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70-80

作者:漫游的芭蕉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71章 翻脸


    沈忆开始变得忙碌。


    她每日不仅要盯着季祐风按时服药歇息, 还要处理皇帝丧典等等一系列的事情,常常是她让季祐风早早就寝,自己却点灯到很晚还在看折子。


    这样被她日复一日地悉心照料着, 季祐风的身子日益好转起来。


    九月末,丧典顺利完成,新帝登基最终定在了十月初六, 再三日之后, 便是沈忆的封后大典。


    十月初九那天, 是个朗朗晴日。


    沈忆身着皇后礼服, 端坐于朝阳宫正殿之内,依次接见亲王公主,各监局内官内使及命妇, 受四拜礼。引礼官引众人入内, 众人站定,虽说都是有头有脸见过大场面的人物,可到底还是对这位出身传奇的年轻皇后起了好奇,纷纷忍不住偷偷抬眼打量她。


    只见高台之上的女人头戴九龙四凤冠, 身着庄严繁复的皇后礼服,里面是深青色翟衣, 上织十二对翟鸟纹间以小轮花, 红领褾襈裾, 织金色小云龙纹*, 然而这厚重尊贵的衣饰却不能压去她半分容光, 女子长眉入鬓, 凤眸上挑, 黑眸如结了冰的砚上墨汁, 清透中带着冰凉。她端然而坐, 举手投足莫不从容贵气,自然得仿佛她生来就属于这里,目光所至之处,众人齐刷刷垂下眼睛,不敢与之对视。


    一时心中不由咋舌:向来听说这位皇后不过是乡野僻里出的孤女,却不想,竟有此等矜贵气度!


    待众人行了拜礼,鸿胪寺官引着沈忆往乾圣宫去,文武百官已齐聚在乾圣宫丹陛之下,准备好了觐见朝贺。


    碧蓝天幕高远辽阔,几只雀儿在高空中展翅划过,高大厚重的朱门缓缓开启,数百名朝臣和禁军分列两侧,沈忆从中间走过,衮服长长的赭红色拖尾随着她的脚步缓缓在地上拖行,金线的凤凰刺绣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万籁俱寂。


    人群之中,一双深黑的眸子无声注视着女人的身影。


    他看着她无边尊贵,拾级而上,一步一步走到季祐风身边。


    季祐风朝她伸出手。


    她把手放在他的掌心。


    十指相扣,相视一笑。


    礼官高声赞唱:“跪——”


    耳边响起山呼海啸的万岁千岁,回音旷荡悠远。


    男人垂眸,撩起袍子,俯下身。


    他朝他挚爱的女人跪拜。


    他愿她百年顺意,千岁无忧。


    他愿她夏禧冬安,福寿康宁。


    他愿她一生圆满,光明灿烂。


    为此,他愿付出他的一切,包括生命。


    而她不必知道。


    高高丹陛之上,年轻的皇后迎风而立,初得封诏,面上却十分平静。她敛睫垂眸,视线在万人之中轻而易举地落在其中一道身影上。


    男人挺拔,峻直,似乎有些清减。


    静静看了片刻,年轻的皇后眼角无声落下泪来。


    *


    登基大典之后,季祐风身子已然差不多痊愈,沈忆把所有朝政如数交还,接手后宫一应事务,安静地在朝阳宫里做起她光鲜亮丽的皇后。


    她后来又见过沈聿一次。


    那天季祐风邀她去御书房共用晚膳,沈忆到的时候李交泰说陛下正在议事,让她等一会。


    沈忆站在殿门外等了片刻,门开,穿着绯色官袍的男人迈出门来,与她对上视线的一瞬间,身形微微一顿。


    天光渐暗,暮色四合,光秃秃的枝头挂着一瓣透明的月牙,在乳白色的云层里若隐若现,男人修长的身影立在黯蓝色天光里,看不清楚面容,只能感觉到两道视线静静落在了她的身上。


    辽远的深秋响起一声更鼓,小宫女手脚麻利地点起廊灯,视野里亮起星星点点的光晕。


    灯火一瞬间映亮男人深沉的眉眼,他缓步从廊下走出,面容再次隐在无边暮色里。


    沈忆看见他朝自己行礼,声线低沉,语气遥远疏离:“微臣见过皇后娘娘。”


    沈忆轻声说:“还未恭喜大人高升,在此贺过。”


    她虽不在前朝,可该知道的一样不少。


    前几日大理寺落实了王俨及其同党私吞军饷等数十条大罪,已判斩立决。季祐风在早朝上大赞沈聿高风亮节,不与王俨等人同流合污,敢于揭发,当即下旨将沈聿升为正三品都指挥佥事。


    都指挥使司统管整个京城军防,都指挥佥事手握实权,是极重要的差事,堪称是位高权重。


    只是这样一来,沈聿无疑是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人在眼热嫉恨他。


    沈忆并不担心,她知道沈聿能处理得很好。


    李交泰走过来,躬身道:“娘娘,陛下请您进去。”


    沈忆收回视线,从沈聿身边走过,迈进殿门。


    男人垂着眼,视线压得极低,自始至终不曾看她。


    进了殿门,季祐风瞧见她进来,从书案后起身,自然地牵起她的手往东暖阁走。


    沈忆道:“看陛下满脸疲倦之色,可是朝中又出了什么事情?”


    季祐风抬手掐了掐眉心:“政事缠身,当真是一天都不得清闲,更何况朕才刚登基不久,根基不稳,自然要处处小心。”


    “说到这个,”季祐风侧头看她一眼,“朕有件事要同你商量。”


    沈忆微讶:“什么事?”


    说话间两人已穿过花梨木雕牡丹花飞罩,进了东暖阁,宫女们已经将膳食摆放好,金花青地漆八仙炕桌上摆得满满当当,正中央一道清炖肥鸭,边上是腰丁腐皮,糖醋樱桃肉,红烧肚当,晚香玉羹等共十道御膳,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两人相对落座,季祐风举箸给沈忆夹了块鸭肉,似是随意道:“朕想跟你商量,朕准备给沈聿和赵家嫡女赐婚。”


    沈忆手一顿,抬起眼:“陛下说的赵家,是赵梁?”


    “是。”


    沈忆低头慢慢咀嚼着鸭肉,没说话。


    她知道这位赵家姑娘,是赵蕴之的同母同父的胞妹,沈聿只怕和这赵家女连面都没见过。


    季祐风看她一眼,面色还很和煦。


    半响,沈忆道:“陛下欲赐婚于他们二人,可是有什么考虑吗?”


    季祐风又为她夹了块笋片,微笑道:“自然是有的,赵梁是瑾王余党,朕如今根基不稳,还不能同他翻脸,只能先笼络过来。”


    沈忆没什么表情,淡淡反问道:“笼络赵家,便要臣妾兄长与其联姻吗?”


    季祐风温声道:“朕知道此举委屈了沈聿,你放心,朕自会补偿他。”


    沈忆终于抬起头,看着男人的眼睛,轻声问道:“瑾王已被贬为庶人,赵家倾覆指日可待,安抚赵家当真如此迫切吗?退一万步讲,就算陛下一定要先稳住赵家,提拔赵家儿郎或者封爵封侯都是不错的选择,为何偏偏一定要是联姻?又为何偏偏一定是沈聿?”


    她每说一句,季祐风的笑意就淡一分。


    他看着她,说:“朕不愿赵家势力再有扩张,而沈聿作为朕的心腹,由他联姻是最合适最放心的法子,怎么,阿忆,难道你不愿意?”


    话至最后,男人的语气微微沉了下来。


    沈忆握着筷子的手紧了又紧。


    前朝什么情况,她清楚得很。赵家的确不亲近新帝,可也并不敢轻举妄动,季祐风现在迫不及待地把沈聿推出去联姻,的确是有笼络安抚赵家的考虑,可,未必没有其他考虑。


    比如,将来除去赵家的时候,好将沈聿一起除掉。


    再比如,用沈聿的婚事来试探她,或者说是防备她,彻底断了她和沈聿最后的可能。


    很早以前沈忆就隐隐感觉出来,季祐风似乎对她和沈聿之间的事情格外在意,也不知是不是察觉出了什么。


    但这些疑虑,沈忆最终没有问出口。


    她压下心底烦躁,尽量平心静气地道:“臣妾没什么不愿意的,只是陛下是不是也要考虑一下兄长的意愿?陛下登基,兄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兄长必是不喜欢那赵家女儿的,陛下可否考虑换个人选?”


    话音刚落,便见季祐风缓缓抬起眼,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他喜欢谁不喜欢谁,皇后倒是很清楚。”


    沈忆神色变了变:“陛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季祐风望着她警惕陌生的眼神,心里一时不知是失望更多还是愤怒更多。


    沈忆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睁开眼,尽量把语气放平和:“陛下可能误会臣妾了,臣妾只是希望兄长能娶到一位他自己喜欢的女子,并无半分私心,还望陛下成全。”


    季祐风看着她,轻声问:“是吗?”


    她坦坦荡荡地看着季祐风,斩钉截铁:“是。”


    男人忽得笑了声,他甚少露出这样嘲弄的笑容:“你就这样在意他?”


    沈忆猛然一怔。


    季祐风向后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即便朕同你说了需要他帮助朕,你还是不愿意,阿忆,在你心里,沈聿就那么重要。”


    轰然一声,沈忆脑中如有惊雷响过,她霍然抬眼看着季祐风。


    可他仍只是噙着凉而冷的笑意,平静地看着她。


    沈忆知道,她一直以来努力维持的假象,就在方才,被季祐风一把撕碎了。


    她和季祐风之间,终究绕不开沈聿。


    心中惊涛骇浪最终化为了接受现实的平静,良久,沈忆问:“陛下希望我怎么做。”


    “不需要你怎么做,”季祐风拭了下唇,把手巾丢在桌子上,“原本朕还没有下定决心,但现在,这个亲,沈聿想结也得结,不想结也得结,你们说了不算,朕说了才算。”


    他温柔地看着她:“等沈聿娶了妻子,你会忘了他的。”


    沈忆盯着他看了半响,唇边慢慢勾起一抹讥诮:“陛下竟说沈聿是最佳的联姻人选,我瞧着陛下可比他合适多了。”


    季祐风僵住。


    沈忆眉目微动,戏谑地道:“难道还有什么能比陛下的恩泽更能安抚人心的?陛下还能有一位美人共度长夜,如此岂不妙哉?”


    言罢,沈忆起身,拂袖而去。


    身后传来噼里啪啦的震耳脆响,沈忆径直迈出殿去,头都没回。


    东暖阁,太监宫女跪了一地,季祐风坐在椅子上,脚边散落着数片碎瓷。


    男人温润隽秀的面庞浮现出幽冷的嘲意。


    方才那一瞬,沈忆只是轻轻动了下眼角眉梢,那叫人心寒的讽意便透骨而出,瞬间狠而深地刺进他的心脏,女人冷艳的面容仿佛刻在了他的灵魂里,挥之不去。


    他最爱的阿忆,果然也最清楚怎样才最能伤到他。


    两日后,早朝。


    翰林学士左修明上表,进言开设女子学堂,选拔有才能的女子入朝为官,并提议皇后辅政,与皇帝同上早朝,共商国事。


    一石惊起千层浪。一时间,上至朝堂,下至民间,物议如沸,甚嚣尘上。


    同日,帝后不和,帝禁足皇后于朝阳宫。


    【作者有话要说】


    *皇后冠服来自明代皇后百度


    第72章 低头


    沈忆得封皇后还不到半月, 就被皇帝禁足在了朝阳宫,皇帝连何时解禁都未说,大有终生禁足皇后之意。


    京城传言纷纷, 都道是皇后言行无状顶撞皇帝,惹得皇帝大怒,一时都忍不住猜测这沈家女难不成刚被册封就要被废, 若真是这样, 那沈忆便是大魏朝自开国以来最快被废的皇后了。


    翌日, 云华长公主在宫中办百菊宴, 有人偶然在席间谈起这桩事,有眼色的夫人悄悄去瞥公主,果然看到公主脸色难看得紧。


    云华长公主自少女时便心悦于沈家大公子沈聿, 这在京城贵妇圈子里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数月前沈聿自西北得胜归来, 先帝在庆功宴上同他说起尚云华公主一事,沈聿宁可终生不娶都不愿做驸马,自那之后云华便彻底恼了沈聿,连带着沈忆这新弟妹也不大待见。


    此刻听人提起这事, 云华当即不屑道:“果然是粗鄙村妇,即便做了这一国之母, 早晚也是要被打回原形的。”


    一众贵妇人连忙笑着附和, 话里话外把沈家贬低一通, 才哄着公主的脸色好了起来。


    却在这时, 云华眯起眼, 遥遥看向凉亭外行走在松影中的一道人影:“那是谁?”


    众人转头, 一看心里便一咯噔, 心道:这样出众的模样身段, 除了沈家大郎还能是谁?当真是冤家路窄!


    登时一片支支吾吾, 半天也没人敢说出名字。


    尊贵的公主眯眼看了半响,直到看见男人的身影转了个弯,朝着别处去了,她方哼了一声:“蛇鼠一窝,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另一厢,沈非跟在沈聿后边半步,忍不住道:“前几日公子高升,那凉亭里的好几位夫人都托人来府上为公子说过媒,把公子夸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如今倒好,大姑娘一出事,她们就这么在背地里看笑话,还连带着公子您也一块骂。”


    早在云华发现他们之前,他们就已经路过了那处,女人们叽叽喳喳嗓门儿清亮,说话也没个遮掩,他们想不听见都难。


    沈聿道:“拜高踩低,向来如此。”


    沈非道:“也不知皇后娘娘现在如何了,陛下突然发落,没个缘由,也不省得到底多严重。听说历代废后只能出家当姑子去,万一真被废,大姑娘这下半辈子岂不是全完了……”


    沈聿没做声。


    他大概猜得出,沈忆和季祐风起冲突,只怕是因为季祐风要他和赵家联姻。


    那日季祐风没明说,可见是还没决定,沈聿本是打算回头想个法子让他打消这念头,谁知季祐风转头就拿这事试探沈忆去了……就她那性子,只怕季祐风被气得够呛。


    后来左修明上书只怕也是沈忆的手笔——这两日朝堂上鸡飞狗跳,日日都有人出来就着皇后干政大吵一通,季祐风早就没工夫管他和什么赵家的婚事了。


    心里装着事,沈聿越走越快,不出一刻钟便出了宫。


    沈非正要吩咐车夫回府,谁料沈聿径直甩下三个字:“去梁府。”


    沈非愕然:“公子去梁府做什么?”


    沈聿阖目:“去看看梁大人最近怎么不来当值。”


    自打先帝驾崩,梁颂便一直请着病假,将近一个月了都没在朝堂上露过面。


    可梁颂当不当值与沈聿有什么关系?沈非想了半天,只觉自己是越来越看不懂自家公子了,但瞧着男人面上浓浓的乏色,沈非还是闭上了嘴。


    昨日消息传出宫来,公子一夜没睡好,他还是不扰他了。


    到了梁府,叩了门,门房上的小厮开了条门缝,脚都没往外迈就开始赶人:“我家大人说了,最近谁都不见,公子请回吧。”


    说着便要关上门,谁知门关到一半,硬是合不上了,小厮抬眼一看,只见那位自始至终没说过话,可气势冷得吓人的贵公子抬手抵住了门,漆黑的眼珠盯着他:“带我去见你家大人。”


    小厮吓得腿直哆嗦,哎了几声也哎不出个所以然。


    沈聿皱了皱眉,伸手一把掀开了门,大步往里走。


    同时给沈非抛了个眼风,示意他拦住这小厮。


    梁府上的下人并不多,沈聿一路走到内院,竟只看见一位洒扫院落的老仆。虽说梁府本也不大,可就这么几个人在里面晃荡,还是显得有些许冷清。


    庭院深深,槐树落光了叶子,厚厚黄叶堆在角落里,男人青衫落拓,独坐在石凳上饮酒,石桌上东倒西歪地摆满了酒坛子。


    听见脚步声,男人转过脸来,眸中还带着醉意。


    沈聿扫他一眼,径直走到水缸边上舀了一瓢水。


    “哗啦——”


    劈面浇到了男人面上。


    深秋时节的井水,成天整夜地浸在石缸的寒气里,早就冷得彻骨,满满一瓢泼到梁颂脸上,顺着领口流进衣裳里,梁颂一个寒颤,登时酒醒了七八分。


    他神色不豫:“沈都尉?你来做什么?”


    沈聿搁下水瓢:“梁大人见谅,昨日左修明上奏提议选拔女子入朝为官,还提议皇后辅政,皇后随即被皇帝禁足在朝阳宫,眼下正亟需人为她解困。沈某贸然前来,是想请大人助皇后脱困。”


    梁颂一怔,脑筋缓慢地转了好几道弯,才反应过来沈聿话里的皇帝是谁,皇后又是谁。


    他低低笑了声。


    不愧是父皇最欣赏的永昭,新帝才刚刚继位,她就对前朝出手了,这份魄力和干劲儿当真是无人能及。


    只是话说回来,如今她被禁足后宫,之前安插在前朝的人手群龙无首,各自为战,是得有一个人站出来统领全局,而以他的身份来做此事,正合适。


    梁颂抬手斟了杯酒,手腕轻转,把玩着酒杯,垂下的黑睫露出几丝冷淡微恹:“我明白都尉的意思,只是要让大人失望了,我如今并不想管这些事,都尉请回吧。”


    他拒绝得干脆,可沈聿脚下纹丝未动:“这两日京城百姓吵得沸反盈天,舆论并非全然偏向皇帝,认可女子入朝为官的亦大有人在,只要组织大臣持续向皇帝施压,此事并非全然没有转圜的余地。若真能逼皇帝让步,梁大人,你该知晓这对于你们意味着什么。”


    闻言,梁颂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眸中难掩诧异。


    他向来听说沈聿惜字如金,却不曾想此人原来如此擅长说服别人,如此看来,沈聿平时不说话只是懒得开口罢了,今日这样苦费口舌,看来是真的看重沈忆这个养妹。


    这短暂的好奇在男人眸中一闪而逝,又飞快地被疏离冷淡取代:“都尉所言极是,可我还是那句话,我如今什么都不想管,都尉请回吧。”


    沈聿看着他,忽道:“不想管,是因为温雪霏死了么?”


