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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紫薇

作者:一捆青花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戏台子搭起来,眉心一点白唱起来,眼角两叶红舞起来。


    戏一开锣,万万不能停。一方为人的不愿听,三方为鬼的还聚在台下,四方为神的仍俯首望着。一点白继续唱,两叶红接着舞。


    啪。


    啪,啪。


    本不愿听的人鼓起掌来。


    那刘侍中刚得宠信升了高职,胆子竟然比天大了。


    景钦暗暗笑了。


    他天生瞎了一只眼,左眼。出生那日天狗食日,无尽的黑夜走进这片沉睡的大地,只要景钦闭上右眼,就能回到那天。


    刘侍中就在自己左边侍候着,嘴里谈吐着这戏的种种不是,一点白与两叶红的技艺下三滥,色泽艳得要滴血,嗓子昂得比天高,吵人耳目,惹得陛下不高兴。


    兴许是上天闹了心,毕竟上天、入地、人间,一方归一人管,景钦身在万人之上,也省得他累着了找上天发脾气,这才作了补偿,他这听力倒比常人好上四五倍。


    他笑吟吟地揭开茶盏:“刘侍中好明事理,只是这官快做到顶了,可不能升了,不如将你妻儿的位置提一提?妻子做太子少保,孩儿做太子洗马,再封你做个国公,如何?”


    “谢陛下隆恩!”


    刘侍中还未听完半句,急急忙忙拂袖跪了地,额头碰地,他刚做侍中不过几日,喜从天降,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咿咿呀呀,戏声大了,唢呐响了,九长九短,提矛的武生欠身上挑,哗一下子,筛出来空气里一丝金光,乐声奏罢,刘侍中不知怎的,汗淌了一地。


    “陛下……陛下还未有皇嗣,该如何做少保……”


    “是啊。”


    茶盏一摔,碎瓷满地。阁内所有人齐齐跪下,绸缎、玉佩、绶带、头冠,浪似的排在地上。


    “刘侍中天辉,疯言疯语,以下犯上,妄议皇嗣,觊觎后宫。拉下去吧。”


    “陛下!陛下开恩哪!陛下!”刘侍中死命叩头,昂首时,面上已惨白似雪,额心磕出了一点红,正巧和那吃力不讨好的一点白反着来,“臣不知错在何处,还望圣上指点迷津!”


    “方才不是说了?你这人怎得如此不懂事。”景钦面露不快,却又把手一挥,面向刘侍中道,“那好,你们先退下。你啊——你哪有什么错?你就是管不住嘴。”


    一指点在刘侍中唇上。他那髯须倒是修得极秀气,称得上个“美”字了。朝中早有传闻道,这刘侍中不过是个佞幸,仗着美面勾得皇上春心,赏了个大官做,几日便直上九重霄。只可惜今日娇郎做不得,景钦又何曾不知这传闻从哪儿来?


    只同他道:“朕今日做个好心人,留你一舌头,放你去地下诉苦喊冤,同判官说说朕的不是。”


    直起腰,一拍手,高声叫道:“诸位爱卿,来,给刘侍中送别。侍中的位置暂且空着,明日上朝再议。”


    那几个凶神恶煞的近卫行了三四步,就将刘侍中的一生草草走完了。景钦吩咐他们拉下去处理,别染脏了阁子,惹得梨园晦气。


    至于他那妻儿,仍做原来官职,闻了死讯上书申冤也好、哭诉哀怨也罢,但凡念叨个他人的不是,凭空生出些风月谣言来,景钦仍然是会恼的。


    一曲唱罢,景钦心情大好,特赏金银财宝无数。出了梨园,绿柳如烟似的垂下来。上了游车,百人在旁,姹紫嫣红,玉纤样的筷箸备在一旁,供景钦好品崭新时节的糕点。


    说是正三品,不过是哄他玩儿的。


    人站得要高,摔下来才疼。


    景钦给了他权力滔天、泼天富贵,再加上天生样貌、才妻孝子,四方的气力足了,高台上一块地方还没捂热,就被踹了下来,跌得粉身碎骨,血星子还要溅到未亡人们身上。腥的慌。


    “把消息放出去。人还是要管好自己的嘴,墨落在纸上,一样的道理。”


