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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漫游的芭蕉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91章 暴雨


    沈忆只作不知, 从榻上直起身:“今日军中很忙吗?回来这样晚。”


    她仔仔细细地盯着男人,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


    沈聿挨着她坐下,神色和往日别无二致, 语气中甚至还带了点儿笑,说:“嗯,是有点儿。”


    沈忆转个方向, 面朝着沈聿坐, 把双腿放到他膝上, 凑过去双手捧住男人的脸, 轻抚两下,笑眯眯地道:“是不是累了?”


    沈聿没有说话,他向后靠着, 手臂绕到沈忆脖颈后面, 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手掌一下一下地慢慢抚着她的后颈,眼睛幽深而平静,像黑夜里的湖水。


    寂静无声, 又汹涌庞大。


    莫名叫人觉得难过。


    沈忆看着这双眼睛,心忽然揪了一下, 她向前倾身, 圈住男人的脖子, 手掌在他脑后抚摸着, 轻声说:“累了就睡吧。”


    沈聿缓慢地抱住她的脊背, 慢慢用力, 一点一点收紧。


    沈忆几乎快喘不过气来, 但她一直没有出声, 只是同样更加用力地回抱住他, 温柔地抚摸着他脑后那块地方。


    沈聿竟真在她怀里睡了过去。


    等他睡熟,沈忆悄悄下榻出门。


    她唤来沈非,站在殿门前的长廊里,一个字一个字,听沈非讲今日在沈家发生的所有事情。


    听完之后,沈忆面无表情地甩了甩袖子,抖去一身深夜寒霜,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我当年,可是花了整整一年才让他走出来。”


    沈非反应不及,茫然抬头。


    女人已经走远,只遥遥传来一声——


    “备马,出宫。”


    天边忽有闪电劈下,将黑夜照得亮如白昼。


    惊雷滚过苍穹。


    巨大的轰隆声回荡在整个京城上方。


    沈府云山庭,床帐内,熟睡中的白氏忽然睁开眼睛。


    她盯着黑漆漆一片的帐顶,没有鬼怪,没有冤魂,什么都没有,她还在云山庭的床上,她没有死。


    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只是还没等这口气出完,黑暗中幽幽传来一道声音:“既然醒了,沈夫人,咱们聊聊?”


    白氏仿佛被谁一把扼住了喉咙,眼珠向外凸起,嘴巴大张,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极度的恐惧霎那间击中她。


    她脑袋僵着没动,眼珠缓慢地,小心地向着床幔外的方向移动过去。


    也就是这时,视野忽然亮了起来。


    有人在外面点了一盏灯。


    确定是人,白氏一把掀开帐帘:“活腻了吗!也敢闯本夫人的寝房!”


    她立刻说不出话了。


    因为那坐在灯下的女人已经转过脸来,雪拥红梅般的一张面孔,又冷又艳。


    她一手支在身侧的八仙桌上,翘腿坐着,指尖把玩着一块牌子,身上牡丹薄水烟长裙逶迤拖地,一双凤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只看脸还是曾经那个熟悉的沈家大小姐,可气度,神韵却早已今非昔比,实在盛过当日百倍,直叫人看一眼就心生敬畏。


    白氏瞳孔缩了一下:“忆姐儿……”


    忽然又反应过来,低头改口道:“皇、皇后娘娘……”


    沈忆屈起手指,在桌案上叩了两声,含笑道:“好久不见,沈夫人过来坐,咱们聊聊天。”


    瞧她态度还算宽和,白氏下了床,战战兢兢在八仙桌另一侧的扶手椅上坐下,也没敢坐实了,屁/股只虚虚挨了椅子边。


    她挤出笑:“不知道皇后娘娘深夜到访,想和臣妇聊什么?”


    窗外雷声隐动,仿佛正在酝酿一场暴雨。


    沈忆端详着指尖的玉牌,慢条斯理地道:“不如,就聊聊你的儿子。”


    她的视线终于从玉牌上移开,看向白氏,笑意愈来愈淡,说:“聊聊他,是以后老实本分地做他锦衣玉食的沈家二少爷,还是背负着母亲杀人弑夫的名声,彻底无缘仕途,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白氏嗓音倏然收紧了:“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话音落下,只见这个冷艳无比,气势逼人的女人轻轻一挑眉,口吻平淡地反问她:“什么意思?白姝燕,你杀了沈聿生母,毒害沈庭植,你不会真以为,你还能好好活着吧?”


    白氏惊叫起来:“你敢!你凭什么!”她浑身都在哆嗦:“这是我们沈家的私事,你、你早已经不是沈家人,沈家又没有人报官,你凭什么管我!”


    沈忆轻笑了一声。


    “本宫还偏就管了,怎样?”


    白氏瞪着眼睛盯着女人,说不出话来。


    这一刻,她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女人已经不是过去五年里日日给她请安的那个安静淡漠的沈家大姑娘,如今她坐拥天下,生杀予夺,任何人的生死,不过她一念之间。


    身体止不住地顺着椅子向下滑,软软瘫倒在地上,白氏呆滞片刻,忽然直起身子,跪地膝行着爬到女人脚下,双手紧紧握住女人放在膝盖上的手,仰面哀哀道:“忆姐儿,我求你,平日里我待你也不薄吧,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还有你爹……沈庭植他都原谅我了,沈庭植临死前就想让我们娘俩好好的,他对你那么好,他是你的父亲啊忆姐儿……你不看我的面子上,也要看他遗愿的面子啊——”


    话说到这里,沈忆忽然一把甩开了她的手!


    白氏没稳住身子,猛地扑倒在地。


    轰隆——!


    天边雷声炸起,震耳欲聋。


    沈忆慢慢俯下身来,从地上一把拎起女人的领口,面容褪去了最初的和善,已是寒怒无比,窗外雷电交加,巨大的闪电划过,映亮女人冰冷的眼底,她冷笑着道:“怎么?相同的伎俩,也想用在我身上?”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白氏不知道这是怎样的场景,可就在这一刻,灭顶的恐惧将她整个人狠狠席卷,她从来没见过如此暴怒的沈忆,女人杀意肆虐的冰冷眼眸近在咫尺,几乎瞬间将她整个人吞没,她毫不怀疑沈忆随时会杀了她!


    雨水哗啦哗啦地浇在屋檐上,打在窗棂上,暴雨如注。


    在这急促密集的雨声中,沈忆声音却放得很轻:“你以为沈聿为什么选择开祠堂而不是报官?你觉得他是怕你受不到惩处?以他如今身份,判你一个凌迟难道不是信手拈来?还是你觉得他是为了自己的仕途名声?有我在,你觉得你能对他的仕途有多大影响?白姝燕,他此番苦心斟酌考虑,还不是为了你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免受你这娘亲的牵连?!”


    “可就算是这样,他还是觉得愧对你儿子,生生挨了沈霄一刀!”越说沈忆心中越是惊痛,如刀绞一般,声音愈来愈厉,“而你呢?他这么对你,你又是怎么对他的?!你直接往他心里捅了一刀!”


    沈忆大力地攥紧她的领口,几乎快把那块布料生生捏碎。


    这一刻,她是真的想杀了她。


    白氏呼吸急促,处于惊恐崩溃的边缘,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发抖。


    沈忆低下头,深深吸口气,缓了缓心中的怒意,沉沉问:“你用他这辈子最遗憾的事情打败了他,你成功保住了命,你是不是还很得意?”


    “是不是觉得,只要打着已死之人遗愿的旗号,你就能招摇过市,逍遥法外,你身上的所有罪孽就能一笔勾销?”


    白氏猛烈地摇起头来。


    沈忆拎着她的衣领靠近自己,鼻尖对着鼻尖,眼对着眼,她一字字道:“我告诉你,沈聿心善,念着他和沈庭植的父子情放过你,我可不管这么多,别说是他沈庭植的一个遗愿,就算是他还了魂站在我跟前让我饶了你,我也不会退让半步!”


    说完,沈忆遽然松了手,看着白氏像一块破布掉在地上,直起腰,向后靠回椅背上。


    她拿起方才夹在指尖的玉牌,看着上面白姝燕三个字,冷笑一声,笃笃敲了两下桌子,“现在,给你两条路。”


    “要么,你写陈情书,把你犯下的罪孽一五一十全都写清楚,包括沈庭植那个莫须有的遗愿,然后自裁谢罪。要么,你就等着大理寺来人抓你下狱。”


    “自然,有你这么一个母亲,沈霄未来当然不可能入仕做官,他这一辈子就活在别人唾骂指点里,最后碌碌无为老死在沈府就行了。”


    “怎么做,你自己选。”


    白氏伏在地上,肩膀停止了抖动,也不再啜泣,整个人忽然没有了一丝声响。


    半响,她无声无息地抬起一张沾满汗水和泪水的惨白面庞,静静地瞧着沈忆,眼睛平静得简直诡异。


    沈忆拊掌:“不错,总算还是有几分骨气,知道求我也没用。如何,决定好了吗?”


    白氏抬起手,缓慢地将额头散落的乱发理到耳后,她昂着头,冷冷说:“我写陈情书自裁就是。”


    “很好,”沈忆站起身,“劝你动作快一点,不要让我等太久,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说完,她向门口走去。


    “沈忆。”


    她推开门时,白氏忽然喊住她。


    沈忆现在心情还不错,停下脚步问:“怎么?”


    只听白氏在她身后问:“我听说你是大梁的永昭公主,是真的吗?”


    沈忆没回头,嗓音却淡了下来:“你想说什么?”


    “那看来就是喽。”白氏轻松地说,然后,她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她捶地大笑,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一边笑一边道:“哈哈哈哈!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有趣的事!!!!真是太有意思了!”


    沈忆慢慢地转过身,垂眼看着这个状若疯癫的女人。


    白氏笑得喘不上气:“亏你这么护着沈聿,把他当个宝贝疼,你难道不知道沈聿当年对你做了什么吗?!哈哈哈哈真是要把人笑死了!”


    闪电劈下,屋内亮了亮,女人头发披散,白面如鬼魅,她忽然止住笑,阴森森地说了一句话。


    这是很多年前她从沈庭植那里偷听来的,这是下到沈家人上到皇帝都要费心隐藏的惊天之秘,这是一个少年的背叛,是一个将军一生的污点,是一个国家永远不可告人的卑劣。


    她小心翼翼怀揣这个秘密多年,生怕有朝一日说漏嘴断送了性命,而时过境迁,就在她几乎快要将这个秘密忘掉的时候,她忽然见到了这个秘密中的另一个主角,并且有机会,把这个秘密化成一把利剑,狠狠捅过去。


    白氏无比期待地看着沈忆,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然而这个高高在上的女人却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无动于衷地站着。冷风裹着瓢泼大雨卷进门来,沈忆深红色的大袖和裙摆在风雨中飘摇,像是地狱里无情无欲的修罗,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仿佛深海,一眼望不到头,白氏看着看着,忽然有点害怕。


    她眼里惊疑不定:“难道你已经知道了?知道了你竟然还——”


    沈忆终于动了,她居高临下,远远朝她投来一个轻蔑的眼神。


    “我知道怎样,不知道又怎样?我和他,轮不到你指手画脚。白姝燕,你这辈子永远得不到你想要的,永远只能像一只阴沟里的老鼠在见不得光的地方乱爬,只能在暗无天日的地底上蹿下跳。”


    “你个人,也就这样了,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说完,仿佛没有看到女人瞬间变得阴暗的脸色,沈忆转身出门,没有再施舍她一个眼神。


    不一会儿,隔着门,里面忽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沈忆站在门前吹了好一会儿的冷风,直到感觉到胸口那丝隐痛渐渐被压下,她接过阿宋递来的伞,低声道:“走吧,回宫。”


    *


    回到朝阳宫时身上几乎已经湿透,沈忆沐浴过,轻手轻脚地进了寝殿,怕打扰到沈聿休息。


    结果刚撩起纱帘,便对上床榻上男人一双清明的眼睛。


    沈忆眨眨眼:“你怎么醒啦。”


    沈聿在身边的褥子上拍了两下,示意她过来:“被雷声吵醒了。”


    沈忆小跑着过去,一下扑到男人怀里。


    沈聿接了满怀,两手制止住她在自己怀里乱蹭,道:“床边有热好的姜汤,快去喝了。”


    沈忆蹭了半天空气,撅了噘嘴,老大不高兴地挪开,坐到床边幽怨地捧起瓷碗。


    姜汤是温热的,温度刚刚好。


    喝的快见底时,沈忆才反应过来:“诶?你知道我出去了?”


    沈聿嗯了一声,说:“醒来之后,沈非跟我说了。”他伸手暖住女人冰凉冰凉的雪足,淡淡说:“你是去沈府了吧,大晚上又下着雨,何必跟她一般见识?由她去也罢。”


    沈忆哼了一声:“你是大度,我可忍不了,我就记仇!我就小心眼儿!多让她活一天我都嫌长!”


    沈聿手顿了顿:“你把她杀了?”


    “哪儿呢,”沈忆放下瓷碗,擦过嘴,“杀她都嫌脏了我的手。”


    她转个方向,用手指对着男人点了点脸颊。


    沈聿挑眉。


    沈忆皱起脸:“姜汤太苦了,亲一下就不苦了。”


    沈聿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姜汤苦?我放了整整两块饴糖。”


    沈忆大怒:“沈聿!你到底亲不亲!”


    沈聿:“好好,亲。”


    说着,男人凑过来,却没有去亲她的脸,而是执起她的手,低下头,无声而虔诚地落下一吻。


    一个如羽毛般轻柔的吻,却仿佛从手背一直灼烫到了心里。


    沈忆猛地抬手,紧紧抱住了他。


    沈聿回抱住她。


    沈忆靠在他肩头,轻声说:“沈聿,你知道我在沈府那几年,听到最多的话是什么吗?”


    “什么?”


    沈忆指尖缠着他的头发,低声说:“听到最多的,就是下人们夸你,还有,沈庭植夸你。”


    “我看那些治国理政的大道理还算勉强能看懂,可兵法却是半点也看不懂,一看就想打瞌睡,沈庭植教我实在教不会,便叹气说,原来不觉得,现在一看,沈聿于兵法之道实在是天赋异禀。”


    沈忆认真地道:“你知道我当时有多想把他赶出去吗。”


    沈聿在她脖颈里闷笑一声。


    沈忆继续道:“后来沈霄上了学堂,沈庭植考校他功课,他答不出来,沈庭植也会斥责他,让他多学学你。”


    “你出家之后,他虽然失望生气,一开始甚至不许下人们提你的名字,但是其实他自己都忍不住经常提起你,说你如何利落能干,如何勤勉好学……沈聿,你父亲他,其实是特别以你为傲的。”


    沈聿没说话。


    沈忆松开他,与他面对面坐好,沈聿垂着头,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她伸出双手,捧起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还有我。”


    “我也以你为傲。”


    “还有你的母亲,沈家所有人,神策营的所有将士,我们所有人,都以你为傲。”


    “所以,不要觉得沈庭植不爱你,他只是不会说。”


    她认真地,温柔地注视着他:“我也爱你。”


    “但我跟他不一样,”沈忆笑眯眯的,直起身子吻了下他的额头,轻轻说,“我会让你听见。”


    沈聿突然低下头。


    沈忆看到他黑睫颤抖着眨了好多下,冷白的肌肤上泛起一圈微微的红。


    良久,他深吸口气,抬起头来,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肃然而沉重的眼神,深深地望着她。


    他声音不自觉发颤:“阿忆,我其实……”


    他悲切绝望地看着她:“我其实——”


    沈忆忽然吻上去。


    她紧紧抱住他的背,用力地,凶狠地,不容置疑地将这句还未说出口的话堵了回去。


    沈聿怔了一下,然后猛地抱住她俯下身,将她压在身/下,深而用力地吻她。


    唇舌激烈地厮杀,缠绕,仿佛彼此都不甘示弱,要将对方的一切彻底吞入腹中,唇齿之间有了血腥味,但两个人都没有停下的意思,肌肤如同点着了火的荒原,眨眼之间已势如燎原,滚烫得惊人。


    彼此都是那么的渴望疯狂,血液一遍一遍地冲刷着血脉,心几乎快跳出胸膛,耳边只有彼此的喘/息,大脑停止运转,只有最原始最本能的欲/望支配着躯体。


    当沈忆隐忍的痛呼传来时,沈聿理智骤然回笼,他猛地抬起身子。


    他望着一片狼藉的身/下,浑身的血倏然冷了。


    他在做什么?


