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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70

作者:漫游的芭蕉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61章 平叛


    沈忆从未想过这世上有人能把沈聿伤成这样。


    那是很久以前, 沈聿出家归来操办沈庭植的丧事,彼时她和他完全不熟,只是偶有一日清晨, 她醒得早,出来透气时路过演武场,不经意间瞧见了沈聿练剑的身影。


    夏末薄薄的晨雾里, 男人手执长剑, 剑尖回转之间, 宛若流光, 每道剑风都带着与表面的沉静截然不同的汹涌凛冽杀意,仿佛将空气都割碎。


    沈忆远远站在柳树下,看了很久。


    彼时她在沈庭植的指导下已经对武学颇有了解, 自然看得出沈聿这看似轻松的一招一式已是旁人终其一生也难达到的高度, 她只是忽然想起曾经认识的那个叫阿淮的少年,也是一个在剑法上精彩绝艳的人。


    那时她央他教她剑法,当时少年面上冷冷的,转天再见她时手里却多了把剑。彼时阿淮提剑站在和光堂的槐树下, 同她说的第一句话是:“用剑不讲虚势,讲剑意。你若一往无前, 对手自会未战先败。”


    那是沈忆第一次觉出少年平静冷淡的表面下有怎样狠绝凶厉的心肠。


    那一日, 当沈忆靠在树下想起这句话时, 也第一次隐隐触及了这位陌生养兄清冷深沉的皮囊之下, 有怎样一身冷绝肃杀的硬骨。


    沈忆始终不认为这样的沈聿会被谁伤到。


    虽曾听说沈聿在西北边境重伤垂死, 可毕竟她没有亲眼见到……她终是想象不出他垂死的样子。


    可在这一刻, 沈忆终于知道了。


    在沈聿极其缓慢地, 一步一步踩着渗进泥土里的血脚印向她走来的这一刻, 沈忆终于知道, 这个男人并非刀枪不入,只是他太擅长伪装和欺骗,他执着地想要骗过所有人,包括他自己。


    眼睛一阵刺痛,沈忆慢慢地别开脸,垂下眼看着地面,动了动喉咙,强压下喉间干涩的痛。


    耳边响起瑾王不屑的嗤笑:“沈聿,你打仗的天赋再过人,也不必自大到这个地步,竟妄想以一人之力对抗本王和卫卿的近十万大军吧。”


    视野里出现男人的黑靴,鞋面被血迹浸染得斑驳深浅不一,沈忆盯着鞋面 ,听沈聿仍十分平稳淡漠的声线:“沈某自然没有以一敌万这样的好本事,但若说是领着卫大人带来的援兵打场胜仗,沈某自问还是能胜任的。”


    沈忆怔了下,反应过来后,立即抬头看向卫云长。


    瑾王脸色微变,冷笑道:“沈将军这话,本王怎么听不懂了?卫卿专为本王联络四方借来的兵,为何要听你指挥?”


    “何况——”瑾王不动声色地扫一眼卫云长,意味不明地道,“卫卿看重家人,自然是对本王极尽忠心。”


    他有意无意地咬重“家人”二字。


    在场众人皆知,卫云长的妻子是瑾王的表妹,兄妹二人自小关系不错,因此便下意识都以为瑾王这句话是在打亲情牌,好拉拢卫云长,一时都没往别处想。


    唯有卫云长,听到这话之后,冷冷看了瑾王一眼。


    沈聿也不解释,只道:“卫大人,你要的人,沈某全须全尾地为你带出来了,你答应沈某的条件,是不是也该兑现了?”


    几人俱是一怔。


    人?什么人?


    随着卫云长抬起眼看向藏书阁的殿门,众人才意识到,门口竟还站着人,只是一直没随沈聿进来。


    是一个年轻的女人,长发垂落,荆钗素裙,虽仪容不整却并不叫人觉着狼狈,眸光沉静柔和地望着这边。她两只手分别牵着一个男孩,两个孩子都紧抿着唇,似是在拼命压抑着不哭出来。


    卫云长克制着收回视线,再看向沈聿时,神色难免复杂起来。


    两日前,瑾王起事的前一天,卫云长那几日为了联系军队在京畿各地已经来往奔波数次,连续几晚没睡一个囫囵觉,眼看第二天就要随瑾王逼宫,生死难料,卫云长连夜赶回了山下小院,准备同妻儿道别。


    谁知推开院门,竟是满院狼藉。


    水田里小小的幼苗被践踏得歪七扭八,葡萄架塌在地上,紫黑色的果肉堆着散发着酸臭,妻子钟爱的那把摇椅被人劈了一刀,巨大的裂缝蜿蜒而下,狰狞丑陋。


    他奔入屋内,亦是空无一人,唯有桌子上一张字条——“本王自会好好照顾表妹和两个外甥,卫卿只管专心筹划大业”。


    字迹潦草,一笔一划都透着那个人的狂妄和高高在上。


    卫云长大手一攥,几乎将字条生生捏碎。


    他在屋内枯坐一夜,翌日天亮,便去了行宫。


    只他去见的人并不是瑾王,而是沈聿。


    事实证明,这一次,他没看错人。


    瑾王必是派了大批顶尖高手看守这母子三人,而沈聿为了尽量不惊动瑾王,定然不会带太多人马进行搜救……完全可以想见,沈聿是用这满身鲜血,换了他妻儿毫发无损。


    卫云长深深看一眼沈聿,抱拳郑重道:“大恩不言谢,卫某定铭记在心。”


    沈聿咳了两声,面上终于露出浅浅笑意:“那么卫大人,是决定好了?”


    卫云长看向瑾王。


    在看到门前一大两小三个身影的那一刻,瑾王就明白了一切。


    此刻对上卫云长的视线,瑾王的声音绷得仿佛一张拉满的弓弦,他咬着牙:“卫云长,你摸着良心说,这么多年来,本王何曾亏待过你?即便是这次也只是软禁你妻儿,绝无丝毫凌辱!你本就不同意逼宫,谁知道你会不会倒戈相向?本王想确保万无一失,难道有错吗!”


    “我说过,让你信我。”卫云长看着他说。


    “信你?!你居然跟我说信你?!”瑾王双眸充血,一掌拍在桌面上,目眦欲裂,“我凭什么信你!就凭我是你的表姐夫?就凭你我相识多年?还是就凭你那一句虚无缥缈的话!卫云长,你知道我逼宫是下了多大的决心,冒了多大的风险,我把我这条命都赌上了!!我难道还不能给我的命多一层保障了?!!”


    “殿下,”卫云长凝视着瑾王,声音沙哑中透着疲惫,“我是真的想帮你。”


    瑾王仰天大笑,神色轻蔑:“帮我?我有什么值得你背着谋逆的大罪也要帮我?卫云长,你我不过是各取所需,别在这里虚情假意,恶心。”


    卫云长沉默片刻,道:“无论你信不信,我之前跟着你,是因为我觉得你虽然有些贪功,可本心并不坏,你只是想向陛下证明自己,想得到认可,我都知道。但殿下,其实你不用向谁证明自己,你自幼比谁都勤奋好学,能力学识并不低于任何人。”


    他轻声说:“殿下,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最合适的太子人选。”


    瑾王一怔,两行泪蓦地滚过脸颊。


    “那现在呢?”


    卫云长道:“现在?现在,我知道不管我怎么说,你永远不会真正信我,就像你当初不肯信秦峰青和何玉良不会供出你一样。殿下,抱歉,我不可能把我的未来交到一个永远疑心我,随时会用家人性命威胁我的人手上。”


    瑾王阖上眼:“……为什么没有人早些告诉我这些。”


    “父皇,”他睁开眼,抬起被泪水浸湿的脸,哀戚地道,“为什么你就不能跟我说这些话,你不知道我做梦都想听你夸夸我,可从小到大,你从来只会夸季祐风。”


    皇帝沉默着,一言不发。


    “罢了,”瑾王笑了下,移开眼睛,“你本就是这样的人。”


    下一刻,他忽然看向季祐风,唇边勾出阴冷瘆人的笑意,“我的四弟,别以为父皇很爱你,他只是需要一个继承他的位置帮他守住江山的工具罢了。不信?不信,你去问问他——”


    瑾王的笑声轻而诡谲:“问他,你母妃,到底是怎么死的?”


    季祐风的眸光陡然一凝。


    皇帝忽然起身,冷冷地道:“瑾王失心疯了,带他下去。”


    瑾王勾着唇笑看皇帝一眼,没有半分反抗,二话不说跟着禁军走了。


    皇帝负起手,没有看季祐风,更没有半分解释的意思:“卫卿在此次平叛中立了大功,待朕返京,定好好嘉奖,眼下,都回去歇息吧。”


    说完,他扶着秦德安的手,在众人的跪拜行礼声中往殿外走去。


    那双用金线绣着龙纹的靴子从沈忆眼前走过去,她比众人慢一拍起身,然后缓缓抬起眼,看着皇帝的身影,逐渐握紧了剑柄。


    长剑在手,又是如此之近的距离,她只需要轻轻一挥手,就能为她死去的亲人,为数万梁军的英魂报仇。


    ——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一片废墟的梁都,秋夜里火光肆虐的皇宫,冰冷的龙椅上父皇死不瞑目的双眼,母后美丽枯槁的身体……这些画面一一从眼前闪过,血液逐渐沸腾起来,在身体里疯狂奔涌找不到出口。


    沈忆握着剑的指尖隐隐发白,她死死盯着皇帝的背影,仿佛视野里只剩了这一个人。


    季祐风看看沈忆,再望向她视线的尽头,似是察觉到什么,神色隐隐地变了。


    他沉下语气:“阿忆?”


    沈忆仿佛完全没听见,仍盯着皇帝,右手大拇指抵住剑柄,剑身慢慢地从剑鞘之中滑出。


    季祐风彻底变了脸色,立刻就要伸手去抓她的手。


    就在这时,卫云长突然拔高嗓门喊了一声:“沈聿!”


    沈忆拔剑的手猛然止住,她倏然回头,眼中甚至还带着几分茫然,看得出这只是她下意识的反应。


    季祐风的手顿在空中。


    意识逐渐从方才的状态中抽离出来,沈忆心头涌上一阵阵后怕。


    若是她真的当场杀了皇帝,仇的确能报,可她自己只怕也要因为弑君命丧黄泉了。


    沈忆往人群中扫了一眼,眸光猛地定在了一处。


    卫云长单膝跪在地上,口中不住地喊着什么,她听不见,她只看到他的怀里,沈聿闭目倒在地上,头软软地歪向一侧,嘴唇呈现出一种惨淡的灰白,胸口毫无起伏,整个人无声无息,安静得叫人害怕。


    沈忆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


    下一瞬,手腕被紧紧扣住。


    沈忆迟钝地回头,看见季祐风的面容。


    男人看着她的眼睛,语气温和,眼底笑意幽凉,轻声问:“阿忆,过去做什么?”-


    夜凉如水。


    “吱呀”一声轻响,隆安殿的殿门从外推开,轻薄的纱衣扫过门槛,随着女人轻缓的步子,水一般无声地流进门内。


    秦德安伸手合上门,罕见地没有跟进去,而是守在了门外。


    他双手拢袖,抬头望了眼不远处廊下的一道静立的青衣人影,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一门之隔。


    珠帘轻晃,清脆作响。


    皇帝坐在书案前,抬起头,目光一寸一寸划过女人的身体:“来了。”


    第62章 旧伤


    温雪霏福身:“参见陛下。”


    皇帝搁下笔, 向后一靠,手指敲了敲书案:“过来。”


    温雪霏停了一瞬,垂着眼走了过来。


    她规规矩矩地停在皇帝身边, 鸦羽般的黑睫垂下,自始至终没有看他。


    皇帝抬起手,将她拽到自己腿上。


    温雪霏一寸一寸软下身子, 柔顺地贴在男人怀里。


    常年握笔批折子的粗粝指尖流连在女人细白的脸颊上, 皇帝笑意淡淡:“梁颂今日挽弓搭箭救你, 你方才在门口碰到他, 有没有道谢,嗯?”


    过了一会,温雪霏轻声说:“梁大人站得远, 没来得及过去, 改日吧。”


    皇帝抬起女人的下巴,看进她的眼睛:“爱妃准备如何报答梁爱卿?”


    温雪霏稳着声线:“道谢即可。”


    皇帝把玩着她的耳垂:“这样大的救命之恩,只是道谢,不合适吧。”


    女人长睫一颤。


    皇帝附在她耳边, 漫不经心地说:“朕帮你回礼,如何?”


    没等她回应, 皇帝收紧手臂, 将她打横抱起, 放在书案上。


    温雪霏坐在书案边上, 双腿悬空, 细白的手指撑着冰冷的桌面, 皇帝捏起她的下巴, 她被迫仰起脸。


    男人摩挲着她的下颌, 语气淡到极点:“听说上次因为被梁爱卿听到承欢的声音, 你连着好几日茶饭不思,怎么,是因为觉得自己叫得不够好听?”


    长长的指甲划过桌面,发出尖利的声音,女人如水的眸子映出惊颤,“……嫔妾不懂皇帝在说什么。”


    “听不懂没关系,”皇帝俯下身,沉沉笑了声:“爱妃承欢时嗓音宛如天籁,朕就赏梁爱卿再听一次,以报答他救你的恩情,可好?”


    温雪霏的神色瞬间凝固住了,同他对视数息后,她的身子止不住地打了个寒颤,水光一点一点漫进眼眶里,她泪眼盈盈地看着皇帝:“皇上一定要如此折辱嫔妾吗?”


    皇帝用手背划过她的脸,丝毫不为所动,温和地道:“你如果不出声,朕就杀了他。”


    话音落地,两厢对视。


    女人眼眶里的泪水忽然止住了,她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是眉眼微微动了动。


    只是这一动,她整个人的气质和神态便与之前迥然不同。


    柔媚和可怜都退去,剩下的只有平静和冷漠,温雪霏睁着眼,眸光犹如实质一般,面无表情地盯着男人。


    皇帝却笑了,他抬手松松掐住她仰起的脖颈,看着温雪霏的眼睛,轻声说:“你知道朕最喜欢你什么?”


    刺啦一声,纱衣被撕碎,轻飘飘落在男人脚下。


    他的唇贴过去,一字一字附在她耳边说:“朕最喜欢你一边恨不得杀了朕,一边又不得不迎/合朕。”


    衣袖挥过,哗啦几声,满案奏折如大小雨珠砸落地面。


    大手按在女人腰后,一把将她的身子带过来,一/冲//而/入,紧密贴/合,愈来愈深。


    指甲带着浓烈的恨意无声嵌进男人的背,留下斑驳血痕。


    烛光稳定而明亮,窗扇上映出两个人抵死缠绵的清晰剪影。


    女人破碎的口申/口今哀求随着夜风一点点飘出窗来,若有若无地缠绕在廊下。


    守在门前的内侍无一例外地垂下头,屏气凝神。唯有不远处那青衣男人抬头看着那扇窗,右手握成拳负在身后,自始至终一动不动。


    月光黯淡,只能看到男人清瘦的脸颊轮廓,眼睛隐深邃眉弓的阴影下,阴翳深沉,没有一丝光亮。


    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沈忆一大早便起床,带着阿宋往小厨房去了。


    虽然昨晚提前吩咐过,但沈忆还是早来了大半个时辰,亲眼看着厨娘一样一样把她要的菜式都做好,热气腾腾地装进三层高的漆木雕花大食盒里。


    昨日她眼看着季祐风的脸色不太对,一时也没敢往沈聿那边去,一直到沈聿被人抬走,她都没能过去看上一眼。


    直到昨日深夜阿宋悄悄打探了消息来回禀,说沈聿已经没什么大碍,接下来只需要静养,沈忆才总算是安下心。


    阿宋稳稳当当地拎起食盒跟在沈忆身后,小声嘀咕:“姑娘这早膳,十个沈公子来了也吃不完,更别说人家还受伤了,哪受得了这么补。”


    沈忆瞥她:“谁说非要他吃完了?能吃一点算一点。”


    阿宋无语望天:“沈公子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在这次平叛里更是立了大功,膳房难不成还会亏待他?你还非要亲自过去送饭。”


    沈忆淡淡地说:“不是怕膳房亏待他,是怕他亏待他自己。这世上,也就他不把他自己当成一回事。”


    阿宋一怔。


    姑娘这话,怎么无端听出来一股伤感?