    杀鸡儆猴而已。景钦衔住一块指头大的糕点,听着众口齐应。


    一个侍中的职位空了,这块烫手山芋扔来扔去。翌日,景钦抛了一块又一块砖,始终没下定论,倒是来献好的士人愈发多了,媚眼如丝,举手投足,无不向着景钦的意思,就缺他一纸诏书。


    景钦倒也不急,他这个皇帝又不是吃白饭的。更何况,鸾台还有另一位侍中,比那个已死的要讨喜得多。


    那日,书吏递来请帖,说是今日求觐见圣上者共计一百二十七人,只是有一人言语甚少,谈及自己道:


    臣之所学,师出正清。臣之所能:辨真伪语,卜吉凶事,正坤乾道。愿佐陛下,成万世业。


    臣叶重明再拜。再拜。再拜。


    “召。”


    景钦为那请帖印了章。


    “臣叶重明,参见陛下。”


    九重殿内,百官侧立,叶重明行子午诀至眉心,道冠高耸,声音嘹亮。


    景钦笑道:“你若是敢骗朕,朕当即就斩了这九重殿内所有人。”


    百官一凛,无人敢动。


    叶重明正色道:“陛下,断然不会。”


    景钦笑得更灿烂了:“好,那朕问你,朕今日的早膳里本该有一道云片豆腐,你说说,是真是假?”


    “真。”


    “可是,朕今日分明没见到这菜。”


    “真。”


    “朕今日接连收到上书,都说那刘侍中,死得无缘无故。依朕看啊,刘天辉侍中,死得不冤,死有余辜,死在他那张口。”


    “真。”


    群臣噤声,景钦唤她:“叶重明,你上前来。”


    步履踏得实在,沉重地、极慢地迎了上去。


    “朕听闻,古有重明鸟,一睛有双瞳,状如鸡,鸣似凤。样貌与常人无别,话却是如神仙般灵。”


    景钦当众取下冠冕,解开朱缨,珠玉颗颗,卷帘放下,血滴子般从面颊上流淌下来,露出一只深黑又澄澈的眼。


    “你仔细瞧瞧朕的左眼。”


    无神,无光。


    举国上下,胆有一人妄议景钦的盲眼,重刑为下,诛族为上。天枢元年,景钦十九岁,太傅同他说:此为顺应天命之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陛下无需太阳,自己便是金乌。


    “你这‘重明’,可是将朕的一只眼夺去了?”


    叶重明并无重瞳之兆,只淡淡笑道:


    “陛下此言诧异了。”


    景钦目光灼灼,好整以暇,撑着腮,候她继续说下去。


    “陛下可知,眼如点漆,乃神仙中人?陛下左目,是未开天眼。”


    她见景钦又笑了。


    “心生于物,死于物,机在目。古有言:国家存亡之本,治乱之机,在于明选。臣愿作陛下之眼,如此三目四睛,平定四海,扩土开疆,见九重天,续万世业,只待陛下天眼将开。”


    听罢一番肺腑之言,景钦软软地道:“不错。可是光凭你一人之言,朕很难相信啊,谁知你会不会窥了未来?泄露天机?反倒弄得朕很难堪。”


    “竭力自证非臣之所愿,陛下不信,臣大可现在就让陛下难堪一回。”


    一下臣怒喝:“口出狂言!”


    “——不过,臣还没有这个胆子,请陛下恕罪。”叶重明行一跪拜礼,道冠后的银缕坠着玄色流珠,如燕儿似的飞舞。她退回队列。


    方才怒喝的大臣出列,景钦认得这个人,步春陈氏赫赫有名的“老陈”,和他家二位令爱并作“三陈”的,俗称陈侍郎,向来是个直言直语的人。


    陈侍郎一举笏板,道:


    “陛下,臣以为刘侍中一事,在朝中影响甚大。臣自任门下侍郎已有三年之久,刘侍中大人虽任职时日远不及臣,却在短短一周内恪尽职守,每日审查诏令、签署章奏,未有一日缺席!自行刑日起,臣等接连上书,而陛下却置之不理,罪名不清,实为‘枉杀’!”


    景钦倒也不恼:“继续。”


    “陛下,恕臣无礼。陛下此行看似轻微,却有如石子沉海,日积月累,海无涯,精卫尚可填海;而朝堂有界,未必不可清扫!如此一来,后日,试问臣等何人敢为家事、国事、天下事谏言一句?”


    “臣附议!”


    “臣附议!”


    “有何不敢?”


