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颂》 第1章 紫薇 戏台子搭起来,眉心一点白唱起来,眼角两叶红舞起来。 戏一开锣,万万不能停。一方为人的不愿听,三方为鬼的还聚在台下,四方为神的仍俯首望着。一点白继续唱,两叶红接着舞。 啪。 啪,啪。 本不愿听的人鼓起掌来。 那刘侍中刚得宠信升了高职,胆子竟然比天大了。 景钦暗暗笑了。 他天生瞎了一只眼,左眼。出生那日天狗食日,无尽的黑夜走进这片沉睡的大地,只要景钦闭上右眼,就能回到那天。 刘侍中就在自己左边侍候着,嘴里谈吐着这戏的种种不是,一点白与两叶红的技艺下三滥,色泽艳得要滴血,嗓子昂得比天高,吵人耳目,惹得陛下不高兴。 兴许是上天闹了心,毕竟上天、入地、人间,一方归一人管,景钦身在万人之上,也省得他累着了找上天发脾气,这才作了补偿,他这听力倒比常人好上四五倍。 他笑吟吟地揭开茶盏:“刘侍中好明事理,只是这官快做到顶了,可不能升了,不如将你妻儿的位置提一提?妻子做太子少保,孩儿做太子洗马,再封你做个国公,如何?” “谢陛下隆恩!” 刘侍中还未听完半句,急急忙忙拂袖跪了地,额头碰地,他刚做侍中不过几日,喜从天降,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咿咿呀呀,戏声大了,唢呐响了,九长九短,提矛的武生欠身上挑,哗一下子,筛出来空气里一丝金光,乐声奏罢,刘侍中不知怎的,汗淌了一地。 “陛下……陛下还未有皇嗣,该如何做少保……” “是啊。” 茶盏一摔,碎瓷满地。阁内所有人齐齐跪下,绸缎、玉佩、绶带、头冠,浪似的排在地上。 “刘侍中天辉,疯言疯语,以下犯上,妄议皇嗣,觊觎后宫。拉下去吧。” “陛下!陛下开恩哪!陛下!”刘侍中死命叩头,昂首时,面上已惨白似雪,额心磕出了一点红,正巧和那吃力不讨好的一点白反着来,“臣不知错在何处,还望圣上指点迷津!” “方才不是说了?你这人怎得如此不懂事。”景钦面露不快,却又把手一挥,面向刘侍中道,“那好,你们先退下。你啊——你哪有什么错?你就是管不住嘴。” 一指点在刘侍中唇上。他那髯须倒是修得极秀气,称得上个“美”字了。朝中早有传闻道,这刘侍中不过是个佞幸,仗着美面勾得皇上春心,赏了个大官做,几日便直上九重霄。只可惜今日娇郎做不得,景钦又何曾不知这传闻从哪儿来? 只同他道:“朕今日做个好心人,留你一舌头,放你去地下诉苦喊冤,同判官说说朕的不是。” 直起腰,一拍手,高声叫道:“诸位爱卿,来,给刘侍中送别。侍中的位置暂且空着,明日上朝再议。” 那几个凶神恶煞的近卫行了三四步,就将刘侍中的一生草草走完了。景钦吩咐他们拉下去处理,别染脏了阁子,惹得梨园晦气。 至于他那妻儿,仍做原来官职,闻了死讯上书申冤也好、哭诉哀怨也罢,但凡念叨个他人的不是,凭空生出些风月谣言来,景钦仍然是会恼的。 一曲唱罢,景钦心情大好,特赏金银财宝无数。出了梨园,绿柳如烟似的垂下来。上了游车,百人在旁,姹紫嫣红,玉纤样的筷箸备在一旁,供景钦好品崭新时节的糕点。 说是正三品,不过是哄他玩儿的。 人站得要高,摔下来才疼。 景钦给了他权力滔天、泼天富贵,再加上天生样貌、才妻孝子,四方的气力足了,高台上一块地方还没捂热,就被踹了下来,跌得粉身碎骨,血星子还要溅到未亡人们身上。腥的慌。 “把消息放出去。人还是要管好自己的嘴,墨落在纸上,一样的道理。” 杀鸡儆猴而已。景钦衔住一块指头大的糕点,听着众口齐应。 一个侍中的职位空了,这块烫手山芋扔来扔去。翌日,景钦抛了一块又一块砖,始终没下定论,倒是来献好的士人愈发多了,媚眼如丝,举手投足,无不向着景钦的意思,就缺他一纸诏书。 景钦倒也不急,他这个皇帝又不是吃白饭的。更何况,鸾台还有另一位侍中,比那个已死的要讨喜得多。 那日,书吏递来请帖,说是今日求觐见圣上者共计一百二十七人,只是有一人言语甚少,谈及自己道: 臣之所学,师出正清。臣之所能:辨真伪语,卜吉凶事,正坤乾道。愿佐陛下,成万世业。 臣叶重明再拜。再拜。再拜。 “召。” 景钦为那请帖印了章。 “臣叶重明,参见陛下。” 九重殿内,百官侧立,叶重明行子午诀至眉心,道冠高耸,声音嘹亮。 景钦笑道:“你若是敢骗朕,朕当即就斩了这九重殿内所有人。” 百官一凛,无人敢动。 叶重明正色道:“陛下,断然不会。” 