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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60

作者:漫游的芭蕉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51章 端午


    季祐风没想到, 等来等去,最后等到这么一个答案。


    他一直没想明白,给兄长践行这样再寻常不过的事, 沈忆为何不对他说实话?可现在,他看着因为季安一句话就出神良久的沈忆,心情忽然微妙起来。


    季祐风的手指在膝上随意轻叩几下, 若有所思地唤了声:“阿忆。”


    沈忆回过神, 迟钝地抬起眸子看向他。


    季祐风笑笑:“怎么, 在担心沈聿?”


    “是有一点。”沈忆语气轻松, 心里却仍揪作一团。


    季祐风忽道:“你当年进沈家时,沈聿可还在家中?”


    沈忆摇摇头,如实道:“那时他已经出家, 我没见到他。”


    “那你第一次见沈聿, 是在什么时候?”


    沈忆想起那个初秋的清晨,男人身长玉立,站在府门前看着她,眸色幽深, 眼神陌生又熟悉。


    因着这样的眼神,她一时恍惚, 竟生出一种两人之前认识的荒谬错觉, 可马上沈聿就告诉她, 他从未见过她。


    沈忆想想也是, 且不说他二人自幼便在魏梁两国长大, 就说以沈聿的样貌, 若二人见过, 再见时她必然认得出他。


    收回思绪, 沈忆笑道:“家父丧礼上, 是我与兄长第一次见面。”


    季祐风微一挑眉:“这样说来,你们也不过才认识不到一年。”


    他似是忍不住感叹:“仅认识几个月,你便事事想着连卿,连卿亦对你颇为上心,这样深厚的兄妹情谊,当真是难得。”


    听着听着,沈忆面上的笑僵住了。


    这话怎么听怎么觉得有些不对劲,也不知是不是她想多了。沈忆心里斟酌一番,最后笑着否认了:“殿下说笑了,哪有什么深厚情谊,不过是因为同在沈家屋檐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比起待旁人要多上心几分罢了。”


    季祐风笑笑,轻声道:“是么,可我有时候觉得,阿忆待连卿,要比待我这个夫君还上心。”


    沈忆倏然一愣。


    煌煌烛火里,年轻俊美的男人坐在床边看着她,气度清绝出尘,仿若画中人。沈忆不得不承认,他实在是个很好看的男人。


    只是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竟从季祐风眼神中看出几分幽幽的不满。


    可名满京城的翊王殿下素来都是沉静威仪,极有风度的模样,沈忆实在难以想象,他会对自己不满——就因为她看起来对沈聿比对他要上心。


    可她再细细看去时,男人的面容仍是素日的温和,仿佛她刚才当真是眼花了。


    “开个玩笑罢了,莫要当真。”看她愣了许久,季祐风低笑一声,抬手揉了揉她的头顶,“不早了,睡吧。”


    沈忆心头陡然一跳,一种陌生的感觉在心底蔓延开来,她的神色忽然变得奇怪起来。


    沈忆有些不确定地想……季祐风,该不会真喜欢上她了罢?


    可这婚事自打提出开始,双方皆心知肚明这不过一桩带有政治目的的联姻,季祐风更是自小就接受皇权教育的皇储,为人有多么冷静理智自是不用说,沈忆完全不觉得他会拿出几分真心来喜欢她这个交情尚浅的联姻妻子。


    沈忆心里摇摇头,不过是顺手摸了下头罢了,她定然是想歪了。


    侍婢轻手轻脚地从外面落下床幔,烛光被遮住,偌大的拔步床立时变得昏暗而安静,两人甚至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每当这时候,沈忆就格外庆幸翊王府在布置婚房的时候置办了一张大床。


    这拔步床将近一丈宽,她和季祐风各睡一边,中间甚至还能松松塞下两个成年男子,沈忆得滚个两三圈才能滚到季祐风身边……这样宽的距离,沈忆正好能心安理得地忽略掉两人共睡一床的那点暧昧旖旎,只当身边压根没人,两眼一闭睡自己的。


    自打她搬回来,除了第一天不太适应,后来就能睡得很好了。至于季祐风睡不睡得着,又睡得怎么样,沈忆从没关注过,也并没有兴趣关注。


    所以沈忆也并不知道,在她睡着之后,躺在另一边的季祐风慢慢转过身,看她很久。


    他倒不是有意偷窥。他只是睡不着。


    季祐风从未想过同沈忆睡在一张床上会是如此煎熬的事情。


    均匀绵长的浅浅呼吸声清晰得仿佛就在他耳畔,帐中,少女幽幽的体香并不明显,却又格外明显,季祐风觉得自己避无可避。


    可任凭他在这边如何辗转反侧,沈忆在另一边都雷打不动,睡得香甜无比。


    整整大半个月,夜夜如此。


    也不知今夜是情绪积压到了极致,还是因为沈聿的缘故,季祐风看着远远睡在另一边的沈忆,一月来悬起又落下反复摇摆的心终于止不住地沉了下去。


    他早该知道的,偌大一张床,她每每都睡得离他那样远,就连在睡梦中也不曾向他移过来半分,其实并不是他之前以为的害羞,只是单纯因为,她不想罢了。


    因为她并不想亲近他,所以能完全当他不存在,能毫不在意,一个人睡得心无旁骛。


    沈忆曾为他做过的事情实在太多,自成婚以来,季祐风从未怀疑过她对自己的心意,然而在这一刻,他这个想法……终是忍不住开始动摇了。


    五月五端午,宫中照例办了一场宫宴。帝后一同在延福殿宴请群臣后妃,前朝后宫里数一数二的人物齐聚于此,场面不可谓不隆重。


    瑾王已解了禁足,自然是要来露个面的。大臣嫔妃都到的差不多时,他才迈着方步姗姗来迟。


    男人一身墨色蟒袍,负手走进来,面上虽然看起来没什么表情,却仿佛蒙了层阴影,隐隐透着阴沉。


    他甫一进来,殿内不少大臣神色皆异样了一瞬,彼此隐秘地交换了眼神,虽然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可气氛却变得隐隐与之前不同了。


    在场都是在朝中混迹多年的人精,即便皇帝只是下令将瑾王禁足一月,除此之外什么都没罚,可众大臣还是从这口谕里琢磨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


    在此前,皇帝虽一直表现得对翊王喜爱有加,而对瑾王不冷不热,可于朝政上却从不偏颇,既不会因为喜爱翊王就对其多加宽宥,也不会因为不喜欢瑾王而对其更加严苛,一碗水端得又稳又平,公私分明的很。


    众人心知肚明,这瑾王必然是做了什么事,惹得皇帝不快了。


    若是以往在这种场合看到瑾王,众人早就走上前寒暄去了,这次却拖拖拉拉的,见有人大着胆子上前,才零星有几个人过去。看起来还是花团锦簇一片热闹,却是跟往日比不了的。


    瑾王面上谈笑风生一切如旧,心里却只冷眼瞧着。


    他自是察觉出了众人的异样,更明白他们心里想的什么。趋利避害,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他只恨他多年苦心经营一朝皆付水东流,皇帝厌他不说,好不容易拢起来的人心也散了个七七八八。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两个人——


    梁颂,温雪霏。


    接过对面递过来的酒盏,瑾王阴鸷的眸光在不远处那个清逸出尘的身影上扫过,随后定在对面一众花枝招展的嫔妃中,那格外安静的女人身上。


    与旁边满头珠翠的嫔妃相比,温雪霏打扮的堪称素净,只她面容清艳绝伦,哪怕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也美的叫人移不开眼。


    瑾王唇边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冷笑,抬手将杯中酒液一口饮尽。


    沈忆从瑾王进门时就有意无意地关注着他,此时刚好将他这笑尽收眼底。


    竟是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冷诡异。


    沈忆忍不住蹙起眉,看了眼毫无所觉的温雪霏,当即便唤来阿宋想嘱咐几句话,谁知这时,殿外一声唱喏,皇帝皇后来了。


    沈忆只好咽下想说的话,让阿宋站回了身后。


    季祐风瞧见,问道:“怎么了阿忆,可是有什么不适?”


    沈忆只是笑笑:“没什么,殿下。”


    不想就说了这两句话,正巧被皇帝看到。


    皇帝坐在最前方正中央的龙椅上,一身玄金色龙袍,面容威严淡漠,眸光淡淡地朝他们看过来:“祐儿,在说什么呢?”


    季祐风正要起身回话,皇帝又说了一句:“让你的王妃回话。”


    明明是极其平常的一句话,殿中却倏然安静了一瞬。


    上到皇后大臣,下到太监宫娥,这殿中没有人不知道——皇帝不待见翊王妃。


    这事说起来还要追溯到翊王大婚第二天,依规矩,帝后本应一同接见翊王夫妇,结果那日皇帝却让身边太监将沈忆拦在了门外,最后沈忆见到的,只有皇后。


    皇帝这样做,无异于当着满京城人的面,打沈忆的脸。


    这事传得沸沸扬扬,因此在皇帝发话之后,殿中众人表面上云淡风轻,心里却幸灾乐祸,都袖起手准备看热闹了。


    季祐风微微一顿,给沈忆递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沈忆却已经从容起身,面上丝毫未因为天子突如其来的询问而忐忑惊慌,不紧不慢地福身笑道:“回陛下,臣妾是见席间菜品精致可口,足可见皇后娘娘操办辛苦用心,故而与殿下赞叹了一句。”


    在皇帝如此威压下还能言辞得体,进退有度,众人没看成笑话,不免对沈忆有些另眼相看了。


    皇帝道:“还算知礼,抬起头来。”


    按宫里的规矩,皇帝没说话,底下人是不能贸然抬头直视天颜的,所以沈忆方才一直低着头,直到现在皇帝开了口,她才慢慢地抬起脸。


    人一生中,总有些画面,格外缓慢,格外深刻。


    譬如她十岁那年在长街初遇阿淮。


    譬如她从密道出逃后,回头遥遥望向火光冲天的皇宫。


    譬如沈庭植新丧,她在萋萋秋光中初见沈聿。


    譬如此时,随着她慢慢抬起头,视野中一点,一点出现了这位大魏天子的面容。


    这是沈忆第一次看清皇帝的模样。


    自梁国被灭,沈忆每每在深夜辗转难眠,总会忍不住开始想象仇人的样子,想的太多次,有时便会怀疑自己恨的这个人是否真的存在。


    可在这一刻,沈忆终于知道,她的仇人真的存在,他不是什么妖魔鬼怪,也是个人。


    他眉目深沉,看向她的目光中带着不动声色的锐利洞彻,正如所有史书中描述的帝王那样威严莫测,高高在上。


    只他比她想象中还要苍老一些,年近不惑的男人,即便保养得宜,终也免不了岁月风霜的痕迹。


    是人皆有一死。任是再强大厉害的人物,百年之后,尘归尘,土归土,身死道消,同样不过是一碑一骨,一棺一土。


    所以,不要怕,也不要急。


    等季祐风成为太子,可以名正言顺地登基之后,她就可以寻个稳妥的办法,送这位叱咤风云的帝王归西。


    而在这之前,她要保证他能好好地活着。


    不急,不急。


    与皇帝对视一瞬,沈忆唇角带笑,温顺地垂下了眼。


    第52章 波起


    皇帝看了眼沈忆, 却没说话,把她晾在那里,转而和颜悦色地对季祐风道, “朕前些日子瞧着郑太傅的长女品行端庄,相貌极佳,不如今日就赐给你做侧妃, 如何?”


    郑太傅长女此时正在席中, 听见皇帝这样说, 登时忍不住面生红晕, 羞涩抬眸看向季祐风。


    四皇子殿下俊美无俦,温润如玉,身份更是无比尊贵, 哪怕只能做侧妃, 她也是愿意的。


    众人齐刷刷朝沈忆看了过去。


    季祐风亦下意识看向沈忆。


    沈忆眨眨眼。


    季祐风看她做什么?皇帝明明在问他的意见,她无所谓啊。


    季祐风收回视线,沉默片刻,起身淡笑着回话:“回父皇, 如今西南边境战事吃紧,将士百战辛苦, 儿臣若此时再娶, 一则难免叫将士们寒心, 二则于国库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儿臣实在不愿在这紧要关头让父皇为难。”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 皇帝颔首:“你既为边关着想, 那朕依你便是。”


    季祐风松了口气, 正要坐下, 却不想皇帝话头一转, 朝着沈忆道:“既然娶侧妃太过铺张,那朕便赐几个侍妾吧,翊王妃,你觉得呢?”


    沈忆知道皇帝是想给她难堪,她虽然不知道皇帝为何这样讨厌她,但给季祐风安排几个侍妾这种事,她还真不觉得有什么难堪的,当即面不改色地一口应下。


    季祐风看沈忆片刻,最终咽下了回绝皇帝的话。


    宫宴开始,丝竹声渐起,舞伎们扭着杨柳般的细腰偏偏起舞,几乎叫人看直了眼,皇后有意无意地瞥向皇帝,却见皇帝捏着酒杯,垂眼淡淡看着席间某处,一言不发。


    皇后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明明那角落里有许多人,可皇后一眼就看见了举杯饮酒的温雪霏。


    也不知她喝了多少,直喝得面若桃花,两颊红得惊人,若有似无地飘过来一眼,媚态横生。


    皇后一时竟不敢回头去看皇帝的眼睛。


    她害怕在他眼里看到一个男人最原始的欲/望和怜惜——皇帝从未这样看过她。


    皇后不无苦涩地想,若不是因为温雪霏是梁国人,此刻坐在皇帝身边的人,大抵不会是她。


    视野里,温雪霏放下酒杯,让身边宫女再次为她斟满酒,皇后怔怔盯着那宫女手里的酒壶,看那透明的酒液自壶嘴倾倒而出,由一只雪白的柔夷拿着,最后送进口中。


    看温雪霏的模样,定然已经喝了不少。


    皇后一咬牙,转过脸悄声吩咐侍婢几句。


    侍婢得令,过了一会,趁人不注意,悄悄溜了出去。


    另一厢,春锦眼中隐隐透着焦急,小声对温雪霏道:“娘娘,娘娘!不能再喝了,这酒伤身,不能多喝的啊!”


    温雪霏抬起眼,慵懒一笑:“什么伤不伤身的,给我满上。”说着,抬手就来拿酒壶。


    春锦死死按住酒壶,心里急成一团乱麻,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搀起温雪霏的胳膊强硬地将她带了起来。


    “娘娘,奴婢带您出去吹吹风醒酒。”


    说着,春锦不由分说地将温雪霏拉出了延福殿。


    温雪霏笑着,任她将自己拽出去。


    满殿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一时间也没人注意到少了一个小小妃子和婢女。


    不一会,殿内又少了一道清瘦的青衣身影。


    没有人注意到,一道阴沉的目光始终注视着青衣男人清瘦的身影,直到他消失不见。


    春锦扶着温雪霏到延福殿偏殿时,外面竟守着几个眼生的婢女。


    春锦行了礼,试探地道:“几位姐姐,我们婕妤有些头疼,想进去歇息片刻,不知道是否方便?”


    一人笑着迎上来,道:“哎呀,真是不巧,我们是庆国公府的,我们夫人衣裳弄脏了,正在里头换衣裳呢,娘娘怕是不大方便进去。不如这样,我知道这旁边还有一处皇后娘娘收拾出来的偏殿,兴许没人,不如奴婢带娘娘过去?”


