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枢二年,小暑。
九重殿空了不少位置。
天子把陈年旧案翻出,重审三年内的所有死刑案。法司上奏,举国上下,三年加起来,不过二百三十七案而已。
其中,深陷牢中的曹阿姐,秋后死刑在即,只待景钦落一笔朱砂。
曹阿姐是畿县玉绳府李少尹的厨娘,她买通把门的侍卫,在一日宴会上投毒,借抓捕刺客为借口,封锁全宅,不得任何人进出,即便已有眼尖的翻墙出去报了官、寻了医师,总归是夜半,人还是来迟一步,李少尹一家五口惨死。
好几个月前的案子了。景钦记性不好,重新召来当时负责审案的大理寺卿,于正卿便奉上证据文书等物,经刑讯逼供,曹阿姐坦荡承认,是为报杀父兄之仇,不得已如此。再一细问,是李少尹欲陷害正尹,向朝堂奏报虚言,好取而代之,不料被前来议事的父兄撞破。李少尹为灭口,将二人扑杀,称是因天热染上暴疾,已归葬家乡。
按律,曹阿姐当诛,李少尹也当刑,而后者已死,族中剩余亲戚均不知陷害正尹一事,只李少尹一人谋划而已。
景钦叹道:“曹阿姐大义,除半族奸佞。”
于正卿愣了愣。
景钦又道:“你们只在李少尹房内搜出了诬告正尹的奏言,对吧?其妻、父母、小儿房里可有发现?”
“回陛下,并无。”
“大义却也不道、不义。不过,教出这样的犬子,是父母之过;看上这样一个劣夫,是妻之眼拙;如此一来,养出来的小儿,指不定也是个小煞星。”景钦合上奏本,“——不过,也不能白白算了他们过错,谁没有被蒙在鼓里的时候呢?曹阿姐减刑,杖五十,徙一年半,流二千里。”
曹阿姐得以不死,整个朝堂震了一震。
不少死刑犯闻言,立即申冤,哭天撼地。景钦慢条斯理地请叶重明逐一辨别,真者,量情减刑;伪者,即刻斩首。二人自辰时审至酉时,困得眼皮打架,陪同官吏劝他回殿歇息,回殿后,又马不停蹄地批奏章。
先帝不善朝政,大理寺与刑部部分官员又好滥竽充数,冤假错案频出。景钦一连带着于正卿审理旧案,又将某些个逃之夭夭好颐养天年的老官员抓回来,准备一齐在秋霜后斩首。
瞥眼却不见叶重明半点疲倦。
合上最后一本奏章——写的是夫郎通奸侍女却反咬正妻一事,景钦一累,随手写,将奸夫宫刑处置,并在乡里贴布告宣传,防范不忠之徒频出。而后,他伸着懒腰道:“叶道长,是朕自愧不如,要败下阵来了。”
“修道之人本就善于理气,好调养生息,陛下不必自责。”
“楚尚书恨朕吧?”景钦忽然道,“今日早朝,她一句话不说,也不和右相拌嘴了。”
叶重明不语。
“恨点好,现下恨朕的,才是真正为大成好。”景钦看着她道,“重明,你现在是朕的国师了,明日你便昭告全朝,解决了先帝的遗留罪犯,朕第二个要管的,就是官场。还请御史台诸位,有话,就全讲出来。有想弹劾的啊,下无界限,上至宰相。”
八月十五,群臣毕至,九重殿又空了不少位置。贪污受贿、徇私舞弊、怠职失职、残暴无道者,革职、降级、调任,重者死刑。一时间几个丰了羽翼的惴惴不安,有费尽心思讨好御史大夫的,有连夜洗心革面扑来景钦脚下的,还有喊冤叩首求陛下明鉴的。
一时间,不少偏远地区的百姓得以安宁,贪官暴吏均得到了惩处。叶国师当真有如使天眼将开之人,数月以来,所言事之真伪,无一冤案。市井风言四起,话本戏剧层出不穷:叶国师承天秉命,是九天之大帝派来辅佐陛下的小神仙。师出正清派、青乌道、扶黎宫的玄术师如雨后春笋般在各地州县露面,招收弟子等行为也不再秘密进行。
景钦于群臣前道:“从今往后,你们见到叶国师,便是见了第二个朕,任何主观之言,都须经她之耳。”
曾几何时,景钦都忘了,自己只是来哄她玩的,料不到却闯出了好一番事业。要死了,得罪了好些个权倾朝野的大官呢。景钦又没有婚约,右相比他还着急,有位大将军的女儿为人聪慧伶俐,刚要与景钦商谈此事,那大将军就以“专权放纵”为罪被下放了。
就得罪,就得罪,大不了一纸诏书让朕退位。景钦说着把一群人下放到岭南,说第二年看不见岭南地域科考录取率提升,就别想回来了。清剿虽是首位,有利于斩草除根;教化也要为辅,毕竟春风吹又生,文教要带动起来。
群臣愕然:“什么清剿?”