    第92章 天牢


    沈忆睁开眼睛。


    男人撑在她上方, 锁骨深横,衣领敞开了些许,汗水流下去, 隐没在沟壑之间,他抬起手,用手背怜惜地摩挲了下她的脸颊。


    他直起身子, 帮她盖好锦被, 俯身克制地吻了吻她的唇边。


    男人嗓音哑得不成样子:“我去偏殿睡。”


    他下了床。


    沈忆侧过头, 静静地看着男人的身影远去。


    自打宫变那日起, 外头关于她和沈聿的流言就没断过,说他二人在朝阳宫同吃同住,说得更难听的, 就说他们夜夜厮混在一起, 丝毫不顾之前养兄妹的关系,无媒苟合,毫无礼义廉耻。


    但事实上,只有第一天晚上他们是在一张床上睡的, 可能因为那天晚上睡得实在太煎熬,后来每夜沈聿等她睡着之后都会去偏殿一个人睡。


    不管她如何引诱撩拨他, 沈聿都跟吃了秤砣一样, 铁了心岿然不动, 绝不越界一步。


    今日算是她趁虚而入, 但沈忆实在没想到, 箭都在弦上了, 沈聿竟也能生生停下。


    看来只能等大婚了。


    大婚……


    后日, 便是大婚。


    沈忆闭上眼睛。


    如果可以, 她希望这一觉能直接睡到大后天, 醒来时,她和沈聿已经成婚。


    但是想象终究是想象。


    沈忆没能睡上整整两日,这一觉并也没有加速时光的流逝,第二日她醒来时,一切仍然停留在大婚的前一日,


    而她一直担心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很久很久以后,沈忆再回想这一天,发现很多细节,很多人,很多话,她都已经记不清楚。


    只记得那天晚霞红透半边天,熔金般的余晖泼进窗来,栅栏,笔搁,博古架在御案上地上投下光影,眼前的一切都泛着昏黄陈旧的色调,而就在这乌金一般的静谧暮色里,突然闯入一道清瘦人影。


    沈忆不记得他穿的什么衣服,戴的什么冠,只记得他来时冷怒满目,寒气满身。


    记得他站在御案前,冰冷中夹杂着恨意的眸光将她瞬间钉死在椅子上,桌子拍得震天响,口中一声又一声地厉喝着什么。


    那一刻,沈忆便知道——


    她留不住沈聿了。


    她平静木然地答应一切,送梁颂出门,平静地召来郭肃,告知他明日大典一切如旧,只是不再册立王夫。


    然后,她唤来阿宋,平静地下令。


    捉拿骠骑将军沈聿,押进天牢。


    听下面回话的人说,沈聿在神策营演武场万众瞩目之下被带走时,所有人鸦雀无声,而他自始至终,一句未辩,一字未问。


    他只对身边的姬远和安淮北说了一句话。


    “我房中书案上有书信一封,回去记得看,明日新帝登基大典,也要记得准时来觐见。”


    那夜的神策营十分安静,没有将军带头哗变,也没有士兵聚众闹事。


    一切平稳而安静地步入第二日的正轨。


    那天沈忆坐在朝阳宫寝殿的榻上,一夜未眠。


    寝宫一角放着两座厚重的衣架,一件是女子嫁衣,一件是男子婚袍。


    都是鲜艳的大红色,都绣着金龙,都有日月星辰,山川湖海,嫁衣美艳玲珑,婚袍挺拔修长,是尚衣监的宫女们辛苦织了很多天赶制出来的,今天刚刚送到朝阳宫来,都十分华贵精致,很好看。


    可惜赶是赶出来了,却也用不上了。


    沈忆看这两件衣服,看了一宿。


    她第一次穿嫁衣时,没有嫁给想嫁的人,第二次嫁的是想嫁的人,却没有机会穿嫁衣了。


    寅时初,天还黑着,阿宋悄悄走过来,请她去梳妆更衣。


    新帝登基,自然是一根头发丝一个手指头都不能出错的。沈忆收回视线,起身离开。


    所有服侍的宫人跟在她身后,呼啦一下离开,偌大宫殿,顷刻变得冷冷清清。


    只余寝殿一角,两件死气华美的婚服静静搭在衣架上,衣领和袖口的乌金暗纹随着昏黄灯火微弱地呼吸着,渐渐黯淡熄灭了,无人问津。


    辰时,乾圣宫宫门缓缓开启,朱红色厚重大门逐渐向两侧分开,慢慢露出里面蔚蓝无际的一线天空,早已等候在宫门前的文武百官身着朝服,头戴乌纱官帽,依次而入。


    待百官站定,万籁俱寂,乾圣宫金殿之中,六根通天金柱巍峨伫立,巨龙盘绕其上,宝座前青烟袅袅,瑞霭升腾,宝座之上,女人身着龙凤交织、绘集日月山川的明黄色朝服,头戴十二硫冠冕,端然落座。


    鼓声如雷,礼乐肃穆。


    深远厚重的罄音响彻整个皇城。


    同一时刻,天牢,静坐的男人抬起头。


    西宫,脸色苍白的男人躺在榻上,慢慢睁开眼。


    皇城内外,无数人抬起头,望向乾圣宫方向。


    那是他们新的王。


    她美丽威严,杀伐果决,深谙权术人心,却又宽厚仁慈。


    她会是一个明君。


    侍臣三声鸣鞭,百官三跪九叩,朝着这个站在王朝权力巅峰的女人,高呼万岁。


    沈忆目视前方,此刻,整个王朝在她眼前。


    这是她从年少时起便一直向往着,并始终为之不懈努力的愿望,如今终于实现。


    而她另一个愿望,却再不可能成真了。


    四月初五,大魏改国号周,太祖沈忆继位,年号建启。


    *


    接受百官朝拜之后还要受玺宴请,等整个大典结束,已是深夜。


    席间有大臣来敬酒,沈忆吃多了酒,阿宋吩咐人去备醒酒汤,小心把她扶进寝殿。


    沈忆歪在榻上,半睡半醒之际,瞥到角落里两座衣架,空荡荡的,想来那两件婚服已经被人取下收起来了。


    她慢慢地坐起身。


    过了半响,她喊了一声:“阿宋。”


    阿宋走过来,把手中的醒酒汤放下:“怎么了陛下?”


    沈忆撑着头,把碗推开,低声说:“陪我去个地方。”


    阿宋看了眼碗中晃动的水面,一句话也没问。


    二更鼓响过,夜寂人静。


    天牢。


    昏暗阴冷的甬道,灯芯燃烧着发出细碎轻微的噼啪声,空气中有淡淡的潮味,不算难闻。这里已是天牢最深处,历来关押的都是犯下重罪的王公重臣,牢房比外面要干净空旷许多。


    沈忆停在一间牢房前,隔着栅栏向里面望去。


    牢房的摆设很简单,只一对儿边缘磨得平滑,纹理模糊的黑木桌椅,一方硬榻,榻上一张草席,墙上高高地开了扇小窗,月光从那狭窄的口中透出,落在地上,形成一片斜斜方方的冷白霜。


    此刻,那榻上坐着一道人影,背对着牢门,他微微抬着头,似乎正透过墙上小窗看天上的月亮。


    他看得很专注很忘神,完全没注意到有人走过来。


    狱卒上前将门打开。


    哗啦哗啦的锁链声惊破寂静,男人终于回过头来。


    他眸中弥漫着平静的死意,淡淡扫了一眼狱卒,然后才看到了另外两个浑身都裹在黑色帷帽里的人。


    男人的眼睛瞬间定在了其中一人身上,他动作缓慢地站起身。


    沈忆看着他,取下帷帽,露出脸来。


    阿宋接过她的帷帽,低声道:“奴婢在外面守着。”说罢领着狱卒一起出去了。


    脚步声逐渐远去,安静空荡的偌大牢房,只剩他们两人。


    婆娑灯火拢下暗影,在丝丝夜风中摇曳,两人的面孔在灯火里忽明忽暗,投在地上的影子一时重叠交错,一时又远远分开,两人隔着木栅栏无声对视。


    彼此都没有开口。


    她知道她来这里做什么,他也知道。


    相识半生,相离半生,曾经一场欢喜,如今几多仇怨,成一场大梦转头空。


    说任何话,都太轻。


    他们望着彼此,像在望着他们各自一生的美梦。


    如今,终于梦醒。


    沈忆慢慢走进去,站在男人面前。


    她低着头,深吸口气,然后抬起脸来,说:“我来,是想问你一句话。”


    她望着他,嗓音听起来还是冷静的,只是眼中仿佛有什么庞大可怖的东西正在现出原形:“梁颂说,当年你动了大梁的舆图助大魏攻梁……真的吗?”


    月光投下男人的黑影,将她整个人笼罩住,沈聿垂眼看着她,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他回了一个字。


    “是。”


    女人纤长黑睫极轻微地颤了颤,她点了点头,“哦。”


    “原来真是这样。”她笑了一下,轻松地说,然后又低下了头。


    空气忽然沉寂下去,像屏息闭气潜入水中的人,越来越深,越来越静,呼吸越来越困难,直到最后一丝空气即将耗尽时,猛然冲出水面——


    “我能问问为什么吗?”沈忆轻轻地说。


    沈聿仍然那样看着她,平淡又深邃的目光,她读不懂他。


    “重要吗?”他说。


    “我总得知道——”沈忆声音忽然微微发抖,“你是为了什么才背叛我的。”


    沈聿忽然笑了笑,这笑容极其平静,却莫名叫人心惊肉跳。


    “若我说了,阿忆,你会原谅我吗?”


    沈忆怔怔望着他,茫然的目光倏然冻住了,冰冷下去,她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也是。”


    她仿佛忽然没有了感情,没什么语气地说:“我是不会原谅你的。”


    这句话掉在地上,空气突然颤了一下。


    女人短促的尾音干净锋利地划破空气,某种小心翼翼维持的假象轰然破碎,露出狰狞丑陋的真相。


    眼睛无意识地盯着男人身后的墙壁,沈忆喃喃地再次重复:“我不会原谅你的……”


    最后一点若有若无的呢喃飘散在空中,如一片雪花落入水中,顷刻间溶解,没有一丝声音。


    “你可能不知道,”沈忆抬起眼,“昨天——”


    “尚衣监把婚服送来了。”


    男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的眼神忽然凭空多了一道裂痕。


    沈忆自顾自说:“每一件我都看了。”


    裂痕扩大,天崩地裂,地动山摇。


    沈忆轻声说:“每一件,都很好看。”


    不知道为什么,口中忽然变得苦涩发咸。


    视野也渐渐开始模糊,她低下头,吸了下鼻子,说的话带了点儿闷闷的鼻音。


    “沈聿,其实我挺喜欢你的。”


    “我真的……挺想跟你在一起的。”


    她其实想说得轻松一点儿,可胸口像塞了一团棉花,堵堵的,闷涩胀痛,说每一个字都很费劲。


    “但是现在……不可以了。”


    纤细清瘦的下颌骨死死咬合住,绷出僵硬紧绷的弧线,每一个字都如同嚼碎了再吐出来,带着极致浓烈的恨意和痛楚:“——你明知我不可能原谅你,沈聿。”


    “你明知道——若你做下这样的事,我再也不可能跟你在一起。”


    “可你还是做了。”她很轻很轻地咬字。


    女人在月光中仰了仰脸,银色的光从她面颊上滴落,她的声音带着刻骨绝望的平静。


    她淡淡地说:“你把一切都毁了,沈聿。”


    “我们不会有以后了。”


    带着薄茧的粗粝指腹划过她眼角,刀割般细微的疼痛一路泛开,男人的手指停在她眼前,指尖极其微弱地颤抖着,最后猛地攥紧,收了回去。


    手掌移开,后面是男人漆黑幽深的眼睛,像一座沉寂不动的枯山远远眺望着她,周身气息却强烈地紊乱地波动着,仿佛这山随时都会飞沙走石,天塌地陷。


    沈忆看着看着,忽然向前一步,圈着他脖颈狠狠咬了上去。


    几乎是同一时刻,沈聿的手死死按上她的脑后,他把她整个人紧紧箍在怀中,同样凶狠地撕咬回来。


    一切突然间失控了。


    舌根纠缠得麻木酸痛,挤压的骨骼发出隐约的轻响,心跳快得一路狂飙,耳边只剩彼此粗交重缠的气/喘,指尖燃着火,焚烧灼烫每一寸皮肤。


    临门的最后关头,忽然砰的一声,沈聿大力地一把将她按在墙上,动作前所未有的猛烈和粗暴,肩胛骨磕在冰冷坚硬的墙上,发出一声闷响,肩膀传来一阵钻心的疼。


    沈聿抬起她的下巴,眼底已是一片深黑,只残存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神智,哑声说:“想好了,开始就由不得你了。”


    沈忆手指在他耳边轻轻一划。


    沈聿猛地抖了一下,数年来的忍耐在这一瞬间荡然无存,喷张的血脉卷走最后一丝理智,他直冲而入。


    拼命占有,无穷无尽地纠缠,索取,想把对方的骨血融入自己身体里,抵死缠绵。


    沈忆做了一个梦。


    梦里月光如纱透进来,天边的云采仿佛近在咫尺,空气呈现出黯蓝色,有星星点点浮动的月色星辉,如仙境,如梦里。


    月光里,男人长发凌乱,汗水浸染的墨眉愈发浓黑,素来冷冽的眸底燃着令人心惊肉跳的念欲,唇色呈现出深暗而艳丽的红,冷白如玉的锁骨上一抹妖娆的血色。


    沈忆看着看着,伸出手,而男人的面容又忽而远去了,一眨眼,到了她身后。


    她忽然想起年少时在梁宫里独自泛舟于莲湖之上。


    莲叶接天无穷碧,她头顶着圆圆硕大的荷叶,赤足趴在船头,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伸进湖里撩着水花,湖水冰凉,照在身上的日光却温暖炽热。


    湖面上清风徐来,水波承载着小舟,起起伏伏,水浪翻涌。


    结束的时候,沈忆已经没有意识。


    沈聿抱着她躺在榻上,手指缓慢梳理着她汗湿的鬓发,微弱的月光照在女人沉睡的面容上,肤色瓷白,眉眼静谧,如月下优昙。那样灼灼艳丽的一张脸,闭上眼却又显得这样乖巧可爱,他一直望着她。


    月亮快落下去的时候,阿宋的身影出现在栅栏外。


    她悄无声息地放了一套衣服在桌子上,望了沈聿一眼,什么也没说。


    沈聿一颗心沉了下去。


    他知道,最后的时候已经到了。


    沈忆自无边无际的深沉睡意中醒来,有人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喊她。


    阿野,阿野。


    睁开眼,入目是男人的眼睛,他静静望着她,眼底如一片烈火焚尽后荒芜萧索的原野。


    所有睡意瞬间消散,心永无止境地落下去,沈忆不动声色地起身。


    腿刚动了动,传来一阵钻心的疼,她强忍住,面上没露出半分,缓慢地站起来。


    她走过满室狼藉,一直没敢细看地上。


    沈忆走到门前,一件一件穿上崭新华丽的宫装。


    男人的目光一直在她身后。


    漫长的时间过去,沈忆系好衿带,回过头来,望向角落里的男人。


    他屈腿坐在角落里,微垂着头,修长冷白的手指搭在膝上,凌乱的衣领间露出一点点暗红。


    他无声无息地坐在那里。


    在沈忆过去二十年为数不多的关于沈聿的记忆里,从少年到成年,他大多数时候,都很安静。


    读书时,写字时,帮她完成课业时,练功时,陪她吃饭时,听她胡说八道时。


    但没有哪一个时刻,这样安静。


    安静到她觉得他已经悄无声息地死去,只是身体还没倒下。


    沈忆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和沈聿刚在一起不久,白日里政务缠身也就罢了,晚上宋元臻竟追到她宫里没完没了地恐吓劝说,她听得头都快炸开,尿遁出来拉着沈聿溜出宫去吃拨霞供。


    那时候夜已很深,食肆里只坐了他们二人,锅子里滚着红油,冒着鲜辣喷香的热气,她辣得眼泪鼻涕齐流,口齿不清地向沈聿喋喋控诉,少年静静听着,时不时抬手递给她一杯晾好的茶水,一张干净的拭巾,自己却很少动筷。


    后来她打着饱嗝出门,没走几步崴了脚,其实也不算严重,一瘸一拐地也能走,就是慢一些。


    但少年径直把她拎到石阶上,弯下腰,清冷的声线顺着夜风传过来,不容置疑:“上来。”


    她两眼放光,噌的一下跳上他的背。


    少年脚下纹丝不动,只是身子猛地往下一降。


    她笑嘻嘻地搂着他的脖子,往他耳边吹气:“小郎君,下盘挺稳的嘛。”


    他不答,只是过了一会儿,慢条斯理地说:“最近没少吃甜糕吧。”


    沈忆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大怒:“你说我胖?!”