    春锦犹豫地看了一眼温雪霏。


    温雪霏道:“无妨,带路吧,有劳了。”


    婢女连声道客气,带着她二人往延福殿另一侧偏殿走去。


    拐了几个弯,婢女停在了一扇门前,笑道:“就是这里了,皇后娘娘派人收拾过这里,娘娘安心歇息便是。”


    春锦推开门,往里头看了一眼,屋子倒是亮堂干净,位置也不算很远,只是附近安静得过头了,一路上过来也没见什么人。春锦忍不住皱眉,心头不禁掠过一丝不安。


    见状,那婢女忙道:“娘娘放心,这屋子虽然安静,但不远处就有侍卫,安全得很呢。”


    说着,她抬手一指,春锦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列队的侍卫在巡逻。


    温雪霏站在门口往里面看了一眼,道:“就这吧,我也走不动了。”


    春锦只好道:“好吧,奴婢扶娘娘进去。”


    看温雪霏走路有些不稳,婢女热心道:“娘娘可是醉了?我们夫人那正好有些解酒药,不如这位妹妹随我去取?”


    春锦还有些不放心,温雪霏却已摆摆手,打发她走。


    春锦撒开手,一步三回头地跟着那婢女走了。


    房里正有张美人榻,温雪霏慢吞吞地挪了上去。


    方才在外面吹着风不觉得,此刻坐下来,体内竟渐渐涌出一股燥热,口也干得厉害,温雪霏喘不上气,无意识地抬手松了松衣领,将发烫的脸颊贴在美人榻的扶手上降温。


    热,好热。身体里仿佛有一把火在烧。温雪霏想找喝,却发现这房内根本没有水。


    门外没有人,春锦也不在,她如今这幅样子,也没法出门。


    她定然是被人下媚/药算计了,此刻估计是到了时间,药效发作了。


    这药当真厉害,没一会温雪霏神智开始混沌,整个人浑浑噩噩起来,这时,她隐约听到门扇吱呀响了一声。


    她恍惚一下,不确定地呢喃着问了一句:“春锦,是你回来了吗?”


    没有人回应。


    温雪霏额上满是汗,撑起半个身子往门外看去。


    模糊朦胧的视野里,光尘飞舞,一个男人逆光站在门口,一袭青衣,挺拔清瘦,眉目萧然,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周身灼热沸腾的血液在这一刻倏然冷却,心跳仿佛静止了,逐渐模糊的神智骤然清晰。


    指甲深深掐进手心,温雪霏慢慢坐直身子,嗓音微哑,轻声唤了句:“少卿大人。”


    延福殿。


    沈忆从外面回来,坐回季祐风身边。


    季祐风问:“出去吹风吹这么久?”


    沈忆嗯了声,盯着上首道:“是去的久了些。”


    察觉出沈忆的心不在焉,季祐风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瞧见皇后身边的婢女去而复返,悄悄凑在皇后耳边说了几句,皇后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皇帝道:“怎么了?”


    皇后吞吞吐吐道:“臣妾、臣妾去处理点事情,去去就回。”


    若在平时,皇帝绝不会管皇后要忙什么,更不会再问下去,可今日,他下意识往角落里那个空了许久的席位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地道:“什么事?”


    皇后似是很难为情:“是温婕妤的事。”


    皇帝终于转过视线,狭长锐利的眸子盯住女人,淡淡道:“她怎么了?”


    皇后被他这样看着,心都快跳出来,下意识垂下眼避开了男人的视线:“巡逻的侍卫来禀,似是发现温婕妤在、在与人私通。”


    最后两个字,皇后不自觉说得格外小心,格外轻。


    皇帝的目光在她面上定了许久。


    这目光洞彻锐利,仿佛能将一切看穿,不过短短几息,皇后只觉后背衣裳已被冷汗浸湿,她忍不住将头向下埋了埋,又埋了埋。


    那视线终于从她脸上移开,皇帝站起身:“朕过去瞧瞧。”


    皇帝皇后一走,剩下的人相互对视一眼,都预感到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发生,呼呼啦啦站起来都跟着走了。


    皇帝竟也没说不让跟,乌泱泱一群人就这么往偏殿去了。


    门前还有看守的侍卫,皇帝抬手示意他们将门打开。


    门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飘了出来。


    皇帝面无表情地迈开步子,往里面走去。


    皇后面上闪过一丝惊疑,立刻跟了上去。


    往里走了两步,看清楚屋内景象的刹那,两人倏然止步。


    屋内,鬓发凌乱的女人坐在地上不停地发抖,眼泪止不住地落下,衣裳也被扯得乱七八糟,隐能窥见几抹春光。


    她身边的地上,一个男人脸朝下躺着,一动不动,脑袋下渗出了一小滩血迹,旁边是一堆散落的碎瓷。


    看见这男人的瞬间,皇后面如土色。


    温雪霏嗫嚅着,颤声道:“陛下、陛下恕罪,臣妾不是故意的,臣妾是一时情急才——”


    皇帝打断她:“将他翻过来。”


    门口的侍卫立刻上前将男人翻了过来。


    男人面容露出来的那一刻,皇后腿一软,几乎差点倒在地上,门外众人看见,瞬间全都愣住了。


    一时间,里里外外一片死寂。


    皇帝抬起眼,面无表情地一一扫过皇后、温雪霏,最后垂下眼,看向脚下这个半死不活的男人。


    此人不是别人。


    正是瑾王。


    第53章 波平


    一刻钟前。


    “梁大人来这里做什么?”


    男人乌沉的眸子看着她, 没有说话。


    温雪霏知道自己此刻定然狼狈极了。


    她无所谓在任何人面前狼狈,唯独在他面前不行。


    温雪霏别过脸:“这不是大人该来的地方,大人快走吧, 再不走,若被人发现了,你我可就说不清了。”


    一声门响, 她转头看去, 却见梁颂回身, 合上了门。


    他缓缓朝她走来, 被日光拉长的影子一点点爬上她的身体:“婕妤似乎被人下了媚药,可需要下官帮忙?”


    温雪霏睫毛颤了下:“……不用了。”


    梁颂在她身前站定,眸光锁在她面上:“是吗?可, 有人将我引来此处, 我以为,是让我来做娘娘的解药。”


    温雪霏心头一颤。


    她克制着不去看他,迅速道:“引你来此处的人是瑾王,因为帝巳城一案他恨毒了你我, 此番设计就是为了除去你我,过会就会有人来了, 趁现在还来得及……快走。”


    “原来娘娘全都知道, ”男人眼眸幽深起来, “这么说来, 娘娘是故意中药, 为了能反将瑾王一招。”


    “那不知, 若我走了, 娘娘准备如何解这药力?难不成, 要让瑾王帮你?”


    温雪霏身子一僵。


    梁颂站在榻前, 缓缓俯下身来,苍白的手指轻划过女人的面庞,轻声说:“娘娘国色天香,中了药之后更是我见犹怜,想来瑾王定然是愿意的。”


    四目相对,温雪霏怔怔地看着男人的眼睛。


    这张脸无一处像他,偏这双清冷的眼,与她记忆中相似得可怕。


    不过记忆里,他的目光总是清润平和,不像如今,冰冷中透着执拗。


    她闭上眼侧过脸,躲开他的手指,漠然地道:“大人僭越了。”


    刚离开他的指尖,一股大力忽然从脑后传来,强硬地将她压向他,温雪霏不得不睁开眼,他陌生的面容近在咫尺。


    男人苍白的脸上浮现出讽意:“怎么,伺候皇帝习惯了,要给他守贞?难怪那日在御书房门前,听娘娘叫的那般享受。”


    温雪霏睁着眼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毫无预兆地淌下两行清泪。


    梁颂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双哀戚模糊的泪眼,片刻,垂下头,重重吻上了她的唇。


    七年前,他曾见过一双一模一样的眼。


    那时她要远嫁魏国,临行前夜找他来道别,说余生漫长,前路未卜,让他忘了她,她来世再做他的妻。


    谁知再见之时,是他站在门外,听她在门内承欢。


    梁颂捧着她的脸,疯了一般吻她。


    短暂怔愣后,温雪霏剧烈挣扎起来,男人一只手紧紧钳制住她两只手腕,另一只手按着她的头,不容置疑地吻她。


    血腥味在唇齿间溢散,他将她的唇咬破。


    她不再挣扎,流着泪任他索取。


    脸颊上传来温热的湿意,梁颂怔了一瞬,缓缓地放开她。


    深吸口气,温雪霏扬手给了他一巴掌。


    她浑身软得厉害,手上也没什么力气,这一巴掌的力道并不大,只是她手指上的护甲不小心划破了他的脸,在他左脸上留下一道极细的血痕,在苍白的脸色映衬下格外刺目。


    “大人可看清了我是谁,”她面无表情,一字一字斩断他的念想,也斩断自己的,“我大魏二十七年入宫,是皇帝的婕妤,温婕妤。”


    梁颂攥住她的手腕,同样一字一字问她:“那你可知,我是谁?”


    温雪霏看着这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冷漠地道:“大人是大理寺少卿,梁颂梁大人。”


    手腕上骤然传来一股剧痛,温雪霏垂下眼,看到男人攥着她的那只手已经凸起青筋。


    “放手。”


    很轻的两个字,梁颂却听话地松开了手。


    他忘了,那个他在六年前就已经死去,现在的他容貌大改,她认不出是应该的。


    她说的对,如今他和她,一个是后宫的嫔妃,一个是在朝的臣子,仅此而已。


    梁颂站起来,不知为何忽然转过身去,背对着她仰了仰脸,嗓音低哑:“可需要我帮你什么?”


    温雪霏看着他瘦长的背影,嘴唇颤抖几下,猛然转开脸去,稳住颤抖的声线,低低道:“这药比我想象中厉害,我现在没力气了,待会瑾王过来,劳烦大人将他打晕,剩下的交给我。你走的时候不要从正门走,正门有皇后的人看着,后面有个很高的窗子,那里没人,你从那里跳出去,小心……别被人看到了。”


    其实她想说,那窗子又小又高,小心,别摔着了。


    可男人转过身来,她看到他绝望的眼睛和水洇的眼尾,终是没说出口。


    因为这样的话,如今她说不得。


    他亦听不得。


    一刻钟后。


    皇帝听了温雪霏声泪俱下的陈词,缓缓重复了一遍:“你说,瑾王设计于你,欲行不轨之事,你为自保,不得已将他打晕。”


    温雪霏怯怯点头。


    皇后惨白着脸,强笑着道:“瑾王与妹妹素无交情,怎会无缘无故的设计妹妹呢?会不会是……误会了。”


    皇帝坐下来,瞥了温雪霏一眼。


    温雪霏嗫嚅道:“回皇上,其实臣妾也不明白瑾王殿下为何如此,臣妾只是觉得身子不适,还不知道怎么了就见瑾王进来……”


    说完,她含娇带怯地看了眼皇帝。


    她知道,皇帝最吃这一套。


    果然,男人声音都变柔了,温声问她:“身子怎么不适了?”


    皇后最看不得这些,当即转开脸。


    她是名门闺秀,她是一国之母。她再喜欢一个男人,也绝不会这般媚笑着讨好。


    温雪霏咬咬唇,有些难以启齿:“感觉热得很。”


    其实不用她说,已经写在身上了。


    她脸色红得不正常,声音娇媚,几乎酥了人半边身子。


    皇帝撩起眼皮看向秦德安,秦德安会意:“奴才即刻就去请太医。”


    听见“太医”,皇后神色紧张一瞬,右手紧紧攥住左手,逼着自己镇定。


    没事的,绝不会有事。瑾王说了,这是他从某处秘密寻来的秘药,药性强烈,但再好的大夫来了,也只能诊断出是得了风寒在发热。


    太医很快来了。


    秦德安还让人将温雪霏在席间用过的吃食酒饮都一起送了过来。


    太医给温雪霏把脉,逐一验过这些吃食,最后跪在皇帝脚边,眉毛皱成一团,摇着头叹气:“皇上恕罪,婕妤、婕妤她的确是中了媚药啊!这饭菜倒无任何不妥,只是这酒,里面加了大量□□,药力之强,绝非女子体质能承受。”


    皇后如遭雷劈,两腿直发抖,脱力般软软跪了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原本说的好好的绝对不会被人察觉的药会如此轻易地被辨认出来?


    皇后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凭着一丝仅有的求生的本能喃喃道:“皇上……皇上你听臣妾解释,臣妾——”


    她猛然噤声。


    皇后从未见过皇帝如此冰冷厌恶的眼神。


    皇帝一直不喜欢她,她知道的,可哪怕她曾说错话,曾不小心搞砸了重要的宫宴,他也不曾这样看过她。


    在这一刻,皇后似是忽然意识到什么,猛然转头看向温雪霏。


    她脸上的血色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像褪了色的花瓣,恍惚失神地看着这个女人,辩解的话梗在喉中,喉咙干涩得发痛,终是再也说不出口。


    皇帝看皇后一眼,转开视线看着瑾王:“把他弄醒。”


    皇帝发话,秦德安立刻着手下小太监去备了些凉水。小太监对瑾王道一声“奴才得罪”,手起瓢落,一大瓢凉水劈面浇到了瑾王脸上。


    瑾王一个激灵,立刻醒了过来。


    刚睁开眼,便见皇帝盯着他,淡淡问道:“瑾王,温婕妤说你欲对她行不轨之事,可是真的?”


    瑾王头痛欲裂,一时甚至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偶然间瞥到皇后惨白的脸色,他猛然想起方才的计划。


    难道事情败露,皇后已经全都招了?


    巨大的恐慌袭上心头,瑾王一时连话都说不清楚:“父皇、父皇——”


    皇帝看他这幅心虚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遽然起身,一脚踹向瑾王。


    只这一下,瑾王面色痛苦,嘴角缓缓流下一丝鲜血。


    满堂皆惊。


    皇帝向来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主,如今却一脚将瑾王踹成这样,必是怒到了极点。


    瑾王整个人都懵了,他从未见过皇帝如此盛怒的模样,此刻终于意识到自己惹了大麻烦,连连哀求道:“父皇、父皇您听儿臣解释,儿臣对温婕妤绝无半分不轨之心啊父皇!”


    皇帝一撩龙袍坐下:“好啊,朕倒要听听,你如何解释。”


    瑾王一点点爬到皇帝脚下,连连磕头道:“父皇,儿臣怎敢对婕妤有不轨之心,儿臣不知道婕妤说了什么,但儿臣……儿臣是因为撞破了婕妤和梁颂的私情才被人打晕的啊!”


    皇帝眯起眼,看向温婕妤。


    温雪霏泫然欲泣:“臣妾真不知道是何处得罪了殿下,如今臣妾已经是阖宫笑柄,殿下还要这般污蔑诋毁,逼死臣妾!”


    皇帝看着温雪霏,只问了一句:“瑾王所说,是不是真的?”


    皇帝的眼睛深不可测,温雪霏被他的眼神看得心头一跳,打起全部精神才没露了怯,就在她准备答话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朗的嗓音。


    “回禀陛下,方才臣不胜酒力,出来透了透气,并未像瑾王殿下所说,来此地与婕妤见面。”


    “不过,”梁颂从袖中掏出一物,弯下腰,双手平摊向前举起:“臣曾收到一张据说是瑾王殿下身边下人送来的字条。”


    瑾王猛然瞪大眼睛。


    字条?什么字条!


    秦德安将字条摊开给皇帝看。


    瑾王抬起头拼命去看那字条,看到字条的瞬间,他面上血色尽失。


    即便只能看到字条背面透出的字迹,他也能认出——这就是他自己的笔迹!