景钦笑得更灿烂了:“好,那朕问你,朕今日的早膳里本该有一道云片豆腐,你说说,是真是假?” “真。” “可是,朕今日分明没见到这菜。” “真。” “朕今日接连收到上书,都说那刘侍中,死得无缘无故。依朕看啊,刘天辉侍中,死得不冤,死有余辜,死在他那张口。” “真。” 群臣噤声,景钦唤她:“叶重明,你上前来。” 步履踏得实在,沉重地、极慢地迎了上去。 “朕听闻,古有重明鸟,一睛有双瞳,状如鸡,鸣似凤。样貌与常人无别,话却是如神仙般灵。” 景钦当众取下冠冕,解开朱缨,珠玉颗颗,卷帘放下,血滴子般从面颊上流淌下来,露出一只深黑又澄澈的眼。 “你仔细瞧瞧朕的左眼。” 无神,无光。 举国上下,胆有一人妄议景钦的盲眼,重刑为下,诛族为上。天枢元年,景钦十九岁,太傅同他说:此为顺应天命之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陛下无需太阳,自己便是金乌。 “你这‘重明’,可是将朕的一只眼夺去了?” 叶重明并无重瞳之兆,只淡淡笑道: “陛下此言诧异了。” 景钦目光灼灼,好整以暇,撑着腮,候她继续说下去。 “陛下可知,眼如点漆,乃神仙中人?陛下左目,是未开天眼。” 她见景钦又笑了。 “心生于物,死于物,机在目。古有言:国家存亡之本,治乱之机,在于明选。臣愿作陛下之眼,如此三目四睛,平定四海,扩土开疆,见九重天,续万世业,只待陛下天眼将开。” 听罢一番肺腑之言,景钦软软地道:“不错。可是光凭你一人之言,朕很难相信啊,谁知你会不会窥了未来?泄露天机?反倒弄得朕很难堪。” “竭力自证非臣之所愿,陛下不信,臣大可现在就让陛下难堪一回。” 一下臣怒喝:“口出狂言!” “——不过,臣还没有这个胆子,请陛下恕罪。”叶重明行一跪拜礼,道冠后的银缕坠着玄色流珠,如燕儿似的飞舞。她退回队列。 方才怒喝的大臣出列,景钦认得这个人,步春陈氏赫赫有名的“老陈”,和他家二位令爱并作“三陈”的,俗称陈侍郎,向来是个直言直语的人。 陈侍郎一举笏板,道: “陛下,臣以为刘侍中一事,在朝中影响甚大。臣自任门下侍郎已有三年之久,刘侍中大人虽任职时日远不及臣,却在短短一周内恪尽职守,每日审查诏令、签署章奏,未有一日缺席!自行刑日起,臣等接连上书,而陛下却置之不理,罪名不清,实为‘枉杀’!” 景钦倒也不恼:“继续。” “陛下,恕臣无礼。陛下此行看似轻微,却有如石子沉海,日积月累,海无涯,精卫尚可填海;而朝堂有界,未必不可清扫!如此一来,后日,试问臣等何人敢为家事、国事、天下事谏言一句?” “臣附议!” “臣附议!” “有何不敢?” 兰阴楚氏的才女,楚尚书,坦然迈步。 “想必各位也听了一番传闻,同僚们可知,这桃色事件是从何处而来啊?” 楚尚书站至陈侍郎身侧,圭玉笏板并齐,二人在大殿中央正对景钦,一字一句却又是面对面的针锋相对,一撇一捺都嵌进骨子里。 每个人都在哄景钦高兴,争先恐后往蜜罐子里钻,吃得一嘴甜来,只不过一个走反道,一个走正道。 这两方世家,从土地、商贸,再到朝中大权。 简直太不把座上之人放在眼里了。 楚尚书厉声道:“那流言,正是刘天辉本人散出。觊觎圣上,企图染指龙体,可谓天地之淫邪之人!” “臣附议。”旁立着的,是楚尚书长兄,国子监楚祭酒,“奸诈小人,早日革除,好正朝中清明风气,陛下,圣明。” 众人哗然。 陈侍郎道:“楚大人,未有证据,不可于陛下前妄言!” 楚尚书将要启唇之时,景钦制止了她。 “是不是妄言,请叶道长听听不就知了?”景钦道,狭长凤目睨着叶重明,“叶道长,还请辨一辨楚尚书一言可否属实?” 叶重明波澜不惊,心下从楚尚书处一探,俯首道:“回陛下,句句属实。” 楚尚书瞥了眼陈侍郎。 “陛下,她岂能!”陈侍郎哑口无言。 “朕明白了。” 景钦直起腰,重新戴上冕旒,理正衣冠,语调一沉道:“刘侍中虽有过失,而朕却半点不知,是朕有错在先,不能及时关照到众爱卿。一时怒上心头,鲁莽行事,是朕之过。” 察觉景钦语气一转,楚尚书忽然瞪大了眼,抬首颤声道:“陛下——!” “既然如此,朕只好将功补过。陈侍郎言出有理,深得朕心,右迁门下侍中,填刘侍中一职;贬国子监楚祭酒容州刺史,罚礼部楚尚书三月俸禄。” “陛下圣明!”陈侍郎跪地叩首。 景钦紧接起身道:“退朝。”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把叶重明带至紫微堂。 “朕方才那几句判决,是真心的吧?” 同为开国功臣的楚氏与陈氏,发展到今日,气焰愈发旺了。叶重明忆着朝堂之景,陈侍郎提拔为侍中,几乎与楚尚书平齐。 出言不逊的,分明是官至正三品的楚尚书,以楚氏的财气,三月俸禄是小事,反倒是那作为捧哏的楚祭酒被贬,朝上失了一支楚氏羽翼。 没有人会傻到把罪怪在皇帝头上,陈侍中,已然成了众矢之的。 相比于兰阴楚氏,步春陈氏与玄术一派要更亲昵,不过,世族再亲,比不得皇帝一句话而已。 刚即位一年的少帝,尚未有可观成就,未有子嗣,未备婚事。天枢元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景钦登上帝位,从先帝手中接过这片满目疮痍的大地。 ——对于玄术人来说,血淋淋的大地。 实行了近半百年的裁术制,在景钦十六岁被立为太子的那一刻,停止了。 天枢元年,斗指西南,白露生,寒蝉鸣,景钦的太傅,阖了双眼,羽化登仙。这位老先生隐了身世,历经重重科考,入朝为官,实则与叶重明师出同门。 纵有易天之术,仍要拜倒于权力之下。 叶重明踏入紫微堂。 以帝王之星命名议事堂,是天枢元年才有的事。紫微单星坐命,是君,有君必有臣,辅佐紫微的八曜星斗,不知还差几位。 她道:“臣佩服。” “朕才是要佩服叶道长。正清派的候选掌门人,竟舍得委身皇城之下?” 景钦与叶重明对座,酌酒在案,未点的高脚长明宫灯四立,天光透过雕花锦屏。下人散去了。景钦静静吹着泛着白光的清酒。 叶重明续上话匣子:“都是为国倾力,犯不着‘之下’一说。” “你知我抱负。” “臣——”叶重明敛声,“深知。” “这是真话吧?”景钦笑了。 是块会说话的料,叶重明望着景钦,也笑。还是个少年,对什么都好奇。这句要问,那句也要问,真不真、假不假的,他若是真句句都信了叶重明,那才叫好。 “你尝尝这酒。”景钦亲自为她斟上。 好浓的烈酒。叶重明哑着嗓子赞叹。一尺距离的清酒依然泛白。 “这酒,是刘侍中献上的。”景钦慢条斯理说道,“起初,他的确深得朕心,不过,朝堂如沙场,接连升官,怕是要引得其他劳苦功高的爱卿们不乐意了。朕一向雨露均沾,这样不好。” “陛下思虑周全。” “诶,听朕说完,再下定论也不迟。叶道长来猜猜,为了不让刘侍中成为众矢之的,朕对他说什么了?” “楚尚书如何说的,陛下就是如何做的。” “楚爱卿是朕的千里马,她说得不错,叶道长与她殊途同归,朕甚是欣喜——可是啊,如果我说,那流言,就是我让刘侍中散布出去的呢?从头到尾,只是借了他一张嘴而已。” 叶重明抿唇笑了笑。 “我跟他说,你啊,要懂得利用近在咫尺却又不属于你的权力,不然,从高台摔下来的时候,喊痛就来不及了。不如就跟文武百官说,‘朕,待你不薄’啊?” 话锋一转,景钦继续道: “叶道长朝堂上那番说辞,如此赤胆忠心,把群臣都唬住了,我也吓了一跳。不过,我后来想了想——”指腹在杯沿处轻轻摩挲,“叶道长,恐怕不只是为了我吧?” “陛下果真才思敏捷。” “叶道长,不只为了我。” 笃定的语气,如棋子落定般,景钦盯着她。他不很明白,近乎出神入化的修道之人,都是一如静似深潭、坐比铜钟的模样吗? “陛下的‘将功补过’,也不只为了正朝中清明风气。” “哦?” “陛下几曾游猎时,可见树梢有鸟儿十余只,箭在弦上,将发之时,哪怕不中一只,却也都逃得无影无踪。”叶重明道,“臣愿与陛下做弯弓同猎人。” “嗯——” “或,做枝头共栖鸟。” “叶道长的意思是,惊弓之时,你不护着我,反倒要一起逃跑?” 叶重明把浊酒推向桌案中心,抬眼对上景钦的眸子,轻轻笑道:“逃向陛下心中的,世外桃源。” 闻言,景钦大笑起来,前仰后合。 “我还没说话,叶道长就把我的心思看了个透啊?是啊,朕想建设一个桃源般的天下,一个没有‘劣等下民’的天下。” “臣洗耳恭听,何为‘桃源’?” “无礼数者消失殆尽之时。诸如刘天辉侍中,有失我大成风范,他只是一个起点,定还有无数下民,不知蜗居在哪方城县镇乡。朕今年二十岁,预计要用半生去做这件事。” “教化?” “清剿。” 叶重明笑了一声。 “国师,何故发笑?” 叶重明将烈酒一饮而尽:“陛下是陛下,国师可不是国师。” “叶爱卿,劳请为这个制度起个好名儿吧?”景钦道,“到那时,还在意什么国师?入神太傅、监术使、御术使、钦天令、玄术司正卿、镇国母,爱卿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叶重明没有听到她想要的回答。 “不如,就照先前陛下所说。” 劣等下民清剿制。 天子以下,王亲是民,高官是民,低吏是民,布衣是民,臣妾是民。唯独国师不是。 天子大喜过望。 国师,是上天派来赐福大成的小神仙。小神仙来了人间,也得由人皇说了算,生杀大权一念间,但凡叶重明话里一点不负天子之意,恐要血溅当场。 江湖骗子也好,神仙中人也罢,景钦又不是没见过。玄术与朝廷向来是若即若离的关系,地位是高是低,全凭天子一纸诏书。她们玄术师也是可怜,皇祖父祖母执政那代,不过百年而已,师出青乌道的御术八大曜卫之一与大将军发生边防对策的争执,接连牵扯到长公主、右丞相一拨人——腥风血雨。夷族、灭门,如今全做了一抔土。 回首瞧瞧,是骗子,就哄她玩玩,再走刘侍中的老路;是神仙,就将功补过,再供起来也不迟。肉耳辨真假,是主是客,是祸是福,全在一念间啊。 ——也好。 清剿,正好差个缘由。 景钦摊开手道: “开条件吧。” 第2章 北斗 天枢二年,小暑。 九重殿空了不少位置。 天子把陈年旧案翻出,重审三年内的所有死刑案。法司上奏,举国上下,三年加起来,不过二百三十七案而已。 其中,深陷牢中的曹阿姐,秋后死刑在即,只待景钦落一笔朱砂。 曹阿姐是畿县玉绳府李少尹的厨娘,她买通把门的侍卫,在一日宴会上投毒,借抓捕刺客为借口,封锁全宅,不得任何人进出,即便已有眼尖的翻墙出去报了官、寻了医师,总归是夜半,人还是来迟一步,李少尹一家五口惨死。 好几个月前的案子了。景钦记性不好,重新召来当时负责审案的大理寺卿,于正卿便奉上证据文书等物,经刑讯逼供,曹阿姐坦荡承认,是为报杀父兄之仇,不得已如此。再一细问,是李少尹欲陷害正尹,向朝堂奏报虚言,好取而代之,不料被前来议事的父兄撞破。李少尹为灭口,将二人扑杀,称是因天热染上暴疾,已归葬家乡。 按律,曹阿姐当诛,李少尹也当刑,而后者已死,族中剩余亲戚均不知陷害正尹一事,只李少尹一人谋划而已。 景钦叹道:“曹阿姐大义,除半族奸佞。” 于正卿愣了愣。 景钦又道:“你们只在李少尹房内搜出了诬告正尹的奏言,对吧?其妻、父母、小儿房里可有发现?” “回陛下,并无。” “大义却也不道、不义。不过,教出这样的犬子,是父母之过;看上这样一个劣夫,是妻之眼拙;如此一来,养出来的小儿,指不定也是个小煞星。”景钦合上奏本,“——不过,也不能白白算了他们过错,谁没有被蒙在鼓里的时候呢?曹阿姐减刑,杖五十,徙一年半,流二千里。” 曹阿姐得以不死,整个朝堂震了一震。 不少死刑犯闻言,立即申冤,哭天撼地。景钦慢条斯理地请叶重明逐一辨别,真者,量情减刑;伪者,即刻斩首。二人自辰时审至酉时,困得眼皮打架,陪同官吏劝他回殿歇息,回殿后,又马不停蹄地批奏章。 先帝不善朝政,大理寺与刑部部分官员又好滥竽充数,冤假错案频出。景钦一连带着于正卿审理旧案,又将某些个逃之夭夭好颐养天年的老官员抓回来,准备一齐在秋霜后斩首。 瞥眼却不见叶重明半点疲倦。 合上最后一本奏章——写的是夫郎通奸侍女却反咬正妻一事,景钦一累,随手写,将奸夫宫刑处置,并在乡里贴布告宣传,防范不忠之徒频出。而后,他伸着懒腰道:“叶道长,是朕自愧不如,要败下阵来了。” “修道之人本就善于理气,好调养生息,陛下不必自责。” “楚尚书恨朕吧?”景钦忽然道,“今日早朝,她一句话不说,也不和右相拌嘴了。” 叶重明不语。 “恨点好,现下恨朕的,才是真正为大成好。”景钦看着她道,“重明,你现在是朕的国师了,明日你便昭告全朝,解决了先帝的遗留罪犯,朕第二个要管的,就是官场。还请御史台诸位,有话,就全讲出来。有想弹劾的啊,下无界限,上至宰相。” 八月十五,群臣毕至,九重殿又空了不少位置。贪污受贿、徇私舞弊、怠职失职、残暴无道者,革职、降级、调任,重者死刑。一时间几个丰了羽翼的惴惴不安,有费尽心思讨好御史大夫的,有连夜洗心革面扑来景钦脚下的,还有喊冤叩首求陛下明鉴的。 一时间,不少偏远地区的百姓得以安宁,贪官暴吏均得到了惩处。叶国师当真有如使天眼将开之人,数月以来,所言事之真伪,无一冤案。市井风言四起,话本戏剧层出不穷:叶国师承天秉命,是九天之大帝派来辅佐陛下的小神仙。师出正清派、青乌道、扶黎宫的玄术师如雨后春笋般在各地州县露面,招收弟子等行为也不再秘密进行。 景钦于群臣前道:“从今往后,你们见到叶国师,便是见了第二个朕,任何主观之言,都须经她之耳。” 