    沈聿却道:“你确实胖了。”


    沈忆气得一个倒仰,捶着他的肩头喊要下来。


    少年步子迈得八风不动,稳稳地背着她,又淡淡地抛过来一句:“胖了更好看。”


    沈忆不动了,探头到他肩膀上:“真的?”


    “嗯。”


    沈忆矜持了一会儿,没忍住,喜滋滋地亲了他一口。


    少年搂着她腿弯的手紧了紧,又紧了紧。


    那时已经是深夜,街坊路上空空荡荡的,微凉的夜风从很远很远的尽头吹过来,头顶的月亮洒下微弱的光,渐渐起了雾气。沈聿背着她,一步一步,平稳地走在月色和大雾弥漫的夜里,黑夜里的路仿佛没有尽头,有一段时间,两个人谁也没说话。


    那时候以为,这就是一辈子。


    如今才知道,那已是她此生最幸福的日子。


    眼前模糊起来,沈忆眨了下眼,湿润的雾气散去,雾里的人影消失不见。


    她立在门口,望着空空荡荡的眼前,好像什么都看得清楚,又好像什么都看不清楚。


    一道缥缈的声音飘飘忽忽地传来:“天亮后你便离京。”


    谁在说话?


    “以后,我不会再见你。”


    心口忽然抽痛。


    那声音接着在她耳边轻轻道:“转身,向前走,别回头。”


    沈忆木然转身,抬起脚,向前走。


    走了两步,出了铁栅栏的边界,那个白衣人影底消失在视野里。


    眼前突然模糊起来。


    女人的身影顿了一下,忽然疯了一般向前跑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又名:和白月光把牢底做穿


    第93章 终别


    牢房角落里, 沈聿靠墙坐着,微垂着头,凌乱散落的墨发间露出一截苍白冷厉的下颌线, 他一动不动,脸上是刻骨的平静。


    门外脚步声忽深忽浅,或轻或重, 凌乱着渐渐远去了。


    那是他一生中最爱的女人。


    掩埋在风沙之下的久远记忆纷至沓来。


    魏历平康二十五年, 先皇季玄以季祐风体弱不宜远行为由, 向沈庭植提出让他易容代替季祐风前往大梁为质。彼时, 季玄保证待他归魏,必为沈家记一大功,且从始至终, 没有提过任何要他借机窃取大梁机密情报的要求。


    平康二十六年四月, 沈聿在大梁为质大半年之后,大魏忽传密信,要他搜集大梁机密,否则, 便将沈家满门下狱,斩首示众。


    那一刻, 孤身远在万里之外的异国, 一家性命皆被人攥在手中却无能为力的沈聿终于明白,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圈套。


    从他踏上大梁国土的那一刻起, 他就已经成为了皇帝翁中的那只鳖, 只是他不知道。


    沈聿从来没有如此渴望沈庭植起兵造反, 反了这朝廷, 反了这皇帝, 然后, 带他回家。


    可他知道,他的父亲,宁死也不会做反臣叛将。


    他没有选择。


    但沈聿仍不愿做。眼看返魏之期将近,沈安开始频繁地催促他,他们二人经常大吵冷战,好几次都被沈忆撞见,沈忆问他怎么回事,他看着她关切担忧的眼睛,不知如何回答。


    他不知道如何面对她。


    可沈聿也不知道如何面对他的父亲。母亲已经去世,他只有父亲了。


    平康二十六年九月,离返魏仅剩几天的时候,在沈忆熟睡时,沈聿灯下独坐良久,起身去了那间她千叮咛万嘱咐不能进入的屋子,几天时间,他复刻出了一张一模一样的大梁舆图。


    然后,他开始着手修改。


    删减重点城防军队的人数,更换重要巡防关卡,更改巡逻位置,沈聿要伪造出一张全新的,足够安全的舆图。


    这张假舆图,既要安全到能给大梁足够的防守时间,也要安全到不会让沈庭植因为情报不实而战死。


    沈聿几日不眠不休,每一笔都谨慎小心,反复斟酌,终于制成,他将假图交给沈安,悉心交代不要弄混真图和假图,让沈安秘密送至宫外接应人的手上。


    平康二十六年九月十五,沈聿拖到最后一刻,拖到大魏使官觐见梁帝的那一天,对沈忆提了彻底分开。


    他对她说:“我不会回来了。”


    他看到她眼里的疑惑和茫然,难以置信的震惊,看到她伤心欲绝,看到她冒雨而来,又决绝转身,他全都看得见,可他只是坐在榻上,没有再见她。


    此番回大魏,凶多吉少。


    假舆图只是缓兵之计,一旦魏粱两国开战,难免会被人会发现此图有不尽不实之处,届时皇帝或多或少必起疑心,沈家日子不会好过,说不定就会全家覆灭,满门抄斩。


    若他万幸没死,皇帝摆明了要与大梁开战,两国关系紧张,他身为沈大将军之子,几年之内必不可能回到她身边。挡在他和她之间的,实在太多。


    若他沈聿还有命活到能再见她的那一天,不管她再生气,他这辈子不会再放手,可在这之前——


    他不想耽误她。


    但沈聿千算万算,算到了他很难再回到大梁,算到了皇帝忌惮他们父子,算到了魏梁两国必有一场大战,唯独没有算到,沈庭植拿着这张他谨慎万分制出的半真半假的舆图,居然也能一往无前,攻城略地,给大梁致命一击。


    沈聿第一反应是这绝不可能。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那张舆图,仅凭这样一张在细节之处满是错误的舆图,沈庭植怎么可能会如此轻易迅速地攻下大梁?可容不得他细想,事情已经发生了。


    平康二十七年除夕,沈聿闯出遍布眼线的沈府,匹马孤身北上,夜以继日,赶赴梁都。他知道大梁气数已尽,此行只会是徒劳,可大梁已经因他而亡,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他也要护住沈忆,护住她的家人。


    可是太晚了。


    他夜以继日赶到梁宫时,双眼熬得遍布通红血丝,眼前阵阵发黑,站都站不稳,耳边只有无尽的寂静,那种悄无人息的死寂。


    有人说,梁帝梁后双双守节殉国,大梁皇室已被屠戮干净,没有留下任何血脉,永昭公主被烧得面目全非,已经入土。


    沈聿不信。


    他亲手挖开沈忆的墓穴,忍着浓郁的尸臭一点一点察看,尸体焚毁太严重,看不清容貌,但手心的疤,脚踝上的痣,一些细节全都对的上。


    沈忆死了。


    这一刻,他从接到大魏密信起所有的小心谋划,隐忍不发,都成了笑话。


    她将他视若珍宝,给他无可比拟的信任,而他却亲手害死了她。


    沈聿跪在土堆中,只觉掉在她坟茔中的眼泪都是在侮辱她。


    平康二十七年三月,沈聿随军返回魏都,和沈庭植大吵一架,皈依佛门。


    他用整个余生偿还他犯下的罪孽。


    若非沈庭植去世,他此生绝不会再迈出寺门一步。


    只是沈聿没想到,就是这一步,他再次见到了沈忆。


    平康三十三年九月,沈庭植病逝,沈聿奔丧回京。


    那日碧空如洗,阳光耀眼却并不炽热,沈忆站在府门口那颗桂树前举目向他望来,肌肤晶莹红润,眼神明亮有光,五官长开了一些,褪去了娇纵嬉笑的少女神采,愈显冷艳绝丽之色,陌生又熟悉。


    那是他一生中最明媚的秋日。


    他曾无数次梦到沈忆活着的模样,如今,终于美梦成真。


    久不回神之际,她朝他走来,言笑晏晏一福身,眼里带着冷漠的客气,笑唤他一声:“小妹沈忆,见过兄长。”


    恍若隔世。


    沈聿望着她一无所知的疏离客套笑意,看她警惕而试探地问他是不是见过她,一颗心永无止境地坠落下去,最终也只能咽下所有情绪,若无其事地说一句。


    “认识的一位故人,同你长得有几分相似罢了。”


    一切都回不去了。


    他和她此生永不可能在一起,而她还活着,已是上天对他最大的恩赐。


    但这已足够。


    他只要她活着。


    只是后来终是生出了些许贪念,妄想着摆脱阿淮的身份,好跟她在一起。


    贞祐元年十一月,沈忆问他是不是阿淮,沈聿否认。


    那是他此生唯一一次见不得光的算计。


    他算计着将阿淮的身份顺水推舟推给季祐风,然后杀之,把阿淮曾经做过的所有事从此深埋地下,再不会有人知道他沈聿曾动过大梁的舆图,不会有人知道是他让大梁灭亡,不会有人知道是他让沈忆全家覆灭,父母双亡。


    他要和沈忆永远在一起,哪怕后半辈子永远倍受良心煎熬,他也要和她在一起。


    他大抵是疯了,可他不后悔。


    但纸终究包不住火,他堵住了季祐风的嘴,梁颂却又知道了。


    他能杀季祐风,却不能杀梁颂。


    他和沈忆,终究走到这早已注定又无可挽回的地步。


    沈聿凝神去听,牢房外,脚步声已经消失了。


    心随着长廊一同空荡下来,好像忽然缺了一块。


    他垂下眼,腕间一个暗红刺目的牙印,他想起昨夜顶峰之时,她神色仿若欢愉至死,眼神却又漆黑,转头狠狠咬上他撑在她脸颊旁边的手腕。


    刻骨的恨意在她眼底盛开,交织成靡丽绝艳的大网,拉着他坠落沉沦下去,他一言不发,只是一次又一次努力地减少和她之间的距离,可他知道,她已经离他越来越远,他留不住她了。


    狭窄的天窗漏出一线天光,斜斜打在男人苍白的脸上。


    他仰面阖上了眼。


    天亮了-


    御书房。


    身着明黄色龙袍的女人执笔坐在御案之后,脸颊清瘦,脸色像被阳光穿过的云,犹如透明般的苍白,眼尾泛着淡淡一抹清冷的红。


    门外忽然起了一片嘈杂声。


    “梁大人,您不能进去!”


    “陛下没有传召您!”


    “无诏闯御书房可是大忌啊大人!”


    阿宋匆匆过来,眉头紧锁,吞吞吐吐道:“陛下……梁大人他非要见您。”


    沈忆笔尖一顿,抬起眼,却是问:“他出城了吗?”


    阿宋垂下头:“已经走了。”


    沈忆点点头,搁下笔,平静地道:“宣吧。”


    梁颂甩着袖子进来了。


    开口第一句是:“你怎能就这样放他离京?!”


    又道:“你如此轻饶,可有想过父皇母后和几位兄长若是泉下有知,该有多心寒!”


    沈忆向后靠在椅背上,一手搭在圈椅扶手上,一手搁在桌案上,抬起眼,就这么淡淡看着他,没有开口。


    殿中忽然陷入异常的寂静。


    梁颂同她对视,殿中各个角落无数侍婢安静垂手而立,青铜悬香炉青烟氤氲,他曾经的妹妹,如今的大周陛下,就坐在升腾烟霭之中,坐在辉煌金殿前,坐在堆满大臣奏折和琳琅金玉古玩的御案之后,静静地瞧着他。


    气氛忽然变得诡异别扭起来。


    梁颂悚然回神,俯身行礼:“……微臣、微臣参见陛下。”


    “平身吧,”沈忆微抬了下手,几近凝滞的气氛因为这细微的动作倏然一松,她淡淡道,“看来兄长不满意朕对沈聿的处置,兄长以为该当如何?”


    梁颂豁然放下行礼的双手,上前一步,冷声道:“他做了什么你应该清楚,若不是他暗行不轨,我大梁怎会亡国?父皇母后和兄长们怎会离开?我又怎会被烧成如今这副半人半鬼的模样?今时今日此番局面,我说要他一条命,不过分吧!”


    沈忆看着他,只说了一句:“你觉得若没有他长久以来以命相助,你我今日能有如此地位?”


    梁颂面无表情:“这是他欠我们的,该他来偿还。”


    沈忆点头:“是,沈聿欠大梁一条命,可他为了助我登基,九死一生,若非命大他早就死了,这条命,他已经还给你我了。如今我们已经两不相欠,以后他也不会再出现在你我面前,我们之间,就这样了。”


    “可是——”梁颂咬牙还欲再辩。


    “宋清澜。”沈忆忽然打断他。


    下一刻,梁颂看到面前这个美丽漠然的帝王,身披无上尊贵的华服,坐在金雕玉砌的大殿之中,眼底却仿佛空无一物。


    她恹恹靠着椅背,轻声说:“你如果执意要杀他,也可以。”


    “先杀了我。”


    第94章 新人


    梁颂倏然怔住了。


    男人清隽的面容在这一刻甚至有些扭曲变形, 表情变化的幅度并不大,眉毛向上扬起,瞳孔颤动, 嘴唇张开翕动着,最终呈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出奇愤怒和失望。那如炬目光像一根鞭子,狠狠抽在了沈忆的脸上。


    可沈忆迎着这目光, 始终没有移开视线。


    梁颂看着她, 点着头:“好, 好!”


    他用力看沈忆一眼, 拂袖而去。


    他身后,沈忆闭了闭眼。


    阿宋眼中露出心疼:“姑娘……”


    沈忆睁开眼,脸色似乎又白了一点, 面色却什么都看不出情绪, 她低声说:“传朕旨意,升吏部侍郎梁颂为内阁大学士,去吧。”


    阿宋叹口气,道了声是。


    沈忆想了想, 又喊住她:“他那边,你派几个宋卫暗中盯着, 若梁颂要对他下手, 让宋卫护好他, 不要让他察觉……也不用来回禀了。”


    阿宋看着沈忆镇定却苍白的脸色, 小心翼翼地道:“那以后——”


    “以后, ”沈忆顿了顿, 慢慢地说, “阿宋, 你心里清楚就行, 他只要活得好好的,别的事情,以后都不用再跟我提了。”


    阿宋垂下头,小声说了句:“好。”


    这天之后,所有事情以一种快得令人甚至反应不过来的速度进入到正轨。


    沈忆每日朝阳宫,乾元殿,御书房三点一线,开始全身心地投入到大周这个刚诞生的婴孩般的王朝中。


    从安定旧朝人心,到继续完善推行女官制度,再到一步一步清洗旧朝残存势力,提拔培养新的嫡系血脉,沈忆每天自从睁开眼脑子就下意识开始飞速运转,上了朝听大臣们扯皮互相推诿,下了朝在御书房里一坐一整天,烧灯续昼,批折子看书,晚上回到空旷冷寂的朝阳宫,一个人沉沉睡去。


    再也没有人在她面前提起沈聿这个名字。


    以至于后来赵蕴之同她说起沈聿的时候,沈忆甚至恍惚了一下。


    那日赵蕴之来同她商议浙直总督人选一事,两人议完事,男人打量着她的脸色,说:“这段日子朝中上上下下都安稳了不少,大势已定,陛下心里这根弦儿是不是也该松一松了?”


    沈忆靠着榻,两根细白手指松松搭在斗彩折枝花纹浅杯上,瞥他一眼:“依赵大人看,朕该怎么松?”


    男人英俊浓眉微微一挑,嗓音低沉带笑:“陛下的后宫不是还空着吗?”


    沈忆抬起眼,目光定在他脸上,手指摩挲着杯身,似笑非笑:“哦?”尾音若有似无地上扬。


    赵蕴之隔着面前这道紫檀案几望过去,年轻的女帝今日穿了身藕荷缎云龙妆留仙裙,臂间挽着水红织金云纹披帛。她素来穿得清冷持重,甚少着如此明媚艳丽的色泽,如今一穿,原本清贵冷艳的气质竟是无端透出几分暖醺的娆色,衬着身后那架金漆彩绘的华冠群芳屏风,两点漆黑瞳仁莫测地看着他,宛如画中人,叫人一时觉得如高台神女遥不可攀,一时又心痒难耐,想要靠近些,再靠近些。


    早在当初相逢之日起,赵蕴之就知道,眼前之人非池中之物,如今随着时间过去,她身上愈发养出一种沉凝尊贵的气势,令人倾慕又不敢觊觎。


    可他偏就喜欢她这副样子。


    赵蕴之的目光落在女人握着斗彩杯的手上,宽大衣袖滑落下去,露出一截雪白的细腕,上面缠着几圈深红色的南红玛瑙珠串,雪肤红链,美不胜收。


    看着看着,赵蕴之倾身过去,执起茶壶,另一手伸过去,动作缓慢地仿佛故意是要让人看清他的动作,轻轻覆在女人手上,握住了她手中的杯子。


    冰凉的手指握在掌心中,像几节细腻温凉的玉石,他收紧手指,握着她的手添了一杯茶。


    赵蕴之看着她的眼睛,嗓音压得低哑:“臣亲手添的茶,陛下尝尝,可还入得了您的眼?”