    她偷偷觑了眼沈忆,少女冷眉艳目,看起来依旧是记忆中那个沉稳冷静,杀伐果断的宋行野,可阿宋知道,以前的宋行野,绝说不出如此柔软的话。


    以前的宋行野,满身戾气,手段狠绝,从不在乎别人的命,也不在乎自己的命。


    可如今,这个一直理智冷漠得仿佛没有任何情感的姑娘,竟也有了一举一动都叫她牵肠挂肚的牵绊。


    阿宋一时竟不知道这对于仍背负着血仇的沈忆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多时,两人走到了沈聿住的青桐斋。


    下人说沈聿这会正在用早膳,一路引着两人进了卧房。


    进了门,沈聿靠在床头,身前放了一个矮木桌,上面摆着一碟青菜,一小碗粟米粥,还有一盅清澈见底的鸡汤,最上面飘着零星的油点。


    沈聿执着筷子,难得愣了下:“你怎么来了?”


    沈忆扫一眼矮桌,即便早有预料,心底的火还是噌地冒了上来,她冷笑:“来看看你死了没。”


    “……”沈聿顺着她看向矮桌面,心底了然,慢慢舀了勺粟米粥送进嘴里,“胃口不好,只想吃清淡的。”


    沈忆冲阿宋摆摆手,在床前站定,看着沈聿说:“你当我眼瞎吗?清淡还是简单都看不出来?若是御膳房只能把清淡做成这样,我看他们也不用干了。”


    沈聿眼看着阿宋干脆利落地把桌面扫荡一空,只给他留了一双筷子和一只碟子,然后又打开那只巨大的食盒,有条不紊地从里面端出一只又一只精致小巧的碟子,每只碟子里都只装了几口的量。没多久,十几样菜满满当当地摆在了桌子上,色泽鲜亮,看得人再没胃口也有了胃口。


    沈聿看着这满满一桌,一时没说话。


    沈忆在床边坐下,执起筷子,若无其事:“我还没用早膳,一起吃吧,让你沾沾我的光。”


    沈聿抬起眼看着她:“我以为,你不会再见我了。”


    “是不准备再见你了,”想起来上次两人在竹林里说的话,沈忆冷笑,“这不是看你快死了,来给你送送终吗。”


    沈聿沉默片刻,静静地说:“抱歉。”


    他没有说具体是对什么抱歉,便叫人觉得他是对她和他之间的所有一切都抱歉。


    实在叫人恼火。


    沈忆去夹菜的手停在空中,片刻,她嗤笑一声:“哪能呐?是我得谢谢沈大将军您,谢谢您这么不要命把卫云长争取过来,谢谢您这么出生入死,谢谢您默默付出,谢谢您把我看得比你的命还重要,可以了吗?够了吗?还想听我说什么?”


    沈聿的声音恹恹的:“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可我是这个意思。”沈忆说。


    她面上的戏谑讥笑瞬间消失了,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沈聿,你既然不能让我对你负责,就不要干这种让我欠你一条命的事,你是能豁得出去,可我受不起。我不想以后的路是踩着你的血走过来的,沈聿,我真的会受不了……我想想就害怕,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


    话再也说不下去了,沈忆朝着旁边仰起脸,用手指迅速抹去了眼角溢出的泪,下颌绷得紧紧的,硬是没发出半声哽咽。


    沈聿望着她冷白肌肤上通红的眼角,只觉喉咙被堵住了一般,他哑着声音,仿佛说出每一个字都用了莫大的力气,一字一句道:“阿忆,我之所以那日跟你那样说,其实是因为——”


    “你不用说了,我说过,我已经不想知道了,”沈忆回过头,果断地打断他,她已经迅速地收拾好了神色,除了眼眶有些红,完全看不出方才哭过,她冷静地握住勺子盛粥,“这个原因,我猜,和你之前喜欢的那个人有关吧,但不管怎样,你既然心有芥蒂,那我强求亦是无用,不会有结果的。”


    她把粥推过去,轻声说:“沈聿,我想好了,以后,我会和季祐风好好过日子。”


    这一瞬间,面前的人仿佛凝固了,窗外的云不再走,鸟鸣和风声销声匿迹,数十年光阴仿佛定格在这一刻。


    沈忆望着眼前的男人,他散落着长发,穿着雪白的里衣斜斜靠在床头,面庞不见半分血色,眼眸如一片无尽无际的沉寂之海,怔忪怆然地看着她。


    她最看不得他这个样子,可这一次,她没有再移开眼睛,而是执拗地看着他,为自己等一个答案。


    许久,沈聿哑声道:“也好。”


    听见这话,沈忆胸口像是终于松了口气,整个人都觉得轻松了,可一颗心却永无止境地沉沉坠落下去,仿佛没有尽头,沈忆无动于衷地坐着,如自虐一般,清醒而平静地等待这感觉渐渐平息,消失,直到彻底从她体内剥离。


    她轻声嘱咐:“你也不要再这么拼命了,好好吃饭,好好爱惜自己,不要什么事都自己扛着,好不好?”


    沈聿终于垂下眼,看着这碗熬得清香粘稠的芫荽猪肝阴米粥,良久,他动作迟缓地舀起一勺送到嘴里,咽下,慢慢地道:“好。”


    沈忆又想了想:“要是累了疼了,不要总是忍到撑不住了再说,别人才不会觉得你厉害,他们只会背地里笑你傻。”


    一碗粥很快见了底,沈聿握着勺子,嘴唇有些发白:“好。”


    沈忆站起身:“那,你好好养伤,我走啦。”


    沈聿倚在床头,抬眼看着她,神色还是平静的,声音很轻:“好。”


    沈忆示意阿宋把食盒收好。


    这时,沈非叩门进来,手里拿着药瓶:“公子,该上药了。”


    沈聿把矮桌收起放到一边,低声说:“来吧。”


    沈忆带着阿宋向门外走去。


    走出几步,沈忆最后回头望了一眼。


    床榻上,男人垂着头解开里衣,一低头时从眉眼到鼻梁的线条冷峻锋利,依旧好看得叫人移不开眼睛,接着,他脱去里衣,所有疤痕毫无保留地袒露在她眼前。


    结实劲瘦的肌肉上,大大小小的疤痕纵横错杂着,有还在渗着血的,还有已经愈合到只剩浅浅一道印迹的陈年旧伤。


    沈忆扫了一眼,匆匆回过头,不忍再看:“……走。”


    她快步走出卧房。


    一口气走出青桐斋,沈忆才渐渐放慢步子,整个人像脱力一般,双腿软绵绵地使不上力气。


    阿宋看得忍不住在心里叹气,只好上前扶着她慢慢地走。


    只是走出几步,沈忆忽然停下脚。


    她自幼过目不忘,所以哪怕方才只看了一眼,她也已经清清楚楚记住了沈聿身上所有的伤疤。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在沈聿右侧腹部,胸部往下三寸左右的地方,那个毫不起眼的树杈形状的、看起来早已愈合的陈年伤口。


    沈忆皱起眉头。


    她分明记得,在当年的阿淮身上,一模一样的位置——


    也有一道疤。


    第63章 情定


    七年前, 大梁皇宫。


    少女绷着脸走进和光堂,一抬眼看到树下正在看书的少年,脸色这才稍微缓和了一些。


    少年挪开书, 轻轻挑了下眉,没说话,抬手倒了杯茶给她, 悠悠地道:“这一回, 是少傅布置的课业太多, 还是你父皇又不让你溜出宫玩儿了?”


    沈忆握着茶杯一口饮尽, 迟疑了一下,说:“他们知道我经常来这找你了,以后不许我再来。”


    少年顿了顿, 问:“他们?”


    沈忆说:“我父皇, 母后,还有几个哥哥……”她语气烦躁:“反正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阿淮不动声色地道:“为什么?”


    沈忆坐不住了,站起身背对着他,手指唰地捋了一把头顶的槐树纸条, 凶狠又软弱地道:“他们说你是魏国皇子,而我是大梁的公主, 我不应该喜——不应该跟你走太近, 你会对大梁不利。”


    说到这, 她垂下头, 脚尖来回碾着地上的落叶, 含糊地说:“他们说我们、我们没有以后……我跟他们吵了一架, 跑出来了。”


    她背对着少年, 看不到他握着书卷的手微不可查地紧了紧, 瞳孔染上了失神。


    沈忆忍不住了, 转过身看着他:“你说话啊。”


    少年垂下眼,掩住眸底的所有情绪,语气平静:“他们说得没错,你应该听他们的话。”


    “——什么?”沈忆愣住了,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阿淮抬起眼,不闪不避地看着她,仍是往日里冷淡理智的模样:“我是魏人,你是梁人,你父皇和我爹是死敌,指不定以后哪天你我就会在战场上兵戎相见,趁现在情谊尚浅,听你父皇的话早早断了,也好。”


    少女怔怔地看着他,几乎是一瞬间就红了眼眶:“情、谊、尚、浅?”


    她声音忍不住发颤:“你竟跟我说情谊尚浅?你居然跟我说情谊尚浅!在你心里,我就这么可有可无,说断就能断?!”


    少年紧紧抿着唇,别开脸。


    她狠狠看着他,仿佛要在他脸上盯出一个窟窿:“我日日来这里寻你,难不成你以为我只是为了让你帮我写课业?!还是你觉得我在宫里连一个玩伴都没有,才无聊到跑来这偏僻的地方跟你作伴!”


    她往前一步,揪住少年的衣领,仰起脸看着他,一声又一声地道:“我喜欢你啊,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喜欢你!!!”


    颤抖的尾音砸在地上,少年顿了一下,终于回过头看向她,目光所及之处,却是少女满面的泪痕。


    他仿佛被这泪光烫到,手指猛地瑟缩了一下,低低道:“阿野……”


    沈忆攥着他衣领的手指指尖发白,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问:“你喜不喜欢我。”


    她流泪的面容近在咫尺,少年连呼吸都在发颤,良久,他闭上眼,如认命一般,轻轻地说:“……阿野,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沈忆一怔,在意识反应过来之前,面上已经破涕为笑。她上前圈住少年的脖子,眸中还带着泪光,亮晶晶地殷殷看着他:“真的呀?”


    阿淮低头看着她,眸色渐深。


    咫尺之间,呼吸可闻。


    沈忆身子僵了下,后知后觉他们此刻的距离实在太近了些,但她没有退后,手臂仍然环着阿淮,羞涩紧张又大胆地直视着他的眼睛,像是期待,又像是鼓励。


    阿淮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忽然伸出手扶在她的脑后,隽秀的面容慢慢靠近。


    沈忆下意识收紧手臂,一颗心都快要跳出来。


    在阿淮的唇即将碰到她时,他忽然转头,目光凌厉地看向旁边的屋门。


    与此同时,他往前迈了一小步,不动声色地将沈忆挡在了身后。


    沈忆的视线越过少年的肩膀,看到屋门前站着一个瘦高的青年,看年纪约莫比她和阿淮都年长几岁,手中捧着一张托盘,上面放着茶水和几样简单的点心,看样子是给他们准备的。


    阿淮孤身一人来大梁为质,身边没有好友更没有家人,唯一作伴的便是眼前这名为沈安的长随。


    按理来说这主仆二人在这异国他乡里相依为命一年,多少该生出些过命的交情,可不知为什么,沈忆竟觉得这两人日益生疏起来,现在瞧着还不如刚来的时候感情好。


    “回屋去。”阿淮冷淡地道。


    沈安什么话都没说,转身进屋了。


    这么一打岔,两人之间旖旎的氛围瞬间荡然无存,沈忆若无其事地撤回手臂,道:“他做错事惹你不高兴了?”


    阿淮停顿片刻,说:“没有。”


    他似乎不想跟她多说,转开了话头:“你父皇那边,怎么办?”


    沈忆扬起头:“我就要跟你在一起,他能拿我怎么办?!”


    她抱住少年的手臂,脸颊在上面蹭了蹭,像一只贪恋的小兽,她轻轻地说:“我不怕他们反对,有什么问题我都不怕,只要你肯跟我一起面对一起解决,一直在我身边陪着我,阿淮,我什么都不怕。”


    少年垂眸看着她,良久,他将她拉到身前,抬起手抱住了她。


    白皙的手背上青筋凸起,他将她整个人环在怀中,抱得那样紧,那样用力,几乎是要将她揉碎了,深刻地融进他的每一寸每一滴骨血里。


    那是沈忆记忆中,最幸福的时刻。


    可这幸福并没能持续太久。


    两日之后的下午,沈忆如往常一样去和光堂,大老远就看见殿门紧闭。有时候阿淮不愿好奇的宫人误入,便虚掩着殿门,所以沈忆没放心上。


    可待到了门前,伸手去推,门竟纹丝不动,从里面关得严严实实。


    沈忆这才认识到不对。


    心一瞬间就提起来了。


    助跑几步,脚用力扒住墙,沈忆双手一撑就上了宫墙。


    越过墙头去看,沈忆瞳孔皱缩。


    院子里面对面站着两拨人,一边是她的大哥、二哥和四哥,以大哥为首,二哥、四哥以及数名禁廷死士站在他身后,声势浩大。沈忆知道这些死士,皆是杀人不眨眼,常年刀口舔血的主儿,大哥竟特意出动了他们!


    而另一边,只有两个人——阿淮,沈安。


    阿淮扶着腹部勉强以剑支地,一张脸惨白惨白的,没有半丝血色,沈安一手扶着他,一手持剑对着他们。


    鲜艳浓稠的血从少年苍白的指缝间溢出,大滴大滴地落在地上。


    沈忆翻上墙头的时候,正听见她向来温文尔雅的大哥冷漠的声音:“你来大梁心里怀的什么鬼胎,永昭不知道,不代表我们不知道。一年之期将近,你趁早滚回你们魏国,若叫我们知道你还意欲勾引永昭,下次,这把剑割的就是你的脑袋!”


    沈忆飞快地跳下墙,厉喝:“你们做什么!”


    院子里的人都看了过来。


    大哥板着一张脸:“永昭,听话,跟我们回去,以后不要再来了。”


    沈忆盯了他一眼,飞奔着过去扶着阿淮。


    这一眼带着彻骨的愤怒和失望,大皇子宋元臻从未被自己的妹妹这样看过,一时不由有些晃神。


    沈忆紧紧抓着阿淮的手臂,看着他几乎站都站不稳,眼泪差点掉出来。


    阿淮轻声说:“别哭,阿野,我没事。”


    沈忆猛地转过头,厉声道:“大哥,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不该跟他在一起,可我问你,他来我大梁大半年,可曾做过一件半件对我大梁不利之事?!可曾利用过我丝毫?!可曾有半分强求我跟他在一起?!没有!是我非要对他好,也是我非要跟他在一起!你为何伤他,不来伤我?!”


    她声声诘问,字字锥心,宋元臻一时哑然,最终只能苦笑着摇头:“永昭,你还不肯放弃,你未来是要做女帝的,和他一个魏国的皇子根本就不可能!长痛不如短痛,我们是为了你好!”


    沈忆昂着头,面上还带着泪痕,神色却冷静得可怕:“我不需要这种对我好。可不可能是我和他说了算,到底算不算对我好,是我说了算。”


    宋元臻怔然良久,最终摇了摇头:“也罢,从小到大,你就是那个最有主意的,我只盼着来日你不会后悔。今日之事是我的不是,抱歉。”


    沈忆转过脸看着另一个方向:“不送。”


    宋元臻带着人离开了。


    这些人前脚刚离开,阿淮后脚就倒了下去。


    沈忆一张脸吓得血色尽失,立刻抽出腰牌扔给沈安:“去!请太医!”


    沈安接住腰牌,即刻起身出门。


    阿淮按住她的手:“别担心……我就是站得有点晕,坐下来躺会儿。”


    沈忆恶狠狠地看着他:“刚才站着做什么?你就倒下来能死啊?”


    少年笑笑:“总归是你的娘家人,不能让他们觉得我身体很虚一样。”


    沈忆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可笑着笑着,大滴的泪落下来。


    阿淮抬起手,指尖温柔地抚过她的脸颊,他低声说:“别哭,跟我在一起光哭可不行。”


    这句话一出来,沈忆眼泪流得更凶,在失控之前,她紧紧抱住他,把脸埋进了他怀里,随即,压抑的哭声传出来。


    阿淮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


    不知过了多久,沈忆从他怀里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等我当上女帝,你来梁国,我嫁给你,你做我最能干得力的王夫,我们再也不分开,好不好?”


    可能是怕他拒绝,她急急补充道:“你想什么时候回魏国就回去,我如果得空就陪你一起,好不好?”