曾几何时,景钦都忘了,自己只是来哄她玩的,料不到却闯出了好一番事业。要死了,得罪了好些个权倾朝野的大官呢。景钦又没有婚约,右相比他还着急,有位大将军的女儿为人聪慧伶俐,刚要与景钦商谈此事,那大将军就以“专权放纵”为罪被下放了。 就得罪,就得罪,大不了一纸诏书让朕退位。景钦说着把一群人下放到岭南,说第二年看不见岭南地域科考录取率提升,就别想回来了。清剿虽是首位,有利于斩草除根;教化也要为辅,毕竟春风吹又生,文教要带动起来。 群臣愕然:“什么清剿?” “哦,忘了同众爱卿交代了。”景钦若有所思。 叶重明执一浮尘,燕羽色衣袍立于天子身侧,她上前一步,出奇地高兴,嘴角上扬道: “陛下一心为民、一心为国,为永继清明风气,特此号召举国上下正衣冠,端行态。近日,陛下着手于编撰新律法,宣扬新礼教,肃清朝堂前后,让大成盛世再现——劣等下民清剿制,即日施行。有异议者,先论是非,再论惩处;有叛逆者,不问是非,皆斩。” 啪。 啪,啪。 如同在梨园听戏那日,景钦缓慢地鼓起了掌。 不比往日自然,是极重的三下,洪钟般震荡在朝堂,每一下,都是人头自天阶滚落后的坠地之声。 新法已立,拥者寥寥。 再不及秋霜,死众数万,以往失礼成大罪,宛若人人是天子,至尊至贵。 一家有孩童不懂事,往别家窗里投石子,惊动院里恶犬,立即冲出来撕咬孩童。大人发现,持刀将恶犬刺死,屋主人发现,大怒,争吵不止,最后竟扭打在一起。情急之下,孩童哭着拾起落地的刀,扎进屋主人的脊背里,血流一地。大人心下一震,如此偏远之地,想必少了一人也不会被发现,如若被抓,恐怕二人都难逃一死,遂将屋主人埋至后山。 尸骨被发现,是在三日后,一个药童上山采药,意外发现了半只露出的脚,吓得报了官。大人据理力争,是家中小儿不懂事之过,但是那恶狗先伤人,也是那屋主人先打人。 不过,人狗都入土了,他的话,没人信。 大人最终被施以极刑后死亡,牵连乡里一众百姓。据刑讯逼供两三家邻居后,另外判决:家中明知此事却不敢上报者,杖五十;只顾看热闹却又在见血后逃窜的,杖一百。闹市倏然变作静市,一时间竟无人抬头、对话、言语,生怕一不留神的言行被上报官府。 这是其一。 又一家有长子酒后乱性,本是个习武的,身强力壮,又是深夜,见四下无人,抓着一家公子和小姐,接连猥亵,并威胁其二勿告官府,不然定要反咬他们一口,弄个两败俱伤。长子日后清醒,无比惊惧,劝请家人搬迁离开此地,家人不理,长子只好和盘托出,家人面如菜色,个个站也不稳坐也不稳。 现下,自告官府是死罪,坐以待毙也是死罪。 逃。逃。逃到天涯海角。 过了约末一周,无事发生。 过了约末一月,无事发生。 大家以为,结束了,相安无事了。 次日,新调任来此处的县令,是那公子和小姐的舅舅。 极刑后,满门抄斩,夷平三族。 直至今日无一人再敢犯。 这是其二。 新法已立,拥者数万。 二月在即,景钦驾车前往苍龙山封禅。有本奏报,前朝遗老左相擅自专权,多次在景钦疲惫时自主行事,也不与右相商议,有逾越天子之嫌,恐日后朝堂上下,“左相之意便是天子之意”啊。 被弹劾的左相连夜上书。陛下,老臣恐无力证己清白啊。 他接连辅佐三代帝王,花甲之年,孙辈都已入朝为官。说来也巧,青龙山所在地的白睛州,就有一位司马,是左相家长女,参与了反对新法编撰一事,刚被贬下来的。说是,新法过于严苛,不留喘息空间,恐酿成大祸。 景钦好一阵恼,他又怎会不知人破罐子破摔的心理?可有时候恰恰相反,往往是善于恃强凌弱之人,见了如此重罚,退避三舍都来不及,被唬得永不敢再犯。前段时日,有个人于大街上疯言疯语:那个叫叶重明的,学妖魔术法,三言两语,左右生杀!大成有灭顶之灾! 景钦问叶重明:你生气吗? 气也不气。 为何不气? 天下恶语多得数不清,区区一个疯人,也只敢说说,不敢妄动。 又为何气? 臣气在,三人成虎,疯人之言不可信,那高官之言、亲王之言,又如何呢? 景钦拔了疯人的舌头,让他在市井中央,面向众人,把那断舌一点点咽进肚里。不够。景钦扬言,让他好好享受享受天子的待遇,又命人剜下他的左眼,捣碎了灌进嘴里。 赞颂也好,批判也罢。顷刻之间,有关叶国师的一切话本、戏剧、字画,挨家挨户连夜焚烧,烧得荡然无存,灰都不剩。 亲信传来消息,左相告病,在朝中替外出封禅的帝王理政,忽而抖如筛糠,下笔都难,掩面而泣,对着景钦翠辇驶去的方位拜了又拜。