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初霁,万仞昆仑尽覆银霜。流云如絮,半掩雪峰之巅,群峦于飘渺间若隐若现。
燕弦歌踏碎了琼玉阶前最后一寸凝实的积雪,就在他靴底落定的刹那,檐角一枚小巧的鎏金铃铛仿佛被无形的指尖拨动,忽地泠泠一响。清越的铃声穿透薄雾,打破了山巅的岑寂,余韵悠长,直入云霄。
他驻足仰首。玄色鹤氅以金银绣制飞羽纹路,于朔风中猎猎鼓荡,似欲化鹤凌霄。刺骨寒意撩动墨发衣袂,却未能撼动其渊渟岳峙的身姿。腰间古剑沉敛,唯系一枚赤玉朱雀剑穗,随步履轻晃,与玄铁剑鞘相击,发出清越“叮”声,在空寂雪域荡开涟漪,竟与檐角金铃遥相和鸣。
云雾深处,巍峨的昆仑虚宫阙轮廓模糊,琉璃瓦顶的飞檐翘角在流云与雪光的映衬下,流转着一种不属于人间的、七彩琉璃般的霞光。
“燕世子,”引路的那位昆仑虚弟子往掌心呵出一团白气,“试剑大会已开三阵,群英皆聚洗剑池。您来得恰是时候。”又见他凝望异象,目露隐傲,含笑解释,“此乃西王母以补天石炼就的护山霞阵,百年轮回之际,有缘人或可窥见前世因果残影。”
“因果?”燕弦歌缓缓收目。温润玉质的面容被一双斜飞凤眸割裂,淬出三分凌厉。薄唇噙着玩味笑意,风寒未愈的嗓音裹着沙哑:“窥前尘,证业果……倒是有趣。”
话音方落,落雁峰顶骤起洪钟巨震!
“嗡——!”
钟鸣裹挟威压裂空而至,震得山峦微颤。峰顶万载积雪轰然倾泻,如银龙俯冲深渊。
燕弦歌瞳孔骤缩。
千仞绝壁间,一道白影正踏罡风飞渡寒铁索桥。云纹广袖翻卷如雪浪,面上轻纱缀满冰晶,在朝晖中迸溅出星河碎芒,惊险与绝美在此刻浑然天成。
“那是……”燕弦歌目光如被无形丝线牵引。
“正是我们二小姐云姝,”弟子压低嗓音,混杂无奈与告诫,“性子最是跳脱不羁。去岁除夕,曾盗捆仙索缚了武庚君座下青鸾,私闯上古遗迹盗饮琼浆……”余悸未消的善意提醒消散在风中。
燕弦歌心神尽被那惊鸿摄去。
电光石火间,“少女”凌空折腰险避剑罡,腰间银铃却与剑穗倏忽缠绕!
“叮铃——!”
清越铃响刺破肃杀。
就在这一刹,燕弦歌的视线穿透纷乱剑影——风拂开发丝,轻纱难掩的雪白额间,赫然烙着一抹淡金凤翼印记。圣洁,夺目,裹挟着劈开轮回的宿命感,狠狠撞入他眼底。
洗剑台上,假作云姝的云珩,轻纱后已沁满细密冷汗。寒风掠过,刺骨冰凉,却压不住灵脉枯竭的灼痛与如履薄冰的惶然。
指尖无意识摩挲腰间羊脂玉佩。温凉触感溯脉而上,昨夜情境复现眼前——
瑶池月影碎于雕窗。云姝如狡狐紧攥他袖角,杏眸水光潋滟,满是狡黠。
“阿兄~我的好阿兄~你就再替我一次嘛!就这一次!求你了!”她一边撒娇,一边故意晃动手腕上那串精巧的鎏金铃铛手串,倒影搅碎了满池倒映的星辉,将静谧的夜揉碎成一片跃动不安的光斑,“师尊新教的‘九转莲华诀’我还没完全参透呢,心法运转总差那么一口气!明天要是输给了华山派那个鼻孔朝天的家伙,爹爹肯定又要罚我抄三百遍《上清经》了!阿兄你忍心看你最可爱的妹妹手抄断掉吗?”她瘪着嘴,做出泫然欲泣的模样。
云珩向来拿这个古灵精怪的妹妹毫无办法。无奈轻叹如雪落寒潭,湮灭风中。
云珩凝神锁敌。“霜痕”剑锋青芒暴涨,森寒剑气凝霜结雾,墨玉台面顷刻覆上白霭,刺骨寒意却不及心头所悬——
临行前,静室内沉水香氤氲。师尊玉衡君掌心抚过他发顶,温声警告:“易容丹效仅半时辰。时辰一至,形溃气乱,万勿迟延。”
半个时辰,须臾必决!
