阿宋瞧见了,默不作声地退到一旁,小声吩咐几句,不多时,下人们将一边的炭笼搬到了沈聿脚边。 阿宋笑着道:“公子千万当心身子,烤烤火吧,若是又病倒了,陛下又该伤心了。” 沈聿微扬了下眉梢,看向沈忆。 沈忆面无表情地看向阿宋。 阿宋得意地回视她,给她一个“我都懂”的眼神。 那天陛下当着那么多将士的面死死抱住沈将军,哭得肝肠寸断,在场的人可全都看见了,如今谁不知道陛下对沈将军的情意?她懂,她都懂~ 沈忆有些无力地按了按眉心,肚子里那些寒言冷语也说不出来了,最后只问了一句:“你来做什么?” 沈聿看着她:“你说要成婚,是什么意思?” 沈忆垂眼瞧着楚国的国书,根本不看他,“听不懂人话就去找军医,我这不管治病。” 几个字像冬天的冰棱,叮叮当当地掉在地上,冷飕飕地冒着寒气。 婢女们都吓得低下了头。 沈聿脸色一点没变,慢慢地道:“若是你因为看我快死了而可怜我,那便不必成婚了,我如今已然无恙,也无意以性命逼你和我在一起。” 沈忆终于抬起头,目光锁住他的面容,良久,女人唇边浮起意味不明的笑,“当真?” “当真。” 沈忆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徐徐地道:“即便不成婚,你也不会再任由自己陷入险境,不会放弃自己,不会放弃生命,好好活着,你保证?” 沈聿垂下眼,轻声道:“我保证。” 沈忆看着他,良久,说:“好吧。” 她轻飘飘地道:“既是这样的话我就放心了,婚事取消,我不嫁你了,你走吧。” 话音落地,男人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白了几分,这下是真的半分血色都没有了,整个人惨淡得仿佛摇摇欲坠。 可他终是撑住了,没有倒下去,浓密黑睫垂下,遮住眼眸,嘴唇极轻微地颤抖许久,最后只说了一个字。 “好。” 说完,他转身向外走去。 沈忆没说话,看着男人的背影。 一步一晃的,看得人心慌肝颤,生怕他下一刻就会晕过去。 “喂。” 女人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沈聿浑浑噩噩的,但还是下意识停下了脚步。 下一刻,他听到沈忆似乎很随意地问道。 “那,你要不要娶我?” 帐中忽然静得没有一丝声响,沈聿立在原地,仿佛突然呆住了,不知过了多久,他猛然转头看过去。 女人翘着腿,正歪头看着他,见他转身,还朝他眨了眨眼。 “你——” “我怎么了?”沈忆移开眼睛,“我只说不嫁你,没说你不可以娶我。” 沈聿忽然大步向她走过去。 “再说了,”沈忆还没说完,她好像突然想起什么,理也直了气也壮了,恶狠狠道,“你这么不把自己当回事,害我掉这么多眼泪,我还不能生个气了?!” 沈忆越说越生气,最后啪地把折子摔到了案上,眼圈儿开始发红。 下一刻,身子忽然被一把拉起来,未等她反应过来,男人大手捧住她脸颊,吻了下来。 他吻得极其用力,霸道蛮横,沈忆晕头转向,几乎快窒息,刚想逃开,男人抬手用力按在她脑后,又加深了这个吻。 自尾椎向上传来难以言喻的酥麻感觉,沈忆手脚一阵阵地发软,在彻底落败之前,她用仅存的意识狠狠咬了沈聿一下。 他终于放开她,眼中带着幽幽的暗色盯着她瞧,一副未尽兴的模样。 沈忆狠狠瞪回去——在旁人眼中,这眼神实在毫无威慑力,“别以为亲一下就能让我消气,没门儿!” “嗯,”沈聿低头看着她,大有百依百顺的意思,“那怎么才能消气?” 沈忆盯着他,眼珠转了转,蓦的粲然一笑:“那就——亲两下?” “好啊。”男人眼睛顿时亮了,脸立刻凑了过来。 到了跟前,笑意盈盈的美人唰地变脸:“想得美!” “……” 沈聿瞬间不敢动了,片刻,他摸了下鼻子,默默无言地直起身子。 沈忆眼中露出一丝笑意,又极快地收了回去,她威风八面地坐下,摆摆手:“好了,你走吧,等我想好再告诉你。” 话音刚落,男人的气息猝不及防地拂过她脖颈,似是不太甘心地咬了下她耳垂。 沈忆猛然僵住了,酥麻的感觉瞬间遍布全身,男人低沉的声线藏着丝丝笑意,落在她耳畔。 “好,我等你。” 沈忆手指生生把手中的国书捏出了好几道褶子,却还是没能阻止红晕爬上脸颊。 心脏怦怦跳,直到目送着沈聿离开,才慢慢回归正常。 视线无意识地落在帐帘上,沈忆忽然想起那日她见到沈聿时的场景。 那天到了半夜忽然起了大雾,月光已经很微弱,即便打着火把也很难看清,一开始根本没有人注意到那槐树下还有个人,都在竹林边上搜寻。 是她视线无意间划过时,忽然觉得那树有些眼熟。 因为当年在沈聿离开后,她又去过几次和光堂,听洒扫的宫女说,这里自从没人住之后,这棵树就枯死了。 当时她下意识看着这棵枯树,看了很久。 因此那日她便多看了两眼,而就是那两眼,她发现树下似乎有个黑影。 她擎着火把疾步过去,火光映亮男人身形的一瞬间,沈忆心跳骤停。 男人浑身染血,一动不动地闭目靠坐在这棵枯死的槐树下,神色平静安宁。 只是一眼,沈忆立刻意识到—— 这并非被迫中断的求生,而是等死。 他在等死。 也是同一时刻,她忽然间明白沈聿为什么会独独坐在这棵树下。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沈忆失去了浑身所有力气。 她错了。 并不是所有人都看重权力,生死,理想胜过爱,至少沈聿不是。 这人就是个傻子,傻得惊天动地,傻得举世无双,傻得纯粹执着。 而她宋行野这辈子遇到沈聿这么个傻子,算是彻底栽了- 没等沈聿完全养好伤,大军便启程回京,朝中事务繁杂,沈忆要尽早回去。 告别安淮北和一众同僚,沈聿直接上了沈忆的马车,众人见怪不怪,含笑挥手送别。 入夜,大军停下搭了营帐,原地修整。 沈忆沐浴后躺在榻上看书,不一会,沈聿沐浴完走过来,沈忆抬起眼:“睡吧?” 沈聿抽走她手中的书扔到一边,俯身亲下来,模模糊糊地道:“还早。” 男人身上冷冽的气息包裹住她,肌肤的温度却滚烫,沈忆一碰他就浑身发软,被亲得七荤八素,根本不知道他的手在做什么。 直到身上一凉,肌肤接触到初冬冰冷的寒气,沈忆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才发现自己已经比砧板上的猪肉还干净了。 头脑稍微清醒了些许,她想起很要紧的一件事。 沈聿刚苏醒的时候,大夫就同她嘱咐过,沈聿这次伤到了心脉,得慢慢养,细细养,饮食就寝都要格外注意,更不能剧烈运动,少则一月,多则半年。 老头子话说得委婉,沈忆听得明白。 她立刻按住男人的手:“不行!” 埋着头正蓄势待发的男人抬起头来,眼神幽幽。 掌心摩挲着女人的腰,沈聿眯起眼,“第十二次。” “什么?” “从我跟你住在一起算起,这是你第十二次说不行。”沈聿慢条斯理地收紧手掌,看着女人开始飘荡的眼神,“给我原因,怎么不行?” 沈忆意志坚强地把他的手扒拉开,坚定果断地道:“你不行!” “……” 空气突然凝固了,一起凝固的还有沈聿的表情。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鼓起毕生勇气问出这句话:“我,不行?” “对啊,”沈忆理所当然地道,“你受伤了啊!” 她觉得她已经解释的很清楚了,受伤了,所以不可以。 但是沈忆没有想到,男人,尤其一个在自己喜欢的女人面前的男人,在意这种事情的程度就和在意被人刨了祖坟的程度不相上下。 她觉得完全没问题的解释,在沈聿听来就是:她说我因为受伤所以现在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 沈聿沉默良久,掀被下榻,以极快的速度穿好衣裳,快到沈忆根本不可能看清那根东西,说了句你先睡,拔腿就往外走。 沈忆裹着锦被坐起来,一头雾水:“你干什么去?” “我——”男人顿了一下,回过身,无欲无求地笑了一下,“去做一些我比较行的事。” 沈忆若有所思:“啊……” 沈聿眼中闪起希冀的光。 沈忆躺下去,舒舒服服地裹着被子闭上眼,“那你快去吧!分散分散注意力也是好的,不要总想着这事儿了。” 男人眼中的光咻地一下,熄灭了。 接下来的路途中,沈忆发现沈聿变了。 他没有再尝试过和她同房,一次都没有,每天就寝之后,男人只是轻吻她额头,然后两个人手拉手纯的不能再纯地进入梦乡,成为了极其和谐友好的纯情入睡好伙伴。 沈忆很欣慰,她就知道,沈聿分得清是非轻重。 沈聿的怨气就这样在沈忆欣慰的目光中一路狂飙,并且在抵达京城时,到达了顶峰,怨气滔天。 入宫之后,沈忆急着去见梁颂,沈聿非常刻意地问:“我以后住哪个宫?” 按理来说自然是朝阳宫,但他偏偏就是要多问一句。 沈忆还真想了一下,沈聿以后就是正儿八经的王夫,没有自己的宫殿不太像话,便道:“承元殿吧。” 她只想着这是离朝阳宫和御书房最近的宫殿,却忘了承元殿还住着某个人。 沈聿原本就是阴阳怪气一下,谁曾想,这人直接跟自己分居了。 男人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转身走了。 沈忆若能看到这眼神,说不定还能发觉沈聿的不对劲,然而可惜,她满脑子都在想着一会怎么说服梁颂同意她和沈聿在一起这件事上,根本没注意到。 沈聿从沈府差了人,简单收拾些衣物用具,就往承元殿去了。 既然她让他住承元殿,那他就住,她这辈子别想让他回朝阳宫。 到了殿门前,第一眼,飞阁流丹,廊腰缦回,地方不错,宫女太监也不少。 第二眼,好像有个男人。 第三眼…… 沈聿站在门口,看着里面走出来的人,沉默了。 沈忆对此毫不知情。 她刚和梁颂议完事,正在绞尽脑汁地想怎么把话题引到她和沈聿身上,梁颂对这个事情太敏感,她要慢慢地,委婉地…… 梁颂搁下茶盅,瞥她一眼:“有事跟我说?” 