左相一肚子苦闷,他心下认同女儿的做法,法律条文诸如“乡里无缘无故恶语别家孩童、宠物等小事物者,经上报后凡属实者,主犯拔舌、剜左眼、杖五十,三族内多加一倍赋税”“无故妄议、诋毁他人容貌身材者,惩处如上,若有恶意散布谣言之行,情节重者,请被妄议之人拿定鞭笞数目,可分批进行,直至其诚心认罪”等,圣上的确有失,却又苦于被泼上大逆之罪名。 正所谓站得越高,摔得越痛。 天子封禅,国师在侧,百官陪同,左兵马,右文墨,皇室宗亲随行,极西之境,苍龙山下。天子贺青龙塔上孟章神君,群臣贺苍龙山巅九五之尊。二月二,龙抬头,青龙生郊,四时吉象,祥瑞之兆。景钦亲自撰写《伶舟神颂》,国师刻碑,群臣朝贺明堂,陛下万岁。 上都来急报,左相卒于议事堂。他那篇力劝景钦要以教化民众为主的奏表,工工整整地躺在案桌上。 他告诉景钦:世上,眼见的确无人再敢犯重罪,可君又怎知!各色土地上、山岭间、海滨外的人们,有没有因一时疏忽,就将本可避免的小事犯成“重罪”!诸如臣下于朝堂上咳嗽不止,岂被视作对圣上大逆不敬吗?诸如臣所知一科举考生,见杀身之祸威胁,而做抱团舞弊之众,竟也同那一众舞弊之人一样,惨遭极刑,于狱中写下血字蒙冤书。恕臣不敬,御史台一众新任官员,鼠目寸光、玩忽职守、滥用职权!有“宁可枉杀千人,也不漏杀一人”之行!陛下!臣闻楚尚书因此事茶饭不思,困于御史台中,被审了整整三夜。近来弹劾老臣者,只多不少矣,臣自知愚笨无用,家中小女性情用事,叩首以望陛下恕罪,特请辞去相位,告前奉上此书,还望陛下为民,三思而行! 封禅结束,天子携国师及国师亲自提拔的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官员数人,游行八方,惩恶扬善。景钦信誓旦旦道,此番游行归来,举国定是一片安宁。 叶重明冷声道:“陛下,左相大人卒于议事堂。” 景钦愣道:“是吗?” 翠辇中瞬间沉寂开来,景钦长叹一声,他同左相说,封禅完再议此事。想来左相一派势力与那弹劾的御史抗衡,岂不轻而易举?只苦族中人一语成祸,被当众划为“教化党”,可怜可怜。他未看到那封奏章,因而只顾叹息,命途多舛。 待景钦回朝备师,预备即刻出发游行之时,右相替死去的左相,双膝跪地,声音颤抖,抬手奉上了这篇奏章。 “臣,请陛下——” 哗啦。 “朕杀人以护人,有何错啊?” 右相跪地,浑身震颤。 “朕以清剿代教化,斩草除根,以绝后患,有何错啊?” 满朝文武无一人敢言。 “据朕所知,大理寺呈上来的重案数目,不及去年的一半——不,连三成,都达不到。” “因为——”右相抬起了她满面冷汗的头颅,“——陛下,轻案涉及的民众,在未触及重案的标准前,就已经死了!陛下!他们在大理寺、刑部知晓案件的那一刻,在消息传入官府以及天下人之耳的那一刻,就已经堕入黄泉了!他们死了!陛下!” 景钦不语,也不给右相任何一个眼神。 “国师,国师大人。”右相转而跪向叶重明,“您辨一辨我的话,您辨一辨,看看它是真是假!看看百姓们,有罪的是身死了,无罪的魂一同也死了!” 右相的发冠摇摇欲坠,她几近崩溃:“陛下,国师大人。臣说,左相,并非崩卒,而是自己吞药而死啊!” 忽然,陈侍中于战栗的百官中,跪地举笏板:“臣请陛下,废止清剿制!” “臣附议。” 面容憔悴的楚尚书,音量不减,前行一步,跪地举笏板,与右相浸满泪水的双睛对视。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 愈来愈多的官员跪地,声震如洪钟,亦如封禅大典的朝贺。 有时候,景钦觉得,左相是盾,右相是矛,一个以退为进,一个以进为退。年近古稀的盾撒手人寰,正值壮年的矛一腔热血。 良久,景钦长吸一口气,缓缓张口:“叶道长,你以为如何?” “我以为。”叶重明俯首,轻抚着右相高耸的玉冠,她也是官宦之女,有如旧时道友在天子权臣前叩首,请求饶恕同门子弟一般。 正如今日,玄术师无一人遭到清剿制迫害。 她笑道:“我以为,前行之路,若觉艰苦,定是上坡路。” 景钦大笑着坐回龙椅,笑得前仰后合。 “诸位只见当下,不见将来?”叶重明站在天子身前,踱步向阶下,“自古道,天机不可泄露,而我今日,就要一语道破天机。” “好!不愧是朕的国师!” “今来天枢七年,天枢为指北斗第一星,北斗注死,南斗注生。若往盛世之路,还需由“死”添砖加瓦。且朝拜北斗,可得道成仙,从死籍上永远除名!陛下为国,呕心沥血。不出百年,天下定然太平!