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仙》 第1章 弑天证道 江南的三月,是缠绵悱恻的时节。细雨如丝,将歇未歇,织就一层笼罩锦绣人间的朦胧薄纱。姑苏城外,伶仃的亭台小筑依偎着蜿蜒水道,青瓦白墙在氤氲水汽中若隐若现,恰似丹青圣手笔下晕染未干的墨痕。雕花飞檐下,雨珠成帘,滴落在青石铺就的悠长巷道,敲打出泠泠清音,声声入耳,声声寂寥,仿佛天地间一场无休止的叹息。 而在这凡尘烟雨之上,九重云霄之外,却是另一番景象。 瑶光云台,悬浮于浩瀚无垠的星海深处。巨大的平台由无瑕的白玉砌成,其上镌刻着深邃玄奥的星轨图纹,边缘流淌着如梦似幻的淡紫色瑶光星辉,竟生生将北斗勺柄的轨迹接引至此。这里没有四季更迭,没有风雨阴晴,只有永恒的、近乎凝固的静默,以及远方星河无声奔涌的壮阔洪流。这里是距离天道规则最近的地方之一,也是束缚最严苛的牢笼。 紫微璇玑帝君玄宸,九重天上地位尊崇的四御帝君之一,此刻正独自立于云台中央。他敛尽了周身足以照亮一方星域的璀璨仙辉,玄色的身影在浩瀚无垠的星空背景下,显得格外孤绝,如同一尊被遗忘在时光尽头的墨玉雕像。他低垂着眼睑,深邃如渊的眼眸深深凝望着掌心。 掌心托着一盏古朴的琉璃灯盏——引青灯。 灯芯处,跳跃着一簇幽微到近乎熄灭的火焰,明灭不定,仿佛随时会被这亘古吹拂的星风吞噬。灯盏周身,繁复缠绕的凤凰尾翎纹路浸润着温润的日辉,流淌着一种如沐的温暖。然而,在那明灭的灯影摇曳中,那纹路竟似被赋予了某种悲怆的生命力,下一刻便要挣脱琉璃的桎梏,振翅唳天,燃尽残魂。 “启禀帝君,罪仙弄云,已押至阶下伏法。”一个尖细而恭敬的声音穿透了星风的呜咽,突兀地惊碎了云台上的死寂。 玄宸广袖下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他身上那袭玄色鹤氅,以秘银丝线绣就的浩瀚星斗图纹,在星辉下流转出点点的寒芒。他缓缓抬眸,视线投向那连接云台与下方拘仙台的九千级悬浮玉阶。 阶下,一个身影孑然独立。湖蓝色的衣衫在星风中猎猎作响,裙摆处晕染开如星河流光般的色泽。发丝略显凌乱,发间仅存的一枚冰魄玉坠,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颊边晃荡,折射出令人心颤的冷光。她正仰着头,目光如淬了寒冰的箭矢,直直射向高踞云台之上的帝君。那眼神里,没有哀求,没有恐惧,只有刻骨的恨意和一种近乎燃烧的决绝。 “弄云。”玄宸在心中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这个名字,连带那个清冷如雪的身影,瞬间勾起了深埋心底百年的记忆碎片。他恍惚看见瑶池畔,水汽氤氲的仙雾里,那人月白的广袖盈风,身姿挺拔如青竹。彼时,玉府判府真君闻祈,指尖流淌着月华般的清辉,正将一枚莹润的种子,轻轻点在青玉雕琢的花盏之中。他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清冽温润,却又透着不容置疑的认真:“此花名唤‘刹那雪昙’,看似剔透易折,实则……” 实则如何? 玄宸的思绪戛然而止。数百年前那个寻常的午后,仙鹤清唳,瑶池波光潋滟,闻祈的话被一阵突如其来的仙乐打断——那是天君宴请西方佛老的钟磬之音。闻祈只来得及留下一个未尽的笑意,便匆匆离去。那未竟的话语,如同那盆被遗忘在瑶池角落的青玉花盏,最终在漫长岁月里蒙尘、黯淡,再也无人知晓那雪昙究竟“实则”如何。 “铮啷——!” 阶下传来沉重锁仙绳摩擦青石板的刺耳脆响,将玄宸从回忆的泥沼中强行拖拽出来。他凝神望去,目光精准地捕捉到弄云额间那道狰狞的赤红印记——那是天雷刑罚留下的灼痕,是触犯天规的铁证。望着这印记,再对比记忆中那个蜷缩在闻祈温暖臂弯里,吮着手指、眼眸如初生小鹿般懵懂纯净的“雪娃娃”,玄宸心中蓦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原来,几百年的仙途岁月,于浩渺天道而言,当真不过弹指一挥间。当年那个需要师尊庇护的小小弄云,如今眉宇间已淬炼出如出凛冽锋芒,带着焚尽一切、玉石俱焚的决绝。这模样,竟真的一语成谶,应验了闻祈当年半是玩笑半是判词的那句——“此女乃雪魄冰魂,至纯至刚,若遇不公,恐化寒锋。” “司刑真君弄云!”玄宸的声音如同九霄之上的惊雷碾过云台,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浩瀚天威,不容置疑,仿佛天道法则本身在宣判:“窃镇天幡,盗定坤梭,破天维,犯帝阙,行弑君之举,乱天纲,祸阴阳!”他玄色的身影在星海背景下巍然不动,周身流转的星图寒芒刺骨,那双俯瞰众生的眼眸深处,是亘古不变的漠然,“依天规,罪无可赦,当诛!” “当诛?”弄云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起初压抑,随即越来越响,带着一种疯狂和悲怆的意味,在空旷的云台里显得格外刺耳。她猛然抬起头,眼尾上挑的弧度,竟与记忆中闻祈睥睨众生的神态有七分神似!只是那笑意,像淬了剧毒的冰棱,直刺人心:“帝君,您可知我入凡几载,都听到了什么吗?” 弄云染血的指尖猛地抬起,直直指向玄宸手中灯盏上那道细微却触目惊心的斑驳裂痕,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沙哑与滔天的悲愤: “我师尊——为救那水深火热中的蝼蚁凡尘,不惜以神躯饲万魔,魂镇归墟,受那永世炼魂之苦!明明是何等万世敬仰的无上‘功德’!却被天君篡改抹黑,被世人弃之如敝履,毁他仙台!” “他们说那天君——那个端坐凌霄、醉生梦死的昏聩之徒!仁德泽被四野,恩及八荒,是亘古未有的‘圣明之君’!哈哈哈哈哈……”弄云的笑声凄厉如鬼啸,眼中恨意滔天,“连懵懂凡人都被这弥天大谎蒙蔽,万民称颂,香火鼎盛!可你们——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仙神!心知肚明!” “你们踩着我师尊的累累尸骨,吮吸着他用真身换来的‘太平’!粉饰你们金玉其外的殿堂!道貌岸然,拥护一个无能昏君,坐享这沾满血腥的尊荣!”她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冰锥,字字泣血,“这天庭,这满口天规仁义的伪善之徒……令人作呕!那昏君……更该杀!万死难赎其罪!” “放肆!” 一声蕴含无上仙威的怒喝如惊雷炸响!玄宸广袖猛地一拂,一道裹挟着凌厉罡气的无形掌风破空而出,狠狠砸在弄云的侧脸上。 “啪!” 清脆的皮肉撞击声被雨声吞没大半。弄云的头猛地偏向一边,一缕殷红的血丝瞬间从她破裂的嘴角溢出,飞溅在湖蓝色衣领上,晕开一小朵刺目的红梅。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玄宸袖中一直悄然掐着的分身诀,因心绪剧烈波动而骤然紊乱,险些碎裂溃散。 几乎与此同时。 他掌中的引青灯,灯芯那原本幽微的火焰像是被投入了滚油,猛地蹿起三丈高的炽烈青芒!青光暴涨,瞬间撕裂了厚重的云幕,将方圆十丈映照得一片惨碧。更令人心悸的是,无数栩栩如生的凤凰虚影,在青碧色的光晕中凭空浮现,环绕着灯盏悲鸣盘旋,翎羽上流淌着灼人的温度,一股古老而悲怆的气息弥漫开来。 那是闻祈,是他在神魂即将彻底溃散于归墟业火之前,以最后一丝清明和心头精血,强行刻印在灯芯最深处的护命神咒,唯有感应到与他血脉相连、气息相通的存在遭遇致命危机时,这道沉睡三百年的咒文才会被唤醒! “师尊——!” 弄云发出一声撕心裂肺、足以令山河变色的厉啸。那啸声饱含着三百年积压的刻骨思念、无边委屈与倾尽四海之水也无法洗刷的滔天恨意。就在凤凰虚影悲鸣响彻云霄、青芒耀世的刹那,一道清冷如寒星的剑光,骤然撕裂漫天混乱的光影,带着斩断一切因果宿命的决绝意志,直刺玄宸帝君的心口。 承影剑——乃是闻祈当年亲手采九幽寒铁,以星辰之精所融铸,赐予爱徒的护身神兵。剑既出,寒霜凝空。 