沈忆:“啊……对。” 梁颂笑了笑,“什么事?” 沈忆愣了一下,脱口而出:“我和沈聿在一起了。” 话刚出口,沈忆反应过来,差点给自己一巴掌。 她小心地抬眼觑向梁颂,果然,男人面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了。 她张口结舌,尝试解释:“啊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已经查清楚了,他没有害我们,是沈安,就是当年跟他一起来大梁的那个长随,偷换了舆图,跟他没有关系……” 说着说着,沈忆的声音小了下去。 说到底,若不是沈聿临摹舆图,舆图连被偷换的机会都没有,怎么能说没有关系呢? 沈忆垂下眼,泄气地道:“你要恨就恨我吧,是我喜欢他,非要和他在一起的。” 梁颂很久没说话。 沈忆等了很久没等到回音,忐忑地抬眼看过去,眼神猛地定住了。 她的兄长静静望着窗外,眉目寂寂,不知何时,也不晓原因,脸上无声地多了一条泪痕。 “九哥……” “无妨,”梁颂收回视线,整个人透着消寂的平静,极淡地朝她笑了笑,“事情都过去了,既然喜欢,就在一起。” 说完,男人站起身,向外走去。 “九哥哥——”沈忆喊他,语气复杂,“你去江南那次,到底发生了什么?” 梁颂身形顿了顿,没有回答她,推门出去了。 出了大殿,刺目的阳光当头笼罩下来,男人手扶着廊柱,面色惨然,双眸空洞望着远方,霎时流下两行清泪,而他一无所觉。 那日在江南,有人同他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你要恨就恨我吧,是我喜欢他,非要和他在一起的。” 他前半生最欢愉美好的记忆自此彻底破碎,而他后半生,亦不可能再有半分欢愉可言- 沈忆批折子一直批到深夜,整个人困得不行,正想直接歇在御书房的时候,猛地想起沈聿还在朝阳宫里,大半天都没信儿了,她得回去看看。 沈忆强忍着困意爬起来,上步辇回了朝阳宫。 吹了一路寒风,整个人清醒不少,沈忆抖擞了精神,一进殿门就问:“沈将军呢?” 宫女躬身:“回陛下,将军正在御池沐浴,还说陛下回来后若是得空,就去御池帮他送套衣裳。” 沈忆不疑有他,也没支使下人,自己拿着衣裳就去了。 到了御池,透过珠帘,只见里头水雾缭绕,如瑶台仙境,男人赤着上身坐在池子里,仰头闭着眼,似是睡着了。 沈忆轻手轻脚地撩起珠帘走进去,不禁放慢了步子。 担心沈聿着凉,沈忆走过去正要叫醒他,却见四周明亮辉煌的灯火映过来,在男人深邃的眼窝和鼻梁投下侧影,胸前和臂膀紧实有力的肌肉线条在明暗阴影中愈发清晰,手臂上青筋隐现。 零星的画面忽然闪过,天牢里,这双手曾托起她,握着她…… 沈忆看呆了。 沈聿慢慢睁开眼,幽幽瞧着她。 对上男人的视线,沈忆猛然回神,下意识转开脸,“我、我来给你送衣裳,衣裳、衣裳放在那了,你别睡着了,小心着凉。” 沈聿挑了下眉,似笑非笑,“脸红什么?” 沈忆把那些画面从脑子里驱赶出去,故作镇定地转回脸,跟他对视,“这里太热了。” “哦?” 沈忆赶紧扯开话题,“你、你去看了承元殿没有,还满意吗?” 话音落下,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男人的眼神似乎暗了暗。 随即,他扬了扬唇角,意味深长地道:“你过来,我告诉你。” 沈忆一无所觉地走过去,弯下腰探头过去,“你说吧。” 扑通——! 话音刚落,男人冷不丁伸手,一把将她拽了下来。 沈忆浑身湿透,晕头转向,好不容易站稳,抬起头:“沈聿你——” 还没说完,男人将她一把按在池壁上,低头狠狠封住了她的唇。 不知为什么,沈聿这次亲得格外凶狠,来回大力纠缠吮吸着,沈忆腿软得厉害,半点推开他的力气都没有。 直到男人比池水还烫的肌肤贴上来,沈忆才发现自己衣裳早就被解没了,老头子的嘱咐还在耳畔,她急忙去推他:“别,不行。” “不行?”沈聿慢条斯理地一只手握住她两只腕子,低头看着她,哑声道,“我不行,那他很行?” 沈忆愣了一下,什么他很行?他? 但是她也没功夫细想了,面前的男人就像一座山,完全动摇不了半分,这一次他仿佛铁了心,不管她踢他打他说什么,都没有要放开她的意思,男人眼中浓重的侵略意味笼罩下来,沈忆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沈聿,她忽然害怕起来。 “喂,沈聿……”她声音不自觉发抖,“你……” 她没能说完这句话,身体忽然颤了一下,指甲嵌进他肩膀。 男人低头亲了亲她,神色温柔,动作坚定。 沈忆轻轻抽着气,再说不出一句话。 磨人的时间过去,她几乎快哭出来,“沈聿……” 男人凑在她耳边,“他行还是我行?” 沈忆终于受不了了,“什么他?哪有他!” 话刚出口,她忽然反应过来。 ……确实,有个他。 这一刻,沈忆知道自己完蛋了。 怪不得她说什么都没用,沈聿这次是真生气了。 果然,她很了解沈聿,预测得相当准确。 从御池到寝殿,她整个人快被折腾得散架,沈聿的脸色也没见得好多少。 到最后的时候,沈忆就差指天发誓,“我和赵蕴之真的什么都没做!” 沈聿眯起眼:“你敢说你没想?” 沈忆瞬间没了底气,硬撑着道:“可我那时候想的是你。” 男人笑了,笑得她心底发凉,“你想着我,找别的男人?” 说不清了。 沈忆欲哭无泪,“我以后不会了还不行吗?” 沈聿发了狠地_她:“再说一遍,让他滚。” 沈忆有气无力:“好……” 男人终于肯罢休。 沈忆一丝力气都没了,闭上眼倒头就睡。 不知过了多久,睡意朦胧间,男人低沉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来,“你若真想养男宠,也可以。” 沈忆睁开眼,意识到沈聿的意思,蓦的瞪大了眼,神色古怪道:“我不是在做梦吧。” 男人坐在旁边,清亮的月色照在他身上,清冷幽静,他笑了笑,语气状似轻松地道,“好像没有哪个皇帝不开后宫的。” 这笑容十分短暂,一闪而逝,仿佛还未来得及绽开,就已经没了支撑下去的力气。 沈忆睡意消了大半,凝视着他。 男人看起来比刚才冷静不少,沈忆知道他说这话时是理智的,是经过深思熟虑,她也相信,如果她提出来,沈聿真的会同意,即便他并不愿意。 但他总是可以为她妥协。 沈忆叹口气,她到底给沈聿留了个什么印象? 直起身爬到男人身前,她坐到他怀里,双手捧住他的脸,四目相对,她说:“弱水三千只饮一瓢,沈聿,你不是那一瓢。” 男人递来疑惑的眼神。 沈忆莞尔一笑,轻声说,“你是我的弱水三千。” 沈聿神色一震,下一刻,手臂收紧,他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沈忆笑着回抱他,在他耳边嘟囔:“不许再乱想了,这次我真睡了,再把我吵醒跟你没完。” 男人一下一下抚着她的长发,“嗯,睡吧。” 很快,女人轻浅均匀的呼吸传来,她睡得很沉。 沈聿抱着她躺下来。 耳边陷入无边寂静,外面朔朔北风呼啸着,吹得檐下宫铃叮呤作响,又是一年冬天。他想起在梁国为质的那个除夕,满室寒色,一窗幽寂,唯形影相吊,而她一身胭脂红裙,砰然推门而入,笑意盈盈地望着他,瞬间叫他如坠梦中。 然而后来风雪半生,辗转飘零,终究故人长绝,又成孑然一身。 可如今,他望着她近在咫尺的沉睡面容,脸颊如花瓣洁白柔软,长长的眉毛舒展开来,黑睫低垂,肌肤红润温暖,在他臂弯中睡得香甜。 沈聿眨了眨眼,眼角忽然濡湿。 这是他从年少时起驻足遥望半生的美梦,如今,终于成为他低眸垂目间的无上风景- 最后的最后。 “你没有见到他,对吗?” “你猜?” “你不可能见得到他,你在说谎。” “若我说谎,你会告诉她真相吗?” “绝不。” ——End——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碎碎念。 这是本芭蕉写完的第一本书(怪不好意思的写了一年),很激动,很不舍,很多个深夜都是这些角色陪我度过的,现在终于要说再见啦。 写完之后发现有很多写的不好的地方,希望慢慢进步吧,非常感谢读者老爷们看到这里[绿心][绿心],期待与你们下个故事见![猫爪][猫爪] 顺便给下一本古言《被迫和亲之后》打打广告,读者老爷们看过来呀(疯狂挥手[摆手][摆手]) 【文案】【爹系dom熟男PK黑化竹马】 温嘉禾自幼毫不起眼。 她才貌家世皆不出众,又胆小怯懦,不敢大声说话,也不敢忤逆任何人。 魏梁议和的那一日,为了保住阖府的荣华富贵,父亲退掉她和心上人的婚约,推她去大魏和亲。 宫中长夜寂寂,嘉禾数着与心上人往日温存时刻煎熬度日,五年里只得见皇帝一面。 那天大雪纷飞,冷淡威仪的男人坐在步辇上,居高临下,漫不经心打量着她,声调比雪凉薄。 “大点声儿,再说一遍,你是谁。” 嘉禾曾听人说,魏帝杀伐果断,性情冷酷,喜怒无常,且生平最厌恶女子近身。 她吓得口齿打颤,语无伦次,男人不耐烦挥手打断她,华贵帝辇被乌泱泱的仆从簇拥着,如彩云般飘远了。 彼时跪在雪地里瑟瑟发抖的温嘉禾并未想到,后来有朝一日,在这深宫之中,她会与心上人重逢。 嘉禾更没想到,重逢的那天,心上人立在御书房外,一门之隔,皇帝俯身把她按在御案之上,眼眸深黑几乎将她吞噬,神色却温和到极点,语调也轻轻,微笑说: “原来嘉禾的心上人是他,那朕把他杀了,嘉禾心里,是不是就会有朕了?”- 季玄彻九岁登基,隐忍十余年清除异己,稳固皇权,二十四岁独揽实权,三十岁荡平梁国,一统南北。他见惯了刀光剑影,习惯了玩权弄术,始终信奉强大和权力,从不相信人心,更厌恶弱小。 所以在见到那个柔弱又怯懦的和亲公主后,他轻易将她忘到了脑后。 他从未想过,后来有一天,自己会嫉恨如狂,举止疯魔般囚她在身边。 