我大成盛世之音,定然唱响!” 成仙。 行善积德,造就盛世,得道成仙。 小神仙助我。 助完,也该上路了。 第3章 南斗 被剜下的左眼放入煮锅,就着尾部连黏的血肉,于沸水中翻腾着、咆哮着。一颗白睛,水烹得血丝落了,像玉丸子、剥净的荔枝,天星模样,若隐若现。 天枢十九年,千里迢迢,景钦走遍全国十六道中十二道。杀生以护生,杀了万人,便能护住万人。路途中,起义频发,然不抵叶重明一纸黄符。 乡里谁看不惯谁,相互告官,拖家带口,一并作罚。家中长者施虐成性,小儿便故意犯罪,引得观者无不敢举报,三族俱灭。杀伤是罪,杀伤家中无辜族亲者罪上加罪,为逃罪而犯下更恶之罪者,连坐临近四户。更有甚者忤逆天子,五刑并具。 百姓怕告官,官员怕弹劾,抄了家流放的官员数不胜数,哪管其中贪官污吏,亦或两袖清风。 部分案件经手叶重明辨后,贪官污吏,尽数斩杀,连带朋党亲信,九族并诛。 陛下说了,绝不漏“杀”一人。 游行回朝。 翌日,景钦在朝上遇刺,无人敢上前阻拦,左眼被硬生生剜下。 叶重明自紫微堂及时赶到,拔剑刺穿了那人脖颈,一袭招魂幡样的乌发,在景钦的独眼前流淌。他怕极了,浑身颤着,却又是止不住的欣喜,面上一个黑洞,一抖,血流如注,红油似的,哗一下奔出来,泼在苍白如洗的脸上。 他那本该流放到黔中的亲哥哥,燕礼王,和中书令、兵部尚书一起,带兵反了。 景钦大喘着气,伏在地上,最后仰面,险些滚下玉阶,嘴里“嘶嘶”呼着白气,他痛得咧开嘴笑,笑一下,就呻吟一声: “神仙救我。” 叶重明将人儿打横抱起,染了血的发丝蹭在她颈窝。 众人把景钦护送到太医院,又送至寝宫,一群人在房外候着。叶重明重组御术八大曜卫,率半数任职御术使把守皇城,预备迎战,一个师姐身子发抖,扯住叶重明的衣袂道: “师妹。” 叶重明缓步回头,对她一笑。 “你不要去了。”师姐摇着头说,“够了。” 叶重明握住她的手,平静道:“你一定没有见过哪位神仙,对世人那样残忍,对天子那样仁慈。” 她骤然甩开师姐,执剑大步迈向天子寝宫。她放下佩剑,端起一口煮锅,送到卧床的景钦身前。 “食己之目,可证陛下为金乌转世,这是,上神降下的旨意。” 眼珠被盛出,在玉制嵌金瓷盘中滚动。 滑腻。晶莹。 竟然比装在眼眶里还要明亮上三分。 他吞下了金乌。 叶重明跪地叩拜:“上神圣明。” 燕礼王的兵马一路攻进上都,眼见大事将成,叶重明以命为筹,剑指北斗。 她要借死。 叶重明站在城墙下时,忽而忆起这一辈子,她一直都在让。 幼时,重明拿着写得歪歪扭扭的符纸,在府邸里奔跑,奶娘在后面追:慢些,慢些。重明侧身,她让奶娘捉住了。 她竟也是个官宦家的女儿。母亲做的官,是朝堂官;父亲做的官,是玄术官。当他们问起,女儿要走哪条路?重明颔首,她让自己上了山。 这是一条正确的路,世未有闻,家藏玄术巫蛊典籍的叶刺史家里,竟然还有个女儿。 尽数抄斩。 重明上山,她让自己逃跑了。 重明被师父领进门,做了那年为数不多的一个弟子。重明的父亲,现在倒算是她的师叔了。师父同她说,你父亲——我师弟,当年最聪明的一个。重明也大了,天资绝佳,武修更绝,一剑封喉,似有千年前神君执剑重连北斗之势。 那年她十八岁,十年了,她从未下过山……归过家。山下有驻兵把守,碰上了,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兵亡,已是最优解,但兵上头是将,将上头是君。君要臣死,臣岂能不死? 消息吹到山上:皇帝立了十六岁的景钦为太子。 消停了。 景钦,在太子太傅的影响下,说自己是紫微星转世。 皇帝收手了,他听了太傅的话,要为紫微寻找辅佐他的八曜。 如此看来,其中的七个应是中书省、尚书省、门下省、御史台、侍从三省、九寺五监、州府县各官。 你可要做掌门? 重明退步,她让自己下了山。 她写: “臣之所学,师出正清。臣之所能:辨真伪语,卜吉凶事,正坤乾道。愿佐陛下,成万世业。 臣叶重明再拜。再拜。再拜。” 重明执剑,这一次,她不会再让了。 古有上神执北斗七星剑,点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连勾陈之星,重指四时,轮转如初,天下归一。今有重明执双目双睛剑,剑指北斗,转而入坤灵大地,借死注地。 那八条伏在巨型酒樽上的兆龙,向南的那条,张口吐舌,落下龙珠,吞入蟾蜍口中。 铛。 