“铮——!”
一声尖锐刺耳的剑鸣骤然撕裂空气!华山弟子“霜痕”剑上凝聚的寒霜剑气已然蓄满,化作一道匹练般的冰蓝色寒光,带着冻结万物的凛冽杀意,破空直刺云珩面门,剑气所过之处,空气都发出细微的冰裂之声。
云珩足尖轻点,月白衣袂如流云舒卷。一式专为妹妹所创的“流云回雪”,轨迹虽存曼妙风姿,内里却被他悄然灌注本命剑意——飘逸之下暗藏斩海断岳的凛冽锋芒。
剑光擦鬓而过,断青丝数缕。交错刹那,云珩余光如电,猝然穿过漫天雪幕,钉在看台朱漆柱旁——
玄衣墨氅的身影斜倚柱侧,宛若雪中孤竹。修长指间闲闲把玩新折红梅,赤色映玄衣,惊心夺目。最令人脊生寒意的,是那双眼!凤眸穿透纷扰战局,带着洞悉万物的玩味与探究,如附骨之疽,死死咬定他周身气运。
目光如有实质,烫得云珩眉尖微蹙。心绪一岔,剑势回收时终露毫厘滞涩。
擂台东侧,依着陡峭山壁而建的观云阁,是整个落雁峰视野最佳之处。暖阁内熏香袅袅,隔绝了外界的严寒。
真正的昆仑虚二小姐云姝,此刻正毫无形象地半趴在铺着雪白狐裘的宽大窗台上,一双灵动的杏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下方擂台上那道月白色的身影。看到兄长那招“流云回雪”险险避过华山弟子的杀招,她紧张地攥紧了小拳头,指节都有些发白。
“哎呀!”当看到云珩因那一瞬分神而导致剑势回收略显急促时,云姝忍不住轻呼出声,小巧的鼻尖几乎要贴到冰冷的琉璃窗上。她猛地从高台上跳下,火红色的狐裘随着动作划出一道亮丽的弧线,领口镶嵌的玄狐毛柔软地蹭过旁边人的颈侧——正是她那位正襟危坐、面无表情的兄长分身。
少女纤细的指尖还残留着偷吃蜜饯时沾染的桂花蜜甜香,她却努力板起小脸,学着父亲平日训诫弟子的模样,故作老成地摇着头,对着阁楼内唯一的听众点评道:“剑势收得太急啦!最后那招‘雪落无痕’,若是用我的璇玑剑诀配合‘踏雪无痕’的身法,至少能省下三成灵力呢!阿兄真是的,明明知道易容丹消耗大,还不速战速决……”语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惋惜。
两声沉稳而富有韵律的轻叩声响起,打断了云姝的点评。昆仑虚宗主云翊天,一身深青色绣银龙纹的宗主常服,气度威严沉凝。他并未回头,只是用食指轻轻叩击着寒铁铸造的坚固窗棂,竟震得檐角悬挂的一串尖锐冰凌“咔嚓”断裂,坠落深渊。
云翊天深邃的目光落在擂台上那个“女儿”刻意模仿、却终究掩不住骨子里那份清冷疏离的步态上,唇角勾起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那笑意中带着洞悉一切的玩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易容丹的时效,将尽了。”他的声音低沉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你兄长能撑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全凭一股韧劲在支撑。”
他顿了顿,终于侧过脸,看向身边撅着嘴,一脸“我错了但我不服”的小女儿,眼底的笑意加深了些许,语气却带着一丝揶揄:“再者,若非你贪玩冒进,修为不济,为了在台上不露馅,他何须如此刻意地模仿你那蹩脚的、花架子似的璇玑剑诀?何必做这般……委屈自己的表演?”言下之意,若非为了掩盖妹妹那半桶水的修为和跳脱的剑路,以云珩本身的实力和剑意,根本不必打得如此束手束脚,耗费心神。
“哎呀!爹!”被戳中痛处的云姝顿时双颊绯红,羞恼地跺了两下脚,火狐裘上的绒毛都跟着颤了几颤。她抱着手臂,气鼓鼓地将脸扭向一边,只留给父亲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显然是被父亲精准的“吐槽”给噎住了。
云翊天看着小女儿这副娇憨赌气的模样,威严的脸上终于露出一抹真实的笑意,带着几分无奈和宠溺,“胜负将分,”他慢悠悠道,“真舍得不看你兄长力挽狂澜的英姿?”