    满身潦倒落拓的男人眸光陡然凌厉起来。


    沈聿半分未被威慑到,仍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样,道:“梁大人,恕沈某直言,你现在这副模样,温雪霏算是白死了。”


    话音落地,庭院死寂一片,紧接着,猛然响起噼里啪啦一片脆响。


    男人大力挥袖将石桌上的酒坛扫落在地,站起身看着沈聿,双眸赤红,冷笑道:“沈聿,不要以为你是她兄长我就不会怎么样你,大道理谁不会讲?上下嘴唇一碰便是!有本事,你也体验一遭看着你爱的人死在眼前的滋味,你若能泰然自若无动于衷,我梁颂诚心敬你是个人物!”


    沈聿很久没说话,惨淡的日光将他沉默冷峻的影子拉得极长极长。


    就在梁颂以为他哑口无言准备赶他出去的时候,沈聿平静地道:“我的确经历过,虽不是看着她死在我眼前,可我知道她是因我而死。”


    梁颂微微一顿。


    沈聿望着院中那棵光秃秃的槐树,道:“她死之后,我出家六年,无时无刻不在自责愧疚,自诩深情,可后来我才想明白,我若深情,便该当时随她而去,我若选择活下来,便该为她报仇——总之,要么为她而死,要么,为她而活。”


    他摇摇头:“像那样躲在无人知晓的寺庙里什么都不做,只能证明我是个苟且偷生,不敢面对的懦夫,只会让她白白葬送性命,在九泉之下永难安息。”


    梁颂抿唇不语。


    沈聿收回视线,拱了拱手:“罢了,大人既然无意,沈某多说亦是无益。告辞。”


    梁颂看着他转过身朝外走去。这个人,来时势不可挡,去时也果断干脆。


    他慢慢坐下来,喊住他:“沈都尉。”


    沈聿站定,回身看他。


    梁颂斟酌片刻,缓和了语气,道:“你无需把此事看得如此重要,皇帝不舍得动皇后,皇后不会有性命之忧,更不可能被废。等过个十天八天,皇帝不在气头上了,皇后再低头服个软,这事就过去了。”


    他说得隐晦,可沈聿一听即明。


    ——梁颂显然还以为当年去大梁为质、和沈忆交好的人是季祐风本人。


    沈聿无意同他解释,只说了一句:“知道了。”便继续往前走。


    梁颂看着他的身影,不知为何,直觉沈聿并不会因为他这一句话就放弃,忍不住道:“皇帝爱重皇后,皇后绝不会有事,你难道不信?”


    沈聿停下步子。


    虽然梁颂搞错了原因,但他的结论是对的,季祐风如今喜欢沈忆,的确不舍得动她,所以沈聿道:“我信。”


    梁颂蹙眉:“你既信我,又何苦四处奔波非要救她脱困。沈都尉,劝你一句,眼下只怕朝中没几个愿意站出来为皇后说话的人,你如此费心费力,委曲求全,还不如等着皇后跟皇帝做盘点心道句歉,这样简单又省事,结果也是一样的。”


    沈聿终于开口:“她不是会低头的人。”


    男人声线冷沉,清晰,平静。


    梁颂一愣。


    沈聿道:“若她有一天低头了,那定是为了旁人,不是为了她自己。”


    又道:“我不会让她低头。”


    说完,男人转身,没再停留,大步走出了院子。


    *


    三日后,永安坊。


    澄红的斜阳挂在树梢,窄窄的河道上一弯石桥,金黄色余晖穿过桥洞,在河面上散开一片湿淋淋的光晕。


    桥边一棵歪脖子树下,一顶青油小轿低调地停在那里。


    沈非撩开车帘,看了眼斜前方紧闭的府邸大门,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坐回轿中:“这付大人说好的叫公子稍等片刻,如今将近半个时辰了,怎的还没消息。”


    沈聿坐在他身侧,手中执笔批着公文,头也不抬道:“再等等。”


    沈非抬头看沈聿。


    公子这几日下了值就把未处理完的公文搬到轿子中,在拜访各位大人的等候间隙见缝插针地处理公务,可这些老家伙一个一个都比那玉皇大帝还难见,常常是拜帖递出去之后就没了下文,只能干等。


    几日下来,老大人没见到几位,人倒是在轿子里坐得腰酸背疼,轿子里光线不好,沈聿批公文直批得双眼泛着红血丝,人眼见着清减憔悴下去。


    沈非别开脸。他倒是有心劝沈聿别再做这等无用功,可他也知道,沈聿不会听的。


    轿外响起几声清脆的马蹄音,一声马嘶划过寂静的暮色,紧接着,一道带笑的男人嗓音传进轿来。


    “沈府的轿子,原来是沈小将军,失敬失敬。”


    沈非打起轿帘。


    轿外,一锦衣男子高居马上,含笑睨向沈聿:“多年不见,沈小将军风采依旧,不愧为吾辈之表率。”


    沈非认出此人,神色微变。


    沈非在沈聿出家的第一年才来到他身边伺候,对于沈聿少年时期的事情并不十分清楚,只是大概听说过,沈聿少时成日泡在神策营中练武读书,性情孤冷,独来独往,也从来不与军中那些高官家的脂粉子弟来往。那群公子哥儿偏觉得沈聿目中无人,开始频繁找沈聿的茬儿,也就是沈聿武功强过他们百倍,才没被他们占到什么便宜。


    只是后来偶有一次,沈聿瞧见他们肆意凌辱神策营中的普通士兵,言辞举止过分至极,甚至要他们喝马尿。其实这种事在神策营中已然十分常见,所有人早已心照不宣,闭口不谈,可沈聿径直搜集齐全人证物证,告到了沈庭植那里,生生彻底断送了这几位公子爷在军中发展的念想。双方自那时便结下了梁子。


    而眼前这一位,是魏国公家的世子爷王世阳,贯来游手好闲,只在鸿胪寺挂个闲职。沈非听他语气,猜测此人大抵是跟沈聿有过摩擦的,只怕此番是来者不善。


    身后响起男人淡漠的嗓音:“王公子谬赞。”


    王世阳嘻嘻笑道:“听说沈公子近来有意结交各位文官大人,却屡屡被拒之门外?啧,不过也能理解,听说皇后娘娘还被陛下禁着足呢,我若是公子,眼看着这来之不易的大好前途就要完蛋,自然也着急得坐立难安。沈公子,您说是也不是?”


    沈聿稳坐轿中,面上丝毫未起波澜,淡淡道:“有劳王公子记挂。”


    王世阳没讨到趣,眯了眯眼,紧接着又心生一计,变脸一般忽然笑起来:“话说回来,在下不才,正与付大人家的公子有几分交情,沈公子若是需要,我也不是不能帮公子搭这一条线。”


    沈聿淡淡地瞧着他。


    王世阳面上现出阴冷的笑:“不过么,作为交换,得委屈沈公子您当街从我□□爬过去。你若不愿也没关系,只是这几日,沈公子是别想见到付大人了,您考虑考虑?”


    “你——!”


    沈非死死握紧拳头,下意识就要跳下轿子将这王世阳痛打一顿。


    一只有力的手掌稳稳地握住了他的肩头。


    沈非回头,只见沈聿面色一如既往地淡漠,道:“不用了,慢走不送。”


    王世阳扬眉吐气,嗤笑一声,扬长而去。


    轿内,沈非冷静下来,余怒未消:“王世阳竟威胁公子,当真是可恨!我看他根本也不想帮公子面见付大人,只是借机羞辱公子罢了!可话说回来——”


    沈非忧心忡忡地看着沈聿:“公子跑了好几日,屡屡被拒之门外,付大人是最后一位有希望争取过来的文臣了,若还不能说动他,只怕此番……真要无功而返了。”


    沈聿搁下笔,闭目良久,缓缓睁眼,眸色漆黑平静,缓缓道:“去皇宫。”


    沈非心一跳,心中忽然生出不好的预感:“公子现在去宫里做什么?”


    沈聿道:“我去请陛下赐婚于我和赵家女。”


    沈非瞠目,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公子万万不可啊!”


    沈聿道:“只有我心甘情愿地娶了妻,他才不会再为难她。走吧。”


    沈非面色惨然地看着他,良久,长叹一声,认命般去吩咐了轿夫改道。


    第73章 请求


    轿子一路畅通无阻, 皇宫已经近在咫尺。


    轿夫落了轿,沈聿下轿,朝宫门走去, 沈非沉默地跟在后面。


    暮色苍茫,北风呼啸,卷起枯叶和沙尘, 暗黄色天幕下, 数丈高的朱红色宫门缓缓开启, 里面没有一丝光亮透出, 男人顿了片刻,缓缓迈开步子。


    正在这时,后方忽然遥遥传来男子的呼喊。


    “这位公子——!”


    两人回头看去, 只见一人骑马飞驰而来, 脸色被颠得发白,额头上满是冷汗——竟是梁颂府上看门的小厮!


    小厮到了两人跟前,勒马急停,小心翼翼地从马背上出溜下来, 饶是如此,落地时还是跌了个踉跄。


    他显然是着急赶来, 如今追到人, 面上终于如释重负, 抹着汗道:“沈公子, 可算找到您了, 我家大人让我务必交予您这个。”


    说着, 小厮自袖中掏出一张字条。


    沈聿接过打开, 只见上面写着简短几行字:章凊文现居于通州平宁胡同, 朝中有我, 汝安心前去。


    沈非咦道:“这竟是章老大人的住址。”


    这位章老大人本是翰林学士,但他性情孤傲高洁,先帝在世时,他屡次当众顶撞先帝,先帝送他八字评语“士之楷模,国之桢干”,然后将他罢黜,永不录用,章凊文却由此被天下书生广为称颂,再加上他桃李遍布天下,所以在文人中极具声望。


    只是他最厌恶争名夺利和朝堂纷争,想劝动他为皇后出面说话绝非易事。


    沈聿大概扫了一眼,合上字条,道:“走吧,回府收拾一下,即刻出发。”又朝小厮颔首:“替我谢过你家大人。”


    他不是没想过去寻章凊文帮忙,只是此人不喜赫赫声名,为人低调,没几个人知道他具体住在何处,他几番托人问询,皆没什么结果。


    听沈聿终于不再打求皇帝赐婚这个馊得不能再馊的主意,沈非顿觉一松,立刻紧紧跟在他身后上了轿,生怕沈聿反悔。


    瞧一眼外面的天色,沈非劝道:“如今已经立冬了,这几日天气阴得厉害,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会下雪,公子不如等明儿个天好了再去。”


    沈聿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沈非:……


    他就知道。


    沈非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


    *


    这两日果然下起雪来。


    细腻如盐的白雪落在屋顶,地面,河道,一夜之间铺满整个京城,放眼望去,满目皑皑,空气湿冷,充斥着干净清新的味道。


    正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寒冷冬日,一篇名为《女子赋》的文章横空出世。


    此赋一经面世,立刻为天下文人学子争相览阅,原因有三:其一,此赋是章老先生时隔多年后的拾笔之作;其二,此赋通篇所讲皆为当今之女子,正与如今朝中热议的女子为官、皇后辅政遥相呼应;其三,此赋由古至今,以史见今,旁征博引,字字朴质,实是极其罕见的绝妙之文。


    此赋一出,瞬间为这个寒冷寂静的冬日添了一把炽火。京城三教九流,四九城内外,上到士下到商,皆议论得如火如荼——自然,有章凊文的《女子赋》在前,认为女子为官利大于弊的还是明显占据了上风,尤其是那些一心充满报国之志,视钱权如粪土的的文人直臣,几乎将此赋奉为圭臬。


    不过短短几日,民间关于选拔有才能的女子入朝为官的呼声已经愈涨愈高。


    是日早朝,有人便提起了此事,言语之间暗示皇帝是否考虑解除皇后禁足,同意皇后辅政,紧接着礼部侍郎郭肃出列,呈禀皇后操办先帝丧典的一应有力举措手腕,言辞条理分明,有理有据,任谁听了都要觉得皇后不来听政简直是魏朝天大的损失,实在叫人无力反驳。


    天下文人舆论在前,真凭实据在后,又有民心加持,这一套连招下来,此前一直与皇后党派相争不下的人全都哑了火,有气无力地望向皇帝。


    吵不过啊,根本吵不过!!


    帝垂眸不语。


    这日早朝最终以皇帝轻飘飘一句“此事日后再议”作为结束。


    入冬之后,天黑得格外早。白日里就很寂静的朝阳宫入夜后更加寂静,只有宫门前几盏石灯幽幽映亮黢黑的青石板路。


    白日里伺候的宫女都早早下值回下房去了,皇后被禁足着,皇帝也很久没来过,整个朝阳宫都歇得都很早。


    寝殿里,沈忆穿着素色中衣靠在床头,满头青丝未束,倾泻及腰,手中拿着几页纸凝神看着。


    她看得专注认真,全然未注意到寝殿外间忽然响起了几道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空气陷入不同寻常的安静。


    沈忆细细看完,把纸张搁在一旁,准备就寝。


    她最近睡得早。


    也就是这时,沈忆终于注意到里里外外这异样的安静。


    视野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道人影,她眸光一凝,转眼看去。


    十步远的宝石孔雀隔断屏风旁边,男人坐在圈椅里,整个身子向后完全靠在椅背上,坐姿十分懒散,似是整个人陷进了圈椅里。


    宫灯罩下明亮的光,将他的肤色映得洁白如雪,他偏头静静远望着她,似垂非垂的浓睫露出几分的慵懒,只那眼底却没有光亮,呈现一片平静而浓黑的深沉。


    沈忆看向他身侧的纱帘,轻纱透而薄,隐隐透出外间一大片跪着的人影。


    她有些诧异。


    自从她被禁足,季祐风从未来过朝阳宫,听阿宋说,他近来日日都去容妃王氏宫里,怎的今日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来了,还没提前让人通传。


    见沈忆终于看到他,季祐风抓着圈椅扶手,缓慢地站起身来。


    他似是稳不住身形,晃了好几下才站定,然后迈着乱七八糟的步子朝床榻走来,毫无素日的威仪端方可言。


    沈忆掀开锦被,下床去扶他。


    手指刚触到男人的袖子,浓重的酒香扑面而来,沈忆手一顿:“陛下怎么饮这么多酒——”


    话还没说完,身体骤然被一股大力推得向后跌去,她重重落到了厚厚的锦被中。


    沈忆下意识想坐起来,但男人屈膝在榻上,身子已经压了下来。下颌被一把钳住,她被迫仰起头,男人的吻重重落下来。


    一个强制而窒息的吻。


    他吻得极其用力深入,沈忆几乎没有一丝喘息的机会,双手用力去推男人的胸膛,却是像一面墙般纹丝不动,也不知道季祐风哪来这么大的力气。


    胸前忽然一冷。


    大片雪白的肌肤露在微冷的空气中,她浑身瞬间起了一层战栗。


    季祐风解开了她的衣裳。


    他放开她的唇,一路往下吻去。


    沈忆一咬牙,用了些格斗的技巧,屈腿攻向他下三路,季祐风下意识躲开,两人紧贴着的身子终于有了些许空隙。


    沈忆如一尾灵活的鱼,飞快地钻了出去。


    她站在床边,一手拢着衣襟,沉默地看着季祐风。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良久,她问道。


    男人坐在床边,抬眼看着她,许是因为饮了酒,素日里苍白的脸色竟有了几分血色,鼻尖,眼尾和脸颊晕着淡淡的红,他似醉非醉,朦胧地看她一眼,忽然低低一笑。


    最后却没理她,而是忽然抬起手,拿起了她方才搁在枕边的几页纸。


    看到纸上内容的第一眼,男人唇边的笑意倏然散去,他张开五指,又猛然用力收紧,将这几张纸狠狠攥在手心,团紧,最后扬手摔了出去。


    纸团落在地上,簌簌一声轻响,滚动一下,停在了角落里。


    沈忆看了一眼,没去捡。


    这一下仿佛用尽了男人所有的力气,他一点点躺到床上,仰面看着帐顶,双眸似睁非睁,含糊不清地自嘲笑道:“他这样帮你,你很开心吧。”


    沈忆一怔,下意识道:“谁?”


    季祐风转过头,浅色眸子似笑非笑:“沈聿啊。”


    沈忆神色微动。


    她方才看的这几页纸正是最近广为流传的《女子赋》,也是她此番能在前朝成功造势的关键。她还道是梁颂去请的人……竟是沈聿?


    季祐风轻阖上眼,说:“你或许不知道,当年,就因为先帝派王俨任神策营兵马使,压了沈庭植的功劳,从此他便很少入宫面圣,即使见到先帝再不肯下跪了。”


    沈忆疑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提起一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


    男人睁开眼静静望着她:“他这样硬气一个人,为了求章凊文拾笔著文,帮你说话,生生在雪里跪了一天一夜,硬是把章凊文的铁石心肠求软了……阿忆,我如今才知道,他竟是如此喜欢你。”


    沈忆猛然愣住了。


    沈聿在雪里跪了一天一夜。


    可她、她分明已经同他说清楚了不是吗?他也是认可的不是吗?他明明知道,他们两个,这辈子就这样了。


    他又何苦如此?