那道幽光看似击中玄宸的分身虚影,虽创其分身,那剑气如跗骨之蛆,刹那溯及本尊命门。玄宸远在少阳府的本体猛地一震,脸色瞬间煞白,护体仙光剧烈摇曳,七十二道自动护体的璀璨金光在雨中疯狂明灭闪烁。玄宸低头,看着那截凝着薄薄冰霜、穿透自己胸膛的剑尖,竟没有立刻反击。他缓缓抬眸,那双能倒映星海的深邃眼眸,越过冰冷的剑锋,望向剑柄另一端那张因用力而扭曲的脸庞。弄云握剑的手在剧烈地颤抖,腕间被缚仙锁勒出的深深血痕蜿蜒进湿透的衣袖,在湖蓝的底色上晕开大片的暗色纹路。 “你终究……”玄宸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和了然,“学了他的样子。”七百年前,三清法会,群仙毕至。彼时意气风发的玉府判府真君闻祈,亦是这般执剑遥指九重云霄之上的凌霄宝殿,朗声笑道:“天地为局,众生皆棋!少阳君,可愿与我对弈一局,为这死水一潭的天道,搏一个变数?”那声音,那眼神,那不顾一切的决绝,何其相似。仿佛时光倒流,宿命重演。 “你也配提我师尊。”弄云的声音因剧痛和极致的情绪而嘶哑,她猛地向前推剑,承影剑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剑身上瞬间迸裂开细密的冰裂纹路,“天君一道谕旨,要师尊的元神永镇归墟,受那万世炼魂之苦!帝君您,便亲手将他仅存的半身修为所化的‘灵珠’,封入这引青灯,成了维持所谓‘镇魂灯’光辉的养料!三百年!整整三百年!敢问帝君,您可曾低头,哪怕一次,真正看过这灯中的景象?您可曾听见,他在那无边业火中日夜泣血的哀声?!” 仿佛为了应和她话语中的悲愤,天空骤然阴沉如墨,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亭檐、石阶、青石板和弄云单薄的身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玄宸广袖翻卷,九霄云外随之传来沉闷压抑、如同巨兽咆哮的滚滚雷鸣。 “灵珠与引青灯本为一体……本就是承继的是闻祈半身修为与本源烙印,若强行将灵珠剥离引青灯……”玄宸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注定的结局,又像是在做最后的规劝,他抬手,指尖拂过承影剑锋上凝结的霜花,“你可知……会引发何等灾劫?” “灾劫?!”弄云发出一声尖锐到破音的嗤笑,眼中是彻底的疯狂与绝望,“再大的灾劫,也总好过让他永生永世承受那炼魂噬骨的煎熬!总好过看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神祇,用他的牺牲粉饰太平,继续安享这沾满血腥的尊荣!” 话音未落,弄云猛地一咬舌尖! 一团蕴含着浓郁本源精气的血雾,自她口中喷薄而出,尽数喷洒在寒光凛冽的承影剑身之上,那血雾接触到剑体,并未散开,反而如同活物般迅速渗透、蔓延,剑身上的冰裂纹路瞬间被染成刺目的猩红! “嗡——!” 玄宸袖中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分身诀应声彻底碎裂!一股阴冷、狂暴、带着毁灭气息的能量波动以弄云为中心轰然爆发。 “你要做什么?!”玄宸的本尊瞬移至此,他脸色剧变,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惊骇,那是预见到毁灭性结局的恐惧。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源自天道法则的恐怖压力骤然降临,如同无形的枷锁勒紧他的神魂,警告他不得干预,必须维持“秩序”。 “《太虚古卷》最末残篇所记载的正是轮回禁术,”弄云染血的唇角向上弯起,她的声音不大,却足以穿透震耳欲聋的雨声,“以同源凤凰血脉为引,佐以上古神祇心头精血为祭,可强行撕裂天道壁垒,开启……往生轮回之道。” “师尊穷尽一生所愿,不就是这人间海晏河清,盛世太平吗?如今,这太平有了,可公道呢?仁义呢?那些虚伪的尊位荣耀,我都不要了!统统不要了!”弄云的声音陡然拔高,眼中是倾尽四海之水也无法浇灭的执念,“我只要他活着活过来,哪怕只有一世凡尘,我只要他活着!” “轰隆——!!!” 一道惨白的、撕裂苍穹的惊雷悍然劈落,刺目的电光瞬间照亮了天地,也照亮了弄云眉间那道被雨水冲刷得格外清晰的赤红印记。借着这刹那的光明,玄宸帝君那双洞悉三界万物的神目,终于看清了那印记的真相——那并非什么天雷刑罚的痕迹!那分明是半枚残缺的、燃烧着微弱金焰的古老凤羽纹路。 这纹路与气息分明是闻祈的本命法器——“焚天”的核心图腾。 “你……”玄宸的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一个荒诞绝伦却又是唯一解释的念头,让他通体生寒,“你竟找到他剩下的灵珠……强行融入了自己的神魂本源?!” “是又如何。”弄云眼中闪过一丝快意,更多的却是玉石俱焚的疯狂。她伸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轻轻点向那盏在风雨中青焰狂舞的引青灯芯。就在她指尖触及灯焰的刹那,那原本炽烈燃烧的青焰如同被投入了滚油的沸水,猛地向内一缩,随即轰然爆开!一圈肉眼可见的青色光波瞬间横扫而出!亭台震动,雨水倒卷! 在这毁灭性的青光中心,一道虚影,缓缓自跳动的火焰中凝聚、浮现。 月白的广袖流云袍,清雅如莲,不染尘埃。墨发以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绾就,几缕碎发垂落额前。眉间一点朱砂,艳若雪地寒梅,衬得那张脸愈发清绝出尘。只是那双曾倒映着星河璀璨、蕴藏着洞悉世情智慧的眼眸,此刻却空濛一片,茫然地“望”着前方,仿佛隔着万古的迷雾,再也无法看清这尘世的模样。 “闻祈……”玄宸失声低唤,所有的威仪与冷静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他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想要触碰那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虚影。 然而,他的指尖尚未触及,那凝聚的虚影便如水中泡影,在他指端倏然溃散,化作点点流萤般的金色光尘,被狂乱的雨打风吹去,转瞬消逝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更加刻骨的绝望与空洞。 “哈哈哈哈……”弄云的笑声混着不断涌出的血沫,从她破裂的唇角溢出,带着一种残忍的快意和极致的悲凉,“帝君……您现在可看明白了?这引青灯里……从来就没有什么承载力量的‘灵珠’!有的……只是师尊……被归墟业火日夜焚烧三百年后……仅存的一缕……将散未散的残魂啊!你们用他的魂……点燃了这盏灯,去完成你们的道!” 真相狠狠刺入玄宸的心脏。三百年来,他自诩守护着挚友最后的力量,却原来,他一直守护的,是挚友正在被缓慢凌迟、即将彻底湮灭的残魂。 “呃啊——!” 一股无法遏制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暴戾与悔恨,如同沉睡万载的凶兽,在玄宸帝君的胸腔中轰然苏醒,他周身仙力彻底失控,浩瀚无匹的极寒霜气如同决堤的洪流。 以他为中心,恐怖的寒潮席卷而出!倾盆而落的暴雨,在触及亭檐、石阶、甚至飘落的树叶的瞬间,竟诡异地凝滞在空中,化作无数细小的冰晶!紧接着,冰晶迅速蔓延、连接、冻结!方圆十丈之内,尽数被覆盖上一层闪烁着幽蓝光泽的坚冰,凛冽的寒气让空气都为之冻结,形成一片绝对死寂的冰雪绝域。 “结阵!快结阵!”亭外远远侍立的天兵天将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吓得魂飞魄散,慌忙催动仙力,结成防御光幕抵御那致命的寒潮侵袭。 