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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弑天证道

作者:十二伽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江南的三月,是缠绵悱恻的时节。细雨如丝,将歇未歇,织就一层笼罩锦绣人间的朦胧薄纱。姑苏城外,伶仃的亭台小筑依偎着蜿蜒水道,青瓦白墙在氤氲水汽中若隐若现,恰似丹青圣手笔下晕染未干的墨痕。雕花飞檐下,雨珠成帘,滴落在青石铺就的悠长巷道,敲打出泠泠清音,声声入耳,声声寂寥,仿佛天地间一场无休止的叹息。


    而在这凡尘烟雨之上,九重云霄之外,却是另一番景象。


    瑶光云台,悬浮于浩瀚无垠的星海深处。巨大的平台由无瑕的白玉砌成,其上镌刻着深邃玄奥的星轨图纹,边缘流淌着如梦似幻的淡紫色瑶光星辉,竟生生将北斗勺柄的轨迹接引至此。这里没有四季更迭,没有风雨阴晴,只有永恒的、近乎凝固的静默,以及远方星河无声奔涌的壮阔洪流。这里是距离天道规则最近的地方之一,也是束缚最严苛的牢笼。


    紫微璇玑帝君玄宸,九重天上地位尊崇的四御帝君之一,此刻正独自立于云台中央。他敛尽了周身足以照亮一方星域的璀璨仙辉,玄色的身影在浩瀚无垠的星空背景下,显得格外孤绝,如同一尊被遗忘在时光尽头的墨玉雕像。他低垂着眼睑,深邃如渊的眼眸深深凝望着掌心。


    掌心托着一盏古朴的琉璃灯盏——引青灯。


    灯芯处,跳跃着一簇幽微到近乎熄灭的火焰,明灭不定,仿佛随时会被这亘古吹拂的星风吞噬。灯盏周身,繁复缠绕的凤凰尾翎纹路浸润着温润的日辉,流淌着一种如沐的温暖。然而,在那明灭的灯影摇曳中,那纹路竟似被赋予了某种悲怆的生命力,下一刻便要挣脱琉璃的桎梏,振翅唳天,燃尽残魂。


    “启禀帝君,罪仙弄云,已押至阶下伏法。”一个尖细而恭敬的声音穿透了星风的呜咽,突兀地惊碎了云台上的死寂。


    玄宸广袖下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他身上那袭玄色鹤氅,以秘银丝线绣就的浩瀚星斗图纹,在星辉下流转出点点的寒芒。他缓缓抬眸,视线投向那连接云台与下方拘仙台的九千级悬浮玉阶。


    阶下,一个身影孑然独立。湖蓝色的衣衫在星风中猎猎作响,裙摆处晕染开如星河流光般的色泽。发丝略显凌乱,发间仅存的一枚冰魄玉坠,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颊边晃荡,折射出令人心颤的冷光。她正仰着头,目光如淬了寒冰的箭矢,直直射向高踞云台之上的帝君。那眼神里,没有哀求,没有恐惧,只有刻骨的恨意和一种近乎燃烧的决绝。


    “弄云。”玄宸在心中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这个名字,连带那个清冷如雪的身影,瞬间勾起了深埋心底百年的记忆碎片。他恍惚看见瑶池畔,水汽氤氲的仙雾里,那人月白的广袖盈风,身姿挺拔如青竹。彼时,玉府判府真君闻祈,指尖流淌着月华般的清辉,正将一枚莹润的种子,轻轻点在青玉雕琢的花盏之中。他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清冽温润,却又透着不容置疑的认真:“此花名唤‘刹那雪昙’,看似剔透易折,实则……”


    实则如何?


    玄宸的思绪戛然而止。数百年前那个寻常的午后,仙鹤清唳,瑶池波光潋滟,闻祈的话被一阵突如其来的仙乐打断——那是天君宴请西方佛老的钟磬之音。闻祈只来得及留下一个未尽的笑意,便匆匆离去。那未竟的话语,如同那盆被遗忘在瑶池角落的青玉花盏,最终在漫长岁月里蒙尘、黯淡,再也无人知晓那雪昙究竟“实则”如何。


    “铮啷——!”


