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剜下的左眼放入煮锅,就着尾部连黏的血肉,于沸水中翻腾着、咆哮着。一颗白睛,水烹得血丝落了,像玉丸子、剥净的荔枝,天星模样,若隐若现。
天枢十九年,千里迢迢,景钦走遍全国十六道中十二道。杀生以护生,杀了万人,便能护住万人。路途中,起义频发,然不抵叶重明一纸黄符。
乡里谁看不惯谁,相互告官,拖家带口,一并作罚。家中长者施虐成性,小儿便故意犯罪,引得观者无不敢举报,三族俱灭。杀伤是罪,杀伤家中无辜族亲者罪上加罪,为逃罪而犯下更恶之罪者,连坐临近四户。更有甚者忤逆天子,五刑并具。
百姓怕告官,官员怕弹劾,抄了家流放的官员数不胜数,哪管其中贪官污吏,亦或两袖清风。
部分案件经手叶重明辨后,贪官污吏,尽数斩杀,连带朋党亲信,九族并诛。
陛下说了,绝不漏“杀”一人。
游行回朝。
翌日,景钦在朝上遇刺,无人敢上前阻拦,左眼被硬生生剜下。
叶重明自紫微堂及时赶到,拔剑刺穿了那人脖颈,一袭招魂幡样的乌发,在景钦的独眼前流淌。他怕极了,浑身颤着,却又是止不住的欣喜,面上一个黑洞,一抖,血流如注,红油似的,哗一下奔出来,泼在苍白如洗的脸上。
他那本该流放到黔中的亲哥哥,燕礼王,和中书令、兵部尚书一起,带兵反了。
景钦大喘着气,伏在地上,最后仰面,险些滚下玉阶,嘴里“嘶嘶”呼着白气,他痛得咧开嘴笑,笑一下,就呻吟一声:
“神仙救我。”
叶重明将人儿打横抱起,染了血的发丝蹭在她颈窝。
众人把景钦护送到太医院,又送至寝宫,一群人在房外候着。叶重明重组御术八大曜卫,率半数任职御术使把守皇城,预备迎战,一个师姐身子发抖,扯住叶重明的衣袂道:
“师妹。”
叶重明缓步回头,对她一笑。
“你不要去了。”师姐摇着头说,“够了。”
叶重明握住她的手,平静道:“你一定没有见过哪位神仙,对世人那样残忍,对天子那样仁慈。”
她骤然甩开师姐,执剑大步迈向天子寝宫。她放下佩剑,端起一口煮锅,送到卧床的景钦身前。
“食己之目,可证陛下为金乌转世,这是,上神降下的旨意。”
眼珠被盛出,在玉制嵌金瓷盘中滚动。
滑腻。晶莹。
竟然比装在眼眶里还要明亮上三分。
他吞下了金乌。
叶重明跪地叩拜:“上神圣明。”
燕礼王的兵马一路攻进上都,眼见大事将成,叶重明以命为筹,剑指北斗。
她要借死。
叶重明站在城墙下时,忽而忆起这一辈子,她一直都在让。
幼时,重明拿着写得歪歪扭扭的符纸,在府邸里奔跑,奶娘在后面追:慢些,慢些。重明侧身,她让奶娘捉住了。
她竟也是个官宦家的女儿。母亲做的官,是朝堂官;父亲做的官,是玄术官。当他们问起,女儿要走哪条路?重明颔首,她让自己上了山。
这是一条正确的路,世未有闻,家藏玄术巫蛊典籍的叶刺史家里,竟然还有个女儿。
尽数抄斩。
重明上山,她让自己逃跑了。
重明被师父领进门,做了那年为数不多的一个弟子。重明的父亲,现在倒算是她的师叔了。师父同她说,你父亲——我师弟,当年最聪明的一个。重明也大了,天资绝佳,武修更绝,一剑封喉,似有千年前神君执剑重连北斗之势。
那年她十八岁,十年了,她从未下过山……归过家。山下有驻兵把守,碰上了,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兵亡,已是最优解,但兵上头是将,将上头是君。君要臣死,臣岂能不死?
消息吹到山上:皇帝立了十六岁的景钦为太子。
消停了。
景钦,在太子太傅的影响下,说自己是紫微星转世。
皇帝收手了,他听了太傅的话,要为紫微寻找辅佐他的八曜。
如此看来,其中的七个应是中书省、尚书省、门下省、御史台、侍从三省、九寺五监、州府县各官。
你可要做掌门?