    少年看着她,浅浅地笑了起来,几乎没有犹豫半分,道:“好。”


    他摸着她的长发:“皇帝不是那么好当的,尤其对一个女子来说,但我相信你可以,而且有我陪你,脏活累活我来干,你只需要负责光风霁月。”


    沈忆紧紧抱住他。


    后来太医赶到,给阿淮快速地处理了腹部的伤口。那是一个深可见骨的贯穿伤,已经在他身上形成了一个鲜血淋漓的血洞,沈忆硬是按着阿淮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才准他下床在院子里走走。


    可即便后来痊愈,他腰腹间还是永远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疤痕。


    后来沈忆寻了个时机,心平气和地同父皇母后以及兄长们谈了她和阿淮以后的打算,总算是暂时让他们没有那么反对两人的事了。


    如果这件事在这里就结束,还能算是有了一个不错的结局。


    可事实却是,后来发生的事情,是沈忆回忆里最不可触碰之伤,是她数个深夜里辗转难眠,永生都不得消解的难言之痛。


    沈忆强行将回忆切断,停在那一天,看到阿淮身上留下的疤痕的那一刻。


    这一幕反反复复地在眼前回放,一遍又一遍,直到几乎与方才看到的沈聿身上伤疤那一幕重叠。


    一个惊人的想法渐渐浮现在脑海之中。


    沈忆怔怔道:“……难道阿淮,其实是沈聿?”


    第64章 风寒


    听见沈忆这话, 阿宋倒吸一口冷气:“……不会吧。”


    她疑惑地道:“阿淮是半点吃不得芫荽的,但从未听说沈公子不能吃芫荽啊,方才那芫荽猪肝阴米粥, 沈公子眼都不眨就喝了。”


    沈忆没说话,只是回身远远望了眼青桐斋的高低错落的檐角。


    天上不知不觉飘起了细细的雨丝,青灰色的瓦片边缘上长着深绿的青苔, 在这迷蒙的夏雨里如水墨一般渐浓渐淡地晕开了, 雨雾横生, 青桐斋在朦朦胧胧的水汽里模糊了轮廓, 若隐若现,瞧不真切。


    她从未想过沈聿有可能是阿淮。


    可当这个可能性如此血淋淋地摆在面前,沈忆只感觉到了巨大的恐惧。


    她甚至宁愿阿淮已经死去, 都不愿意会是这样的局面。


    她完全不敢想当年和阿淮不欢而散的她, 该以怎样的面目面对这个多年之后重逢的故人,她更不敢去想沈聿是不是早就认出了她,他又是报着怎样的心态接近她,将她所有的情意都看在眼底, 却又无动于衷。


    沈忆看着青桐斋,后退两步, 逃一般地离开了这里。


    阿宋拔腿追上去, 本想张口问到底, 可一看沈忆的神色, 她又紧紧地闭上了嘴巴。


    另一厢, 青桐斋中。


    卫云长把油纸伞递给廊下侍奉的丫鬟, 拍去肩膀上的雨珠, 迈步进了卧房。


    一进门, 就瞧见沈聿在床上躺着, 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静静地看着帐顶,眼底空荡荡的,像一只把水都漏光的碎掉的茶盏。


    他面前摆着矮桌,上面摆着数样菜式,大多都没有吃完,唯一吃得差不多的是一碗粥。


    看见他来,沈聿也没下床,只是淡淡地招呼了一句:“卫大人。”


    卫云长在床前坐下,隐隐皱了皱眉:“你尚在病中,底下人也太不小心了,怎么在粥里加芫荽?”


    沈聿低头看一眼盛粥的瓷碗,碗壁上沾了几片芫荽叶子,这么细细一看还真不少,可他方才竟半点没尝出来。他平静地忍受着胃里的翻江倒海,道:“翊王妃方才送来的,不怪她,她不知道。”


    “你那养妹来过啊……”卫云长意味深长,“我道你是怎么了,原来是她来了。”


    沈聿薄薄的目光掠过他。


    卫云长道:“嗐,别这么看我,我别的不太行,谈情说爱可是过来人。那天你来我家里,我就看出来了。”


    沈聿垂目敛睫,过了一会,他低哑着嗓子说:“我与她不曾有任何越矩之举,是我单方面倾慕于她,她从未做对不起翊王的事,你莫要误会。”


    卫云长挑了挑眉:“这种话,我一般都理解成,你俩之前各自都努力过,但是没成功,现在彻底掰了。”


    沈聿不由笑了笑:“可能是吧。”这笑意淡而短促,不过一息便从他面上消逝了。


    卫云长端详着他的脸色,半是唏嘘地道:“看起来很有希望,怎么就掰了?”


    沈聿望着窗外渐急的大雨,青桐树的叶子被雨打得左摇右晃,落了满地。他声音如呓语一般,断断续续说:“我如今才明白,其实早在当年……那时候,我与她就不可能了。这一年以来,终究是我痴心妄想。”


    卫云长下意识想说,谁还没个痴心妄想的时候了?可话到嘴边,他看着男人灰寂的眸色,终是咽了下去。


    他扬扬下巴,指着那粥碗:“她竟不知道你不吃芫荽?”


    “以前知道,”沈聿说,“后来不知道了。”


    这话说得大有意味,却又意味不明,可沈聿显然没有要继续说的意思,卫云长看他一眼,最终什么也没问,只摇了摇头。


    窗外,瘦高的黑衣青年撑着伞一路踩着雨洼过来,不多时便到了屋门口。


    沈非在门外收了伞,进门垂手而立,只禀了一件事:“公子,卫大人,隆安殿刚刚传出来的消息,瑾王殿下被废为庶人,即刻驱逐出京,非诏终生不得回京,府上奴仆家私皆充作国库,王妃侧妃可自行决定是否跟着瑾王。”


    卫云长啧一声:“咱们这陛下,处理这件事倒是雷厉风行。”


    沈聿没什么表情:“再不处理,仅剩的三个儿子只怕就剩俩了。”


    放眼魏楚两国,再加上曾经的大梁,就没有一个皇子逼宫之后还能活着走出京城的。皇帝这一回的决定,明眼人都看得出他的考虑。


    卫云长眉梢微动,看了沈非一眼。


    沈非极有眼色地立刻转身出去了,临走时还不忘把门带上。


    卫云长沉默片刻,道:“我早该想到,御前的话怎么会随随便便就传出来,定是有人故意为之。瑾王听到的那句话根本不是陛下说的,而是季祐风。”


    他长叹:“若我当时能劝住他,他便不会逼宫,更不会走到这一步。”


    沈聿却道:“若你当时劝住他,来日他必死无疑。”


    卫云长不由笑笑:“也是,经此一役,我才发现这位翊王殿下实在不是个简单人物,就瑾王那个性子,怎么看都斗不过他,早早离开京城这是非之地也好,起码能保住一条命。”


    沈聿忽然问:“那你呢?”


    卫云长装傻:“我?我什么?”


    沈聿毫不客气:“你背叛瑾王,虽然立了功,可心里这滋味儿也不好受吧。”


    卫云长伸手点点他,没好气道:“心里知道就行了,非要说出来?我卫云长向来敢作敢当,逼宫这事的确是我不地道,可瑾王不仁在先,就别怪我不义,他若来找我,我也敢跟他正面对上。”


    他翘腿坐着,语气吊儿郎当,一副混不吝的模样:“他要实在气不过,我任他打一顿不还手,包他解气。可这事儿,我绝不后悔。”


    沈聿望着窗外,笑了笑:“大人和夫人的感情真好。”


    这世上最叫人向往,哪怕鲜血淋漓遍体鳞伤也不肯放弃、试图得到的,就是永远坚定地、唯一地选择,和被选择。


    曾有个人也无比坚定地选择他,只是他,终究是辜负了。


    “你也可以的。只要人没死,你信我,这事儿就永远没完。”卫云长站起身,“雨停了,你好好养伤,我回了。”


    沈聿目送着男人高大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门前,心里想着他最后那句话,半响,惨然一笑,阖眸睡去。


    这一场夏雨来得悠闲,去得也黏连,断断续续,反复了几乎半个月,才算是雨过天晴。


    阴雨天总叫人心情不好,如今天晴了,本该阖宫高兴,谁料隆安殿传来消息,皇帝染了场风寒,病倒了。


    起初,包括太医院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放在心上。皇帝体格强健,早年六艺精通,后来人到中年,也不曾山吃海喝发胖发福,身体各方面始终维持得极好,即便有个小灾小病,要不了几天就能好。


    可这一次,皇帝病了半个多月都没能痊愈,甚至有恶化之势。


    到八月末圣驾回銮的时候,皇帝每日只能清醒两三个时辰,大半的政事都已经移交到季祐风手上。


    季祐风不止一次地召集太医院细细询问,可没有一个太医说得出来皇帝的病情为何愈演愈烈,只道是皇帝年岁渐长,近些年又忙于国事,渐渐掏空了底子。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细心将养着总能痊愈。


    这日季祐风照常去隆安殿请安,门开,只见迎面婀娜袅袅地走来一位美人。


    隔着几步远,美人向他见礼:“见过翊王殿下。”


    季祐风点点头:“温婕妤,父皇今日怎么样?”


    温婕妤刚侍完疾,柔声道:“陛下醒来之后精神还不错,刚吃过药,又睡下了。”


    两人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此别过。


    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女人身上淡淡的香气混合着清苦的药香随风飘了过来,幽幽不散,很好闻。


    走出几步,季祐风忽然停下脚,回身望了眼女人的背影。


    他敛目思索片刻,推门进了隆安殿内。


    屋里静悄悄的,皇帝正睡着,眉头轻锁,似乎睡得不太安稳。床前的雕花黄梨木书案上放着几沓奏折,还有一只木托盘,上面摆着只剩浅浅药底的瓷碗和一只汤匙,向来是温婕妤留下的。


    季祐风在书案前站了半响,走出隔断,轻声吩咐下人:“去请太医院院长过来,孤有话要问。”


    两刻钟后,张太医跪在地上,收起手中的银针,又仔细辨过药底的成分,俯身下去:“殿下,依臣看,这药的确没问题,不仅无毒,且成分与臣等开的药方一模一样,确确实实是毫无问题啊。”


    季祐风靠在椅子里,手臂支在书案上,撑着额头,没说话。


    张太医吞吞吐吐地道:“殿下……莫不是怀疑……”


    季祐风看了他一眼。


    张太医忙低头:“有那么多人小心照看着,陛下的饮食和汤药应当并无问题,即便是有人想下毒……也很难寻到半分机会。”


    季祐风沉默片刻,道:“孤让你把最近一月里从太医院抓药的名册带过来,带过来没有?”


    “带了带了,”张太医连声道,忙从随身药箱中取出一本名册,弯着腰呈了上去。


    这一月来从太医院抓药的人并不算多,只有寥寥几页。


    最新记录的在最上面,季祐风一页一页往下翻,都是些看起来毫无破绽的理由和药方子,且皆是只抓了两三次药就停了,药量很少,几乎没可能用来下毒。


    季祐风一条一条看下来,到最后已然有些心不在焉,他漫不经心地翻开最后一页,视线扫到末尾时,手指忽然微微一顿。


    在这一页的最后,记录着八月的第一天,第一个来太医院抓药的人。


    在这条记录的最后,写的不是别人。


    是沈忆。


    季祐风盯着这两个字,一瞬间便想起那日在藏书阁,沈忆提着剑,一眨不眨地看着皇帝的背影。


    男人眸色渐暗,久久没再开口。


    第65章 起誓


    到了八月末, 圣驾回銮,天儿一日日地凉了下来,太极殿门前, 银杏树青绿的叶子从边缘开始变得金黄,风吹过来时,像是碧色鳞片上闪烁跳跃着一道道灿烂的光。


    哗啦风声不时传进窗来, 干燥清脆, 为这座辉煌寂静的皇帝寝宫增添了几丝生气。


    自入秋之后, 皇帝的病情愈来愈重, 日常起居办公皆挪到了太极殿内。他白日里昏睡着的时候,季祐风就在前殿帮他处理政事。


    这日季祐风正批着折子,在寝殿负责伺候皇帝起居的太监突然进门来, 道皇帝请他去后殿一趟, 却没说具体什么事。


    季祐风掷了笔,不紧不慢地往后殿走。


    待入了殿内,只见明黄的锦帐内,皇帝直起上半身, 靠坐在床头的软枕上。账内光线黯淡,男人面上明明暗暗, 皱纹延伸成深深的沟壑, 每一道都积威深重。


    这就是他的父皇, 他十岁登基, 执掌大魏政权三十三年的父皇, 即便人已经变老, 却仍极具威严和压迫感, 叫人仰望, 拜服。


    季祐风恭恭敬敬地俯身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皇帝点点头:“坐吧。”


    季祐风坐下, 笑道:“父皇今日气色不错。”


    皇帝望着窗外如血的残阳,淡淡地道:“三十三年前,你皇祖母坐在朕父皇的床前,也跟他说了这样的话,第二日,朕的父皇就驾崩了。”


    季祐风一怔,立即起身,扑通跪下:“父皇恕罪,儿臣绝无诅咒父皇之意。”


    “朕知道,”皇帝说,却也没有喊他起身,任他跪在床前,“你应该见过你皇祖母。”


    季祐风低声道:“儿臣很小的时候见过几面,再后来就……”


    “后来她就死了,是吧。”皇帝唇边慢慢浮起意味不明的笑意,“外头人都说是朕杀的她,是朕,杀了朕的生身之母——你是不是也这样想的?”


    季祐风深深俯身:“儿臣不敢。”


    皇帝道:“告诉你也无妨,你的皇祖母,的确是朕杀的。”


    季祐风低下了头。


    他年幼之时,曾有一两年的除夕夜拜谒过这位年轻尊贵的皇太后。这个陌生的女人远远坐在高台之上,身上华服的长长拖尾铺在台阶上,黑金色的九凤飞天绣纹栩栩如生,握着茶盏的指尖豆蔻艳红如血。她于高台之上低眸俯首,远远朝年幼孱弱的他投来冰冷漠然的一瞥。


    那时他只觉恐惧,后来随着年岁渐长,他懂得了什么是政治斗争,懂得他的皇祖母和父皇在进行一场跨越数年的权力倾轧,便也终于懂得了为什么太后如此厌恶他。


    这场权力的战争最终以女人被刺客暗杀,惨死在慈圣宫寝殿的床上,而皇帝大获全胜,开始他长达二十年的绝对统治为结局。


    太后死后,季祐风耳边关于皇帝密谋杀死太后的传言就没断过,今日听到皇帝亲口说出,是意料之中。


    亦是意料之外。


    皇帝问:“你是不是觉得朕太过残忍,竟然连自己亲生母亲都杀。”


    季祐风抬起头,一字字道:“皇祖母试图染指大魏江山,染指父皇的江山,她便该死。”


    皇帝赞赏地看他一眼。


    他道:“你皇祖母,是个很有野心,也足够聪明的女人。这样的女人,若是作为对手,朕会敬佩和兴奋,可若是作为母亲,朕,只会恨她。”


    皇帝仍然在笑,只是这笑却泛着冷:“朕小时候经常生病,有一次冬天发高热,险些送了命,可她从不关心,只是远远地坐着,甚至不肯过来抱朕一下。”


    “朕一直觉得是朕天生身体弱,她厌弃朕,后来朕长大了,学会探听消息了才知道,是因为先帝妃子多,皇子却不多,所以她故意喂一些有毒性的药给朕,拿朕去争宠。”


    季祐风眸色微凝。


    皇帝道:“后来,无需她要求,朕日日背书习武,废寝忘食,做所有皇子里最用功、最出色的那个,就为了不被她下药也能得到父皇的注意,但即使是这样,她仍不满意。”


    “不,”皇帝淡淡地说,“应该说她从未对朕满意。”


    “那段日子,唯一支撑朕活下来的理由,是朕觉得她做的这一切,最后还是为了让朕得到父皇的注意,让朕被立为太子,是为了朕好。即便是后来她谋杀朕的父皇,与大臣里应外合篡改遗诏,朕也从未动摇这样的想法。”


    季祐风瞳孔微微一缩。皇帝语气平淡至极,却字字皆悲。


    他实在难以想象,皇帝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只能对太后抱有这么一点点的可怜而卑微的希冀和幻想,才会一遍一遍地尝试说服自己:你娘不是不爱你,她做的这些事都是为了你,她一定,一定是爱你的,也许不多,但一定有。


    其实已经无需再问,但季祐风还是问了:“皇祖母这样煞费苦心,难道不是为了扶父皇上位么?”