    沈忆终于意识到,她也许自始至终都不知道沈聿究竟在想什么。


    这笔情账,大抵这辈子都算不清了。


    沈忆沉默片刻,弯腰为季祐风盖上被子:“不早了,陛下睡吧。”


    手腕刚伸出去,还没碰到被角,被男人一把捉住。


    季祐风握着她的手腕,将她整个人拉到了床上躺下。他把她的脑袋用力按在他的胸口,然后抬起手,紧紧地抱住了她。


    “阿忆,”男人模糊不清地道,“看看我。”


    “我也喜欢你,不比他少。”


    男人低低的嗓音同时从头顶和胸腔传来,沉闷中带着沙哑:“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我从第一眼见你就喜欢你。”


    “你当时也是喜欢我的吧?”他说,“就是当时在护国寺,你看我的眼神,分明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还有之后去梁地,你陪我看书用膳,冒着大雪为我寻医问药,你还说你绝不会看着我去死……阿忆,为什么你后来不喜欢我了,为什么……”


    沈忆没说话。


    颈边忽然一片温热的濡湿。


    她怔了怔,想要抬头去看,但男人的手掌死死桎梏着她,不让她抬头。


    他炽热的呼吸拂过她的头顶,哑声问:“是因为沈聿?”


    “因为他比我对你好?阿忆,我也能对你很好,你想杀我父皇,我帮你杀,不管你想杀谁,我都帮你……”他很轻很小心地哄她,“阿忆,再试着重新喜欢我好不好?再试一试,你不喜欢我哪里,我都可以改……”


    最后,男人压抑着颤抖的声线,一字一字说:“阿忆……别离开我。”


    沈忆在他怀里,睁着眼,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男人均匀清浅的呼吸声。


    沈忆轻轻从他怀里挣脱,坐了起来。


    她低头看向季祐风。


    男人脸色苍白,眉目清绝,眼尾还泛着红,只是长眉轻拧,睡得并不安稳。


    沈忆伸出手,轻轻拭去了他眼角的泪痕。


    她转身向外面走去。


    季祐风的每一个问题,她都无法回答。


    其实答案很简单。


    她当时喜欢他,是因为她以为他就是阿淮,后来不喜欢他,是因为发现他不是阿淮。


    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喜欢过他。


    她只是认错人了。


    可沈忆说不出口。


    七年前,那是一场注定错误的相逢。


    谁都没有错,只是造化弄人。


    好在她已经决定往后余生一直陪着他,所有亏欠他的,她可以慢慢还。


    一夜无话。


    翌日雪霁初晴,金灿灿的日光照进窗来,在床帐上投下明亮的光影。


    男人眯着眼睛醒来。


    他坐在床头,看着陌生的床帐,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环顾四周,并没有那道熟悉的身影。


    他下床朝外走去。


    外间,宫女们有条不紊地打扫宫殿,看到他之后,齐齐无声向他行礼,异常安静。


    季祐风一眼看到窗边的美人榻上,静卧着一道身影。


    他缓步走过去,在榻边坐下,看着女人沉睡的面容。


    她肤色雪白,腮边被压出了一道极明显的红痕,长长黑睫垂下,妩媚艳丽的眼型竟也显出几分娇憨和乖巧,樱唇在日光下几近透明。


    他昨日心情不佳,不知不觉饮了颇多酒,不知怎的就来了朝阳宫……也不知都对她做了些什么,竟把她逼得只能出来睡了。


    等下早朝回来,得好好同她道个歉。


    季祐风为她掖了掖被角,俯身在女人额间轻轻落下一吻。


    他起身离开。


    正在转身之时,身后传来女子含糊不清的呓语。


    “阿淮……”


    季祐风脚步微顿。


    一个陌生的名字。


    总归不是喊他。


    男人自嘲笑笑,继续朝殿门走去。


    只是走到殿门口时,他猛然顿住了脚步。


    冬日明媚阳光挥洒在他身上,屋檐下,透明的冰棱正往下滴着水,远处殿顶上的薄雪已然消融得差不多,大片的琉璃瓦反射出灿烂的光芒。


    季祐风站在阳光里,如坠冰窖。


    只因他忽然想起,名字中带淮字的人——他其实并不陌生。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怜爱短命哥了


    第74章 疑心


    这日早朝, 皇帝一改往日的避而不谈,主动提出让皇后主导选拔女子为官。


    这便是默许皇后参政的意思了。


    虽然还不是辅政,可这对于皇帝来说, 已经是极大的让步。


    几位老臣惊掉了下巴,当即出列跪求皇帝三思。


    皇帝只摆摆手,道:“朕意已决。”


    下了早朝, 历经两朝的老臣连连摇头扼腕, 仰天长叹罢, 拂袖而去, 显然是不满到了极点。


    沈聿下朝后正准备出宫,谁知御书房来了人,道皇帝请他过去一趟。


    可他并没有什么公务需要季祐风亲自过问。


    沈聿脚步顿了片刻, 看了眼来传话的太监, 没说什么,脚下转了个方向,朝御书房去了。


    小太监跟在后面,没来由地被男人这一眼瞧得心惊胆战, 心道这沈大人果真名不虚传,气势冷得真吓人。


    到了御书房, 李交泰笑着迎上来:“沈大人稍等片刻, 皇上还在议事。”


    沈聿只道无妨。


    李交泰却没走开, 压低声音道:“大人可否移步, 奴才有一事想请教大人。”


    两人平日负责的事务根本八竿子打不着, 李交泰能有什么是需要向他请教的?沈聿有些诧异, 但还是随他走开几步:“公公想问什么?”


    李交泰低声道:“是这样, 皇上一早吩咐奴才, 去朝阳宫传旨解了皇后娘娘的禁足, 还让奴才挑一些新奇的玩意儿一并送去,说是要给皇后赔罪。”


    年纪轻轻刚上任的大内总管犯了愁:“奴才想着,既是皇上要赔罪,那这礼必得要送到娘娘心坎儿上,大人您说是不是?可奴才愚笨,实在不知道娘娘素日都喜欢什么,想着大人身为娘娘兄长,必然知道得比奴才多,这才冒昧请教大人。”


    一通话说完,沈聿抬起眼,竟是完全不按他的问题答话,反是问了句:“皇帝把皇后怎么了?为何要赔罪?”


    这是帝后私事,李交泰犯了难,但毕竟有求于人,只好低声道:“大人既是娘娘兄长,奴才同您说说也无妨。昨儿陛下吃醉了酒,非要去皇后娘娘那,至于发生了什么……”他隐晦地顿了顿,“奴才也不知道,总归皇上今日一早起来就说要解了娘娘禁足……”


    微风拂过,廊下一时悄寂无声。


    深夜,醉酒,男人和女人独处,还能发生什么。


    李交泰看向沈聿,清晨的光线透过浓翠的松针斜射入廊下,男人脸部的线条在蒙蒙晨光里愈发清晰锋利,如刀削斧凿,每一笔都凌厉冷峻,挺直的鼻梁在眼窝处投下暗影,男人一双漆黑眸子幽沉莫测。


    李交泰小心提醒了一句:“大人?”


    沈聿淡而凉的眸光落在他面上,瞧不出一丝情绪,片刻,他淡淡道:“皇后爱吃拨霞供,好尺八,你让御膳房备下拨霞供,再挑一管尺八,并上别的小玩意儿送去即可。”


    李交泰如遇救星,大喜道:“奴才这就去准备,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沈聿点点头:“去吧。”


    李交泰甩着拂尘领着人大步走远了。


    不久,御书房开了门,上一位官员议事结束出来了,侍立在门前的小太监抬头看了眼沈聿,却发现对方正背对着殿门望向前方,纹丝不动。


    小太监走过去:“沈大人,您可以进去了。”


    沈聿仍然没动,他的目光长久地落在前方。


    小太监看过去,却发现沈聿看的方向什么都没有,只有槐树枝头上蹦蹦跳跳的一对儿麻雀。


    树条又空又枯,麻雀也是灰扑扑的土麻雀,那两个小小的脑袋依偎在一起,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不过寻常之景。


    小太监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提气又唤了几声:“大人,您该进去了,陛下等着呢。”


    沈聿回过神,终于收回视线,转身进了御书房。


    季祐风果然在等他。


    两人商议一番政事,季祐风道:“连卿,朕如今有个考虑,你如今身为皇后的兄长,朕的国舅,还是要有爵位在身才合身份,朕为你择了几个封号,你来选选。”


    说着,他递过去一页纸。


    沈聿谢了恩,将纸接过来,只见上面分别写着:汉阳王、淮阴王、延平王。


    沈聿随意扫了一眼,将纸递回去,道:“那便淮阴王吧。”


    季祐风看他一眼,接过纸,指尖若有若无地摩挲着中间的淮字,笑道:“朕记得,连卿少年时候的表字并不是连卿,而是淮卿?”


    沈聿抬起头。


    季祐风道:“淮卿这个表字也不错,当年为何要改?”


    沈聿看过去,穿着龙袍的年轻天子含笑看着他,仿佛只是偶然兴起时的随口一问。


    他垂下眼,不动声色道:“家父那年去护国寺求了一签,大师解签道臣与水犯冲,表字中最好不要带水,故而改字连卿。”


    “原是这样,”季祐风了然,“朕听说你改字是从大梁回来的那一年,还以为你是在大梁发生了什么才不得已改了表字。”


    沈聿眉目不动:“陛下说笑了。”


    季祐风没说话,殿内忽而陷入安静。


    片刻,季祐风啜了口茶,慢慢地道:“连卿,当年先帝怜朕体弱,不得已才令你假扮成朕的模样,代替朕前往梁国为质一年。兹事体大,若叫旁人知晓此事,只怕会觉得大魏皇室行欺瞒狡诈之事,实于先帝和朕的威信有损——当年在梁地,你应该没有暴露过你的真实身份和名字吧? ”


    “自然没有,”沈聿神色平稳,“除我和当年那名叫沈安的长随之外,绝无第二人知晓,陛下尽可放心。”


    季祐风微垂下眼帘,目光落在男人平静得看不出一丝异样的面容上,半响,笑笑说:“如此便好。”


    沈聿估摸着季祐风差不多问完了,起身行礼告退。


    迈出殿门,然后一路出宫,沈聿面上始终不曾起半分波澜。


    直到坐进马车里,车帘一放,彻底将那深宫高墙隔绝开来,男人方拧起两道墨眉。


    与水犯冲而改表字,当然是借口。


    真正的原因是,他从大梁归来之后,沈庭植知道了他与大梁永昭公主的一段纠葛,彼时魏梁已经开战在即,沈庭植恐有后患,保险起见,索性将他唯一透露出的一个“淮”字也从他身上彻底抹去。


    包括那个当年跟在他身边,知道他与沈忆之间所有事情的沈家长随,沈安。


    沈家所有人都以为沈安是死于病症,可沈聿知道,沈安是被沈庭植暗中灭了口,因为沈安知道的实在太多了。


    此事已经过去多年,且不说当年为了他改字这事,沈庭植几乎将整个沈府的下人都换了个干干净净,如今沈府中知道他原来表字的人都屈指可数,更不要说是旁的人。


    可季祐风今日竟突然问起此事。


    沈聿忽然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


    御书房。


    沈聿走后,季安推门而入。


    季祐风淡淡道:“沈聿出去之后,神情举止可有异常?”


    季安单膝跪地,低声禀道:“回皇上,沈大人一切正常,并无异样。”


    季祐风盯着那页纸上的“淮”字,微微蹙眉。


    难道真是他多想了?


    “陛下可是怀疑……?”季安思索片刻,道,“臣之前派去梁国查询皇后娘娘身份的人似乎已经打探到结果,书信已经在来宫的路上,相信不久陛下就能得到答案。”


    季祐风却道:“朕等不及了。”


    季安微怔。


    季祐风提笔蘸墨,唰唰在纸上写下几行字,最后盖上御印。


    他递给季安:“你拿着朕的手令,即刻去死牢里提一个人过来,朕要见他。”


    季安接过手令大概扫了一遍,抬起头:“陛下要提谁?”


    季祐风吐出两个字:“沈安。”


    季安一愣,猛然抬头:“沈安?!他不是——?!”


    季祐风打断他:“他没死。”


    男人噙着微冷的笑意:“死的是他的替身。当年朕想留着沈安用于日后对付沈家,特意防了沈庭植一手,谁知如今还真派上了大用场。”


    他转眸盯着季安:“你秘密将他带到宫里来,务必动作隐秘,他当年跟在沈聿身边整整一年,朕相信,他会给朕想要的答案。”


    季安看着男人阴沉的双眸,不寒而栗。


    他印象中,季祐风始终都是和风细雨的,喜怒皆不形于色,像这样仿佛山雨欲来的神情,即便是知道皇后意欲谋害先帝的时候,也不曾有过。


    季安提心吊胆地俯下身:“臣遵旨。”


    这日酉时初,一枚红彤彤的落日坠在皇宫角楼的屋檐之上,淡淡的橘黄色余晖洒满整座禁宫。


    无人在意的一处闱门突然打开,又快速合上,季安身后跟随着一做侍卫打扮的高瘦男子,快步走了进来。


    男子一路上只低着头看路,不曾抬起头来。


    季安径直将他带上乘月楼。


    乘月楼就在朝阳宫旁边,平时做宫中宴游之用,修建得高大宏伟,是宫中除却角楼之外最高的建筑,若是站在顶楼,大半个禁城都能尽收眼底。


    自然也包括朝阳宫。


    两人上到顶层,一道修长的人影背对着他们站在朱红色栏杆旁边,身前是无尽的落日苍晖。


    季安身后,男子抬起常年不见日光的苍白脸庞,迎着光看过去,晚照落入他眸底,他忍不住眯了眯眼。


    季安道:“陛下,人已带到了。”


    季祐风转过身来,两道目光落在男人面上。


    他浅笑着说:“又见面了,沈安。”


    只这短短一句话,沈安的身子忍不住颤了下。


    他是谁呢?


    他其实只是沈家一个平平无奇的下人,这辈子走的最大的运就是得了沈大将军的青眼,被送去沈家大公子身边伺候。


    沈家大公子年少聪颖,沉稳睿智,很有家主风范,跟着他前途无量,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差事。


    他欣喜若狂。


    只是他那时并不知道福祸相依,那些看似是来自老天的馈赠,背后是他终其一生也无法偿还的代价。


    翊王又是谁呢?


    那是九重宫阙里,高高在上,他这种小人物永远只能仰望的贵人。


    云端的贵人轻飘飘几句话,落在他身上,便是万钧雷霆,是压顶泰山,是他的整个人生。


    他惹不起,躲不了,挣不脱,更逃不掉。


    于是只能低下头,屈了膝,毕恭毕敬,头颅低到尘埃里,说一句:“草民沈安,参见陛下。”


    季祐风温和道:“当年之事,你做得很好,朕很满意。你放心,朕说到做到,如今你父母健在,姊妹也都嫁了好人家,几个郎君联手开了家布庄,生意红火,朕可保他们,这辈子都衣食无忧。”


    沈安沉默片刻,只低声说是。


    季祐风伸出手,把玩着手中一只长长的管子,轻描淡写道:“今日唤你过来,是想让你认个人,你如实回话即可。”


    他递出手中的窥筩*。


    季安走过去接过来,简单教会沈安如何使用,沈安紧紧握着,走到季祐风身侧。


    季祐风负手,垂眸望向朝阳宫,轻声说:“看到坐在窗前看书的那个女子了吗?”


    “好好看,仔细看。”


    “告诉朕。”


    “——你认得她吗?”


    【作者有话要说】


    *望远镜


    第75章 执拗


    李交泰一大早兴师动众地带着一群人屁颠屁颠过来朝阳宫, 又是赔礼又是道歉,临走前还特意嘱咐了一句,陛下晚膳另有安排, 请皇后等陛下一同用膳。


    沈忆虽然不觉得季祐风有什么道歉的必要,但也懒得说什么,随他去了。


    谁知到了晚间, 眼见着落日熔金, 暮色将尽, 左等右等, 愣是不见季祐风的人影。


    沈忆对等谁一起用膳没有执念,她也向来不喜欢委屈自己,当即吩咐了人去另备晚膳。


    谁知去御膳房传话的宫女前脚刚出了朝阳宫, 季祐风的圣驾后脚就到了。


    乌泱泱一堆举着托盘的宫女太监随着皇帝进门来, 摆锅子的摆锅子,放菜品的放菜品,井然无声。


    季祐风走过来,握住她的手, 低头看她:“有些政事没处理完,来晚了, 是不是饿了?”


    男人的语调温柔缱绻, 更甚以往。


    沈忆顶着这目光, 强忍住把手抽出来的冲动, 笑笑说:“还好。”


    季祐风牵着她往膳桌走:“朕记得你入冬爱吃拨霞供, 特意吩咐底下人准备上, 看看可还合你胃口。”


    他竟连这个都记得。


    沈忆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 回话的时候不免少了几分敷衍:“陛下费心了。”


    两人落座, 外面北风呼啸, 窗户纸被刮得簌簌作响,灯火明亮,一室静谧,锅子边缘安静地升起丝丝热气,一时间唯有炭火燃烧时不时发出轻微的噼啪响声。


    季祐风低了低头,历来不怒自威的天子,在这一刻竟忽然手足无措起来。


    半响,他赧然笑说:“昨儿朕吃醉了酒,是不是唐突你了。”


    沈忆摇摇头:“没什么,陛下无需自责。”


    季祐风举起酒杯,指尖在杯身上来回摩挲,半响,似是下定决心:“还有沈聿的事情。”


    沈忆一颗心瞬间提了起来。


    谁知季祐风说:“阿忆,朕同你道歉。他的事儿,是朕小心眼了,朕不该武断专行执意让他娶赵家女,你放心,朕以后不会再提起此事。”


    “日后你若想念兄长,直接传召他便是,无需知会朕,但也不要太频繁……朕会吃醋。”说到最后,男人声音很轻很轻。


    沈忆几乎是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季祐风没有看她,垂着睫低声道:“还有你想辅政一事,阿忆,给朕一点时间。内阁几位老臣是朝廷根基,朕不能完全不考虑他们的意见,朕先把选拔女官的事情交给你,剩下的再慢慢来,但你信朕,朕一定能让你如愿。”


    说完,他终于转头看向沈忆。


    男人一双浅淡的琥珀色眼瞳,恳切温柔,在灯火绰绰里流光溢彩,几乎摄人心魄。


    沈忆只看了一眼便猛然转过头。


    她闭目深吸了口气,睁眼,冷静地问:“为什么?”