    皇帝扫了眼字条,抬眼看向瑾王。


    瑾王以为皇帝会说些什么,或许是责骂,或许是惩罚,可皇帝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看了他一眼。


    可就这一眼,瑾王心脏骤停。


    皇帝站起身,垂眼看着皇后:“传朕口谕,中宫失德,自今日起,前往护国寺精修佛法,没有朕的旨意,就不必回宫了。”


    皇后神色平静,仿佛在看向温雪霏的那一眼之后,她整个人都变得极其平静。


    她弯下腰,一如从前:“臣妾领旨,恭送皇上。”


    明黄的袍角从她身边荡过,男人的脚步声一点一点远去,一如从前。


    瑾王瘫坐在地,仿佛浑身被抽干了力气,身边两三个随从来扶,都几乎搀不住他。


    嫔妃大臣们三三两两散了,沈忆站在人群里,听了满耳朵的闲话。


    “没想到皇后娘娘看起来如此温和善良,竟然会下这样的狠手!”


    “皇上竟然罚皇后娘娘这样狠,说到底温婕妤只是个小小婕妤,皇后可是中宫呢!”


    “奇了怪了,今日这事瑾王明明也有责任,皇上为何只罚了皇后娘娘,不处置瑾王?难道皇上当真如此看重瑾王殿下?”


    不处置瑾王就是看重?只怕不见得吧。


    沈忆面带笑意,回眸看向身边的男人,语气轻快:“殿下,我们也回府吧。”


    季祐风看着她,少女笑意明媚,灿烂耀眼,如昭昭烈日,如灼灼牡丹。


    就是这样一张笑靥,让他跪下恳求皇帝赐婚,让他寤寐辗转,彻夜难眠。


    可彼时他并不知道,这样明媚的笑容底下,也会隐藏着深沉心机,九曲心肠,和不为人知的绝智。


    季祐风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子,轻声道:“阿忆,你同我说出去吹风,其实不是,你是去给梁颂送了张字条,对不对?”


    第54章 雨停


    沈忆微微笑了下:“殿下果然聪明。”


    季祐风语气很淡:“这样大的事, 你竟也瞒着我。”


    沈忆微微一愣,笑道:“殿下别误会,我并非存心瞒着你, 不过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哪里用得着殿下出手,我自己一人足矣, 所以才没有麻烦殿下罢了。”


    “小伎俩, ”季祐风缓慢地咬字, 不无讽刺地道, “阿忆,你应该早就知道瑾王计划着算计温婕妤和梁颂吧?这样一出将计就计请君入瓮的好戏,容不得任何一个环节出错, 你跟我说这是小伎俩?”


    沈忆极其轻微地蹙了下眉。


    她分明在帮他, 如今的结果难道不是皆大欢喜?季祐风在不满什么?


    沈忆扫了季祐风一眼,笑道:“是什么伎俩有什么要紧的,只要能帮到殿下不就行了?殿下若觉得阿忆擅作主张,阿忆给殿下赔不是了, 以后必定一一告知殿下。”


    季祐风看着天边淡蓝色的流云,好一会没说话。


    良久, 他轻声道:“抱歉, 我并非是责怪你, 阿忆, 我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她这样聪明厉害, 没想到她手握着某些他从不知道的隐藏势力, 没想到……她即便嫁给了他, 也从未打算对他坦诚。


    沈忆不想就这个话题继续跟他纠缠, 说了句无妨, 便随口扯开话题:“殿下今夜可要挑个侍妾来服侍?我也好提前安排。”


    可话出口,沈忆才觉出这话说的有些不合时宜,因为季祐风忽然转过头,眼神莫测,定定看着她。


    她下意识解释:“这些侍妾毕竟是陛下赐下的,是陛下对殿下的恩宠,殿下是不是——”


    季祐风淡淡打断她:“你安排就是。”他转过头,没再看她。


    “……”沈忆停顿片刻,应了声好。


    季祐风望着远处说:“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事。”


    沈忆也不多问,带着丫鬟走了。


    沈忆走了好一会,季祐风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身侧,季安犹豫半响,低声道:“有一事,属下不知该不该说。”


    季祐风有些心不在焉:“什么事?”


    季安道:“殿下可还记得咱们回京路上遇刺那次,当时您先离开,留王妃和沈大人断后,我看见……似乎有几个蒙面的男子围在王妃身边,一边保护她一边与刺客交手。这些人绝不是我们的护卫,且武艺高强,绝非等闲人家的护院,定是精心培养出来的。”


    季祐风抬起眼:“为何不早说?”


    季安低下头:“属下也只是猜测,并无证据,才没有对殿下提起。”


    季祐风望了一眼远处的宫门,那窈窕的身影正提起裙子迈过门槛,两侧朱红色宫门恢宏高大,将她的身影衬得细弱而渺小。


    一如那日遇刺,她挡在他身前时那样。


    彼时他竟还觉得她单薄无力,柔弱可怜,真是可笑。


    季祐风收回视线,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吩咐季安:“把王妃从小到大的经历彻彻底底查一遍,尤其是她在被沈庭植收为养女之前的事,务必一件不落,查的清清楚楚。”


    季祐风回到府中时,已是深夜。


    更深露重,夜风袭来,他微微咳了两声。


    提灯引路的太监听见,忙道:“殿下当心身子,前面就是寝殿了。”


    话音刚落,两人便瞧见不远处的寝殿里灯火一片连着一片灭了下去,直到最后只剩零星两三盏灯,隔着窗透着昏暗朦胧的光。


    季祐风止步,看着不远处一个丫鬟飞快地迎上来,垂下头恭敬地说:“禀殿下,王妃今夜安排了新来的侍妾王氏侍奉您,王氏已在风荷院等候多时了,奴婢带您过去。”


    季祐风在廊下站了许久,夜风一阵凉过一阵,他仿似浑然未觉,只是远远望着那寂静的寝殿。


    这些日子不论他多晚回府,沈忆总会为他留几盏灯,他打老远看见这灯,心里就忍不住欢喜起来,有时进了殿中发现沈忆已经就寝,他也不失落,反是有种两人之间有种夫妻多年的默契熟悉的感觉,甚至觉得关系近了一步,可如今,他知道了。


    她从没有等他,每日留的几盏灯,就像婢女备好的温茶,例行公事罢了。


    不知过了多久,季祐风哑声道:“好,带路吧。”


    如今初夏时节,闷热得厉害,空气里都浮着黏腻的潮热暑气,憋了数日,这夜终于起了凉风,一阵急过一阵,将殿中纱帘吹得飘飘扬扬。


    往日里十分寂静的长坤宫这夜更加寂静,宫人们来回穿梭着打点行装,每个人都神色麻木,如行尸走肉。


    皇后被皇帝厌弃,赶去了护国寺,身为皇后身边的人,他们的下场又能好到哪里去。


    皇后静坐着,良久,忽然开口。


    太久没进食饮水,她的嗓音有些低哑:“玉瑶,去请陛下过来。”


    玉瑶正看着宫人们收拾行装,明日一早就要启程,时间并不多了,她要尽可能打点好,让皇后在护国寺过得舒心些,没想到,皇后在这时候想见皇帝。


    玉瑶小心翼翼道:“娘娘,今夜陛下正和温婕妤在一处,只怕……”


    皇后平静道:“你去请就是。”


    女人平静得有些异常,玉瑶不敢再问,迟疑片刻,叫上一个宫女提灯出了长坤宫。


    这一遭,她必得亲自去。


    来回大半个时辰,终于将皇帝请来。


    回到长坤宫时,皇后问:“怎么去这么久?”


    玉瑶沉默片刻:“回娘娘,奴婢去的不巧,站在寝殿外等了半个时辰才见到陛下。”


    皇后微微一怔。


    她如何不懂玉瑶这话里隐晦的意思。


    往日里她是听不得这些的,可如今却再不觉得有什么了,只笑笑说:“难为你了。”


    玉瑶眼圈一红。


    她站在听雪轩寝殿外听女人那声音听得满脸通红,抬眼一瞧,听雪轩的宫人们却个个面不改色,明明谁都没说话,她却觉得自己被狠狠打了一巴掌。


    她努力端出长坤宫大宫女的气派,硬逼着自己淡然自若,好像自己常见到这场景。


    幸而,皇帝还是来了。


    玉瑶带着一众宫人悄无声息地退下,空空荡荡的大殿只剩了皇帝和皇后。


    皇帝倚在靠枕上,神色冷淡:“你想说什么?”


    皇后提裙跪下,腰背笔直,说:“臣妾请陛下过来,一是为了请罪。”


    她深吸口气,颤抖的声线透着坚定:“陷害温婕妤一事,的确是臣妾所为,臣妾认罪。”


    皇帝凝视着她的面容,淡淡道:“为了帮瑾王,还是为了帮你的母家?”


    皇后有些出神,她望着漆黑的窗子,夏虫螽斯阵阵,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她忽然开口:“陛下可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未等皇帝开口,她顾自摇着头道:“您定然不记得了。今天,是当年立后圣旨送到我手上的日子。”


    “当年,先皇后去世,您需要一个合适的世家女子继任皇后之位,这是无上的荣耀,京中不知道有多少女子暗中盼着被选中,出身显赫的适龄女子更是有很多,跟她们比起来,我根本不起眼。”


    “我家中虽然看起来鼎盛,可不过是个空架子,我父亲也并没有什么实权,完全比不了那些真正出身高贵的女子……我从来没想过,您会选我做皇后。”


    “后来我才想明白,其实正因为如此,您才选我。我家世足够显赫,显赫到可以做一国之母的娘家,但也没有过于显赫,不会有外戚独大干政的可能。我是最合适的人。”


    “您希望我父亲能知足,老实本分地做国丈,”皇后笑笑,“可在这王侯遍地的京城,手里没点实权连头都抬不起来。所以大婚前夕,父亲一字一字嘱咐我,让我一定讨您欢心,为他在前朝助一臂之力。”


    “这些年我明里暗里帮父亲说话,给瑾王传消息,自以为做的不露痕迹,后来才发现,其实您什么都知道,只是懒得同我多说,或者是欣赏我这副自作聪明的模样,也算得上有趣。”


    说到这里,皇后微微停顿了一下,可皇帝并没有否认,他什么都没有说。


    心里空荡荡的,皇后有些喘不上气,低低道:“好多次我很想告诉我爹,我真的帮不上他,我很累了,可我知道他不会听的,我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往前走。”


    “但其实这不是最糟糕的,后来发生了更糟糕的事……”皇后忽然笑了一下,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后来,她似乎喜欢上他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视线总会不知不觉间在他面上停留许久,有时是他躺在灯下看书,面容深邃英俊,有时是他与大臣周旋,气度威严又从容,一举一动,都叫她着魔。


    自然而然的,她开始关注那个不起眼的女人。


    这个女人位份不高,话也很少,安安静静的,除了脸长得好看一些,看不出任何过人之处,可若说到美貌,宫中的后妃谁又不美呢?便是她自己,也从不觉得她比这个女人丑半分。


    可皇帝喜欢她,喜欢得要命。


    终于,她忍不住命丫鬟悄悄记下温雪霏素日爱穿的颜色样式,爱化的妆容,她还在一个人的时候,偷偷练习温雪霏说话的神态语气。


    当她穿上和温雪霏差不多的衣服,带着差不多的首饰,化着相似的妆容,软着嗓子站到皇帝跟前时,他扫了她一眼,没有说一个字,只是笑了笑。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个笑。


    ——或许那根本不能算是一个笑,男人只是提了下唇角,可就是这一抹轻微浅淡,似笑非笑的弧度,在那一瞬间,让她感受到难以形容的巨大羞愧和耻辱。


    她涨红了脸,提前准备好的话一个字都没说,狼狈地逃开。她拼命将身上的衣服撕扯下来,狠狠抹去脸上的胭脂,顶着一头乱发和花了妆的脸,坐在破烂的衣服上嚎啕大哭。


    她觉得她不该恨温雪霏,她其实也是个可怜的女人,可她控制不住恨她。


    所以当得知瑾王要对付温雪霏时,她沉默片刻,抬起头对瑾王说,她有个很好的法子,能永远除掉温雪霏。


    她知道如果事情败露,她会有怎样的下场,可她已不在乎。


    她做过很多事,为了家族,为了瑾王,为了皇帝。唯有这一件事,是为了她自己。


    只是事到如今,这些已经没必要再告诉他。


    “我爹在我身上寄予了厚望,我一定要保住皇后的位置,”皇后抬起脸,平静地直视皇帝的眼睛,“可温雪霏威胁到了我的地位,所以我一定要除掉她,仅此而已。”


    皇帝垂着眼与她对视,他意外地发现,往日里会手足无措的女人坦然冷静地迎上了他的目光,没有再垂下头去。


    他淡淡道:“照你的意思,今日你害她这件事,跟你家里,跟瑾王,都没有关系?”


    皇后双手交叠,向前平举,缓缓俯下身,“正是,臣妾今日所作所为皆无人指使,与臣妾家人无关,万望陛下勿要迁怒于臣妾母家,臣妾愿领受一切责罚。”


    她一时昏了头脑,把自己搭进去也就罢了,却不能做整个家族的罪人。


    可男人看她半响,掀起薄唇,讽笑:“你还是这样天真。”


    皇后伏在地上的身子忽然颤了一下。


    皇帝冷冷道:“你难道不知道,自己有了筹码,才能跟别人谈条件?依你如今处境,朕凭什么答应你不处置你家里?”


    皇后的上下牙关止不住地打着颤,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脸色比雪还白。


    她无言以对。她一无所有。


    皇帝站起身,理着袖子,向下瞟了一眼,轻飘飘道:“以后你安心在护国寺待着,入了佛门清净地,就别再念俗世的人了。”


    “以后,你就当没这个娘家了。”


    丢下这一句,皇帝转过身,迈开步子。


    这刹那,皇后忽然直起身,死死抱住了男人的小腿。她力气太大,皇帝甚至一时没有甩开她。


    她喉咙仿佛撕裂,哀哀道:“皇上,求你,臣妾求你好不好!他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当真要如此绝情吗?”


    男人垂着头看她,他背着光,脸上被阴影覆盖住,冷漠地看着她。


    “不是朕绝情,要怪就怪你自己犯蠢。”


    皇后心头的血一点一点冷了下去,她浑身被抽干了力气,手指绵软,再抓不住任何东西。


    皇帝抽身离开。


    他走到门口时,女人忽然抬起脸喊住他。


    皇帝转身,女人仪容凌乱地瘫在宫殿冰冷的地砖上,一双眼睛却出奇地亮。


    “陛下,小心温雪霏。”


    她轻轻地道:“她会害死您的。”


    这一刻,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巨大的闪电自苍穹劈下,在皇帝的身后,酝酿了数天的夏日第一场暴雨终于轰然落下。


    闪电划过,将女人的脸色映得惨白,皇帝看到她唇边一丝诡异的微笑,直勾勾地盯着他,仿佛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在看鬼。


    一股寒气瞬间不受控制地自头顶一路窜到脚底,皇帝看了女人一眼,只字未说,转身迈入大雨。


    一夜暴雨,终于将几日潮热的暑气一扫而空,空气清新凉爽,沈忆推开窗,看到窗边的芭蕉叶青翠,鲜亮,泛着湿润的亮光。


    同一时刻。


    风荷院里,王氏细白的手绕过季祐风的腰腹,为他细心地打理朝服。


    平武大街上,数百名官兵将九千春庭围了个水泄不通,为首之人一脚踹开大门,却发现早已人去楼空。而赵家祠堂里,厚重的红门被推开一道缝隙,日光照在跪了一夜的年轻男人身上,他慢慢地起身,跟着来人向外走去。


    京城南城门前,送信的驿使一路疾驰,沙尘滚滚而来,在城楼下高声重复着“西南战报”叫门。


    长坤宫中,收拾了一夜行李的宫女玉瑶拖着疲惫的脚步,推开寝殿的门,她一只脚迈进门内,另一只脚却迟迟没有跟进去。


    她慢慢地仰起脸,看到那个年轻的女人,穿着庄重尊贵的皇后婚服,鬓发一丝不乱,妆容精致,用一根鲜亮的红绸将自己吊死在了寝殿的横梁上。


    这位自册封以来饱受争议和怀疑的年轻皇后,就在这样一个暴雨后的清晨,任性而平静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第55章 鸿门


    季安进膳厅时, 季祐风和沈忆正在一同用早膳。


    用膳前,沈忆一时没想起来,季祐风既留宿风荷院, 说不定会留下跟王氏一起用早膳,可等她想起来这茬子事的时候,膳厅早按以往的惯例都布置好了, 沈忆便没再让他们撤下。


    谁承想, 季祐风还真来了, 甚至来的比她还早。


    季祐风没错过在看到自己那一瞬间时沈忆面上的惊讶之色, 然后眼看着这姑娘很快调整好自己的表情,精神抖擞、神采奕奕地朝自己行了个礼,俨然是昨晚睡得不错。


    季祐风一时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


    偏这时, 沈忆关切地问道:“瞧着殿下眼下乌青, 昨夜没睡好?”