    阶下传来沉重锁仙绳摩擦青石板的刺耳脆响,将玄宸从回忆的泥沼中强行拖拽出来。他凝神望去,目光精准地捕捉到弄云额间那道狰狞的赤红印记——那是天雷刑罚留下的灼痕,是触犯天规的铁证。望着这印记,再对比记忆中那个蜷缩在闻祈温暖臂弯里,吮着手指、眼眸如初生小鹿般懵懂纯净的“雪娃娃”,玄宸心中蓦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原来,几百年的仙途岁月,于浩渺天道而言,当真不过弹指一挥间。当年那个需要师尊庇护的小小弄云,如今眉宇间已淬炼出如出凛冽锋芒,带着焚尽一切、玉石俱焚的决绝。这模样,竟真的一语成谶,应验了闻祈当年半是玩笑半是判词的那句——“此女乃雪魄冰魂,至纯至刚,若遇不公,恐化寒锋。”


    “司刑真君弄云!”玄宸的声音如同九霄之上的惊雷碾过云台,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浩瀚天威,不容置疑,仿佛天道法则本身在宣判:“窃镇天幡,盗定坤梭,破天维,犯帝阙,行弑君之举,乱天纲,祸阴阳!”他玄色的身影在星海背景下巍然不动,周身流转的星图寒芒刺骨,那双俯瞰众生的眼眸深处,是亘古不变的漠然,“依天规,罪无可赦,当诛!”


    “当诛?”弄云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起初压抑,随即越来越响,带着一种疯狂和悲怆的意味,在空旷的云台里显得格外刺耳。她猛然抬起头,眼尾上挑的弧度,竟与记忆中闻祈睥睨众生的神态有七分神似!只是那笑意,像淬了剧毒的冰棱,直刺人心:“帝君,您可知我入凡几载,都听到了什么吗?”


    弄云染血的指尖猛地抬起,直直指向玄宸手中灯盏上那道细微却触目惊心的斑驳裂痕,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沙哑与滔天的悲愤:


    “我师尊——为救那水深火热中的蝼蚁凡尘,不惜以神躯饲万魔,魂镇归墟,受那永世炼魂之苦!明明是何等万世敬仰的无上‘功德’!却被天君篡改抹黑,被世人弃之如敝履,毁他仙台!”


    “他们说那天君——那个端坐凌霄、醉生梦死的昏聩之徒!仁德泽被四野,恩及八荒,是亘古未有的‘圣明之君’!哈哈哈哈哈……”弄云的笑声凄厉如鬼啸,眼中恨意滔天,“连懵懂凡人都被这弥天大谎蒙蔽,万民称颂,香火鼎盛!可你们——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仙神!心知肚明!”


    “你们踩着我师尊的累累尸骨,吮吸着他用真身换来的‘太平’!粉饰你们金玉其外的殿堂!道貌岸然,拥护一个无能昏君,坐享这沾满血腥的尊荣!”她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冰锥,字字泣血,“这天庭,这满口天规仁义的伪善之徒……令人作呕!那昏君……更该杀!万死难赎其罪!”


    “放肆!”


    一声蕴含无上仙威的怒喝如惊雷炸响!玄宸广袖猛地一拂,一道裹挟着凌厉罡气的无形掌风破空而出,狠狠砸在弄云的侧脸上。


    “啪!”