    沈忆两指松松捏着杯壁,淡淡看着他,自始至终一根眉毛都没动过。


    赵蕴之今日穿了一身绀紫广袖长袍,头簪白玉,黑发如墨色绸缎垂在脑后,鬓若刀裁,眉目英挺,一双桃花眼笑中含情,京城女郎说他“陌上公子人如玉,风流倜傥小赵郎”,果真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张脸已经长得足够招人,更不要提前段日子他在赵家杀伐果断,架空他大哥,逼赵父退位,彻底全盘接手赵家上下,成为了赵家说一不二的掌权人。如今他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前途无量,又未婚,已经是京城里最炙手可热的夫婿和女婿人选。


    沈忆看着他,什么也没说。


    赵蕴之垂下眼帘,笑笑说:“都过去这么久了,难道如今陛下的心里,还在想着沈聿?”


    沈聿这两个字一出来,殿内的空气无形中凝固了一瞬。


    沈忆偏了偏头,终于开口,嗓音带着倦冷:“赵大人何意?”


    清脆的“嗑噔”一声,赵蕴之放下茶壶,站起身,抬手一撩长袍下摆,从容姿雅地跪在了沈忆腿边。


    男人身高颀长,这样直起上半身跪着,头顶几乎与沈忆的下巴齐平。他微微仰脸靠过去,嘴唇几乎是贴着沈忆的手腕开合咬字,温热的呼气拂过她腕侧,低沉清朗的嗓音清清楚楚地传过来。


    “既然是当初陛下一手安排送沈聿远离京城,想来陛下此生不会再回头了,左右沈聿已经不可能了,陛下何不换个人试试?左右陛下要换人,那……何不试试臣?”


    赵蕴之是土生土长的魏都人,自小说一口字正腔圆的官话,只是他素来玩世风流,正儿八经的话到他嘴里走一遭,也变了味儿,此时他刻意把嗓音压低哑,更是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蛊惑。男人唇瓣极轻地落在沈忆腕侧,有一下没一下地在这方寸之来回游移着,像随风飘动的羽毛若有似无地拂过肌肤。


    沈忆一手支着头,垂下眼睫看着他,半响没说话。


    脑子里翻来覆去地都是赵蕴之那一句“左右沈聿已经不可能了”。


    男人的吻逐渐向上,已经吻上她小臂内侧的肌肤。


    沈忆忽然抽回手腕。


    赵蕴之身形一僵,眼睫颤了一下。


    紧接着下一刻,两根纤细的手指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


    高高在上的女人俯视着他,冰凉的眼眸没有一丝情绪,说:“想服侍朕可以,赵家的事交给别人来管,你不能再参政,能做到吗?”


    赵蕴之一怔。


    转眼,他低笑一声,有些无奈地道:“好,都听你的。”


    沈忆看着他,忽然失神。


    殿门砰地一声巨响,一个人影闯了进来。


    连带着灌进一片此起彼伏的阻拦声。


    “将军您不能这样!”


    “将军!”


    那人伸手一甩珠帘径直闯了进来,噼里啪啦一阵脆响,沈忆抬起头,还没反应过来,冷不丁撞进一双冷怒交加的眼眸。


    看到她和赵蕴之的姿势,这双眼蓦然瞪大,男人抬起手指着她鼻子,指尖不住地抖着:“沈忆,你对得起沈聿吗!!”


    竟是姬远。


    那日她送沈聿离京安排得隐秘,没多少人知晓此事,当日姬远又被调去外地练兵,近日刚回京,看他这副兴师问罪的模样,想来大抵是终于得知了她对沈聿的处置。


    沈忆收回手,没答姬远,反是先对着赵蕴之淡淡吩咐了一句:“你明日搬到承元殿,下去吧。”


    承元殿是离朝阳宫和御书房最近的殿宇。


    姬远捏紧了拳头。


    赵蕴之微一挑眉,眼神在沈忆和姬远身上打了个转儿,含笑行礼:“是,微臣告退。”


    殿门关闭,屋里头该走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姬远却不说话了。


    沈忆放下茶杯,没什么情绪地说:“将军有话就说,朕还有事要忙。”


    姬远终于开口,第一句话却是:“方才臣一时急火攻心,口不择言冲撞陛下,还望陛下恕罪。”


    沈忆沉默片刻,道:“无妨。”


    姬远深吸口气,语气尽量放平和:“臣知道,因为当初沈聿利用陛下信任窃取大梁舆图的事,陛下一直心怀怨怼。”


    沈忆没说话。


    姬远道:“可陛下知不知道,当初先帝以沈家全家性命胁迫于沈聿,逼他传回情报,他生母去世得早,他在这世上只有沈庭植这一个亲人了,他能怎么办?难道要他眼睁睁看着亲爹赴死吗?!”


    “退一万步讲,他当年为了你自甘出家,为此不知受了旁人多少冷眼,挨了他爹多少打骂,他半点儿都没犹豫后悔过!”


    姬远忍不住拔高声音:“因为先帝冷落猜疑沈家,沈聿早就厌弃了官场,可是就因为知道你还活着,知道你要复国,他二话不说就回来了。后来他在神策营看人脸色,忍辱负重,去西南为了那么点军权不要命地打仗,这桩桩件件,哪一件不是为了你打算?!陛下,我就直说了,沈聿之前固然对不起你,但是这么多年,他早就把欠你的还上了,他仁至义尽了!”


    “可你呢?你现在称帝了,用不上他了,就把他一脚踢开,还给自己找了新欢,陛下,你扪心自问,你对得起他吗?!”


    “那朕怎么做才算对得起他?”沈忆倏然抬起眼,两道目光直射向姬远,她面容平静,看不出丝毫怒意,却无端叫人心惊胆战,“为他守一辈子活寡?”


    “还是让他回京继续每天在朕眼皮子底下晃悠,每天都提醒朕当年朕全家人是怎么死的,大梁是怎么亡的,姬将军,朕可做不到。”


    沈忆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朕能不杀他,也已经是对他仁至义尽了。”


    姬远对上她的眼睛,不知是不是沈忆的错觉,男人一直挺直的身板似乎忽然塌了下去,眼皮眉毛也耷拉着,眼底的光暗淡下去,整个人仿佛瞬间苍老很多。


    沈忆顿了顿,轻声说:“我和沈聿已经过去了,将军朝前看吧。”


    姬远慢慢吐出一口气,点点头:“好。”


    他转过身向殿门走去,脚步沉缓。


    走了没几步,男人忽然停下脚,背对着沈忆说:“陛下,你根本不知道他有多看重你,你也根本不知道他为你做了多少。”


    说完,姬远便推门出去了。


    沈忆坐在榻上,眼神有些空。


    不知道吗?


    她难道不知道吗?


    鼻腔忽然涌上一股强烈的酸楚,沈忆用力吸了吸鼻子。


    阿宋走过来给她添了杯茶推过去:“姑娘……”


    沈忆坐得腰背笔直,眼圈渐渐变得通红,却自始至终一滴泪都没掉下。


    第95章 念想


    自打登基以来, 沈忆忙于政务,批折子到后半夜都是常有的事,一般到了这时候, 她就直接歇在御书房里了,有时候一个月都回不了几趟朝阳宫。


    大半个月过去,沈忆早忘了自己后宫里还养了个男人。


    这日难得事少, 月亮刚在天边露脸, 暗蓝暮色拢下来, 广阔寂静的宫城浮起灯海, 沈忆早早回了朝阳宫。


    刚迈进寝殿,远远瞧见一道挺拔如松的人影坐在窗前,男人手里握着一卷书读着, 满头墨发垂散在身后, 露出一截瘦削冷白的下颌线。


    沈忆突然止步,仿佛有一只大手紧紧扼住了她的喉咙,她不敢呼吸,心脏一瞬间不受控制地疯狂跳动起来, 拼命挤压着胸腔中本就稀薄的空气,浑身的血液像是凝固住了, 她僵在原地, 怔怔地看着那模糊遥远的侧影。


    眼前忽然起了雾气, 眼前的身影不知不觉变了形, 在她眼底映出一个熟悉的倒影。


    这时, 那人转过脸来, 笑着唤了句:“陛下今儿回来的倒早。”


    雾气倏然散去, 后面无比清晰地露出了赵蕴之的面容, 沈忆缓慢地眨了下眼, 心头那刹那狂涌而出的惊喜像装得满满当当却突然漏了底的麻袋,骤然空了。


    任凭心沉下去,沈忆面上半点不显,只是脚下拐了个方向,转而朝着膳桌走过去,“过来用膳吧。”


    赵蕴之坐了过来。


    席间赵蕴之其实很少动筷,大多时候都在说话,沈忆和他相识多年,早就领略过这人妙语连篇逗人开心的本事,跟他说话实在是一件极享受的事,只是沈忆近日来确实累得紧,没什么心思回话,大多时候只是笑笑。


    菜过五味,沈忆的眸光无意间落在男人面上,虽然说了这么久只得她几句敷衍的回应,赵蕴之眼里也没有一丝不耐,眉眼含笑地看着她,仿佛能跟她坐一块用膳是什么天大的喜事一般。


    沈忆看着他,半响,微微挑了下眉:“陪朕喝点儿?”


    赵蕴之一笑:“求之不得。”


    沈忆吩咐阿宋端酒。


    酒上来了,赵蕴之正要倒酒,沈忆隔着他的手背按住壶柄,像那日他握住她的手一样,“朕来。”


    女人冰凉的指腹按在他手背上,像是搁了几块圆润幽凉的玉棋子,赵蕴之顿了片刻,收回手。


    沈忆先为他斟满一杯,然后又给自己满上。


    她举起酒杯,看着他眼睛:“这些年,你帮了朕不少忙,朕敬你。”


    赵蕴之同她碰杯,低笑着说:“陛下多疼疼臣就好了。”


    沈忆不答,只是顾自又斟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


    再斟,再饮。


    赵蕴之转着酒杯,意味深长:“陛下若是这么喝,怕不是没一会儿就醉了。”


    沈忆喝得急,几杯入口,白皙的脸颊上便升起了红晕,她撑着脑袋,眼中波光潋滟地瞧着他。


    赵蕴之和她对视,心跳忽然变快。


    半响,沈忆一笑:“醉一点儿,朕才好疼你。”


    男人转酒杯的手倏然停了,目光幽深地看着她。


    随即,他起身坐到沈忆身边,执起酒壶:“臣陪陛下喝。”


    沈忆只笑,递过去酒杯。


    赵蕴之提壶为她满上,碰杯,再满上,再碰杯。


    平日里舌灿莲花,能说会道的赵公子在这时候却是一句话也不说了。


    不知为什么,两个人都没说话。


    安静的大殿内响起一声又一声的瓷杯相撞之声。


    不知过了多久,月上中天,清脆的碰杯声终于停下,沈忆撑在膳桌上的手肘已经支不住,上半身东倒西歪,几乎坐都坐不稳。


    赵蕴之虽然一直在陪酒,可他有意控制了量,不知比沈忆清醒多少。


    他站起身,靠过去扶住沈忆。


    女人一双雪白的藕臂下意识圈住他的脖子,头靠近他怀里。


    赵蕴之扶稳沈忆,俯下身将她打横抱起,向内室走去。


    他们身后,沿路侍奉在侧的宫婢无声放下纱幔,再垂首敛目站回原位,没有一个人抬头看一眼。


    火热的身躯覆下来,沈忆模模糊糊地睁开眼。


    入目是薄而精致的嘴唇,冷白肤色,一截冷硬利落的下颌线。


    沈忆又恍惚了一下。


    这时,男人微微抬起身子,她看到了他的眼睛。


    一双风流飞扬的桃花眼,不是她记忆中那双常年冷冽的黑眸。


    沈忆看着看着,伸出手覆上男人的眼睛,只露出他的下半张脸。


    过量的酒液混沌了意识,灼烧麻痹她每一根神经,慢慢蚕食她最后的理智,沈忆没有挣扎,就这么任由大脑昏沉着模糊了眼前的景象。


    上方的面孔终于彻底变成另一个人的。


    她勾住男人脖颈,将他拉向自己,轻声说:“继续吧。”


    身上的人却不动了。


    片刻,男人喑哑的嗓音响在耳畔:“阿忆,你知道我是谁。”


    温度逐渐升高的床帐内骤然跌入寒冬。


    沈忆仰面躺在床上,迷蒙的眼睛瞬间恢复清明,半点儿没了方才醉眼惺忪的模样。


    她沉默了一会,平静地道:“你不愿意?”


    赵蕴之轻咬下她耳垂,说:“我等你忘了他。”


    沈忆慢慢坐起身,神色漠然,与方才几乎判若两人,她没再看赵蕴之一眼,只说:“你走吧。”


    赵蕴之撩起纱幔出去了。


    沈忆一个人坐着,过了一会儿,阿宋打起帘子,什么也没问,给她端了一碗解酒汤。


    沈忆伸手接过汤,一勺一勺喝着,忽然,砰的一下,她面无表情地狠狠把碗砸在了地上!


    黑色汤汁四溅,流得满地都是,还有不少飞溅到了纱幔上。


    阿宋遽然一惊。


    沈忆坐在床边,仍是一副平淡的模样,语气里也没有任何情绪,但每一个字都叫人觉得惊惧:“阿宋,我真恨他。”


    她又说:“可我更恨自己。”


    “我尽力了,”沈忆笑了笑,“可我控制不住。”


    阿宋望着女人惨淡的笑容,忽然心口钝痛。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沈聿的离开对沈忆来说意味着什么,那无异于在她心尖上剜走一块肉。可这些天来,因为大周局势尚且不稳,全靠沈忆自己撑起整个朝堂,她每日同大臣们周旋扯皮,不能露半点声色,这么多天愣是没掉一滴眼泪,阿宋都担心她会不会把身体憋出毛病来。


    阿宋跪下来握着她的手:“姑娘,慢慢来,会好起来的。”


    沈忆问:“他现在怎么样了?”


    迟疑片刻,阿宋咬咬牙,说:“云华从他离京那日就一直跟着,这几日两人一直待在一起。”


    沈忆反应了一会,问:“是一直喜欢他的那个云华公主么?”


    阿宋:“是她。”


    沈忆的表情空了一会儿,点点头:“挺好的。”


    她又问:“梁颂后来追杀过他们吗?”


    阿宋摇头:“梁大人近日去了江南一带,没有再管他们。”


    沈忆躺回床上,轻声说:“既然这样,把他身边的宋卫都撤回来罢,以后,也不用再刻意留意他的消息了。”


    阿宋说好,为她盖好衾被,悄声出去了。


    沈忆侧身躺着,正对着旁边空空荡荡的枕席,指尖缓缓划过光洁柔软的丝衾。她在朝阳宫中的一应用具从来不用旧的重复的,唯独这条衾被,她吩咐下人不要扔,浆洗着用。


    如今洗过几遍,他身上那特有的冷香已经几乎消失了。


    沈忆蜷缩起来,身子缩成一团,把脸埋进了衾被中。


    同一时刻,西南巴中。


    入夜后,城里仍然热闹,大街上变戏法的,卖糖画的,吆喝声叫好声此起彼伏,川流不息的人潮中,两个黑衣男子牵马走着,寻常又不寻常。


    寻常的是二人的衣饰,不寻常的则是其中一人极其出众的样貌,从他身边路过的男男女女皆忍不住纷纷回头。


    更不寻常的,是这两人身后跟了一位女子,口中喋喋不休地嘟囔着什么,可这两人却始终没回头看她,仿佛根本没听见。


    沈非一脸头疼,跟一旁的沈聿悄声说:“公子,早知道就不该救她,她吃了苦头,自然就乖乖回京了!”


    沈聿道:“一会我来跟她说。”


    说着,他停下脚,看向路边的客栈,道:“今晚就歇在这吧。”


    两人进了客栈前庭,定好两间上房上了楼,也没管身后那女子何去何从。


    云华也不在意,站在柜前要了一件上房也上楼了。


    不一会儿,沈聿二人放好行李,下楼来大堂,赶路到这个时候,他们还没用餐。


    热乎乎的饭菜端上来,还没吃两口,沈聿对面坐下一道人影。


    云华抄起筷子,夹了块鸡肉送入口中,一边招呼店小二:“加二两牛肉,再来壶烧酒!”


    自来熟的很。


    沈非握紧筷子,强忍着怒气说:“郡主,我们公子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你还纠缠什么?!”


    沈忆登基后,颇为优待这些前朝的皇亲国戚,只把爵位封号降了一级,没有难为他们,云华长公主便成了云华郡主。


    云华扬了下眉。


    她着了袭红裙,五官又生得美艳,虽只是扬了下眉梢,那盛气凌人的劲儿瞬间就出来了:“你家公子还没发话呢,你吵什么?”