然而,身处寒潮风暴最中心的弄云,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举动——她非但没有后退躲避,反而向前踏出了一步,任由那些被寒气催生的无形冰刃,割破她湿透的衣衫,在她裸露的肌肤上划开一道道细密的血口。鲜血渗出,瞬间又被冻结成赤红的冰珠。 “三百年前……不周山下……”弄云的声音在极寒中变得断续而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玄宸耳中。她长长的睫毛上迅速凝结出细小的冰霜,视野开始模糊,记忆却愈发清晰,“帝君……您也是这般……踏着漫天风雪而来……那时……您抱着师尊……残破不堪的仙躯……您看着九霄云外依旧祥光瑞霭的凌霄殿……说……‘天地为局,众生……皆是弃子,你我…亦在其中。’” 那日的景象,再次无比清晰地浮现于玄宸眼前:不周山断崖,罡风如刀。闻祈的真身——那只曾傲视九天、翎羽璀璨如朝霞流金的太古凤凰,在交织着业火与天罚神雷中,发出最后一声穿云裂石的悲鸣,华丽的翎羽如同燃烧殆尽的纸灰,寸寸剥离,化作漫天飘散的金色光点。而在九霄之上,那象征着天庭至高权威的观星台,仙乐缥缈,霓裳羽衣的仙子们依旧在翩翩起舞,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仿佛穿透了时空的阻隔,清晰地回荡在这片葬送了忠魂的焦土之上。 “今日……”弄云的声音陡然变得坚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我便要做那个……掀翻这腐朽棋局的人!” 话音未落,她猛地抬起那只未被锁链束缚的手,玉镯中的禁制蜂拥而出,如同最残忍的刀刃,瞬间割开了她腕间跳动的脉搏,鲜血如同压抑了千年的地底熔岩,狂喷而出。 此刻,这股寂灭的气息,裹挟着一团温暖而蓬勃的、如同初生朝阳般的光芒——那是融入弄云神魂深处的“灵珠”,是闻祈最后残魂所化的本源之光与寂灭之气交融,形成一道难以名状的光柱,以无可阻挡之势,悍然冲破了漫天冰晶与厚重雨云,直射九霄。 比之前所有雷鸣加起来还要恐怖万倍的巨响,骤然撕裂了天地,苍穹之上,厚重的铅云被那直冲霄汉的青色光柱彻底撕裂贯穿,一道横亘天际的空间裂缝,在无尽青光与暴走的能量乱流中显现。 那是逆乱阴阳、强行开启的往生轮回道! 弄云的身影如同断线的风筝,向着那深不见底、散发着混乱吸力的巨大裂缝急速坠落。就在她即将被裂缝彻底吞噬的瞬间,玄宸帝君强忍着神魂灼痛,看清了她用尽最后力气,死死护在胸前的物什——是一枚鸽卵大小、通体浑圆、表面却布满蛛网般裂痕的灵珠。此刻,珠子正散发着柔和而坚韧的光芒,珠心深处,一点如血般的凤凰精魄如同心脏般微弱搏动。 “师尊……”弄云坠向无底深渊的最后刹那,似乎用尽了灵魂的力量,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带着无尽的眷恋和解脱,“弟子……尽义……” 声音消散在狂暴的能量乱流中。 玄宸孤身一人,怔怔地立在那片被冰雪覆盖,又被能量风暴摧残得面目全非的轮回道边缘。他看着那枚承载着闻祈最后残魂与弄云全部执念的灵珠光芒,在幽暗混乱的裂缝深处,如同风中的烛火,越来越微弱,最终彻底隐没于无尽的黑暗与混乱的时空乱流之中。 一股巨大的、迟来的悲恸与空虚,瞬间将他淹没。他忽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在玉府判府殿那堆积如山的命簿旁,闻祈一边批阅着凡人的生死祸福,一边曾用他那特有的、带着一丝疏离又隐含悲悯的语气说过:“玄宸,你信不信?因果轮回,最是公允。今日种因者,他日必自食其果。天道……从不饶人。” 冰冷的寒雨,不知何时,复又淅淅沥沥地落下,敲打在冻结的冰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雨水顺着玄宸帝君冰冷的玄色鹤氅滑落,打湿了他玉冠下的鬓角,也模糊了他眼中那从未示于人前的、深不见底的痛楚。 他静静地站在雨里,站在废墟般的亭台旁,站在那象征着仙界至高权力却也亲手葬送了挚友与后辈的云阶之上。 寒雨复又落下,却再无人,会为他撑起那一方小小的、隔绝风雨的晴空。 …… 弄云引爆自身仙元与闻祈残魂本源,以禁忌之术强行开启轮回通道,其代价是毁灭性的。那冲天而起的青色光柱不仅吞噬了她自己,更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引发了波及整个仙界的恐怖涟漪。 首先被撼动的,便是维系仙界存在的根基——“天维之柱”。那由上古众神合力铸造、支撑着三十三重天界的神柱,在闻祈源自古神血脉与归墟寂灭之气的双重冲击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无数细密的裂纹自柱体蔓延开来,瑰丽的天河之水自裂缝中倒灌而出,冲刷着雕梁画栋的仙宫玉宇。仙灵之气开始紊乱、逸散。 紧接着,便是那象征天君权柄与天道秩序的“凌霄殿”。殿顶镶嵌的“周天星辰图”骤然黯淡,代表“紫微帝星”的位置更是轰然炸裂,化作点点金光洒落于向下界山河。端坐于九龙宝座之上、正醉心于欣赏新编霓裳羽衣舞的天君,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惊得面无人色,仓惶间被倒塌的盘龙金柱压住,虽未殒命,却已是仙根重创,威严扫地。 而最大的灾难,源于弄云最后投向轮回道的那枚灵珠。当这枚珠子在轮回通道深处彻底释放时,引发的是一场席卷整个上层仙界的空间风暴。 风暴所过之处,仙宫崩塌,神山倾颓。无数仙禽瑞兽哀鸣着化为齑粉,来不及逃离的低阶仙官天兵瞬间魂飞魄散。往日祥云缭绕、仙乐缥缈的三十三重天界,顷刻间化作一片充斥着能量乱流、空间碎片和死亡哀嚎的废墟地狱。那些曾经高高在上、视凡尘如蝼蚁的仙神们,第一次感受到了凡人的恐惧与绝望。 玄宸帝君凭借深厚修为,在风暴边缘勉强稳住了身形。他玄衣染尘,玉冠歪斜,望着眼前这片如同末日般的景象,感受着天地间那因“天维之柱”受损而变得稀薄、混乱、甚至开始排斥仙体的灵气,一个清晰的认知刺入他的神魂: 仙界……完了。 弄云以最惨烈的方式,兑现了她掀翻棋局的誓言。从此,支撑修士飞升的“天梯”断绝,维系仙界存在的法则崩坏。引青灯彻底熄灭,化作凡铁沉入下界某座城外的河水深处。修真界再无法感应到“上界”的存在,所谓的“问鼎”、“飞升”,成了古籍中一个遥不可及的传说。修士们追求长生的终极目标,被硬生生斩断,修真界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与动荡。 …… 昆仑虚,万山之祖脉,灵气之源薮。 三年后。 一场百年罕见的瑞雪覆盖了连绵起伏的昆仑山脉。琼楼玉宇般的掌门大殿“玉虚宫”内,却是暖意融融,檀香袅袅。昆仑虚当代掌门云翊天,此刻却毫无一派宗师的气度,正搓着手,焦急地在暖阁外踱步,时不时探头看向紧闭的房门。阁内,隐隐传来女子压抑的痛呼与稳婆温和的安抚声。 云翊天的道侣,昆仑虚最年轻的长老——清璇真人,正在经历生产之苦。 “哇——!” 一声嘹亮而充满生机的婴儿啼哭,如同破晓的曙光,骤然划破了殿内的紧张与焦灼。 “生了!生了!恭喜掌门!是龙凤呈祥!天佑昆仑啊!”稳婆的声音充满了激动。 云翊天再也按捺不住,在得到允许后疾步走入暖阁。室内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与温暖的馨香。他的道侣清璇真人,虽然脸色苍白,疲惫不堪,却难掩初为人母的温柔光辉,正倚在软枕上,爱怜地看着被包裹在柔软襁褓中的两个孩子。 云翊天小心翼翼地靠近,先是看向后出生的女儿。小家伙闭着眼,小脸还皱巴巴的,却已能看出眉眼的清秀。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小小的、紧握的右拳掌心,竟天生有一粒殷红如血的朱砂痣,如同一点凝固的火焰,又似一滴未干的血泪。 “这孩子……”云翊天心中莫名一动,指尖轻轻拂过那粒朱砂痣,一股难以言喻的亲近与暖意涌上心头。 接着,他看向被放在清璇真人身边的大儿子。