    清脆的皮肉撞击声被雨声吞没大半。弄云的头猛地偏向一边,一缕殷红的血丝瞬间从她破裂的嘴角溢出,飞溅在湖蓝色衣领上,晕开一小朵刺目的红梅。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玄宸袖中一直悄然掐着的分身诀,因心绪剧烈波动而骤然紊乱,险些碎裂溃散。


    几乎与此同时。


    他掌中的引青灯,灯芯那原本幽微的火焰像是被投入了滚油,猛地蹿起三丈高的炽烈青芒!青光暴涨,瞬间撕裂了厚重的云幕,将方圆十丈映照得一片惨碧。更令人心悸的是,无数栩栩如生的凤凰虚影,在青碧色的光晕中凭空浮现,环绕着灯盏悲鸣盘旋,翎羽上流淌着灼人的温度,一股古老而悲怆的气息弥漫开来。


    那是闻祈,是他在神魂即将彻底溃散于归墟业火之前,以最后一丝清明和心头精血,强行刻印在灯芯最深处的护命神咒,唯有感应到与他血脉相连、气息相通的存在遭遇致命危机时,这道沉睡三百年的咒文才会被唤醒!


    “师尊——!”


    弄云发出一声撕心裂肺、足以令山河变色的厉啸。那啸声饱含着三百年积压的刻骨思念、无边委屈与倾尽四海之水也无法洗刷的滔天恨意。就在凤凰虚影悲鸣响彻云霄、青芒耀世的刹那,一道清冷如寒星的剑光,骤然撕裂漫天混乱的光影,带着斩断一切因果宿命的决绝意志,直刺玄宸帝君的心口。


    承影剑——乃是闻祈当年亲手采九幽寒铁,以星辰之精所融铸,赐予爱徒的护身神兵。剑既出,寒霜凝空。


    那道幽光看似击中玄宸的分身虚影,虽创其分身,那剑气如跗骨之蛆,刹那溯及本尊命门。玄宸远在少阳府的本体猛地一震,脸色瞬间煞白,护体仙光剧烈摇曳,七十二道自动护体的璀璨金光在雨中疯狂明灭闪烁。玄宸低头,看着那截凝着薄薄冰霜、穿透自己胸膛的剑尖,竟没有立刻反击。他缓缓抬眸,那双能倒映星海的深邃眼眸,越过冰冷的剑锋,望向剑柄另一端那张因用力而扭曲的脸庞。弄云握剑的手在剧烈地颤抖,腕间被缚仙锁勒出的深深血痕蜿蜒进湿透的衣袖,在湖蓝的底色上晕开大片的暗色纹路。


    “你终究……”玄宸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和了然,“学了他的样子。”七百年前,三清法会,群仙毕至。彼时意气风发的玉府判府真君闻祈,亦是这般执剑遥指九重云霄之上的凌霄宝殿,朗声笑道:“天地为局,众生皆棋!少阳君,可愿与我对弈一局,为这死水一潭的天道,搏一个变数?”那声音,那眼神,那不顾一切的决绝,何其相似。仿佛时光倒流,宿命重演。


    “你也配提我师尊。”弄云的声音因剧痛和极致的情绪而嘶哑,她猛地向前推剑,承影剑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剑身上瞬间迸裂开细密的冰裂纹路,“天君一道谕旨,要师尊的元神永镇归墟,受那万世炼魂之苦!帝君您,便亲手将他仅存的半身修为所化的‘灵珠’,封入这引青灯,成了维持所谓‘镇魂灯’光辉的养料!三百年!整整三百年!敢问帝君,您可曾低头,哪怕一次,真正看过这灯中的景象?您可曾听见,他在那无边业火中日夜泣血的哀声?!”


    仿佛为了应和她话语中的悲愤,天空骤然阴沉如墨,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亭檐、石阶、青石板和弄云单薄的身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玄宸广袖翻卷,九霄云外随之传来沉闷压抑、如同巨兽咆哮的滚滚雷鸣。


    “灵珠与引青灯本为一体……本就是承继的是闻祈半身修为与本源烙印,若强行将灵珠剥离引青灯……”玄宸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注定的结局,又像是在做最后的规劝,他抬手,指尖拂过承影剑锋上凝结的霜花,“你可知……会引发何等灾劫?”