    “……”季祐风顿了片刻,若无其事道,“挺好的。”


    睡的好脸色还能这样?


    沈忆眨眨眼,神色忽而微妙起来, 欲言又止地道:“……啊,这样啊。”


    过了几息, 沈忆想了想, 含蓄地道:“不过殿下还是节制些, 身体要紧。”


    男人浅琥珀色的瞳孔忽然定在她面上。


    这一刻, 沈忆清晰地看到, 这个向来平和温润的男人, 脸上闪过一丝刺骨的讥讽。


    他踩着步子慢慢走到她身前, 微微弯下腰, 凑在她耳边, 轻声道:“那不如,阿忆教我怎么节制?”


    他周身清苦的檀香笼罩过来,竟也变得沉郁惑人。沈忆一时愣住,直到季祐风走开,她都忘了说话。


    安静的膳厅里响起碗筷碰撞的清脆响声,沈忆回过神,面色如常地坐下去。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季祐风似乎哪里和从前不一样了。


    季祐风舀起一勺银耳粟米粥,忽道:“方才听说一桩有意思的事,兵马司一大早就去平武大街查封了九千春庭,可里面的人竟像是早有预料一样,早就跑没影儿了。”


    沈忆似是毫不在意:“哦?是么。”


    季祐风微微一笑:“恐怕大哥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信任多年的九千春庭会给他假的春药,更想不到,九千春庭真正的主人其实不是赵蕴之,而是一个女人。”


    沈忆心中吃惊于季祐风这么快就看穿了她的计划,面上不露声色:“殿下看事情向来一针见血。”


    “不过——”季祐风放下勺子,侧头看着沈忆,“听说那赵蕴之被赵梁在祠堂罚跪了一夜,今天一大早还被拎去了瑾王府,大哥如今正在气头上,只怕赵蕴之少不得要吃些苦头。阿忆,他对你,倒是颇有几分真心啊。”


    这话说得戏谑玩味,沈忆执筷的手微微一顿,抬起眼与他对视片刻,笑笑:“殿下哪里的话,朋友之间互相帮忙罢了,便是有真心,也是互相利用的真心。”


    这样说着,眼前却浮现出那天在九千春庭的暗室里,她对赵蕴之说起他可能会被瑾王记恨,叫他三思。


    彼时男人一把折扇摇得风流倜傥,含笑轻声对她说:“好姑娘,你只管往前走。”


    “我赵某人,永远不会是你的累赘。”


    季祐风抬眼一笑,不置可否:“是么。”


    沈忆没再说话。两人安静地用膳。


    季安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一派和谐中透着诡异的画面。


    他垂手禀道:“殿下,西南来消息了。”


    季祐风擦着手:“说。”


    “沈聿领小队兵夜袭楚营,杀死楚军四名将领,活俘楚将萧元安,安淮北率大军随后,趁乱追击,大败楚军,战报传来时,楚军已经退回了牧河以西至少百里,我军大获全胜,只是——”


    季安顿了顿,道:“只是沈聿以身犯险,身受重伤,至今生死未卜。”


    “当——!”


    一声刺耳的脆响,银匙叮当落地。季祐风侧眸,看到沈忆的手指软软搭在桌边,微微发颤,她垂眸看着面前的茶盅,好一会才抬起头,笑道:“殿下见笑,臣妾失仪了。”


    西南魏楚边境,主帅营帐。


    这几日阴雨连绵,黑色军靴踩过雨洼,泥水四溅,安淮北迈进营帐,拿起拭巾随意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忽然鼻头一耸,脸登时拉了老长。


    他不豫地朝营帐一角看去。


    他那舒服软和又无比尊贵的床榻,眼下正躺着一个男人,半死不活的,整日就靠汤药吊着性命,药味都把他的爱床给熏臭了!偏这小子眼下正是大功臣,赶都没法赶。


    男人原本阳光明媚的脸色,瞬间乌云密布。


    一边的参将丝毫没注意到自己上司精彩纷呈的脸色,还在发愁:“已经三日了,沈中尉还不醒,李医师说若这两日还不能醒过来,就要准备白事了……嗳,这次若不是他,咱们还不知要死多少人,现在军营上下都盼着他快点醒——”


    话没说完,“砰”的一声,拭巾被一把掼进铜盆,水花飞溅老高,劈面溅了参将满脸。


    安淮北道:“醒?他不醒最好!带上几个小兵,就敢强闯楚营,他是太岁头上动土,谁的毛都敢拔!死了就是他该!”


    参将冷不丁嘴里进了口水,一边往外吐着泡泡一边口齿不清地道:“大赛,您别担森,沈中尉是好银,一凳能挺过来的。”


    安淮北冷笑:“你用屁/眼看见老子担心了?老子巴不得他死了,还能少个人分老子的军功。”


    参将猛咳几声,脸色黑里透红,小声嘟囔:“您要真这么想,放着不管不就得了?做什么还忙里忙外又是寻医又是问药的,操心忙慌的。”


    安淮北脸都绿了,一指帐帘:“滚。”


    参将还想再说,一看男人脸色,忙不迭地掀开帘子滚了。


    安淮北拎起茶壶,一口气灌了半壶冷水,才把胸中烧起来的火气浇下去一些。


    冷不丁一抬眼,只见斜对面的床榻上,沈聿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起来,一张脸清瘦苍白,眼珠漆黑,靠着床头,静静看着他。


    安淮北:“……”


    他若无其事:“什么时候醒的?”


    沈聿道:“从你开始说话。”


    安淮北:“……”


    沈聿掀开被子,慢慢挪下床,郑重俯身:“多谢大帅救沈聿一命。”


    安淮北却沉默了,良久,他坐下来,摆摆手:“行了行了,我也不骂你了,算你小子运气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以后记得惜命。”


    沈聿笑笑:“大帅只要记得咱们的赌约就行。”


    安淮北猛地拍了下桌子,直把案上酒杯震得叮当响,瞪着眼说:“你小子!这赌约传得全大魏都知道了,老子他娘的还能耍赖?三个月没打下来的仗被你小子一个月搞定了,老子的脸都他妈快丢完了!”


    沈聿很客气:“运气好而已。”


    安淮北一挑眉。


    真算起来,沈聿打完这仗并没有用一个月。


    其实只用了五天。


    在立下军令状后的二十多天里,沈聿哪都没去,只干了一件事——练兵。


    他从各营里林林总总挑出了一千人,也不知道他怎么挑的,后来安淮北偷摸去看了一圈——好嘛!全是各个营里的倔驴,犟种,硬茬!一个比一个难管!


    一千号人拉到演武场,沈聿就撂了一句话——谁不服,就来跟他打。


    连续四五天,从天亮到天黑,演武场人上人下,人来人去,台上那道玄衣人影袍角染尘,挺拔依旧。没有一个人,能在沈聿手下走过十招以上。


    没有反转,没有悬念,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碾压。


    倔驴们沉默了。


    但凡心中有些傲气的人,都有些真本事,可如今在沈聿面前,他们的本事就像一粒尘埃。


    四五天后,所有人都一声不吭地跟着沈聿训练。


    谁比我强,我就信谁——男人的崇拜就是如此粗暴,简单,直接。


    安淮北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沈聿的真实实力。


    早在很多年前,安淮北还在北疆,那时沈聿还是个少年,可他对习武和兵法的领悟速度几乎令人震惊,更有着堪称变态的自制力和恐怖的专注力。数十年如一日的坚持,沈聿的武功,已经远远超越常人的想象。


    而且安淮北那时就发现,沈聿身上似乎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吸引力。


    这是一种极其纯粹的意志,是一种自身强大到极致时的气场,让人难以拒绝,让人不由自主地坚信他的指令,跟随他的脚步,随他流血征战,随他摇旗呐喊,随他沙场裹尸。


    沈聿,生来就属于战场。


    这一千实力强劲,但难以管教,不听指挥的兵,就像一柄难以掌控的宝刀,而现在,它稳稳握在了沈聿手里。


    沈聿不焦不躁,从容不迫地练了整整二十天兵,二十天后,这支精锐小队已经焕然一新,摩拳擦掌,热血沸腾。


    十日前,牧河天降大雨,水位一夜之间暴涨,沈聿吩咐十余辆投石车对准楚军营地附近的山体砸了整整一晚上巨石,自己带上一千精兵,冒着夜雨突袭楚军大营。


    毫无准备的楚军被这支势不可挡的精兵完全打蒙了,等反应过来时,沈聿已经快带人冲到了帅帐。偌大楚军,一时之间竟被这区区一千人吓软了腿,无人敢上前,直到四名将领被杀,主帅被擒,楚军才反应过来,重整军马试图追击。


    就在这时,山塌了。


    河水混合着泥沙滚滚而来,直接冲垮楚军的大营,死伤更不计其数,巨大的恐慌瞬间席卷整个大军。


    沈聿回营翌日,安淮北率大军乘胜追击,痛打落水狗,将溃败的楚军一直追击到百里之外,直接把他们赶回了老家。


    僵持四个月,至此,魏国大获全胜。


    安淮北不知从哪摸出一坛酒,自顾自满上,晃着酒杯说:“运气?你别告诉我,那山不早塌不晚塌,偏偏在楚军追上你们的时候塌,全是因为你小子运气好,你之前压根就不知道。”


    “此地山高沟深,地势陡峻,遇暴雨本就易塌陷,我又让投石车往山上砸了一夜,山会塌的确在预料之中,至于什么时候塌……”沈聿端起药碗一口饮尽,语气平静又随意,“天道无常,岂是人力可以预测,我当然是不知道的。”


    安淮北晃酒杯的手倏然一顿,片刻,他缓缓回头去看沈聿,吐出几句话:“你他娘的难道就没想过,要是山没塌,那些人追上来,就你那点人手,你可能真的会死!”


    沈聿没什么表情:“不会。”


    他说:“最多伤重些,我有把握,死不了。”


    安淮北握着酒杯骂了一声,冷笑道:“倒是比你爹有种。”


    “不过——”男人舔过后槽牙,啧了一声,“听说你出家了好些年,还把你爹气了个半死,怎么,现在等你爹死了,终于想起来振兴家业了?”


    这话的讽刺意味太浓,沈聿听的明明白白,但他只是很平静地道:“我本也不是为了沈家。”


    安淮北一愣,下意识问:“你这玩命的打法,不是为了沈家还能是为了什么?”


    “你就当我,是为了还债。”-


    沈聿回京当日,皇帝一反常态,很给面子地在宫里办了场十分隆重的庆功宴。


    隔着舞姬飘扬的水袖,沈忆看到对面的男人一身黑衣,挺拔出众,许是因为瘦了很多,他的面容愈显深邃冷峻,只是脸色十分苍白,像冬日淡淡日光下一片削薄锋利的冰。


    手背上传来微凉的触感,一只修长骨感的手覆在她手上,淡青色的血管蜿蜒在他苍白的手背上。


    季祐风握住她的手:“阿忆看什么呢,这样入神?”


    自从那日季祐风留宿风荷院,沈忆就再没在寝殿见到过他,这些日子外头已经有人开始捕风捉影,说两人感情不和。沈忆不用抬头看,也知道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他们。


    她微笑着回握季祐风,柔声道:“没什么。”


    季祐风掀起眼皮,不动声色地朝前面扫了一眼,沈聿正看着这个方向。


    男人视线向下,季祐风顺着看过来,发现视线尽头,是他和沈忆交握的手。


    沈聿似是察觉到什么,抬起眼看过来。


    两厢对视,季祐风微微勾出一个笑,然后移开了目光。


    皇帝看了眼两人交握的手,漫不经心地道:“算起来,翊王和翊王妃也已成婚四月有余了,朕怎么还没听到皇孙的信儿?”


    季祐风起身,笑着回话:“父皇急什么,父皇福寿齐天,还担心等不来皇孙的那天?”


    皇帝摆手示意他坐下,语气温和:“朕不是着急,只不过你早日生下皇孙,朕才能更放心。”


    众大臣都悄悄地竖起了耳朵。


    更放心?放心什么?


    宫宴的位置向来大有讲究,这次皇帝的左手边是沈聿,右手边正是季祐风和沈忆。谁都知道,这场庆功宴的主角就是翊王和沈家。


    自端午过后,皇帝单独召见瑾王的次数屈指可数,如今又开始重视翊王妃背后的沈家,还催着翊王尽快诞育后嗣,再联想到翊王体弱短寿……众人的脸色不禁都微微一变。


    这京城,看来真是要变天了。


    季祐风半点神色都没露出来,只是微微挑了下眉头,半是调侃地道:“父皇都这么说了,可见是最近不忙,父皇要是想找些新鲜事做,眼下不就杵着一个么。”


    皇帝眉梢一动,侧首看了看沈聿,面上浮起笑意:“沈聿确实也到了成家的年纪了,如今又正是立了大功,不如朕凑个双喜临门,今儿就把你的婚事定下来。”


    他似是随口一提:“朕的云华公主,年龄正合适,身份才貌都与你十分般配,沈卿意下如何?”


    沈忆扯了下唇角。


    她还道是皇帝转性了,原来这道鸿门宴的关窍在这。云华公主是皇帝唯一的女儿,若沈聿真娶了云华,即便他如今官职再高,权利再大,日后皇帝只需要轻飘飘一句驸马不得干政,沈聿就只能变成一个只能吃干饭的闲人。


    沈聿站起身,刚要回绝,皇帝噙着笑,道:“可别说你还在孝期,无效有三,无后为大,你爹在九泉之下,会理解你的。”


    这是要逼着沈聿点头的意思了。


    不知不觉间,众人都闭紧了嘴,殿中一片压抑的沉默。


    沈聿沉默片刻,道:“回陛下,恕臣难以从命。”


    皇帝放下酒杯,挑眉:“哦?”


    沈聿道:“臣年少之时曾遇一心爱女子,后来她偶遇不测身死,臣已在她墓前起誓,终生不娶。”


    皇帝抬起眼,语气玩味:“终生不娶?”


    “终生不娶。”


    殿中终是忍不住骚动起来,震惊中夹杂着同情的目光纷纷投向沈聿。


    能猜到沈聿不愿做驸马,可怎么也猜不到,沈聿为了回绝这门亲事,居然把自己的后路断了个一干二净!这话一说出来,最起码在皇帝活着的时候,沈聿是别想议亲娶妻了。


    皇帝眼中遮掩不住的兴味盎然,他含笑道:“既然这样,朕就不难为沈卿了,无妨,坐回去吧。”


    季祐风面无表情地从沈聿身上收回目光。


    他低下头,握紧沈忆的手,盯着她的眼睛,一笑:“阿忆,手怎的忽然这样凉?”