男婴似乎比妹妹安静些,此刻正微微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他的额头光洁饱满,然而在眉心偏上的位置,却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淡淡的、形如半片残羽的浅金色胎记。那胎记在暖阁柔和的灯光下,流转着一丝若有若无、极其微弱却纯净无比的金色光晕。 云翊天凝视着儿子眉间的胎记,又看了看女儿掌心的朱砂痣,心中隐隐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这两个孩子的到来,承载着某种古老而沉重的因果。他想起三年前那场波及整个修真界的恐怖天变——天穹开裂,星辰陨落,仙灵之气紊乱,飞升之路断绝……一切都始于一场无人能解的惊天剧变。 “天机渺渺,因果轮回……”云翊天轻叹一声,将心中那丝莫名的悸动压下。无论如何,这是他的儿女,是昆仑虚未来的希望。他伸出手,一手一个,无比珍重地、小心翼翼地,将这对在冰雪初融时降临人间的龙凤胎,轻轻抱入怀中。 窗外,昆仑的雪还在下,纷纷扬扬,掩盖了旧日的伤痕,也孕育着新的生机。而在遥远得无法追溯的时空彼岸,一片死寂的仙界废墟深处,一块被烧焦的、属于“刹那雪昙”的残破花瓣,在冰冷的罡风中,微微颤动了一下,最终归于永恒的沉寂。 第2章 雪霁剑鸣 风雪初霁,万仞昆仑尽覆银霜。流云如絮,半掩雪峰之巅,群峦于飘渺间若隐若现。 燕弦歌踏碎了琼玉阶前最后一寸凝实的积雪,就在他靴底落定的刹那,檐角一枚小巧的鎏金铃铛仿佛被无形的指尖拨动,忽地泠泠一响。清越的铃声穿透薄雾,打破了山巅的岑寂,余韵悠长,直入云霄。 他驻足仰首。玄色鹤氅以金银绣制飞羽纹路,于朔风中猎猎鼓荡,似欲化鹤凌霄。刺骨寒意撩动墨发衣袂,却未能撼动其渊渟岳峙的身姿。腰间古剑沉敛,唯系一枚赤玉朱雀剑穗,随步履轻晃,与玄铁剑鞘相击,发出清越“叮”声,在空寂雪域荡开涟漪,竟与檐角金铃遥相和鸣。 云雾深处,巍峨的昆仑虚宫阙轮廓模糊,琉璃瓦顶的飞檐翘角在流云与雪光的映衬下,流转着一种不属于人间的、七彩琉璃般的霞光。 “燕世子,”引路的那位昆仑虚弟子往掌心呵出一团白气,“试剑大会已开三阵,群英皆聚洗剑池。您来得恰是时候。”又见他凝望异象,目露隐傲,含笑解释,“此乃西王母以补天石炼就的护山霞阵,百年轮回之际,有缘人或可窥见前世因果残影。” “因果?”燕弦歌缓缓收目。温润玉质的面容被一双斜飞凤眸割裂,淬出三分凌厉。薄唇噙着玩味笑意,风寒未愈的嗓音裹着沙哑:“窥前尘,证业果……倒是有趣。” 话音方落,落雁峰顶骤起洪钟巨震! “嗡——!” 钟鸣裹挟威压裂空而至,震得山峦微颤。峰顶万载积雪轰然倾泻,如银龙俯冲深渊。 燕弦歌瞳孔骤缩。 千仞绝壁间,一道白影正踏罡风飞渡寒铁索桥。云纹广袖翻卷如雪浪,面上轻纱缀满冰晶,在朝晖中迸溅出星河碎芒,惊险与绝美在此刻浑然天成。 “那是……”燕弦歌目光如被无形丝线牵引。 “正是我们二小姐云姝,”弟子压低嗓音,混杂无奈与告诫,“性子最是跳脱不羁。去岁除夕,曾盗捆仙索缚了武庚君座下青鸾,私闯上古遗迹盗饮琼浆……”余悸未消的善意提醒消散在风中。 燕弦歌心神尽被那惊鸿摄去。 电光石火间,“少女”凌空折腰险避剑罡,腰间银铃却与剑穗倏忽缠绕! “叮铃——!” 清越铃响刺破肃杀。 就在这一刹,燕弦歌的视线穿透纷乱剑影——风拂开发丝,轻纱难掩的雪白额间,赫然烙着一抹淡金凤翼印记。圣洁,夺目,裹挟着劈开轮回的宿命感,狠狠撞入他眼底。 洗剑台上,假作云姝的云珩,轻纱后已沁满细密冷汗。寒风掠过,刺骨冰凉,却压不住灵脉枯竭的灼痛与如履薄冰的惶然。 指尖无意识摩挲腰间羊脂玉佩。温凉触感溯脉而上,昨夜情境复现眼前—— 瑶池月影碎于雕窗。云姝如狡狐紧攥他袖角,杏眸水光潋滟,满是狡黠。 “阿兄~我的好阿兄~你就再替我一次嘛!就这一次!求你了!”她一边撒娇,一边故意晃动手腕上那串精巧的鎏金铃铛手串,倒影搅碎了满池倒映的星辉,将静谧的夜揉碎成一片跃动不安的光斑,“师尊新教的‘九转莲华诀’我还没完全参透呢,心法运转总差那么一口气!明天要是输给了华山派那个鼻孔朝天的家伙,爹爹肯定又要罚我抄三百遍《上清经》了!阿兄你忍心看你最可爱的妹妹手抄断掉吗?”她瘪着嘴,做出泫然欲泣的模样。 云珩向来拿这个古灵精怪的妹妹毫无办法。无奈轻叹如雪落寒潭,湮灭风中。 云珩凝神锁敌。“霜痕”剑锋青芒暴涨,森寒剑气凝霜结雾,墨玉台面顷刻覆上白霭,刺骨寒意却不及心头所悬—— 临行前,静室内沉水香氤氲。师尊玉衡君掌心抚过他发顶,温声警告:“易容丹效仅半时辰。时辰一至,形溃气乱,万勿迟延。” 半个时辰,须臾必决! “铮——!” 一声尖锐刺耳的剑鸣骤然撕裂空气!华山弟子“霜痕”剑上凝聚的寒霜剑气已然蓄满,化作一道匹练般的冰蓝色寒光,带着冻结万物的凛冽杀意,破空直刺云珩面门,剑气所过之处,空气都发出细微的冰裂之声。 云珩足尖轻点,月白衣袂如流云舒卷。一式专为妹妹所创的“流云回雪”,轨迹虽存曼妙风姿,内里却被他悄然灌注本命剑意——飘逸之下暗藏斩海断岳的凛冽锋芒。 剑光擦鬓而过,断青丝数缕。交错刹那,云珩余光如电,猝然穿过漫天雪幕,钉在看台朱漆柱旁—— 玄衣墨氅的身影斜倚柱侧,宛若雪中孤竹。修长指间闲闲把玩新折红梅,赤色映玄衣,惊心夺目。最令人脊生寒意的,是那双眼!凤眸穿透纷扰战局,带着洞悉万物的玩味与探究,如附骨之疽,死死咬定他周身气运。 目光如有实质,烫得云珩眉尖微蹙。心绪一岔,剑势回收时终露毫厘滞涩。 擂台东侧,依着陡峭山壁而建的观云阁,是整个落雁峰视野最佳之处。暖阁内熏香袅袅,隔绝了外界的严寒。 真正的昆仑虚二小姐云姝,此刻正毫无形象地半趴在铺着雪白狐裘的宽大窗台上,一双灵动的杏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下方擂台上那道月白色的身影。看到兄长那招“流云回雪”险险避过华山弟子的杀招,她紧张地攥紧了小拳头,指节都有些发白。 “哎呀!”当看到云珩因那一瞬分神而导致剑势回收略显急促时,云姝忍不住轻呼出声,小巧的鼻尖几乎要贴到冰冷的琉璃窗上。她猛地从高台上跳下,火红色的狐裘随着动作划出一道亮丽的弧线,领口镶嵌的玄狐毛柔软地蹭过旁边人的颈侧——正是她那位正襟危坐、面无表情的兄长分身。 少女纤细的指尖还残留着偷吃蜜饯时沾染的桂花蜜甜香,她却努力板起小脸,学着父亲平日训诫弟子的模样,故作老成地摇着头,对着阁楼内唯一的听众点评道:“剑势收得太急啦!最后那招‘雪落无痕’,若是用我的璇玑剑诀配合‘踏雪无痕’的身法,至少能省下三成灵力呢!阿兄真是的,明明知道易容丹消耗大,还不速战速决……”语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惋惜。 两声沉稳而富有韵律的轻叩声响起,打断了云姝的点评。昆仑虚宗主云翊天,一身深青色绣银龙纹的宗主常服,气度威严沉凝。他并未回头,只是用食指轻轻叩击着寒铁铸造的坚固窗棂,竟震得檐角悬挂的一串尖锐冰凌“咔嚓”断裂,坠落深渊。 云翊天深邃的目光落在擂台上那个“女儿”刻意模仿、却终究掩不住骨子里那份清冷疏离的步态上,唇角勾起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那笑意中带着洞悉一切的玩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易容丹的时效,将尽了。”他的声音低沉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你兄长能撑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全凭一股韧劲在支撑。” 他顿了顿,终于侧过脸,看向身边撅着嘴,一脸“我错了但我不服”的小女儿,眼底的笑意加深了些许,语气却带着一丝揶揄:“再者,若非你贪玩冒进,修为不济,为了在台上不露馅,他何须如此刻意地模仿你那蹩脚的、花架子似的璇玑剑诀?何必做这般……委屈自己的表演?”