    “当然不是,”皇帝冷笑,“后来朕登上帝位,她以太后之身把持朝政,不仅不肯放权,甚至动了杀掉朕由她做皇帝的心思,那时朕才明白,她从头至尾,没有一个字,一句话,一件事是为了朕,她只为了她自己。”


    “朕于她而言,不过是她掌权路上的手中棋,脚下阶。”


    皇帝轻描淡写,三言两语,揭开了这段母子关系血淋淋的真相。


    季祐风望着平静得连一丝恨意都看不出的皇帝,一时默然。


    皇帝似是觉得可笑,唇边弯出一抹讥诮:“朕与她相识二十三载,没有一天从她身上得到一丝母亲的温情,但她让朕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在人对权力的欲望面前,什么母子情分,什么夫妻情分,根本不值一提。”


    “祐儿,”说到这,皇帝转过脸看向他,眼眸深邃慑人,“朕今日同你说这些,是因为朕不希望朕经历过的事情,以后会在你和朕未来的皇孙身上重演,你可明白吗?”


    季祐风忽得沉默下来。


    他明白,他当然明白皇帝的意思。


    见他不说话,皇帝转而笑了笑:“虽然太医没有说,可朕的身体朕自己清楚,朕活不了几天了。”


    “父皇——”季祐风抬起头。


    皇帝抬起手,打断了他:“朕本想着,等你后继有人,朕再放心地把皇位交给你,如今看来,朕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他忽然撑起身子,伸出手去够跪在床边的季祐风,慢慢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季祐风抬起眼,看到皇帝的面容近在咫尺,眼神疲惫又欣慰,对他说:“朕这一生,历经困苦磨难无数,消磨半生时日才真正走到这万人之巅,无人相伴,无人相知,每每灯下感怀,只觉余生无半分欢愉可言,唯一欣慰骄傲的,不过一个你。”


    季祐风跪立着,上半身笔直,听得这话,猛然红了眼眶。


    皇帝拍拍他的肩膀,接着道:“祐儿,一直以来,朕都以你为傲,朕相信,你会是大魏最出色的帝王,可——朕有多信你,就有多放心不下你。”


    “你还年轻,还不知道人心对权力的欲望有多可怕,不知道即便是你如今看起来纯洁无害的枕边人,也难保以后不会为了权力暗害于你,更何况——”


    按在季祐风肩膀上的那只手忽然加重了力气,皇帝深深地看着他:“你那王妃究竟是不是纯洁无害,祐儿,没有人比你更清楚。”


    季祐风同他对视,就在这目光相接的一瞬间,他仿佛被扒光了,不着寸缕地跪在皇帝身前,他逃一般地躲开了皇帝的目光。


    皇帝的声音威严起来:“祐儿,大魏历代三十六位先帝,开疆拓土,斩敌杀将,你不能让他们、让朕的百余年心血,毁在你手上!你,季祐风,不能当这个罪人。”


    男人低沉严厉的声音回荡在这空寂的寝殿之内,仿若天神的盘诘质问,一声又一声,从无数个方向传来,他无处可躲,他无路可逃。


    一张似笑非笑的美人面在眼前浮现,男人手指紧攥成拳,深深嵌入掌心。


    可随即,男人沉沉的声音击碎了这面庞:“祐儿,你是要守江山的人,你这个样子,是想让朕后悔吗?”


    这声音如一道震耳罄音,直穿过耳膜,“当”的一声,回忆破碎,再无一丝念想。良久,季祐风阖了阖眼,一字一字道:“父皇,希望儿臣,怎么做?”


    皇帝眼中倏而闪过一丝满意,转瞬即逝,但他面上仍然不动声色,道:“朕要你起誓,在沈氏诞下皇嗣之后,杀了她。”


    一个简单短促的“杀”字,连空气都变冷。


    季祐风抬起头与皇帝对视,缓慢举起右手,三根手指并拢,向上指天,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儿子发誓,在沈氏诞下皇嗣之后,杀她,永绝后患。”


    皇帝最后拍拍他的肩膀,终于收回了手。


    他靠回床头,神色似是悲悯:“祐儿,朕知道你不忍,可朕是为了你好,为了大魏江山好。若将来有一日你动摇了,那便想想朕今日同你说的话,去祠堂看看历代先帝的牌位,看看朕。”


    季祐风低着头:“儿臣明白。”


    “好,回去罢,朕也乏了。”皇帝挥挥手。


    季祐风起身,扶着皇帝慢慢躺回床上,又细心地为他掖好被角,眼看着皇帝安然阖眼,他后退两步,行了一礼,转身退了出去。


    推门出来,秋日的阳光泼到面上,耀眼夺目,季祐风下意识眯了眯眼,望向这苍蓝深穹之下的红墙碧瓦。


    他慢慢吸了口气,秋日时节,空气干爽,清冷,又微微带着些许夏末的余温,不像冬日那般寒彻骨。


    总算有了点脚踩在实地上的感觉。


    他眺望着天边,摇了摇头,自顾自轻声道:“大哥啊大哥,你真该过来学学,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打感情牌。”


    季安刚才一直守在殿门外,现在看季祐风出来了便迎过来,正好听见这一句,不由问道:“殿下说什么?”


    “没什么,”季祐风往前走去,“有事?”


    季安立刻回到办事的状态,跟在男人身后往前走,压低声音说:“殿下,上次您让我们查陛下病因……有结果了。”


    第66章 同心


    这日季祐风没把政事处理完就早早回了翊王府。


    临到寝殿前, 季祐风却没进去,只是隔着窗子静静地看着里面。


    透过窗,沈忆躺在美人榻上, 素面朝天的,一身简洁到极致的白绸裙,头发似是刚洗过, 半干半湿地贴在额上, 乌亮潮湿。她低着头, 正神色专注地看书, 只露出白里透粉的小半张脸。


    想起今日皇帝和季安的话,男人的眸色一点一点暗了下去。


    不知站了多久,季祐风终于迈开步子。


    听见有人推门, 沈忆从手中的书册上抬起眼, 见到是季祐风,不由微微瞪大了黑眸。


    “殿下今日怎么回来这样早?”沈忆问。许是因为躺的久了,声音不自觉带上了一点的慵懒,尾音软软的。


    季祐风看着她, 似是怔了片刻,方才在外头落的满身寒气瞬间散了一半, 反应过来后, 他朝她走过去:“今天没什么事情, 早点回来看看你。”


    他一靠近, 沈忆就不自觉坐直了身子, 她抬手拢住有些松散的衣襟, 轻声道:“也好, 殿下最近照顾陛下也辛苦了, 趁今夜歇个好觉。”


    沈忆站起身:“我喊人来帮殿下更衣。”


    季祐风忽然抬手一把拉住了她。


    他说:“阿忆, 你来吧。”


    男人微凉的指尖握在她手腕上,冰冷的触感顺着皮肤传过来,沈忆顿了顿,回过身:“好。”


    季祐风站起来,沈忆低下头,握住他腰间的衿带慢慢解开。


    季祐风垂眼看她,女子乌鬓如云,几缕碎发落在耳畔,黑而长的睫毛时不时眨一下,安然平静。


    她最近总是这样一副安安静静的模样,连笑都变少了,但对他却堪称无微不至,每日早晨送他到府门前,每日深夜点着灯等他回府就寝——这比起以前,已经算是十分难得的主动。


    有时他推开门,看到她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等他回来,不由心生恍惚,觉得她仿似他已成亲多年的妻,与他携手一生,相知相伴,温良贤惠。


    可他知道不是。


    他总能看到沈忆眼底最深处,始终不远不近,不多不少的一点几近漠然的冷静,仿佛准备好了随时离开。


    叫人害怕,叫人恼火。


    季祐风伸出手,抬起女人的下巴。


    沈忆疑惑:“殿下?”


    季祐风视线下移,盯着她饱满的唇。


    沈忆看着男人眼中翻涌起暗色,察觉到些许不对,微微提高声量:“殿下——”


    话音戛然而止,唇猛然被堵住。


    男人一只手把她紧紧揽在怀里,另一只手扶着她的后脑,垂下头深深地吻她。


    双唇紧紧贴合,不留一丝缝隙,他强势用力地吮吸着她的唇瓣和舌尖,酥麻的感觉从舌尖一路过电一般传至脊背,沈忆几乎窒息。


    她抬手抵在男人胸口,下意识要推开。


    可她倏然顿住了。


    过了片刻,她抵在他胸口的手渐渐放松下来,只维持着刚刚好的力度,多一分是明确拒绝,少一分是欲拒还迎。


    察觉到她没有拒绝,季祐风吻得愈加深,沈忆几乎站都站不稳,最后忍不住动了动发酸的脖颈。


    季祐风终于离开。


    沈忆摸摸嘴唇,似乎是肿了。


    她失笑:“殿下今日是怎么了……”


    季祐风握着她的手,放在胸口前,缓慢地摩挲着,深深看着她的眼睛。


    他方才走进屋来,沈忆抬起头来看向他,那一刻如一帧一帧慢放,随着她露出明丽的眉眼,饱满嫣红的嘴唇,仿佛冰冷死气的美人图活了过来,整间屋子都被填满了色彩和温度。


    那一霎那,季祐风忽然明白了。


    他根本不想再回到空空荡荡,只有一屋子对他卑躬屈膝的奴仆的冰冷的寝殿。


    他根本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


    他根本,舍不得沈忆。


    他认了。


    季祐风低头看着她:“阿忆,好好待在我身边,哪都别去,好不好?”


    沈忆望着他,发现男人眼睛的弧线很漂亮,内收外扬,是清亮又温柔的桃花眼,此刻专注地盯着她,竟被她看出许多深情来。


    沈忆不由怔了片刻,忽然说:“殿下回京以后,明里暗里往王府里购置了不少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还有各种衣裳首饰,加起来都足够在平武大街上开好几家店面了,可是看中了哪位美人要纳进府里?”


    季祐风紧了紧她的手,道:“你明知没有旁人,只有你。”


    他又说:“看你近来不大高兴,买些小玩意儿哄你开心,喜欢吗?”


    沈忆一时不知说什么。她很难想象,季祐风这样清冷矜贵的一个人,会满京城地搜罗一些新鲜玩意儿,只为她那一点甚至都不知道存不存在的不大高兴。


    片刻,她反握住男人的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轻声说:“殿下,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


    季祐风把她拉进怀里,抱住她。


    只要她乖乖待在我身边,不威胁大魏江山,我便不杀她。他想。


    只要他不妨碍我夺权复国,我便不杀他。她想。


    两人在这秋日的长夜里安静无声地相拥,就这样各怀心思又极其默契地达成了截然相反的一致。


    随即,季祐风低下头,闭着眼一下一下地轻吻她,沈忆仰起脸,犹豫试探着,十分小心地吮吸了一下他的唇。


    只这一下,沈忆瞬间感到男人按在腰间的手猛然攥紧,力道大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的呼吸瞬间变得灼热滚烫,一下一下拂过她的肌肤,沈忆心脏狂跳。


    季祐风一手用力将她带向他,凑在她耳边,嗓音低哑:“……可以吗?”


    尾音带着呼吸拂过耳畔和右侧肩颈,沈忆完全不受控制地浑身一颤,半边身子都软了,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男人似是轻笑了声,没等到她回应,径直一把打横抱起她。


    身体骤然腾空,没多久,又被小心平缓地放了下来,沈忆睁着眼望着帐顶,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到了床上。


    理智骤然回笼,她迅速地攥住男人解她衣裳的手:“殿下!”


    季祐风一顿,俯身看她,眸色幽深,半响开口:“你还不愿意?”


    沈忆哭笑不得:“我这几日来月事了。”


    季祐风面上罕见地出现了片刻茫然,饶是他年幼开蒙,博观古今,各类治国要理几乎倒背如流,也从没听说过,女子的月事是什么事。


    他神情严肃:“要紧吗?要不要我帮你解决?”


    “……”沈忆被问住了,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解释,犹豫着道,“不要紧,我自己解决就好,就是……现在不可以圆房。”


    最后这句季祐风终于听懂了,他面露遗憾:“好罢。”


    虽是这样说着,他却没从沈忆身上移开,而是俯身下去,轻轻亲了亲沈忆的唇。


    蜻蜓点水般的吻,不带丝毫情//欲。他的唇又移开,缓慢温柔地一一吻过她的鼻尖,脸颊,眼睛,最后亲了亲她额头:“我去沐浴,困了就先睡。”


    沈忆顶着一张滚烫的脸,点了点头。


    季祐风撩开床幔出去了。


    沈忆盯着华丽繁复的鸳鸯戏水纹帐顶,身上的温度一寸一寸冷了下来。


    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两张面孔,一个是隽秀冷淡的少年,一个是俊美深沉的男人。


    在她刻意遗忘之下,多年以来,少年的面孔已经逐渐模糊,只是最近,他开始隐隐与男人的面容重合。


    沈忆将脸深深埋进软枕,再没有移开。


    半梦半醒之间,一双大手轻轻揽住她的腰身,带进一个温热的怀抱,头顶上响起男人温柔的声音:“阿忆,八月初在行宫,你是不是去太医院抓过五斤阿胶红糖。”


    他接着问:“太医院给你的果真是红糖吗?”


    沈忆意识模糊,随口咕哝了一句什么。


    额上落下一枚轻吻,男人说:“好,睡吧。”


    沈忆翻个身,沉沉睡去。


    季祐风半躺在床上抱着她,目光久久流连在她的面容,指尖一次又一次地轻轻划过她的眼角,又忍不住一次一次俯身轻吻她眉梢。


    他向来矜傲自持,只是当面对的是她时,这矜持便变得可笑起来。白日里尚能遮掩一二,若她睡着了,那便再无需遮掩。


    抱了沈忆一会,季祐风没惊醒她,披衣下了床。


    推开门,他低声吩咐守在门前的季安:“去书房。”


    主仆二人一路无话,待到书房,季祐风坐于灯下,从袖口掏出几页密密麻麻的纸。


    随意扫了几眼,他道:“去取火盆。”


    季安看看那几页纸,立刻意识到了季祐风要做什么,心中霎时惊动。


    这是他手底下的人不眠不休好几天,一个字,一个字从太医院和听雪轩的人口中撬出来的口供,就在今天下午,刚刚由他呈交至季祐风手上。


    凭这几张纸,可直接为谋害皇帝的元凶定下绝对无可转圜的死罪。


    但只是一瞬间的犹豫,季安便应了声是。


    火盆很快被端进屋来。


    烧得通红的炭火被金丝炭笼罩住,微末的碳灰在笼中飞舞,热量渐渐散开,或明或暗的火光映亮男人深不可测的眼眸。


    季祐风把纸递给他:“烧了吧。”


    季安低头接过,犹豫了一瞬:“殿下当真想好了。”


    自少时跟随季祐风左右,季安从未质疑过季祐风的指令。


    可这次不同。


    这一次,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季祐风掌握的是怎样一件牵连深广,骇人听闻的惊天密谋。


    尤其这桩密谋指向的人,不是别人,是大魏的天子,是季祐风的生身父亲。


    而现在,季祐风要将这证据完完全全地抹去。


    季祐风撑着头,看不出什么神色,轻轻地瞥了他一眼。


    季安忽然打了个寒颤。


    下一刻,他听到男人说:“季安,忘掉这件事。”


    这是一个不容置疑、简单明了的指令。


    季安深吸口气,上前几步,拿开炭笼,把纸投进了炭盆。


    顷刻间,灰飞烟灭。


    男人静静坐在一旁,垂眼看着,眉目间无边漠然。


    沈忆翌日醒来时,季祐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床去了宫里,半点没惊醒她。


    沈忆扶着脑袋,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直到快用完早膳的时候,阿宋打帘进来,手里端着托盘,把一碗药汤放在她手边:“姑娘该吃药了。”


    沈忆端起碗,一勺一勺地饮下。


    她最近来月事,实在疼得厉害,找太医院抓了方子调理,已经喝了两日。


    这药并不苦,还带着甜味,沈忆喝的很快,眨眼间碗里只剩了一个汤底。


    阿宋收拾好,端在手上,脚步轻快地向外面走去。


    那浅褐色的汤底即将离开视线的瞬间,沈忆脑中如有闪电劈过,她终于想起了那件被她忘记的事。


    脸色一点一点白下来,沈忆几乎出了一身冷汗,她一把拉住阿宋,盯着她的眼睛,一字字道:“即刻,送消息进宫。”


    日头西斜,秋日残阳在天边烧出一片翻腾的瑰丽云海,红云落在殿顶上,仿佛殿顶着了火。


    太极殿前,秦德安在殿门前微眯着眼打盹,佝偻的身子被斜阳拖得老长。


    “秦公公好。”


    一道温柔的女声忽然传来,秦德安涣散的眸光骤然一震,他抬起眼。


    如血的夕照里,女人亭亭而立,身姿比摇曳的树影还要婆娑几分,见他不说话,她又轻声唤了句:“秦公公,我来给陛下侍疾。”


    秦德安掬起一捧笑:“原来是婕妤娘娘,您进去就是,可巧不是,陛下这会刚醒。”


    “有劳公公。”女人点点头,带着丫鬟推门而入。


    秦德安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这温婕妤,今日身上好像没了那淡淡的香气。


    温雪霏进到殿内,皇帝正躺在床上。的确是醒着的,只是他现在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睁着双眼,空洞洞地盯着床幔看。


    见她来,皇帝朝她这边转过了头。


    温雪霏亲手将食盒里的汤药取出来,说:“陛下该吃药了。”


    皇帝紧紧盯着她手中那浓黑的汤汁,看起来与素日一模一样,耳边安静得可怕,整座皇宫仿佛是一座庞大冰冷的坟墓,里面只有他们两个人。


    皇帝转过头:“朕现在不想喝,你放下吧。”


    温雪霏顺从地放下碗:“好,那嫔妾陪陛下说说话。”


    皇帝伸出手:“坐过来,让朕再看看你。”


    女人坐到床边,微微俯下身。


    她直视着皇帝的眼睛,忽然嫣然一笑:“看清楚了吗,陛下?”