“哦,忘了同众爱卿交代了。”景钦若有所思。
叶重明执一浮尘,燕羽色衣袍立于天子身侧,她上前一步,出奇地高兴,嘴角上扬道:
“陛下一心为民、一心为国,为永继清明风气,特此号召举国上下正衣冠,端行态。近日,陛下着手于编撰新律法,宣扬新礼教,肃清朝堂前后,让大成盛世再现——劣等下民清剿制,即日施行。有异议者,先论是非,再论惩处;有叛逆者,不问是非,皆斩。”
啪。
啪,啪。
如同在梨园听戏那日,景钦缓慢地鼓起了掌。
不比往日自然,是极重的三下,洪钟般震荡在朝堂,每一下,都是人头自天阶滚落后的坠地之声。
新法已立,拥者寥寥。
再不及秋霜,死众数万,以往失礼成大罪,宛若人人是天子,至尊至贵。
一家有孩童不懂事,往别家窗里投石子,惊动院里恶犬,立即冲出来撕咬孩童。大人发现,持刀将恶犬刺死,屋主人发现,大怒,争吵不止,最后竟扭打在一起。情急之下,孩童哭着拾起落地的刀,扎进屋主人的脊背里,血流一地。大人心下一震,如此偏远之地,想必少了一人也不会被发现,如若被抓,恐怕二人都难逃一死,遂将屋主人埋至后山。
尸骨被发现,是在三日后,一个药童上山采药,意外发现了半只露出的脚,吓得报了官。大人据理力争,是家中小儿不懂事之过,但是那恶狗先伤人,也是那屋主人先打人。
不过,人狗都入土了,他的话,没人信。
大人最终被施以极刑后死亡,牵连乡里一众百姓。据刑讯逼供两三家邻居后,另外判决:家中明知此事却不敢上报者,杖五十;只顾看热闹却又在见血后逃窜的,杖一百。闹市倏然变作静市,一时间竟无人抬头、对话、言语,生怕一不留神的言行被上报官府。
这是其一。
又一家有长子酒后乱性,本是个习武的,身强力壮,又是深夜,见四下无人,抓着一家公子和小姐,接连猥亵,并威胁其二勿告官府,不然定要反咬他们一口,弄个两败俱伤。长子日后清醒,无比惊惧,劝请家人搬迁离开此地,家人不理,长子只好和盘托出,家人面如菜色,个个站也不稳坐也不稳。
现下,自告官府是死罪,坐以待毙也是死罪。
逃。逃。逃到天涯海角。
过了约末一周,无事发生。
过了约末一月,无事发生。
大家以为,结束了,相安无事了。
次日,新调任来此处的县令,是那公子和小姐的舅舅。
极刑后,满门抄斩,夷平三族。
直至今日无一人再敢犯。
这是其二。
新法已立,拥者数万。
二月在即,景钦驾车前往苍龙山封禅。有本奏报,前朝遗老左相擅自专权,多次在景钦疲惫时自主行事,也不与右相商议,有逾越天子之嫌,恐日后朝堂上下,“左相之意便是天子之意”啊。
被弹劾的左相连夜上书。陛下,老臣恐无力证己清白啊。
他接连辅佐三代帝王,花甲之年,孙辈都已入朝为官。说来也巧,青龙山所在地的白睛州,就有一位司马,是左相家长女,参与了反对新法编撰一事,刚被贬下来的。说是,新法过于严苛,不留喘息空间,恐酿成大祸。
景钦好一阵恼,他又怎会不知人破罐子破摔的心理?可有时候恰恰相反,往往是善于恃强凌弱之人,见了如此重罚,退避三舍都来不及,被唬得永不敢再犯。前段时日,有个人于大街上疯言疯语:那个叫叶重明的,学妖魔术法,三言两语,左右生杀!大成有灭顶之灾!
景钦问叶重明:你生气吗?
气也不气。
为何不气?
天下恶语多得数不清,区区一个疯人,也只敢说说,不敢妄动。
又为何气?
臣气在,三人成虎,疯人之言不可信,那高官之言、亲王之言,又如何呢?