    男人的眼睛似乎变成了深重的墨色,沈忆仿佛感到有一股寒气窜进脊髓,她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许是被夜风吹得了,没事,殿下,我去换件厚些衣裳。”


    沈忆起身走了。


    男人维持着侧身坐的姿势,缓慢地摩挲着苍白的指尖,平静地看着她离开。


    换衣裳只是个借口,沈忆站在侧殿偏僻的门口吹了会风。


    过了一会,一阵沉静的脚步声慢慢靠近,停在她身后不远处。


    沈忆望着天边,没回头,轻声问:“听说西南终年不见日,不知道晚上能不能看见月亮?”


    男人低沉的声音被夜风吹过来:“能看见,但时候不多,也不如京城的亮。”


    沈忆回眸,笑嘻嘻的:“我还以为京城没什么值得沈大将军眷恋的了,宁愿打赌死在那破地方也不愿回来。”


    “……”沈聿揉揉眉心,“你和季祐风怎么样了?”


    沈忆歪歪头:“兄长是问什么怎么样了?如果是帮他当太子的事,那应该快了,只差最后一步。”


    沈聿对这个不感兴趣,心不在焉地道:“差什么。”


    沈忆双手背后,抬脚一步一步向他走过去:“方才陛下说了啊,兄长没听到吗?陛下说他同意季祐风做太子,只需要……”


    月色铺满她的整个裙摆,她踩着轻快又悠闲的步子,仿佛从大雾弥漫的森林中走出的一只妖精。


    她来到他面前,踮着脚仰起脸,月光照亮她清澈又漆黑的瞳孔,沈聿听见她认真到令人讨厌的声音,温柔恶劣至极。


    “只需要,我跟他生个孩子。”


    第56章 矫饰


    “生了, 生了生了!”


    雷声隐动,大雨瓢泼,窗纸上人影错乱, 来回奔走相告。


    由云锦织就的襁褓,被人高举着献宝一般送到男人眼前。


    嬷嬷脸上笑出深深的褶子,嗓门尖亮:“恭喜老爷贺喜老爷!夫人诞下小少爷, 母子平安!”


    中年男人素来沉默威严的脸庞上露出笑意, 常年持刀执剑的粗粝手掌接住小小的襁褓, 抱在了自己怀里。


    满屋膨胀着欢腾喜悦的空气, 没有人注意到,半掩的窗外立了道人影。


    少年撑着伞,如注暴雨在檐下拉成一道密密的雨帘, 顺着倾斜的伞面浇在少年左肩上, 他半边身子都湿透,衣衫紧贴着,勾勒出硬瘦削薄的肩胛脊背,他紧抿着唇, 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内。


    母亲去世后,父亲告诉他, 圣命难违, 他不得不续弦, 即使他不爱这个女人。


    可现在, 他们有了孩子。


    “为什么?”


    当年对着沈庭植没有问出口的话, 时隔多年后, 又一次摆在了沈聿面前。


    他偏过头, 看着沈忆的眼睛, “你爱他?”


    沈忆挑挑眉:“不爱啊。”


    “不爱?”沈聿喉咙里发出一道短促的笑声, “沈忆,是不是对于你们这种人来说,只要能达到目的,你们无所谓跟任何人成婚生子?”


    沈忆的目光忽然凝滞住,她脸上引诱蛊惑般的神色霎时如潮水一般退去,面容瞬间笼罩了一层冰冷的晦暗,她站直身子,看沈聿片刻,唇角弯出挑衅的弧度:“是啊。”


    沈聿微微俯下身,垂着眼:“沈忆,你不要太过分。”


    咫尺之间,呼吸交缠,沈忆不退反进,往前迈了一步,鼻尖几乎贴到男人的鼻尖:“我没有过分。沈聿,我本就是这样的人。”


    “我就是这么一个,不择手段,为了复仇可以做任何事,抛弃任何人,心狠手辣的蛇蝎女人,你知道了?”


    话音刚落,男人抬手按住她的后脑,他力气大的吓人,让她退无可退,只能看着他的眼睛。


    这双向来幽深如墨的眼睛此时如月光下一片破碎的湖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震颤着坍塌,又在眨眼之间重建,他的眼尾似乎红了些。许久,男人低哑的声音一字一字响起:“沈忆,你真过分。”


    心口像被重重捏了一下,沈忆猛然僵了一瞬,手脚都开始发软。天知道,她最看不得沈聿这样。


    她别过头,抿紧唇:“你别忘了你方才跟皇帝说的什么,你没资格说我。”


    沈聿把她的脸掰回来:“我说什么了?”


    沈忆冷笑:“年少曾遇一心爱之人,在墓前起誓,终生不娶……怎么,还需要我一字不落再给你复述一遍?”


    “……”沈聿的手倏然一松,他看向别处,“不需要。”


    他只说了这三个字便放开她,沈忆等了半响都没等来下文,冷着脸道:“你倒是会演,说的像真的一样。”


    沈聿沉默片刻,道:“本就是真的。”


    沈忆睫毛一颤。


    她抬起眼盯着他:“她是谁?是上次你在破庙跟我说的那个?还是旁人?”


    沈聿神色很自然:“是上次跟你说的那个。”


    沈忆一时没说话,她看着这个借着夜色做掩,几乎快藏进月光里的男人,良久,轻声说:“你骗我。”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看我?”


    沈忆逼近他,慢慢眯起眼睛,若有若无带上几分探究:“沈聿,你究竟……瞒了我什么?”


    沈聿抬手按住她的肩膀,不许她再靠近半寸。他用的力气极大,却不肯看她的眼睛。


    沈忆欲靠过去再问,后方却冷不丁传来一阵脚步声。


    沈忆还没来得及分辨,下一刻,一张年轻隽秀的男人面孔出现在了两人眼前。


    他停在不远处,噙着淡淡的笑意,温和地注视着他们。


    不知道他来了多久,也不知道他看见了多少。沈忆攥紧湿润的手心,笑了下:“殿下怎么来了。”


    季祐风眼神扫过沉寂无言的沈聿,没接话,反是笑道:“阿忆似有有话要跟连卿说,看来孤来的不是时候。”


    沈忆镇定地道:“没什么,只是跟兄长叙叙旧,已经说完了。殿下是专程来寻我的么?”


    季祐风朝她伸出手,没说话。


    沈忆定定神,朝季祐风走了过去,身后男人的目光仿佛灼穿她的脊背,她克制着,没有回头。


    季祐风握住她的手,牵着她离开。


    即将消失在沈聿视野里的最后一刻,季祐风微微侧过头,淡淡看了沈聿一眼。


    两人极其短暂地对视一息,随即,视线便被茂密的林叶遮挡住了。


    庆功宴后,皇帝把季祐风留下,没有人知道两人都说了些什么,足足一个时辰之后,季祐风才踩着满地如霜月色进了府门。


    阿宋得了沈忆的吩咐,一直等在王府门口,等季祐风回来了,她立刻跟上去,请季祐风回寝殿。


    这么多天以来,这是沈忆第一次请他回寝殿过夜。


    季祐风勾了下唇,从善如流地跟着阿宋回了寝殿。


    一进门,男人脚步微微一顿。


    沈忆今日罕见地没有穿往常那种捂得严严实实的寝衣,而是穿了一件淡紫色的薄纱衣,纤细精致的锁骨露在外面,白嫩丰满的轮廓若隐若现,她黑发未束,如瀑布般垂落下来,她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朦胧,美丽,乖巧。


    看见他进门,沈忆放下手中的书,轻轻唤了声:“殿下。”


    季祐风停顿了数息,向净室走去:“我还要沐浴,你先睡。”


    沈忆当然不可能先睡。


    季祐风在净室待了半个时辰,出来的时候,看到沈忆靠在床头,头一下一下地点着打盹,也仍然不肯睡。


    季祐风坐过去,看了半响,抬起手摸向她的脸。


    手指即将碰到的时候,沈忆挣扎着睁开眼,迷迷糊糊地看向他。


    男人的手在空中停了一瞬,转而向上揉了揉她的头顶,他低声说:“睡吧?”


    沈忆眨了眨眼,眸光逐渐清明起来。她抬起双臂,搭在季祐风的肩上,环住了他的脖颈。


    她迅速地压向男人的唇,不给他任何拒绝的时间。同时空出一只手向下一路摸索,攥住了他腰间的系带。


    季祐风反映极快地握住她的肩膀,毫不犹豫地推开她。


    沈忆抿了抿唇。


    季祐风道:“你做什么?”


    沈忆忽然失笑,抬起眼,反问道:“方才,陛下跟你说了什么?”


    季祐风沉默。


    沈忆有些烦躁地撩了撩头发:“陛下跟你说,只要我们有孩子,你后继有人,他就让你当太子,对吧?”


    她似笑非笑:“殿下,这是仅剩的最后一件事了,你也不想我们功亏一篑吧?”


    “阿忆,我想知道,”季祐风终于开口,却是问,“你究竟有没有喜欢过我?”


    沈忆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她缓缓扬起眉梢。


    季祐风竟真的喜欢她。


    她想了想,慢慢凑过去,眉眼微弯,轻喃着开口:“殿下,我当然……喜欢过你。”


    季祐风眸色陡然一深,他一把拉过她,唇猛然压了下来。他将她整个人紧紧抱在怀中,垂着头深深地吻她。


    这个吻突如其来,迅疾而猛烈,他含住她的唇,反复舔舐吮吸,不厌其烦地攫取缠绕她的舌尖,沈忆大脑一片空白,身体不受控制地软下来。


    她很快反应过来,伸手去扯季祐风的寝衣。


    几乎同一时刻,嘴唇骤然一痛,唇齿间立刻蔓延开浓浓的血腥味,季祐风狠狠咬了她一口。


    下一刻,他推开了她。


    沈忆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


    男人唇角带血,一抹殷红将他素来淡漠威仪的面容衬得旖旎艳丽,摄人心魄。


    可他的神色却是冷的,他拿着拭巾慢慢拭去血迹,将拭巾丢在一边,对她说:“阿忆,这件事急不来,再等等不迟。”


    说完,季祐风穿着被她扯得乱七八糟的寝衣,推门而出。


    殿门前,季安见到季祐风这幅样子出来,不由惊讶一瞬,问:“殿下这是……准备去哪?”


    季祐风往前走:“回书房。”


    屋内,沈忆坐在床上,盯着门口,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


    许久,沈忆强行压下心底的异样,面无表情地吩咐侍女熄灯,躺了下去。


    书房。


    男人披衣独坐在灯前。


    季安远远守在门口,一动也不敢动。


    “季安。”过了许久,季祐风唤了他一声。


    季安立刻走上前去。


    季祐风垂眼看着跳跃的火苗,橘黄色的火光将他的面容映得深邃莫测:“之前让你查王妃的身份,查的如何了?”


    季安道:“禀殿下,我们的人刚刚追踪到曾经魏梁边境一带,有百姓说曾在梁地见过王妃,属下推测王妃在被沈庭植收为养女之前……可能是梁人,属下准备接下来继续北上,去之前梁国境内探查。”


    说完,季安不由屏住了呼吸。


    季祐风许久没说话。


    好一会儿,他微微抬起眼:“孤记得,当年沈庭植北伐梁国后,曾禀报父皇大梁血脉已经尽数除去,无人幸存,可对?”


    季安一怔,不太明白季祐风怎么忽然提起这件事,道:“是,属下记得是这样。”


    季祐风望着前方墙上悬挂在正中间的一块皮草,出神了片刻。


    那是他少时很喜欢的一条獒犬,后来被父皇得知,这条狗就变成了一锅香气扑鼻的狗肉,和这块皮草。


    后来他再没让皇帝知道他喜欢的任何活物。


    方才庆功宴结束,皇帝将他喊去,这个威严冷漠的男人坐在空寂辉煌的大殿里,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脚边的他,说的第一句话是——


    “祐儿,你与沈家那女人生下嫡子,然后杀了她,朕,就让你做太子,如何?”


    灯火摇曳,季祐风的神色晦暗不明。


    过了许久,他吩咐季安:“你继续查下去,但——”


    他侧首瞥了眼季安,淡淡地道:“若有其他任何人知道了你们在查王妃,或是知道了王妃的真实身份——季安,你提头来见我,可明白了?”


    第57章 再别


    时令走到六月, 暑气逼人,马车晃晃悠悠,沈忆听着聒噪的蝉鸣, 一路半梦半醒地到了骊阴行宫。


    下了马车,一眼望去,黑压压的车队看不到头。


    皇帝每年都要来骊阴避暑, 她和季祐风都在随行的仪仗里, 自是声势浩大, 只是今年的声势浩大和往年相比, 略有不同。


    沈忆往后扫了一眼,王公小姐们此刻都已下了马车,丫鬟内侍们忙着把行李一件一件搬下马车, 一派忙碌热闹中, 姑娘们却十分端庄安静——安静得过头了,那一双双含情眼不时抬起,若有若无朝着同一个方向飘过去。


    此情此景,的确也算得上是另一种声势浩大了。


    沈忆不用看, 就知道她们看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新任骠骑将军, 沈聿。


    沈聿在西南立了大功, 皇帝终于肯给他个像样的职位, 只是还不肯把那历来只有宦官当的官职去掉, 沈聿如今是护军中尉兼神策军骠骑将军。


    如今, 京中再没人敢说沈家即将没落的话, 反是有不少人的眼睛盯上了沈聿夫人的位置, 暗自盘算着以后弄个诰命当当。


    沈忆终是没忍住, 回头飞快地瞥了一眼。


    男人一袭黑色劲装, 墨发束起,袖口收进护腕里,革带紧紧束在腰间,把腰身衬托得劲瘦有力,整个人干净利落,修长英俊,在人群中卓然出众。


    这张脸,这个人,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叫人移不开眼。


    几个姑娘有意无意地蹭到了男人身边,看起来是准备上前搭讪。


    沈聿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隔着层层人群看了过来。


    沈忆立刻转头,目不斜视地迈进行宫侧门。


    沈聿的视线一直凝在沈忆背影上。


    ……她唇上,似乎有伤?


    骊阴行宫依山而建,宫道修得百转千回,上下起伏,沈忆跟着领路的丫鬟慢吞吞走着,一路的山色湖光半点也没看进眼里。


    路过一片竹林时,数只蓝鹊振翅惊飞而起。


    沈忆忽然停下脚,对前边宫人道:“此处风景不错,你们先走,我赏会景再过去。”


    她神色虽和善,语气却不容拒绝,带路的宫人不敢多问,应了声是便带着行李朝前去了。


    眼看她们走远,沈忆转身进了竹林。


    阿宋下意识往前跟了两步,忽然意识到什么,脚步钉在了竹林外。


    沈忆没走多远,就在大片苍翠绿意中扫见了一点墨色。


    她刻意放慢脚步,让自己显得从容又矜持,慢悠悠晃了过去:“我当是谁,原来是京城第一美的沈公子。”


    沈聿皱皱眉:“好好说话。”


    沈忆满脸无辜:“我说的不对吗?沈公子,那些姑娘的眼睛都快长你身上了。”


    沈聿没再说话,他视线下移,落在女人淡粉色的唇上。


    现下离得近了,他终于看清楚——


    她下唇有个小小的暗红色伤口,像唇上一粒朱砂,艳丽妖娆。


    “你跟他——”男人声音微哑,忽然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沈忆摸了摸自己的唇,挑眉一笑,眼角眉梢都是潋滟风情:“不用怀疑,就是你想的那样。”


    沈聿负在身后的手猛然攥紧,他绷直了身子,一动不动。


    沈忆走到他身前,来回欣赏他这阴沉得吓人的神色,半响,凑近轻声道:“如何?你也要尝尝吗?”


    话音刚落,沈忆察觉男人的身体有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他身上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着,仿佛在死死克制压抑着什么,眸色幽浓。


    半响,他哑声道:“一定要这样吗?”


    “一定要跟季祐风有孩子?”