重明退步,她让自己下了山。
她写:
“臣之所学,师出正清。臣之所能:辨真伪语,卜吉凶事,正坤乾道。愿佐陛下,成万世业。
臣叶重明再拜。再拜。再拜。”
重明执剑,这一次,她不会再让了。
古有上神执北斗七星剑,点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连勾陈之星,重指四时,轮转如初,天下归一。今有重明执双目双睛剑,剑指北斗,转而入坤灵大地,借死注地。
那八条伏在巨型酒樽上的兆龙,向南的那条,张口吐舌,落下龙珠,吞入蟾蜍口中。
铛。
宫内有人急报道:“陛下,京县南方——”
燕礼王数万兵马,死于地裂。
良久,叶重明将剑拔出地面,拂袖离去。
十几年前,话本写——叶国师承天秉命,是九天之大帝派来辅佐陛下的小神仙。今年,轮到史书来写了。
是呀。她借了数万人的命,只用了不到三成,换来这场不足一刻钟的地震。
天子高烧不退,国师称制,管辖三省,掌天下政事,亲力亲决。
天枢二十五年,叶重明上书。
“陛下,天下太平,何不于冬月初一拜玄武庙,祭执明神君?北宫玄武,七宿之第一宿斗宿,是为南斗。北斗注死,南斗注生。陛下借死,换得变法大成,现要借生,以求长生不老。”
玄武庙下,三千长阶。拥众数万,碎玉弥山。鹅毛大雪,欲要遮天。万家民众,足不出户。
长阶已提前命人清扫,雪堆砌成座座玉山,在左右两面翻涌着缓慢的浪。
叶重明高举玄伞,掩着景钦,缓步前行。
“我泱泱大成,地大物博啊。”景钦眯起眼睛道。他彻底伤了一只眼后,另一只的视力也受了影响,见不得太烈的光。
他轻轻抚上叶重明的手,“重明,朕不悔与你共走这一回。若朕力竭了,务必要同执明神君说说,可不是朕的不敬。”
漫天飞雪中,景钦又说。
“重明。”
“臣在。”
“我等唱颂了青龙,祭拜了玄武,可兄姊不愿待我如手足,战事已平,谁知下一场是何时?”
“邬镇白虎堂,随时候着陛下。”
“朕无子嗣,兄弟姐妹都如此暴戾,恐后世安宁啊。”景钦话里有话,“还请国师算算,朕何时大限将至?”
“陛下要祭拜四神、长生不老、得道成仙,臣岂敢算。”
哀悼之时未至,竟已满城白绸。
“这三千阶,还是太长了。重明,若朕得道成仙,飞升而去,就将这位置禅让于你。”
伪。
伪。
伪。
他在说谎。
谁在说谎?
“不过,朕也听说。成仙,是要祭命的。”景钦将头转向叶重明,阴恻恻的独眼与她对视,“国师手握人命数十万,北斗注死,南斗注生。朕看这死,也是借够了。”
景钦抬手一推,那伞登时倾斜倒去,坠下山崖,叶重明退了两阶,眼见人要后仰,她扯住风呼啸而起的玉坠,连带着景钦贵重的佩玉大氅一同向下,雪泥里满是二人滚落的痕迹。
“你敢拦我?”景钦拔出佩剑,全无先前病弱畏光之势,“叶重明,你敢逆我!”
“陛下,非臣所愿。”叶重明两手空空,背手立在景钦之下,仰视那高高在上的帝王,“臣数十年前,曾答应过陛下,要做枝头共栖鸟。若陛下执意让臣先走,那数十万人命,陛下也恐握不住,时日无多啊?”
雪打在凝霜的面上,景钦坠着冕旒,他拨开数串赤色珠玉,对叶重明一笑。
“错了。重明,朕错了。”
景钦放下剑,脸上噙着笑,缓步走来。
“枝头共栖,你走,朕也走,朕飞,你也飞。重明,你歇着,你不用上前来,朕来牵你。你手里握着那么多人命,借半数给朕,我们一同成仙,如何?——”
——却足下一崴,雪下石阶结了斑驳的冰,剑“嗡”一声飞了出去,帝王跌倒,滚落千阶。
啪。
啪,啪。
一下,一下。骨肉撞在石阶上,碎成千瓣。雪泥里混着点点梅红。
山下人昂首,目眦尽裂。
叶重明往下奔去。意外,意外来了,执明神君大怒,好在我们有国师——叶国师,小神仙,救陛下去了。
她拾起落地的冕旒,金簪过发髻,朱缨系下颌,玄色綖板盛了乱琼,朱纮十二旒摇曳着坤乾。她向玄武庙飞奔去。
反了,反了!
叶国师反了!
簇拥而上,喊声撼天。
她那样狼狈,跌跌撞撞,一步踩,一步滑,同山共融,绛皓驳色。就是这一瞬,她踏上玄武庙山门的那刻,一切都变了,她戴着冕旒,她就是天子。石狮子的眼迸发出金光,一口巨鼎震于中央,冷冷的飞花扑在牌匾上,上下一白,盖不住“玄武庙”三个金字。
神君啊。免我罪恶。
杀万生以护万生,这些人的气运——绝对够了!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三归二,二归一,返归先天之炁,体内结丹。丹成,人可成仙。成仙成仙成仙。叶重明跪地叩首,点任督二脉,运气掐诀,汇入丹田,昂首窥神像之时,只觉喉间温热,天旋地转,下身再无知觉,双睛未闭,却什么也看不见了。
血溅七尺。
天枢二十五年,冬月初一,叶重明被斩首于玄武庙前。
暴君既死,奸臣已除。
新帝登基,废止新律法,罢黜清剿制。
洪钟敲响。
梨园里头,一点白,两叶红,咿咿呀呀唱:
——借来生万万,抵一命,还一命。
——去也。逃呀么逃不过,执明殿十里营,半空金乌落春庭,惊了重明残梦,仙恨难平。
枝头有鸟儿听见声,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