只因为她心里那个人不是他。 【阅读提示请一定要看:】 ①女主是【唯一】主角,女主戏份贯穿全文,正文会从女主和男二谈恋爱开始,男主出场大概在二十章之后【高亮!!!】 ②男主是皇帝,男大女十岁,男主对女性没有贬低轻蔑的态度 ③成长流女主,女主前期不美也不会保护自己,但并非一无是处 ④前期养成,后期训狗 双c/HE/1v1 第106章 番外之日常一则 沈忆发现这几日沈聿不大高兴。 不仅上朝时频频跑神, 晚上下了值回到朝阳宫,也神思不属,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沈忆问了几次, 沈聿却都说没事,叫她不要多想。 沈忆没问出结果,再加上今年大旱, 入秋后全国好几个地方都在闹饥荒, 她每日累得回宫后倒头就睡, 一时也没有太多心思接着问。 沈聿愈发沉默下去。 九月十五这日, 沈忆去上朝,临出门前沈聿忽然喊住她。 “军中有西南的军报要处理……我今夜晚些回来。” 沈忆不疑有他,上前轻轻亲他面颊, “夜间起风了, 多穿些。” 沈聿回吻她。 旁边侍立的宫女们羞得纷纷垂下头去。 陛下和王夫都成婚一年了,还这样如胶似漆,看着真叫人脸红。 沈聿目送沈忆浩浩荡荡的仪仗走远,良久, 收回视线,出了宫。 傍晚时分沈聿就出了神策营。他骗了沈忆, 今日并没有所谓的什么西南军报要处理。 一人一马疾驰至京郊西山脚下的一处园子, 沈聿将马拴在树上, 提着两坛酒走了进去。 深秋时节, 橙红色夕阳像柿子挂在枝头, 园子边上的一排银杏黄澄澄的, 铺了一地金黄, 园子里石碑井然耸立, 看不见一棵杂草, 瞧着整齐又美观。 园子门口的茅屋里走出一位老仆,“大公子来看老爷了。” 沈聿点头,“张伯,你年纪大了,屋里坐着去吧,不用管我。” 张伯哎了一声,拄着拐杖慢吞吞地走回茅屋。 公子有话要跟老爷说,他在旁边不合适。 沈聿提着酒坛走到一座石碑前,相比于园中其他碑,这座石碑字迹清晰,边缘整齐,要新上许多。 他看着上面的“沈庭植”三个字,沉默良久,最后坐下来,启封了酒坛,一坛放在坟前,一坛拿在手中。 浓烈醇厚的酒香溢散在空中,秋日的寒气都被冲散了不少。沈聿拿着酒坛轻轻碰了下坟前的酒坛,响起当的一声脆响。 “你最爱喝的烧刀子,给你带来了。” 斜阳铺满青灰色远山,橙红色的天光里,穿着玄色衣衫的男人坐在沉寂萋萋的坟茔前,许久没再说一句话,只是沉默着一口又一口地饮着酒。 直到一坛酒饮完,沈聿望着石碑,说:“我和她成婚了,想来你并不赞成。” 昔日画面浮现在眼前。 从大梁回魏后,沈庭植出征梁国前。 少年走进书房,灯下的中年男人轮廓硬朗,眉头紧皱,正在看舆图。 听见动静,他抬头望向门口,“有事?” “父亲,”少年撩起衣袍下摆,扑通跪地,低着头道,“我有一事相求。” 沈庭植眼中闪过一丝动容。 自从白氏入府,这个儿子连话都很少和他说,更不要说跪下求他。 下一刻,他移开眼睛,怒斥道:“男儿膝下有黄金,跪什么!” “父亲,”少年抬起头,黑眸深处中如有烈火燃烧,“此番征讨大梁劳民伤财,父亲当真愿意看到大梁百姓流离失所,饱受征战之苦吗?儿子求父亲,上疏劝说陛下改变征讨梁国的决定。” “荒唐!” 沈庭植猛地拍了下桌子,“陛下此番对梁国势在必得,若能吞并大梁,此则大魏万世不灭之功绩,岂是你说不打就不打的?!” 少年冷冷道:“万世不灭之功绩,实则,是数万条人命。” 沈庭植看着他,沧桑深沉的面容在摇曳的灯火下透着冷硬,“一将功成万骨枯,”他缓缓道,“你自幼随我征战,并非不知道这个道理,如今怎会变得如此儿女情长,优柔寡断?说,在大梁究竟发生了什么?” 少年沉默片刻,紧绷的下颌线如一片削薄的冰,透着倔强。 “我心悦大梁永昭公主,已与她私定终身。”他说。 沈庭植霍然起身。 “你——你、”男人指着他鼻子,厉声喝道,“你就是为了她才来同我求情的?我看你是被这女人迷昏了头,被人利用了还帮着人家说话看,我告诉你,你趁早死了这条心,你与她绝不可能,我不同意!” 少年猛地起身,微红的眼底深深盯着男人,一字一句道:“她没有利用我,她对我是真心。” 沈庭植冷冷道:“执迷不悟。” 少年猛然攥紧拳头,深吸一口气,“你若伤她,我此生不会再原谅你。”他最后看一眼男人,转身推门离开。 身后传来男人的怒喝:“岂有此理!你为了这女人要与你亲爹反目不成?!” 少年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再后来,得知沈忆身死,他没有指责怨恨沈庭植,只是执意出家,一去六年,直到沈庭植过世,也没有再见他一面。 人死灯灭,唯余千里孤坟。 沈聿收回飘远的思绪,凝视着石碑,轻声道:“你对大魏尽忠一辈子,沈忆在你眼里,是敌人,是要斩草除根的祸患,可我不仅帮她复国,如今还娶她为妻,若你还在,想来又要痛骂我。” 顿了顿,他说:“无妨。” “反正从小到大,你也从未赞同过我。” “今日是你忌日,我来只是告知你我已婚娶,你同意与否……无关紧要。” 说完,沈聿站起身,准备离开。 然而刚转过身,他忽然止步,望着前方。 几步远的地方,穿着织金凤仙裙的女人站在斜阳影里,望着他,叹了口气。 “原来是因为这件事。”- 回了宫,夜间就寝时,沈忆翻出一卷册子,递给沈聿:“喏。” “这是什么?”沈聿接过来,翻了两页,讶然抬眸,“我父亲的札记?” 沈忆跳上榻,钻到他怀里,“这可是我之前好不容易从他书房里找到的,翻开看看。” 沈聿圈着她,下巴搁在她头顶,翻开册子。 前面几页都是兵法心得,翻过之后,沈聿的指尖停在一页上。 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平康十七年八月初十。 今日路遇一孤女求救,身后数人持刀追杀,衣衫褴褛,赤足狂奔,余拔刀救下,眉眼肖似梁后,遂查…… 心跳忽然快了起来,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测在脑海中浮现,沈聿立刻往后翻。 平康十七年八月二十六。 经查,此女确为梁国永昭公主,失父丧母,流离孤苦……遂另取别名,收为养女。禀上:永昭已死。 短短数行字迹,沈聿却像是看什么天书一般盯着看了许久,他紧紧攥着册子,指尖微微发白。 原来沈庭植……早知沈忆的真实身份。 “比起这个理由,”沈忆纤细的指尖点在“失父丧母,流离孤苦”这八个字上,悠悠地说,“我更愿意相信,他是为了帮他儿子护好心爱之人,不叫他儿子伤心,你觉得呢?” 说完,沈忆转过头看向他,她头顶的发丝蹭过他的下巴,毛茸茸的。 沈聿低头看着她,声音忽而凝涩:“我从未想过……” 从未想过沈庭植这样一个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奉为圭臬的人,竟会欺君罔上,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护下与他不共戴天的敌国皇室血脉。 亦从未想过,六年来沈庭植默默承受着本不该承受的怨恨,却未有一句怨言,只是亲手将长大后的沈忆送到他身边,然后与世长辞。 “咦,这里好像还有一封信。” 沈忆指着书页中露出的一个小尖角。 沈聿抽出夹页,展开来,果真是沈庭植的亲笔信。 吾儿沈聿,展信佳: 汝幼时,吾言凛凛,色厉厉,鲜有夸赞而多训斥之语也,今汝虽成佳才,然疏离寡言,不合于群,与吾少有温情。近年午夜梦醒,后悔不已,父子生疏罅隙至此,乃吾之过。 公主永昭,汝心悦之人,聪颖慧敏有大才,然汝与其尚有心结,此为吾向汝隐去其所在之因由,吾去后,汝若归视吾,得见公主,自皆了然。 望汝余生,事事顺遂,得偿所愿,佳儿佳妇,顺颂事宜。 平康二十三年九月初五,父庭植亲笔。 沈聿一眨不眨地盯着信纸,良久,一语未言。 沈忆啧了一声:“我就说嘛,我在沈家的时候你爹那般宠着我,怎么可能会不喜欢我!” “还说什么我在你爹眼里是要斩草除根的祸患,”沈忆从他之间抽出信纸,夹在指尖得意洋洋地晃两下,“瞧见没,聪颖慧敏有大才,说我呢。” “什么呀,你真是一点也不了解你爹!” 男人抬起微红的眸子,冷冷道,“他活着的时候半个字不提,我上哪了解去?” 语气虽然冷硬,可神色却眼见着柔和了下来。 沈忆知道他心结已解,心里也轻松起来,不由哼了一声,“你,还有你爹,你们就是两头倔驴,明明心里都在意得不行,却一见面就吵,生怕对方知道自己有多在意。” 男人别开脸,望向别处,掩去几分不自然的神色,“……什么我爹,这不是你爹?” 沈忆眼珠一转,嬉皮笑脸地道:“是是是,是我爹。” 她口中继续道:“我都忘了我也是沈家人,我还是你小妹呢,是不是呀兄长?” 沈聿一愣,他是说他们二人既已成婚,沈庭植自然也是沈忆的爹。 虽然沈忆这么理解也没错,可他总觉得这称呼似乎变了味道…… 还没等他细品,沈忆手指已经攀上他肩膀,柔弱无骨的模样,睫毛忽闪着,“妹妹知错了,兄长待会轻点罚妹妹可好?” 沈聿身子忽然僵了一瞬,耳垂爆红。 这女人! 下一刻,他咬牙切齿地按住女人不安分的手指,倾身压下。 床幔低垂,灯影轻晃。 翌日起来,沈忆嗓子哑了。 ——某人得了趣儿,逼着她一声一声兄长喊了大半宿,不哑才怪! 第107章 番外之日常二则 这日天还没亮, 沈忆打着哈欠爬起来熟悉更衣,准备去上早朝。 一抬眼,铜镜中的女人唇色发白, 眼下乌青,挂着两个硕大无比的黑眼圈,简直像一只被吸干了阳气的女鬼。 她最近有些吃不消。 白天在御书房当牛做马勤勤恳恳批折子, 晚上回了朝阳宫还要继续当牛做马。 尤其令人发指的是, 某人没有技巧, 全是力气, 单凭着一股子蛮力横冲直撞,甚至一个姿势能坚持半个时辰,导致沈忆现在看见他就两股战战, 双腿发软。 