    沈非被这一句堵得不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闷下头扒饭了。


    沈聿的视线落在她面上,意识短暂地偏离了一瞬。


    仿佛又看到记忆里那个从来不肯低头的红裙少女,骄纵睥睨,谁也不放在眼里。


    大抵从小被宠爱着长大的孩子都是这样极有脾气的的。


    只是沈忆虽然脾气大,却很懂得拿捏分寸,总是能死死踩着对方的底线来回横跳,上一句话还让人恨得牙痒,下一句话就叫人忍俊不禁,叫人又爱又恨,最后彻底没了脾气。这样的骄纵只会叫人觉得可爱,而不会惹人厌烦。


    沈聿收回视线。


    他搁下筷子:“沈非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郡主再跟着我也不会有结果,回去吧。”


    一对上他,云华那高高在上的气势瞬间消失了,她别开脸,梗着脖子说:“我不信!今日救我脱险的那屠户分明是得了你的授意才赶来相护的,你嘴上说着不管我,其实还是很担心我的,不是吗?”


    沈聿面无表情:“我特意留心,不是为了救你,只是因为我不能见死不救。即便不是你,而是一个老妪,一个男子,一个婴孩,我一样会救。”


    云华倏然转头看向他,嘴唇微微翕合着,眼眶渐渐红了,“沈聿,你知不知道我从小时候就开始喜欢你?这么多年了,我在你眼里,就跟这些人没什么两样?”


    沈聿无波无澜地说:“是。”


    云华死死咬着下唇,喊了一声:“那在你心里,谁才跟别人不一样?”


    沈聿这次却沉默了。


    云华把眼泪逼回眼眶,冷笑着说:“是沈忆?我就知道,又是她!”她狠狠摔了筷子:“我就不明白了,她都让你滚了,你还想着她做什么?!你该不会还想着有一天她回心转意了重新来找你吧!”


    沈聿平静地回答她:“我跟她不可能了。”


    云华眼底闪过喜色,正要开口,却听沈聿下一句话立刻跟了上来,他冷静地看着她,眼神没有一丝温度,语气干脆利落:“但即便如此,我跟你也同样不可能。明日你若还跟着我,我会用别的手段把你留在这里。”


    说完,沈聿站起身,目不斜视地走开了。


    云华看着他毫不留恋转身的背影,手脚忽然发软,原来他真的一点儿也不喜欢她。她心里升起巨大的恐慌,她不希望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这样仓促突然,她不想让他走。


    云华站起身,用仅剩的力气软绵绵地问了一句:“……我到底哪里比不上她?”


    沈聿停下步子,回身看她。


    话刚出口的一瞬间云华就后悔了,在他眼里,她定然是处处不如沈忆的,她问这话简直像个自取其辱的小丑。云华不自觉绷紧了身子,心快悬到了嗓子眼,一颗心焦灼地狂跳着,手脚忽然不知道怎么放,她紧张而恐惧地看着他,像个等待判决的犯人。


    可出乎她的意料,沈聿的眼神和从前并无不同,没有轻蔑,也并没有觉得她这话愚蠢可笑。


    客栈人来人往,人声喧哗鼎沸,云华听到男人低沉清晰的嗓音,隔着热闹繁华的杂音清清楚楚地传过来:“在我心里,没有人比得上她,但在旁人的心里,也会没有人比得上你,只不过这个人,不是我。”


    说完,沈聿转过身,没再停留,提步上楼去了。


    云华看着他的背影,一屁股重重跌坐下来,片刻,捂住脸大声哭了起来。


    这是这么多年来沈聿对她说过的最温柔的一句话,也是最无情的一句。


    方才小二上的烧酒此刻派上了用场,云华一杯接着一杯,也不顾及身边人的目光,也不顾及自己的形象,鼻涕眼泪流了满脸,一边哭一边喝。


    记不清喝了多少,云华再次从桌子上抬起头的时候,客栈大堂已经空空荡荡,只有头顶一盏孤灯,身边一道人影。


    沈非打个呵欠:“酒醒了?酒醒就回房去睡吧。”


    云华毕竟是个姑娘家,就这么把她一个人扔在这,不太合适。


    云华意识回笼,沉默一会儿,问:“沈聿跟陛下到底怎么了?”


    沈非瞧她一眼。


    云华涨红了脸:“我没别的意图,我就是想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了!说不定我能出出主意呢。”


    沈非顿了片刻,说:“陛下以前是永昭公主,你应该知道吧,公子不小心让大梁亡国了,也间接害死了陛下全家。”


    简单一句话,云华蓦然瞪大了眼,“怎么会这样!”


    她紧接着疑惑问道:“为什么说是不小心呢?”


    沈非叹口气,饮了一杯残酒,说:“公子当时为了不让大魏攻下梁国,照着大梁舆图制了一张假舆图出来,这图细微之处错漏百出,更略去了很多重要关隘,本来觉得已经万无一失,谁知道,大梁还是没挡住将军的攻势,最后亡国了。”


    云华匪夷所思:“这……按理来说不会啊。”她追问道:“会不会当时还有别的细作传去的消息?或者是真假图搞错了,将军手里拿的其实是真舆图呢?”


    沈非忽然愣住了。


    这么多天以来,他眼看着沈聿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人眼见着消瘦下去,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从没想过这件事还有这种可能。


    他忽然想起上一个侍奉沈聿的长随,听说他在沈聿从大梁返魏之后就忽染重病,暴毙了。


    沈非喃喃地道:“沈安……难道……”


    云华也愣住了:“沈安?”


    沈非没有看到她异常的神情,只以为她疑惑沈安是谁,便解释道:“沈安是当年陪着公子去大梁为质的长随,可他早就死了。”沈非垂下头,“这件事死无对证了。”


    云华皱着眉,没说话。


    沈非摇头长叹一声,站起身,“郡主早些歇息吧,沈非回房歇息了。”


    云华却忽然喊住他:“你……知不知道那个沈安,长什么样子啊?”


    沈非有些诧异,但还是摇头:“我没见过此人,只知道他身形高瘦,不怎么说话。”


    云华点点头,神思似乎有些恍惚。


    沈非看她几眼,确定她没什么大碍,这才上楼去了。


    云华一个人坐在空寂的大堂里,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色出神,脑子里乱七八糟,一会是沈聿说的话,一会是一个男人模糊的脸。


    她独坐许久,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


    翌日沈聿和沈非启程时,正看见云华那间上房有店小二进出,沈非过去站在门口,问了句:“小二,昨日住在这间房的女客呢?”


    小二响亮地回了一声:“这位爷,那位姑娘天刚亮就走啦。”


    第96章 亲征


    秋风送爽。


    沈忆下了朝回御书房, 路上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朱红的宫墙根下,云华郡主穿着觐见时穿的朝服,有模有样地朝她行了个大礼, 说:“参见陛下,今日冒昧拦了陛下圣驾,还望陛下恕罪。”


    沈忆坐在步辇上, 只觉十分新奇。


    因着沈聿的缘故, 云华一向不喜欢她。当初沈忆和季祐风成婚后成了云华嫂嫂, 云华见着她也是爱答不理的。后来改朝换代了, 沈忆特赦他们这些前朝的皇亲国戚囫囵个儿地留在京城里,多少人感恩戴德巴结她,偏就云华, 连谢个恩都不肯。


    谁曾想今儿她这样态度软和, 竟主动求见她,真是破天荒地头一遭了。


    沈忆其实不是个有多大度量的人,云华和她积怨已久,若放在以前, 云华主动求见,沈忆必得挖苦几句, 可现在她成了皇帝, 虽说能计较的事更多了, 但她也不想计较了。


    沈忆抬手示意停轿, 但没有从步辇上下来, 她开门见山:“有事?”


    云华也很直接:“中秋将至, 我想见见我四弟。”


    “可以, ”沈忆语气很淡, “有什么东西交给下人, 他们替你送进去。”


    云华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坚持说:“我不送东西,我只想和他见面说说话。”


    沈忆抬起眼,这才正儿八经地看了她一眼。


    看在往日情分上,沈忆高抬贵手,没有要季祐风这个废帝的命,只将其圈禁在西宫,放在她眼皮子底下死死看着,但饶是如此,朝里还有几个老家伙蠢蠢欲动想着复魏,沈忆让人把西宫围成铁桶都来不及,又怎会轻易放人进去呢?


    沈忆视线压下来,没说话,只这么看着她。


    天子居高临下的审视,即便没有一句话,也足够让人汗流浃背,但云婳毫不畏惧地抬起头,迎上她的视线。


    沈忆看她半响,说:“好,朕准了。”


    云华得了口谕,立刻告退了。


    圣驾继续慢悠悠向御书房去。


    阿宋看着云华的背影,低声说:“陛下,您不担心……?”


    沈忆道:“无妨。”


    直觉告诉她,云华此行不是为了与季祐风共谋反叛之事。退一万步,即便真的出事,她已不是刚登基时的沈忆,就算这兄妹俩真的伙同前朝准备造反,她也完全兜得住。


    却说云华一路向西宫行去,越来越荒凉偏僻,走了两刻钟终于到了那扇破败的朱门前,经过一番从头发丝到脚指头的仔细搜身,这才进了宫门。


    刚进到内室,浓郁的药味扑鼻而来,云华下意识皱了皱眉。


    床幔后响起一道缥缈的男声:“我这个药罐子,让郡主见笑了。”


    云华循声望去,瞳孔微缩。


    太瘦了。简直像一副洁白的骨架摆在那里。


    这是她的第一个想法。


    男人躺在床上,只是初秋的天气,他已经裹了层层锦被,饶是如此,脸色仍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两只皮包骨头的手腕从宽大的袖口中探出,在锦被上轻轻交握,淡青色的血管自手背上凸起,血液在其中无声无息地缓缓流淌。


    云华定了定神,迟疑着问:“你——”


    季祐风靠着软枕,淡淡说:“快死了。”


    殿中忽然沉寂下去。


    其实云华跟这位脾气看起来很好但其实十分难以接近的四弟并不熟。


    帝王家的亲情本就浅薄,尤其他们有一个叫季玄的父皇,这亲情便相当于没有。


    他们兄弟姐妹四人,从小到大跟季玄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次数一个巴掌都能数过来,当爹的不重视亲情建设,他们又非常统一地都没有娘,到最后就成了各自跟自己身边宫人玩,各长各的,谁也不打扰谁。


    也就偶尔有一次季祐风救了桓王的命,两个人关系才好起来。而云华和这两位弟弟,确实是不熟。


    但是再不熟,见了此情此景,也不免有些伤感。


    亲情再淡薄,那也是亲人啊,血浓于水,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如今她云华,在这世上只剩两个亲人了。


    季祐风瞧着她,忽然扬了扬唇角,毫无笑意地说:“你若是为我伤心,那大可不必,你我并非姐弟。”


    云华倏然睁大了眼。


    季祐风说了一句话。


    在他们的好父皇季玄去世的那天夜里,他从秦德安那里得到的,并不只有他母妃去世的真相。


    他得知了所有真相。


    季祐风相信,这个真相,也能够给云华一个惊喜。


    自然而然的,她若是想跟他谈什么条件,谈姐弟感情这一招也就行不通了。


    季祐风咳了两声,端起茶盏润了润喉,终于切入正题:“你今日来做什么?”


    云华回过神,终于想起此行目的,她张了张口,却忽然发现自己无从开口。


    她抬起头,对上季祐风的视线,云华心跳忽然漏了一拍,这个坐在病床上,前一刻还死气沉沉的年轻男人,正在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冷漠而锐利的目光审视着她。


    云华在这一刻才猛然想起——


    坐在她眼前的这个病人,是从非嫡非长的位置上一路厮杀出来的绝顶高手,是夺嫡之争的胜者,是皇帝。


    她来之前曾打算过,从姐弟情深入手劝说季祐风,可这条路一上来就被季祐风堵死了,她没有别的选择了。


    云华坐下来,笑了笑:“原来你早就看出来我有求于你。”


    季祐风不置可否。


    “也罢,”云华道,“那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她面容严肃起来,紧盯着季祐风,问:“沈安是不是在你手上?”


    云华的视线牢牢锁着男人的面容,但季祐风没露出任何表情,甚至都没有表现出惊讶,只淡淡反问她:“你问他做什么?”


    竟真的在他手上!云华噌地站了起来。


    那日在客栈中,沈非一番描述,云华突然想起许久以前的那个下午,她偶遇季安,彼时季安已经是禁军统领,身边走到哪不是乌泱泱领着一堆人,只有那次,他身边只跟了一个身形高瘦,肤色苍白的年轻男子。


    一个照面,两人就过去了。但云华总觉得那男子十分眼熟,当时怎么也想不起来,可那日沈非说出沈安这个名字,云华立刻就想起来了——那男子,的确是和青年时期的沈安长得八分相似!


    她喜欢沈聿多年,熟知他的方方面面,自然也对他身边长随的面容烂熟于心。


    云华忍不住上前一步:“他在哪?!”


    季祐风瞥她一眼,露出一个极其意味深长的笑:“郡主,你只有告诉我你要找他做什么,我才能考虑到底要不要告诉你。”


    云华沉默良久,咬牙道:“沈聿当时制了一真一假两张舆图,我要问沈安是不是他当时搞错了舆图,把真舆图送了上去。”


    季祐风忽然不说话了。


    他只是看着云华,眼中满含嘲讽。


    “原来你是想还沈聿一个真相,”季祐风说,“原来你是想撮合他和沈忆。”


    云华被他嘲讽的眼神看得满脸通红,她梗着脖子,说:“我不是撮合他们,我只是想让沈聿过得开心一些!”


    她忽然抹了下眼,嘴瘪了一下,说:“我喜欢他,我就要想办法让他开心。”


    季祐风冷笑:“你以为他以后抱着沈忆快活的时候,会想起你半点儿功劳?”


    云华把眼泪憋回去,面无表情地说:“没关系,我只要他喜欢。”


    她期冀地盯着季祐风:“你不是喜欢沈忆吗?宫人们都说她一个月也不笑几次,显然是过得不开心,你就不担心吗?你就不想看她开心吗?”


    听得这话,季祐风差点放声大笑,怕吓着云华,便忍了下来,只露出一个看起来莫名愉悦又诡异的笑容。


    但他没肯定,也没有否认,只是把头转过去,望着窗外的天,嘴角噙着微凉的笑意,轻声说:“她啊……”


    御书房。


    此刻,这里罕见地集齐了内阁五大学士,沈忆坐在上首,她身前的御案上放着一封拆开的密信。


    安静中透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紧绷。


    沈忆环顾四周,打破了沉默:“大楚倾举国之力前来,陈兵八十万于牧河之畔,安淮北手下人手不够,很难应对这么大的阵仗,诸位阁老可有推荐的将才?”


    首辅钟士阳摇头叹道:“先帝在世,兴文弱武,自沈庭植死后,武将更是人才凋敝,当时留下来的大将都年纪大了,小的又没上过战场,实在是无可举荐,如果非要说的话,最合适的人莫过于——”


    沈忆毫不意外地听到了沈聿这个名字。


    她看了眼梁颂。


    男人坐在圈椅上,下巴上一层青色的胡茬,脸颊瘦得凹陷,他看着空中某处,眼神空洞,显然是走神了。


    沈忆收回视线,说:“沈聿不能用。”她做了决定:“既然这样,朕亲征西南。”


    几位阁老纷纷变了神色:“陛下万金之躯,怎可亲征!”


    “陛下三思啊!”


    “陛下万万不可!”


    沈忆摆摆手:“朕意已决,毋需多言。朕离京后,有劳钟大人暂掌国事,几位大人商量着来,朕信得过你们,事情拿定主意之后,交给梁大人,由梁大人代朕批奏。”


    梁颂被点了名,终于回神,俯身拜道:“臣遵旨。”


    几位阁老眼神顿时变了变。


    皇帝说得好听,事情都交给内阁处理,可最后批准的权力却交给了梁颂,这显然是要让他们互相掣肘。


    沈忆登基之初,他们难免有些轻看这个不自量力的女人,可没过多久,他们就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可笑。


    这个年轻的女人并不比他们接触过的任何一位皇帝逊色,相反,她深沉谋算,处变不惊,简直不像个初出茅庐的皇帝,更像是做了十几年皇帝的成熟政客,而更恐怖的是,这样一个可怕的人,竟仍在飞快地进步着。


    沈忆仿佛没感觉到这瞬间微妙的气氛,道:“诸位大人若没有别的事,便退下吧,梁大人留下。”


    几人走后,沈忆也不掩饰了,皱眉道:“你从江南一带回来之后就整日魂不守舍的,到底怎么了?”


    梁颂垂下眼:“没什么,最近没睡好,已经抓了方子调理了。”


    沈忆问:“当真?”