宫内有人急报道:“陛下,京县南方——” 燕礼王数万兵马,死于地裂。 良久,叶重明将剑拔出地面,拂袖离去。 十几年前,话本写——叶国师承天秉命,是九天之大帝派来辅佐陛下的小神仙。今年,轮到史书来写了。 是呀。她借了数万人的命,只用了不到三成,换来这场不足一刻钟的地震。 天子高烧不退,国师称制,管辖三省,掌天下政事,亲力亲决。 天枢二十五年,叶重明上书。 “陛下,天下太平,何不于冬月初一拜玄武庙,祭执明神君?北宫玄武,七宿之第一宿斗宿,是为南斗。北斗注死,南斗注生。陛下借死,换得变法大成,现要借生,以求长生不老。” 玄武庙下,三千长阶。拥众数万,碎玉弥山。鹅毛大雪,欲要遮天。万家民众,足不出户。 长阶已提前命人清扫,雪堆砌成座座玉山,在左右两面翻涌着缓慢的浪。 叶重明高举玄伞,掩着景钦,缓步前行。 “我泱泱大成,地大物博啊。”景钦眯起眼睛道。他彻底伤了一只眼后,另一只的视力也受了影响,见不得太烈的光。 他轻轻抚上叶重明的手,“重明,朕不悔与你共走这一回。若朕力竭了,务必要同执明神君说说,可不是朕的不敬。” 漫天飞雪中,景钦又说。 “重明。” “臣在。” “我等唱颂了青龙,祭拜了玄武,可兄姊不愿待我如手足,战事已平,谁知下一场是何时?” “邬镇白虎堂,随时候着陛下。” “朕无子嗣,兄弟姐妹都如此暴戾,恐后世安宁啊。”景钦话里有话,“还请国师算算,朕何时大限将至?” “陛下要祭拜四神、长生不老、得道成仙,臣岂敢算。” 哀悼之时未至,竟已满城白绸。 “这三千阶,还是太长了。重明,若朕得道成仙,飞升而去,就将这位置禅让于你。” 伪。 伪。 伪。 他在说谎。 谁在说谎? “不过,朕也听说。成仙,是要祭命的。”景钦将头转向叶重明,阴恻恻的独眼与她对视,“国师手握人命数十万,北斗注死,南斗注生。朕看这死,也是借够了。” 景钦抬手一推,那伞登时倾斜倒去,坠下山崖,叶重明退了两阶,眼见人要后仰,她扯住风呼啸而起的玉坠,连带着景钦贵重的佩玉大氅一同向下,雪泥里满是二人滚落的痕迹。 “你敢拦我?”景钦拔出佩剑,全无先前病弱畏光之势,“叶重明,你敢逆我!” “陛下,非臣所愿。”叶重明两手空空,背手立在景钦之下,仰视那高高在上的帝王,“臣数十年前,曾答应过陛下,要做枝头共栖鸟。若陛下执意让臣先走,那数十万人命,陛下也恐握不住,时日无多啊?” 雪打在凝霜的面上,景钦坠着冕旒,他拨开数串赤色珠玉,对叶重明一笑。 “错了。重明,朕错了。” 景钦放下剑,脸上噙着笑,缓步走来。 “枝头共栖,你走,朕也走,朕飞,你也飞。重明,你歇着,你不用上前来,朕来牵你。你手里握着那么多人命,借半数给朕,我们一同成仙,如何?——” ——却足下一崴,雪下石阶结了斑驳的冰,剑“嗡”一声飞了出去,帝王跌倒,滚落千阶。 啪。 啪,啪。 一下,一下。骨肉撞在石阶上,碎成千瓣。雪泥里混着点点梅红。 山下人昂首,目眦尽裂。 叶重明往下奔去。意外,意外来了,执明神君大怒,好在我们有国师——叶国师,小神仙,救陛下去了。 她拾起落地的冕旒,金簪过发髻,朱缨系下颌,玄色綖板盛了乱琼,朱纮十二旒摇曳着坤乾。她向玄武庙飞奔去。 反了,反了! 叶国师反了! 簇拥而上,喊声撼天。 她那样狼狈,跌跌撞撞,一步踩,一步滑,同山共融,绛皓驳色。就是这一瞬,她踏上玄武庙山门的那刻,一切都变了,她戴着冕旒,她就是天子。石狮子的眼迸发出金光,一口巨鼎震于中央,冷冷的飞花扑在牌匾上,上下一白,盖不住“玄武庙”三个金字。 神君啊。免我罪恶。 杀万生以护万生,这些人的气运——绝对够了!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三归二,二归一,返归先天之炁,体内结丹。丹成,人可成仙。成仙成仙成仙。叶重明跪地叩首,点任督二脉,运气掐诀,汇入丹田,昂首窥神像之时,只觉喉间温热,天旋地转,下身再无知觉,双睛未闭,却什么也看不见了。 血溅七尺。 天枢二十五年,冬月初一,叶重明被斩首于玄武庙前。 暴君既死,奸臣已除。 新帝登基,废止新律法,罢黜清剿制。 洪钟敲响。 梨园里头,一点白,两叶红,咿咿呀呀唱: ——借来生万万,抵一命,还一命。 ——去也。逃呀么逃不过,执明殿十里营,半空金乌落春庭,惊了重明残梦,仙恨难平。 枝头有鸟儿听见声,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