沈忆寻思, 再这么下去,恐怕沈聿越战越猛,反倒她要未老先衰,年纪轻轻就腰肌劳损了。 不能再这样继续了, 她当机立断。 这天夜里,趁着沈聿去沐浴, 沈忆上了榻就闭眼睡觉, 没有等他。 快睡, 快睡。 然而越想越精神, 一直到男人沐浴完上了榻, 沈忆还没睡着。 身边床榻微陷, 潮热的水汽笼住她, 腰间一紧, 沈聿长臂伸过来, 从后面抱住她。 “阿忆……” 男人灼热的气息拂过她颈后,呢喃着唤她。 沈忆整片脊背一片酥麻,她强忍着从他怀里躲出来的冲动,闭着眼一动不动。 沈聿唤了几声,见她没动静,也没了声响,片刻,他直起身子,似乎探了头过来看着她。 耳边陷入寂静,沈忆一颗心蹦到了嗓子眼。 蓦的,头顶响起男人的声音:“你睫毛抖什么?” “谁抖了!——” 沈忆下意识反驳,一睁开眼,正对上男人似笑非笑的眼睛。 他看着她,慢条斯理地挑眉,“装睡?” “……”沈忆底气不足,“没有啊,我,我被你吵醒了。” 她缩回锦被里,“我要接着睡了,困死了。”说着,她有模有样地打了个哈欠,悄悄捏起被角想盖住脸。 然而这被角拽到一半,却是死活拽不动了。 沈忆悄咪咪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眼前暗了下来,男人从容地一把掀开她揪住不放的被褥,身体压下来,一口叼住她耳垂,“困?我看你精神得很。” 身体贴合,沈忆瞬间就感受到了男人的蓄势待发。 她拼命躲开沈聿在她身上煽风点火的唇,“我、我真困了,不做了好不好,我们睡觉!” 沈聿忽然停下,看着她的眼睛:“来月事了?” “……没有。” 一听没有,沈聿立刻埋下头,继续专心地啃起来。 酥痒的感觉传来,沈忆忍不住颤了一下,经验告诉她,如果现在不停下,那就再没什么能阻止沈聿了,而她,明天就又要顶着一张面无人色的女鬼脸,出入宫闱,上朝见人。 实在是……太不体面了! 思及此,她抬起手,坚定地抵在男人胸膛前:“不行!” 沈聿微微顿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幽幽地看着她,“这次,又是哪里不行?” 沈忆看着他幽怨的眼神,某些回忆瞬间袭上心头。 上次就因为说他“不行”,她被这人的怨气足足灌了好几天,差点连床都下不来,险些被人看了笑话。 思及此,沈忆心中警铃大作,语速飞快:“不是你不行,是我不行!” 沈聿:“哦?” 沈忆眼神飘忽:“我每日寅时就要上朝,顶多就睡三个时辰,你天天折腾我,我都好几日没睡好觉了。” 沈聿听完,又低下头去,含糊着道:“既然是这样,更不能耽误时间了,今日我速战速决。” 沈忆欲哭无泪,双手仍然抗拒地把他往外扒拉。 男人一手攥住她两只手腕,看着她,黑眸眯起,“怎么,我伺候得不好么?” 沈忆心一横,索性说了:“好什么,我腰都快断了!” 她忍不住嘟囔:“你倒是日日神清气爽,没看见我眼下乌青,脚步虚浮,昨儿还被大臣误会是不是病了!” 沈聿直起身子,沉默片刻,道:“那你想怎样?”他语气幽凉,“日后不做了?” 沈忆迟疑一瞬,爬起来盘腿坐好,清了清嗓子,双手比划着一本正经地道:“有没有可能,我们不用使这——么大力气,也可以兼具时间和,那个,快乐。” 男人瞧着她,半响没说话,直把沈忆看得心里发毛,“你、你干什么……” 沈聿终于开口,幽凉幽凉的:“原来是技术不行。” “……………………” 沈忆有些心虚:“我没说!” 沈聿瞥了她一眼,一切已尽在不言中。 “好了,睡吧,今天不折腾你。”他躺下来,长臂一伸,将她搂进怀里。 沈忆趴在他胸口,大眼睛滴溜溜地转,“没生气嗷?” 沈聿闭着眼,气息稳定均匀:“有什么好生气的。” 沈忆放心了,往他怀里缩了缩,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阖眸安然睡去。 待她睡着,黑暗中,男人睁开眼,微微拧起眉- 翌日下了值,回宫的马车里,沈聿问沈非:“你有没有……一些心得?” 沈非丈二摸不着头脑:“什么心得?” 沈聿面无表情:“男女房.事上的心得。” 至今单身的沈非:“……” 他凄惨道:“公子你忘了,小的、小的如今尚未娶妻,还、还未有过这方面经验啊……” 沈聿:“……” “也对,我忘了。” 沈非差点吐血。 沈聿在脑海中飞快地搜索合适的人选,最后竟发现——没有。 沈非眼看着自家公子越来越凝重的神情,一咬牙,心想就权当是为了公子的幸福生活,道:“公子若不介意,我知道谁会有这个心得。” 沈聿抬起眼:“谁?” 沈非支支吾吾:“嗯……就是……” 他眼神闪烁着,慢吞吞地往车窗外挪去,往某座楼的招牌上使了使眼色。 这日沈聿回宫便迟了些。 翌日,沈聿回宫还是迟了些。 第三日—— 第三日,沈聿还未回宫,阿宋推门进了御书房,一脸欲言又止。 她走到御案前,搁下刚泡好的菊花茶,踌躇半响,一闭眼视死如归地道:“陛下,有人、有人瞧见王夫去了满庭芳!” 沈忆盯着折子,头也不抬:“满庭芳怎么了?” 阿宋急得一把从她手里抽出折子,“满庭芳可是京中最有名的青楼!” 沈忆愣了一下,终于抬起头,“他和同僚一块去的?” 阿宋:“没有,就他自己。” 沈忆默了半响,又问:“那女子长得很好看?” “问题就在这里,”阿宋哭丧着脸,“王夫没挑女子作陪,他、他点的是一个小倌!” 手边茶盅里,泡开的菊花正幽幽绽放。 沈忆眼前一黑,头顶仿佛有滚雷劈下。 阿宋又道:“公子前两天也去了,今天已经是第三日了!” 沈忆颤抖的指尖按上太阳穴。 良久,她深深吸一口气,拿起折子,“知道了,你下去吧,他若再去,告诉我一声。” 阿宋眼珠子都快瞪掉了:“姑娘,您不去捉,嗯,那个奸?” 沈忆一脸平静:“我相信他。” 阿宋叹为观止。 第四日,沈聿仍然去了满庭芳,沈忆仍然很平静。 第五日,第六日……沈忆始终很平静。 到了第十日,沈忆终于不平静了! 是夜,她问沈聿:“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啊?” 沈聿说:“没有。” “真的没有?” 沈聿想了一下,“没有啊。” 沈忆看着男人平静肯定的神色,终于下定了决心。 翌日傍晚,满芳庭。 二楼雅间里,沈忆坐在彩百鸟朝凤插屏前,手指敲着桌面,不时向门口望去。 终于到了上阵捉奸的这一刻,阿宋反而害怕起来,嗫嚅着道:“陛下……不然,不然我们先叫那小倌过来问清楚,万一、万一是误会呢!” 沈忆看她一眼,说:“不必喊那小倌过来,我们直接进去。” 阿宋道:“其实喊小倌私下来问一下就清楚了,谅他也不敢说谎,何必闹到王夫跟前叫他知道陛下在查探他呢,再伤了陛下和王夫的感情。” 沈忆却道:“就是要让他知道我在查探他。越是容易起隔阂的事越要摆到明面上,私下偷偷摸摸才会伤感情。” 她刚说完,有人敲了门,一个涂脂抹粉的老鸨推门进来,毕恭毕敬,眼都不敢多抬,“陛下,王夫已进去了。” 沈忆起身,“走。” 阿宋没有再劝,姑娘显然有自己的主意,她还是不胡乱插手了。 两人到了房前,沈忆抬手按在门上,停了一瞬,然后干净利落地一把推开。 看清屋内景象的一瞬间,沈忆身子僵住,瞪大了眼。 在此之前,无论证据再怎样充足,事实再如何显而易见,沈忆其实打心底并不信沈聿会做出背叛她的事。 可如今,眼见为实,眼看着这贴得极近的两人大惊失色地从榻上爬起来,那小倌面无人色地拢起松垮大敞的衣襟,沈聿衣裳倒还算齐整,错愕,心虚,焦急从男人面上一一划过,最后化为慌忙,急忙下榻来拉她。 沈忆转头就走。 本以为不管看到什么她都受得住,大不了撕破脸大吵一架,以后分道扬镳,谁知别说吵架了,她半个字都说不出来,根本一刻钟都待不下去。 也不知她的心理承受能力什么时候这么弱了。 出了门,沈忆上了马车,似乎根本听不见身后传来的一声又一声“阿忆”,径直吩咐车夫:“立刻回宫!” 急急追来的沈聿被马车扬起的灰尘荡了一脸,他看着马车绝尘而去,一咬牙,扬手扔给路边马夫一锭银子,一刀割断缰绳,飞身上马追着马车而去。 马车再快也比不了单人纵马,沈聿很快追上马车,随便喊了个护卫帮自己接着马,他单手在马背上一撑,轻轻松松跳到了马车上,钻进车帘。 一进去,只见美人面如冰雪,瞧也不瞧他一眼,沈聿径直对阿宋道:“你出去。” 阿宋如蒙大赦,沈忆现在太可怕了,她待不下去了。 沈聿坐过去,沉默半响,道:“我知道的确容易让人误会。” 他叹口气,“……但你的确是误会了。” 沈忆冷笑:“我误会什么了?” 说着说着,眼圈变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 沈聿心下一惊,瞬间手足无措起来,又是心疼又是自责,最后长叹一声,“我找他是——” 眼一闭,心一横,他道:“是为了学些房事上的心得技巧,真的没有什么。” 眼眶中正在打转的泪珠倏然凝滞。 她缓慢地回过头,呆若木鸡,喃喃重复,“房事,的,心得技巧。” 沈聿望了望车顶,“谁说我技术不行来着?” 沈忆:“……” 她当时不过随口一说,这人还真上心了,可—— 她用一种一言难尽的目光看着他:“可就算这样,你也不用……来这里学吧……” 沈聿咳了声,摸了下鼻子,眼神飘向别处,“不然还能找谁,术业有专攻,他们是专门干这个的,不找他们找谁?” 沈忆看着男人装得若无其事,耳垂却红得滴血,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沈聿见她终于笑了,立刻凑过去把她搂在怀里,同她咬耳朵,“你是高兴了,你信不信,今儿这么一闹,明天神策营所有人都会笑话我被你捉奸在床了,你说,怎么补偿我?” 沈忆耳朵最敏感,忙不迭地地躲开,口中哼道:“还想要补偿?你活该!” 说着说着,她突然变了脸色,“捉奸在床?”