言下之意,若非为了掩盖妹妹那半桶水的修为和跳脱的剑路,以云珩本身的实力和剑意,根本不必打得如此束手束脚,耗费心神。 “哎呀!爹!”被戳中痛处的云姝顿时双颊绯红,羞恼地跺了两下脚,火狐裘上的绒毛都跟着颤了几颤。她抱着手臂,气鼓鼓地将脸扭向一边,只留给父亲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显然是被父亲精准的“吐槽”给噎住了。 云翊天看着小女儿这副娇憨赌气的模样,威严的脸上终于露出一抹真实的笑意,带着几分无奈和宠溺,“胜负将分,”他慢悠悠道,“真舍得不看你兄长力挽狂澜的英姿?” 云姝耳尖一动,倏然转身扑回窗边,小声咕哝:“……自然要看的!” 台上胜负已定。 “霜痕”剑脱手飞出,斜插在墨玉台边缘,兀自嗡鸣不止。那弟子脸色煞白,拱手认输。 云珩暗暗松了口气,体内灵力几近枯竭,易容丹带来的幻化之力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骨骼深处传来细微的胀痛,那是药力反噬的前兆。他不敢耽搁,强撑着最后一丝从容,对着四方观战席微微颔首示意,随即身形一晃,如一道轻烟般迅速掠下擂台,身形化烟遁入梅林深处。 寻了一处被厚厚积雪覆盖、红梅开得最盛的角落,云珩背靠着一株虬结的老梅树,才敢微微喘息。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却也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他抬手,指尖有些微颤地解开系在脑后的银丝面纱的结扣。 轻纱委地,真容毕现。与云姝七分相似的眉眼,却洗尽娇憨,如昆仑雪魄雕琢而成。尤其那双眸子,清澈之下沉着万载玄冰般的寂然。 目光掠过灵力透支后苍白的指节。顶替的无奈、强饰的疲惫、玄衣人穿透性的注视……诸般心绪翻涌。他闭目轻叹,指尖抚上腰间凉玉定神。 “阿兄!”云姝裹着红云疾冲而来,碧玉簪斜坠,几缕青丝黏着蜜渍贴在颊边,劫后余生般抱住他手臂,“吓死我啦!” 云珩看着妹妹这副模样,眼底最后一丝清冷也化作了无奈。他抬起手,动作自然而轻柔,以指为梳,替她将那些凌乱的发丝细细理顺,指尖不经意间掠过她温热的耳廓。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温和:“嘴角都是蜜,怎的又贪吃金莲,若是导致灵力紊乱,经脉灼痛,该怎么办?” “阿兄最好了嘛,定会为姝儿疏通脉络的!”云姝晃着他手臂,忽地眼眸晶亮,“对了!方才见个玄衣人,俊得不像话!尤其那双眼,看人时像要把人魂魄吸走似的……”她正比划着—— “锵——!” 一道清越凤唳般的剑鸣裂空而起!声浪如潮,瞬间吞没所有杂音。 梅雪纷飞处,玄衣身影执剑而立。未出鞘的古剑在雪光中吞吐幽芒,腕间赤玉朱雀剑穗流光氤氲,竟压得满树红梅黯然失色。 燕弦歌的目光穿透簌簌花雪,如寒铁锁链缚住十步外的云珩。视线刮过他易容丹消退后棱角分明的侧脸,最终钉入那双惊愕的眼底。 喉结无声滑动。 “永安侯府,燕弦歌。”低哑嗓音碾过寂静,每个字都似重锤擂在云珩灵台之上。薄唇勾起猎食者的弧度: “请云姑娘……赐教。” “云姑娘”三字,裹着淬毒的玩味,狠狠扎进云珩耳中。 心口如遭赤玉剑穗洞穿!指尖银纱滑落雪泥。寒意自踵窜顶——此刻灵脉枯涸,丹药反噬如万蚁噬脉,正是最凶险的关头! 更令他毛骨悚然的,是对方眼中翻涌的并非战意,而是深渊般的探究与……一种近乎焚毁理智的掠夺欲!那目光似能剥开皮囊,直刺他灵源深处某道不设防的门户。 “世子慎言!” 火红身影如离弦之箭,骤然横亘于云珩身前,将他牢牢护在羽翼之下。云姝杏眸圆睁,怒火几乎化为实质,指尖捏着的银铃串因她急促的动作疯狂震颤,发出一连串刺耳欲裂的“叮叮当当”清鸣,音波带着显而易见的警告煞气,狠狠撞向那玄衣身影:“试剑胜者,三日免战!此乃昆仑开山祖师亲定的铁律!”她声音拔得极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娇叱,试图以声势压人,“想挑战我阿兄?三日后请早!” 燕弦歌眸底那簇因猎物挣扎而燃起的暗火,在捕捉到云珩肩线痉挛的刹那,几欲焚天。然而,云姝那句突兀刺耳的“阿兄”,却如同一瓢混着碎冰的雪水,兜头浇下,瞬间冷却了他眼底的炽热,只余下一种洞穿迷雾后的、近乎漠然的了然。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那如附骨之疽的凝视。目光不再如利剑般刺穿云珩,而是带着一种重新审视、重新丈量的意味,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掠夺,而是混杂了意外、玩味,以及一丝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兴奋。 视线不再停留于云珩因惊惧而微微收缩的眼眸,顺着他因紧张而绷紧的颈线缓缓下移,最终,若有似无地扫过他喉间那处因易容丹效力彻底消散而再无遮掩的、属于男子的、极其细微却不容错辨的凸起。 随即,燕弦歌唇角那抹几近残酷的兴奋弧度倏然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恍然的,极其浮于表面的微笑。他微微颔首,姿态依旧优雅矜贵,仿佛刚才那咄咄逼人的压迫感从未存在。 “呵……”极其轻的低笑逸出唇畔,带着冰凌相击般的清冷质感,瞬间冻结了梅林中呼啸的风雪。 “原来是……少宗主。”他刻意放缓了语速,字字清晰,如同玉磬敲击在冰面上,“失礼了。”玄色的广袖随意一拂,带起细微的气流,卷落几片近旁枝头的红梅花瓣。 他的目光再次抬起,精准地落回云珩那张因身份暴露和灵力枯竭而愈发苍白、却强自维持镇定的脸上。那眼神深处,玩味之意更浓,如同猫爪拨弄着掌心无处可逃的蝶翼。 “我原以为……”他故意拖长了尾音,视线在云珩身上那件尚未换下的、属于云姝的月白广袖流仙裙上意味深长地转了一圈,最终落回那双清冽却难掩愤怒的眼眸,“是二小姐芳驾在此。” “多有得罪。”最后四个字,他说得轻飘飘,毫无诚意,甚至带着一丝戏谑的嘲弄。那姿态,哪里是赔罪?分明是胜利者居高临下的宣告——他已看穿一切伪装,洞悉了这场替身戏码的全部真相。 云珩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烧得他耳根滚烫,又在瞬间褪尽,只余下彻骨的冰凉和无处遁形的难堪。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燕弦歌那视线扫过自己喉结时带来的、如同被冰冷蛇信舔舐般的战栗!他下意识地想抬手遮掩,指尖却僵硬得如同冻住。 “啊!”云姝更是惊呼出声,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大眼睛里满是闯下大祸的懊悔和惊慌,她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了云珩冰凉的手腕,仿佛这样就能将方才失言的错误抹去。 燕弦歌将这对兄妹的反应尽收眼底,唇边那抹浮于表面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许,却依旧不达眼底。他不再多言,只是最后深深地、如同烙印般看了云珩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无论你是“云姑娘”还是“少宗主”,都改变不了什么。 随即,玄氅翻涌,他转身,只留下那句早已刻入云珩骨髓的邀约,在风雪中幽幽回荡: “既是约定,燕某应当守规,” “三日后,碎玉台——恭候少宗主的大驾。” 这一次,“少宗主”三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重若千钧。 第3章 碎玉 碎玉台,名如其境,绝非人间温玉的雅称,而是昆仑之巅一块被遗忘在时光尽头的,由万载玄冰在亘古罡风无情剥蚀下,崩裂而成的巨大冰原。这里只有无数棱角狰狞的冰棱巨刺,直指灰色的天穹。