    忽然寂静。


    过了许久,季祐风慢慢开口,声线甚至有些发颤:“因为我爱你,阿忆,你知道我爱你。”


    “不是的。”沈忆说。


    她定定看向他,一字一字道:“陛下,你做这些事,不是因为你爱我,而是因为你想让我爱上你。”


    季祐风怔住。


    “可我不会爱你。”她说。


    到了这一步,沈忆必须要同他说清楚了。


    她的神色平淡而随意,仿佛说的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陛下,我永远不会爱上你,我也不会跟你圆房,不会为你生子,我能做到的只是和你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相伴一生,到老到死。”


    “你要的我给不了,陛下,不要白费功夫了。”沈忆如是说。


    季祐风望着她,脸色随着她的话一点一点惨白下去,最终,他似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声线无力缥缈:“阿忆,可你之前、你之前分明是喜欢朕的……”


    “忘了吧,陛下。”沈忆轻轻地说。


    男人忽而剧烈地咳嗽起来。


    一群人急忙围上去,递拭巾的递拭巾,倒茶的倒茶,沈忆端坐在一边,自始至终,手指都不曾抬起一下。


    男人终于止住咳,嗓音喑哑,破碎几不成调:“朕不信……朕不信!”


    天知道,他刚才在乘月楼顶听沈安说出不认识沈忆的时候,他有多高兴。


    这意味着沈忆和沈聿之前并不认识,沈忆也不是沈聿在梁宫里结识的那个什么永昭公主。那么自然,也就不存在沈忆错把他认成是沈聿的可能。


    她当时对他的喜欢,每一点每一滴,都是货真价实,都是真情实感。


    本已经枯死的心,重燃了希望。


    他立刻带着这许多人,带着她爱吃的拨霞供来找她道歉。


    惦记沈聿没关系,想参政也没关系,什么都没关系,他只要她能再爱他。一路上反复措辞,反复思索,紧张又兴奋,来到这里。


    可她竟说要他忘掉。


    多么可笑。


    她根本不知道,她那时看向他的每一道目光,每一声语调,都写满爱和喜欢,那样毫无保留,赤热滚烫的爱意,早已在他的灵魂,在他的骨髓深烙下永生不灭的印迹。


    从未有人如此爱他,从未。


    他忘不了。


    季祐风一把挥退人群,结果起身起得太猛,脚下被桌腿绊了一下,踉跄跌在了地上,他顾不上起身,跪坐在地上,伸手努力去够沈忆,紧紧抓住女人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呼吸凌乱:“阿忆,给我一点时间,也给你自己一点时间,好不好?你相信我,我一定能让你重新喜欢上我,好不好……好不好?”


    殿内宫女太监跪了一地,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垂下了头。


    帝王的绝望,令人动容。


    可沈忆抬起手,一根,一根,掰开了男人的手指。


    她毫不动容:“陛下,我已经说了,不想再说一遍。”


    她垂眸看着他,目光冷静理智到残忍:“陛下,相信我,这对你来说才是最好的选择。”


    季祐风脸色煞白,嘴唇翕合,惨然望着她。


    沈忆抽开手,起身向殿门走去。


    临到殿门,身后传来男人低哑的嗓音,平静中隐藏着令人心惊的执拗疯狂:“阿忆,朕绝不会放弃。”


    沈忆脚步微顿,淡漠的脸上仍没有什么情绪,她伸出手,推门而出。


    *


    季祐风当真说到做到。


    他说让沈忆参政,翌日便让人把御书房西暖阁收拾了出来,专给沈忆传召大臣议事用。


    沈忆宣了梁颂来。


    虽说看起来季祐风已经不反对她掌权,但沈忆若是想要什么,从来不习惯向旁人讨要,她只喜欢把自己的东西握在自己手里。


    经过此前一番鏖战,她之前在前朝安插的势力显然还是略显势单力薄,若想要日后能与季祐风抗衡,还是得再徐徐图之。幸而如今有梁颂跟她站在统一战线,她总算不用一个人劳心费神。


    两人在竹席上对坐,中间隔了一方矮矮的茶桌,一边喝茶一边聊政事,香炉青烟袅袅,不知不觉,已经日头高悬,松影满窗。


    计划初定,梁颂忽而咦了声,问:“你怎的不把沈聿算进去?我瞧着他对你可不是一般的上心,他又是你兄长,本就与你荣辱一体。”


    沈忆垂下眼:“我欠他的已经够多了。”


    梁颂微一挑眉,似笑非笑道:“若非我知道他心有所属,就看你们两人这模样,怕是会觉得你们两个之间有点什么。”


    沈忆一怔:“你怎知他心有所属?”


    梁颂提壶续茶,细细的水流自尖而弯的壶嘴中倾泻至杯中,水声叮咚清越,他随意道:“自是他告诉我的。当时你被软禁朝阳宫,他来寻我助你脱困,我当时因为嘉禾之死万念俱灰,是他同我说,他也曾看着心爱之人死去,也曾因此失意潦倒,一度皈依佛门六年。”


    沈忆微微失神。


    原来这才是沈聿当年执意出家的真正原因。


    “他同我说,他出家,我酗酒,其实都是逃避的借口罢了,只会让心爱之人白死。若真是深情,要么,为她而活,要么,为她而死。”


    梁颂轻笑了声:“倒是瞧不出,你这兄长素日瞧着冷心冷情,实际上竟然是个大情种。”


    沈忆也笑了一下,只是这笑十分牵强,像是有人掰着她的脸硬扯出来的一样。


    梁颂的眸光落在女人握着茶杯的手指上,粉嫩莹润的指甲已经隐隐发白,也不知她是用了多大的力气。


    短暂寂静过后,他忽得问了一句:“阿野,你,你该不会是喜欢他罢。”


    沈忆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梁颂便懂了。


    “这可真是……”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哑然失笑,“身边守着阿淮,你竟会移情别恋,看来果真是旧不如新了。”


    沈忆道:“季祐风不是阿淮。”


    梁颂蓦然愣住了:“你说什么?”


    沈忆道:“具体内情我不知,但我可以肯定,当年去梁宫为质的人,并非季祐风本人,而是旁人假扮成的。”


    这消息太过匪夷所思,梁颂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脸色顿时变得难看无比,怒叱了一声:“卑鄙狡诈,阴险小人!”


    用脚想也知道这大魏皇帝打的是什么主意,无非是担心两国万一开战,大梁言而无信,将他们那金尊玉贵的四皇子扣下做人质。


    他们大梁才不屑做此等卑鄙无耻之事!


    梁颂又问:“既然质子不是季祐风,那是谁?”


    沈忆道:“我亦想问你,当年我同他闹得不欢而散之后,烧得稀里糊涂,也不知道他何时走的,你们送他离梁时,可曾发现什么他身份的线索?”


    梁颂看了她一眼,却是反问了一句:“他当时那样待你,你如今竟还想找到他?”


    沈忆抿了抿唇,没说话。


    梁颂语气忽然冷下来:“别找了,且不说我们根本毫无线索,你找也找不到,他也根本不值得你如此惦记!”


    沈忆看着他,轻声道:“我只是想问他一句为什么,仅此而已。”


    可这样一句稀松平常的话,男人却仿佛像是突然被踩了逆鳞,额角的青筋瞬间爆了出来,他盯着沈忆,一字一字道:“我说了,他不值得你这样,忘了他。”


    沈忆诧异而茫然地看着他。


    梁颂闭了闭眼,强行将心口疯涨的怒意压下去,良久,睁开眼,复杂地望着眼前这懵然无知的妹妹,所有欲言又止最终化为一声叹息:“你不是喜欢沈聿吗?那就忘了这个阿淮,都过去了,阿野,放下吧。”


    沈忆被他这样瞧着,忽然觉得害怕,可还没等她问出一句“为什么”,男人已经站起身,说:“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


    他没等她回应,径自转身,大步离去。


    沈忆看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处,迟钝地挪动步子跟了过去。


    她停在门口远望。


    天不知何时阴了下来,天色灰白,满目阴霭枯败,冷而锋利的北风从长长的宫道那边灌过来,吹起她的长发和裙摆。


    沈忆手指扶着门框,站了许久。


    第76章 旧梦


    是夜雨声入梦。


    七年前, 立夏。


    上京入夏的第一场雨,烟雨濛濛,翠柳深深, 浅碧黛青如水墨般晕开。黑瓦红墙的梁宫矗立在雨中,飞阁流丹,虹桥复道, 在雨中勾出一抹浅淡陈旧的红。


    如烟似雾的细雨里, 少女一袭大红牡丹裙踏雨而来, 水花溅起, 裙边被雨水洇成深红色,飘荡错落的裙摆下,不时露出一双穿着木屐的雪白玉足。


    木屐踩过厚厚的青石板路, 一路笃笃空响至和光堂, 少女一手撑着纸伞,一手缓缓推开大门。


    满庭清雨,正对着大门的屋子敞着窗,水珠顺着屋檐的黑瓦淌下, 形成一道细密的水帘,少年穿着素色竹叶纹缎裳临窗而坐, 雪白袍袖在榻上四散铺开, 他身姿端正挺拔, 手中执卷, 墨色的眉眼沉静专注。


    沈忆放轻了脚步。


    阿淮看书时总是很入神, 她不想扰他。


    一路走过来, 脚上难免会沾些泥水, 沈忆冲过脚才进屋去了。


    果然, 一直到她在他对面坐下, 他才察觉到她来,从书页上抬起了眼。


    沈忆以手支颐,笑眯眯看他:“雨斜风急,不问问我为什么过来?”


    少年一双黑眸定在她面上,她额前坠了枚红宝石,艳丽夺目,随着她的动作晃晃悠悠,连带着他的心也一起七上八下,几乎快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他伸出手指,将这宝石坠子扶了一下,低声道:“来做什么?”


    她促狭一笑,眨眨眼,反问他说:“难道你不想我?”


    阿淮看着她明媚嫣然的笑靥,这才发现原来乱他心神的不是那宝石坠子,是她。


    他拍拍身前的坐席:“过来。”


    少女乖乖地起身坐过去。


    阿淮又将她往上提了提,让她大半个身子都坐到榻上,然后弯下腰,为她褪去木屐,一双骨节如玉的手掌覆在了她冰凉的双足上。


    她一到雨天就只爱穿木屐,连罗袜都不穿,总是冻得脚丫子冰凉,偏她死性不改。


    少年温热宽大的手掌拢住这一双圆润的雪足,他瞥她一眼,淡声道:“下次若还这样走过来,这一旬的课业便自己写吧。”


    沈忆哼唧了两声作为回应。


    她知道他只是嘴上说说。


    源源不断的温热顺着脚心流淌到全身,沈忆放松了身子,向后倚在靠枕上,像只猫儿般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她手肘搁在身侧的矮桌上,手指来回摩挲着下巴,看少年半响,蓦然一笑,暧昧地道:“那我要是浑身上下都淋湿了过来……你准备怎么给我暖啊?”


    阿淮的手倏然一顿,他抬起头,眸中带着不可捉摸的幽深莫测看向她。


    沈忆欢快地朝他眨眨眼。


    她惯来胆大,什么话都敢往外说,他早知道的。


    喉结微不可查地上下滚了两下,手掌不知不觉握紧几分,他平静地回看过去,嗓音哑了几分,盯着她缓缓道:“你可以试试。”


    沈忆看着少年幽幽的双眸,明明他还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样,她却忽然觉得脚上那双手烫得惊人,脸颊也仿佛快要烧起来,她飘开眼神,胡乱嗯了几声,连忙转过了头。


    眼角余光瞥到桌上的书卷,她仿佛突然之间有了莫大的兴趣,捧在手中来回翻着,不住赞道:“这书写得真有趣,好书!”


    少年清冷的声音响起:“你拿倒了。”


    “……”


    她终于气不过,恼羞成怒地朝他喊了声:“你闭嘴!”


    阿淮朝她挑了挑眉,从善如流,没再开口。


    沈忆横他一眼,顺手又翻了两页。


    翻着翻着,她咦了声:“这不是你之前看完的那本兵法么?怎么又翻出来看了?”


    阿淮顿了片刻,道:“你不是说这是好书么,好书,就该常看常新。”


    沈忆狐疑地看他一眼:“不对吧。”


    她往前直起身子,凑近看着他,认真地问:“你是不是书看完了,已经没书可看了?”


    阿淮沉默片刻,无意诓她,如实道:“带来的书的确是看完了,但也并非没书可看,旧书新读,同样有收获。”


    沈忆慢慢坐回去,低着头没说话。


    因着阿淮身份特殊,梁帝严令不许他在宫中随意走动,他也没说过什么,平时就待在和光堂里读书练剑。沈忆前几日刚因为此事与梁帝大吵过一架,梁帝一向宠她,可在这件事上却丝毫不肯退让,她在这件事上完全帮不上他。


    而现在,他平日里唯一的消遣也没了。


    片刻,沈忆抬起头:“我知道有个地方,肯定有你喜欢看的书。”


    阿淮轻声道:“无妨,现在就很好。”


    沈忆根本不听他说什么,自顾自道:“但是这个地方白天不能去,我们得等晚上没人了偷偷去,你今晚记得别睡太早。”


    她下定决心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阿淮失笑,只好应下。


    入夜,沈忆准时来寻他。


    这一次,她领着他走了一条与出宫时截然不同的密道。


    从密道口出来,两人站在了漆黑空荡的大殿之中。


    抬眼望去,窗上一道一道黑乎乎的全是外面禁军守卫的影子。


    阿淮愣了片刻,看向沈忆:“这是崇德殿?”


    崇德殿是梁帝日常处理政务的地方,相当于魏宫的御书房,其机密隐秘自是不用多说。


    视野黢黑,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能听到她声音含笑,似是完全没觉得这有什么:“嘘,这里不能点灯,我们去里面。”


    她牵起他的手向前走去。


    不料转弯时,黑灯瞎火的,沈忆没留意墙根下一尊香炉,脚尖不小心踢了一下。


    嗡然一声闷响。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门外侍卫已经破门而入,黑夜里铮然亮起一道剑光,伴随着厉声低喝:“谁!”


    沈忆眼疾手快,一把拽住阿淮躲进了碧纱橱和博古架之间的空隙里。


    侍卫缓慢谨慎的脚步声逐渐向这边逼近。


    两人藏身之处并不完全隐蔽,侍卫但凡仔细搜索一下,就会发现他们。


    沈忆用气音道:“你别动,我出去。”


    她自己出去,侍卫不会为难她,最多第二日被父皇骂几句再禁足,但阿淮就不一样了,他的身份终究还是有些敏感,若是同她一起出现在这里,那可真是要说不清了。


    说着,她就要走出去。


    谁知阿淮长臂一伸,又将她一把捞了回来。


    两人身子紧贴着,少年的呼吸低低拂过她耳畔:“别动。”


    沈忆半边身子蓦然一僵。


    发髻一松,阿淮自她发间抽出一只宝石簪子,在指间转了一下,借着透窗而入的朦胧月色,他眯起眼看向香炉正上方那盏六方宫灯,然后透过碧纱橱的间隙观察着那侍卫。


    趁着侍卫扭头观察另一边的空挡,他一抖手腕,信手将簪子掷了出去。


    簪子在空中划出利落的弧线,迅速锋利地戳断宫灯一角坠着鎏金铜珠的流苏,铜珠极速落下,掉在厚厚的地毯上,簪子亦悄无声息地没进墙上垂挂的纱帘中。


    一切皆在瞬息之间发生。


    侍卫毫无察觉,已经走到两人身前两步远的地方。


    他再往前走一步,扭一下头,他们就会被发现。


    沈忆屏住了呼吸。


    这时,侍卫忽然停下脚,低头看向自己右脚,他挪开脚,看到脚底踩着的一段坠着鎏金铜珠的流苏。


    他仰头望了望香炉上方的宫灯,似乎也松了口气,低声自言自语:“原来是这东西掉下来砸到了香炉。”


    说着,侍卫不再向前,转身大步离开。


    脚步声越来越远,随后砰的一声闷响,门从外面关上了。


    殿内骤然被寂静笼罩,只有窗外夏虫安静低语般的轻鸣,愈显长夜悄寂。


    角落里,沈忆无声松了口气,可随即便感觉了到两人紧紧相贴的身子。


    听觉和知觉瞬间被无限放大。


    耳边低缓的呼吸,有力蓬勃的心跳,紧紧箍在她腰间的手掌,少年劲瘦紧绷的胸膛。


    幽凉的空气开始升温。


    沈忆身子不动,悄悄抬起眼。


    月色如霜,映在少年棱角分明的面庞上,在他眉弓和脸颊两侧投下阴影,愈发显得轮廓冷峻削薄。他冷白的肌肤在月光下几近透明,高挺的眉弓和鼻梁在眼窝处投下暗影,他垂目静看着她,她看不清他那沉沉无光的眼底。


    可她知道,那双眼疏冷依旧,没有半分欲/念。


    沈忆仰头望着他,轻喃着道:“……离这么近,你竟不想做点什么吗?”