她冷飕飕地盯着沈聿:“不对啊,你若只是单纯向他讨教,何必脱了衣裳滚到榻上去?!” “……”沈聿抬手按了按眉心,“学了总得会用吧,我又不能找个女人来练手,他经验老到,我们又不会做什么太亲密的动作,用来练练手劲儿正合适。” 沈忆长长地哦了一声。 片刻,她抬眸别有意味地盯着他,“……不能拿女人来练手?那倒也不一定吧。” 沈聿挑眉。 沈忆慢慢凑过去,圈住男人脖子,仰起脸在他耳边轻轻说:“王夫可以……拿我练手啊。” 沈聿眼神一暗,箍住她的腰,“这可是你说的。” 说完,他提起沈忆,抱她到腿上。 沈忆和他面对面,眼睛瞪得溜圆,下意识推他,“喂,我可没说现在练!” 沈聿三下五除二解了障碍,抱着她的手臂纹丝不动,理直气壮:“现在不练一会儿就忘了。” 沈忆:“……” “喂,沈聿……喂!” 她忽然说不出话了。 车厢忽而安静下来,只剩两人交缠的喘.息声和隐秘的水声。 快到朝阳宫的时候。 沈聿亲亲怀中女人潮红的脸颊,低声问:“技术可还入得了陛下眼吗?” 沈忆有气无力地看他一眼,分明已经软成了一滩水,却仍嘴硬道:“……凑合吧!” 男人低笑一声,缓慢凑到她耳边,“那为夫日后勤加练习,精益求精,必定……叫陛下满意。” 第108章 季祐风番外 (一) 平康四年, 三月初十。 风雨交加,黑夜如墨。 春藻殿门窗紧闭,须臾, 一阵细弱的婴儿啼哭撕开雨幕,挣扎着透了出来。 屋内,一大堆产婆太医长出一口气, 纷纷擦着额上的冷汗, 口中不住地说着:“老天保佑, 老天保佑, 可算生出来了!” 内室的小太监飞奔着出去,在穿着绛紫色衣裳的老太监跟前噗通跪下,“老祖宗大喜, 是位小皇子!” 今上子嗣不多, 膝下只有大皇子和大公主,二皇子三皇子接连胎死腹中,今日李美人诞下的,是皇帝第二位皇子。 秦德安悬着的心落回肚子, 面上不动声色,“知道了, 去好生看着四皇子吧。” 他冒雨赶回勤政殿。 筒靴蹅了一路水, 噗呲噗呲的一脚一个水坑, 秦德安换了双新靴, 衣裳随手掸了掸, 体体面面地端着茶进殿。 外面雷电交加, 殿内安静祥和, 淡淡的龙涎香逸散在空中, 珠帘后, 身着明黄龙袍的年轻男人坐在案前,垂着眉头淡淡看着棋盘。 秦德安走过去,将茶盅轻轻搁在一边,望了眼棋盘。 黑子强势猛进,白子看似软绵无力,实则连成一片,暗藏杀机。 他赞道:“陛下棋艺又有所精进。” 皇帝看他一眼:“如何?” 秦德安仿佛才想起有皇子出生的事情,道:“回禀陛下,李美人成功诞下皇子。” 他语气里并无半分喜意,似乎只是例行回禀公事,而皇帝听了,随意点点头,眼中亦无半分喜意。 一月后,四皇子满月,皇帝赐名祐风,封翊郡王。 (二) 季祐风自记事起,总有一种极其强烈的割裂感,仿佛他同时生活在两个世界里。 一个世界里,太监们对他毕恭毕敬,少傅夸赞他不愧是陛下看重的儿子,天资聪颖,宫女们常常议论,说母妃受尽陛下宠爱,宠冠六宫。 而母妃常常摸着他的头,对他说。 “我们祐儿,是唯一一位满月就得封郡王的皇子,是陛下最疼爱的皇子。” 在这个世界里,他众星捧月,他身份尊贵无人能及,他的母妃受皇帝看重,父母恩爱,他还有一位,极其宠爱他的父皇。 可在另一个世界里,他的父皇威仪冷淡,出现时常常前后簇拥着一大群人,声势显赫,即便跟他说话,也只是坐在高高的步辇上或宝座上,他从不会下来,也从不会叫他上前去。 隔着陌生而拥挤的人群,帝王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淡漠得没有一丝温度,考校几句功课,便毫无留恋地移开。 天子华贵的步辇像一片可望而不可即的云彩,渐渐远去了。 而他那宠冠六宫的母妃,在父皇面前总是紧绷着肩膀,小心翼翼地跪坐着,每一片妥帖的衣角都写着本分和紧张。 皇帝问一句,她便答一句,皇帝不问,她便不说话。 季祐风觉得这画面十分眼熟,后来想起来—— 那些端茶送水的小宫女侍奉他时,也是这样的。 这就是父母恩爱吗?他不懂,便去问母妃。 “母妃,父皇不是很宠爱你吗?为什么你这么怕他?” 母妃摸着他的脸颊,不知为什么,忽然落下泪来。 “祐儿,”她抹去泪,挤出笑说,“因为你父皇是天子呀,母妃再受宠爱,也不能忘了做妃子的本分,你也一样。” 他沉默片刻,说:“母妃,为什么我觉得父皇并不喜欢你……他也不喜欢我。” 这一瞬间,他看到母妃仿佛看见了什么森然可怖的怪物一样,她一把捂住他的嘴,牙关不住地颤抖着,眼底藏着庞大的恐惧。 她紧紧攥着他的手,死死盯着他,“记住,不要在意他到底喜不喜欢你!你只需要知道他是你父皇,你是他儿子,你要听他的话讨他欢心,这就够了!” 季祐风并不明白,只是简单一句话,母妃为什么会如此害怕,又为什么会对他说这样的话。 但他点了点头。 女人终于松开捂着他嘴巴的手,如释重负。 季祐风没有再问父皇究竟喜不喜欢他。 (三) 因为出生时难产,季祐风体质不好,容易生病,这个春日,他着凉感染了风寒,断断续续养了半个月才好。 那段时间,他总觉得有人在身后鬼鬼祟祟地跟着他,可一转头,却又什么都没看见。 他留了个心眼儿,特意将身边人都遣走,独自一个人在宫道上走,不多时,身后果然响起了极轻的脚步声。 他猛地回头,看到了一个男人。 男人腰间佩刀,身着锁子甲,是个巡逻的侍卫,品级并不高。 被他发现,这人转身想跑。 季祐风断喝一声:“站住!” 他声音不大,却已颇具威势。 那人停下了,背对着他。 季祐风问:“你是谁?为什么要跟着我?” 那人一动不动,仿佛定住了,许久,他转过身,季祐风看到了他的脸。 浓眉阔面,五官端正,皮肤呈现出风吹日晒的焦黄,属于是放进人堆里就找不到的类型,透着一种平平无奇的老实气。 如同下定什么决心,男人眼睛盯着他,一步步走过来。 男人走到他身边,左右飞快地张望了一下,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 季祐风闻到淡淡的草药香气,垂眼看过去。 香囊小巧精致,光滑的丝绸上绣着两只虎,一大一小,绣样栩栩如生,若是放在外面铺面上,应该算是上等货色,但在他眼里,也只是一般。 他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皱眉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拿这个做什么?” 男人操着一口蹩脚的官话,“这里面有平安符,特意找大师开过光的,还有草药,对你身体好,拿着。”说着,他把香囊往他手心里塞。 男人粗糙的指尖刚接触到他手背的肌肤,季祐风仿佛碰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把甩开他,他脸色发红,“放肆!你是何人?竟也敢碰我!” 香囊从男人手中飞出,系口的绳松了,里面的草药碎末洋洋洒洒掉了一地,一张金黄的符纸飘在空中,被风吹了一下,轻轻落在地上。 精致漂亮的香囊在地上滚了两圈,沾染上尘土,变得灰扑扑的。 男人看着狼藉的地面,身子僵了一下,然后弯下腰去,捡起香囊,用指腹一撮一撮地捏起草药碎末,放进香囊。 一阵风扑过来,卷着草药碎末和地上的尘土扬了他满脸,他咳了两声,揉揉眼睛,继续蹲在地上捡。 捡完之后,他站起身,走向不远处地上被风吹走的符纸,风吹得一阵一阵,他追着符纸又跑又扑,滚了一身土,最后终于抓住那轻飘飘的平安符,塞进了香囊里。 季祐风站在原地,看着男人小心翼翼地系好香囊带子,揣进怀里,转身走了。 他没有再回头看他。 季祐风面无表情地离开了。 他很快把这件事忘到脑后。 他要上学,背书,练字,讨父皇欢心,区区一个普通侍卫,并不值得他花费心思去惦记。 然而没过多久,他发现这个男人又出现了。 他无声无息地,有时候躲在廊柱后面,有时藏在假山里,又或者,只是远远地看他一眼就走开。 但他没有再上前来。 季祐风没有赶他走,只当不知道。 一日,皇帝考校他和瑾王功课,瑾王比他年长几岁,且已经开蒙好几年,向来答得不如他,唯有那一次对答如流,而这篇《陈六事疏》对于刚开蒙一年的他来说实在有些深奥难懂,他答得磕磕巴巴,皇帝破天荒地称赞了瑾王。 至于他——皇帝夸赞完瑾王之后,什么也没有对他说,直接出门上了步辇,连个眼神都没有给他。 瑾王得意洋洋地在他眼前炫耀,季祐风一言不发,转身走开。 下了学,他把身边下人都遣散开,一个人坐在御花园的镜湖边,吹着风默默地掉眼泪。 突然,身后传来一股大力,他扑通掉进了湖里。 初春的湖水冰凉刺骨,衣裳湿透,紧紧贴在身上,他冻得浑身打颤,更绝望的是,下人们都被他远远地打发了,很可能根本不知道他落水。 他要死了。 这时,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一张男人的面孔,周正老实,陌生又熟悉。 男人神色焦急,奋力游向他,他带着他一口气游出水面,远处已经有人赶来,他望了那些人一眼,自己又沉下去,只露出双臂,把他托举上岸,然后立刻掉头游向另一个方向。 昏迷过去之前,季祐风看到男人憋气憋得通红的脸色,还有那双有力结实的手臂。 再睁开眼,床边跪了一大片太医,母妃红着眼看他,一层层人群后面,坐着他的父皇。 他那瞧不出喜怒,始终十分淡漠的父皇。 “祐儿,你怎么落水的?”男人淡淡问道。 他立刻爬起来,跪在床榻上,垂下眼轻声说:“儿臣贪玩,不慎失足落水,惊扰父皇,罪该万死。” 隔着人群,皇帝的视线远远地落在他身上,他一动不动。 良久,男人意味不明地弯唇,“很好。” 皇帝起身走了。 一大堆人跟在皇帝身后离开,方才十分热闹拥挤的宫殿顷刻变得空荡冷清。 女人的指责絮絮地传入耳中。 “怎么这么不小心,可把母妃担心坏了,下次不准去水边玩……” 季祐风垂下眼,无声地攥紧手心。 