    “灾劫?!”弄云发出一声尖锐到破音的嗤笑,眼中是彻底的疯狂与绝望,“再大的灾劫,也总好过让他永生永世承受那炼魂噬骨的煎熬!总好过看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神祇,用他的牺牲粉饰太平,继续安享这沾满血腥的尊荣!”


    话音未落,弄云猛地一咬舌尖!


    一团蕴含着浓郁本源精气的血雾,自她口中喷薄而出,尽数喷洒在寒光凛冽的承影剑身之上,那血雾接触到剑体,并未散开,反而如同活物般迅速渗透、蔓延,剑身上的冰裂纹路瞬间被染成刺目的猩红!


    “嗡——!”


    玄宸袖中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分身诀应声彻底碎裂!一股阴冷、狂暴、带着毁灭气息的能量波动以弄云为中心轰然爆发。


    “你要做什么?!”玄宸的本尊瞬移至此,他脸色剧变,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惊骇,那是预见到毁灭性结局的恐惧。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源自天道法则的恐怖压力骤然降临,如同无形的枷锁勒紧他的神魂,警告他不得干预,必须维持“秩序”。


    “《太虚古卷》最末残篇所记载的正是轮回禁术,”弄云染血的唇角向上弯起,她的声音不大,却足以穿透震耳欲聋的雨声,“以同源凤凰血脉为引,佐以上古神祇心头精血为祭,可强行撕裂天道壁垒,开启……往生轮回之道。”


    “师尊穷尽一生所愿,不就是这人间海晏河清,盛世太平吗?如今,这太平有了,可公道呢?仁义呢?那些虚伪的尊位荣耀,我都不要了!统统不要了!”弄云的声音陡然拔高,眼中是倾尽四海之水也无法浇灭的执念,“我只要他活着活过来,哪怕只有一世凡尘,我只要他活着!”


    “轰隆——!!!”


    一道惨白的、撕裂苍穹的惊雷悍然劈落,刺目的电光瞬间照亮了天地,也照亮了弄云眉间那道被雨水冲刷得格外清晰的赤红印记。借着这刹那的光明,玄宸帝君那双洞悉三界万物的神目,终于看清了那印记的真相——那并非什么天雷刑罚的痕迹!那分明是半枚残缺的、燃烧着微弱金焰的古老凤羽纹路。


    这纹路与气息分明是闻祈的本命法器——“焚天”的核心图腾。


    “你……”玄宸的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一个荒诞绝伦却又是唯一解释的念头,让他通体生寒,“你竟找到他剩下的灵珠……强行融入了自己的神魂本源?!”


    “是又如何。”弄云眼中闪过一丝快意,更多的却是玉石俱焚的疯狂。她伸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轻轻点向那盏在风雨中青焰狂舞的引青灯芯。就在她指尖触及灯焰的刹那,那原本炽烈燃烧的青焰如同被投入了滚油的沸水,猛地向内一缩,随即轰然爆开!一圈肉眼可见的青色光波瞬间横扫而出!亭台震动,雨水倒卷!


    在这毁灭性的青光中心,一道虚影,缓缓自跳动的火焰中凝聚、浮现。


    月白的广袖流云袍,清雅如莲,不染尘埃。墨发以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绾就,几缕碎发垂落额前。眉间一点朱砂,艳若雪地寒梅,衬得那张脸愈发清绝出尘。只是那双曾倒映着星河璀璨、蕴藏着洞悉世情智慧的眼眸,此刻却空濛一片,茫然地“望”着前方,仿佛隔着万古的迷雾,再也无法看清这尘世的模样。


    “闻祈……”玄宸失声低唤,所有的威仪与冷静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他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想要触碰那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虚影。


    然而,他的指尖尚未触及,那凝聚的虚影便如水中泡影,在他指端倏然溃散,化作点点流萤般的金色光尘,被狂乱的雨打风吹去,转瞬消逝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更加刻骨的绝望与空洞。


    “哈哈哈哈……”弄云的笑声混着不断涌出的血沫,从她破裂的唇角溢出,带着一种残忍的快意和极致的悲凉,“帝君……您现在可看明白了?这引青灯里……从来就没有什么承载力量的‘灵珠’!有的……只是师尊……被归墟业火日夜焚烧三百年后……仅存的一缕……将散未散的残魂啊!你们用他的魂……点燃了这盏灯,去完成你们的道!”