景钦拔了疯人的舌头,让他在市井中央,面向众人,把那断舌一点点咽进肚里。不够。景钦扬言,让他好好享受享受天子的待遇,又命人剜下他的左眼,捣碎了灌进嘴里。
赞颂也好,批判也罢。顷刻之间,有关叶国师的一切话本、戏剧、字画,挨家挨户连夜焚烧,烧得荡然无存,灰都不剩。
亲信传来消息,左相告病,在朝中替外出封禅的帝王理政,忽而抖如筛糠,下笔都难,掩面而泣,对着景钦翠辇驶去的方位拜了又拜。左相一肚子苦闷,他心下认同女儿的做法,法律条文诸如“乡里无缘无故恶语别家孩童、宠物等小事物者,经上报后凡属实者,主犯拔舌、剜左眼、杖五十,三族内多加一倍赋税”“无故妄议、诋毁他人容貌身材者,惩处如上,若有恶意散布谣言之行,情节重者,请被妄议之人拿定鞭笞数目,可分批进行,直至其诚心认罪”等,圣上的确有失,却又苦于被泼上大逆之罪名。
正所谓站得越高,摔得越痛。
天子封禅,国师在侧,百官陪同,左兵马,右文墨,皇室宗亲随行,极西之境,苍龙山下。天子贺青龙塔上孟章神君,群臣贺苍龙山巅九五之尊。二月二,龙抬头,青龙生郊,四时吉象,祥瑞之兆。景钦亲自撰写《伶舟神颂》,国师刻碑,群臣朝贺明堂,陛下万岁。
上都来急报,左相卒于议事堂。他那篇力劝景钦要以教化民众为主的奏表,工工整整地躺在案桌上。
他告诉景钦:世上,眼见的确无人再敢犯重罪,可君又怎知!各色土地上、山岭间、海滨外的人们,有没有因一时疏忽,就将本可避免的小事犯成“重罪”!诸如臣下于朝堂上咳嗽不止,岂被视作对圣上大逆不敬吗?诸如臣所知一科举考生,见杀身之祸威胁,而做抱团舞弊之众,竟也同那一众舞弊之人一样,惨遭极刑,于狱中写下血字蒙冤书。恕臣不敬,御史台一众新任官员,鼠目寸光、玩忽职守、滥用职权!有“宁可枉杀千人,也不漏杀一人”之行!陛下!臣闻楚尚书因此事茶饭不思,困于御史台中,被审了整整三夜。近来弹劾老臣者,只多不少矣,臣自知愚笨无用,家中小女性情用事,叩首以望陛下恕罪,特请辞去相位,告前奉上此书,还望陛下为民,三思而行!
封禅结束,天子携国师及国师亲自提拔的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官员数人,游行八方,惩恶扬善。景钦信誓旦旦道,此番游行归来,举国定是一片安宁。
叶重明冷声道:“陛下,左相大人卒于议事堂。”
景钦愣道:“是吗?”
翠辇中瞬间沉寂开来,景钦长叹一声,他同左相说,封禅完再议此事。想来左相一派势力与那弹劾的御史抗衡,岂不轻而易举?只苦族中人一语成祸,被当众划为“教化党”,可怜可怜。他未看到那封奏章,因而只顾叹息,命途多舛。
待景钦回朝备师,预备即刻出发游行之时,右相替死去的左相,双膝跪地,声音颤抖,抬手奉上了这篇奏章。
“臣,请陛下——”
哗啦。
“朕杀人以护人,有何错啊?”
右相跪地,浑身震颤。
“朕以清剿代教化,斩草除根,以绝后患,有何错啊?”
满朝文武无一人敢言。
“据朕所知,大理寺呈上来的重案数目,不及去年的一半——不,连三成,都达不到。”
“因为——”右相抬起了她满面冷汗的头颅,“——陛下,轻案涉及的民众,在未触及重案的标准前,就已经死了!陛下!他们在大理寺、刑部知晓案件的那一刻,在消息传入官府以及天下人之耳的那一刻,就已经堕入黄泉了!他们死了!陛下!”
景钦不语,也不给右相任何一个眼神。
“国师,国师大人。”右相转而跪向叶重明,“您辨一辨我的话,您辨一辨,看看它是真是假!看看百姓们,有罪的是身死了,无罪的魂一同也死了!”
右相的发冠摇摇欲坠,她几近崩溃:“陛下,国师大人。臣说,左相,并非崩卒,而是自己吞药而死啊!”
忽然,陈侍中于战栗的百官中,跪地举笏板:“臣请陛下,废止清剿制!”
“臣附议。”
面容憔悴的楚尚书,音量不减,前行一步,跪地举笏板,与右相浸满泪水的双睛对视。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
愈来愈多的官员跪地,声震如洪钟,亦如封禅大典的朝贺。
有时候,景钦觉得,左相是盾,右相是矛,一个以退为进,一个以进为退。年近古稀的盾撒手人寰,正值壮年的矛一腔热血。
良久,景钦长吸一口气,缓缓张口:“叶道长,你以为如何?”
“我以为。”叶重明俯首,轻抚着右相高耸的玉冠,她也是官宦之女,有如旧时道友在天子权臣前叩首,请求饶恕同门子弟一般。
正如今日,玄术师无一人遭到清剿制迫害。
她笑道:“我以为,前行之路,若觉艰苦,定是上坡路。”
景钦大笑着坐回龙椅,笑得前仰后合。
“诸位只见当下,不见将来?”叶重明站在天子身前,踱步向阶下,“自古道,天机不可泄露,而我今日,就要一语道破天机。”
“好!不愧是朕的国师!”
“今来天枢七年,天枢为指北斗第一星,北斗注死,南斗注生。若往盛世之路,还需由“死”添砖加瓦。且朝拜北斗,可得道成仙,从死籍上永远除名!陛下为国,呕心沥血。不出百年,天下定然太平!我大成盛世之音,定然唱响!”
成仙。
行善积德,造就盛世,得道成仙。
小神仙助我。
助完,也该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