他是被人推下水的,最后一刻,他看到了水面里那个人的脸。 可他没有证据。 但没关系,终有一日,他会让他付出代价。 落水一事就像掉进水里的石头,激起一层涟漪之后,便飞快地沉没下去,水面又恢复了平静。 那个男人又出现了,仍然只是偶尔远远地看着他。 他找了一个机会,遣散身边的人,主动拦下他。 “为什么救我?”季祐风盯着男人的眼睛。 男人垂着眼,手指紧紧攥着佩刀刀柄,干得起皮的嘴唇翕动几下。 “我、我想升官发财……希望殿下来日能提携我。”他讷讷地说。 季祐风心里松了口气。 求前途,求钱财,都好说,他给的起,就怕他求的是他给不起的东西。 “你救了我,这份恩情我会记得,”他负起手,明明只是个半大孩子,还没有男人一半高,却有种居高临下的气势。 男人听了,却没什么喜悦的表情。 “但是你以后不要跟着我了,容易被人发现。”季祐风话锋一转,说道。 男人猛地抬起眼,眼瞳微微颤动着,抿紧嘴唇。 季祐风转身,“你若想见我,就去春藻殿西侧的竹林里吧。”说完,他转身离开。 他没有回头,也并没有看到,男人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眼中绽放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光彩。 (四) 两人开始偶尔在竹林里见面。 男人常常给他带一些民间的小玩意儿,什么空竹,泥叫叫,布老虎。瞧着粗制滥造,远比不上宫里的木偶精致,但千奇百怪,花样很多,他在宫里从来没见过。 他即便装得老成,骨子里却也只是一个半大孩子,这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他玩得很开心。 但他从不收下,玩一会,就让男人带回去。 但即便这样,男人也并不失望,他笑呵呵地坐在一边看他玩,笑呵呵地同他道别,带上玩具回去。 沉默老实的男人瞳仁又黑又亮,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得看不到眼白,焦黄的脸上牙齿洁白,憨憨的。 一次,季祐风挨了皇帝训斥,垂头丧气地去竹林里,坐了一会儿,正要走时,男人来了。 见他不高兴,他问:“要不要骑郎郎马?” “什么是郎郎马?” 话音刚落,男人一把拉起他,两手穿过他腋下,轻轻松松将他提溜起来,放到肩头,然后站起身子。 视野猛地拔高,季祐风紧紧抱着男人脖子,惊叫:“你做什么?快放我下来!” 男人却不说话,紧紧按着他耷拉下来的两条腿在竹林里飞奔起来。 春风裹挟着竹叶清香从他耳侧呼啸而过,季祐风慢慢睁开紧闭的双眼,天边晚霞瑰丽,金色熔岩般的暮色流淌在竹叶上,他风驰电掣地自由穿梭在竹林之间,袍角在空中猎猎作响,这一刻,他仿佛这个天地的君王,主宰一切。 他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自打他晓事,他总是尽力让自己看起来端然持重,从未像这样开怀大笑过,因为这才是皇帝想喜欢的儿子的样子。 少年清亮的笑声回荡在幽静的竹林里。 过了约莫一刻钟,男人喘着粗气停下,平稳缓慢地蹲下来,扶着他下来。 季祐风双脚踏踏实实地落在地上,看着气喘吁吁的男人瘫坐在地上,胸口不住地起伏着,面色通红,汗水浸湿他的额发,一滴滴滑落下来。 他下意识伸出手想帮他擦汗,刚抬起手指,他忽然僵了一下,然后飞快地收回手,同时敛去了笑意。 “谢谢你。”他把手背到身后,矜持地说。 男人抬起头,朝他笑了一下,眼神慈和。 季祐风回到春藻殿时,殿内十分寂静,母妃坐在镶玉屏风前,冷冷地看着他。 她抬手屏退左右,殿内只剩他们二人,然后问:“你去哪了?” 季祐风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沉默着低下头。 “你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女人砰地拍了下桌子,起身走到他跟前,一把拽过他,狠狠地盯着他。 她尖利的指甲慌乱中戳进他肋下的软肉里,钻心地疼。 “不许再见他,听见没有,不许再见他!!”她忽然扬起手,给了他一个耳光,歇斯底里地喊。 季祐风脸偏过去,白皙细嫩的面皮上迅速地浮起指印,他红着眼眶,轻声问。 “为什么。” “为什么不能见他?” “母妃,他,跟你有关系吗?” 女人的身体忽然狠狠颤了一下,随即,她斩钉截铁地说:“没有关系。” “我是你父皇的宠妃,你是你父皇最疼爱的儿子,你和我,都跟他没有一丝关系!” “你身为皇子,怎么能整日和他这么一个粗俗卑贱的下人混在一起?以后再让我知道你见他,我打断你的腿!” 季祐风沉默很久,最后说:“知道了。” 女人紧绷的身体一下子松塌下来,她蹲下身子抱住他,忽然伏在他肩膀上痛哭。 女人断断续续的呜咽像人在拉一只断了弦的二胡,剌得人头疼,季祐风一言不发地站着,面无表情。 那日之后,他没有再去竹林,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男人也没有再出现。 (五) 几天后,皇帝来春藻殿看他们母子俩。 皇帝那日格外温和,甚至留下来和他们一同用膳,整个春藻殿上下都受宠若惊。虽然平日里皇帝的赏赐流水一般地送进春藻殿,可并不会经常踏足,更不要提留下来用膳。 季祐风亦有些意外,他下意识看向一边的母妃,却见女人脸色苍白,精心装饰的妆容仿似瞬间失去了色彩,仿佛这是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 但用膳时并没有发生什么,他们一家三口像勉强拼成一桌的三个陌生人,各自沉默地用饭,最自在的可能就是他的父皇,他慢条斯理地咀嚼,优雅斯文,仿佛没有感觉出另外两个人的心不在焉。 用过膳,皇帝随口问他几句学业,便摆驾准备回勤政殿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送皇帝到宫门口,宫道两侧,太监宫女都转过身面对着红墙,避视天颜,两个押着人犯的禁卫军也不例外。 看着皇帝上了步辇,他察觉到母妃微微地松了口气。 然而就在御驾即将启程时,皇帝忽然指了指墙根下押送人犯的禁军,漫不经心地问:“这人犯了什么罪?” 禁军连忙转过身跪下,“回禀皇上,此人偷盗春藻殿财物,已人赃并获,现送去斩首处刑。” 季祐风顺势扫了一眼,看到中间那人犯时,他瞬间如五雷轰顶,手脚冰凉,呆立当场。 身边的母妃已经轻轻地打起哆嗦。 皇帝这时朝他看过来。 高居步辇之上,华盖之下的天子笑着问他:“祐儿,你认得此人吗?” 短短一瞬如一世,对上皇帝的眼睛,他恍然回神,死死攥着掌心,面无表情:“禀父皇,儿臣不认得此人。” 那蓬头垢面的人犯微微抬了抬头,望了他一眼。 季祐风一动不动,任由那目光烙烫在身上,没有回视。 皇帝唇边勾出笑来,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就是这一眼,季祐风忽然如坠冰窖,不寒而栗。 那一瞬间,他忽然怀疑起自己的判断。 而十五年之后,在得知真相的那个夜晚,季祐风终于读懂了皇帝的眼神。 彼时他不禁想,若是当年他承认认识这个男人,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然而这世上没有如果,当年的他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看着步辇上的皇帝随意地挥了挥手,像扔掉一件秽杂般轻描淡写地说:“拖下去吧。” 他冷漠地站在原地,看着男人佝偻的身影从视野中一点,一点消失。 皇帝走了。 他跟着母妃回到殿里,女人脱力一般瘫坐在美人榻上,像一只易折细瘦的梅枝。 满室寂静中,她朝他望来一眼。 他从未在女人眼中见过如此复杂的目光,似喜似悲,苦乐交织,透着难以言明的晦涩,又像看着怪物一样看着他。 良久,她说:“去吧。” “用功读书……莫要辜负了他。” 季祐风没有问这个“他”是谁,走开了。 一切都回归平静,很久之后他终于敢探听男人的消息,然而一无所获,这个人消失了,没有人记得他,仿佛他从来没有在他生活里出现过。 季祐风忘掉这个人,开始按部就班地生活。 他用功读书,废寝忘食,成为在所有人眼中最出色的皇子,最完美的皇位继承人。 太傅们夸赞他,皇帝欣赏他,瑾王嫉恨他。 没有人怀疑,他就是未来的太子。 他的母妃本该高兴,可她看向他的眼神却越来越悲哀。 冬去春来,一年过去,平静的生活终于起了涟漪。 一天夜里,狂风大作,窗扇哐当作响。 母妃忽然来到他的寝殿之中,她身着白衣,不饰钗环,素面朝天,屏退左右,然后扔给他一身白衣,要他穿上。 她从怀里掏出一块木制的粗糙牌位放在香案上,转身命他跪下。 季祐风看着这个空空荡荡没有一个字的牌位,猛地想起,一年前的今天发生了什么。 他双眼定定地看着这粗糙空白的牌位,仿佛整个魂魄被勾去,“母妃……这是……什么意思?” 他没有意识到,他的声线在颤抖。 女人盯着他的眼睛,一步步走上前来,抬起手指着那牌位,语调透着阴冷的平静,“我要你记住,你如今的一切,是怎么得来的。” “我要你记住,曾有一个人,为你而死。” “我要你记住,就算你日后成了太子,成了皇帝,你也应该为他报仇,必须为他报仇!” 外面大风呼啸,殿内一片死寂。 季祐风一张面孔雪白雪白,声音极轻,“他……是谁?” 女人张口,正要说出这个名字,这时,“哐当”一声! 风又吹开了窗户。 季祐风没有回头,专注地盯着女人,等待着她的答案。 