    真相狠狠刺入玄宸的心脏。三百年来,他自诩守护着挚友最后的力量,却原来,他一直守护的,是挚友正在被缓慢凌迟、即将彻底湮灭的残魂。


    “呃啊——!”


    一股无法遏制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暴戾与悔恨,如同沉睡万载的凶兽,在玄宸帝君的胸腔中轰然苏醒,他周身仙力彻底失控,浩瀚无匹的极寒霜气如同决堤的洪流。


    以他为中心,恐怖的寒潮席卷而出!倾盆而落的暴雨,在触及亭檐、石阶、甚至飘落的树叶的瞬间,竟诡异地凝滞在空中,化作无数细小的冰晶!紧接着,冰晶迅速蔓延、连接、冻结!方圆十丈之内,尽数被覆盖上一层闪烁着幽蓝光泽的坚冰,凛冽的寒气让空气都为之冻结,形成一片绝对死寂的冰雪绝域。


    “结阵!快结阵!”亭外远远侍立的天兵天将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吓得魂飞魄散,慌忙催动仙力,结成防御光幕抵御那致命的寒潮侵袭。


    然而,身处寒潮风暴最中心的弄云,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举动——她非但没有后退躲避,反而向前踏出了一步,任由那些被寒气催生的无形冰刃,割破她湿透的衣衫,在她裸露的肌肤上划开一道道细密的血口。鲜血渗出,瞬间又被冻结成赤红的冰珠。


    “三百年前……不周山下……”弄云的声音在极寒中变得断续而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玄宸耳中。她长长的睫毛上迅速凝结出细小的冰霜,视野开始模糊,记忆却愈发清晰,“帝君……您也是这般……踏着漫天风雪而来……那时……您抱着师尊……残破不堪的仙躯……您看着九霄云外依旧祥光瑞霭的凌霄殿……说……‘天地为局,众生……皆是弃子,你我…亦在其中。’”


    那日的景象,再次无比清晰地浮现于玄宸眼前:不周山断崖,罡风如刀。闻祈的真身——那只曾傲视九天、翎羽璀璨如朝霞流金的太古凤凰,在交织着业火与天罚神雷中,发出最后一声穿云裂石的悲鸣,华丽的翎羽如同燃烧殆尽的纸灰,寸寸剥离,化作漫天飘散的金色光点。而在九霄之上,那象征着天庭至高权威的观星台,仙乐缥缈,霓裳羽衣的仙子们依旧在翩翩起舞,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仿佛穿透了时空的阻隔,清晰地回荡在这片葬送了忠魂的焦土之上。


    “今日……”弄云的声音陡然变得坚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我便要做那个……掀翻这腐朽棋局的人!”


    话音未落,她猛地抬起那只未被锁链束缚的手,玉镯中的禁制蜂拥而出,如同最残忍的刀刃,瞬间割开了她腕间跳动的脉搏,鲜血如同压抑了千年的地底熔岩,狂喷而出。


    此刻,这股寂灭的气息,裹挟着一团温暖而蓬勃的、如同初生朝阳般的光芒——那是融入弄云神魂深处的“灵珠”,是闻祈最后残魂所化的本源之光与寂灭之气交融,形成一道难以名状的光柱,以无可阻挡之势,悍然冲破了漫天冰晶与厚重雨云,直射九霄。


    比之前所有雷鸣加起来还要恐怖万倍的巨响,骤然撕裂了天地,苍穹之上,厚重的铅云被那直冲霄汉的青色光柱彻底撕裂贯穿,一道横亘天际的空间裂缝,在无尽青光与暴走的能量乱流中显现。


    那是逆乱阴阳、强行开启的往生轮回道!