    少年忽然阖了阖眼。


    沈忆轻哼了声,一掌拍开他的手,扭头就走:“罢了,走吧!我看你还是觉得书更重要。”


    谁知刚转过身,拦在腰上的手臂骤然收紧,一把将她扯了回去。


    身体重重跌入一个怀抱,少年微凉的手抚上她左侧脸颊,抬起了她的脸,一个吻猝不及防地压了下来。


    沈忆身子不受控制地颤了一下。


    他的手绕到她脑后,用力将她压向他,闭着眼睛,吻得投入强势,几乎令她窒息。


    沈忆晕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她眼底闪过笑意,抬起双臂水蛇一般缠上少年的脖颈,整个身子贴了上去。


    阿淮握在她腰间的手瞬间又紧几分,深而狠地吻她。


    不知过了多久,沈忆终是败下阵来。她软绵绵地趴在他怀里,几乎快站不稳。


    阿淮撑住她,终于放开,抬起头来,一张脸在月光下像结了冷霜的冰面,看上去竟和方才没什么不同,只是气息略微有些不稳。


    沈忆环着他,脑袋在他胸膛上蹭了蹭:“我还要~”


    脸颊下的躯体忽然僵住了。


    两人贴得太紧,紧到她可以清晰地感觉出少年身体每一处的变化。


    沈忆的耳朵悄悄红了。


    春/宫图里看到,和身体力行地感觉到,完全是两码事。


    阿淮低头看她,还是一副雷打不动的冷心冷情模样,只是眸色极暗,嗓音格外低沉:“你,确,定?”


    沈忆心脏狂跳,若无其事地回看过去:“确定又怎样?”


    阿淮幽幽地说:“不怎样,就是担心你一会儿站不稳,彻底走不动路了。”


    他有意无意地咬重“彻底”二字,意有所指。


    沈忆与他对视几息,脸颊噌地烧了起来。


    她终于意识到,阿淮大她两岁,已经是个半大青年,她知道的,他全都知道,甚至更多。


    只不过他太过熟悉自己的身体,也善于掌控欲/望,才不显山不露水,给她一种他很好撩拨的错觉。


    她终于偃旗息鼓,无奈说:“好吧。”


    少年喉咙里逸出一声低笑。


    只是随即,便见她抬起脸凑近他,盯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问:“那你忍不住了要自行纾解的时候,会在脑子里想着我纾解吗?”


    阿淮瞠目,眸光凝滞住。


    少女瞧见他通红的耳朵,瞬间笑弯了眼。


    他明白过来,伸手去逮她,咬牙切齿地压低嗓音喊她:“宋行野!”


    她却早有预料,如一尾狡猾的鱼从他手中溜走,只剩空气中一道狡黠的笑声。


    少年望着前方那恼人的身影,无可奈何地跟了上去。


    两人最后走到了崇德殿的小书房。


    此处本是梁帝的休憩之所,并不算很大,墙上没有安窗,私密性极佳。后来梁帝又搬了许多私藏书籍来,将此处开辟为了小书房,闲暇时候便在此处歇着,可揽卷听雨,也可品茶手谈。


    沈忆摸索出火折子,点起一盏灯。


    灯火映亮四周。


    沈忆指着整整一面墙的古籍,道:“喏,这都是我父皇搜集来的,其中不乏许多名家孤本,只可惜不能带出去,而我若向他借来,他回头定要考校我阅后心得了。”她想想就觉得头疼,总结道:“所以只能带你过来看了。”


    她又指了指侧面一道小门:“这里面全是很重要的舆图,父皇看得跟命根子一样,你可千万别进去弄乱了,被他发现就完蛋了。”


    阿淮笑了笑:“好。”


    沈忆打个长长的哈欠,在榻上躺下:“你且先看,想走了就喊我。”


    阿淮走过来,俯身在她额上落下一吻,揉了揉她的脑袋:“睡吧。”


    沈忆朝他撅了撅红唇,眨眨眼。


    少年无奈,又低头吻了吻她的唇。


    谁知她伸出手臂抱住他,好一番毫无章法却又叫人欲/罢/不能的含/弄吮吸。


    他几乎是用全身的力气克制着抽身起来,不去碰她。


    他冷静地闭上眼,缓缓吐气调息。


    好容易压下去,垂眼去看她,少女偏着头,安然合目,已经沉沉睡去。


    少年失笑,嘴上说得天花乱坠,其实还是没开窍,亲完就不想别的了。


    他敛了神,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坐在书案前翻看起来。


    灯火绰绰,拉长少年挺拔端正的身影,室内唯有翻书时的簌簌轻响和少女绵长均匀的呼吸声。


    灯花无声落下。


    良久,隔墙传来一声遥远的更鼓,少年恍然抬头,凝神听了片刻,算着将近两个时辰已过。


    估摸着天色将晓,阿淮合上书,将一切都归到原位,坐在榻边低声唤她:“阿野,该走了。”


    少女咕哝一声,翻了个身,将脸埋进靠枕。


    阿淮无法,只好先熄了灯,然后过来背她。


    小小的人儿,在他背上缩成软软一团,他牢牢地背着她,一步一步,走得平稳缓慢。


    他背着她,一路穿过辉煌华丽的殿宇,路过天光乍破的窗边,走过漫长昏暗的沉寂密道。


    她始终睡得很熟,呼吸一下一下拂过他的脖颈,若有若无的馨香盈他满袖。


    他心里无边宁静平和,很踏实。


    此后数个长夜,他都这样背着她缓缓穿行在潮闷寂静的地下,踩着将破的黎明天光送她回殿。


    沈忆尝试过晚上撑着不睡,陪阿淮一起走回来。


    奈何越来越多的事情交到她手里,她要学着治国理政,还要学着与世家周旋,白日里甚至已经抽不出时间去和光堂,一到晚上恨不得整个人长在床榻上,实在是撑不住不睡。


    时光弹指而过,转眼已是入秋。


    沈忆发觉阿淮和那个叫沈安的侍从似乎开始频繁地起冲突,但每次他们正吵着,她一进去,两人便闭口不谈。


    沈忆私下问过阿淮,少年只冷冷道:“他想回大魏了。”


    沈忆便想到一年之期将近,阿淮马上就要离开梁宫,也长久沉默下去。


    她分身乏术,无暇顾及他们主仆两人的关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又不再吵架了。


    但阿淮不知什么时候起开始变得沉默。


    崇德殿小书房里,她强忍着困意爬起来,过去亲了亲他:“是不是因为一年之期将近,大魏来信让你回去?放心吧,我谁也不嫁,就等你回来做我的王夫。”


    他一言不发,忽然起身将她打横抱到榻上,俯下身深深吻她许久,直至她喘不过气来,最后指尖轻轻抚摸她脸颊,低声说:“好。”


    她安心睡去。


    只是后来,有时她夜半醒来,满室空寂,那盏灯下没有了熟悉的身影,他不知去了何处。


    沈忆挣扎着掀开眼皮看一眼,不觉有异,翻个身重新睡去。


    回殿的路上,她伏在少年结实宽阔的背上,迷迷糊糊地醒来,凑在他颈边轻啄两口,下意识收紧手臂抱紧他,含糊不清地道:“阿淮,有你真好。”


    阿淮忽然停下脚步,过了许久,他才重新迈开步子。


    沈忆早已睡着。


    她不知道,少年自始至终再没有回应她这句话。


    突如其来的转折发生在大魏使官来梁的那个下午。


    沈忆一心惦记着要和阿淮说这桩事,一刻不停地把所有事尽早处理完,赶在薄暮时踏进了和光堂。


    一推门,凌厉剑气迎面荡来。


    橙红色的硕大夕阳坠在殿顶,万里红霞如血,倾泻无际凄美秋光,身着霜色衣衫的少年立在暮色里,手执长剑,眉目冷寂,转身间掠起惊鸿剑风,黄叶如流蝶飞散。


    沈忆扶门而立,被各路人马吵了一整天的脑袋忽然静了下来。


    阿淮前些日子同她说,返魏在即,他想多练练剑法,晚上就不去崇德殿看书了。


    沈忆自然说好。


    瞧见她的身影,少年止步收剑,眼帘掀起,淡淡向她看来。


    他最近总是瞧着郁郁的样子,沈忆旁敲侧击过,也直言问过,皆没得到什么有用的回答,只好当他是返魏在即,不舍得她。


    她走过去,先捧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我今日来的这么早,开心吗?”


    少年看着她,轻声问:“大魏来人了?”


    沈忆一怔:“……你怎知道?”


    阿淮望向远处的殿脊,过了好一会,说:“操办筵席的太监宫女路过门前,听见他们说的。”


    沈忆没细想和光堂如此偏僻的角落到底会不会有人路过,慢慢地道:“是,大魏使官已经到了,他们……来接你回去。”


    阿淮嗯了一声。


    沈忆上前两步抱住他,把脑袋埋在他怀里,嘟囔着说:“回了大魏,记得每天想我。”


    少年没有回抱她,也没有应声。


    她的手指心不在焉地在他背上游移,自顾自道:“你父皇要是给你指婚,你不许应。”


    她语气蛮横霸道起来:“若有姑娘倒贴你,你不许看,你要告诉她,你已经名花有主了。”


    少年双目逐渐失焦。


    “同样的,我也不会答应父皇指婚,”她又放轻声音,“我会跟他们说,我有你了。”


    “阿淮。”


    她珍重咬字:“我等你回来娶我。”


    前襟微湿,是她的泪。


    少年终于阖上双目。


    她正贪恋不舍地倚在他怀中,温软玲珑的身子,乌鬓间的茉莉清香萦绕在他鼻底,魂牵梦萦般久久不散。


    仿佛过了一辈子那么久,他抬起僵硬的手指,缓慢地握住她手臂,将她一寸,一寸推离他身体。


    沈忆不明所以地抬起头。


    他望进她眼底,眸色比秋色萧索,说:“别等了。”


    泪水凝在睫上,她乌黑的瞳仁缓慢地转了一下,似乎这句话理解起来十分费劲。


    他又重复一遍:“别等我了。”


    沈忆呆呆地看着他:“为什么?”


    少年面无表情:“因为我不会回来了。”


    脑袋嗡的一声,她蓦然瞪大眼睛:“你之前答应我的……”


    “以前是以前,如今我反悔了。”阿淮冷冷打断她。


    沈忆茫然无措看他半响,道:“是不是我最近太忙了没顾上你,你生我气了。”


    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愧疚道:“对不起,我最近事情真是太多了,对不起,别生气了好不好?”她抱着他的胳膊,声线抖得一塌糊涂:“我、我日后抽时间多来看看你,成婚之后我不会这样的,你不要生气,还来娶我好不好?阿淮,你难道不喜欢我了吗?”


    她仰着脸,哀求一般地看着他。


    可少年并不看她,他的目光定在很远的地方,眼中空空荡荡,没什么情绪地道:“我喜欢你,但我不可能娶你,我回大魏是要继承帝位的,我凭什么放弃皇位,来当你的王夫?”


    沈忆终于怔住。


    片刻,她死死咬牙:“我不信。”


    “我不信!”


    她眸底渐红:“你别想糊弄我!到底是因为什么?你今天必须给我说清楚!”


    少年抿着唇,不说话。


    沈忆眸中燃起一丝期冀:“你还是生气了对不对?你就是生气了,我可以给你道歉,我可以承诺你,我可以哄你,你把那句话收回去好不好?好不好?”


    她低下头,泪珠连成串落下,打湿地面,阿淮看都不看,冷淡地自她手中抽去袖子。


    他背对着她:“走吧,别再来了。”


    沈忆抬脚就要追过去。


    谁知这时,殿门被砰砰拍响。


    不等人回应,门从外面推开,探出阿宋焦急的面容:“殿下,东南世族叛乱,陛下让你赶快去崇德殿!”


    沈忆立刻转身往殿门走。


    走到一半,她倏然止步,背对着少年冷静地道:“我明日再来,你一日不说清楚,我便一日不放你回去,就算你回了魏国——”


    她一字一字道:“我杀穿大魏也要去京都问你个明白。”


    没等他回应,沈忆一步跨出殿门,匆匆往崇德殿赶去。


    她身后,和光堂。


    少年独立良久,轻点脚尖,如一只白色的大鸟展翅飞上屋顶。


    他立在最高的屋脊处,朝沈忆离开的方向远望,目送着她一步一步穿过被落日残晖铺满的宫道长街,最后拐进偏门,彻底消失不见。


    他仍然没有收回视线。


    他知道,如今他们两个,已是见一面,少一面。


    *


    沈忆到了崇德殿,与梁帝和几个大臣一同商量出平叛人选,待大臣离开,她对梁帝说:“我要把魏质子扣在大梁。”


    梁帝看她一眼,他这个宝贝女儿的确是块治国理政的料,可干的事儿也确实够骇人听闻了。


    他直接说:“不行。”


    沈忆充耳不闻:“可以对大魏使官报他病逝,然后找一具尸体假扮他,并不难办,父皇,交给我。”


    梁帝长叹:“不行就是不行!”


    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最后谁都没妥协。


    翌日暴雨如注,雨水浇了一整天。


    沈忆换上木屐,拿好伞,谁知推开门,门外守卫五步一人,守卫森严。


    瞧见她出门,守在门口的侍卫道:“殿下请回,陛下口谕,请公主闭门思过三日。”


    沈忆面无表情,反手砰地把门甩得震天响。


    她去看密道,果然,从她殿内往外的路已经不通了。


    实在没办法,她等了一天,终于在傍晚寻到机会,穿着阿宋的侍女服饰,随便把脸抹黑了些,混在宫人堆里溜了出去。


    漆黑的夜,风大雨急,惊雷滚过殿脊。


    沈忆撑伞,一路淌着水,走到和光堂门前时,伞早已被吹坏,她浑身湿透,沉甸甸地挂着一身水推门进去。


    庭院寂寂,屋子里也没有点灯。


    一片漆黑。


    雷声大作,粗大的闪电劈下,有一瞬照亮少女惨白的脸。


    她缓慢地迈上台阶,沉默抬手推门。


    门不动,从里面关上了。


    她用力砸门。


    无人回应。


    她眼泪瞬间流下来,提起一脚飞踹上门,陈旧的木门发出牙酸的咯吱声响。


    可不论她怎样用力捶打脚踢,威胁哀求,门自始至终没有开。


    又一道闪电划过。


    映亮屋内床榻上,少年雪白的衣角。


    狂风裹挟着冰凉的雨水刮到檐下,沈忆面无血色,缓缓软倒在门前,她身上一阵冷过一阵,唇瓣冻得青紫,浑身不受控制地打颤。


    为什么……


    她仰头望着这扇冷酷无情的门,眼泪已经干涸。


    她没有力气了。


    从仅有的一丝期望,到失望,再到绝望。


    她扶着门框,尝试着爬起来,跪得太久,腿已经僵硬麻木,失去知觉,她一点一点试着,终于站起来。


    最后回头望一眼漆黑的窗。


    一眼回眸,无尽荒凉。


    瓢泼大雨在她身后落下。


    她阖目,转身,头也不回,踉跄离去。


    沈忆撑着仅剩的力气走出和光堂,她不愿倒在他眼前。


    她连方向都辨不清了,浑浑噩噩不知在雨中走了多久,手中唯一的伞不知去向,她浑身已经冷得麻木。


    沈忆最后昏倒在一处不知名的宫殿。


    再次醒来,已是三日后。


    阿宋对她说,最后是天色将明的时候,巡防的侍卫在一处废弃的宫殿门前发现了她,彼时她高热不退,浑身滚烫惊人,再加上急火攻心,若是再迟一会儿,只怕会病死在殿阶前。


    沈忆轻声问:“他走了吗?”


    阿宋说:“……走了。”


    良久,少女唇边落下薄笑:“也好。”


    她再没有向任何人探听他的消息。


    沈忆按时吃药休息,用膳一顿不落,很快就把身体养好了。


    她去拜见梁帝。


    她想学更多的东西,她不怕累。


    沈忆对梁帝说:“日后,我要把大魏变成大梁的国土。”


    他不是看重他的皇位吗?


    那她就亡了他的国,做他的王。


    她要让他跪在她面前俯首称臣。


    她要让他这辈子无处可去,只能待在她身边。


    只是从那个秋日昏黄的下午开始,老天似乎开始同她开一场荒唐巨大的玩笑。


    一切好像突然被抽去了正中横梁的鲁班锁,摇摇欲坠,荒诞不经却又真实无比走向无可挽回的崩塌。


    后来的一切就像一场梦。


    不过两月,边关急报。大魏名将沈庭植陈兵五十万于魏梁边境,势不可挡,已连下大梁三城。


    大梁危在旦夕。


    梁帝连发十八道帝令去往魏都,试图和谈,但全部石沉大海。


    大魏的意图已然清晰——


    他们要灭梁。


    梁帝无法,只得以举国之力对抗,无数将领被派往战场,但皆是胜少败多。大魏如有神助,他们凛冽锋利的刀锋和铁骑无情冲撞着大梁这座将颓的广厦,每一次收割,都是数座城池和成千上万条人命。


    战败的消息雪花一般自前线飞来,无数人死去,又有无数人被派去。


    每日崇德殿里都充满了焦躁,不安,争吵,指责。


    沈忆发觉每每她进门,殿内总会诡异地安静一瞬,接下来,大家仿佛心照不宣,重新开启一个新的话题。


    角落里,有人望向她的目光隐隐藏着憎恨。


    她不知道为什么。


    只有梁帝温和的眼神能稍微令她安定。


    可最坏的结果还是发生了。


    那一天,大魏的铁骑来到了上京城门前。


    沈庭植的军队从魏梁淮水之畔一路攻来,走到现在,人数已经增长到恐怖的七十万。


    几月来,沈庭植一边率军蚕食大梁的国土,一边从四面八方切断上京与各个城池的联系。


    等到他兵临城下的那一天,上京已是一座岌岌可危的孤岛,他们围困其中,无路可逃。


    除了不会武功的宋玟清,沈忆所有的兄长皆被派上城楼,殊死一搏。


    他们全部战死。


    城破的那一刻,杀红眼的饥渴魏国士兵蝗虫一般拥入上京,挤进宫门。


    宫女太监四散逃命,可还走不出几步,便被捅死或被流矢射死。


    沈忆和阿宋被送进密道,梁帝坚持不让她走之前熟悉的出宫密道,而是告诉了她一条从未听说过的路。


    他对她说,他和母后准备好替死的尸体就立刻来找她。


    但沈忆坐在密道出口等了三天三夜,没有等到人,只等到远处浓黑的夜幕下,鲜艳如血的泼天火光。


    浓黑硝烟飘散在空中。


    她没能称王称帝,却成为了孤家寡人。


    梦醒。


    沈忆披衣而起,眉目平静。


    她执起酒壶倒酒,杯口微倾,洒在地上,以此一杯酒,遥祭她远去的故国旧梦。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还甜吗(自信发问)


    第77章 杀机


    沈忆开始着手筹备选拔女子为官一事。


    当时她让左修明上奏提议, 当然不只是为了引起舆论从而向季祐风施压。


    她是真的想把这件事做好。


    沈忆在京城生活五六年,深谙女子在大魏受限之深。别的不说,就说出门行走, 她在沈府时,出一趟门,必得前呼后拥带着十几名仆从丫鬟, 车架人马浩浩荡荡, 是防着旁人接触她, 亦是防着她接触旁人。而她被拥在中间, 必得带着帷帽从头罩到脚,严丝合缝,一根头发丝也不露出来。


    外人瞧着只道是大户千金出行, 尊贵显赫, 恐外人视线玷污了贵人身子,可这金镶玉的行头仪仗于里头的人而言,又何尝不是重重枷锁囚笼。


    只是沈忆曾听闻一些京城高门贵女言论,言辞之间分明是以此为荣, 大有被男人看去一眼就要寻死觅活的架势。


    魏人重清白守贞。


    只是沈忆不明白,当一个女子的清白已经重过其生命, 所谓清白还有何意义?