然而他的母妃却忽然将视线投向他身后,她瞳孔猛地扩大,像是被人突然扼住了喉咙一样,脖子上爆出数根青筋,死死盯着他身后。 季祐风只觉一股凉气从脚底一路传至后背,他立刻回过头去。 窗扇大开,冷风灌入殿中,挽起的纱幔飘飘荡荡,黑洞洞的窗口空无一人。 毫无异常。 他回过头去看母妃,“你看到什么了?!” 女人惨白着脸,仿佛随时都会断气,嗫嚅着说:“没有……” 她忽然重重跌坐在地上,眼神空洞,摇着头,“什么都没看到……” 季祐风蹲下神,攥住她的肩膀,厉声道:“母妃,你到底要说什么,你快说啊!” 女人看着他,惨然一笑,在他怀里晕了过去。 翌日,太医赶来春藻殿,一番诊治,得出结论。 他母妃得了癔症。 他不信。 然而他的母妃却开始整日嗜睡,浑浑噩噩,即便醒来,也只会看着他痴痴地笑,口涎顺着她的嘴角流下,滴到他的手上,黏稠恶臭。 她开始日复一日地消瘦下去,头发枯燥,皮肤暗黄,不过一月,整个人变成了一具骷髅,行尸走肉。 季祐风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巨大的恐惧。 这是他的母亲,无论发生什么都爱他呵护他的母亲,可现在,他却感觉她在离他而去。 可他无能为力。 (六) 皇帝要他搬出春藻殿。 大魏的皇子,在八岁的时候都会拥有自己的宫殿,好专心学业。 季祐风跪在皇帝面前,恭敬地磕头:“母妃病重,儿臣想陪在母妃身边。” 狼毫笔尖摩擦过奏折的刷刷声在安静的殿中格外清晰,皇帝的声音很快传来,轻描淡写。 “随你。” 后来当他坐在母妃榻前侍奉汤药时,他说:“母妃,你不要怕,我不会走,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你会好起来的。” 女人空洞的目光在他脸上呆呆地定了许久,似乎根本听不懂他的话,突然,她从床上跳了起来,随手抄起床边的细颈青瓷瓶朝他扔过去,暴跳如雷。 “滚!滚出去!” 花瓶砰地砸中他额角,鲜血顺着他的脸淌下,一滴一滴很快在他脚下汇成血泊。 他愣住了。 宫女太监们蜂拥而上,一拨人熟练地按住床上的女人,一拨人七手八脚地将他架走。 季祐风任由自己的身体被他们摆布着,怔怔地望着床榻上状如疯癫的女人,一刻不曾移开目光。 他记得很小的时候,他走路不稳撞到桌角,额头上鼓了个小包,女人一把将他抱在怀里,满脸心疼,一边哄着啼哭不止的他,一边揉了很久很久。 第二天,他从春藻殿搬了出去,住进了钟毓堂。 也是从这个时候,他开始越来越少地见到母妃。 再后来,他想进殿去看一眼,门口的禁军拦下他。 “李美人狂性大发,会伤人,陛下吩咐我等严加看管,没有陛下旨意,任何人不得进去探望。” 他的母妃,在他们的口中,成了一个发狂的怪物。 季祐风在门口沉默片刻,没有硬闯,只是轻声说:“有劳二位,等母妃清醒,告诉她孤来过。” 他走了。 那个时候,距离上一次见到她,已有半年。 这天晚上,他和身边一个叫季安的侍卫悄悄潜进寝殿,季安点燃迷香,将门口两个侍卫迷晕过去,他溜进了殿中。 殿内空寂漆黑,他借着月色,朝掩着床幔的床榻摸索过去。 一把掀开床幔,他的手倏然顿在空中。 女人静静躺在床上,空气中浮动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气味,她脸颊干瘪枯黄,这才半年不见,她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半,整个人仿佛老了十岁。她看着他,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他的母妃,今年二十六岁。 “你来了。”她向他抬起手,眼神清明。 他握住她的手,贴到脸颊上,倏然落泪:“母妃,儿子来迟了。” 女人轻轻摇头,柔软的指腹抹去他眼角的泪。 “祐儿,娘没有多少时间了,你要记得我说的话,”她咳嗽两声,一把攥住他的手,“你父皇——你要听他的话。” “他……是个很可怕的人,”女人仿佛想起什么,瞳孔之中映出深深的恐惧,看向他,“只有听他的话……才能活下来……才能成为太子,记住了吗!” 女人瘦得凹陷下去的眼睛瞪得如一对临死的羊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枯槁的双手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直把他的手攥得生疼。 他望着她,又落下泪来,“知道了,知道了……” 他抹去眼泪,抬起头,声音微沉,“母妃——” 他望着她,终于将长久以来萦绕心头的疑问悉数问出,“你根本没有疯对不对?是父皇在威逼你,你那天到底想对我说什么?父皇他——” 季祐风咬着牙,“他是不是并非我的亲生父亲?” 女人倏然一愣,眼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逝,快得他来不及捕捉,随即她便笑了,“你怎会这样想?你若不是你父皇的亲儿子,他会这样宠爱你?会考虑让你当太子?” 季祐风迟疑。 “好了,不要乱想,”她不容置疑地否定他的猜测,“记住,你唯一需要考虑的是怎么才能讨好他,怎么让他立你为太子。” 他看着她再自然不过的神色,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他长出一口气,最后点头,许诺一般:“好。” 那时候的他天真地以为,母妃是不会骗他的。 那时候的他也并不知道,一个女人可以完完全全地放下入骨之恨,隐瞒真相,只为她的儿子可以平安地活下去。 门外响起季安的呼哨,侍卫快醒过来了。 女人拍拍他的手,微笑着说:“快回去吧。” 他站起身往门口走去,临出门时,他回头望了一眼。 女人坐在落了一层薄薄灰尘的纱帐中,面容渐渐变得朦胧,她微笑着看着他,面容欣慰,平静而恬淡。 翌日清晨,一个消息传遍六宫。 李美人殁了。 哀乐起,满堂肃穆,头戴白巾、身披麻衣的少年皇子跪在灵位前,一个头磕下去。 他知道,她苟延残喘半年,只是为了等着见他最后一面。 再拜。 以后,他没有母亲了。 三拜。 以后,他也没有软肋了。 (七) 办完丧事没多久,季祐风大病一场。 他病得起不来身,躺在榻上,感觉力气从身体里一丝一丝地抽离。 清醒时,他听到太医回禀皇帝:“殿下这是染了时疫,殿下当年难产,气血本就不足,如今又得时疫,加之心思郁结,只怕就算是治好也……也活不到而立之年啊。” 他没听到皇帝的回复,只听到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皇帝没有进来看他。他病的这几个月里,他过来床前看他的次数屈指可数。 少年翻了个身,闭眼睡去。 在床上躺了三个月,他的病终于有了起色,能下地了。 这个时候,钟毓堂已经变得冷清寂寥,门可罗雀,曾经围着他打转的大太监已久不踏足,争着结交他的世家子弟不见了踪影,他也已经很久都没见过皇帝,下人们开始变得惫懒,书案上的梅瓶落了薄薄一层灰尘。 季祐风没有管。 他只是一个将死之人,无人在意,唯一在意他的娘已经死了,管这些又做什么? 外面的一切都和他没关系了,皇帝,储君,权势……都跟他无关,他只想安安静静地待在钟毓堂里,安安静静地等待将至的死期。 然而他没有想到,即便如此,还有人不肯放过他。 一日,御膳房送来午膳,肥鸡上飘着油花,靠近了闻还有未去尽的腥味,他已习惯,叫送膳的小太监放下食盒回去。 只是忽然留意到,这小太监极眼生,眼角眉梢透着古怪。 他的视线落在食盒上,不动声色地夹起一小块鸡肉放入口中,缓慢咽下,然后以肉太肥腻为由,叫下人撤走。 他坐在榻上,静静等待着。 果然,没过多久,腹中传来一阵刀绞般的剧痛,他疼得汗如雨下,昏迷之前,叫季安去请太医。 他用他仅剩的这条残命,赌一把。 他赌赢了。 醒来时,听说皇帝来看过他,还听说,瑾王不知犯了什么错,惹得皇帝大怒,被关了一个月的禁闭。 他身体未愈,惨白着脸从床上爬起来,一步一步走到勤政殿。 他求见皇帝,“儿臣身子已经大好,想回去接着上学,恳请父皇恩准。” 皇帝不轻不重瞧他一眼,允了。 走出殿门,季祐风握紧双拳。 哪怕只剩这一副残破的病躯,他也不能做那鱼肉。 他要成为刀俎。 他开始废寝忘食地念书,虚心求教太傅,课业精益求精,一骑绝尘,没有让太傅们再夸奖过瑾王一句。 他开始常常往皇帝跟前多走动,即便皇帝很多时候根本不见他,他暗暗记下皇帝的偏好,试图从蛛丝马迹中了解他这位父皇。 他开始试着笼络人心,略施恩惠,让那些不起眼的奴才成为他无处不在的耳目,成为他势力的基石。 他开始伪装自己,开始学着像皇帝一样喜怒不形于色,叫人轻易猜不透他的想法,他变得工于心计,城府深沉。 从此,什么仁义礼信,温良恭俭,他统统不在乎。 他的目标只有一个——那九五至尊的宝座。 从此,人挡杀人,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八) 魏国和梁国又打仗了,两国势均力敌的情况下,皇帝竟主动求和,条件是梁国送和亲公主,大魏送皇子前去游学。 刚出生没多久的五皇子还不会走路,质子的人选定然在他和瑾王之间。 但季祐风并不担心,经过苦心经营,此时的他在朝中的声望并不输于瑾王,以他对皇帝的了解,皇帝不会轻易同意让他前往大梁为质。 结果很快下来了,是他,但,是另一个人假扮的他。 他听说假扮他的少年叫沈聿,他知道这个人。 年少成名,惊才绝艳,有一双锋利冷冽的黑色眼睛。 季祐风很满意这个结果。他不需要亲自冒着送命的风险,却可以享受此次代表魏国出访大梁的荣誉和功勋。 对此他毫无愧疚心虚,他为君,沈聿为臣,这是他应得的。 