    弄云的身影如同断线的风筝,向着那深不见底、散发着混乱吸力的巨大裂缝急速坠落。就在她即将被裂缝彻底吞噬的瞬间,玄宸帝君强忍着神魂灼痛,看清了她用尽最后力气,死死护在胸前的物什——是一枚鸽卵大小、通体浑圆、表面却布满蛛网般裂痕的灵珠。此刻,珠子正散发着柔和而坚韧的光芒,珠心深处,一点如血般的凤凰精魄如同心脏般微弱搏动。


    “师尊……”弄云坠向无底深渊的最后刹那,似乎用尽了灵魂的力量,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带着无尽的眷恋和解脱,“弟子……尽义……”


    声音消散在狂暴的能量乱流中。


    玄宸孤身一人,怔怔地立在那片被冰雪覆盖,又被能量风暴摧残得面目全非的轮回道边缘。他看着那枚承载着闻祈最后残魂与弄云全部执念的灵珠光芒,在幽暗混乱的裂缝深处,如同风中的烛火,越来越微弱,最终彻底隐没于无尽的黑暗与混乱的时空乱流之中。


    一股巨大的、迟来的悲恸与空虚,瞬间将他淹没。他忽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在玉府判府殿那堆积如山的命簿旁,闻祈一边批阅着凡人的生死祸福,一边曾用他那特有的、带着一丝疏离又隐含悲悯的语气说过:“玄宸,你信不信?因果轮回,最是公允。今日种因者,他日必自食其果。天道……从不饶人。”


    冰冷的寒雨,不知何时,复又淅淅沥沥地落下,敲打在冻结的冰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雨水顺着玄宸帝君冰冷的玄色鹤氅滑落,打湿了他玉冠下的鬓角,也模糊了他眼中那从未示于人前的、深不见底的痛楚。


    他静静地站在雨里,站在废墟般的亭台旁,站在那象征着仙界至高权力却也亲手葬送了挚友与后辈的云阶之上。


    寒雨复又落下,却再无人,会为他撑起那一方小小的、隔绝风雨的晴空。


    ……


    弄云引爆自身仙元与闻祈残魂本源,以禁忌之术强行开启轮回通道,其代价是毁灭性的。那冲天而起的青色光柱不仅吞噬了她自己,更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引发了波及整个仙界的恐怖涟漪。


    首先被撼动的,便是维系仙界存在的根基——“天维之柱”。那由上古众神合力铸造、支撑着三十三重天界的神柱,在闻祈源自古神血脉与归墟寂灭之气的双重冲击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无数细密的裂纹自柱体蔓延开来,瑰丽的天河之水自裂缝中倒灌而出,冲刷着雕梁画栋的仙宫玉宇。仙灵之气开始紊乱、逸散。


    紧接着,便是那象征天君权柄与天道秩序的“凌霄殿”。殿顶镶嵌的“周天星辰图”骤然黯淡,代表“紫微帝星”的位置更是轰然炸裂,化作点点金光洒落于向下界山河。端坐于九龙宝座之上、正醉心于欣赏新编霓裳羽衣舞的天君,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惊得面无人色,仓惶间被倒塌的盘龙金柱压住,虽未殒命,却已是仙根重创,威严扫地。


    而最大的灾难,源于弄云最后投向轮回道的那枚灵珠。当这枚珠子在轮回通道深处彻底释放时,引发的是一场席卷整个上层仙界的空间风暴。


    风暴所过之处,仙宫崩塌,神山倾颓。无数仙禽瑞兽哀鸣着化为齑粉,来不及逃离的低阶仙官天兵瞬间魂飞魄散。往日祥云缭绕、仙乐缥缈的三十三重天界,顷刻间化作一片充斥着能量乱流、空间碎片和死亡哀嚎的废墟地狱。那些曾经高高在上、视凡尘如蝼蚁的仙神们,第一次感受到了凡人的恐惧与绝望。