    梁颂嗯了声。


    沈忆看着他,忽然沉默。


    她能感觉出来,梁颂在江南必定发生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自温嘉禾死后,梁颂脾气大变,喜怒无常,行事大有偏激之势,可从江南走了这一遭,他整个人却忽得平静下来,如一潭死水,诡异地安静着。


    可梁颂不想说,沈忆如今事务缠身,西南军务又火烧眉毛,一大堆事情等着她处理,也没什么功夫细细问他,只好说:“好,你心里有数就行。如今朝里并不安稳,朕离京后,还得你多费心些。”


    梁颂极淡一笑:“陛下哪里的话,应该的。”


    沈忆又道:“西宫那边,你要格外警醒,若是到了局面不可收拾的时候,朕许你用些别的法子。”


    梁颂神色微动,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不由抬起眼看向沈忆,女人的神色波澜不惊,仿佛只是说了一句再寻常不过的法子。


    他这小妹,是越来越杀伐果断,越来越像个天子了。


    梁颂敛神,恭敬地拜了下去:“陛下放心,臣省得轻重。”


    沈忆摆摆手,面上终于露出一丝疲惫:“下去吧。”


    梁颂走后,阿宋端了碗百合银耳羹过来,一边盛粥一边道:“方才陛下议事的时候,西宫那边来了人,说是季祐风不久于世,临了前想见您一面,说是有沈家人的重要消息相告——”


    沈忆接过勺子,打断她。


    “不见。”


    第97章 林淮


    沈忆虽然决定亲征西南, 但她并不急着出发。


    去年楚国内乱,宫里得到的消息是叔父杀了皇帝侄儿,夺权篡位, 称了帝,改年号景平。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景平帝上任也不例外, 他一把火直接烧向了刚改朝换代勉强站稳脚跟的大周。


    显然, 景平帝亟需一场胜仗堵住一众大臣的嘴, 让大楚人相信, 他才是天命所授,他才是真龙天子。这是给楚臣的下马威,也是给大周这个新邻居的。


    这一战, 景平帝只能胜, 不能败。可想而知,他必然会下血本来攻打大周。


    但沈忆亦是如此,她也不能败。


    只是如今的大周,经过先前两朝动荡, 国库并不十分充盈,武力式微, 军队良莠不齐, 精兵强将少之又少。


    这注定是一场苦战。


    朝堂上本就人心不齐, 如今楚国又虎视眈眈, 内忧外患累加一起, 沈忆如今每天上朝, 空气中都弥漫着焦灼紧张的味道。


    但到了这个时候, 谁都能乱, 她不可以。


    一连几日沈忆都歇在御书房, 将近子时睡,丑时便起,每日只睡两个时辰。从运粮的军,调粮的船,到募兵令,调兵令,赶制军械的急递,一道道命令从她的笔下有条不紊地发出,火速传往全国各地官府。十日后,各路军队皆已在赶赴西南的路上,大军粮草充盈,后方安定。


    万事俱备。


    建启元年八月十三,太祖沈忆率十万军队启程,亲征西南。


    半月后,西南边境。


    大军抵达周军营地时,已是傍晚。


    重山叠嶂在暮色中显出庞然黑影,劈头盖脸地压下来,几只孤鸦立在残枝上,偶尔发出残破嘶哑的叫声。


    安淮北吩咐邓、韩两位副将接管大军,自己领着沈忆在营地巡视,一路上和声和气,恭谨得体,虽说不上小心翼翼,却也是不见半分往日的骄狂了。


    沈忆一路看在眼里,去演武场的路上主动起了话头:“昔日大魏,今日大周,全仰赖将军驻守西南数十年如一日,方得安定,朕代百姓谢过将军。”


    安淮北道:“在其位,谋其政。此臣分内之事,陛下无需多言。”


    沈忆道:“将军如此深明大义,倒是叫朕难为情了,说来惭愧,朕遍览朝中之人,却难以选出一人相助将军,此战全靠将军主持大局,还望将军包涵朕的难处,与朕并肩,共抗敌军。”


    安淮北听到这里,眼眸微动,看向沈忆。


    只见这位年轻的天子正微笑着,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


    安淮北虽然脾气火爆,喜欢有话直说,却并不是个莽夫,相反,他粗中有细,脑筋灵活,向来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话,他瞬间明白了这话中深意。


    沈忆是希望他不要因为沈聿被逐出京城贬为庶人而对她不满,她在提醒他,大敌当前,他们最重要的事情是战胜楚军,就算他心里有什么愤懑不平,也要先以大局为重。


    安淮北沉默片刻,道:“陛下千里亲征,已胜过最厉害的武将百倍,臣高兴还来不及,怎会埋怨呢?臣愿辅助陛下,建立这千秋万代不灭之功。”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同样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至于武将人才凋敝,陛下不要担心,或许等此战结束,能历练出来几个好苗子。”


    沈忆一笑:“朕相信将军的带兵之能。”


    说话间,一行人已到了演武场,场上灯火通明,将士口号震天,士兵排列井然,手持长矛正在练习突刺,杀气森森。


    沈忆暗暗点头,收回视线时,不经意间略过场中一道身影。


    她心中一震。


    那人背对着她,宽肩窄腰,身量修长,裤腿扎进铁网靴中,勾勒出小腿笔直结实的线条。


    他身上穿的是锁子甲,此人并不是军中高级将领。


    狂乱的心跳逐渐平稳。


    沈忆没敢多看,控制自己移开视线,这时,听安淮北对手下人吩咐道:“去喊林参将过来。”


    只见那人一路飞奔着过去,最后正停在这人身前。


    两人说了几句话,男人转过身来。


    沈忆看着他的脸一点一点转过来。


    在他最后转过来的那一霎那,心跳仿佛忽然停了。


    男人脸上带着一张铁面具,把面容遮得严严实实,只能从那铁面具上窥得几丝沉冷的肃杀。


    他大步走过来,很快来到众人跟前。


    安淮北道:“陛下,这是负责操练士兵的参将林淮,林淮,还不参见陛下。”


    林淮行了军礼,低沉的声线透过面具传进沈忆耳中,如金戈相击的嗡鸣,铿锵有力。


    “末将林淮,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光线昏暗,没有人看到年轻女帝脸上一闪而逝的失神。


    很快,沈忆便道:“将军请起。”


    男人起身,身姿笔直如松,垂首敛目,并不抬眼趁机窥探天颜,举手投足进退有度,叫人赏心悦目。


    沈忆看向他,像犒劳任何一个普通将士那般微笑着道:“林将军练兵到这个时辰,实在辛苦,大楚狼子野心,我大周全靠将军这样的人撑起一国安危,有将军这样的人,是朕之幸,更是大周百姓之福。”


    男人垂着眼:“陛下谬赞,末将愧不敢当。”


    沈忆看他两眼,忽然笑着瞥向安淮北:“传闻昔日兰陵王有倾国之貌,难以威慑敌人,因而只好在征战时以面具遮面,朕倒是好奇,这位林将军,是不是也有倾国之色?不知将军可否取下面具,容朕一观?”


    安淮北瞳孔微动,正要开口,林淮已接过话来,男人嗓音淡漠平静,似乎并不羞于启齿:“末将不才,要让陛下失望了。末将幼时脸上生浓疮毁了相,面容丑陋,不愿惊扰旁人,这才以面具覆面,失礼之处,望陛下恕罪。”


    沈忆淡淡一笑:“倒是朕轻率了。”随即引开话头,竟就这样轻易放过,没再坚持。


    巡视完营地,安淮北安排了接风宴,因沈忆坚持一切从简,宴席并未办得多么阵仗浩大,几个军中将领陪着沈忆小酌几杯,不过一个时辰,也就散了。


    安淮北亲自将沈忆送至皇帐前,唤来一人,指着他对沈忆说:“最近就由此人负责护卫陛下安全,陛下若想问军情要务,亦可找他。”


    沈忆漫不经心地看过去。


    月光下,铁面具泛着冰冷的银光,男人向她行礼,举手投足都把军纪刻在骨子里,像一架没有感情的冰冷机器:“末将林淮,参见陛下。”


    沈忆收回视线,应了声:“安帅早些回去歇息吧,明日一早还要商议作战部署。”


    说罢,她顾自进了皇帐。


    帐帘放下,帐外只剩安淮北和林淮。


    两人对视一眼,安淮北没说话,沉默地拍了拍林淮的肩,转身走了。


    男人独立在浓重的夜色中,钩月在天,夜凉如水,远处渺茫地飘来不知名的埙音,身侧皇帐内隐隐传来婢女回话声和哗啦哗啦的水声,他站了片刻,转身离去。


    一整日舟车劳顿,沈忆叫了水,让阿宋伺候她沐浴。


    把半月以来的疲累全都洗去之后,沈忆出了浴,丫鬟们围着她为她更衣。


    这时,沈忆忽然吩咐了一句:“去喊林参将,朕有话要问他。”


    婢女得了令,立刻出去了。


    人来的倒快。


    没多久,帐外便响起了男人的声音:“末将林淮求见陛下。”


    沈忆道:“让他进来。”


    不过是一句十分寻常的命令,可话音落地,偌大皇帐所有人都看向了她,眸中难掩震惊。


    沈忆扫门口婢女一眼,声线微沉:“听不见吗?”


    两名婢女如梦初醒,立刻低下头,不敢再看,动作迅速地打起厚重的帐帘。


    林淮一步踏入营帐,身形忽然滞住,他盯着沈忆,眸色瞬间幽深下去。


    因为沈忆没穿好衣裳,或者说,她几乎没穿衣裳。


    她身上只松松懒懒地披了件玄色寝衣,墨色绸缎衬得她肌肤如雪,一侧香肩半露,胸前弧线饱满起伏,寝衣下,一双曼妙长腿若隐若现。


    若是旁的士兵,只怕早就因为撞见天子更衣而跪地求饶,可林淮的视线却一直牢牢锁着女人的身体,这一刻,他似乎把普通将士不可肆意窥探天颜的规矩忘了个干干净净。


    帐中的空气几乎凝固。


    所有人死死把脸埋下去,不敢抬头。


    直到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眸看向自己,四目相对,林淮终于意识到不对,他立刻别开眼,动作中隐约可见几分手足无措的仓皇,像冰冷的机器猝不及防露出了破绽。


    “末将失礼,请陛下降罪。”


    他低着头,便也没有看到女人唇边玩味的笑意。


    沈忆拢好衣裳,走过去在美人榻上坐下,轻飘飘看他一眼,吐出两字:“无妨。”


    林淮低着头:“谢陛下恕罪。”


    沈忆端起茶啜了一口,道:“叫你过来,是有些军情问你。”


    “末将必知无不言。”


    茶水入口,涩味弥漫开来,沈忆下意识皱了下眉,但什么也没说。


    沈忆拣着周边地形,大楚守边大将,军中粮草人马等几个要紧问题问了问,林淮皆对答如流,思路清晰明了,君臣一番奏对,半个时辰便过去了。


    了解的差不多了,沈忆忽然问:“不知将军姓名是哪两个字?”


    林淮道:“双木之林,淮水之淮。”


    意料之中。


    沈忆又问:“将军在西南多久了?”


    林淮:“不足两月。”


    不足两月。


    女人的眸色暗沉下去,指尖摩挲着茶杯,许久,她看向林淮,笑了笑:“林参将怎么一直不抬头看朕?”


    林淮沉默。


    沈忆似笑非笑:“朕长得就这般不堪入目么。”


    男人终于缓慢地抬起头来。


    这营帐是他亲自督工布置出来的,虽然是皇帐,可也只是比别的营帐地方宽阔些,东西齐全些,并没有多么华丽豪奢,也并没有多少专供女人用的精巧玩意儿,和所有营帐一样,透着简朴和硬朗。


    可眼前这个女人随意倚在榻上,未施粉黛,未戴钗环,却叫人忽然觉得眼前明亮华丽起来,仿佛进了金雕玉砌的仙宫,满目琳琅,叫人目眩神迷。


    只是这张美人皮下,是副狡猾恶劣的心肠。


    林淮沉默地看着她,良久,缓缓道:“陛下这般戏弄末将,有意思吗?”


    “你倒怨朕戏弄你?”沈忆冷笑,“眼睛长在你身上,你自己没管好,倒来怨朕?”


    林淮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垂下头去,什么都没说,只道:“陛下若没有别的事,末将告退。”说罢,他站起来,向帐门走去。


    “站住,”沈忆从榻上起身,冷冷道,“朕让你走了吗?”


    林淮站在了原地,没有回身,仍背对着她。


    沈忆踱着步子绕到他身前,目光仿佛穿透这坚硬的面具,看到了底,她笑容戏谑:“林将军风姿卓绝,依朕看连郡主也娶得,将军是已经娶妻了,还是快娶妻了?”


    她有意无意地咬重“郡主”二字。


    男人连眼都没抬,淡淡说:“都不是,末将只有一个未过门的妻子。”


    沈忆的脸色忽然阴沉得吓人。


    片刻,她轻声道:“滚出去。”


    第98章 守夜


    林淮二话不说, 转头就走。


    沈忆看着男人的身影,不知不觉攥紧手指,咬牙说:“你来西南做什么?你不会以为你帮我守疆我就会感激你, 然后把以前的帐都一笔勾销吧?我告诉你,你做梦!你就算死在这了,我也不会原谅你!”


    男人的身影顿了顿, 最后, 他什么也没说, 撩起帘子走了。


    脚步声消失在门口, 沈忆一撩衣裳坐下来,神色非但没有转晴,反而越来越阴沉下去。


    营帐中一时静悄悄的, 就连阿宋也没敢贸然上前。


    许久, 突然“砰”地一声,如平地一声闷雷,沈忆猛地拍了下桌案,“去!让安淮北来见我!”


    在门口侍立的婢女一个激灵站直了身子, 颤着声称了是,麻溜一路小跑着去请安淮北。


    安淮北憋着一肚子火进了皇帐。


    才刚睡着就被人喊醒, 除了敌军夜袭, 他安淮北就没被人敢这么对待过!


    礼都没行, 他直接拿话刺儿沈忆:“陛下这是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啊?”


    沈忆直接甩过去一句话:“让他滚蛋!”


    “谁啊?”安淮北装糊涂。


    只见上首的天子两道炯然目光直射向他, 森森笑道:“安淮北, 安大帅, 你若是不知道, 那就收拾行装和他一起滚蛋。”


    安淮北这下乐了, 他吊着眼看向沈忆:“好啊。”


    他索性抄起手:“正好老子也在这西南呆得骨头都松了, 去别的地儿走走,晒晒太阳。”


    沈忆看着他,脸色忽然阴天转晴,笑眯眯地说:“瞧大帅说的,西南战局还要靠大帅,朕哪舍得大帅走呢?大帅可不能走。”


    安淮北嘴角得意地翘了翘。


    可紧接着,便听沈忆一脸遗憾地道:“可沈聿必须滚蛋,既然大帅不同意,那朕就找王副将军商量吧,大帅就当没听朕说过,请回吧!”


    安淮北脸色一变,拉着脸正要开口,便见沈忆微笑着说:“朕好像记得,大帅年轻时候,狂放不羁,酒后打死过一个人?”


    即将出口的话突然噎在了嗓子眼里,安淮北额上瞬间冒了冷汗,后背仿佛刮过一阵阴风。


    沈忆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到底选哪头,将军掂量掂量。”


    安淮北沉着脸一言不发,心里暗爆粗口。


    沈聿说的不错,这女人确实是当皇帝的绝佳人选,拿捏人拿捏得死死的。


    当时年少轻狂,走得也不算什么正道,可就是这点陈芝麻烂谷子的糊涂账,竟然被沈忆翻了出来。就凭这件事,沈忆就能给他判个死罪!