    平日里谈起, 大多官家小姐和宗室女子也大多考虑怎样嫁个好婆家, 打理家宅, 很少有人考虑二门外面的世界, 反是沈忆偶然接触到的一些在京城做生意的平民女子, 做事干练, 走南闯北, 很有自己的主意和头脑。


    先帝厌恶女子掌权, 越接近权力中心的家族,女子受禁锢越深,越不可能出头,宗室和士级已经从根上烂透了,故而,沈忆的机会并非是提供给这些人的。


    她要帮那些真正想走出来的女子闯出一番天地。


    至于旁的人,书里讲:“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学乎。”沈忆打算由开办私塾入手,慢慢教化。


    这将是一条无比漫长的路。


    但沈忆并不嫌长。


    她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她可以慢慢地,从容地,一桩一件,把想做的事情做完。


    御书房的西暖阁逐渐变得热闹起来。


    前朝反对的声音逐渐微弱。当一件事情已然初具规模,步入正轨,之前再令人难接受也变得稀松平常。


    以此为始,这个冬天,沈忆拥有了一批最早跟在她身边的能臣直臣。


    他们在未来数年里都跟随她左右,陪着她走过风雨如晦,走过明枪暗箭,亦经历过争吵对立,其中有些人一生宦海沉浮,几经起复罢免,可他们不曾离开她身边。


    他们始终坚信,她是能让这个庞大王朝再次焕发生机的那个人。


    沈忆亦坚信这一点。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每一天都充实得叫她觉得太过短暂。


    只是偶尔有那么几次,她走出西暖阁回朝阳宫去,目光会不经意间落在御书房正殿门前长廊下那道熟悉的身影上。


    日光浅淡,松枝上一层薄雪,男人负手立在微冷的北风里,身姿清疏如霜月。


    唯有那短暂一刻,正在从她指尖飞逝的时间忽然变得很慢很慢。


    沈忆没有再刻意探听过沈聿的消息,可有关他的消息源源不断地传来。


    她知道季祐风没有再为难他,将调他回了神策军中,那是他最熟悉的一方天地,听说他极受将士们爱戴。没了兵马使在一旁指手画脚虎视眈眈,他终于可以放开手治兵演习,公正严明,神策营上下风气陡然一清。


    他的人生本该如此光明浩荡,灿烂精彩。


    而她是个过客。


    *


    这日从西暖阁出来,阿宋压低声音问她:“姑娘,咱们的人传来消息,说今日梁地忽然来信,直接呈去了陛下案上,陛下阅后秘密出宫,径直去了天牢。梁地久不传信,此番恐有变故,姑娘要不要试着打探打探?”


    沈忆一直暗中关注着梁地,并未听说起了什么变故。


    又想起最近季祐风流水一样的奇珍异宝送进朝阳宫,大有誓不罢休之意,沈忆一时间心情复杂。


    她不太想见季祐风,最近有意无意都在避着他。


    但阿宋考虑得也对,沈忆便道:“我寻个机会试着问问罢。”


    回宫后,简单梳洗过,她便歇下了。


    白日里案牍劳形,费心耗神,她一到夜里便格外困,睡得也深。


    入夜忽然狂风大作,沉重雨点如石子密密打在殿顶上,暴雨滂沱,电闪雷鸣。


    沈忆一身冷汗,骤然惊醒。


    漆黑无光的夜,床前一道诡谲暗影。


    沈忆一时不知是自己眼花还是没睡醒,浑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


    窗外闪电晃过,屋内一瞬间亮白如昼,照亮男人湿漉漉的惨白面庞。


    沈忆怔住:“……陛下?”


    男人如一只孤魂野鬼立在床前,过了片刻,声音飘飘传来:“嗯。”


    沈忆坐起来,下意识伸手去拉他:“陛下怎么这时候过来?”


    男人极缓慢抬手,握住她的手。


    肌肤相接的一瞬间,沈忆猛地打了个寒颤。


    太冷了,由内而外的冰凉,几乎像一块冒着寒气的千年坚冰,没有一丝人体的温度。


    沈忆这才注意到,季祐风身上似乎完全湿透,厚重的衣服紧紧贴着他的身子,他额上贴着凌乱的湿发,面无人色,嘴唇发青,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袖子还在滴滴答答往地上滴水。


    想起阿宋说的话,沈忆很快把事情串联起来……梁地来信,季祐风秘密出宫前往天牢,然后又淋雨来了朝阳宫……


    这事怎么看都离奇,但她没问缘由,而是立刻起身:“臣妾去喊人帮陛下处理。”


    谁知身子起了一半,还没站直,又被男人一掌按了回去。


    季祐风按着她的肩膀,低沉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恍惚间有种不真切感:“无妨,朕就来看看你,你继续睡,朕走了。”


    说着,男人当真转过身,就这么踩着轻飘又莫名平稳的步子离开了。


    沈忆蹙眉坐在床边,耳边雨声密集如冰雹砸落,季祐风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浓浓夜色里,她心里忽觉说不出的诡异。


    胡思乱想半响,毫无头绪,她躺回床上。


    醒醒睡睡,一夜未得安眠。


    翌日天光大亮,暴雨过后,空气湿冷三分。


    沈忆用早膳时,乾清宫来人禀报,皇帝高烧不退,请皇后代理政事。


    沈忆放下筷子:“陛下烧了多久了?”


    传话的太监道:“回皇后娘娘,奴才也不清楚,陛下是在奉先殿晕过去才被人发现的,估计至少两个时辰了吧。”


    原来季祐风昨夜从她这离开,并没有回寝殿太和宫,而是又去了奉先殿。


    可奉先殿是供奉大魏历代皇帝牌位的祭祀之所,季祐风大半夜湿着身子去这里做什么?


    沈忆越来越糊涂了。


    她摆摆手,让太监回去。


    用过早膳,沈忆乘着凤辇去了太和宫,还让人都把奏折搬了过来。


    到太和宫的时候,季祐风已经吃过药重新睡下。


    沈忆一边批折子,一边看护他。


    奇怪的是,她将昨日送上来的折子信件全部都翻了一遍,并没有找到那封自梁地传来的信。


    这封信好似凭空消失了,从未出现过。


    临近傍晚,季祐风终于醒了过来,请她过去。


    沈忆进了内殿,只见清瘦的男人倚在床头,面容清隽苍白,眉目低垂,淡淡望着窗外萧条离索的冬日光景。


    殿内安静得异常过分,沈忆环顾四周,发觉不知为什么,竟完全不见侍奉的太监宫女的身影。


    她走过去,在床前坐下;“陛下正在病中,怎么能没有人伺候?”


    季祐风并不看她,说:“朕不想让他们伺候。”


    沈忆无奈:“陛下似乎心情不佳,可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季祐风沉默片刻,说:“没有。好得很。”


    沈忆眉梢跳了跳。


    片刻,她站起身:“既是这样,那陛下好好歇息,臣妾告退。”


    季祐风这时偏又喊住她:“朕有一事不明,想问问皇后。”


    沈忆回眸看他:“陛下想问什么?”


    季祐风微微仰起脸,缓缓道:“阿忆,你当时为什么想嫁给朕?”


    沈忆心跳停了一瞬,没有回答。


    季祐风又问:“是为了当太子妃,好以后当皇后,对么?”


    沉默良久,沈忆静静抬眼看着他,不闪不避。


    季祐风便笑了。


    笑着笑着,他咳起来。剧烈的咳嗽几乎让他把肺都吐出来,没有血色的脸也被咳得微微潮红。


    紧握的拳从唇边移开时,洁白如雪的袖口几缕殷红,分外扎眼。


    沈忆微微动容:“陛下,你——”


    “无妨,”他哑声打断她,执拗追问,“你上次同朕说,你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永远不会爱上朕,那朕想问,以前呢?”


    “以前,你可真心爱过朕?”


    沈忆望着他,良久,缓缓启唇,说:“陛下,欺瞒你利用你,是我不对。你若要降罪泄愤,除了我的命,你想要什么,尽可拿去。”


    男人浅色琉璃般的瞳孔仿佛忽然不会动了一般,定在她的脸上,很久很久都没有眨动一下。


    顷刻,两行泪毫无预兆地从他的眼眶中流出,可男人的神色看不出悲伤,他就这样平静地望着她,无声间泪流满面。


    男人的目光犹如万钧,沈忆一颗心沉得快跳不起来,浑身上下都觉得疲惫,只好别过脸去。


    片刻,季祐风抬手拭去泪,蓦然笑了下:“无妨,你不必自责。”


    沈忆缓慢回头,沉默瞧着他。


    似是也觉得自己笑得太过牵强,男人面上的笑容一闪即逝,他抬手指了指床边茶桌上的茶:“刚进贡的雪后龙井,喝了暖暖身子吧。”


    沈忆不冷,可她还是端起了茶盏。


    味道闻起来算不上清香,反而有一丝淡淡的苦味。


    季祐风倚在床头,看着她捏着茶杯盖子,垂眼轻轻撇去茶沫,又吹了吹。


    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她举高茶杯,纤细的手指贴在青花壁上,清雅无方。


    季祐风一动不动。


    女人红润娇嫩的唇瓣碰到茶盏边缘,她抬高手指,倾斜杯身——


    “等等。”


    沈忆放下茶盏,探究地看着他。


    季祐风闭了闭眼,良久,低声说:“这茶泡太久了,色味有所减退,下次再让你品。”


    沈忆不疑有他,放下了茶盏。


    沉默片刻,男人似是累极,转过身背对着她,说:“你出去吧。”


    沈忆一福身子:“臣妾告退。”


    出内殿前,她回头看了一眼。


    男人仰面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眼眸空荡,像一道离弦支离的残音。


    思绪纷乱,她甚至忘了问梁地来信一事,快步走了出去。


    沈忆走后,季安从暗处走出来。


    季祐风一动不动,问:“朕是不是很没用。”


    说着说着,他自己笑起来:“水落石出,真相大白,她哄骗朕,欺瞒朕,利用朕,觊觎朕的帝位,觊觎大魏,可到头来,朕竟还舍不得杀她。”


    季安忍不住道:“陛下别这么说自己。”


    男人又剧烈咳嗽起来。


    良久,他咳出一口鲜血。


    唇瓣被染得鲜红,他抬眸忽而轻笑,嗓音诡谲森冷:“无妨,朕不舍得杀她,却可以杀另外一个。”


    唇角勾起,温润君子带上修罗面,轻声吩咐:“去,把月灯带来。”


    【作者有话要说】


    短命哥黑化进度100%,危险系数1000000000


    淮哥警戒值:0


    忆姐:(一脸懵逼)(吃块瓜)


    第78章 明晓


    时令入了冬, 天气时晴时阴,北风一直不停地刮着,整座京城像个大冰窖, 城墙泥土仿佛都被冻住了,丝丝缕缕地往外冒着透心凉的寒气。


    神策营演武场却是一片火热。


    台子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台上两名精壮男子打着赤膊, 肌肉隆起, 汗水浸湿古铜色肌肤, 人影交错间, 拳脚带出残影,尘土飞扬,叫好声夹杂着男人的嘶吼声响彻整片烫金暮色。


    最近这段时日, 每至傍晚, 操练演习结束之后,演武场便是这般光景,无他,只因为军中新推行了一场擂台赛。


    比赛时间定在每日操练结束后, 半个时辰为限,但凡神策营将士皆可参加, 输者下台, 赢者做擂主, 每一旬结算一次, 按例嘉奖。


    这擂台赛一经推行, 顿时像一股热风吹过, 将士们的精气神儿就如那炭盆里的火苗, 被扇得一节一节往上窜, 一个个都摩拳擦掌, 跃跃欲试。整个神策营气象一新,成日里充斥着振奋昂扬的热浪。


    新兵们都由衷地佩服提出这法子的沈聿,老兵们却是感慨万千。


    也就他们才知道,这擂台赛其实在多年前就有,是沈庭植细细打磨出来的法子,只是后来王俨当道,蝇营狗苟,为互换利益结交朋党,引了不少官宦子弟来军中任职。这些人不过会些花拳绣腿,更不懂军务,整日惫懒散漫,来军营中点个卯即走,军场操练点兵一塌糊涂,敷衍了事。


    刚开始的时候,有人实在看不惯越级告上去,却被这群子弟得知后随便寻了个由头罚了一百大鞭,据说人已被活活打死了鞭子都没停,非要一百鞭尽数打完,把尸体都抽得血肉模糊看不出人形才算完。


    自那之后,无人再敢不满,反是许多人开始巴结这些权宦子弟。


    拍马屁讨欢心的节节高升,闷头做事的无人问津,只被派去做一些脏活累活。那几年神策营中,便是如此局面。


    几年下来,往日袍泽或因溜须拍马而分道扬镳,或一起过着在军营里坚持毫无意义的清直,回家后却揭不开锅的日子。曾经渴望建功立业的少年变成行尸走肉,胸中豪情化为了麻木疲惫的抱怨。


    往日里热闹喧嚣的擂台观者寥寥,渐渐被遗忘在角落里,被丛生的杂草淹没。


    这样的日子,一眼望不到头。


    然而谁都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沈聿扳倒王俨,将这擂台赛的旧例重新捡起来。


    这感觉就好像快渴死的人,忽然被喂了一口清水。


    终于有盼头了啊!


    灿金色晚照披在每个人身上,照亮一张张笑脸。没有勾心斗角,没有汲汲钻营,只有轻松,简单,纯粹,朝气。


    一切正在变得越来越好。


    沈聿和姬远从主将营帐出来,老远就听到擂台方向的喝彩如雷,他们一路绕过几股列队加练的行伍,穿梭在将士们嘹亮的军令里,一边聊天一边走向擂台。


    围在擂台下的人见到两位将军,自发地让开一条路。


    恰逢台上比完,擂主成功守擂,是个一身腱子肉的男人,赢得了满堂喝彩,正是满面红光,意气风发,突然瞧见两人,他浓眉一挑:“好久没看咱们沈将军出手了,要不要上来露一手啊?”


    话音落下,场上忽得一片寂静。


    沈聿脸上倒是没什么,围观的将士却在静了一瞬之后,忽然爆发出十分刻意的哄笑。


    “你小子赢了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小心将军把你打得娘都认不出来!”


    “赶紧下去,别丢我们人!”


    声调猛地拔高,争先恐后的,似是在努力地填补那一瞬间不自然的空白。


    台上男人挠挠头,哂笑了两声。


    沈聿道:“我就不上了,你们继续。”


    比赛继续,两人又看了一会,退出了人群。


    走出几步,确保没人能听到了,姬远看一眼沈聿,笑道:“你如今也算是历练出来了。”


    沈聿:“姬伯此话怎讲?”


    姬远道:“你没看见刚才那人让你上去露两手,那群猴崽子脸色都变了?”


    “若是以前,你今儿可走不了,那群崽子非得起哄让你上台不可,”姬远啧了两声,“如今却是都不敢了,可见是怕你了。”


    沈聿方才还真没注意那么多,如今细细一想,还真是这样,但他神色也没什么变化,淡声道:“不过是现在年纪上来了,没了年轻时候跟他们打成一片的心性罢了。”


    姬远却说:“他们怕你可不是因为这个。你自己不觉得,可如今你往那一站,即便什么话都不说,也压人的很。”


    两鬓微霜的男人望着眼前已然出落得比自己还高的青年,不知是感慨还是欣慰。


    沈聿少年老成,打小就安静,别的孩子还在光着屁股玩弹珠的时候,他已经能自己搬过小木凳,踩在上面有模有样地练大字,日复一日地专注下来,养成了个沉静如水,深沉内敛的模样。


    好容易十几岁进了神策营之后,遇着好些年龄相仿又兴趣相投的士兵,整日里打打闹闹舞枪弄棒,慢慢有了感情,才算是显出几分少年英姿勃发的锐气和少年人的鲜活。


    谁知后来沈家二公子出世,沈聿又变得寡言少语起来。


    心结尚未完全开解,他随即被迫离家一年,回来之后仿佛把魂儿丢在了梁地似的,整个人形销骨立,接连好几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说话,一出屋子便开口要解除自幼与白家定下的婚约。


    沈聿一直很有自己的主意,在这桩事上更是格外坚定。多少人轮番上阵劝他,半点没用,沈庭植拗不过他,最终给白家又是赔礼又是道歉,把这婚退了。


    可这还不算完。


    那一年大魏伐梁,沈庭植硬是不让沈聿随军跟去,可沈聿终是自己寻到机会,偷偷跑出去单枪匹马去了大梁,回来的时候却是面无人色,几乎把整条命都留在了大梁。


    那一次,他向沈庭植提出出家。


    沈庭植自然不可能答应,罚沈聿跪在祠堂三天三夜,光是藤条都抽断了好几根,但沈聿没喊一声痛,不吃不喝,只字未语。


    最后沈庭植没办法,一个出家的儿子总比一具尸体强,他还是妥协了,唯一的底线是沈聿不能剃度留下戒疤。


    自那之后,多年不见,如今再瞧他,姬远只觉记忆里那个虽然沉默倔强但尚存几分意气的少年已十分遥远模糊。


    眼前的男人随着年龄阅历的增长,愈发养出一身冷厉沉凝的威势,叫人看不穿猜不透,难以捉摸。


    虽说这样有利于驭下治军,其实是个好事,可姬远身为从小看着沈聿长大的伯父,私心还是觉得他年纪轻轻的就老气横秋,如一汪即将结冰的死水,一动不动,也不想动。


    简直就是个空荡荡的壳子,无欲无求,毫无……毫无激情!