    她素来柔婉清纯,只是这一笑,忽然多了几分妖娆的艳丽。


    皇帝抬起手,似乎想摸摸她的面庞,可只是抬到一半,便无力地垂了下去。


    温雪霏轻笑:“看来陛下果真是老了,连手都抬不起来了,需要嫔妾帮您吗?”


    说着,她攥住男人的手腕。


    皇帝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甩开了她的手。


    他冷笑:“朕知道你恨朕,可这样拙劣下作的嘲讽手段,只会叫朕瞧不上你。”


    温雪霏静静地笑了:“那陛下瞧得上什么手段?”


    皇帝朝她瞥去一眼,半是讥讽地道:“你怎不直接杀了朕?”


    他余光刻意地扫过桌案上那碗汤药。


    温雪霏笑笑:“陛下太高估嫔妾了,嫔妾怎敢?”


    她神色淡淡:“嫔妾再恨您,也不敢弑君,更不敢弑夫。”


    皇帝微怔。


    女人微微俯身,看着他的眼睛,眸中倏然浮起笑意。


    她实在温柔极了,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在面对这样一双眼睛时还能保持清醒。


    她似是极其真诚地感到疑惑,问:“陛下难不成竟觉得,嫔妾会为了那么一点点恨,杀掉对自己万千宠爱的夫君吗?”


    第67章 陛下


    皇帝凝视着女人的面容。


    他的目光透过她, 看向回忆里的那个小姑娘。


    那是在他记忆里,第一次见温雪霏。


    那时候她正跪在雪地里向他请安,整个人瑟缩成一团, 一句“陛下万福金安”都说不顺溜,睫毛抖个不停,也不知是怕他还是什么。他让她抬起脸来, 她犹犹豫豫地抬头, 眼睛还是垂着, 不敢看他。


    他高高坐在步辇上垂眸, 目光意兴阑珊地从她脸上掠过,巴掌大的脸,下巴尖尖的, 眼睛很黑很大, 整张脸瘦得快只剩这双眼睛,因为生着病又受了委屈,眼眶还有点发红。


    整个人瞧着怯懦得很,举止也畏手畏脚, 看着就叫人心烦。


    他耐着性子往下打量了两眼,虽说冬天穿得厚, 可宫里的礼节是最讲究美观的, 很能体现女子的身段。小姑娘瘦瘦小小的, 别说身段了, 风一吹, 那棉服的袖管直挂在手腕上晃荡, 半点没有这个年纪的女儿家该有的玲珑饱满。


    实是乏善可陈。


    这样一个女人, 按理来说, 他根本不会记得。


    可, 并不是所有事情都有迹可循,有理可依。


    他偏就记住了。


    记住那个雪地里,披着风毛乱七八糟的白氅缩成一团,有一双红眼睛,像只傻兔子一样的小姑娘。


    后来他也知道了,她那天在他眼皮子底下哆嗦成那样,不是因为怕他。


    是因为怕生。


    而如今,当年那个说话细声细气,不敢抬头看人,像只兔子一般的小姑娘,到底是长大了啊。


    皇帝躺在床上,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眼前的女人雪白的肌肤散发着珍珠一般莹润的光泽,香腮云鬓,乌发如云,莹莹双目温柔地注视着他,整个人仿若一件冰雕玉琢的珍宝,光华夺目,身上那些价值连城的衣饰不过是她的陪衬,不能夺去她本人分毫光彩。


    皇帝欣赏地看着她。


    这是他一手打造的杰作。


    是他教她大声说话,认真做事,抬头做人,是他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笔教她转笔侧锋,临帖写字,是他带她出宫,看什么是山河无际,地远天高,也是他一点一点教会她,怎样在下人面前立足立威,笼络人心。


    她如今坐在这里,他是她最大的底气。


    “也是,”皇帝极淡地笑了笑,“毕竟朕待你不薄。”


    “当然,”温雪霏轻声说,“嫔妾如今拥有的一切,皆是拜陛下所赐,不敢轻忘。”


    “你明白就好,”皇帝侧眸看着她,语气忽然冷下来,“你从头到脚,除了名字不是朕取的,其他都属于朕。”


    这样偏执的人,这样偏执的话。


    可女人似是习惯了,面上没有流露出一丝反感,反是无奈一般笑了下。


    过了一会儿,她回忆着说:“其实名字也是因陛下而起。”


    皇帝顿了片刻,不问缘由,也不问经过,反是先问了一句:“你原来叫什么?”


    “温嘉禾。既我不‘嘉’,草木之‘禾’。”


    “八方沾圣泽,异亩发嘉禾。”皇帝嗤了声,“诗是烂诗,名字是好名字。”


    明明是正儿八经的诗,非说烂。


    他还是一副瞧不起天下人的样子,温雪霏不禁笑起来。


    他接着问:“谁改的?凭什么给你改名儿啊?”


    这话听起来老大不乐意,女人眼睛又弯了起来。


    她说:“嘉禾是嫔妾母亲取的,当年他们选中嫔妾去和亲,家父觉得这名字太土,上不得台面,便私底下去问当时使梁的魏官陛下喜欢什么,那人说陛下喜欢看雪,便取了这个名字。”


    她母亲妾室出身,后来早逝,父亲是个眠花宿柳的浪荡王爷,从小不管她,想来那个时候,没人问她一句愿不愿意。


    这些,他都知道。


    多少个寂冷的无边长夜,都是她陪着他,他陪着她。


    他有时候跟她讲大臣明争暗斗,勾心斗角,她有时候听得起劲儿,有时候困得不行,一下一下窝在他怀里打盹。


    她有时候也同他讲她以前的事,大多是进宫之后,怎么被人议论,怎么被宫里那个主位妃嫔欺负,听得叫人来气。他没告诉她,转身不着痕迹地把那些人收拾了个一干二净。


    但她很少同他提家事,提大梁。


    可她的家事,他早吩咐手底下的人扒了个底掉。她早死的娘,畜生的爹,青梅竹马的小情郎,他都知道。


    他远比她以为的更了解她。


    可若是叫她知道他背地里查她,只怕刚开始还能对他装模作样地温声细语,很快就原形毕露,又不搭理他了。


    小姑娘近来脾气见长。


    “陛下在想什么?”温雪霏冷不丁问。


    飘远的思绪被拽回来,皇帝溜号被抓个现行,却是半点都不心虚,慢悠悠地说:“在想——若是他们知道朕为什么喜欢看雪,只怕是吓得魂都散了,还有胆子四处宣扬?”


    他没说为什么,可一听就知道不是什么让人心情愉快的理由。


    这人又开始发癫,他总喜欢这样吓她逗她。


    温雪霏不理他,只问了句:“那陛下,到底喜欢吗?”


    屋里忽然静了一瞬。


    沉默似乎很久,又似乎转瞬即逝。


    他最后说:“以前不喜欢。”


    男人脸上仍然看不出什么情绪,他一直都是这样,叫人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可温雪霏却笑了起来。


    薄薄水光在女人眸底一闪而逝。


    皇帝这时没有看向她,便也没有看见。


    “那你呢?嘉禾。”皇帝终于转过头看着她。


    男人嗓音低沉,醇厚,咬字清楚,念这两个字,别有味道。


    温雪霏双手交握放在腿上,坐得很端庄,她望着皇帝的眼睛,轻轻地说:“我爱你,陛下。”


    皇帝狠狠怔住了,下一刻,他忽然把脸转向另一侧,避开了她的视野。


    他四十三年的人生里,鲜少有像现在一般仓皇狼狈的时刻。


    他觉得荒唐。


    竟有人同他说爱。


    更荒唐的是,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他心里不可自抑地升腾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仿佛整颗心脏,整个人,连带着灵魂,都在颤抖。


    直到眼角的泪流下来,湿了枕头,他方惊觉,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受。


    生而为人,原来这就是大喜。


    他很快回过头,若无其事的样子,沉着嗓子说:“这次就算了,以后不许如此僭越。”


    温雪霏坐得高,其实什么都看见了,但她没说,这人好面子,她才懒得理他,最后只是笑了笑。


    可笑到一半,想起他说的“以后”,笑意又瞬间消失了。


    她起身去端药:“这药不能凉着喝,陛下快喝了吧。”


    她端着药碗回过身,却瞧见男人一言不发,盯着她手里的浓黑的药汁看。


    分明还是那张脸,眉毛眼睛都一模一样,只能隐隐瞧出神色变了,可正是这极细微的变化,瞬间像变了个人一样,脸色阴沉得吓人。


    “扶朕起来。”皇帝说。


    温雪霏叹了口气,搁下碗去扶他。


    自打她开始侍疾起,皇帝不管身体到底什么情况,必定要坐起来自己喝,无论如何都不肯躺着被别人喂。


    温雪霏先扶他坐起来,然后在床上摆好矮桌,一切都布置得妥妥帖帖了,她最后把碗递给皇帝。


    皇帝却没接,半响,撩起眼皮,问她:“温嘉禾,你恨不恨朕?”


    她身形一僵。


    男人语气悠闲,缓慢,仿佛在故意激怒她:“你的家人。”


    “大梁几百万战死的士兵。”


    “你的故国。”


    “他们都因朕而死。”


    “对了,”他语气戏谑起来,“还有,梁颂。”


    “温嘉禾,告诉朕,”男人声音变得冰冷,仿佛某种不可违抗的指令,又仿佛带着蛊惑的魔力,“你难道,就没有一点点恨朕?”


    他每说一个字,女人的脸色就惨白一分,直到他说出最后一个字,她身子开始发抖。


    她悲凉地望着他。


    他还是不信她。


    她说了这样许多,他还是不信她。


    脑中一个念头闪过,温雪霏的意识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抬了起来。


    “啪”的一声,一个清脆,响亮的耳光。


    这一巴掌下去,皇帝愣住了。


    他脸侧着,垂着眼,很久很久,才缓慢地回过头来,眼神带着不可捉摸的意味看向她。


    若是以前,这只兔子早就吓得说不出话,可这次,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站在他面前,毫不退避,冷笑着一字一字说:“我没有家人。”


    “战死的士兵,跟我没关系。”


    “大梁,跟我没关系!”


    “梁颂!跟我没关系!”


    “但我恨你。”她眼中的泪水唰地淌下来。


    “我恨你自以为是地揣摩我怀疑我,恨你在外人面前肆意折辱我叫我抬不起头!恨你反复无常喜怒难辨,来来回回地试探我不肯信我!够了吗?!我说明白了吗?!”


    这一刻,皇帝连身体上的每一道纹理都是僵硬的。


    温雪霏扬起头,缓慢,坚定,用力地抹去脸上的泪。


    “算了,”她轻声说,似是疲惫至极,“陛下今日不想喝嫔妾的药,嫔妾让秦德安再熬一壶,让他服饰您喝药。嫔妾告退。”


    她甚至没有行礼,转身就走。


    还没迈开步子,手腕忽然被拉住。


    温雪霏回过身,男人坐在床上,仰头看着她,许是数日不见太阳的缘故,他的面孔没有一丝血色,呈现一种阴冷的苍白,五官深邃,藏在眉骨阴影下的眼睛像一片无声的深海,静静地看着她,


    “好,我喝。”他说。


    温雪霏没什么表情,仍看着他。


    果然,他停顿片刻,说了下一句话:“但你要先喝一半。”


    她站在床前,他握着她的手腕,一高一低,一仰视一俯视,无声地对视,谁都没有移开视线。


    寂静在殿内不断地发酵,膨胀,仿佛一根拉到最紧的弦,已经到了极点,随时都可能从中断裂。


    温雪霏笑了笑:“好。”


    她端起碗,握住银匙。


    皇帝的视线紧紧追着她的手。


    女人很快舀起满满一匙,送入嘴里,喉咙动了动,全部咽下。


    她随即舀起第二匙。


    第三匙……


    到第四匙,兴许是太苦了,她终于忍不住蹙了蹙眉,但手上动作分毫未慢,很快舀起第五匙。


    皇帝忽然说:“好了。”


    温雪霏手一顿,抬起眼看着他。


    皇帝伸出手:“拿来吧。”


    温雪霏把碗递出去。


    “让你喝你就真喝?”皇帝似是嫌弃。


    他接过碗,一勺一勺,动作是刻在骨子里的矜贵从容,但并不慢,很快就把剩下的药喝完了。


    这碗漆黑的汤药,就这样,一点一滴消失在温雪霏的视线里。


    “满意了?回去吧,朕要睡了。”皇帝漱了口,拿起矮桌上的拭巾擦过嘴,随意丢在桌上,似是累了。


    温雪霏没说话,默不作声地一样一样把东西收好。


    最后,她又坐回了床边,慢慢地,握住了男人的手。


    掌心相扣,十指交握,缱绻缠绵。


    男人的手很好看,不是那种修长的好看,而是很有力量的好看。手掌宽大,手指粗细均匀,指腹有薄茧,摸起来有些粗粝,手背上青筋分明。在无数暗夜里的欢愉时刻,他的手压着她的手,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看得人脸红。


    “陛下,你是不是快死了。”过了许久,她终于开口。


    男人阴森森地看她一眼。


    温雪霏仿佛没感觉到,自顾自说:“两年前的万寿节,陛下陪嫔妾在听雪轩桂花树下埋了壶桂花酿,还没来得及挖出来喝。”


    皇帝黑着脸:“朕能活到今年万寿节,放心吧。”


    温雪霏说:“陛下之前教我下围棋,我还没学明白呢。”


    皇帝说:“笨成这样,别学了,学不明白。”


    温雪霏想了想:“陛下之前还答应我,要带我去看京郊南山的桃花。”


    皇帝说:“明年就带你去。”


    温雪霏轻声说:“你还说过,要我陪你一辈子,哪都不许去。”


    皇帝:“朕——”


    开口半天,忽然没了下文。


    因他忽然意识到,他再怎样强大厉害,也很大可能是不能陪她一辈子的。


    他今年四十三岁,可她才二十一岁。他和她之间,隔了整整二十二年的光阴。


    他能坐拥万里江山,他也能一手遮天,然而将他和她隔开的,是时间,是生死,是一条任他上天入地也绝不可逾越的巨大鸿沟。


    他觉得他应该冷冷告诉她:朕死了你也是朕的,你也得陪着朕。


    可他看着她饱满光洁的肌肤,整个人像袅袅花枝一般,盛放在秋日薄暮温暖的光影里。


    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良久,他哑着嗓子,淡淡说:“朕若死了,便许你自由。”


    真是稀奇,从来都蛮横不讲理的人,竟开始讲理了。


    眼底忽然一热,起了湿意。她匆匆低下头,把脸贴在了男人的手背上,竭力平稳着声线,说:“好。”


    “等病好了,陛下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皇帝望着窗外,默然不语。


    他这一生,经历过生死,见识过人心,曾一人在长夜里孤身踽踽前行,在万众妖魔中拼杀出血路,也曾于万人之巅低眸俯瞰众生,孑然仰望山川星河。


    繁华一生,亦寂寥一生,欢愉一生,亦无趣一生。


    他没有什么遗憾了。


    如果非要说的话——


    男人低头看着她贴在自己手背上的侧脸,小小白皙的脸孔,浓黑的睫毛像把小扇子一样,时不时扫过他的皮肤,看起来极其乖巧。


    他勾起唇,带着一点不怀好意的笑:“要不,你给朕生个孩子?”