    沈忆忽然别开眼,沉默片刻,她平静地道:“生个孩子就能解决的事情,我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


    沈聿道:“那你可想过以后怎么办?”


    “以后?”沈忆轻笑,“谁和谁的以后?是我和季祐风的,还是,我和你的?”


    沈聿平静地反问:“我和你,还有以后?”


    沈忆挑起眉:“怎么没有?可以有。”


    “好。”沈聿点点头,“那你去杀了季祐风。”


    沈忆细白的手指抚上男人墨色的衣领,在上面慢慢游走:“不杀他也可以啊……沈聿,你知道,我喜欢的人是你。”


    “我们在一起的方法有很多,只要……你愿意。”


    他猛地紧紧攥住她的手。


    “够了。”他低声说。


    沈忆半真半假地道:“怎么,你不愿意?”


    沈聿低头看着她。


    日光自竹叶间漏下,柔和安静地洒在她面庞上。白皙的脸,长长的眉毛,眼珠黑亮,挺翘精致的鼻头,时而冷艳,时而可爱,但无论怎样,都很好看。


    无人知晓的夜里,他曾无数次肖想这张面孔。


    心,肺,从身体每一滴血液到每一寸皮肤,到每一根发丝,都像在烫油锅里翻滚了一遍,发出滋滋的响声。


    牙齿咬得太紧,唇齿间溢出了丝丝血腥味。


    他终于放开她的手。


    沈聿后退半步,手负在身后,轻声说:“以后,好好跟季祐风过日子吧。”


    半步之距,咫尺天涯。


    沈忆愣了片刻,忽然笑出声来。


    她匪夷所思:“你在说什么啊。”


    她一步上前,一把揪住男人的衣领,咬着牙说:“沈聿,你什么意思?你难道不喜欢我?你有本事就跟我说,说你不喜欢我!你根本不想跟我在一起!你说啊!”


    男人被她拽得微微俯下身,他抬起手,在空中停顿片刻,最后摸了摸她的头:“阿忆,不要喜欢我,不值得。”


    沈忆眼眶红得厉害,却愣是一滴泪都没掉下来:“为什么?因为当年你喜欢的那个人?你还喜欢她?”


    沈聿望进她通红的眼底。


    他的语气极缓慢,很轻,像一道叹息,却仿佛每一个字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欠她一辈子。”


    攥在男人衣领的手一点一点松开,沈忆定定看着他,半响,扬起手,啪的一声,狠狠甩过去一巴掌。


    男人的脸偏过去,冷白的皮肤上迅速浮起了火辣的指印。


    沈忆倏然转过身朝竹林外走去,荡起的发丝拂过他的脸,她的声音冰冷决绝。


    “沈聿,你最好不会后悔。”


    沈聿看着她走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毫不停留,背影最后消失在竹林边缘。


    风声轻不可闻,万籁俱寂。他身边空无一人。


    斑驳竹影里,男人无声地仰了仰脸。


    那日过后,沈聿彻底消失在沈忆的生活中。


    宫宴上,行宫巡防队里,季祐风身边,所有两人可能碰上的地方,沈聿再没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行宫的日子开始变得平淡无奇,季祐风日日忙得不见人影,沈忆知道,这段时日以来,在他不动声色的推子布局之下,大半个朝堂已经经历一番换血,悄无声息之间完成了一轮大洗牌,支撑在瑾王背后重要的官僚集团几乎四分五裂,难成气候,这位未来的太子殿下正在以张弛有度,柔中带刚的铁血手腕,一步一步清洗整个朝堂。


    而瑾王自端午后似乎彻底没了之前野心勃勃与季祐风争高下的势头,整个人异常低调起来,平日里即使遇到,也几乎难以察觉他的存在。于是最终呈现出来的,竟是一派和谐静好的场面。


    只是平静的湖面下总有暗流。


    瑾王已然不足为惧,沈忆和季祐风的关系一时又有些尴尬,她便也不再急着亲近季祐风。如今各方势力参差卷入之下,朝堂局势错综复杂,她趁乱开始暗中往朝中安插人手,整日整日地坐在房里,为朝堂之上的方寸之地费心耗神,殚精竭虑。


    一个寻常的午后,从皇帝的隆安殿传出了立太子圣旨已经写好的小道消息,随之一起传出来的,还有两句简短的对话——


    “皇上,这样做只怕瑾王殿下会不高兴,要不要稍加安抚?”


    “不用。不重要。”


    沈忆听说后,随意嗯了声,没往心里去。


    窗外天光云影,苍翠漫山,平静的时光从她指尖划过。


    沈忆并不知道,两日之后,远在百里之外的京城,光着上半身,满脚泥巴的卫云长推开半掩的篱笆门,意外看到了一位不速之客。


    他看着这个最近在京城饱受热议的年轻男人,扶着篱笆挑眉一笑:“沈将军,光临寒舍,有何指教?”


    沈聿手里提着一坛酒和两只尾羽鲜艳的肥山鸡,跟着他进了门:“指教不敢当,闲来无事,跟大人讨教一些厨艺上的心得。”


    卫云长喜欢琢磨吃,不当值的时候,便带着妻儿去京郊别院小住,这一点,满京城的人都知道。


    但很少有人知道这座令卫云长流连忘返的别院究竟坐落在何处,也几乎没有人知道,这座别院既不雅致,也不富丽,只是山脚下一方平平无奇的小院。


    院子外面围了一圈竹篱笆,碧绿的枝蔓缠绕其上,间或一些零星的淡黄色小花,勃勃生机中自有一种野趣。院子中央种了棵葱葱茏茏的大金桂,角落里有一方很小很小的水田,里面是插了一大半的秧苗,边上零星散落着锄头铁锹,两个男孩光着肚皮和脚丫,在水田里滚了一身泥巴。


    不远处的葡萄藤下,一个青丝如瀑,穿着素麻衣的女人坐在吱呀摇晃的摇椅上,蒲扇盖着脸,似乎睡着了。


    扑面而来的烟火气。


    沈聿愣了愣神,下意识说出了心里话:“大人这日子,真是快活似神仙。”


    卫云长听见,转头瞧了他一眼。


    向来神经大条不拘小节的男人对这简单的一句话竟是惊人地敏锐,他了然一笑:“羡慕了?有喜欢的姑娘?”


    沈聿收起唇角的笑,没说话。


    卫云长看了看,没再问。


    两个男孩你追我赶着跑过来,沾满泥巴的手直接往男人身上抹,卫云长一手一个轻松抱起,让他们坐在自己胳膊上:“来客了,自己玩去,一会来吃炖鸡。”


    左胳膊上的男孩大声说:“爹,这个哥哥长得比你俊诶!”


    右胳膊的慢吞吞补充说:“嗯,而且比你高比你瘦比你白。”


    卫云长:“……”


    他撤开胳膊,扬起了巴掌:“——兔崽子胆肥了是吧!”


    两个男孩却半点没被吓到,灵巧的一个翻身就稳稳站在了地面上,撒开脚丫子溜了。


    卫云长哼哼两声,领着沈聿进了堂屋西边半露天的灶台。


    灶台擦得很干净,色泽鲜亮的时蔬瓜果整整齐齐地摆着,柱子上挂着一串又一串的红辣椒,看着叫人高兴。


    他丢给沈聿一把菜:“你是会下厨的,来给我打下手。”


    沈聿握着这把绿油油的芫荽,忽然僵在原地,沉默了。


    卫云长熟练地一刀剁下山鸡头,抬起头:“过来啊。”


    沈聿跟他商量:“其实我杀鸡会更熟练一点,要不我还是帮你杀鸡?”


    “行。”卫云长乐得清闲,也没多想,放下手中的鸡和刀,接过芫荽一屁股坐在矮木凳上。


    择了几根芫荽,卫云长忽然反应过来。


    “你不吃芫荽啊?”


    “嗯,不怎么吃。”


    除非特殊情况。


    “哦,”卫云长低下头接着择,“那你一会吃别的菜,这个做法不放芫荽影响味道,我一定要放芫荽。”


    “无妨,”沈聿也没觉得怎么样,说了句,“大人放心,我比瑾王好伺候。”


    卫云长“嗬”了声,神色一言难尽:“谁能比他难伺候!”


    沈聿拔着毛,漫不经心道:“瑾王殿下常常苛责大人的事,我有所耳闻。”


    卫云长白眼快翻到天上:“要不是因为他是蓁蓁表哥,谁稀罕搭理他。”


    卫夫人小名蓁蓁,是瑾王外祖家的表妹。


    鸡毛都拔净了,沈聿在鸡腹划开一道口子,开始掏内脏:“是表哥又怎样,大人照样可以不搭理。”


    卫云长嗤笑:“怎么可能。”


    沈聿没说话。


    安静了一会儿,卫云长愣了愣,右手握着择好的芫荽在掌心拍了拍,匪夷所思地道:“敢情你小子——”


    “今儿是来挖瑾王墙角来了??!”


    第58章 转圜


    沈聿很客气:“岂敢, 只是帮大人找个更合适的去处而已。”


    卫云长停下手,盯着沈聿看了半响,笑笑说:“小子, 瑾王如今已经被你们逼到了这般田地,你们竟还不肯放过,是要赶尽杀绝吗?”


    这话虽是笑着说的, 却若隐若现一股杀气。


    沈聿满手血污, 修长如玉的手指不紧不慢地在鸡胸脯里掏着, 淡淡答了一句:“百足之虫, 虽死不僵,谁敢说瑾王已经真的断了念头,不再争皇位了?”


    卫云长面无表情:“你们把他左膀右臂都断了, 就算他想争, 拿什么争?”


    沈聿拎起手里这只鲜血淋漓的鸡,转向卫云长:“大人看这只鸡,左膀右臂没了又怎样?照样能活,只有当这鸡头没了, 那才是真的死干净了。大人以为,您之于瑾王, 是左膀右臂, 还是这鸡头?”


    卫云长眯起眼:“你什么意思?”


    沈聿好整以暇:“沈某什么意思, 瑾王又是什么意思, 大人难道不清楚?”


    男人的声音低沉有力, 带着莫测的意味, 清清楚楚地传过来, 如一道惊雷, 在耳畔炸响。


    卫云长悚然一惊。


    两日前。


    瑾王飞书来信, 他连夜赶往骊阴,在子夜时分秘密进了瑾王的桐恩阁。


    赶到时,殿内仅有瑾王和赵梁二人。瑾王曲起一条腿向后靠在榻上,右手边的小几上放着一盏饮尽的茶,赵梁沉默地坐在他对面。


    卫云长脚步一顿:“董大人呢?”


    赵梁沉着嗓子:“今天下午的消息,董大人突发心疾,已经过世了。”


    卫云长与赵梁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讳莫如深。


    眼下时局动荡,瞬息万变,季祐风步步紧逼,董兴彦身为瑾王的心腹,偏偏在这个时候死了,实在不能不让人多想。


    卫云长沉默片刻:“殿下此行要我过来,所为何事?”


    这次赵梁没有说话,只是看向倚着软枕一言不发的男人。


    瑾王微微坐直了身子,隐在暗处的面容露了出来。


    卫云长这才惊觉,短短半月不见,瑾王竟瘦了这么多,简直像一件衣裳摊开搭在了软枕上。


    瑾王撑起手肘支着头,神色平淡,甚至有些厌倦:“本王计划这几□□宫,你去准备一下。”


    卫云长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逼、逼宫?”


    瑾王扫了他一眼。


    卫云长强咽下到嘴边的粗口,果断开口:“不行,风险太大。”


    瑾王撩起眼皮:“谁跟你商量了?”


    卫云长忍不住了:“且不说翊王在旁虎视眈眈,就说如今咱们手上根本没多少可用的军队,那王俨是个墙头草,根本靠不住!咱们兵不够,又不能里应外合,逼宫就是死路一条!”


    瑾王悠悠地说:“不至于,趁其不备攻其不意,总还有三两分胜算。”


    卫云长差点吐血:“三两分!你难道忘了上次我同你提逼宫的时候,你说担心背负弑父弑君的千古骂名,怎么,你现在不担心了?!!”


    瑾王瞥他一眼,仿佛在看一个蠢蛋:“此一时彼一时,这你都不懂?”


    卫云长:“……”


    “臣确实不懂。”他索性敞开了说,“殿下想逆转局面的心情我能理解,可逼宫实在不是合适的法子,你韬光养晦,哪怕是想办法再杀掉季祐风,都未必不能再东山再起,亦或者你……”


    “够了!”


    轰然一声巨响,男人忽然暴起,一把掀翻手边的茶桌,茶盏摔落在地,碎瓷迸裂。


    他光着脚跳下榻,指着卫云长的鼻子:“姓卫的你他妈少指点我,你听不懂人话吗?老子他妈的就要逼宫!!我就是要逼宫!!!”


    男人的咆哮久久回荡在空寂的殿中,卫云长一时愣住了。


    这张近在咫尺的面孔额角暴着青筋,眼底遍布血丝,却两颊消瘦,下巴冒着东倒西歪的胡茬,看起来像一头暴躁又无能的狮子。


    赵梁抿紧嘴唇没说话,屋里充斥着男人急促的呼气声,窗外万籁俱寂,只能听到夏虫螽斯阵阵。


    许久,卫云长问:“为什么?”


    瑾王一屁股坐回榻上,不耐烦道:“少废话,你就说你做不做?”


    卫云长在心里骂了声娘,最后说:“我联络一些人试试吧。”


    趁着夜色,他没惊动任何人,悄悄离开了桐恩阁。


    这是两日前的事情,卫云长自认来去都足够小心,绝不会有人窥探到他的行踪。


    他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年轻男人,一袭深青衣衫,气度沉静,情绪丝毫不外露,难以捉摸。若作为他的同僚定然十分安心,可若是作为他的对手,那便要彻夜难眠了。


    卫云长从铜盆里撩着水净手,眉眼间透着散漫:“你问的也是奇怪,以瑾王如今的局面,哪里还能对翊王造成威胁?偏你不放心,怀疑这怀疑那,你若是来打探瑾王计划的,我告诉你——没门儿。”


    沈聿八风不动:“哦?看不出大人对瑾王还挺有忠心,只是大人误会了,在下今日拜访其实不是为了打探什么计划,只是看大人明珠暗投实在可惜,希望大人能考虑考虑,脱离瑾王阵营。”


    卫云长一根一根地搓着手指,把指甲盖里的泥挑出来,道:“沈中尉,你这般小心谨慎,到底是为什么?”


    他漫不经心的眼底藏着探究:“你就对翊王能不能坐上太子之位如此在意吗?还是你在意的是其他?”


    说到这,卫云长顿了顿,自言自语道:“也是,你那个养妹可是季祐风的王妃,季祐风完蛋了,第一个倒霉的就是她。”他微微一哂:“倒是看不出来,你跟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养妹还真有些情分在。”


    沈聿的手微微顿了一下,但他控制的很好,很快便握紧了刀,声线很平稳地道:“和她没关系。”


    卫云长神色忽而微妙起来。


    两人不再说话,卫云长做菜是行家里手,沈聿干活也很利索,不到半个时辰,六菜一汤就备好了。


    冒着热气的饭菜摆在院中大金桂下的那方石桌上,卫云长高声招呼着夫人孩子用饭,两个男人小酌了几杯,卫夫人不时懒懒搭几句话,两个孩子埋头把鸡骨头啃得油光发亮。


    用过饭,卫云长起身送沈聿出门。


    临到门前,沈聿回身问:“大人当真不再考虑考虑我的建议?”