    看这样子,沈忆是真铁了心要把沈聿赶走。


    脑筋转得飞快,安淮北面上笑得不动声色:“陛下的心情臣理解,臣当时收留这混小子,也是看他没爹没娘一个人实在可怜,这不,为了不扰您心情,臣还特意吩咐他带上面具遮住脸,谁曾想这小子这么不争气,这么快就被认了出来。不过——”说到这里,安淮北正色道:“陛下生气归生气,恕臣直言,此时把沈聿逐出军营,于大周而言,弊远大于利。”


    沈忆淡淡瞥他一眼,没说话。


    这就还有的聊。


    安淮北紧接着道:“陛下有所不知,沈聿虽然仅来军中两月,可在军中威望极高,尤其他手下那一个营的兵,对他堪称誓死追随。这个营集中了军中精锐,亦是战意最强的一个营,两月来次次都打头阵,陛下若是此时撤了他们的将军,臣只怕传出去军中人心不稳,士气低迷,不利于此战啊。”


    沈忆垂着眼,仍然没说话。


    安淮北说话说得嗓子都干了,眼看沈忆一直不说话,他一咬牙,索性把话说了个明明白白:“陛下,恕臣直言,就算你赶走沈聿,你和他之间的问题也不会解决的。”


    沈忆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


    安淮北立刻望向帐顶,左看右看,就是不接她的眼神,假装自己没说过这话。


    过了许久,终于听见沈忆开口:“不早了,大帅回吧。”


    这是默许了。


    安淮北心中大石终于落地,生怕这祖宗一个不高兴再改主意,忙不迭地地退了出来。


    账内,沈忆看着晃动的帐帘,片刻,静静收回了视线。


    安淮北说的,她之前何尝不知道。


    可她实在不想看见他。


    每见一面,那些欢愉的交缠的肌肤记忆,那些印在心底酸涩甜蜜的回忆,就会和刻骨铭心的痛楚一同不受控制地蜂拥而入,霸占脑海,将她摧毁。


    每见一面,整个人就好像在火堆里走了一遭,皮肉心肝滋滋作响,而她只能煎熬着,忍耐着,不能表现出一分一毫。


    可安淮北说得对。


    她是大周的天子,她不能因为私事,断送士兵和百姓的性命。


    皇帐之外,寂夜悄悄。


    安淮北出了皇帐,正哼着曲儿走着,刚走了没几步,忽然头顶树冠哗啦一声,树叶飘落,一道人影从天而降。


    安淮北瞬间往后弹了三尺远,唰地抽刀出鞘:“谁!”


    那人从夜色中走出来,“我。”


    安淮北看清脸,哐地把刀怼回鞘中,怒道:“你不睡觉在这做甚呢!吓老子一跳!”


    沈聿不答,只问他:“她找你什么事?”


    安淮北的脸瞬间拉了老长:“什么事?除了你这个冤家的事,还能有什么事!”


    沈聿问:“她要我走?”


    安淮北道:“不然呢!”


    好好的清梦被人搅了,还被这对冤家挨个找上门谈话,安淮北越想越气,终于炸了:“你知不知道,她上来就捏着我把柄让我放你走?那个狼心狗肺冷血无情啊,老子我好说歹说嘴皮子都磨破了才让她同意你留下来!你也是,这才一个照面就被她给认出来了?这也太快了,来你跟我说说,到底怎么认出来的?”


    这种事沈聿当然不会说,他只当没听见,说:“谢了,安叔。”


    安淮北呸了他一口,又道:“不过我看她不像是愿意接着跟你过的意思,你到底怎么打算的?”


    沈聿沉默片刻,一个字没回,说:“不早了,回去吧。”


    安淮北火冒三丈,指着他鼻子骂:“老子明明白白什么话都给你往外抖落,你倒好,搁这茶壶里放元宵,只进不出!”


    沈聿终于老老实实答了,只有五个字:“我也不知道。”


    他是真没办法了。


    他自小棋艺精湛,在用兵上天赋异禀,没有他盘不活的棋,也没有他打不赢的仗。


    可唯独盘棋,这场仗,他看不到生路。


    安淮北也说不出话了。


    很难想象,向来很有办法的沈聿,有朝一日也会没有办法。


    许久,他长长叹了一声,摇着头说:“孽缘,真是孽缘!罢了,不管怎么说,先把眼前这场仗打好。”


    沈聿点头,然后脚尖点地,噌的一下,人就没影了。


    安淮北站在树下目瞪口呆地往上看,“你上树做什么!”


    沈聿在粗壮的树枝之间找个空隙坐好,言简意赅:“守夜。”


    安淮北叹为观止:“没必要吧!守夜都要亲自来!!”


    沈聿抱着剑闭上眼:“你快走吧。”


    安淮北气得一个倒仰,骂骂咧咧地走了。


    月辉万里,淡淡透过树叶洒在男人深邃的眉眼上。


    片刻,他睁开眼,望向不远处的皇帐。


    不久,里面的灯火灭了,皇帐变得一片漆黑,静悄悄的。


    沈聿重新闭上眼。


    安淮北问他怎么打算的,他虽然不知道,可有一点是知道的。


    他绝不会看着她再死一次,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要亲手把这个概率降到零。


    他永远忘不了当年从泥土里挖出她尸体那一瞬的滋味。


    他要她一辈子都平安。


    他也只要她平安。


    翌日,几位将领在主帅营帐中商议退敌计策,沈忆坐在上首,听他们几乎吵翻了天。


    有的说应该趁楚军在修整抓紧时间进攻,而有的说大楚来势汹汹,我方并不清楚敌军实力,若一攻不下,必然于士气有损,还会伤了兵力,应该继续练兵,等待时机。


    两方争论不下,但赞成固守不出的人还是占大多数。


    吵了一上午最后也没个结论,最后嗓子都干得冒烟,终于没力气再吵了,不由纷纷望向自始至终一直没说话的天子和安淮北。


    安淮北看向一人:“林参将以为呢?”


    沈聿简单明了:“末将以为,当战。”


    安淮北问:“理由?”


    沈聿说:“与其等着被打,惶惶不可终日,不如主动出击,占得先机。”


    他只说了这短短一句话,场中不少赞成固守的将领竟不自觉点起头来。


    安淮北颔首,沉声道:“大楚就算是个庞然大物,咱们也不能害怕,缩着不敢出门,越怕越不敢打,越不敢打越害怕,这样不行,今儿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咱们西南,也得让他流点血再走!”


    说罢,他看向沈忆:“陛下意下如何?”


    这话与其说是征求意见,不如说是走个流程,象征性的尊重一下这位皇帝陛下,实际上他们并不觉得沈忆会有什么意见。


    沈忆果然点头了,“打可以,只是不知大帅想什么时候开战?”


    安淮北思忖片刻:“三日后如何?”


    沈忆道:“朕以为,不如明日。”


    这话一出,场上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集到了她身上。


    安淮北皱眉:“明日是否太过仓促?恐难以准备周全。”


    沈忆不答,只问道:“大帅,我军中粮草是否充足?”


    安淮北点头。


    沈忆又问:“平日士兵操练是否认真刻苦?”


    安淮北仍然点头。


    沈忆最后问:“那马匹军械是否完备呢?”


    安淮北道:“我军马群剽悍,装备精良。”


    沈忆道:“既是如此,大帅又要准备什么呢?”


    安淮北一噎。


    沈忆笑了笑:“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们平日顶着风淋着雨训练,不就是为了随时上战场去吗?没有什么好准备的,给自己时间准备,就是给敌人时间准备。”


    说到这里,她敛了笑意,站起身缓缓环顾四周,沉声道:“诸位,大楚狼子野心,犯我疆域,这一仗,我们不能怕,怕了就是输了!是他们先找上门的不错,可我们不能等着挨打,我们要反客为主,让他们看看,主动挑衅我大周,会是什么下场!”


    众人神色皆是一凛,看沈忆的眼神立时多了几分敬畏。


    他们私底下闲聊起来,都觉得天子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即便是一身逼人的矜冷贵气,到了他们这些整日打打杀杀之人的眼里,也不过一些唬人的虚势。


    却不曾想,她能说出这样的话。能坐上皇位的女人,胆识和眼界果然非同凡响。


    “好!”安淮北眼中精光四射,“陛下都这么说了,那咱们就定在明日!”


    第99章 赐药


    所有都部署好之后, 安淮北遣散众人,单独留下了沈忆和沈聿。


    刚才议事时还十分聒噪热闹的营帐,气氛忽然诡异地安静。


    安淮北如坐针毡, 眼前这两个人谁也不说话,谁也不看谁,谁也不搭理谁, 他夹在中间, 真是煎熬至极, 可偏偏这件事必须要这两人都在。


    安淮北咳了声, 同沈忆商量:“陛下,刚才议事时您也听到了,林参将向来都是带着他的兵打头阵的, 可这样一来, 陛下的安全就没有保障了,陛下怎么想的?”


    其实安淮北的意思是,让沈忆待在营地,如此既能保证她的安全, 又无需再额外分派人手保护她。


    沈忆却道:“如你所说,怎么会没有保障?”


    安淮北挑了挑眉:“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沈忆漫不经心道:“林参将打头阵, 朕也打头阵, 贴身保护, 怎么能算没保障呢?”


    安淮北眼珠子都快瞪掉了, “陛下要打头阵?”他正色道:“陛下, 打仗并非儿戏, 是真会死人的。”


    “朕没有开玩笑, ”沈忆道, “首战若败, 后面再想赢就难了,这一仗不能败,士气是关键。朕意已决,你不用再说了。”


    安淮北碰了个钉子,心里直骂娘。虽然沈忆说得没错,可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他可担待不起!


    安淮北转头去问沈聿:“你觉得呢?”他疯狂朝沈聿使眼色。


    快劝她!


    沈聿看他一眼,道:“末将并无异议。”


    安淮北:“……”


    他拍桌而起:“你知不知道后果有多严重?!陛下没上过战场,你也没上过吗?!”


    沈聿垂着眼不回话了。


    反是沈忆皱眉道:“你好好说话。”


    安淮北一口气登时堵在了胸口,差点没倒过气儿来,他一屁股坐下,使劲抹了把脸,抬起头嬉皮笑脸地说:“那就这么着吧,您二位高兴就成。”


    沈忆听出来他的阴阳怪气,但没心思搭理他,起身走了。


    她前脚跟刚走,沈聿也要告退。


    脚还没抬起来,便听安淮北说:“回来!让你走了吗!”


    沈聿问:“还有事?”


    安淮北猛拍大腿,恨铁不成钢:“你让我说什么好!她胡闹,你也跟着胡闹,战场上刀剑无眼,前线又是最凶险的地方,真伤着她怎么办?我到时候问你罪不问?!”


    沈聿却说:“她身边有暗卫保护,自己也会武功,不会有事。”


    安淮北道:“万一呢!”


    “即便有万一,”沈聿顿了顿,“也还有我,这也是我同意的原因,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说完,男人转身向帐门走去。


    安淮北看着这倔驴,气不打一处来:“你早晚死她手上!”


    沈聿背对着他,脚步停都没停一下:“那我此生圆满了。”


    安淮北无语了。


    全都部署好之后,军令一级一级传下去,整个营地瞬间进入忙碌紧急的备战状态。


    事实证明,沈忆的决定是正确的,动员士兵,一天的时间足够了。


    甚至用不了一天。这些日子,士兵们眼睁睁看着宿敌已经打到家门口,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早就憋了一肚子气,恨不得立刻上马杀过去。


    如果此时从空中俯瞰大周营地,就会看到无数人马正在来回奔走,整个营地像是一座活过来的棋盘,乱中有序。士兵们杀声震天,战意直冲云霄。


    蓄势待发,只待开战!


    与此同时。


    战争的阴云笼罩西南,这些时日,从西南往北去的官道上,行人车马明显多了起来,不少百姓都开始北上逃难避祸。


    而这一天,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一道纤细的身影站在城楼前,最后遥遥回望一眼满城金秋落叶的都城,然后转身,一步迈出城门,开始逆着北上的人潮南下。


    她此行的目的地,正是西南-


    翌日清晨,楚君大营。


    暸望塔上,值守了几个时辰的哨兵张嘴打了个哈欠,嘴还没完全合上,他忽然睁大眼睛,死死盯着地平线的地方。


    那里忽然出现了一道漆黑的边线。


    他用力揉了下眼。


    黑边依然存在。


    他忽然狠狠打了个哆嗦。


    那根本不是黑边——那是人!成千上万个人!


    他扭头朝下面吼道:“敌袭!!周军来了!!”


    瞬间一片兵荒马乱。


    待这消息传到主帅那里的时候,萧鸷一脚踹翻来报信的士兵,“胡说!”


    “楚军满打满算只有三十多万兵力,怎么敢正面攻打我们五十万大军?!谁说的这消息,让他滚过来见我!”


    士兵埋着头,战战兢兢。


    楚军主帅张铭照断喝一声:“萧鸷,闭嘴!”


    萧鸷梗着脖子扭开脸。


    张铭照问士兵:“消息是否属实?”


    士兵道:“消息属实,哨兵发现敌军踪迹,预计已离我军不足二十里!”


    张铭照立刻道:“传我令,整军出发,迎敌!”


    士兵马上出去传令去了,张铭照穿上盔甲,冷厉眸光扫向萧鸷:“还不快去更衣,随我出征?!”


    萧鸷道:“我不明白!我们人数几乎是大周的两倍,他们怎么敢?!”


    张铭照冷冷道:“人数从来都不决定战争的胜负,我们小瞧周军了,他们那位新继任的天子绝非等闲之辈。”


    萧鸷咬牙,一把掀开帐帘就走。


    张铭照却又喊住他:“萧鸷。”


    萧鸷回身看他。


    张铭照说:“我知道你痛恨大周,想立刻报仇,可你要记住,仇恨会冲昏一个人的头脑,这在战场上,是致命的。”


    萧鸷的手撑着帐帘,一缕光线透进来,清晰勾勒出他一侧脸颊上用力顶起的腮骨弧度。


    可他最终什么也没说,放下帐帘走了。


    不到两刻钟,牧河平原之上,杀声四起。


    两军开战!


    两边人马打了好几年,都对彼此实力都熟悉的不能再熟悉,所以一开战楚军就发觉出了一丝异样。


    周军这群兔崽子也不知道是打鸡血了还是吃错药了,今日格外拼命,简直杀红眼了。


    很快他们就知道了答案。


    这一切只因为此次出战的军队里多了一个人。


    她就是大周天子。


    高高在上,一辈子都不一定能见着一面的皇帝陛下居然跟他们一起提着刀冲锋,这怎能不让人热血沸腾!


    得知消息的张铭照亦吃了一惊。他早知大周皇帝亲征,可彼时他只以为这皇帝只是来督战,顺便振奋士气,谁曾想,她竟有如此胆量,敢亲自披甲上阵!


    甚至她也并非看起来那样弱不禁风,前线来报,死在她手中的楚军已经不下数十人。


    这一仗,不好打了。


    张铭照思索片刻,派人去告诉萧鸷,让他带人去围攻周帝。


    谁知没多久,那边回了话:萧鸷要跟林淮打,不肯过去。


    张铭照的脸登时阴沉下来。


    不知为何,萧鸷自从在战场上见到了这名叫林淮的小小参将之后,便死死盯上了这人,两军每次交战,萧鸷都专打林淮。


    现在竟是连他的军令都不管了。


    但大敌当前,不是处置人的时候,张铭照只好找来以刀法奇快著称的侯捷。


    张铭照素来温厚,此刻眼中却是杀气四溢,他吩咐侯捷:“不惜一切代价,杀掉周帝!”


    侯捷领命,带着人马杀进战场,很快锁定了沈忆的位置。


    侯捷虽然以刀快闻名,可他并不鲁莽,相反,他很耐得住性子,并没有一见到沈忆就让手下人扑上去,而是先带着人停在远处,仔细地观察起来。


    很快他就判断出来,沈忆看似是孤军奋战,可她身前身后数个方位皆有身手不凡的周军,这几人将沈忆护得密不透风,沈忆一旦有危险,他们即刻就能赶过去支援。


    侯捷沉吟片刻,挑出手下几个身手不错的,伸手朝着沈忆身边那几个人一指,下达命令:“看到这几个人没有?你们过去缠住他们,记住,不要跟他们硬碰硬,只需要尽量引着他们走远,离周帝越远越好!”


    几人听令,即刻杀入战场。


    而侯捷落在最后,一双鹰眼敏锐扫视全局,时刻注意着所有人的方位。


    这一切,沈忆完全不知道。


    她唯一能感觉出来的就是,身边的楚军似乎忽然渐渐在变多,虎口已经被剑柄反震得生疼,沈忆却不敢丝毫放松警惕,她想抬头看看宋卫的位置,奈何四面敌军重重,只得放弃,专心杀敌。


    与此同时。


    远处,正在与萧鸷交战的沈聿突然一剑将其逼退,抽身便朝着一个方向赶去。


    萧鸷心中疑惑,但脚步不停,立刻追了上去。


    可男人仿佛铁了心不再跟他打,始终只防不攻,仍然朝那个方向飞奔而去。


    沈聿虽然人在远处,可时时都注意着沈忆那边的动向,侯捷的行动虽然分散而隐蔽,可他还是看出了侯捷的意图。


    侯捷若要对沈忆下手,单打独斗,沈忆绝非他的对手。


    身后萧鸷穷追不舍,沈聿甚至已经顾不上回防,死死盯着沈忆的方向,全力狂奔。


    而就在这时,一个宋卫终于彻底被带偏了方向,沈忆的东北方门户大开,彻底失守。


    这一瞬间的破绽没有逃过侯捷的眼睛,他等的就是现在!


    侯捷不动则已,一动则如电闪雷霆,他身法极快,一眨眼就到了沈忆身前,抡起大刀,劈头砍去!