    他的后宫里,生下皇子的女人都没什么好下场,所以他始终不肯让她有孕。


    温雪霏微微抬起头,看向他。


    男人眼底噙着薄薄的笑意,半真半假,似是很正经,又像是很不正经,像是在商量,又好像是在跟她调情。


    他还是喜欢这样逗弄她。


    若是以前,她会瞪回去,可这一刻,温雪霏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说不出,只有一双看着他的眼睛,开始无声地漫起水光。


    他不知道,这样的玩笑,如今她已开不起了。


    皇帝瞧她神色不对,敛了笑,眼神难得地认真起来她,哄她:“没逗你,认真的。”


    眼泪夺眶而出。


    顷刻之间,她泪流满面。


    刻意压抑之下的呼吸凌乱颤抖,她只觉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胸口像破了个大洞,血肉模糊,透着令人窒息的疼痛,她不自觉地蜷缩起身体,把脸深深埋进男人的掌心,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


    她埋在男人手里的面容张着嘴痛哭,拼命压抑着哭腔,无声地做着口型:


    没有以后了……没有以后了啊……


    皇帝怔住了,他很久都没有动。


    “陛下,”女人颤抖的声音传来,带着死死压抑却又像是即将崩溃一般的哭腔,“对不起,对不起……原谅我……”


    原谅什么?


    皇帝想问。


    可他刚动了动唇,还没能发出一个音节,喉咙里猛然涌起一股腥甜,一大口鲜血自他口中喷涌而出。


    源源不断,绵绵不绝。


    皇帝怔怔看着一大片鲜艳刺目的血红色,明白了一切。


    他缓慢地抬头去看她。


    这一刻,他是真的想杀了她。


    目光相接的一瞬间,她的哭声甚至停了一瞬,身体忍不住颤了一下。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眼神一定很吓人,浑身是血的样子一定很可怖,她一定被他吓到了。


    可他不在乎。


    他掀开被子,下床,踉跄着站了起来。


    五脏六腑无一处不疼,他好像感觉不到,一步,一步走向女人。


    她明明怕得要死,却一步未退。


    他走到她面前,看着这张哀戚欲绝的面容,只觉心中从未这样恨过。


    他一把钳住女人的下颌:“现在可以说了,让朕原谅你什么?嗯?”


    她望着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无声地流泪。


    皇帝笑得讥讽:“你不说,朕帮你说。”


    “是让朕原谅你欺骗朕,利用朕,背叛朕,还是原谅你虚情假意,蛇蝎心肠,还是原谅你虚伪自私,两面三刀,还是,原谅你杀了朕?”


    说到最后,男人仰天大笑。


    笑着笑着,脸上竟淌下两行血泪。


    “都不是。”终于,她哑声开口。


    她含泪的眼神清明,坚定:“我生于大梁,长于大梁,大梁予我性命,予我骨血,报仇是我的责任,也是你当年灭梁的报应。我对得起任何人,不需要你的原谅。”


    “我是希望你原谅我——”她看着他,眸光平静中带着深切的悲伤,声音哽咽,“原谅我,不能、不能陪你好好过完这一生。”


    这是她唯一的抱歉。


    话音落地,皇帝看向她的目光瞬间变了。


    下一瞬,仿佛被彻底激怒一般,男人怒不可遏地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


    他用的力气那样大,女人细嫩的皮肤上瞬间出现了深红色的痕迹,可她半分挣扎也没有,只是安然闭上了眼睛。


    皇帝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这么多年过去,他以为兔子长大了,却原来,还是那个倔强认死理的傻兔子。


    他不怪她。


    他只恨他不能把自己的心挖出来,把骨头敲碎,把血流干,把她从他的生命中彻底剥离出去。


    他只想杀了她。


    杀了她,他们一起死,一起解脱。


    男人一寸一寸收紧手指,女人面上浮起痛苦的神色,他唇边勾出愉悦的笑。


    下一瞬,空中划过一道弧光,朝着他的手臂暴闪而过。


    皇帝下意识收手,转头,目光利剑一般直指向来处。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几步远的地方,殿内那尊釉彩大瓶斜后方站了一个人,面容隐在暗处,看不大真切,斜阳残晖透过窗户洒进殿里,在地上拉出一道极长极长的人影。


    清冽的声线带着冷薄的笑意:“陛下,收手吧,留着力气,咱们说说话,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有读者老爷喜欢这对cp吗,我是嗑的挺上头嘤嘤嘤


    第68章 告别


    人影动了动, 缓缓从暗处走出,露出一张肌肤如雪,高眉艳目的女人面孔。


    皇帝认出来人, 不怒反笑:“翊王妃,你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来人正是沈忆。


    她方才扮成温雪霏的丫鬟跟了进来,一直在外间站着, 眼看皇帝要杀了温雪霏, 她这才出手。


    她不急不怒, 不卑不亢:“陛下谬赞。”


    皇帝在床边坐下, 冷笑着道:“朕就知道你是个祸害。朕早该杀了你。”


    沈忆没说话,只是先走过去,将软倒在地上的温雪霏扶到了椅子上。


    皇帝冷眼看着, 自始至终都没再看温雪霏一眼。


    沈忆转过身, 面对皇帝,道:“我今日来,只为让你知道杀你的人是谁,又是为何杀你, 让那些长眠地下的人瞑目。”


    她的声音很平静。苦心筹谋多年,隐姓埋名数日, 事情到这一步, 她即将亲眼看仇人赴死, 大仇得报, 她心里却未起丝毫波澜, 唯余平静。


    皇帝抬眸盯她。


    沈忆心里赞叹, 即便到如此绝境, 即便满身狼狈, 皇帝依旧是那个皇帝, 居高临下,眼中透着冰冷犀利的审视。


    她道:“杀你,是因为你杀我全家,这是七十五条人命,也因为你杀我大梁战士,这是无数条人命,还因为你灭梁之后没有善待我大梁子民,反而置之不理,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皇帝不屑嗤笑:“你怎知朕置之不理?”


    “朕派人过去,去一个,死一个,你们梁人见了朕派过去的官,恨不得生撕了他们,朕还肯派人过去管,已经是对他们天大的宽容。若不是梁地太大,梁人太多,”皇帝的声音透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残忍,“朕早就把你们梁人杀了个一干二净。”


    沈忆沉默地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陛下,我敬佩你的手腕和魄力,可为人君者,怎能没有仁心?”


    “仁心?”皇帝觉得可笑,“朕从前没有,所以活到了现在,朕方才生出半分仁心,结果就被喂了一碗毒药,现在就要死了。”


    “若不是对翊王有仁心,看他实在喜欢你,你以为朕会容你活到现在?你以为你还能勾结朕的妃子,谋害朕?”


    “天真。”


    皇帝眼底透着怜悯,悠然说:“小姑娘,皇帝不是那么好当的。这个位子,最不需要的,就是仁心。”


    沈忆沉默。


    片刻,她抬起眼,平静地开口:“既是这样,那向来我将陛下亲族一应赶尽杀绝,陛下也没有意见了?”


    皇帝盯住她,眼眸逐渐结冰。


    沈忆语气仍然平淡随意:“本来,我只打算杀陛下一人。当年您杀我全家,而我只杀您一人,是因为我有仁心。既然陛下说不需要仁心,那我便斩草除根,索性杀个干净,如何?”


    皇帝森森道:“你敢。”


    沈忆笑了:“我有什么不敢的。”她轻轻挑起眉梢:“陛下,你快死了,你能拿我怎么办?”


    皇帝脸上乌云密布,眼神似要杀人。


    “对了,”沈忆微笑道,“陛下还不知道我是谁吧。”


    “我是梁盛帝和皇后唯一的女儿,永昭公主宋行野。被你杀干净的大梁皇室,就是我的父皇,母后,八位兄长,还有五位姊妹,还有他们的孩子。”


    皇帝没什么反应。


    沈忆一笑:“当然了,陛下不会在乎我是谁,宋行野又是谁,我说这个只是想告诉你,一命换一命,我也不贪多,我也只要大魏皇室七十五条人命。”


    皇帝冷冷道:“痴人说梦。”


    “我知道陛下没有那么多血亲,没关系,可以再生。”


    皇帝眸光滞住。


    沈忆语气轻松:“瑾王殿下已经被废为庶人,好找的很,就从他开始。男人嘛,生孩子简直太容易了,我给他找几十个女人,挨个交//合,挨个生,生下来一个,我在他眼前杀一个。”


    “算上陛下,算上三位殿下,哦,再算上瑾王已经会走路的那对龙凤胎,杀够七十五条人命为止,陛下觉得如何?”


    话音落地,短暂的沉寂。


    随后,砰然一声巨响,直炸得人耳膜嗡鸣。


    皇帝一把抄起床边的瓷碗,狠狠砸了出去,他简直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瓷碗笔直地飞出,一路打碎殿内数件瓷器,噼里啪啦一阵脆响,最后坠在远远的墙角,摔得粉碎。


    气血上涌,喉咙腥甜,他吐了一大口血出来。


    他紧紧攥着床幔,嘶声道:“毒妇!”


    沈忆反问:“这不是陛下教我的吗?怎么,换到陛下自己身上,就受不了了?”


    皇帝无言。


    沈忆慢慢地敛了笑:“陛下,还不肯承认你错了吗?”


    “你若对我一家仁心,放我全家一条生路,哪怕是圈禁,我都未必会站在这里,你若对大梁百姓仁心,给他们一条生路,他们现在也不至于如此憎恶大魏。你太害怕别人抢走你的权力,太害怕失去你的皇位,所以你要赶尽杀绝,可是陛下,并非人人都追求权力,绝大多数人,只想活下去罢了。”


    皇帝又一口血喷出,他哑声道:“朕没错。”


    他的血已经止不住,开始从他的口鼻漫出,他执拗地重复:“朕没有错!”


    男人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鲜血不断从他的五窍涌出,他蜷缩起身子,倒在床边,疼得话都说不清楚,却还是一遍一遍地重复:“朕……没错……”


    “只有这样,才能活下来……”


    “只有这样……才能当上皇帝……”


    沈忆站着,垂眼看他。


    一个可怜的人。


    余光里一道身影向床榻走去。


    沈忆抬起眼,是温雪霏。


    她坐在床边,伸出手拍着皇帝的背,然后扶起他的头,似是想抱着他。


    皇帝疼得整个人意识都不清楚了,却还是挥开她的手:“滚!”


    温雪霏重新抱住他,一下一下抚着他的背。


    他挣脱开:“滚开!别碰我!”


    温雪霏再次抱住他。


    反复多次,男人的手挥动间打到了她的脸,很响亮的一声。


    她仍然抱住他,低哄:“好了,好了。”


    皇帝不动了。


    他的头倒向女人怀里,模糊地低声呓语:“母亲……冷……”


    温雪霏紧紧抱住他,泪水断了线一般落在他脸上,混着鲜血淌下去。


    血水顺着她的衣袖和裙摆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没多久,在她脚下汇聚起一滩血泊。


    不久,皇帝不再出声,无声无息地躺在女人怀里。


    大魏平康三十四年秋,魏仁帝薨。


    他这一生,到死都没有被自己母亲抱过。


    又一滴血落下。


    是温雪霏的,落在了男人眼睛上。


    沈忆遽然色变。


    温雪霏的口鼻竟也开始出血!


    她声音发颤:“嘉禾,怎么回事?你没有服下解毒的药?!”


    她们为了不着痕迹地给皇帝下毒,一共做了两件事。


    其一,便是温雪霏侍疾带去的药,每一次都只非常谨慎轻微地加重了其中白附子的用量。


    其二,便是温雪霏熏的香。这并不是普通的香,其中加了一味只有梁地才能采到的雪山上的绝叶花花粉,沈忆八月曾向太医院要的阿胶红糖,其实是托人秘密送进来的绝叶花花粉。


    绝叶花本身无毒,但与白附子相遇,会产生剧毒,若是每日一点点,郁结在人体,天长日久,便会因五脏六腑衰竭而亡,看起来和自然死亡没有半分区别,不会有人发现皇帝是中毒而死。


    可就在今日早上,沈忆想起季祐风昨夜似乎问她红糖一事,疑心季祐风已经开始怀疑她,不得不将计划提前,让温雪霏送来一碗将毒性催发的药。


    这碗药里,含了大量白附子。


    温雪霏为了让皇帝多接触到绝叶花香,日日熏香,皮肤肌理里早就含了大量的绝叶花素,若皇帝让她试毒,她饮下这碗药,必死无疑。


    因此沈忆准备了一副解白附子毒性的药方给温雪霏,让她提前饮下。


    可看如今这情景——她可能并没有喝。


    温雪霏抬起头,面色惨白,唇边一抹浓艳血色,衬得她面容灼灼明丽,她轻声说:“阿野……很早以前,我就没有家人了。”


    “陛下他……待我很好,这么多年,我只有他,他也只有我。”


    “他欠我的,我欠他的……已经算不清了……”


    “那我呢?”


    冷寂的大殿忽然回荡起一道清冷的嗓音。


    这里竟还有人!


    沈忆心神俱震,立刻回过头去。


    竟是梁颂!


    温雪霏怔住了。


    男人向前走去,一步一步,脚步缓慢凝涩,问她:“温嘉禾,那我呢?我算什么?”


    苍青色宽大袍袖轻飘飘拂过沈忆,沈忆看着男人清瘦如竹的背影,心底划过一丝奇异的感觉。


    昔日记忆一一掠过心头。


    茶楼里,她问他手臂上的疤痕,他答:“幼年家中失火,不小心被烧伤了。”


    刑部大牢后门,他不遗余力帮她转移秦峰青,一字都没有多问,春日下的一张面孔惨白惨白,毫无血色。


    骊阴行宫,他神色冷冽,一双贯来握书的手执弓搭箭,一箭双雕,救下温雪霏。


    她从小到大认识的人里,只有一个人有如此精妙的箭法。


    沈忆的脸色渐渐白了下去。


    空气中浮起一声寥落的嗤笑:“你认不出我了。”


    他问:“秘密送信给我,叫我来太极殿的人,难道不是你么?”


    温雪霏点头,片刻,低声唤道:“阿清哥哥。”


    沈忆彻底呆住了。


    眼前的梁颂竟然真的是她的小哥哥,宋玟清。


    他竟没有死!


    她方才有了猜测之后还不是很确定,因为梁颂和宋玟清的长相完全不同,可温雪霏也认出他了,那便一定不会有错。


    当年,这两人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意,只差最后那么一点……就能结为夫妻。


    造化弄人。


    沈忆面上的喜色渐渐淡了下去。


    梁颂看着女人口鼻缓慢淌下的血色,怔住。


    温雪霏仰头看着他:“阿清哥哥,走吧,忘了我。”


    “我今日叫你来,一是让你报仇,二是……同你告别。”


    梁颂静立默然不语,良久,他强压下胸口翻腾的隐痛,伸出手:“走,我带你去解毒。”


    女人摇摇头。


    沉寂良久。


    梁颂问:“你爱他?”


    声音很轻。


    温雪霏答:“我爱他。”


    语气坚定。


    唇边止不住地溢出一抹苦涩,梁颂问:“那我算什么?”


    他挥手一把撕下人皮面具,悲切道:“那我算什么!”


    一片死寂。


    温雪霏和沈忆面上同时出现了难以置信的惊恐。


    没有一个人在看到这样一张脸的时候会不害怕。


    男人的脸,左半边长眉秀目,鼻梁英挺,端的是面如冠玉,俊美无俦。


    可他的右半边,密密麻麻都是凸起的盘虬,凹凸不平,皮肤是深浅不一的紫红色,除了眼睛,无一处完好的皮肤。


    这样反差强烈的两张半脸组合在一起,叫人更觉阴森可怖。


    “害怕吗?”男人露出一个笑容,左右脸仿佛同时诡异地蠕动了一下。


    温雪霏说不出话。


    梁颂平静地说:“魏军攻破皇宫那日,我为了装死躲过魏军搜捕,倒在火海里,生生被火烧了半边脸和半边身子,才爬起来逃了出去。”


    “我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都拜他所赐,”他大笑着落泪,抬手指向皇帝,“嘉娘,你现在同我说,你爱他?”