    玄宸帝君凭借深厚修为,在风暴边缘勉强稳住了身形。他玄衣染尘,玉冠歪斜,望着眼前这片如同末日般的景象,感受着天地间那因“天维之柱”受损而变得稀薄、混乱、甚至开始排斥仙体的灵气,一个清晰的认知刺入他的神魂:


    仙界……完了。


    弄云以最惨烈的方式,兑现了她掀翻棋局的誓言。从此,支撑修士飞升的“天梯”断绝,维系仙界存在的法则崩坏。引青灯彻底熄灭,化作凡铁沉入下界某座城外的河水深处。修真界再无法感应到“上界”的存在,所谓的“问鼎”、“飞升”,成了古籍中一个遥不可及的传说。修士们追求长生的终极目标,被硬生生斩断,修真界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与动荡。


    ……


    昆仑虚,万山之祖脉,灵气之源薮。


    三年后。


    一场百年罕见的瑞雪覆盖了连绵起伏的昆仑山脉。琼楼玉宇般的掌门大殿“玉虚宫”内,却是暖意融融,檀香袅袅。昆仑虚当代掌门云翊天,此刻却毫无一派宗师的气度,正搓着手,焦急地在暖阁外踱步,时不时探头看向紧闭的房门。阁内,隐隐传来女子压抑的痛呼与稳婆温和的安抚声。


    云翊天的道侣,昆仑虚最年轻的长老——清璇真人,正在经历生产之苦。


    “哇——!”


    一声嘹亮而充满生机的婴儿啼哭,如同破晓的曙光,骤然划破了殿内的紧张与焦灼。


    “生了!生了!恭喜掌门!是龙凤呈祥!天佑昆仑啊!”稳婆的声音充满了激动。


    云翊天再也按捺不住,在得到允许后疾步走入暖阁。室内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与温暖的馨香。他的道侣清璇真人,虽然脸色苍白,疲惫不堪,却难掩初为人母的温柔光辉,正倚在软枕上,爱怜地看着被包裹在柔软襁褓中的两个孩子。


    云翊天小心翼翼地靠近,先是看向后出生的女儿。小家伙闭着眼,小脸还皱巴巴的,却已能看出眉眼的清秀。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小小的、紧握的右拳掌心,竟天生有一粒殷红如血的朱砂痣,如同一点凝固的火焰,又似一滴未干的血泪。


    “这孩子……”云翊天心中莫名一动,指尖轻轻拂过那粒朱砂痣,一股难以言喻的亲近与暖意涌上心头。


    接着,他看向被放在清璇真人身边的大儿子。男婴似乎比妹妹安静些,此刻正微微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他的额头光洁饱满,然而在眉心偏上的位置,却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淡淡的、形如半片残羽的浅金色胎记。那胎记在暖阁柔和的灯光下,流转着一丝若有若无、极其微弱却纯净无比的金色光晕。


    云翊天凝视着儿子眉间的胎记,又看了看女儿掌心的朱砂痣,心中隐隐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这两个孩子的到来,承载着某种古老而沉重的因果。他想起三年前那场波及整个修真界的恐怖天变——天穹开裂,星辰陨落,仙灵之气紊乱,飞升之路断绝……一切都始于一场无人能解的惊天剧变。


    “天机渺渺,因果轮回……”云翊天轻叹一声,将心中那丝莫名的悸动压下。无论如何,这是他的儿女,是昆仑虚未来的希望。他伸出手,一手一个,无比珍重地、小心翼翼地,将这对在冰雪初融时降临人间的龙凤胎,轻轻抱入怀中。


    窗外,昆仑的雪还在下,纷纷扬扬,掩盖了旧日的伤痕,也孕育着新的生机。而在遥远得无法追溯的时空彼岸,一片死寂的仙界废墟深处,一块被烧焦的、属于“刹那雪昙”的残破花瓣,在冰冷的罡风中,微微颤动了一下,最终归于永恒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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