极致的严寒早已超越了□□的感知极限,凝固了空气本身,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将冰刃强行吸入肺腑,带来刮骨剜心般的剧痛。吐出的白雾瞬间凝成冰晶,又在下一秒被狂暴的狂风撕扯成虚无的齑粉。这里是生命的禁区,唯有死寂与永恒的冰寒作伴。 云珩孤身立于这片冰原的中心。 他褪去了三日前那身属于妹妹云姝的月白流仙裙,换上了一套昆仑虚内门弟子最高规格的素雪银绡窄袖劲装。银线暗绣着细微的云纹,紧贴着他少年人挺拔却略显单薄的身形,勾勒出利落的线条。墨发被一根毫无纹饰的寒玉簪一丝不苟地高高束起,露出了线条明晰的下颌与修长脆弱的颈项。劲装之外,仅罩着一层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素纱罩衣。这罩衣看似脆弱,却在幽暗的冰光下流转着极其微弱却坚韧的月华光泽——此乃师尊玉衡君压箱底的护身灵宝“流光”。它能自发汲取这昆仑绝巅稀薄到近乎于无的月华之力,在体表形成一层无形的、坚韧异常的灵力屏障,是云珩此刻隔绝外界酷寒与灵力侵袭的倚仗。 这身装束单薄得令人心惊。他并非托大,而是别无选择。三日前替云姝强行出战,灵力早已透支至枯竭的边缘,更遭易容丹药力凶悍反噬。此刻,他灵脉深处如同被淬了寒毒的冰针反复搅动,每一次试图凝聚哪怕一丝微弱的灵力,都伴随着钻心蚀骨的剧痛。丹田气海空荡,若非“流光”勉强维系,他恐怕早已被这碎玉台的极寒冻毙。 他在等。等待那个带来巨大压迫感的身影,等待那场避无可避的邀战。 时间在刺骨的寒风中被无限地拉长。每一息都碾压着他紧绷的神经。就在他以为或许那人会因他病弱之躯而爽约的刹那—— “铮——!” 一道清越的剑啸,毫无预兆地撕裂了碎玉台万古的死寂风雪。 声音并非来自远方天际,而是近在咫尺,仿佛就在他耳后三寸之地骤然炸响。 云珩浑身汗毛倒竖,几乎是凭借本能,足下在光滑如镜的冰面猛地一旋,素纱罩衣月华暴涨,流泻的光晕在身后瞬间凝成一面半透明的光盾。 “铛——!” 一点凝聚到极致的赤红锋芒,狠狠钉在光盾之上,瞬时盾面剧烈震荡,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表面瞬间蔓延开蛛网般的细密裂纹。恐怖的力量透过光盾传来,震得云珩整条右臂瞬间麻木,气血翻涌,喉头猛地泛起一股腥甜。 他借着这股巨力,身形如飘絮般疾退数丈,每一步都在坚逾精钢的玄冰上踏出细密的冰裂纹路。猛地抬头,看向袭击的源头。 燕弦歌不知何时已立于他方才所站之地。 依旧是那身玄色鹤氅,墨色深沉,仿佛能吸收周围一切光线。细密的银线鹤羽暗纹在幽蓝冰光的映衬下,流淌着金属般的冷硬光泽。他并未束发,几缕墨色发丝被狂风吹拂,掠过那双此刻毫无笑意、唯有冰冷审视的凤眸。手中那柄古朴长剑已然出鞘,剑身并非凡铁,而是呈现出一种内敛的暗金色泽,其上天然流淌着如同熔岩般的赤红纹路,剑尖所指,空气都因高温而微微扭曲。剑名“焚寂”——灼热、暴烈、焚尽一切。 他并未追击,只是缓缓抬起剑尖,指向数丈外气息微乱的云珩。剑身赤纹明灭,如同沉睡凶兽睁开的嗜血瞳孔。 “少宗主,”燕弦歌开口,声音穿透呼啸的风雪,清晰地砸在云珩耳中,“看来,令妹那套花团锦簇的‘璇玑剑诀’,你这做兄长的……使得实在差强人意。”他刻意将“璇玑剑诀”四字咬得极重,字字如针,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目光却死死钉在云珩苍白如纸、因剧痛和猝然受袭而紧蹙的眉宇间。“还是说,昆仑虚未来的掌舵人,本就精于此道——金蝉脱壳,以他人之姿,掩己身之怯懦?” **裸的嘲弄,将三日前那场替身戏码再次血淋淋地撕开。云珩眼眸深处掠过一丝被刺痛的火苗,但旋即被更深的冷静覆盖。愤怒只会加速灵力的溃散,他双脚微微分开,在冰面上站定一个最利于卸力与瞬间爆发的姿态。念头在脑中如同电光石火般飞转:灵力已濒临枯竭,此刻若再硬拼,无异于以卵击石。 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握着腰间佩剑“无垢”剑柄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根根泛白。无垢剑似感受到主人心绪,在鞘中发出低沉的嗡鸣,剑鞘表面凝结的厚厚冰霜簌簌掉落。他必须冷静,寻找对方剑势中哪怕一丝的破绽。 燕弦歌似乎对云珩眼中那强行压抑的平静感到极度不满。那平静像一层薄冰,覆盖着看不见的深渊,让他无法窥探到猎物真正的恐惧与崩溃。他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彻底沉下,化为一片毫无感情的漠然。 动了! 玄色身影如同融入风雪的一道墨色闪电,瞬间跨越数丈距离,没有繁复的剑招变化,焚寂剑挟裹着铄石流金般的高温当头劈下,剑锋所过之处,连碎玉台万载不化的玄冰都发出“滋滋”的哀鸣,表面瞬间融蚀出焦黑的痕迹,蒸腾起刺鼻的白烟。炽热的剑气尚未及体,云珩便感觉护体的月华光盾如同置身熔炉,飞速变得稀薄滚烫。 已是退无可退。 云珩眼中寒芒暴涨,清叱一声:“凝霜!”一直压抑的灵力毫无保留地灌注于无垢剑身,剑未出鞘,一股沛然的极寒之气已轰然爆发。 “锵——!” 无垢剑终于出鞘剑身如万年玄冰雕琢,通体流转着幽蓝深邃的寒光,甫一出鞘,周遭肆虐的风雪仿佛瞬间凝固。剑锋所指,空气中肉眼可见地凝结出无数细小的冰晶,如同一条咆哮的冰霜巨龙,悍然撞向那焚天煮海的赤红剑罡。 冰与火,两股属性截然相反、力量同样磅礴的剑气,在碎玉台中心轰然对撞。 “轰隆——!!!” 震耳欲聋的巨响以碰撞点为中心,呈环形横扫而出,无数耸立的尖锐冰棱如同脆弱的琉璃般被拦腰斩断,细密的冰晶被卷上高空,又被高温瞬间气化,形成一片弥漫灼热与冰冷交织的雾霭。 云珩如遭重锤轰击,喉头一甜,再也压制不住,“噗”地喷出一口鲜血,点点猩红洒落在身前幽蓝的冰面上,触目惊心。他整个人后背重重撞在一根粗大的断裂冰柱上。冰柱应声碎裂,他滑落在地,罩衣光芒急剧黯淡。无垢剑脱手飞出,斜插在不远处的冰面,兀自嗡鸣颤抖,剑身幽蓝光芒也暗淡了许多。 剧痛席卷全身,灵脉如同被烈火焚烧后又瞬间投入冰窟,冷热交煎,几乎寸寸断裂,视野阵阵发黑,耳边是尖锐的耳鸣和呼啸的风声。 反观燕弦歌,仅仅在能量爆发的中心退了一步,玄色鹤氅被狂风吹得向后猎猎飞扬,露出其下同样玄色的劲装。他持剑的手臂稳如磐石,焚寂剑身赤纹流转,光芒依旧炽盛。只是那双冰冷的凤眸深处,掠过一丝极细微的讶异。他没想到云珩在如此虚弱的状态下,竟还能爆发出如此精纯凛冽的寒冰剑气,其本源之力的品质,远超他的预估。 “呵,”燕弦歌甩了甩手腕,焚寂剑斜指地面,一步步踏着碎裂的冰碴,向倚在冰堆中喘息、嘴角染血的云珩逼近。脚步声在死寂的冰原上清晰可闻,如同催命的鼓点。“少宗主这口至阴至寒的本源真气,倒是精纯得很,难怪……”他故意停顿,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评估,如同在打量一件绝世珍宝,“难怪能替令妹接下那华山小子的霜寒剑气。只是,强弩之末,又能撑到几时?” 燕弦歌俯身,玄影如渊,将云珩彻底笼罩。焚寂剑炽热的剑尖,几乎抵上染血的衣襟,灼息炙烤着皮肤。 “认输,”他声音淬冰,目光如探针般刺入云珩眼底,穿透那层摇摇欲坠的屏障,直抵灵源深处,“或者,让我看看。” 他刻意停顿,焚寂剑纹路明灭,映着那双毫无温度的凤眸。“昆仑少宗主的‘底牌’,是否也如这身‘金蝉脱壳’的本事一般……”目光似毒蛇钻入云珩眼底,直刺灵源深处那隐秘的“炉鼎”核心: “——堪堪入眼?”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咻——!” 一道极其细微、几乎完全被残余灵力乱流和呼啸罡风掩盖的破空锐响,从燕弦歌侧后方,一处被巨大冰棱阴影遮蔽的角落骤然袭来。速度之快,超越了肉眼捕捉的极限,角度之刁钻,毒辣地直取燕弦歌持剑的右腕脉门。那并非实体暗器,而是一缕凝练到极致、细若发丝的灵力丝线。