    金乌西坠,殿内残阳光影里,响起一声凄怆。


    他那曾经看他一眼就害羞得粉颊生晕的嘉娘。


    他那鼓足勇气,大胆坚定地说想嫁给他的嘉娘。


    他那被选为和亲公主,泪水涟涟,挥手朝他诀别的嘉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他亲口为她定下这个名字。


    他盼着她归来。


    可他的嘉娘,在那个春日里踏着漫山遍野的淡绿浅草杳然而去,再也没能归来。


    心口钝痛,尤甚当年置身火海中,闻着自己血肉烧焦的味道,伴随着无穷无尽的恐惧独自死死咬牙坚持。


    良久,紧咬的牙关间溢出一声不甘的低喃:“为什么?”


    为什么要如此待他?


    温雪霏流下泪,只能说:“殿下,对不起。”


    那年春雨如酥,她抱着书卷被人推进街边的泥洼,脏污泥点溅满衣裙,她没站稳,一脚踉跄跌入少年伞下。


    而少年从此跌入她梦境。


    梦里春雨蒙蒙,少年风骨濯濯,温和隽秀,抬起纸伞下一双明眸,含笑唤她嘉娘。


    她这一生,终究是辜负了她的少年郎。


    眼睛似乎已经干涸,她觉得有点累,坐着阖上了眼。


    青衣人影慢慢弯下腰,坐在冰凉的地面上,靠着桌案,背对床榻。


    男人微仰着头,望着高高的梁脊,空荡荡的声音响起:“无妨,你不愿走,我陪你。”


    他嗓音沙哑,透着惘然:“当年我与你同游上元灯节,你买了一对儿幼兔,一公一母,还记得吗?”


    “你给公的取名阿清,母的取名嘉娘,说让他俩长大一点就成亲,然后一直在一起,就像你和我一样。”


    “我当时逗你,问你成亲之后,在一起干什么,你只管笑不说话,扑过来追着打我……嘉娘,你不晓得你害羞起来有多美。”


    “可后来还没成亲,笼子门没关好,嘉娘走丢了,你在院子里找了好久也没找到,哭得特别伤心。我说再给你买一对儿,你不要,你说再买一对儿就不是嘉娘和阿清了。”


    身后悄无声息。


    泪水滚过面庞,男人声线颤抖:“嘉娘,我真后悔没找回那只兔子。”


    后来数年,他做过无数个一模一样的梦,梦里,他一直在不知疲倦地找那只叫嘉娘的兔子。


    可是任凭他声嘶力竭,哭号呐喊,兔子始终没回来。


    一别数年。


    他终于找到了那只走丢的小兔子。


    他终于彻底弄丢了那只小兔子-


    沈忆扶着梁颂走出密道。


    宫中鲜有人知,从太极殿到听雪轩,有一条密道,是单向的,只能从太极殿进到听雪轩,反过来则不可以。


    皇帝没了动静,很快会有人来查看,他们不能在太极殿待太久,更不能从太极殿的大门走出去。温雪霏行动前同沈忆提过这条密道,沈忆便带着梁颂走了这里。


    今日是个大晴天,入夜天却漆黑一片,连一颗星子也无,沉重浓黑的夜幕倒挂下来,低低地压在皇城连绵转折的殿脊上,闷得人喘不过气来。


    趁着夜色,二人匆匆出宫。


    沈忆不放心,一直把梁颂送到梁宅门前。


    旧宅门前的黄纸灯笼拢下一圈黯淡发散的光晕,秋风卷起焦黄的落叶,在空中打着旋儿,萧索的螽斯声孱弱地嗡鸣,织出满地冷寂的秋光。


    沈忆借着灯笼的光,仰头看着梁颂。


    他已经重新带好人皮面具,面色又恢复了没有血色的惨白,完全看不出来他什么神色,心里又在想什么。


    “夜深了,回府罢。”男人迈上宅门前的台阶。


    沈忆说好,脚下不动,看着他走。


    一个踉跄,男人的袍袖抖露出惨淡的悲伤,修长清瘦的身子晃了一下,仿佛玉树倾颓,瘦梅折坠。


    他很快稳住了身形。


    沈忆看着他,在他将要迈进门时喊了声:“哥哥。”


    男人止住步子,没有回头。


    她轻声说:“哥哥,阿野今日很高兴,不是因为杀了皇帝报仇高兴,而是因为阿野终于又有亲人了。”


    “哥哥,你如今,是阿野唯一的亲人了。”


    “我明白。”男人向后侧了下脸,露出一截瘦削的下颌,低郁的语调随风送来,“放心吧,我不会做傻事。”


    沈忆放下心。她的小哥哥既然这样说,那就一定做得到。


    她站在阶下,目送男人一步深一步浅,摇摇欲坠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后。


    她凝目片刻。


    这世上唯有情债和仇债,是永远也算不清楚的。


    无边落木萧萧下。


    沈忆转身上了马车。


    车轴转动,马车飞快驶入京城落拓萧瑟的漫长秋夜。


    几乎与此同时,绣着云纹的锦靴踏入安静的寝殿。


    殿内一人也无,只有男人和他身边的太监总管。


    季祐风瞥了眼床榻,看见是相拥的两道人影,长眉微挑。


    “今日都谁来过?”他问。


    秦德安答:“只有温婕妤和她的丫鬟,还有梁颂梁大人。”


    梁颂?他来这里干什么?


    疑虑一闪而过,季祐风敛起思绪,道:“有劳公公今日掌控内外,果真是一只苍蝇也别想逃过公公的眼睛。”


    秦德安一脸受宠若惊,若是以前,他听过笑笑应付两句就算了,可眼前这位身份马上就变了,他可不敢敷衍,当即连声道:“殿下客气。”


    季祐风道:“孤说话算话,秦公公既然想安享晚年,明日便可出宫了。”


    秦德安一怔,欢喜得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跪下来感激涕零道:“奴才、奴才多谢殿下恩赏!”


    季祐风淡笑着点头。


    随即话锋一转:“不过在这之前,孤要问您一件事,希望您如实说。”


    秦德安神色微变,没说话。


    果然,季祐风问:“孤的母妃萧氏,当真是病逝吗?”


    男人清亮温和的眼睛低垂着凝在他面上,面容不悲不喜,若是眉间点上一粒朱砂,几可作观音像。


    可秦德安只感觉到了巨大的恐惧。


    因为他无比清楚,就在刚刚,这个男人看着他的亲生父亲被人毒害,却无动于衷,甚至在背后推波助澜。


    他没有他父亲那样迫人的威压,可他和他父亲一样无情。


    老太监低下头,他骗不了他,只能说实话。


    他艰难道:“陛下不允许生下皇子的后妃活着。”


    他苍白地加了一句:“不止是殿下的母妃。”


    寂然良久。


    空旷无声的大殿,倏而一声轻笑。


    秦德安毛骨悚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男人说:“下去吧。”


    他如蒙大赦,磕了头起身,飞快倒退着离开。


    季祐风朝床榻走去,最后站在几步远的位置,看着皇帝。


    殿内只点了一盏顶上的六角宫灯,暖融柔和的光洒下来,影影绰绰地映在床铺上。两人的血已经干涸,变成浓稠的深红色,像一团红线,将两人紧密地缠绕捆绑。


    男人撩起衣袍下摆,跪下,一叩首。


    父皇,别怪儿子。


    儿子不能没有母亲。


    二叩首。


    儿子也不能没有她。


    三叩首。


    但儿子可以没有你。


    男人直起上半身,长久跪立,凝眸榻上。


    您于儿子,是君,是师,唯独不是父。


    今生缘浅。


    望来世,别再做父子。


    男人撩袍而起,转身,背对皇帝,一步踏出殿外。


    他静立于门外高高丹陛之上。


    秋日的夜清冷,肃杀,广阔。


    苍穹倒挂,夜幕低垂,风拂过檐角宫铃,叮呤作响,远眺而去,整个绵延巍峨的皇城在他眼前毫无保留地铺开。


    这是他的天下。


    他凝眸望向皇城东门,翊王府静静矗立,他的妻在那里。


    这是他的家。


    未来在他眼前铺开,这是焕然一新的空白画卷,众多色彩,山水人物,在等着他逐一填补。


    常年病弱的身体仿佛忽然之间注入了使不完的力气,他如获新生。


    一阵凉风灌进来,男人猛然开始剧烈地咳嗽。


    廊下的季安取过薄氅,上前披在他肩头。


    退下时,季安无意间瞥见男人的袖口,眸光遽然一凝。


    季祐风拢好大氅,放下手,神情平淡地远望,吩咐:“宣几位阁老入宫。”


    一个时辰后。


    一声厚重深远的罄音响彻京城秋夜。


    沈忆握着书,抬起头。


    同一时刻,沈府,落叶飞散,流光成线,男人身姿不停,剑气不止。


    皇城内外,无数人抬头,遥遥望向同一个方向。


    钟声响了四十五下。


    大魏平康三十四年九月初五,魏仁帝薨。


    【作者有话要说】


    一点执念,想给所有人一个结局,感谢各位读者bb的包容(鞠躬)


    至此,副cp和剧情线基本全部结束,接下来就是忆姐、淮哥和短命哥三人狗血大混战,敬请期待!(再次鞠躬)


    第69章 丧典


    深夜忽来一场急雨。秋雨滴答在屋脊瓦片, 梧桐叶落了一地。


    沈忆听着雨滴声,睡得很安稳。


    一夜无梦。翌日天朗气清,凉风舒畅。


    季祐风昨夜未归, 歇在了宫里,清晨让宫里太监来给沈忆传话,他这几日不回府了。


    沈忆没多想。


    皇帝驾崩, 单是丧仪就是个大事, 更别说还有新皇登基大典, 还要打理朝政, 季祐风直接歇在宫里也正常。


    沈忆用过早膳,套了马车,准备去梁宅看看宋玟清。


    当年宋玟清和温雪霏浓情蜜意, 是直奔着谈婚论嫁去的。父皇原本不同意让一个妾室所出的宗室女做宋玟清的正妃, 可宋玟清硬是不肯退让,求了皇帝一个月,一点一点磨化了父皇的心肠,一句一句求软了父皇的耳根, 最后才终于换来了一个点头。


    本以为能从此长相厮守,谁知骤逢惊变, 两人硬生生分开, 一南一北, 万里山水永隔。


    这么多年下来, 温雪霏早就成了宋玟清的一点执念, 一块心病。


    结果昨日, 他亲耳听温雪霏对他说爱上了他的仇人。


    接下来这段时间是他最难熬的日子, 她得陪着他。


    马车到了梁宅, 阿宋去叫门, 门房小厮出来,作了一揖,道:“夫人可是来找我们家大人的?不巧的很,昨夜急召,大人连夜入宫去了。”


    梁颂竟也被召去了宫里?皇帝驾崩,季祐风召见的该是内阁,梁颂一介大理寺卿怎的也进宫去了。


    沈忆顺嘴多问了一句:“你可知道你家大人是因何事入宫?”


    小厮道:“说是侍疾。”


    沈忆微微一顿,面色不显半分惊动,含笑道:“多谢小哥告知。”


    带上阿宋坐回马车里,她径直吩咐车夫:“去皇宫。”


    如今皇宫里,太后死了,皇帝死了,皇后死了,还能侍谁的疾?


    只能是季祐风的。


    她道他是政事繁忙,谁曾想,竟是诓她。


    到了宫门前,阿宋出示翊王府的腰牌,向守卫禀明身份和来意。


    禁军守卫一听是翊王妃亲临,不敢有丝毫怠慢,赶紧一路跑着去通传了。


    偌大皇城,这样一级一级通传上去是最费时间的,可饶是如此,仅仅不到两刻钟,季安的身影就出现在了宫门前。


    沈忆没等到守卫放行,却等来了季安,心知他必定有话要说,便撩起车窗帘子,露出了脸。


    果然,季安朝她行过礼,为难道:“王妃,殿下只是着了凉,昨夜吃过药已经好多了,过两天就能回府,您何苦跑这一趟,回去吧。”


    沈忆垂眸看他,半响,淡淡道:“若我一定要去呢?”


    季安仰目与她对上视线,额上渐渐渗出汗来。


    帘后的女人乌鬓高耸,如云盘回,肤色冷白,高眉凤目,分明妆色极淡,首饰亦极尽简单,不过鬓间三支白玉簪,双耳一对银宝琵琶耳坠,可顾盼之间,冷丽逼人,叫人不敢直视。


    虽然沈忆不过嫁入王府将将半年,可季安已经对这位王妃的性子有了深刻印象。


    ——这实在是个极有主见的女人,一般人轻易动摇不了她的想法。


    他垂下头:“王妃何苦叫殿下为难。”


    沈忆语气很和缓:“怎么,他不想看见我?”


    季安语塞。


    他在殿下身边服侍多年,对其心思也能大致揣摩一二。虽然他不知道殿下为什么不让沈忆去看她,但他知道,绝对不会是因为不想看见沈忆。


    他这厢还在想如何回话,沈忆已经放下车窗帘子:“带路吧。”


    季安没法子,只好吩咐禁军让行,引着马车进了皇宫。


    御书房。


    明黄的床帐里,男人背后垫着金丝软枕坐在床上,身前放着檀木小几,上面摞了高高一叠奏折。


    他执着朱笔,一边批折子一边听立在床前的礼部侍郎郭肃奏对,不时开口询问几句。


    偶尔气血上涌,忍不住握拳在唇边低咳几声。


    郭肃微微一顿,面露担忧:“殿下的身子——”


    季祐风挥挥手,示意他继续说。


    这时,新上任的内侍总管李交泰弯着腰进来,站在床边低声道:“殿下,王妃来了。”


    季祐风一怔。


    片刻,他搁下笔:“请王妃进来。”又对郭肃道:“有劳大人在偏殿稍等片刻。”


    李交泰引着郭肃出去了。


    季祐风向后靠在软枕上,微微阖眸。


    吱呀一声门开,从门口隐隐传来三人互相见礼的话音,女人清冷的声线低低传来,时断时续,随后沉闷一声砰响,门关,寂静的大殿里响起轻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季祐风睁开眼,转头。


    脚步声忽然停在那扇山水隔断屏风前,他的心跳停了一下。


    下一刻,投在屏风上的纤长身影缓缓转过来,视野里出现他熟悉的面容。


    女人乌发黑眸,雪肤莹莹有光,走进来的一瞬间,整间屋子仿佛都变得明亮。


    季祐风怔然看她,明明只是一夜未见,怎么会在这一瞬间,忽然想她想到了极点。


    沈忆看着他挑眉:“殿下如今连生病都不告诉我,我还以为殿下是厌倦我了。”


    季祐风回过神,看见她似笑非笑的神色,心知自己方才那痴态必然被她尽收眼底,不由赧然道:“不是什么大病,将养几日便好了,何苦告诉你,还麻烦你亲自过来走一趟。”


    沈忆看着男人比往日还要苍白的脸色,轻声说:“殿下还打算瞒着我吗?”


    季祐风微顿。


    沈忆道:“来的路上我已问过季安,太医说你是入秋旧疾复发,已经好几日了,若再不安心修养,将于寿命有损。”


    她平静地问:“殿下,你现在不告诉我,是想等你病入膏肓药石罔然了,再来通知我见你最后一面吗?”


    季祐风的心猛然一紧,怔然无言片刻,道:“阿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不愿麻烦你……”


    “殿下,”沈忆语气沉下来,“你究竟有没有把我当你的妻子。”


    季祐风心头一震,沉默下来。


    沈忆看着他的眼睛,神色认真,一字一句地道:“殿下,你生病了,我会担心,会替你难受,唯独不会觉得麻烦。我们是夫妻,夫妻之间,不存在麻烦。”


    季祐风望着她,心口仿佛被什么堵住了,闷涩酸胀,良久,他感觉到自己在面对沈忆时仅存的体面也摇摇欲坠,即将崩塌,立刻匆匆转开了脸。


    淡淡幽香忽然盈了满怀。


    温热的呼吸拂过他耳畔,嗓音低柔:“殿下,我说过,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相信我,好不好?”


    男人眨了一下眼,又眨了一下。


    许久,他抬手抱住她的身子,双臂交叠,不留一丝缝隙,手掌抚在她的脑后,低哑清晰地说:“好。”


    沈忆摸了摸他的头。


    她柔声同他商量:“那答应我,把政事放一放,先好好养病。”


    季祐风轻叹:“阿忆,我的登基大典和你的封后大典都能推后,父皇的丧仪可等不得,礼部的郭肃还有一堆事等着我给拿主意。”


    沈忆思索片刻,道:“那不如,礼部这些丧仪,登基大典和封后大典的事都交给我来处理,你就负责日常国事,怎么样?”