    沈忆杀退一人,直觉到一丝异常,下意识转过身。


    头顶三尺大刀高高扬起,在灿烂阳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线。


    沈忆心跳几乎暂停。


    举刀砍来的男人嘴角露出喜悦的笑容,刀锋反射出刺目的寒光。


    就在这时,她的右侧视野中突然凭空闯入一道人影,身披沾满血迹灰尘的锁子甲,头戴面具。


    在他身后,正有一个男人举起手中长剑,瞄准了他的心脏。


    巨大的恐慌突然狠狠扼住沈忆。


    下一刻,嚓啷一道金戈相击的刺耳刮擦声,男人举剑横挡,那三尺长的巨刀竟就这么硬生生被挡了下来,寸进不得,与此同时,长剑深深刺进了他的左肩,鲜血瞬间喷涌而出。


    千钧一发之际,沈聿全凭直觉,变换身形,侧身挡住了萧鸷这一剑。


    这时,宋卫终于发觉不对,纷纷赶来。


    侯捷眼看一击未能得手,拽上萧鸷就跑。


    危机解除,沈聿腾出手撕了布条缠住肩膀上的伤口,对几个匆忙赶来,脸色吓得煞白的宋卫淡淡说了句:“护好你们主子。”


    说完他便转身走了,自始至终都没看向沈忆。


    沈忆也没有看他。


    诡异的气氛蔓延开来,宋一忍不住喊了声:“陛下……”


    沈忆冷冷瞥他一眼:“闭嘴。”


    宋一一个激灵,不敢再问了。


    这一仗,打了整整一个昼夜。


    无数人倒下,又有无数人冲上去。


    后世史书上用八个字记载了这场周楚之间首次战役的惨烈:尸骸遍野,血染牧河。


    这是周楚之间至关重要的一场战役。最终大周以五万人员伤亡的代价,换取了楚国十几万伤亡,这是历代史书上以少胜多的经典战役,更是一场毫无异议的大胜。


    然而在当时,结束大战后的周军营地里,却并没有人在庆祝这一场大胜。


    阴云笼罩在所有人心上。


    主帅营帐。


    帐门打开,沈忆快步走进来,神色凝重:“安帅伤势如何了?”


    本以为战局已定,谁知张铭照这个老将真不是吃素的,到最后了忽然反扑一口,死死把安淮北叼进了他们的埋伏之中,若非沈聿及时发现,拼死杀进去救他,只怕这会安淮北的尸体都凉了。


    此刻帐中的床榻前已经围了大周一干将领,沈忆一进来,众人自觉为她让开了路。


    军医脸色沉凝:“回陛下,大帅腹部胸口两处要害中剑,伤势极重,微臣已尽力,大帅能不能醒来……尚是未知之数,且就算醒了,只怕短时间之内也不宜再上战场了。”


    沈忆立在榻边,看了眼安淮北的伤势。


    腹部好几个血肉模糊的大窟窿,血还在止不住地流出来。往日里狡诈无赖,嬉皮笑脸的男人静静躺在榻上,胸口微弱地起伏着,突然间变得脆弱不堪。


    帐中一片压抑的沉默。


    沈忆抬起眼,缓缓环视萎靡不振的众人,眼中倏然闪过厉光。


    “你们这是什么样子?”


    “我们是胜了,不是败了,安淮北是伤了,不是死了!朕知道你们难过,朕也难过,可外面多少双眼睛都盯着你们,你们如此消沉,让底下士兵怎么想?都给朕打起精神来,不管安淮北是死是活,我们要做的,是为他报仇!”


    众将听了这话,终于纷纷直起腰来:“是!”


    沈忆又道:“传朕令,第一,你们记住,安帅只是轻伤,几日便可恢复,如有泄露消息者,斩。”


    “第二,今日大捷,每人赏一吊铜钱,并犒以牛酒,但食不可过量,饮不可过度,若有因此而玩忽职守者,军法处置!”


    众将神色一整:“末将听令!”


    声量已经比刚才洪亮了不少。


    沈忆缓和了神色,颔首道:“这才是我大周的将士。”


    军心已经稳定住,她摆摆手:“都散了吧。”


    众将鱼贯而出。


    等所有人都走了,沈忆在桌边坐下,面对着军医,指尖在桌上笃笃敲着,却一直没说话。


    军医试探着问:“陛下可是还在担心大帅的伤势?”


    话音刚落,只见这位年轻的女帝面上忽然现出一丝罕见的犹豫,一闪即逝。


    而后,她似是随意问道:“你可看过军中其他将军的伤势,他们伤得重吗?”


    军医摇头道:“其他将领都无碍,请陛下放心。”


    女人敲桌子的指尖微顿一瞬,她抬起眼,语气平和缓慢地问了一句:“当真吗?其他人都没有受伤?”


    军医听着天子这微妙的语气,脊背突然一阵发凉,他硬着头皮想了半响,还真想起什么,立刻拱手道:“微臣失察,请陛下恕罪。林参将肩膀似乎受了伤,微臣问了几句,他说只是外伤,自己就能处理,让微臣安心医治大帅,臣当时分身乏术,便没再多问。”


    沈忆微微皱了下眉,没说话。


    军医道:“陛下不必过于担忧,久病成医,林参将经常处理伤口,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沈忆抬起头:“他受伤之后总是自己一个人扛着,连军医都不看吗?”


    这语气似乎不大对,军医小心翼翼地道:“林参将他……一般都是自己打理伤口的,确实很少找军医。”


    女人细白的指尖悬在桌面上,许久没有落下去,她没再说话。


    半响,她站起身,嘱咐军医几句后离开了。


    回到皇帐,沈忆喊来阿宋,吩咐道:“给他送些上好的金疮药过去。”


    阿宋心中无奈摇头。


    说是不在意死活,可等真看见了,又哪做得到真不在意呢?


    但她面上没露半分声色,得了令便往外走。


    谁知临到帐门前,沈忆又喊住她:“等等。”


    阿宋转过身。


    沈忆面上难得显出几分心浮气躁的迟疑,握着书的手指几乎僵硬得不能曲伸,说:“还是给每位将领都送一些吧。”


    第100章 上药


    首战大捷, 全军上上下下都高兴,庆功宴上,沈聿平时不怎么饮酒, 今日却似乎格外好说话,手下人看准机会,一个个都起哄灌他酒。


    沈聿竟也来者不拒, 都干了。


    宴饮结束时, 已经是深夜, 坛倒壶倾, 将士们作鸟兽散,各自回了营帐。


    沈聿一个人慢慢走回营帐。


    夜清月寒,雪亮的月光如盐霜, 洒在掉了一地的梧桐叶上, 莹莹地泛着亮光,踩在脚下,发出清脆明快的嚓嚓声。


    他来西南已一月有余,却不曾有哪一日, 觉得月色如今日这般动人。


    沈聿伸手抽出别在腰间的小瓷瓶,拿在手中缓缓摩挲着, 仿佛是什么稀世珍宝。


    一路回到营帐, 掀开帐帘, 淡淡的药香飘过来。


    帐子里点了一豆黄灯, 昏黄光晕扩散开来, 同帐的韩通打着赤膊, 正在上药。


    瞧见沈聿进来, 韩通朝他挤眉弄眼:“今儿咱们林参将心情不错啊, 快跟兄弟说说, 这是看上哪家姑娘了?”


    沈聿不动声色地收起手中的白瓷瓶,道:“出师大捷,自然高兴。”


    韩通切了一声,不满道:“你这可就不够兄弟了——嘶!”他扭着胳膊使劲去够后背的伤口,一不小心扯到伤,顿时疼得龇牙咧嘴。


    他眼泛泪花:“林淮,快来帮我!”


    沈聿正更衣准备上药,听到后只好放下衣裳,走过去伸出手:“药拿来。”


    韩通从桌子上拿了个小瓶给他,然后转过去把背露出来,同时喋喋不休地嘱咐道:“你千万省着点儿用,这是陛下亲赐的大内金疮药,用完了就没了,咱这一辈子估计也就这一瓶了……”


    说着说着,他忽然意识到,身后有些过于安静了。


    他回头看过去,男人站在他身后,垂眼盯着掌心的白瓷瓶,像座冰俑一动不动。


    林淮分明还是刚才那个林淮,可韩通莫名地觉得,一晚上都萦绕在男人周身的那股欢腾轻快的气息,突然不见了。


    但也不过是一瞬,随即便见男人举止如常地拔了塞子,朝他微微扬了扬下巴:“再转过去点。”


    刚才应该是他的错觉。


    韩通没再多想,转过身去。


    林淮在身后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陛下倒是大方,军中这次所有参战的将领都赏了药吧?”


    韩通道:“对啊,人人都有份儿。我现在是服了咱们陛下了,格局大会打仗,能镇得住场子不说,长得还好看。”


    林淮没有回应。


    韩通没注意,他开始十分沉浸地侃八卦:“你天天去守夜你不知道,我可跟你说,咱们这营里上上下下不知道多少双眼睛都盯上陛下了,长得跟仙女似的,关键是劲劲儿的,她可太招人了!你就偷着乐吧,兄弟们不知道多羡慕你!”


    沈聿道:“羡慕我什么?”


    韩通道:“当然是羡慕你负责陛下的护卫队了,近水楼台先得月啊!”他迫不及待想听八卦,极力怂恿沈聿开口:“你快说说,这几天处下来,陛下有没有对你另眼相看?”


    另眼相看?


    本来的确以为终于有了些许进展,但现在也明白了,根本没有。


    韩通突然惨叫一声,从他手下躲开,“我的祖宗,轻点!”


    虚焦的视野清晰起来,沈聿垂下眼:“抱歉,跑神了。”


    韩通哭笑不得。


    沈聿一言不发地快速上好药,把药瓶放回去,回了自己床铺那边,把刚脱下来的外衣又穿了回去。


    韩通看着他往外走,一愣:“你不是要上药吗,不上了?”


    “不上了。”


    没什么好上的。


    沈聿出了帐门,一路往中心的皇帐去。


    这条路他已经走过很多遍,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可今日不知怎的,竟比往日多用了整整一盏茶的时间。


    到了帐前,沈聿照例开始巡视周围,到帐门的时候,沈聿忽然眯起双眼,笔直地看向旁边轻晃的树丛。


    利剑铿然出鞘,他低喝一声:“谁!”


    片刻,一只手哗啦哗啦地拨开树叶,一人挠着头讪笑着钻了出来,“林参将真是敏锐。”


    沈聿收回剑,视线落在他右手上,“李将军深夜来此,是有要事要面见陛下?”


    “没有没有!”男人把手里的东西往后藏了藏,连声道,“我就是路过,哈哈,路过,走了走了!”


    他拔腿就走。


    结果走了没两步又跑回来,一咬牙,拉着沈聿低声说:“帮我把这个转交给陛下,谢了。”说着,他把东西往沈聿手里一塞,立刻跑没影了。


    沈聿低头看着手中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脑海中忽然想起刚才韩通说的话——


    “咱们这营里上上下下不知道多少双眼睛都盯上陛下了。”


    手指倏然攥紧,瞬间在纸面上留下几道极深的褶皱,过了一会,还是慢慢松开了。


    在原地立了片刻,沈聿面无表情地转过身。


    阿宋这时打了帘子出来:“林将军,出什么事了?”


    沈聿抬起眼:“我有事要面见陛下。”


    阿宋领他进了皇帐。


    可能是刚沐浴过,帐子里一股淡淡的甜香,混着残存的酒香,暖熏熏的。


    沈忆坐在榻上,穿着月白云纹寝衣,满头乌发拢在臂弯里,正低着头看舆图。


    她眼也不抬:“什么事?”


    “有人要末将转交此信给陛下。”说着,沈聿将手中的纸递给阿宋。


    沈忆终于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杵得跟个木头似的男人,接过纸打开。


    刚扫了两眼,她冷笑:“林参将现在是什么东西都敢往朕跟前送了。”


    沈聿的语气却比她还冷淡:“末将不知这是什么。”


    沈忆才不信他不知道,她深吸一口气,把信扔给阿宋,忍耐着说:“朕再给你一次机会,把信送回去。”


    沈聿却直接说了句“末将还有事,先行告退”,转身就往外走。


    沈忆忍无可忍:“反了天了!”


    帐内倏然静得针落可闻。


    宫女们都震惊地觑向沈聿。


    沈聿却像是半点儿都没察觉到,回身直视着女人,冷笑道:“送信的人是我,退信的人还是我,陛下当我是什么?龟奴吗?”


    “沈聿!”沈忆霍然起身,脸色铁青。


    连真名都喊出来了,阿宋瞬间一个激灵,立刻示意所有人都避出去,她跟在最后,亲自守在了帐门外。


    帐内顷刻间空空荡荡,就剩他们两人。


    反而一时间都没有再说话。


    许久,沈忆点点头,平静地说:“好,你不想去退信,可以。”


    她盯着他,一字一字道:“但你要先说清楚,凭什么说我把你当龟奴?有人给我送信,我倒还成了不三不四的嫖客了?!”


    沈聿别开脸,“……我没这个意思。”


    沈忆狠狠瞪他一眼,没好气地问:“你今天怎么了?吃炸药了?”


    “可能吧。”沈聿仍然不看她。


    这人可能吃错药了,沈忆张口就想让他滚,然而一转视线,却看到几缕鲜艳的血迹。


    她皱眉看着他左肩,“你的伤口怎么还在渗血?不是——”


    不是送药过去了吗?


    沈聿看她一眼,“一点小伤,陛下不必挂念。”


    公事公办的语气,一板一眼。


    沈忆看他半响,忽然说:“过来。”


    说完,她低头在旁边翻找什么东西,找好之后抬头一看,那人还在门口站着,一步都没挪地儿。


    沈忆恼了,把手里东西朝几案上一摔,“你今天不过来,以后就别想再进来了,今晚就从西南滚蛋!”


    那一动不动的石头桩子终于动了动,慢腾腾地走过来。


    等他走到几案前,沈忆一伸手——


    一把把他用力推到了榻上,然后狠狠掀掉了面具。


    她早看这破面具不顺眼了。


    面具下,男人脸色苍白,眼下有些乌青,透着软弱的冷漠,像一只萎靡的狮子。


    心一下就软了。


    沈忆别开眼,跪坐着直起上半身,手往下摸索着,一路扯开男人的衣裳,直到他整个左肩膀全都露出来。


    皮肉外翻,筋膜血肉一片模糊,血已经隐隐发黑,瞧着狰狞可怖。


    只看了一眼,沈忆就知道,这人根本没上药。


    她从刚才找出的东西里翻来翻去,找出镊子清理了伤口,然后轻轻地一层一层敷上药粉。


    沈聿垂眼看着她,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女人乌亮黑发间一个莹白的侧脸,眉毛纤长,淡粉色的唇瓣轻抿着,两点黑瞳认真专注地盯着他的伤口。


    看了半响,他忽然抬起右手,按在她后脑上,用力地吻下去。


    唇瓣相接的一瞬间,两个人都颤了一下。


    沈聿似乎忘了肩上还有伤,两只手把她紧紧环在怀里,低头重重吮吸她的唇,凶狠地撬开牙关,逼着她与他唇齿纠缠。


    沈忆的身体僵硬了一瞬,慢慢地放松下来,她没有推开他。


    察觉到她态度的变化,男人抱她抱得更紧,几乎快把她的腰勒断,垂着头吻她吻得越来越深。


    但很快沈聿就发现,无论怎样,沈忆始终没有回应过他。


    体内沸腾汹涌的血液如坠冰窖,倏然冻住了。


    他慢慢地松了力道,放开她。


    沈忆神色平静得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她拿起药瓶继续给他上药。


    沈聿垂下眼,没再看她。


    过了很久,伤口快包扎好的时候,他嗓音低哑,开口慢慢问了一句:“是不是,真的没可能了?”


    沈忆没说话,她认真而耐心地把包扎伤口的布条打好结,一点一点抚平布条翻起的褶皱和卷边,直到它看起来极其完美,无可挑剔。


    然后她终于抬起头,平静地对上男人的眼睛。


    “沈聿,我不怪你了,”她说,“你当时肯定有莫大的苦衷,我知道,所以我不怪你了。但我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这对我自己,对你,对很多人,都不公平。你没有错,我也没有错,或许——”


    沈忆笑了笑,轻声说:“只是我们没有缘分吧。”


    沈聿听了,也牵唇笑了下,只是这笑有些无力。


    他曾以为,他最听不得的话,是“我绝不会原谅你”。


    如今才知道,不是。


    他最听不得的话是另外两句。


    一句“我不怪你了。”


    一句“只是我们没有缘分吧”。


    【作者有话要说】


    龟奴:可以理解为拉皮条的。


    ps预计2~3章之内就会完结啦~【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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