其源头,赫然是云珩之前喷溅在冰面上的那滩尚未完全冻结的鲜血,鲜血中蕴含着他最后一丝精纯的冰魄灵力,此刻被某种秘法悄然激发。 燕弦歌的瞳孔骤然收缩,焚寂剑几乎是在他意念之前便已本能地做出反应,暗金剑身赤纹爆闪,灼热剑气狂涌,反手一记凌厉无比的上撩。 赤红剑罡与那缕寒冰灵力丝线凌空碰撞,发出刺耳的撕裂声。灵力丝线瞬间被焚寂剑霸道的高温焚毁大半,但残余的一丝极寒之力依旧如同跗骨之蛆,顺着剑身传递,让燕弦歌持剑的右腕微微一麻,动作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凝滞。 这凝滞,只有一瞬。但对于云珩而言,这一瞬,是绝境中唯一的生机。 “缚!” 一声低沉的敕令从云珩染血的唇间迸出。 只见那冰面上云珩的鲜血,如同拥有了生命。更多的闪烁着幽蓝寒光的灵力丝线,以惊人的速度从血泊中疯狂窜出。它们并非攻击,而是以燕弦歌的脚踝、小腿为起点,如同拥有灵性的活物,沿着他的玄色劲装急速蜿蜒攀爬、收紧。瞬间便将他下半身牢牢束缚。丝线上蕴含的冰魄寒气疯狂侵蚀,试图冻结他的灵气运转。 而云珩,在发出敕令的同时,早已不顾灵脉寸断般的剧痛,强行榨取神魂中最后一丝力量,跌跌撞撞地挣扎起身。嘴角不断溢出鲜血,身体因极度的痛苦和透支而微微痉挛颤抖。他微微歪着头,用一种混合着巨大痛楚、强烈不解的目光,看着被寒冰血线暂时困住,眼中第一次露出真正惊愕的燕弦歌。 “咳…咳咳…”云珩又咳出两口血,声音嘶哑破碎,却清晰地穿透风雪,“世子殿下,我实在不解…咳…我们应是素昧平生。初次相见何至于要对云某下此死手?”他一边说,一边艰难地、一步一步地挪向被束缚的燕弦歌。随着他的靠近,那些束缚着燕弦歌的寒冰血线仿佛得到了指令,其中一根最为纤细、却闪烁着诡异红芒的丝线,如同灵蛇般猛地窜起,精准而狠辣地缠绕上了燕弦歌修长的脖颈。 “呃!”燕弦歌喉间一紧,那丝线瞬间勒入皮肉!一丝滚烫的血珠立刻从被割破的皮肤中渗出,顺着丝线滑落。 云珩已走到他面前,近在咫尺。他看着那滴蕴含着强大生命精元与奇异火灵之力的血珠,眸底深处,闪过一丝本能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渴望。那是他枯竭的圣体对磅礴生命力的本能吸引,更是他那特殊体质对强大精血的隐秘渴求。 他轻轻接住了那滴将落未落的血珠。指尖传来滚烫的触感,仿佛握着一滴熔化的赤金。 然后,在燕弦歌震惊、愤怒、甚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云珩将那滴蕴含着燕弦歌生命精元的血珠,涂抹在了自己苍白干裂的唇瓣上。 舌尖,轻轻舔舐。 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沉寂万载的火山轰然爆发的磅礴力量,瞬间从唇齿间涌入。那力量炽热、精纯、狂暴,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生机。它无视了云珩濒临崩溃的灵脉阻隔,如同久旱逢甘霖般,疯狂地涌入他枯涸龟裂的丹田气海。 他那惨白的脸颊瞬间浮起一抹健康的红润,枯竭的丹田如同干涸的河床被汹涌的洪流瞬间填满、冲刷,那被焚寂剑气灼伤的痛苦,竟在这股炽热精血的滋养下,被奇迹般地压制了下去。一种久违的、甚至超越了他自身全盛时期的力量感,充斥了他的四肢百骸。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燕弦歌的瞳孔剧烈收缩,心中的惊愕瞬间被滔天的怒火和一种被亵渎的耻辱感所取代。他低吼一声,体内沉寂的力量开始疯狂涌动,束缚着他的血线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焚寂剑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赤芒暴涨,眼看就要挣脱束缚,将眼前这亵渎他精血的“炉鼎”彻底焚为灰烬! 然而,云珩动了。 就在燕弦歌力量爆发的临界点,云珩用沾着两人鲜血的手指,在自己心口、眉心、丹田三处要害连点数下。一个极其古老、繁复、散发着苍茫气息的血色符文瞬间在他身前凝现。 “以血为引,封。” 血色符文光芒大放,狠狠印向近在咫尺、力量即将喷薄而出的燕弦歌。 这一次,不再是取巧的束缚,而是以自身圣体本源精血为代价,发动的灵力封印。 燕弦歌眼中露出了骇然之色,他能感觉到,这符文蕴含的力量层级,它锁定的不仅仅是他的身体,更是他体内那狂暴运转、试图挣脱的力量核心!一旦被印上,后果不堪设想。 “尔敢!”燕弦歌发出一声暴怒的嘶吼,焚寂剑赤芒瞬间压缩到极致,化作一道撕裂空间的赤红光刃,不顾一切地斩向那飞来的血色符文,同时,他强行逆转体内奔涌的力量,试图避开这致命一击。 “轰——!!!” 第二次更加恐怖的能量爆炸在两人之间爆发,这一次,不再是冰与火的对撞,而是封印之力与毁灭之刃的对决。 刺目的血光与赤芒交织,狂暴的能量乱流将两人同时狠狠掀飞出去! 云珩强行催动秘法,本就油尽灯枯的身体彻底崩坏,眼前彻底陷入黑暗。最后的感觉,是身体砸在冰冷坚硬的玄冰上,彻骨的寒意瞬间将他吞没。 另一边,燕弦歌也被这近距离的恐怖爆炸狠狠震飞。焚寂剑脱手,斜插在远处冰面。他重重摔落在地,玄色劲装多处碎裂,露出底下同样被爆炸冲击撕裂的伤口,嘴角也溢出了一缕鲜血。更严重的是,那血色符文虽然被焚寂剑斩碎了大半,但仍有几道残余的血色能量如同跗骨之蛆般侵入了他的体内,疯狂地侵蚀、封印着他那本就因体质而显得“虚不受补”的强大力量。一种前所未有的虚弱感和禁锢感,让他引以为傲的力量运转变得滞涩无比,他挣扎着想要站起,却牵动了内腑的伤势和体内的封印之力,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鲜血染红了胸前的衣襟。 碎玉台,再次陷入了死寂。只有罡风在破碎的冰原上呜咽,卷起弥漫的血腥与焦糊味。 过了许久,也许是一刻,也许是更久。云珩的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与刺骨的寒冷中艰难地挣扎着,一丝微弱的感知缓缓回归。剧痛,无处不在的剧痛,仿佛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会儿,才聚焦在不远处那个同样倒在地上、剧烈喘息、嘴角染血的玄色身影上。 燕弦歌也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艰难地抬起头。四目相对。那双凤眸中,燃烧的怒火尚未完全熄灭,但更多的,是一种复杂到极点的情绪——惊怒、屈辱、难以置信,甚至还有一丝被对手以如此惨烈方式逼入绝境的挫败。 云珩张了张嘴,喉咙里全是血腥味,声音嘶哑微弱得如同蚊蚋,却带着一种穿透风雪的力量:“为什么?” 燕弦歌剧烈地咳嗽了几声,用手背狠狠擦去嘴角的血迹,眼神中的怒火再次升腾,声音因伤势和愤怒而更加嘶哑低沉:“为什么?呵……”他发出一声充满讽刺意味的冷笑,挣扎着半坐起来,背靠着一块巨大的冰棱碎片,目光如刀,刮过云珩惨不忍睹的身体,最终落在他那双依旧沉静、却带着巨大疑问的眸子上。 “你问我为什么?!”燕弦歌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了太久、终于爆发的悲愤与控诉,“看看你们!看看你们这些高高在上、餐霞饮露的修真者!” 他指着云珩,又仿佛指向云珩身后所代表的整个修真界:“你们拥有移山填海、追星逐月的力量!你们长生久视,视凡人如蝼蚁!可当凡尘战火燎原,饿殍遍野,易子而食的惨剧在人间一次次上演时,你们在哪里?!当瘟疫横行,尸横遍野,十室九空,天地同悲的时候,你们又在哪里?!” 燕弦歌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眼中燃烧着刻骨的恨意,那恨意并非仅仅针对云珩个人,而是针对整个冷漠的修真界,更是针对这操蛋的宿命:“你们只会躲在你们的灵山洞府里,闭关!清修!争夺那虚无缥缈的天材地宝!