云姝耳尖一动,倏然转身扑回窗边,小声咕哝:“……自然要看的!”
台上胜负已定。
“霜痕”剑脱手飞出,斜插在墨玉台边缘,兀自嗡鸣不止。那弟子脸色煞白,拱手认输。
云珩暗暗松了口气,体内灵力几近枯竭,易容丹带来的幻化之力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骨骼深处传来细微的胀痛,那是药力反噬的前兆。他不敢耽搁,强撑着最后一丝从容,对着四方观战席微微颔首示意,随即身形一晃,如一道轻烟般迅速掠下擂台,身形化烟遁入梅林深处。
寻了一处被厚厚积雪覆盖、红梅开得最盛的角落,云珩背靠着一株虬结的老梅树,才敢微微喘息。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却也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他抬手,指尖有些微颤地解开系在脑后的银丝面纱的结扣。
轻纱委地,真容毕现。与云姝七分相似的眉眼,却洗尽娇憨,如昆仑雪魄雕琢而成。尤其那双眸子,清澈之下沉着万载玄冰般的寂然。
目光掠过灵力透支后苍白的指节。顶替的无奈、强饰的疲惫、玄衣人穿透性的注视……诸般心绪翻涌。他闭目轻叹,指尖抚上腰间凉玉定神。
“阿兄!”云姝裹着红云疾冲而来,碧玉簪斜坠,几缕青丝黏着蜜渍贴在颊边,劫后余生般抱住他手臂,“吓死我啦!”
云珩看着妹妹这副模样,眼底最后一丝清冷也化作了无奈。他抬起手,动作自然而轻柔,以指为梳,替她将那些凌乱的发丝细细理顺,指尖不经意间掠过她温热的耳廓。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温和:“嘴角都是蜜,怎的又贪吃金莲,若是导致灵力紊乱,经脉灼痛,该怎么办?”
“阿兄最好了嘛,定会为姝儿疏通脉络的!”云姝晃着他手臂,忽地眼眸晶亮,“对了!方才见个玄衣人,俊得不像话!尤其那双眼,看人时像要把人魂魄吸走似的……”她正比划着——
“锵——!”
一道清越凤唳般的剑鸣裂空而起!声浪如潮,瞬间吞没所有杂音。
梅雪纷飞处,玄衣身影执剑而立。未出鞘的古剑在雪光中吞吐幽芒,腕间赤玉朱雀剑穗流光氤氲,竟压得满树红梅黯然失色。
燕弦歌的目光穿透簌簌花雪,如寒铁锁链缚住十步外的云珩。视线刮过他易容丹消退后棱角分明的侧脸,最终钉入那双惊愕的眼底。
喉结无声滑动。
“永安侯府,燕弦歌。”低哑嗓音碾过寂静,每个字都似重锤擂在云珩灵台之上。薄唇勾起猎食者的弧度:
“请云姑娘……赐教。”
“云姑娘”三字,裹着淬毒的玩味,狠狠扎进云珩耳中。
心口如遭赤玉剑穗洞穿!指尖银纱滑落雪泥。寒意自踵窜顶——此刻灵脉枯涸,丹药反噬如万蚁噬脉,正是最凶险的关头!