    季祐风难掩惊诧:“你来处理?”


    沈忆把头从他肩膀上移开,直起身子:“是,不然怎么为你分担?这是最直接的法子了。”


    季祐风垂眸不语。


    沈忆笑道:“殿下别担心,等这段时间过去,殿下身子见好,我就不再管了。”


    季祐风抬起眼:“阿忆,我不是担心这个,我是担心这么多事情,你一个闺阁女子……”


    “殿下,”沈忆扬了扬眉,“女子怎么了,你可不要小瞧我,我对礼法的熟悉不一定比你少。”


    季祐风仰头看着她,忽然有些恍惚,好像又回到那时在帝巳城,他说她一个女儿家,不好跟着他和沈聿去孔雀楼冒险,那时她也是这样不服气,笑眯眯地同他说:“殿下可不要小瞧女子哦。”


    少女眉目炽丽,明媚飞扬,连周身空气都是鲜活蓬勃的。


    他爱极了这样的她。


    “好吧。”季祐风也笑,“若是撑不下去了,可别哭着回来找我。”


    沈忆道:“才不会呢,你且等着看吧。”


    她站起身:“殿下批折子吧,累了就歇息一会,我这就去寻郭大人。”


    她倒是说干就干,风风火火,毫不怯场。季祐风又笑了下,应了声好。


    沈忆弯下腰仔细给他掖好被角,又检查了门窗,确认一丝风都透不进来。


    季祐风一直看着她。


    沈忆转身离开,轻快的脚步声渐渐走远。


    男人的视线穿过那方屏风,久久停留在那抹身影上,直到彻底消失,他才收回目光。


    沈忆到了外间,先吩咐底下人把书案收拾打理出来,趁着宫女在打扫的功夫,她让李交泰把郭肃从偏殿请来,同他见了一面。


    郭肃听说是翊王妃请他过来,揣着满腹疑惑过来了。


    到了殿里,只见女人坐于美人榻上,手捧香茗,虽然看得出是位难得一见的美人,可除去视觉的美观性,这坐姿并不算多么端庄娴淑。


    他曾听闻,翊王妃是沈庭植的养女,出身乡野破落户,身份卑微贫贱,虽然一朝飞上枝头变成了凤凰,可骨子里还是只粗俗不堪的野麻雀。


    当即两道浓眉深深皱起,行了礼,问:“王妃找臣过来,所为何事?”


    话音落下,便见女人抬起一双明眸,含笑看他,悠然道:“殿下身体抱恙,已允准我接手先帝丧典还有之后的登基大典和封后大典,郭大人,日后有事,你来找我商议即可。”


    脑中犹如一道惊雷滚过,郭肃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荒唐!


    大魏自开国以来,女人连官都没做过,更何况是执掌朝堂,指点江山?!


    “臣——”


    沈忆一口打断他:“大人若不信,殿下就在里面,你可自行去问。”


    郭肃沉默片刻,最终还是没迈开步子。


    沈忆既然敢说,他去了也只会是自讨没趣,说不定还会被新帝新后同时在心里记上一笔,倒不如正常议事,沈忆听不懂,到时自然知难而退。


    打定了主意,郭肃清清嗓子,道:“臣不敢,既然是王妃主事,那臣先将丧典大致流程为王妃讲解一遍,再请您指点其中几处疑惑。”


    一句“指点”,沈忆把这里头的嘲讽挖苦听的真真切切,她眉目不动,只淡笑道:“有劳大人,请。”


    郭肃沉声讲来。


    皇帝丧典乃是国丧,其中礼节之繁复,流程之复杂,工程之浩大,讲一天一夜都讲不完,而这翊王妃不过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乡野丫头,只怕连皇陵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给他半个时辰,看他不把她讲得眼冒金星,头晕眼花,哭爹喊娘!


    半个时辰后。


    郭肃讲得口干舌燥,站得头晕眼花,意识朦胧间,忽听一道清泠声线,穿过耳膜,直击他灵台:“停一下。”


    郭肃心神一凛,喜意浮上心尖,赶忙低头。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王妃终于听不下去了?


    只见女子双眸清亮,悠然坐于美人榻上,淡声道:“郭大人,你讲错了,应该是先将梓宫停放在陵寝方城前的月台上的芦殿,再由皇帝致哀祭酒,你说反了。”


    郭肃:“……”


    他这才反应过来,他的确是讲错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他看着女子似笑非笑的一双清冷明眸,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她不仅没被他讲倒,也没有被他唬住,甚至一下听出他话中错漏,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这位翊王妃根本不是传言中的那样粗鄙不堪,至少她对于大多数人根本从未接触过的皇帝丧仪,堪称了如指掌。


    正尴尬之时,沈忆微微一笑,温声道:“大人站着讲了许久,想必也累坏了,这才神思恍惚一时口误,大人坐下讲就好。”


    说着,吩咐人来给他看座添茶。


    短短几息之间,郭肃先是感觉到有如冬雨般的冷寒,接着便是春风细雨润物无声般将他安抚。


    脸颊烧了起来。


    此番是他先入为主,听信流言,轻视了翊王妃。


    当即再不敢再生出半分怠慢之心,认真开始同沈忆讨论丧典。


    他提了几个问题,只见沈忆三言两语,皆能问到要害,并总能一针见血地给他提到能助他解决问题的司属。


    郭肃已不是惊讶。


    而是震撼。


    因为沈忆所展现出来的看待问题的角度,说明她已经不仅仅只是了解丧典的礼法章程。


    她甚至已经完全、彻底地掌握了一个王朝运作周转的规律。


    可……这明明是只有接受过正统储君教育的皇子,才有可能会的东西。


    可现在,它出现在了一个据说是乡野村妇出身的年轻女人身上。


    实在是匪夷所思,天方夜谭!


    郭肃哪里知道,早在近十年前,沈忆的父皇便已经将她严格按照继位人的标准进行培养,他教给沈忆的第一件事,就是丧典和登基大典。


    因为这是每一位新皇在开始属于他的时代之前,必须完成的第一件事。


    这是旧人和新人的接替,是王朝的更迭,亦是新帝的第一次考验和蜕变。


    沈忆一开始的起点,就是这万人之巅,九五至尊。


    站的高度不同,思考问题的方式和角度自然不同,这是沈忆在少时打下的基奠,已经深深刻在她的骨髓,融入她的骨血。


    只待一朝来到用武之地,便可一鸣惊人,大放光彩。


    一番奏对,郭肃拧着眉来,软着腿走。


    他身后,沈忆淡笑了下。


    她如何看不出郭肃藏在眼里的轻蔑,只是解释无益,只有拿出真本事让他心服口服才是最要紧的。


    书案早已收拾好,沈忆起身挪了过去。


    丧典的确是桩大事,她今天全靠啃以前的老本才能唬住郭肃,可以后随着丧典推进,只会有越来越复杂的事情,她不能怠慢,必得再补一补大魏的丧典礼仪和官制。


    沈忆执起方才吩咐李交泰寻来的书卷,细细读了起来。


    她一手执卷,一手执笔,时而凝神思索,时而提笔记录。


    不知不觉,秋日高悬,阳光透过窗扇泼洒进来,一地明亮光河。


    门外人影来往。


    一把低沉的男人嗓音随风送入殿内。


    沈忆笔尖倏然一顿。


    风止树静。


    耳边只剩下平缓有力的脚步声,愈来愈近。


    沈忆一动不动,从脖子连着脊背到尾椎,僵成一片,她不敢回头。


    顷刻,脚步声又渐渐远去了。


    失焦的视野逐渐清晰,手下的宣纸上,赫然如牛眼般大的一个墨点。


    她可以在季祐风面前冷静而完美地扮演一个嘘寒问暖的妻子,自以为骗过自己。


    却会仅仅因为他一道模糊的嗓音,几声脚步,方寸大乱,懵然不觉。


    垂眸看墨点许久,沈忆慢慢地拿起纸,收拢手掌,攥皱,握紧。


    抬手,丢进了字纸篓。


    第70章 无憾


    沈聿来找季祐风回禀神策军兵马使兼大内总管王俨贪污军饷一事。


    季祐风一一看过口供证词, 眼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证据一样一样,条理清楚,确凿无疑, 绝不是一朝半夕可以准备好的,沈聿必然早就开始查王俨了。


    多年来,王俨在神策军中阴奉阳违, 私吞军饷, 利用职权之便卖职鬻官, 把整个神策营搅得乌烟瘴气, 早已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事情,季祐风亦有所耳闻。


    更何况,多年前沈庭植征战大梁, 辛苦得胜归来, 却被王俨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兵马使夺去了一把手的位置,自那时起,王俨和沈家就结下了死仇。


    可沈聿硬是多年隐忍不发,直到皇帝驾崩, 王俨没了背后最大的靠山,才拿出证据。


    一招制敌, 一击致命, 快, 稳, 准, 狠。


    这样的人, 若能为他所用, 必是一把利刃, 可若是起了异心……必成大患。


    季祐风不动声色, 心中思绪半点没写到脸上,温声道:“孤知道了,辛苦连卿费心搜证,孤立即着人查办,若情况属实,你放心,孤绝不姑息。”


    得了他明确表态,沈聿面上仍不见喜色,神情淡淡的,只点头称是。


    季祐风啜口茶,瞥他一眼,忽然道:“阿忆就在外间,来的时候你可曾见过了?你们兄妹二人得有一段日子没见过了吧,你瞧我,阿忆没提,我竟也忘了多让她回娘家看看……”


    沈聿终于抬起眼。


    他进殿的时候看见她了,甚至意识还没反应过来,视线已经钉在了她身上。


    窗外碧空如洗,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洒进来,空气中飘浮着淡金色光尘,她静坐其间,低头伏案翻着书卷。皇帝大丧,她打扮得素净,穿了一件白牡丹暗纹的广袖流仙裙,腰间一根飘带盈盈一束,留给他一个纤细安静的身影,只能看到一点下巴和脸颊的弧度,微凝的眉眼透着专注。漫长岁月倥偬而过,沧海桑田,唯有这一刻缓慢静好,她似乎又瘦了。


    他进宫的时候听守门禁卫说了,翊王生病不愿麻烦翊王妃,王妃不顾阻拦,执意进宫陪伴。


    此刻见到季祐风,男人卧病在床,面容苍白,还是能瞧得出病气,可眉目熠熠,很有神采。


    人真正高兴的时候,是藏不住的。


    眼睛忽然一瞬间的刺痛。


    沈聿垂下眼,阻隔掉男人的面容,忽略季祐风那句大有意味的“阿忆没提”,拱手道了句:“劳殿下挂心,家中一切安好,臣还有公务在身,先行告退。”


    季祐风笑意一深:“连卿慢走。”


    从内室出来,沈聿侧头望了一眼。


    书案上纸笔都还在,只不见了案前那道身影。


    他回过头,迈出殿门。


    秋光给远处绵延的红瓦蒙上一层古旧发黄的光晕,焦枯的落叶飘来,落在他脚下,凉风入体,不知不觉,时令竟已是深秋。


    廊下不远处两个洒扫的丫鬟窃窃私语。


    “殿下和王妃感情真好,听说殿下一开始想瞒着王妃生病的事,王妃还因为这个生气了呢。”


    “可不是呢,王妃对殿下真上心,这不,刚刚又亲自去御膳房给殿下准备补粥去了。”


    说着说着,两人嗬嗬笑起来。


    原来耳力太好有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事。


    男人面无表情地收回毫无焦点的视线,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停下脚步,站在了殿门口。


    仿佛是在等谁。


    察觉到自己这隐秘的心思,沈聿迈开步子准备离开。


    刚走了一步,脚步忽然一顿。


    迎面走来两个人。


    前面的女子身形窈窕,宽大的袖子和裙摆随风飘飘,清容仙姿。她从禁廷漫天无际的秋光之中走来,一字未说,他面前的整个秋天都灵动欢腾起来。


    现在走已经来不及了,沈聿没再动,看着她一步一步走来,最终在自己身前几步远的地方站定。


    刚刚好的距离,近一步则暧昧,远一步则疏离。


    沈忆缓缓抬起头,脸上挂着浅笑:“多日不见,兄长的伤可好些了?”


    疏离客气。


    “嗯,已经痊愈了。”沈聿低头看着她,“王妃近来可好?”


    负在身后的手紧紧攥着。


    沈忆轻轻点头:“我很好。”


    沉默半响,沈聿说:“还未恭喜王妃,终于得偿所愿。”


    沈忆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沈聿指的是皇帝驾崩的事情。


    或许在他眼里,自己如今婚姻和谐,大仇得报,又即将成为无上尊荣的皇后,便是得偿所愿了吧。


    沈忆牵出一个笑容,只是这笑有些无力:“多谢兄长。”


    沈聿点点头,望了眼阿宋手上的食盒:“进去吧,再过一会粥凉了。”


    没等她回应,他转过身。


    “兄长——”她忽然唤住他。


    男人身形顿了片刻,回过身来,看着她。


    “我有件事想问你。”袖底的手指掐进掌心,她深吸口气,鼓起勇气看着男人的眼睛,声线不自觉绷紧了。


    “——你吃芫荽吗?”


    时间忽然变得很慢。


    沈聿清楚看到她额头慢慢渗出的汗,在阳光下晶莹一片,看到她眼底的紧张,害怕和犹疑,看到她胸口没了起伏,僵着身体,屏着呼吸等他一个答案。


    他知道,这是她最后的确认。


    沈聿想了很多。


    他想起那次他被捅了个对穿,她伏在他血流不止的身子上哭,最后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眼神坚定,对他说:“等我当上女帝,你来梁国,我嫁给你,你做我最能干得力的王夫,我们再也不分开。”


    他当时说好。


    他想起他离开大梁的前一夜,暴雨如注,雨水顺着屋脊淌下,浇在地上溅起一簇簇的水花,她冒雨而来,手中一把被风吹坏的伞,浑身都湿透,嘶哑着嗓子一遍一遍拍他的门,直到失望彻底,向漆黑窗扇后的他投来冰冷决绝的一瞥,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想起他不眠不休疾驰数日,终于赶到大梁上京,魏军已经攻破城门,眼前曾回荡着她清悦笑声的皇宫化为焦黑的废墟,血河在地上蜿蜒流淌,尸山堆叠,人间炼狱。


    他于她而言,是苦痛折磨,是深渊地狱,是往后漫漫余生的负累。


    所有罪孽,由他一人来偿还背负足矣,无需让她知道。


    季祐风很喜欢她,他看得出来。


    他会把她照顾得很好,她往后余生,会平稳安乐,健康顺遂。


    这样很好。


    如此,他亦无憾了。


    “还好,可以当配菜吃一些,”他淡笑了下,眼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他否认了。


    沈忆一时恍惚。


    男人的反应太过自然,她看不出一丝一毫掩饰的痕迹。


    或许,是她真的多心了也不一定。


    沈忆觉得自己应该松一口气,可从发梢到指尖,身体每一个地方都沉甸甸的,她应该笑一下作为回应,可嘴角无论如何都扬不起来。


    因为这样的话,她和他,就真的到此为止,真的只能这样了吧。


    那就……这样吧。


    沈忆望着男人的方向,视线却无法聚焦,仿佛穿过他看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声音也是轻飘飘的:“那你好好照顾自己,若是有朝一日回心转意,有了喜欢的女子,来同我说,我给你们赐婚。”


    她在说什么。


    可男人点头说好。


    他的声线低沉清晰,沈忆的视线慢慢有了焦点,他还站在原地,冷静安稳的模样,让人心安,仿佛永远不会出错。


    你看,他也同意这样是对的。


    一切思绪忽然都有了着落。


    沈忆望着男人冷峻俊美的面容,慢慢笑了起来,是很轻松,很踏实的笑:“好,那就这样。”


    “嗯。”他轻声说,把所有不舍藏起埋在心里,也笑着看她。


    廊前云卷云舒,雁过无声,风静叶落,这是禁廷一个深远辽阔的秋日,他和她相视一笑。


    殿内。


    一道身影静静伫立,远远望着殿门前的两人,良久,慢慢转身走回内室。


    阿忆说过,让他信她。


    他信她。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我要是在这里标全文完,会不会被骂啊(伸出欠揍的爪子)【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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