只是那个时候,季祐风并不知道,他替沈聿接受了荣耀功绩,沈聿也替他遇见了本该他遇见的人。 平康十六年,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七年后,在护国寺响彻整片金黄暮色的悠悠钟声里,他遇到沈忆。 这是个奇怪的女子。 有很多女人对他暗送秋波,投怀送抱,可他知道,她们喜欢的并不是他,而是翊王妃这个头衔的风光和荣耀。 沈忆不同,她明明白白地摆出筹码换取他的妻子之位,坦坦荡荡地和他做交易。 可他,却莫名在她眼睛里看到藏匿的爱意。 她似乎喜欢他,不是一般的喜欢,可她却宁愿和他做交易也要藏起来不让他知道,更奇怪的是,他根本不知道为什么。 他觉得自己定是看错了,哪有人会喜欢只见了一面的人呢?她一定只是为了王妃之位。 他带着她北上梁地查案,把她放在身边观察她。 出乎他的意料,沈忆极其干练能干,有头脑有谋略,和他印象里的闺阁女儿出入极大,撇开别的不谈,他很欣赏她。 而她好像真的喜欢他。发现他生病时,她冒着大雪进山寻医,几经奔波,不辞辛劳,得知他年将不寿时,她难以置信,眼中惊痛万分,一转眼又镇定下来,以一种令人心惊的坚定口吻对他说:“殿下,我绝不会让你死。” 一次又一次,她怔怔地看着他,像看着天边不可触及的星辰,神色带着难以言说的眷恋哀伤,他数次落入这双盈满爱意的眼眸之中,彷如被烫到一般惶惶避开。 除了母妃,没有人会这样爱他。 而她也并非一直都用这一种眼神看他,她对他的情感莫名得复杂。 譬如她嫌苦不爱吃药,他不知道,可她用恼怒甚至怨恨的眼神瞪他,仿佛他应该知道,他必须知道。 再譬如她有时同他讲小时候的趣事,他明明专注认真,回应也恰如其分,可她看着他的笑容,眼中却忽然闪过失落,仿佛在失望着什么,仿佛他……不应该是这个反应。 他莫名其妙,却无从求解。 后来想想,其实他早该察觉到不对,他早该察觉到她在透过他看向另一个人,可当时,他看着她明媚灿烂的笑靥,终是再顾不得许多,一头扎了进去。 他阴暗深沉,工于心计,病弱体虚,而沈忆却永远活力四射,有使不完的力气,笑容灿烂地看着他,像冬日里暖和滚烫的小手炉,让他忍不住想靠近,再靠近。 可他还是辜负她了。 那场回魏都途中的暴雨,她拼命为他挡刀,他却为了逃生,弃她于不顾,独自逃命。 大雨滂沱而下,打湿他的鬓发衣衫,他在雨中策马狂奔,不给自己回头的机会。 他有望登基,他忍辱负重数年,他大仇未报,他心愿未了,他绝不可以因为区区一个女人死在这里! 他默念一路,终于逃出生天,得救之时,他浑身脱力,慢慢回头遥望来时路。 一片漆黑,死寂无声,像静悄悄的坟地。 他倒头从马上栽了下去。 醒来后,他发动人手,疯了一般去寻她。 他错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爱她,远超他以为。 幸而上天眷顾,她没有因为他的自私而丧命。 他决定娶她。 他要用余生弥补对她的亏欠和心中的愧疚,他会让她成为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他郑重地上门提亲,本以为她会怨恨他厌弃他,谁知没有,她笑吟吟地答应了,似乎根本不介意他将她一人丢下独自逃命。 反而是她那兄长沈聿,对他冷言冷语,夹枪带棍。 他没有细想,一心沉浸在即将和沈忆成婚的喜悦中。 (九) 他和她成婚了。 这是他所求,亦是她所求,按理来说,应是两厢情愿,皆大欢喜,可她却不同意与他圆房,甚至,抵触和他碰触。 她好像在一点一点抽离她的爱意。 季祐风感到惶恐,他开始想尽一切办法笨拙地讨好她。 他搜罗满京城的奇珍异宝送到她面前,为帮助她做成她想做的事不择手段,不惜看着亲生父亲死在眼前。 他想留住她的爱。 自从母妃去世之后,就没有人爱他了,他想她和从前一样,炽热地爱他。 然而并没有用。 他眼睁睁看着她眼中的爱意就像指缝中留下的水,日益减少,直至消失,最终变得疏离。 就像当年慢慢死去的母妃。 他不明白。 无数个深夜,他看着睡得香甜的她,不止一次地想紧紧攥住她的肩头,疯狂大喊,声嘶力竭,问她一句为什么。为什么之前那样喜欢他,现在却突然不喜欢了? 他什么都可以做,他只求她爱他。 而他后来终于知道为什么了。 得知真相的那一瞬间,曾经所有的迷惑,不解,惊讶,都像拨开云雾露出的月亮,有了答案,而他所有的努力和尝试都成了笑话,化为巴掌狠狠在他脸上扇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原来她认错了人,那些充满爱意,纠结而深沉的情意,都是朝向另一个人的。 她从未爱过他。 他在奉先殿跪了一夜,看着满墙列祖列宗的牌位,一遍又一遍回想先帝曾对他说的话。 他决定杀了她。 可在最后一刻,他发现自己手软得举不动刀,在她面前,他只是一个懦夫。 他放过她。 她既不喜欢他,他就变成她喜欢的人。 他讨厌她和沈聿那些过往,可他强逼着自己听沈安讲,一点一点记住他们相处的所有细节。 他找来太医,生生剜下一块皮肉,做出一模一样的伤疤,他疼得浑身发抖,面容狰狞扭曲,季安往他口中塞了块布,避免他咬到舌根。 他终于再次站在沈忆面前,脱胎换骨。连他自己都相信自己就是那个人,他想她终于可以继续爱他了。 然而没有,短暂的惊讶之后,她恢复了平静,望向他的眼神冷静,理智,疏离。 她仍然不爱他。 他恨得发狂。 他想杀了她,想杀了沈聿,想杀光所有人,包括他自己。 他下达急令,火速发往西南边关。 不惜一切代价,杀掉沈聿! 他要他死! 他死了,这世上就不会有人和他抢她了,她就会爱他。 他只想再被爱一次,哪怕一天,一个时辰,或是一眼呢。 但他输了,一败涂地。他被关进冷清孤寂的西苑,这里将是他最后的归宿。 那个曾经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少女送来了一纸和离书,不是商量,而是通知。 她再也没有见他。 西苑的衣食汤药都是极好的,她并没有半分亏待他,可他还是一点点瘦下去,身体越来越没有力气,他开始变得嗜睡。 他喜欢睡觉,因为梦里有她。 这一天,他又做梦了。 他梦见她提起红裙子,蹦蹦跳跳地朝他跑过来,牵起他的手,心疼地摸了摸他脸颊:“怎么这样瘦,又生病了吗?” 不知为什么,这个梦比之前任何一个梦都要真实。 他贪恋地看着她,不舍得说话,他怕一说话,梦就会结束,他又看不到她了。 没等到他的回答,自顾自她牵起他的手往一边走,口中道:“让娘做好吃的,给你好好补补。” 娘? 他往前看了一眼,忽然呆住。 现在才发现,他们在一个山脚下的农舍里,周围山清水秀,桃花开得如云蒸粉霞,雾蒙蒙的,他站在一个院子前,院子用竹篱笆围着,棕黑的土地里长着一茬一茬整整齐齐、绿油油的小白菜,院子里还种着胡萝卜,小黄瓜,长势喜人,绿意盎然。 烟火缭绕的灶台后面站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她远远望着他,温柔地笑起来,眼角隐隐泛出皱纹,而菜地里一个男人,短布褐衣,拄着锄头,沉默地看着他。 他忽然鼻腔一酸。 若是当年他说认得他,或许,这一切都会成真吧。 他松开少女的手,一步一步走进院子,来到男人面前。 “爹。” 他轻声唤道。 男人笑起来,焦黄的皮肤上露出洁白的牙齿,憨憨的,一如当年。 他也笑起来。 欢畅的笑声穿过云层与山雾,飞跃群山,在天际之间回响,久久不绝。 建启二年冬,惠帝季祐风驾崩于西苑。 听说临死前,他手中握着一个旧香囊。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结~[鼓掌][鼓掌] 放一下俺的下一本书《被迫和亲之后》 【文案】 【爹系dom熟男PK黑化竹马】 温嘉禾自幼毫不起眼。 她才貌家世皆不出众,又胆小怯懦,不敢大声说话,也不敢忤逆任何人。 魏梁议和的那一日,为了保住阖府的荣华富贵,父亲退掉她和心上人的婚约,推她去大魏和亲。 宫中长夜寂寂,嘉禾数着与心上人往日温存时刻煎熬度日,五年里只得见皇帝一面。 那天大雪纷飞,冷淡威仪的男人坐在步辇上,居高临下,漫不经心打量着她,声调比雪凉薄。 “大点声儿,再说一遍,你是谁。” 嘉禾曾听人说,魏帝杀伐果断,性情冷酷,喜怒无常,且生平最厌恶女子近身。 她吓得口齿打颤,语无伦次,男人不耐烦挥手打断她,华贵帝辇被乌泱泱的仆从簇拥着,如彩云般飘远了。 彼时跪在雪地里瑟瑟发抖的温嘉禾并未想到,后来有朝一日,在这深宫之中,她会与心上人重逢。 嘉禾更没想到,重逢的那天,心上人立在御书房外,一门之隔,皇帝俯身把她按在御案之上,眼眸深黑几乎将她吞噬,神色却温和到极点,语调也轻轻,微笑说: “原来嘉禾的心上人是他,那朕把他杀了,嘉禾心里,是不是就会有朕了?”- 季玄彻九岁登基,隐忍十余年清除异己,稳固皇权,二十四岁独揽实权,三十岁荡平梁国,一统南北。他见惯了刀光剑影,习惯了玩权弄术,始终信奉强大和权力,从不相信人心,更厌恶弱小。 所以在见到那个柔弱又怯懦的和亲公主后,他轻易将她忘到了脑后。 他从未想过,后来有一天,自己会嫉恨如狂,举止疯魔般囚她在身边。 只因为她心里那个人不是他。 【阅读提示请一定要看:】 ①女主是【唯一】主角,女主戏份贯穿全文,正文会从女主和男二谈恋爱开始,男主出场大概在二十章之后【高亮!!!】 ②男主是皇帝,男大女十岁,男主对女性没有贬低轻蔑的态度 ③成长流女主,女主前期不美也不会保护自己,但并非一无是处 ④前期养成,后期训狗 双c/HE/1v1【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