更令他毛骨悚然的,是对方眼中翻涌的并非战意,而是深渊般的探究与……一种近乎焚毁理智的掠夺欲!那目光似能剥开皮囊,直刺他灵源深处某道不设防的门户。
“世子慎言!”
火红身影如离弦之箭,骤然横亘于云珩身前,将他牢牢护在羽翼之下。云姝杏眸圆睁,怒火几乎化为实质,指尖捏着的银铃串因她急促的动作疯狂震颤,发出一连串刺耳欲裂的“叮叮当当”清鸣,音波带着显而易见的警告煞气,狠狠撞向那玄衣身影:“试剑胜者,三日免战!此乃昆仑开山祖师亲定的铁律!”她声音拔得极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娇叱,试图以声势压人,“想挑战我阿兄?三日后请早!”
燕弦歌眸底那簇因猎物挣扎而燃起的暗火,在捕捉到云珩肩线痉挛的刹那,几欲焚天。然而,云姝那句突兀刺耳的“阿兄”,却如同一瓢混着碎冰的雪水,兜头浇下,瞬间冷却了他眼底的炽热,只余下一种洞穿迷雾后的、近乎漠然的了然。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那如附骨之疽的凝视。目光不再如利剑般刺穿云珩,而是带着一种重新审视、重新丈量的意味,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掠夺,而是混杂了意外、玩味,以及一丝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兴奋。
视线不再停留于云珩因惊惧而微微收缩的眼眸,顺着他因紧张而绷紧的颈线缓缓下移,最终,若有似无地扫过他喉间那处因易容丹效力彻底消散而再无遮掩的、属于男子的、极其细微却不容错辨的凸起。
随即,燕弦歌唇角那抹几近残酷的兴奋弧度倏然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恍然的,极其浮于表面的微笑。他微微颔首,姿态依旧优雅矜贵,仿佛刚才那咄咄逼人的压迫感从未存在。
“呵……”极其轻的低笑逸出唇畔,带着冰凌相击般的清冷质感,瞬间冻结了梅林中呼啸的风雪。
“原来是……少宗主。”他刻意放缓了语速,字字清晰,如同玉磬敲击在冰面上,“失礼了。”玄色的广袖随意一拂,带起细微的气流,卷落几片近旁枝头的红梅花瓣。
他的目光再次抬起,精准地落回云珩那张因身份暴露和灵力枯竭而愈发苍白、却强自维持镇定的脸上。那眼神深处,玩味之意更浓,如同猫爪拨弄着掌心无处可逃的蝶翼。
“我原以为……”他故意拖长了尾音,视线在云珩身上那件尚未换下的、属于云姝的月白广袖流仙裙上意味深长地转了一圈,最终落回那双清冽却难掩愤怒的眼眸,“是二小姐芳驾在此。”
“多有得罪。”最后四个字,他说得轻飘飘,毫无诚意,甚至带着一丝戏谑的嘲弄。那姿态,哪里是赔罪?分明是胜利者居高临下的宣告——他已看穿一切伪装,洞悉了这场替身戏码的全部真相。
云珩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烧得他耳根滚烫,又在瞬间褪尽,只余下彻骨的冰凉和无处遁形的难堪。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燕弦歌那视线扫过自己喉结时带来的、如同被冰冷蛇信舔舐般的战栗!他下意识地想抬手遮掩,指尖却僵硬得如同冻住。
“啊!”云姝更是惊呼出声,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大眼睛里满是闯下大祸的懊悔和惊慌,她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了云珩冰凉的手腕,仿佛这样就能将方才失言的错误抹去。
燕弦歌将这对兄妹的反应尽收眼底,唇边那抹浮于表面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许,却依旧不达眼底。他不再多言,只是最后深深地、如同烙印般看了云珩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无论你是“云姑娘”还是“少宗主”,都改变不了什么。
随即,玄氅翻涌,他转身,只留下那句早已刻入云珩骨髓的邀约,在风雪中幽幽回荡:
“既是约定,燕某应当守规,”
“三日后,碎玉台——恭候少宗主的大驾。”
这一次,“少宗主”三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重若千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