    兰阴楚氏的才女,楚尚书,坦然迈步。


    “想必各位也听了一番传闻,同僚们可知,这桃色事件是从何处而来啊?”


    楚尚书站至陈侍郎身侧,圭玉笏板并齐,二人在大殿中央正对景钦,一字一句却又是面对面的针锋相对,一撇一捺都嵌进骨子里。


    每个人都在哄景钦高兴,争先恐后往蜜罐子里钻,吃得一嘴甜来,只不过一个走反道,一个走正道。


    这两方世家,从土地、商贸,再到朝中大权。


    简直太不把座上之人放在眼里了。


    楚尚书厉声道:“那流言,正是刘天辉本人散出。觊觎圣上,企图染指龙体,可谓天地之淫邪之人!”


    “臣附议。”旁立着的,是楚尚书长兄,国子监楚祭酒,“奸诈小人,早日革除,好正朝中清明风气,陛下,圣明。”


    众人哗然。


    陈侍郎道:“楚大人,未有证据,不可于陛下前妄言!”


    楚尚书将要启唇之时,景钦制止了她。


    “是不是妄言,请叶道长听听不就知了?”景钦道,狭长凤目睨着叶重明,“叶道长,还请辨一辨楚尚书一言可否属实?”


    叶重明波澜不惊,心下从楚尚书处一探,俯首道:“回陛下,句句属实。”


    楚尚书瞥了眼陈侍郎。


    “陛下,她岂能!”陈侍郎哑口无言。


    “朕明白了。”


    景钦直起腰,重新戴上冕旒,理正衣冠,语调一沉道:“刘侍中虽有过失,而朕却半点不知,是朕有错在先,不能及时关照到众爱卿。一时怒上心头,鲁莽行事,是朕之过。”


    察觉景钦语气一转,楚尚书忽然瞪大了眼,抬首颤声道:“陛下——!”


    “既然如此,朕只好将功补过。陈侍郎言出有理,深得朕心,右迁门下侍中,填刘侍中一职;贬国子监楚祭酒容州刺史,罚礼部楚尚书三月俸禄。”


    “陛下圣明!”陈侍郎跪地叩首。


    景钦紧接起身道:“退朝。”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把叶重明带至紫微堂。


    “朕方才那几句判决,是真心的吧?”


    同为开国功臣的楚氏与陈氏,发展到今日,气焰愈发旺了。叶重明忆着朝堂之景,陈侍郎提拔为侍中,几乎与楚尚书平齐。


    出言不逊的,分明是官至正三品的楚尚书,以楚氏的财气,三月俸禄是小事,反倒是那作为捧哏的楚祭酒被贬,朝上失了一支楚氏羽翼。


    没有人会傻到把罪怪在皇帝头上,陈侍中,已然成了众矢之的。


    相比于兰阴楚氏,步春陈氏与玄术一派要更亲昵,不过,世族再亲,比不得皇帝一句话而已。


    刚即位一年的少帝,尚未有可观成就,未有子嗣,未备婚事。天枢元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景钦登上帝位,从先帝手中接过这片满目疮痍的大地。


    ——对于玄术人来说,血淋淋的大地。


    实行了近半百年的裁术制,在景钦十六岁被立为太子的那一刻,停止了。


    天枢元年,斗指西南,白露生,寒蝉鸣,景钦的太傅,阖了双眼,羽化登仙。这位老先生隐了身世,历经重重科考,入朝为官,实则与叶重明师出同门。


    纵有易天之术,仍要拜倒于权力之下。


    叶重明踏入紫微堂。


    以帝王之星命名议事堂,是天枢元年才有的事。紫微单星坐命,是君,有君必有臣,辅佐紫微的八曜星斗,不知还差几位。


    她道:“臣佩服。”


    “朕才是要佩服叶道长。正清派的候选掌门人,竟舍得委身皇城之下?”


    景钦与叶重明对座,酌酒在案,未点的高脚长明宫灯四立,天光透过雕花锦屏。下人散去了。景钦静静吹着泛着白光的清酒。


    叶重明续上话匣子:“都是为国倾力,犯不着‘之下’一说。”


    “你知我抱负。”


    “臣——”叶重明敛声,“深知。”


    “这是真话吧?”景钦笑了。


    是块会说话的料,叶重明望着景钦,也笑。还是个少年,对什么都好奇。这句要问,那句也要问,真不真、假不假的,他若是真句句都信了叶重明,那才叫好。


    “你尝尝这酒。”景钦亲自为她斟上。


    好浓的烈酒。叶重明哑着嗓子赞叹。一尺距离的清酒依然泛白。


    “这酒,是刘侍中献上的。”景钦慢条斯理说道,“起初,他的确深得朕心,不过,朝堂如沙场,接连升官,怕是要引得其他劳苦功高的爱卿们不乐意了。朕一向雨露均沾,这样不好。”


    “陛下思虑周全。”


    “诶,听朕说完,再下定论也不迟。叶道长来猜猜,为了不让刘侍中成为众矢之的,朕对他说什么了?”