    思及此,姬远沉吟一声,问:“嗯……你准备何时成婚?可有中意的人选?”


    沈聿抬眸,只以为姬远要同他说媒,波澜不惊地道:“我如今不愿婚配,伯父还是别费这心思了,平白耽误了人家姑娘。”


    姬远:“……”


    好,很好。一句话直接把他剩下好几句话都堵回去了。


    姬远不死心:“聿儿啊,你怕是——你怕是不知道成亲的好处!”


    大名鼎鼎的姬大将军像天底下所有碎嘴子的催婚爹妈一样:“你想啊,成了亲,每天回家有热饭,睡觉有热炕头,夜里点了灯火,家人团坐,和和美美,老婆孩子热炕头,不比你一个人孤苦冷清的强多了!”


    沈聿忽然沉默。


    他没想过吗?他当然想过。


    他想过无数次,他和她灯火对坐,共剪西窗,哪怕是什么都不做,只是听雨打芭蕉,看雪落梅枝。


    ——可连只是想想,他都觉得奢侈。


    更不要说若是这想象的场景里没了她,换了另一个女人。


    那将毫无意义。


    所以他道:“伯父,我现在只想把神策军练好,别的就不想了。”


    姬远还有一肚子话没说出来,愣了半响,硬生生憋了回去。


    “好罢,”姬远不为难他,跟着转了话头,“我是老了,听说卫云长那家伙前几日也向陛下提了辞呈,神策军以后就看你们这些年轻人的了。”


    他拍拍男人肩膀:“我看着陛下这果断除去王俨的架势,像是真心想把神策军练出来立住的。如今能用的武将并不多,里头数你最拔尖,陛下又重用你,你好好掌着神策军,多立几件大功收服邻国几片城池,不说名流千古,光耀门楣总还是可以的。”


    哪个男儿不向往沙场点兵,建功立业?起码当年的沈聿是向往的。


    可如今姬远提起此事,愣是没从沈聿眼中看到半点儿兴奋的波澜,偏他点了头,态度上叫人挑不出半点差错:“伯父此言在理,我定当谨记于心。”


    谨记?谨记个屁!姬远腹诽。


    对娶媳妇儿没兴趣,对打仗也没兴趣,从古至今男人们的两大爱好双双失去诱惑力,姬远差点喷出一口老血,仰天长叹,真是不知道这小子到底想要什么了。


    该劝的也劝了,索性不管了,由他去罢。


    他正了正神色,提起另一桩压在心底的事:“你当初说你父亲被人毒害一事,如今可有眉目了?”


    沈聿摇头:“上次我在帝巳城终是功亏一篑,叫那证人被幕后主使带走了,我从那时寻至今日,始终没找到人。”


    既是被幕后主使带走的,只怕活命的机会不大。


    姬远心情复杂,但还是来安慰沈聿:“别太自责,说不定还能找到呢,或者再从别处入手,指不定也能找到真凶,别灰心。”


    沈聿停了片刻,缓缓道:“不瞒叔父,其实我心中已有一个怀疑对象,只是尚不知如何证实。”


    姬远心中一跳:“你怀疑谁?”


    两人进了将军府密谈。


    一炷香后,沈聿从府衙大门出来,往自己在神策军中居住的院子走去。


    这院子极其简单,不过一间堂屋一间西屋一间东厨,简单至极,也未侍奉花草,一眼看去灰蒙蒙又光秃秃。


    进了院门,抬眼便见沈非脚步匆匆走了过来。


    “公子,”沈非脸色沉凝,眼中却忍不住闪着激动的光,“底下人传来消息说……找到月灯了!”


    沈聿霍然抬眸。


    *


    “什么?!”


    皇宫御书房西暖阁,阿宋又将消息说了一遍:“咱们的人已经私下寻宋一寻了许久,一直找不到,这才没办法报了上来。”


    “而且和宋一一起失踪的,好像还有月灯。”


    沈忆坐在书案后,眉心微皱。


    这段日子她在宫中处理各项政务,一个头两个大,宋十二卫都被她派到京中或外地出任务,的确是许久没有联系过了。


    不曾想,竟是出事了。


    沈忆站起身往门外走:“先让他们接着找,若有线索及时禀报,我眼下有事,暂时先顾不了那么多。”


    阿宋跟上去:“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沈忆脚步不停,眉眼间隐隐透着疲倦:“方才无意间翻到卫云长之前提交给陛下的辞呈,陛下竟给批了!这不成,我得去劝劝他,你让他们准备快些,也不知现在人还在不在京中。”


    两刻钟后,城东门。


    天色渐暗,已经临近闭城,进出的行人已经不多,因而在这稀稀拉拉的行客中,好几辆宽敞的马车极其惹眼。


    守卫一一检查了路引,对高坐在马上的男人一拱手:“大人慢走,一路顺风。”


    卫云长笑着点头:“以后可就不是大人喽,无官一身轻,岂不快哉。”


    守卫们也笑。


    卫大人不似别的将军,总是乐呵呵的,没什么架子,叫人看着很是亲近。


    方才听说他卸甲归田的时候,守卫们都还觉得可惜。


    可看卫云长潇洒自在的模样,又释然了,忍不住为他高兴起来。


    男人催了声马,优哉游哉地向前走去。


    熟料这时,后方远远传来一声高呼。


    “——将军留步!”


    卫云长回头看去。


    只见一顶平平无奇的马车直冲而来,驾车的马夫竟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子,眼看临到跟前,她一声呼哨,收紧缰绳,愣是将马车稳稳停了下来。


    好厉害的车技!卫云长心中赞了一句。


    下一刻,便见这女车夫撩起车帘,恭恭敬敬地请里面的人下车来。


    入目先是一双坠着东珠的碧色云纹绣鞋。


    卫云长瞬间明了来人身份。


    待那女子下了车,卫云长暗叹一声。


    “皇后娘娘,有何贵干?”


    沈忆怕人认出,戴了顶帷帽,白纱飘飘荡荡,她往前走了两步,在男人面前站定,不徐不疾的嗓音从白纱下传出来:“将军何故辞职?现今武官人才凋敝,正是需要将军的时候。”


    未等卫云长开口,她又道:“将军是担心受瑾王牵连,陛下疑心于你?本宫可以向将军保证,能说服陛下全心全意地接受将军。”


    “除此之外,将军还有什么条件,本宫亦全部应允。”


    “升官加爵,丹书铁券,”女人低柔清晰的声线随着晚风徐徐飘来,仿佛带着无尽的诱惑力,“本宫希望大人别急着作出决定,认真考虑一下这个提议。”


    卫云长失笑。


    这其实是他第一次正面接触这位大名鼎鼎的皇后娘娘。


    可这样果决干脆,一旦出手就势必将对方拿下的做派,倒是颇为熟悉。


    “草民什么都不想要,娘娘。”卫云长笑说,“草民只想回老家,依山傍水,种花种田,陪夫人孩子逍遥快活。”


    “这是我曾应允我妻子的,我要说到做到。”


    语毕,卫云长感到隔着白纱,女人两道审视锐利的视线落在他面上。


    “王权富贵,将相侯爵,换莳花弄草,种瓜种豆……”她轻声问,“值得吗?”


    卫云长蓦然朗声一笑。


    男人恣意浑厚的笑声回荡在暮色里。


    他毫不犹豫,异常认真:“值得。”


    沈忆沉默。


    世间最好的爱情,不外如是。


    只可惜,她这辈子是无缘消受了。


    良久,她道:“既是如此,不再久留,愿大人顺心遂意,无忧无惧。”


    沈忆转过身,毫不留恋,向马车走去。


    卫云长看着女人的身影,思索片刻,忽然开口唤住她。


    “娘娘既成全草民,作为回报,草民也有一事望娘娘知晓。”


    男人声线中带着些微难以察觉的意味深长。


    他决定帮他们一把。


    沈忆站定不动,头也不回:“何事?”


    卫云长摇头,无奈笑道:“日后可别再给你那兄长熬什么芫荽猪肝阴米粥了。”


    “其实他,”卫云长顿了顿,“根本吃不得芫荽。”


    【作者有话要说】


    后来某日。


    姬远:沈聿这小子缺乏激情!


    沈忆(扶着酸胀的腰身)(迟疑一瞬)(幽幽):……没有……激情……吗?


    第79章 真假


    太阳落下去, 夜幕像一只深靛蓝色的瓷碗倒扣下来,高高的城楼上点起火把,橙红色的火苗在夜风中安静无声地摇曳, 几个守卫斜倚在城墙上扯着闲话。


    城门脚下,女人的帷帽四周白纱低垂,飘飘荡荡, 中间的身影却像是凝固住了, 一动不动。


    卫云长觉出一丝异样。


    “你……”


    那身影仍然没动, 女人低低的声音随风送来, 字字克制:“你怎知他不吃?”


    卫云长便道:“那日我让他帮忙择芫荽,他说他自幼吃不得这东西,一吃就浑身发红, 上吐下泻……娘娘难道不信?”


    平地忽而卷起一阵急风, 女人的帷帽被吹得不稳,白纱簌簌晃荡,像在不停颤抖。


    四下悄寂,夜色朦胧。


    “很好。”


    过了许久, 她从血腥味弥漫的牙关中挤出这两个字。


    卫云长不解:“什么很好……娘娘!!”他猛地瞪大眼,提声惊呼。


    “当啷”一声脆响, 昏暗夜色里, 闪过一道亮白如雪的刀光。


    刀身银白, 映出帷帽白纱缝隙间女人一双冰冷漆黑的眼。


    沈忆抽出阿宋腰间弯刀, 抬手一刀斩断连在马和车身之间的套绳, 然后拽下马鞭, 飞身上马。


    女人一声厉喝, 绝尘而去。


    阿宋甚至还没反应过来, 轻盈白纱如风拂过她的脸, 转眼间飘向远方。


    天光已暗,看不清沈忆的背影,只能远远看见白纱在夜雾中随风飘散飞荡,这一人一马,就这样一头撞进了京城浓黑深冷的长夜。


    两人愣在原地,眼看着沈忆头也不回疾驰而去,未留下只言片语。


    *


    长街昏暗,两边客栈门前的黄纸灯笼在风里摇晃,头顶一轮清寂残月。


    一人纵马飞驰而过,蹄声如雷,踏碎一地月光,响彻街巷。


    烈风如刀割在面上,两侧模糊景象飞速后退,沈忆凭着下意识在挥鞭,浑然不觉自己越挥越快,手掌已经被磨得出血。


    她听不见,看不见,没有感觉。


    前路无尽,记忆狂涌而出,昔年画面一帧一帧闪现落下,沈忆从无数散落的回忆画面中穿过,疯了一般直直向前策马狂奔。


    九月,御书房门外,她紧攥着最后一丝期冀,小心翼翼问他吃不吃芫荽,他说:“还好,可以当配菜吃一些。”


    八月,骊阴行宫青桐书院,她为他送去一碗芫荽猪肝阴米粥,平静绝望,说她会和季祐风好好过日子,他垂着头一勺一勺把粥喝干净,低声说:“好。”


    七月,行宫竹林幽寂无人,她问他喜不喜欢她,愿不愿意试着和她在一起,可他拒绝,为了他多年前爱的那个女子,并对她说:“我欠她一辈子。”


    去岁,梁地,大雪纷飞,她犹疑忐忑,深夜敲开他的门,问他为什么对她那样好,他垂头看着她,却是问了一句:“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妹妹?”


    还是在梁地,客栈深夜,大堂小二鼾声如雷,她与他在灯下对坐,她讲起和阿淮的过去,他无动于衷,只是一块一块,将她做的放了两遍糖的芙蓉桂花糕吃得干干净净。


    记忆蜂拥而来,如浮光掠影,镜花水月,倏而轰然一声,转眼间化为无尽碎片散落,而所见视野尽头,惟剩她初见他的那天,他为父奔丧归家,站在初秋深远明净天穹之下,整个人疏冷又淡漠,只是在望向她的一瞬间,眼底忽而掠过惊鸿幽光。


    她当时问他是不是见过自己。


    而他说:“认识的一位故人,同你长得有几分相似罢了。”


    相似……


    相似。


    相似!


    这两个字在脑海里无限变大,膨胀,男人清晰的咬字如魔咒一声声在耳边轰隆回响,脑袋几乎快要炸开,耳膜如撕裂般疼,泪水狂涌而出,沈忆机械地一次次挥舞马鞭,她听不见别的声音,看不见眼前的路。


    “——当啷!”


    忽然,长剑出鞘的震响划破夜幕,如一道清心醒神的阿弥梵音,穿越急风和鼓膜,在沈忆庞杂纷乱的脑海中一击即中。


    她骤然惊醒。


    前方视野逐渐清晰,微弱月光下,几道黑影拦住去路,为首一人刀尖指着她,正在破口大骂。


    是巡防营骑兵。


    她急速勒马,一声长嘶,马蹄高高扬起,在地上落下张牙舞爪的黑影。


    对面人骂道:“哪里来的蠢货,不知道宵禁了吗?竟敢纵马!看什么看?还不下来!再不下来老子过去抽死你丫的!”


    沈忆一抖袖子,扔出一块令牌。


    牌子在空中划出干净凌厉的弧线,那人接住,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视线冷不丁往上面一扫,眼瞬间直了。


    他视线牢牢钉在牌子上,身子软绵无力地从马背上出溜下来,伏地跪拜,哆哆嗦嗦道:“皇、皇后娘娘。”


    沈忆眼眸森然:“滚。”


    一排黑影忙不迭地地朝旁边膝行几步让开。


    他们还未稳住身子,身侧已掠过一阵急风,层层白纱在他们眼前飘了一瞬,消失在黑夜里。


    被冷风吹了一路,沈忆来到沈府大门前时,已经冷静下来。


    街上空无一人,月光静静照着沈府黑漆漆的大门,门前两尊庞然石狮安然蹲坐,白墙黑瓦,一切如旧。


    沈忆下马叩门。


    门开。


    月光照在女人苍白的肌肤上,她缓缓抬起眼,幽黑的眼珠盯着一脸诧异的门房。


    “沈聿在哪?带我去见他。”


    同一时刻,太和宫。


    一太监迈着小碎步飞快地进了寝殿,俯身对榻上的人恭敬道:“陛下,皇后娘娘在东城门见过卫云长,然后骑马去了沈府。”


    床幔逶迤,榻上的男人把玩着一枚玉坠,俊美如玉,面无血色,正是尚在病中的季祐风。


    他撩起眼皮:“卫云长对皇后说了什么?”


    太监低下头:“回禀陛下,派去的人离得远,没听太清楚,只听到一句什么吃不吃芫荽。”


    “芫荽……”男人苍白的指尖缓缓摩挲着玉坠,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大袖一挥,床幔无声落下,传出年轻天子冷淡威仪的声音:“传太医过来见朕。”


    沈府。


    沈非得知消息后匆匆赶来,远远便看见女人独立庭中月下,右手拎着马鞭,周身白纱飘飞,偶尔掀起一道缝隙,露出冷艳眉眼,无端叫人觉得煞气逼人。


    他疾步走过去,并不敢抬头,行礼低声道:“参见皇后娘娘,公子眼下正在祠堂,我带娘娘过去。”


    今日既不是谁的祭日,也不是拜祭先祖的日子,沈聿在祠堂做什么?


    可沈忆丝毫没有探究的心思,只是淡淡应了一声。


    一路进了宗祠,绕过照壁,两人来到祠堂大殿,门扉大开,沈忆立在门前,举目望去。


    入目是一座黑漆地紫檀木雕大神龛,四周二十八仙环绕,间有飞鹤百禽,正中央立着一尊牌位,底是肃穆死寂的黑,字是凄凉惨淡的白,并排写着“故显考沈庭植之灵位和“故先妣林意之灵位”。


    神龛前的长条桌案上摆了一片白蜡烛,已经点起一小半,男人穿着暗纹提花玄色道袍,长发仅用一根系带绑了坠在身后,夜风吹起他飘飘大袖,他执灯缓缓在庞大庄严的神龛下行走穿梭,点起一支又一支蜡烛。


    忽而,他身形微顿,缓慢回身,抬眼看向门外。


    两人隔着一道门,一道白纱,无声对视。


    烛火在夜风中摇曳,男人的面孔忽明忽暗,眉弓和鼻梁在他脸上投下阴影,深邃凌厉。沈忆缓慢地眨眼,上一刻看到的是阿淮,下一刻看到的又变成了沈聿,但不管是谁,那双眼睛始终都呈现出一种令人恼火的平静。


    看着看着,沈忆忽然脚尖重重点地,身体瞬间飘飞而出,手中马鞭划破空气,直直袭向沈聿左肩。


    本以为他会受下这一鞭,谁知临到近前,男人忽然侧身,避开她攻势,同时抬起手,快而准地轻敲了下她的右腕。


    手腕陡然一酸,马鞭无力地掉落在地,沈忆怒意更盛,出手再没有丝毫顾忌,不管不顾地和他打了起来。


    她乱打一气,出手毫无章法,可不管出手多刁钻,总会被沈聿游刃有余地挡回去,沈忆甚至碰不到男人一片衣角,偏他一直只防守不反攻,愈发叫人觉得他是在戏弄她。


    沈忆出手越来越重,大殿内接连响起东西坠地的声音,各种摆设几乎都被扫落在地砸了个稀巴烂,满殿狼藉,只剩神龛周围还算完好。


    察觉到沈聿一直护着神龛,沈忆身形一晃,朝神龛中的牌位攻去。


    她刚到供案旁边,手还没碰到牌位,身后覆下阴影,紧接着双腕被人交叠在背后牢牢锁住,沈聿终于出手了。


    沈忆奋力挣扎。


    男人清冷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闹够了没有?”