    卫云长沉默片刻,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其实瑾王挺可怜的。”


    沈聿什么都没问,只道:“既是这样,沈某告辞。”


    “不过,看在当年你爹和我的交情的份上,我多说一句,”卫云长看着男人停下脚,说,“能遇到一个喜欢的人不容易,别顾忌来顾忌去,最后反而抱憾终生。”


    沈聿停了片刻,望着远处低声说:“是我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儿。”


    卫云长拍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有时候你过不过得去不重要,她过得去就行了。”


    沈聿眉心微动。


    翌日午后,炽热的日光经过一层层碧绿的叶子过滤,柔和地洒下来,沈忆吩咐阿宋提着备好的茶点,主仆二人往苍梧书院去。


    季祐风最近都在苍梧书院接见大臣,处理好些皇帝那边派过来的政事,俨然已经初具东宫太子的模样。


    两人好几天没见,沈忆琢磨着这么下去不是办法,还是得去这位未来的皇帝跟前刷刷存在感。


    谁知出门走了没几步,忽然在幢幢花影里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被浓密树荫覆盖着的蜿蜒石子路的那头,男人举目望了过来。


    他无比自然地出现在这里,仿佛他就该出现在这里,仿佛他从未刻意避开她。


    沈聿看着女人穿着一袭清雅端庄得无可挑剔的淡蓝色莲纹宫装,环佩叮当,笔直地朝他走来。


    他的眼睛定在沈忆身上,在她走到跟前的时候,嘴唇翕动了一下。


    下一刻,沈忆从他身边走过,目不斜视,视若无睹。


    沈聿:“……”


    “阿忆。”两人相隔几步远的时候,他低低唤了一声。


    “我有话跟你说,”他转过身,日光下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没有温度的苍白,眼神却淬厉坚硬,直射向背对着他远去的女人,“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


    “不想知道了。”


    夏风中吹来沈忆平淡又干脆的声线,短促的尾音带着利刃一般的冰冷果断。


    男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连脚步都不曾片刻停顿。


    沈非走过来,镇定的神色中带着严肃:“公子,那位从京城过来了,急着见你。”


    沈聿看一眼路尽头女人的背影,她即将从他的视线中消失。


    胸口那口气突然就散了,说不上是放松还是泄了力气,树叶的阴影遮住男人黑色的瞳孔,他垂下眼。也许时机还没到,他想。


    沈聿转身,从路的另一头离开。


    一连好几天,沈忆日日雷打不动地前往苍梧书院送茶点,和季祐风在一众大臣面前唱了场天衣无缝的举案齐眉的深情戏码。


    皇帝器重,王妃温柔体贴,大臣信服。连沈忆都觉得季祐风已经成为所有人心中最完美的太子殿下。


    只差皇帝下旨。


    只是沈忆没想到,几日后在苍梧书院,没有等到王俨送来立太子的圣旨,反而等来了一道晴天霹雳。


    “殿下,瑾王率领叛军围在山脚下,此刻已在攻打宫门,意欲逼宫!如今行宫中兵力有限,瑾王来势凶猛突然,行宫危在旦夕,陛下命您速去隆安殿面圣,不得延误。”


    季祐风合起奏折,语调还是沉稳的:“去请沈中尉过来。”


    眼下行宫里最能指挥军队抵御瑾王的,除了沈聿,不做第二人想。


    片刻,下人飞奔着来传话:“沈中尉已于两日前中午离开行宫,行踪不明,至今未归。”


    沈忆倏然抬眸。


    第59章 父子


    沈忆和季祐风到隆安殿的时候, 正午的日光透过绿琉璃窗扇打进来,殿内光尘飞舞,秦德安正握着金匙往青花海水纹香炉里添香料, 淡淡青烟中,皇帝执着朱笔批折子。


    两人先后行了礼,皇帝抬起眼:“过来了。”他摆摆手:“赐座。”


    紧接着后面跟了一句:“你出去。”


    这屋里除了季祐风, 就只剩了沈忆和秦德安, 沈忆一福身, 心里翻个白眼, 转身出去了。


    皇帝搁笔起身,拿起剪刀走到书案旁边的五针松盆景前,漫不经心地修着枝叶:“祐儿, 子嗣可有消息了?”


    亲儿子都打到家门口了, 皇帝竟和他谈这个。


    季祐风跟在他身后两步,摇摇头,面露恰到好处的赧然:“回父皇,儿臣和王妃能做的都做了, 可惜一直没孩子的动静,王妃昨日还说去求一尊送子观音拜一拜。”


    他说这话面不改色, 泰然自若, 仿佛这话是真的一样。


    皇帝垂着眼修枝, 面上看不出喜怒:“子嗣之事也讲缘分, 一时没有也无妨, 倒是朕上次同你说的事, 你考虑的怎样了?”


    季祐风心中一沉。


    上次的事还能是什么事, 当然是以“去母留子”为条件让他做太子的事。


    衣袖遮盖下的手指不自觉摩挲起来, 季祐风试探着开口:“儿臣知道, 父皇是担心待来日沈忆诞下嫡子,儿臣身子又不好,届时幼子登基,子弱母强,沈家势大,会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可儿臣以为,沈聿性情中正平和,绝非狼子野心之辈,若是父皇实在信不过他,儿臣大可收回他的兵权,他没了倚仗,自然无法干政,至于沈忆……”


    季祐风细细观察着皇帝的神色,说出早就在心里翻来覆去琢磨八百遍的话,语气却是轻松随意的:“她不过是个妇道人家,素日就爱绣花弹琴的,哪懂什么朝政?若是父皇实在不放心,儿臣觉得与其除去她,不如……直接除去沈聿。”


    “咔嚓”一声轻响,剪刀刃咬合,斜出的一只细细的松枝落在地上,断口平整利落。


    皇帝挪开手,继续修剪旁边的杂枝,没说话。


    沉默如涨潮的海水,一点一点漫进殿内,几乎把人淹没。


    “父皇,”季祐风看着皇帝平静深沉的侧脸,几乎把整颗心悬到了嗓子眼,艰难缓慢地一字一字低声道,“儿臣很小的时候,母妃便病逝了,儿臣甚至不记得娘亲长什么样子,儿臣不希望……未来儿臣的孩子也不知道自己母亲长什么样子,甚至一生下来就见不到娘。”


    皇帝终于停下手,侧过脸看向季祐风,片刻,他忽然淡淡笑了笑,眼角泛开浅浅的皱纹,殿内霎时如春风过境,寒冬解冻。


    他拍拍季祐风的肩膀,温和地道:“是朕不好,叫你为难了。”


    季祐风身子一僵。


    自他弱冠,皇帝再没有对他这般亲昵过。


    季祐风不自然地笑了笑,身子一动都不敢动,手心全是汗,许久,他迟疑地道:“儿臣……没有埋怨父皇的意思,只是想把儿臣心中所想告诉您,和您商量商量……”


    皇帝一笑:“朕知道。”


    他回过头,接着修起松枝:“祐儿,朕的皇孙诞生那日,就是你入主东宫之时,至于你那王妃,你自便吧。”


    季祐风面上瞬间绽开笑意,他立刻跪下,双手高举过头顶,俯身以额触地,声音微微颤抖:“儿臣,谢父皇!”


    一个头磕在地上,两个人的视野完全错开。


    季祐风没有看到皇帝唇边一抹似有若无的冷笑。


    皇帝也没有看到季祐风在磕下头的那一瞬间,面上骤然消失的笑容。


    远处嘶吼的人声骤依稀闯入寂静的殿中,隐约夹杂着刀剑相击的金戈之声,还有女人惊慌失措的尖叫。


    骊阴行宫依山而建,皇帝的隆安殿是整个行宫地势最高的居所,若是连这里都能听到两军拼杀的声音,那只能说明……瑾王极有可能已经攻破宫门,正往隆安殿逼近。


    季祐风望向窗外,低喃道:“……怎么会这么快。”


    皇帝淡淡道:“朕上月秘密将京中一半兵力调去了西北,如今不仅是这里,整个京城的守卫都十分薄弱,本想着没人敢在京城放肆,谁知到头来——”


    皇帝意味不明地笑了声:“竟是朕低估了他的胆量。”


    季祐风忽然打了个冷颤。


    他近来把持朝政,翻手为云,本以为大权在握,朝局尽在眼里,已经稳坐太子之位,可皇帝把半数兵力调去西北之事,他竟半点风声都没听到。


    酷暑的夏日,他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季祐风弯下腰,姿态愈发恭敬:“眼下局势不明,父皇不能不顾自己的安危,儿臣请父皇移驾密室,待儿臣斩杀逆贼,再请父皇出来。”


    “不必,”皇帝道,“朕就在这里,哪都不去。”


    “可万一瑾王闯宫成功——”


    “他不敢,”皇帝握着剪刀,面色终于漫上些许阴沉,仿若山雨欲来,他冷冷地道,“就算朕把刀递给他,他也不敢杀朕。”


    “好了,这没你的事了,下去吧。”皇帝挥挥手。


    季祐风只好躬身告退。


    他走后,皇帝端详着这株被他修建得整整齐齐,没有一片多余叶子的五针松,神色一点一点沉了下来。


    他撂下剪刀:“秦德安。”


    皇帝负起手,淡淡地道:“翊王妃诞下皇孙之后,朕不想再看到她,这件事,你亲自去办,若被翊王发现任何不对,朕拿你是问。”


    男人平缓的嗓音划过空中,带着隐藏的杀机,未留下半丝痕迹。


    季祐风迈出殿门时,阳光刺向视野,他眼前一片恍惚,腿一软,差点没站稳倒下去。


    等在殿门口的季安眼疾手快地扶住他。


    一阵风扑过来,季祐风握拳咳了两声,低哑着嗓子吩咐道:“今日若能平安无事,季安,你去帮我查一件事。”


    季安:“殿下要查什么?”


    季祐风压低声音:“去查我母妃,当年到底是不是真的病逝。”


    季安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量:“——什么?!”


    季祐风喃喃道:“……我只愿不是我想的那样。”


    “殿下!”


    一道清脆的女声传入耳膜,仿佛镇退邪祟的清心铃音,季祐风骤然回神。


    他抬眼看去,只见殿门口台阶下一片葱郁清新的绿意中,沈忆扬起手臂,正笑着朝他挥手。


    她眼神明亮,脸颊红润饱满,神采奕奕,眼睛弯成两道月牙,仿佛在阳光下闪着光。


    明明最近日日都见到她,怎么会在这一刻,还是觉得她美到了极点。


    季祐风稳住身形,定定神,迈开步子走过去,温声道:“天气热,怎么不回去等?”


    沈忆眨眨眼,声音含笑,面上却一本正经地道:“眼下情况特殊,我还是守着殿下比较好。”


    明知她大抵是在开玩笑,季祐风心里却像溺进了蜜糖里,手脚都开始发软。


    算了。他想。


    自那夜沈忆主动想和他圆房起,季祐风胸口一直憋了口气,如今,这口气终于散了。


    她不喜欢自己又怎样,他喜欢她就够了,好在她是他的妻,以后他们还有很长的时间,足够他去爱她,足够他……等她爱上他。


    如果她到最后也不爱他,那……也没关系。


    见他不说话,沈忆关切问道:“殿下脸色怎么这样白?陛下跟你说什么了?”


    季祐风笑笑:“没什么,只是父皇说,即便咱们没有子嗣,他也决定立我为太子,阿忆,你不用急着圆房了。”


    沈忆心里松了口气,一时也没有仔细分辨这话的真实性,笑道:“是吗?那也挺好的。”


    “阿忆,”季祐风抬手抚上她的脸,慢慢摩挲两下,轻声说,“……如今我只有你了。”


    所以,在查明他母妃死因之前,在确保万无一失之前,就算不做这个太子,他也绝不会让她生孩子。


    沈忆怔了一瞬,垂下眼,没有躲开他的手。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两人身边掠过,直朝殿门而去。


    沈忆看过去,只见一个高大的男人背影,看打扮应该是行宫的禁军,背影匆忙,殿门开合,这人很快消失在门后。


    沈忆蹙起眉:“瑾王有备而来,看样子是破釜沉舟,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可行宫兵力不足,负责指挥的禁军统领作战经验也并不丰富,皇上还真坐得住……”


    季祐风看着殿门:“父皇他,向来很坐得住。”


    不多时,门开,内侍鱼贯而出,禁卫军走出来,后面是秦德安,而在秦德安的后面,竟是皇帝的身影。


    打扇的打扇,举黄盖的举黄盖,仪仗簇拥着皇帝向外走去,井然有序,浩浩荡荡。


    秦德安小跑着过来,朝两人行礼:“殿下,王妃,瑾王要陛下前去藏书阁谈判,陛下准备过去,让二位也一块过来。”


    季祐风变了神色:“去见瑾王?这怎么行?万一那有埋伏——”


    秦德安抹了抹额上的汗:“奴才也是这么说的,可陛下执意如此,谁能劝得动!”


    季祐风沉默片刻,道:“孤一块过去看看吧。”


    没多久,仪仗出了宫门。


    门开,沈忆一抬眼,眼皮微微一跳。


    宫门前的石阶上竟站满了人。


    怪不得她方才在里面一直听见女人的哭声,原来是从这传过去的。


    三宫六院的妃子只怕都在这里了,除此之外还有不少太监和丫鬟,想必是都知道皇帝的隆安殿是最安全的,所以都逃到了这里。


    越靠近宫门的妃子品级越高,离得越远品级越低,可不管是品级多高的妃子,也不曾有一个人去拍这扇近在咫尺的宫门。


    哪怕现在见到了皇帝本尊,也没人敢扑上来扯着皇帝说害怕,甚至皇帝出现之后,哭声反而弱了许多,女人们不敢大声哭,空气里此起彼伏地响起女人压抑的抽泣。


    沈忆眸光划过人群,电光火石之间,她眼神微变。


    不,并不是所有嫔妃都在这里。


    ——有一个人不在。


    恰在此时,皇帝淡漠的声音响起,听不出什么情绪:“她呢?”


    第60章 画轴


    简单两个字落地, 女人们忽然止住了哭声,目光在人群中搜寻起来。


    虽然皇帝说的是“她”,可所有人都知道, 这个“她”指的是谁。


    温雪霏。


    她竟不在这里,根本没有人见过她。


    渐渐的,女人们本就因惊吓而发白的脸色开始一点一点惨白下去。


    眼下叛军四处作乱, 刀剑无眼, 温雪霏一个柔弱女人, 万一落入叛军手里, 后果不堪设想。


    虽然皇帝只是淡淡问了这么两个字,可没有人怀疑,如果温雪霏有什么不测, 皇帝会让逃到这里的所有人为她陪葬。


    秦德安脸上止不住地往下淌着汗, 他拿袖子擦着脸,上前道:“回皇上,奴才方才遣人去温婕妤宫里寻过了……没找到,奴才已经吩咐人去各处找了。”


    皇帝却忽然说:不用找了。”


    秦德安一愣。


    温婕妤在皇帝心里到底是什么位置,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皇帝也并不解释。他向来没有解释的习惯。他眯着眼看向西北方向:“走吧。”


    目送皇帝的仪仗走远,众人劫后余生般长出一口气。


    走了约莫一刻钟, 苍翠群山之下, 终于看见藏书阁古朴厚重的木牌匾和楼体。


    藏书阁位于行宫的西北角, 地势平缓, 易攻易守, 算不上什么战略要地, 也不知道瑾王为何独独选了这里谈判。


    朱红色的大门向两侧敞开着, 透过门向里望去, 藏书阁主楼的正前方的空地上用青砖铺了一个巨大的两仪八卦阵, 上面已经摆好了桌椅。瑾王一身银甲,头戴铁盔,脚踩军靴,身上脸上溅了大片黏稠的暗红血迹。


    他坐在其中一边的椅子上,一改往日威严的模样,懒散地靠着椅背,两腿交叉翘在桌子上,垂眼看着桌面上一幅卷轴。


    卷轴边缘微微发黄,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也不知是什么东西,瑾王看得入神,听见皇帝来了他也没有转头看过来。


    叛军和行宫禁军远远站着,各自占领一边,两方将士都把手放在刀柄上,神色严肃。


    天不知什么时候完全阴了下来,呈现出一种冷沉的灰色,大风平地而起,军旗猎猎作响,树冠被刮得齐齐倒向一侧,林涛阵阵,风声在群山之间回荡。


    皇帝袍袖鼓荡,迎着风一步一步走向瑾王。


    季祐风正要迈步跟过去,瑾王忽然斜眼看过来,冷笑道:“好弟弟,这么急着过来护驾?也不想想就你那身子骨,能护得了谁?”