    “楚尚书如何说的,陛下就是如何做的。”


    “楚爱卿是朕的千里马,她说得不错,叶道长与她殊途同归,朕甚是欣喜——可是啊,如果我说,那流言,就是我让刘侍中散布出去的呢?从头到尾,只是借了他一张嘴而已。”


    叶重明抿唇笑了笑。


    “我跟他说,你啊,要懂得利用近在咫尺却又不属于你的权力,不然,从高台摔下来的时候,喊痛就来不及了。不如就跟文武百官说,‘朕,待你不薄’啊?”


    话锋一转,景钦继续道:


    “叶道长朝堂上那番说辞,如此赤胆忠心,把群臣都唬住了,我也吓了一跳。不过,我后来想了想——”指腹在杯沿处轻轻摩挲,“叶道长,恐怕不只是为了我吧?”


    “陛下果真才思敏捷。”


    “叶道长,不只为了我。”


    笃定的语气,如棋子落定般,景钦盯着她。他不很明白,近乎出神入化的修道之人,都是一如静似深潭、坐比铜钟的模样吗?


    “陛下的‘将功补过’,也不只为了正朝中清明风气。”


    “哦?”


    “陛下几曾游猎时,可见树梢有鸟儿十余只,箭在弦上,将发之时,哪怕不中一只,却也都逃得无影无踪。”叶重明道,“臣愿与陛下做弯弓同猎人。”


    “嗯——”


    “或,做枝头共栖鸟。”


    “叶道长的意思是,惊弓之时,你不护着我,反倒要一起逃跑?”


    叶重明把浊酒推向桌案中心,抬眼对上景钦的眸子,轻轻笑道:“逃向陛下心中的,世外桃源。”


    闻言,景钦大笑起来,前仰后合。


    “我还没说话,叶道长就把我的心思看了个透啊?是啊,朕想建设一个桃源般的天下,一个没有‘劣等下民’的天下。”


    “臣洗耳恭听,何为‘桃源’?”


    “无礼数者消失殆尽之时。诸如刘天辉侍中,有失我大成风范,他只是一个起点,定还有无数下民,不知蜗居在哪方城县镇乡。朕今年二十岁,预计要用半生去做这件事。”


    “教化?”


    “清剿。”


    叶重明笑了一声。


    “国师,何故发笑?”


    叶重明将烈酒一饮而尽:“陛下是陛下,国师可不是国师。”


    “叶爱卿,劳请为这个制度起个好名儿吧?”景钦道,“到那时,还在意什么国师?入神太傅、监术使、御术使、钦天令、玄术司正卿、镇国母,爱卿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叶重明没有听到她想要的回答。


    “不如,就照先前陛下所说。”


    劣等下民清剿制。


    天子以下,王亲是民,高官是民,低吏是民,布衣是民,臣妾是民。唯独国师不是。


    天子大喜过望。


    国师,是上天派来赐福大成的小神仙。小神仙来了人间,也得由人皇说了算,生杀大权一念间,但凡叶重明话里一点不负天子之意,恐要血溅当场。


    江湖骗子也好,神仙中人也罢,景钦又不是没见过。玄术与朝廷向来是若即若离的关系,地位是高是低,全凭天子一纸诏书。她们玄术师也是可怜,皇祖父祖母执政那代,不过百年而已,师出青乌道的御术八大曜卫之一与大将军发生边防对策的争执,接连牵扯到长公主、右丞相一拨人——腥风血雨。夷族、灭门,如今全做了一抔土。


    回首瞧瞧,是骗子,就哄她玩玩,再走刘侍中的老路;是神仙,就将功补过,再供起来也不迟。肉耳辨真假,是主是客,是祸是福,全在一念间啊。


    ——也好。


    清剿,正好差个缘由。


    景钦摊开手道:


    “开条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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