    她紧咬着牙不说话。


    经过一番打斗后变得摇摇欲坠的帷帽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沈忆半转过头看他。


    沈聿目光触及她的面庞,愣了一下。


    女人肌肤冷白,黛眉红唇,侧脸的线条冷绝逼人,仍是往常炽丽骄矜的模样,只是那一双乌黑的眼睛晃着水光,眼圈和鼻尖都通红通红。


    她一滴泪都没有流下,只是狠狠地,仿佛要把他看穿一般地盯着他。


    沈聿的手忽然有些使不上力气。


    他随即松开手,望向别处,淡淡道:“到底什么事。”


    男人今晚的态度格外冷淡,沈忆察觉出来了,可她不想问。沈聿刚松开她,她便直起身子,向前一步一把狠狠拽住男人的衣领:“为什么一直骗我?为什么?!”


    沈聿的瞳孔极其细微地紧缩了一瞬,须臾,他冷静地问:“我骗你什么了?”


    “你还不承认?!”沈忆手指攥得指尖发白,将他拽得更近,两人几乎面贴着面,眼对着眼,“你就是他,不是吗!沈聿,就是阿淮!”


    说完,她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沈聿的脸。


    可她大失所望,男人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这句话没能在他眼里惊起半点波澜。


    他甚至带着一丝了然,淡淡道:“原来是这桩事。”


    沈忆的眼神愈发冰冷。


    沈聿将衣裳领子从她手中拽了出来,不紧不慢地抚去上面褶皱,方才道:“你误会了,我不是他。”


    沈忆听了,一时竟不知说什么。


    最后,她只能笑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可沈聿道:“你不要不信,你的确误会了。”


    顿了顿,他抬起眼和她对视,嗓音清晰平稳:“你那阿淮姓季名祐风,乃是当今陛下,你的夫君。”


    沈忆扶着桌沿低下头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抬起头来,忍耐的声线仿佛蕴着暴雨,道:“哦?那请问沈大公子,你心中爱慕多年的那个女子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你为何一边喜欢她一边对我割舍不下?你又为何故意骗我说你吃芫荽?沈连卿,沈聿——你若不是知道阿淮不吃芫荽,吃不吃芫荽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你又有什么必要非骗我不可!”


    说到最后,女人一声冷厉的重音,宽阔安静的大殿内幽幽回荡起了回音。


    沈聿看着她胸口不断起伏,俨然已是盛怒,他慢慢说了一句话。


    瞬息之间,沈忆眼睛定在他面上,胸口忽然平静,仿佛停止了呼吸。


    她张了张口,仿佛许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飘出一声:“你说什么?”


    “我不是他,”沈聿看着她重复,“我是沈安。”


    沈忆难以置信:“沈安……?”


    沈聿说:“当年季祐风前往大梁为质,先帝要我同去,保护他的安全。”


    “我是吃不了芫荽,只是察觉到你好像误会,才故意跟你强调,就是不愿让你把我当做他。”


    “至于我喜欢的人——”沈聿顿了顿,轻声道,“我的确从当年就开始喜欢你,一直没有跟你相认是因为你我当年交集不多,你对我基本毫无印象,没有相认的必要,我可解释清楚了?”


    终于听到他说喜欢自己,沈忆等这句话已经等了太久太久,可现在,她竟没有半点高兴。


    她一直看着他,眼睛很久都没有眨一下,仿佛忽然之间不认识他了。


    沈聿脸色平静:“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沈忆阖上眼。她觉得荒谬。


    他怎么可能不是阿淮?怎么可能不是?她抱着得知真相之后质问的态度气势汹汹而来,是为了问他为什么一直欺瞒自己,她根本没有想过,她会把结论搞错,而事情的真相,竟然是这样的。


    可……她不得不承认,沈聿的解释的确也完全说得通。


    各种声音同时在她脑中嗡嗡作响,有声音说:“别信他,他骗你呢!”,也有声音说:“他说的对,事情就是这样。”还有声音说:“不是就不是,反正你喜欢的是他这个人,是不是阿淮有什么要紧?”


    沈忆被吵得头昏脑涨,意识混沌,完全没办法冷静思考。


    沉默很久,她慢慢开口,艰难地道:“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沈聿道:“沈家先祖在上,我若有欺瞒,沈家满门被灭,绝嗣而终。”


    沈忆望着他,脸色又惨白了一点儿。


    她扶着桌沿,身子出了一阵又一阵的冷汗,腿软得厉害,等她反应过来时,她已经顺着桌子腿滑坐在了地上。


    她用力握着桌子边缘,慢慢地站起来,眼前又是一阵眩晕,她闭着眼缓了好一会儿。


    男人袖子微微动了一下,又收了回去,仿佛从未伸出手。


    沈忆睁开眼,除了脸色有些苍白,与平日已经没什么不同,只是眼底似乎多了些叫人看不懂的东西。她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慢慢地说:“既是这样,我没什么想问的了……告辞。”


    她向门外走去,一步一步,似乎走得格外费力。


    身后却又响起男人的声音:“你没有想问的,我有。”


    沈忆转身,神色疲惫:“你要问什么?”


    男人盯着她,缓缓开口问了一句。


    “沈忆,我父亲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


    第80章 玉牌


    沈忆反应了一会儿, 才明白过来沈聿话里的意思。


    她皱起眉:“你把话说清楚,哪种关系?”


    沈聿在供案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面无表情, 一整晚都很冷淡的态度在这一刻变得更加冷淡:“意思就是,是不是你,害死了我父亲?”


    沈忆骤然变色。


    沈庭植竟是被人害死的。


    乱成一团麻线的脑袋在这一刻终于变得清明了几分, 她声音骤然冷了下来, 带着压抑的怒意:“不是我。虽然他带兵灭了梁国, 但他也是听命于人, 更是收养我五年,我没有忘恩负义狼心狗肺到这个地步。”


    她说得字字皆真,可沈聿却冷笑一声, 道:“是吗?自从父亲去世, 我暗中追查月灯,前几日终于寻到她下落。”他的眼睛锁住她的脸,缓慢道:“月灯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


    沈忆心中忽然有不好的预感。


    男人一字字道:“月灯说,你每日在她煎药时派阿宋将她支开, 有一日她无意间发现阿宋会往药中加一种一叶五瓣,边缘锯齿状的叶子, 她怀疑是毒药, 后来便开始寸步不离, 但没过多久, 父亲便病逝了。”


    他问她:“沈忆, 你怎么解释?”


    沈忆愣住了。


    眼前浮现出那日少女向她辞行时的画面, 她认真地问自己一个女子如果不想嫁人, 能去哪里, 沈忆答梁地, 少女向她道谢,瘦弱纤细的身子背着一个灰蓝色包袱走远,连背影都透着倔强。


    沈忆想不通,她为何要如此污蔑自己。


    她深吸一口气:“她在哪?我要见她,她说的根本就不是实话!”


    沈聿却道:“你无需见她。”


    他从袖子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绢丝药包:“这个你应该认得吧。”


    男人手指拎着药包上的红绳,绢丝袋里灰绿卷曲的草叶若隐若现,一叶五瓣,草叶边缘,是锯齿状。


    沈忆的眼睛钉在了药包上。


    沈聿将药包扔在供案上:“梁地特有的毒草‘黄粱梦’,人若饮下,量多则一睡不醒,量少则无力嗜睡,长期下来人逐渐心神涣散,力竭而亡,正与父亲去世时的症状一模一样,叶片特征也与月灯所说完全对得上。”他抬起眼盯着她:“这东西,是在你房里发现的。”


    他轻声说:“沈忆,人证物证皆在,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沈忆的视线终于从药包上移开,眼前又变得模糊,浑身发冷,她狠狠掐了一把掌心让自己变得清醒,挺拔笔直地立在原地,昂起头道:“我说了,不是我。没错,我的确想过杀他,黄粱梦也确实给他准备的,但月灯熬药时半步都不肯离开,我根本毫无机会,况且我后来改了主意,彻底放弃了这个计划,就叫人把药收起来了。”


    “我根本不知道父亲是被人害死的,更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死因看起来与中黄粱梦的毒如此相似,我——”


    男人忽然冷冷打断她:“照你这样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了?”


    沈忆顿了顿,平静道:“我本就什么都不知道。”


    “够了,”沈聿霍然起身,指着旁边神龛中的牌位,看向她的眼神夹杂着失望,“父亲牌位在此,你但凡还有几分良心,就该下跪认罪,而不是在这里狡辩。”


    男人面容冰冷,一字一句皆是沉沉怒意,沈忆从未觉得他如此陌生,她怔怔看着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


    良久,她嗓音哑了几分,仿佛喉咙被堵住了:“你不信我?”


    沈聿忽然避开她的眼神,望着别处漠然道:“我只信证据。”


    沈忆看着他冷硬无比的面容,心底忽然抽痛了一下,一颗心沉沉坠了下去,她几乎喘不上气来。


    浑身软绵无力,她低着声音,好像每说一个字都很费力:“沈聿……我竟不知……在你心里,我竟是这样一个,为了报仇不择手段的蛇蝎女人……”


    男人眼中不易察觉地泛起一丝痛色,又极快地被压了下去,他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道:“以前不是,以后是了。”


    沈忆身形瞬间凝固住了,心底忽地一酸,面上猝不及防地落下泪来。


    但未等这滴泪顺着脸颊流下去,女人猛地抬起手,用手背狠狠地,用力地碾过脸颊,将泪水擦得干干净净。


    “好,好!”她抬起头,又是那个盛气凌人的皇后娘娘了,挑起一边眉毛,红着眼圈冷笑,“是,我承认,就是我杀的,怎样?”


    她慢条斯理地吐字,尾音刻意地上扬,“沈大将军,你待如何?”


    她贯来知道怎样说话最气人。


    沈忆迈开步子走过去,在他面前站定,仰起脸,勾着唇,像一只艳丽恶毒的女妖,轻轻踮起脚在他耳边吐气如兰:“难不成……你还要杀了我吗?”


    女人身上幽冷的香飘过来,呼吸像最轻柔的羽毛扫过他的耳垂和脖颈,浑身上下从每一根发丝到每一声吐息,都写满了嚣张和挑衅。


    她向来是这样,越是难过,越表现得满不在乎肆无忌惮,好像这样就真的可以骗过所有人,包括她自己。


    袖底,男人两只手全都攥得五指发白,身子愣是一动也没动,到最后也没有把手抬起来去碰她。


    良久,他平静地道:“我不会杀你。”


    沈忆笑得轻蔑。


    沈聿道:“但我会将你从沈家族谱上除名,从今往后,你不再是父亲的女儿,你与沈家,再无干系。”


    女人嘴角的笑渐渐凝固住。


    沈家本就人员凋零,算不得什么太大的宗族,沈聿身为家中最有话语权的长子,他若决定将沈忆除名,没有人能反对得了。


    沈聿转过身,慢慢坐回椅子上,神色透着一种麻木疲惫的冰冷:“你若同意,此事便作罢,你可另外自立门户,沈家不会干涉,我也不会将此事说出去,我会对外宣称你入了原本血亲的宗族,认祖归宗。”


    沈忆问:“若是我,不同意呢?”


    沈聿不假思索:“我已将沈氏族长请来,即刻开宗祠,我会将你所做的事情全部告知族中长老,到时,他们会亲手将你的名字从族谱上抹去,并将所有事情经过广而告知,要不了多久,整个天下都会知道当今皇后杀了自己的养父。”


    沈忆眼睛没动,嘴唇却笑了:“这么说的话,看来无论如何,今日我是一定要被赶出沈家了。”


    沈聿面无表情:“是。”


    沈忆渐渐敛了笑,盯他片刻,缓慢地咬字:“今日你不是恰好在祠堂的,而是为了此事,专程将我带到祠堂的,对吧?”


    连族长都请来了,也准备好开宗祠了,可见沈聿并非临时起意,而是早就思虑周全,万事俱备。沈忆慢慢回忆起方才发生的一切,从沈聿开始问起沈庭植死因,到一样一样举出人证物证,这一环一环,环环相扣,硬是把她逼到了现在不得不同意的地步。


    换句话说,沈聿根本从未在意她的解释,他心里从一开始就认定她杀了沈庭植。


    沈忆的唇角奇异地弯了一下,说不清是讽刺还是什么,然后她低低笑了起来。


    她笑出泪来:“既然是要定罪,又何必装出一副听我解释的模样,惺惺作态?”


    沈聿没说话,脸色算不得好看。


    “随便吧,”沈忆轻笑一声,“除名就除名,你以为我稀罕待在你们沈家的族谱上?”


    她转身走开,进了一旁的侧门,里头有一面墙,挂满了晶莹剔透的白玉牌。这是沈家的传统,所有在世族人皆有一块玉牌,上雕沈氏图腾,族人名讳,出生年月。


    沈忆手指划过一块又一块,玉牌相撞,清脆叮当作响,她把自己的那块挑了出来,握在手中,走了出去。


    她在沈聿面前站定,男人抬起眼看向她。


    纤长手指举起玉牌,沈忆道:“这是六年前,沈庭植收我为养女,给我上族谱的时候,他亲自挂上去的。”


    她垂眸摩挲着玉牌,似是回忆,神色却很平淡:“我小的时候,爹疼娘爱,兄友弟恭,那时候最发愁的可能就是为什么夜晚不能再长一点,因为到了晚上,我就可以偷偷溜出宫去玩,不会被发现。”


    “我跟他们在一起待了十一年,从来没想过他们有一天会离开我,可后来沈庭植带着他的大军来了,然后我就没有家了。”


    沈聿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指尖颤动了一下。


    沈忆断断续续地道:“再后来,他认我做女儿……虽然我恨他,可他的确对我很好,京城那么多人都看不起我,笑话我骂我是乡下来的野鸡,可他一直都护着我,还教我习武自保,我有时候忍不住冲他发脾气,他也从来不怪我,反而来问我他哪里做的不好……这六年来,不管沈家别的人待我如何,我总归觉得,我还是有家的。”


    “但沈庭植死了,我就觉得沈家没什么了,我也不想待在这里了,直到你回来。”


    沈忆终于抬起眼,看向沈聿。


    男人却垂下了眼。


    沈忆看着他,声音很轻:“你回来之后,我又觉得沈家其实也没有那么糟糕,至少你,会站在我这边。”


    她笑了笑,没什么所谓的模样:“原来是我错了。”


    男人垂下的黑睫很久都没有动,一眨不眨。


    “没关系,”她自顾自说,“你既不信,那就如你所愿。从今以后,我与沈家,再无关系。”


    “我与你,沈聿,不论从前,只论今后——”


    沈忆站直了身子,清清楚楚,一字一顿地道:“今后,你我再无关系。”


    随着最后一个平淡的音节落下,她高高扬起玉牌,狠狠砸下。


    “咔嚓”一声清脆的利响,完整的玉牌粉身碎骨,有的地方几乎摔成了粉末。


    沈忆没有朝地上施舍一眼,转身大步向前走去。


    身后没有一丝声响,仿佛空无一人。


    沈忆面无表情地大步迈出殿门,凛冽的风卷起她的长裙墨发,她将一切都抛在身后,一人走向黑夜。


    她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殿内。


    直到沈忆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坐在椅子上的男人仍一直望着地上那滩碎片。


    北风灌进大殿,吹得烛火飘摇,连带着将他清瘦的影子拉得极长极长,空无一人的祠堂大殿,冷寂的神龛,四周凄戚黑白的牌位,他独坐在清寒的冬夜里,维持着这个姿势很久很久,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沈聿慢慢起身,蹲下身一块一块捡起破碎的玉牌,碎片尖锐锋利的边缘轻易割破他的指尖,深红色的血瞬间在他手掌上淌下,他没有停下,仿佛感觉不到痛。


    有的边角被摔得太狠,已经成了齑粉碎末,捏都捏不起来,沈聿将能捡起来的都捡起来,一下一下拂去上面的灰尘,放到了桌子上。


    手指在碎片间游走,不多时,玉牌几乎已经复位,只是碎片和碎片之间仍留着丑陋刺眼的巨大缝隙,提醒着想要重新拼好的人——再不可能拼不回去了。


    沈聿看了一会儿,走到神龛前,抬起手往里面摸索着。


    他摸出一块玉牌。


    这块玉牌和沈忆的并无不同——只除了名字。


    这上面的表字,是沈淮卿。


    当年母亲曾说起,为他取下这个表字,是因为她随沈庭植出征,路上发现有孕时,正在淮水之岸。


    淮水汤汤,清澈浩荡。


    她希望她的儿子,也能如此,一生光明清澈,长远浩荡。


    后来即便改字重新做了玉牌,多年来,沈聿始终没有丢掉这块旧的玉牌。


    他低头看了一会儿,将这块陪他多年的玉牌丢进了火盆中。


    火苗蜂拥而上,吞没撕咬着洁白清澈的白玉,无暇白璧很快被烧得焦黑。


    狰狞肆虐的火影爬上男人的脸,他垂眸看着,无动于衷,面无表情。【你现在阅读的是 】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