    季祐风微微一顿,停下脚,也不生气,只笑笑说:“大哥说的是。”


    瑾王不再理他,他转过头,专心致志地将目光凝聚在面前走来的皇帝身上,自下而上,一寸一寸地打量他。


    一尘不染的黑靴,龙袍是简简单单的银缎面,仅在袖口领口和下摆处密密地用金线绣了龙纹,腰间玉佩香囊一丝不乱,全身上下没有一处赘余,低调处尽是难以估量之数,透出尊贵到极致的简洁。


    自然,这身衣服也就只有皇帝能穿出这个效果。皇帝也曾经盼着他能穿出来这个效果,可瑾王知道,若他穿上,只会像是披了个麻袋。


    他总叫他失望。


    可他的父皇,不论在什么时候,总是冷静从容到残忍。


    瑾王努力维持着自己的松弛,想让自己看起来一人当关万夫莫开,让自己看起来胜券在握满不在乎,可当松弛需要努力的时候,便不可能再松弛。


    皇帝向他走来,仿佛一座巨峰压顶而来,每走近一步,瑾王感觉自己就变矮了一分,当皇帝最终站在他身前时,他仿佛站在山脚,仰望终其一生都无法翻越的高山。


    瑾王垂下头,歪了下嘴角,露出一个滑稽的弧度,不知在笑谁,但一转眼他又抬起头,恢复了那副凶狠冷酷的模样。


    “父皇没想到吧,儿臣会用这种方式和您见面。”


    皇帝坐下来,手臂随意搭在椅子扶手上,抬起眼,平静地道:“是有些意外。”


    听到这句话,瑾王终于露出一点真切的笑意,他放慢语气,悠悠道:“父皇有什么想问的,儿臣必定知无不言。”


    他紧紧盯住皇帝,眼中燃着一团火焰。


    问一问他的计划吧,问他怎么有如此过人的胆量,问他如何悄无声息地布置了这般隐秘周全的计划,问他用了怎样巧妙的作战方法才如此顺利地攻破宫门,畅通无阻地来到他面前。


    然后他就可以在皇帝惊讶的目光里故作轻松地说:“这算什么?我会的多着呢。”


    可皇帝眼中不曾流露出一丝惊讶,他只是淡淡地说:“你想要什么?”


    瑾王愣住了。


    皇帝拎起茶壶倒了杯茶,往茶杯中瞥了一眼,茶水浑浊暗黄,离清透还差得远,他收回手,没再碰这杯茶。


    瑾王神色僵了下,一时竟不知道皇帝是嫌弃茶还是嫌弃人。


    他深吸口气,尽力维持着语气的平稳:“你就没有,别的想问的?”


    或者问一问他为什么要逼宫呢?问他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哪怕是问问他有没有想过这样做的下场,有没有想过,如果失败了他可能会死?


    问一问吧……求你了,求你了啊……


    男人的眼睛一点一点黯淡下去,最后只残存些微亮光,狼狈又无助地挣扎着,不肯彻底熄灭。


    他站在皇帝对面,像只渴望被人发现的蚂蚁。


    “别的?”皇帝皱起眉,十分罕见地如此直接地表现出不悦,他冷冷地道,“怎么,不过是抓住朕一个妃子,就这么迫不及待地到朕跟前显摆?”


    “也罢,朕就顺你的意思,朕问你,温雪霏呢?”


    瑾王眼中闪过一瞬间的迷茫和疑惑,随即便反应了过来。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


    这笑声越来越大,在这空旷之地响起了回声,裹挟着尖啸的山风,透着令人心悸的苍凉。


    皇帝端坐不动:“你笑什么。”


    瑾王渐渐收了笑,无声地看向皇帝。


    皇帝眸光微停。


    他这个总是端的十分老成的儿子,竟在这一刻绝无仅有地红了眼睛,眸光死一般寂静地望着他。


    瑾王抹了下眼角,抬起头:“我笑什么?我当然是觉得可笑。”


    “可笑我跟你做了二十多年父子,我不曾看清你,而你也未看清过我,不,其实是你——你他妈从来不曾睁眼看过我!”


    最后一个音落地,砰地一声,男人猛然飞起一脚,踹翻了脚边的圈椅!


    几乎是同时,刀锋与鞘壁摩擦的尖锐之声整齐划一地自远处传来,金戈嗡鸣,刀尖闪寒光,杀气四溢。


    所有禁卫军拔刀出鞘,对准了瑾王。


    皇帝挥挥手,齐刷刷的铿锵一声,所有禁军收刀入鞘。


    皇帝难得沉默片刻,终于,他看着这个儿子,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瑾王仰天大笑:“我想说什么?哈!我没什么想说的,因为太多了,我不知道说什么,更不知道从何说起!我只知道我恶心你!我恶心当你儿子!我恶心出生在这个皇宫里!!!”


    皇帝的瞳孔微微一跳。


    瑾王一甩袖子,在桌子这侧走来走去,唾沫横飞:“从小到大,不管我多努力达到你的要求,你永远不满意。努力?哈,努力哪是聪明人需要做的事?只有我这种蠢货才需要努力!我当时小,不明白,以为只要我够努力,你就能夸夸我,可现在我知道了,我越努力,你越他妈看不起我!”


    说到这,他低低一笑,停下脚,望向皇帝:“不过没关系,我后来想通了,你就是这么冷漠一人,对谁都这样,没办法,谁让我投胎做了你儿子?可季祐风出生之后,我才知道我错了。”


    “你不是看不上你的儿子,你只是看不上我。”


    他声音不大不小,足够季祐风听得清清楚楚。


    季祐风微一挑眉,停顿片刻,迈步走了过去。


    沈忆想了想,也跟了上去。


    瑾王这次似乎没注意到两人过来,他伸出手,指尖缓缓划过桌上那副始终不曾打开的画轴。


    皇帝的语调仍然平稳,只是有些缓慢:“他身子弱,年纪小,又是你弟弟,朕自然要多看顾他。”


    季祐风轻声道:“大哥,你实在误会父皇了,他其实——”


    “你闭嘴!”瑾王一声暴喝,手指下意识用力,将卷轴握出了深深的褶皱,猛然拔高声音,“我误会?我误会他什么了?从小到大说我不如你聪明的人是不是他!对我百般挑剔对你却一句重话都不舍得说的人是不是他!决定让你当太子之后也不肯安慰我一句,说我根本不重要,是不是他!”


    男人破碎嘶哑的咆哮响彻四方,万籁俱寂,灰色天幕低得仿佛伸手可及,黑云翻滚,只有风声尖号凄切。


    季祐风神色平静,未有丝毫变化,反是皇帝听见之后,眉梢微动,侧头忽然看了眼季祐风,而后慢慢地阖了阖眼。


    皇帝的声音忽然疲惫下来:“所以你今□□宫,就是因为听说朕说你不重要。”


    瑾王红着眼,咬牙说:“是又怎样?左右我在你心里也不重要,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扶不上墙的烂泥!一个每天等着你施舍的傻子!你别以为你在我心里多重要,随便你怎么说,我才不在乎。我根本不在乎!”


    话这样说着,两行泪顷刻间淌下,划过男人的面容,掉在地上,瞬间浸进泥土里,消失不见。


    瑾王立刻仰起头,狠狠抹了把脸。


    也就是这一仰头,他没有看到皇帝的眼睛,也没有看到皇帝衣领上,忽然出现的一滴很小很小的被浸湿的深色水渍。


    只有沈忆看到了,她终于意识到——皇帝的反应,不太对劲。


    沈忆下意识去看季祐风,才发现这人从头到尾简直平静得过头,仿佛对一切都毫不意外,早有预料。


    沈忆慢慢明白了。


    皇帝却突然没了耐心:“别演了。”


    瑾王握着卷轴的手一紧,眼神茫然:“演?”


    “说这么多,不就是想全都推到朕头上?”男人的唇牵出凉薄讥诮的讽笑,“就按你说的,都是朕不好,朕忽略你偏心翊王,你逼宫逼的正大光明,你逼宫逼的合情合理,你师出有名,你光明正大,你全是不得已的苦衷——演得都挺好,可朕告诉你,没用。”


    他面无表情:“你想以此让朕让步,主动补偿你,不可能。把温雪霏带上来吧,朕只看你实打实的筹码。”


    瑾王忽然笑出声来。


    “你觉得我说这么多,只是为了给逼宫找个理由,”他弯腰笑得不可自抑,“父皇,你总能出乎我的意料,每一次我觉得你要给我些许回应的时候,你都能狠狠扇我一巴掌,让我知道自己有多么痴心妄想。”


    说完他笑声忽然停了,声音忽然低下来,嗓音沙哑,轻不可闻:“……我真是愚不可及,才会跟你谈感情。”


    “你说对了,”下一刻,瑾王直起身大声说,但他侧过了身子,只留给皇帝他侧脸的鼻尖和下巴,不肯让对方看到自己的脸,“我的确是想跟你打感情牌让你愧疚,父皇就是父皇,一眼就识破了,既然这样——来人,把温婕妤请过来。”


    很快,两个侍卫把温雪霏带到了瑾王身后,一人持刀横在女人脖间,另一人牢牢跟在身侧。


    瑾王转身面对着皇帝,他前所未有地冷静,头脑再没有任何时候比这一刻更清楚了,跟方才几乎判若两人:“端午的时候,父皇为了她,可是跟儿臣发了好大的脾气,既然这女人这么重要,那儿臣想做个太子不过分吧?儿臣请父皇退位当太上皇,也不过分吧?”


    如今再说起某某比他重要之类的话,他的语气已然稀松平常,甚至带着倦怠的笑意:“自然,如果父皇觉得过分,那也没关系,儿臣只会觉得这女人其实对父皇来说不重要,不重要的话,儿臣不管是送她去见阎王爷还是去见儿臣手下几个月没见过女人的兵,想必父皇都没意见。”


    皇帝抬眼看向温雪霏。


    女人宫装整齐,只是鬓发微乱,白皙纤细的脖颈微微扬起,每一寸都美得惹人怜惜,叫人想撕烂她的衣服,掐住她的脖子看她哭泣。


    只是她并没有看他,她美丽漆黑的眼睛看着远处某个地方出神,瞳孔中透着沉寂的死气和令人沉醉的幽光,仿佛她在人间之外,仿佛无人在她眼前。


    皇帝眯眼看着温雪霏,无声无息地握紧扶手,良久,一个字一个字地对瑾王说:“好啊,随你。”


    女人仍然没有反应。


    瑾王一挑眉,挥挥手说:“好吧,既然这样,那儿臣就不客气了——动手吧。”


    话音落地,侍卫扶住温雪霏的身体,握紧刀柄。


    下一瞬,刀光闪过——!


    伴随着一道令人目眩的白光,眼前闪过模糊的人影,耳边仿佛还有利箭穿空而过。


    瑾王定睛一看,瞳孔微缩!


    不知从何处射来两只箭羽,两个侍卫被当胸穿过,已经软倒在地不知生死,而原本侍卫的位置,竟赫然站着沈忆。


    在利箭射中侍卫的那一瞬间,她便反应极快地一个撑手从桌子这边翻过去,到了温雪霏旁边,还顺手从其中一个侍卫腰间抽出了剑。


    沈忆一把揽住温雪霏,带着她后退数步,一直到行宫禁军附近才停下。


    眼看温雪霏安全了,沈忆挽一个剑花将剑负在身后,这才不紧不慢走了回去。


    直到她走回来,瑾王才有些回过神来,不阴不阳地笑道:“看不出来翊王妃竟有如此好身手。”他又看向箭羽射来的方向,那人面色惨白,身材颀长,一袭青衫在风中摆动,冷白劲瘦的手掌握着弓。不是别人,正是梁颂。


    瑾王眯起眼:“向来只道梁少卿这双手执笔很适宜,未想过有一天,执起弓来亦很合适。”


    皇帝意味不明地远远看一眼梁颂,未置一词,转头淡淡道:“你是自己认罪,还是朕着人把你押进天牢问罪?”


    瑾王不紧不慢地道:“父皇急什么,眼下咱们兵力相差无几,真说起来,我的确弱一些,可——”


    他话锋一转,好整以暇:“我也没说过,我就这么点儿兵力吧?”


    随即,瑾王将目光转向藏书阁的大门,含笑道:“喏,这不就来了。”


    几人循声望去,只见大敞的朱门之间,高大的男人手扶腰间佩剑,大步走了过来。


    瑾王已经懒得再去看皇帝的脸色,径自坐下:“卫卿,之前联络的援军已经都带到了?”


    卫云长的目光一一扫过皇帝,翊王,沈忆,最后低头道:“是。”


    “很好。”


    瑾王手指一勾,终于解开了那副被他攥了很久的画轴的系带。


    他抬手一滚,卷轴转动,一副临帖出现在众人眼前。


    字迹十分奇怪,若说稚嫩,可笔锋走势之间隐见凌厉苍劲,可若说成熟,却又能明显感觉到笔力虚浮,显然是腕力不够。


    瑾王掏出一个东西,淡淡地道:“这是我开蒙第一年,来行宫时你握着我的手写的字,也是我长这么大以来唯一一副。我当年从行宫走时忘了带,后来惦记很多年,却再没有找到,今日手下人在藏书阁瞎翻腾,倒是找出来了,可,我不想要了。”


    说完,他点亮手里的东西,扔了下去。


    那是一个火折子,落到纸面上瞬间烧起了一片火海,宣纸团起,凝缩,焦黄,枯黑,回忆藏在字迹里,在大火里无声落泪,嘶哑着挣扎,直至平息,安静地等待被焚烧,最后只剩灰烬。


    一阵风吹来,吹起纸灰,了无痕迹。


    “我给过你机会的,”瑾王笑笑,面上不见喜色,亦无悲意,只剩冷漠,“但现在结束了,父皇。”


    皇帝看着灰扑扑的桌面,不知在想什么,没有说话。


    沈忆终于沉不住气了。


    她当真是大意了,只顾着计划朝中的势力,竟完全忘了防瑾王。


    破釜沉舟,狗急跳墙。她早该知道的。


    她掂量掂量手中的剑,眯着眼想,若是她现在拼着被卫云长砍个重伤翻过去,有没有命能一剑捅死瑾王?


    可眼下也唯有这一个办法了,沈忆凝住神色,握紧剑。


    然而就在这时,身后忽然响起男人的声音,音色低沉醇厚,像最厚重饱满的钟声,一阵一阵传到人心底去——


    “殿下现在说结束,太早了吧。”


    沈忆生生止住身子,愣了一瞬,猛然回头。


    ——这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沈聿浑身是血的模样。


    墨色的发,苍白的脸,鲜红的血。大风吹起他的长发,玄衣冷肃,在空中猎猎摆动,男人单手提剑,鲜血顺着他雪白的手指和冰冷的剑身滴下,洇进泥土里,在他身后,一串深红色脚印蜿蜒着,一直到视野尽头。


    可他仿佛没有痛觉,仍是极其淡漠无谓的神色,目光隔着众多将士,深邃平静地向她望过来。【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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