谈论你们狗屁不通的大道长生!你们可曾低头,哪怕一次,真正看过脚下的凡尘?!看过那些在你们眼中如同草芥、却苦苦挣扎求存的凡人?!” 他猛地捶了一下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牵动伤势,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血沫再次溢出嘴角。他喘息着,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自嘲:“而我?永安侯府的世子?呵……一个空有这身连我自己都厌恶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强大’灵力,却注定活不过弱冠之年的短命鬼!一个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更遑论去救他人的……废物!” 他死死盯着云珩,那目光仿佛要将云珩的灵魂都灼穿:“我恨你们这些冷漠的修真者!我更恨我自己短暂得如同笑话一样的宿命!所以,打败你,昆仑虚的少宗主,这个修真界未来的象征!至少能证明一点——你们引以为傲的力量,你们追求的所谓大道,在真正的苦难与死亡面前,一样苍白无力!一样……毫无意义!”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绝望的宣泄和玉石俱焚的疯狂。吼完之后,他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靠在冰棱上,胸膛剧烈起伏,眼神中的火焰渐渐熄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与灰败。 碎玉台上,只剩下风雪呜咽,和两个重伤垂死之人沉重的喘息。 云珩静静地听着,眼眸中没有愤怒,没有辩解,只有一种深沉的平静。 过了许久,久到燕弦歌以为对方已经昏死过去,云珩才极其艰难地、一字一顿地开口,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 “修真者并非皆是你所见的冷漠之辈……”他每说几个字,都要停下来喘息,鲜血不断从嘴角溢出,“力量……本身,亦是……罪孽……” 他挣扎着,用尽最后的力气,缓缓抬起一只颤抖的手,指向燕弦歌,又仿佛指向他身后那片看不见的、苦难深重的凡尘:“你的恨……你的愤怒……我……看见了……” “但以恨止恨,以杀证道……不过是……坠入……另一重……深渊……” 云珩的目光穿透燕弦歌眼中的绝望,仿佛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你的宿命……非是……天定……” 他深吸一口气,这动作牵动了全身的伤口,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但他依旧坚持着,眼神中爆发出最后一丝明亮而坚定的光芒,那光芒中蕴含着一种近乎神性的悲悯与决断: “我……云珩……以昆仑虚……少宗主之名……恳请……师尊玉衡君……” 他转向虚空中不知何时悄然浮现、正静静注视着这一切、面沉如水的身影——正是感应到碎玉台恐怖能量波动而赶来的玉衡君。 “……收永安侯世子燕弦歌……为徒。” 此言一出,不仅燕弦歌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极度的错愕与难以置信,就连一直面无表情的玉衡君,古井无波的眼底也掠过一丝明显的波动。 云珩不顾两人震惊的目光,继续用尽最后的力气,声音虽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的道不该止于恨与绝望……” “他的命亦不该断于弱冠……” 云珩的目光重新落回燕弦歌那充满震惊与复杂神色的脸上,仿佛穿透了他桀骜不驯的外表,看到了那深藏的灵魂之火。 云珩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眼神也开始涣散,但那份承诺却重若千钧,“我答应你,穷尽毕生,踏遍九幽,寻遍黄泉,也定要找到让你活下去的方法。” 最后一个字落下,云珩眼中最后一丝光芒彻底熄灭,头一歪,彻底失去了意识,倒在冰冷的玄冰之上,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碎玉台上,死一般的寂静。 风雪依旧在呼啸,卷过两个倒在血泊中的身影。 燕弦歌怔怔地看着不远处那个为了替妹妹出战而重伤,为了接他一剑而濒死,最后却以如此惨烈的方式“赢”了他半招,更在生死关头,向他这个一心要置其于死地的敌人伸出援手,甚至替他求来一线生机、许下沉重承诺的……少年。 他眼中翻涌的恨意、愤怒、不甘、绝望……在这一刻,仿佛被这冰原上彻骨的寒风,吹得七零八落。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藤蔓般缠绕上他的心脏,堵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玉衡君的身影无声无息地落在两人之间。他先是看了一眼彻底昏迷、生机如同游丝的云珩,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痛。随即,他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落在了依旧靠在冰棱上、神色复杂变幻、沉默不语的燕弦歌身上。 风雪更大了。碎玉台,这座冰封的冰原,见证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死斗,也见证了一个关乎生死与道途的承诺的开端。燕弦歌的未来,似乎在这一刻,被强行扭转,指向了一个他从未想过的、迷雾重重的方向。而云珩那沉重的承诺,如同烙印,深深打在了这片冰原之上,也打在了两个年轻人的命运轨迹之中。 第4章 同身缚 昆仑虚能于三十三重天倾覆,仙路断绝的浩劫之后,崛起为众仙门魁首,凭的绝非仅是灵山福地、资源丰沛。其根源,深埋于一段被刻意模糊却又无人敢忘的旧史——昆仑开山立派之基,乃是那位曾一剑焚尽天阙、葬送腐朽天庭的司刑真君弄云。 昔年,天君昏聩,视苍生如草芥,仙界沉疴积重难返。是弄云,以无上决绝之姿,引爆仙界根基,令三十三重天污秽神权化作尘埃。那场惊天剧变,不仅埋葬了旧日天庭,更将淤积于九霄的磅礴仙灵之气打散,如甘霖般遍洒人间。枯竭的大地重现生机,濒死的河流再涌清泉,凡尘迎来亘古未有的灵气潮汐。修真界虽失却了飞升的“通天梯”,却也因此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沃土。弄云,这位亲手终结旧神时代的叛者,在无数凡人与低阶修士心中,早已超越了“弑君者”的污名,被悄然奉为“启明圣尊”——为绝望的人间,撕开了第一道黎明的光。 玉衡君,这位昆仑虚地位超然的元婴大能,其道法根基,便曾有幸承蒙过弄云仙尊的零星点拨。虽只是只言片语,却如暗夜明灯,照亮了他漫长道途的迷障。此刻,寒□□深处,氤氲着千年不散的极寒地脉之气,正是玉衡君的道场。在他不惜耗费本源、引动地脉寒髓的全力救治下,云珩那几乎被焚寂剑气撕裂的圣体,终于被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伤势好了七八分。只是丹田深处那道细微的冰裂纹路昭示着根基的动摇。 云珩睁开眼时,洞顶已洒下正午最炽亮的光辉。这个时辰,大部分内门弟子都该在星枢宫聆听长老讲授道法剑诀。他略一思忖,既已误了时辰,便不再前往。体内灵力虽已平复,但经脉间残留的隐痛和丹田那丝若有若无的虚弱感,提醒着他碎玉台一战的惨烈。他起身,换上一身干净的素白弟子常服,将如墨长发简单束起,步履虽缓却稳,径直向宗主云翊天所在的凌霄殿行去。 踏入凌霄殿,一股无形的肃穆与凝重扑面而来。殿内并非空寂,几位峰主长老正围在云翊天的紫檀木大案前,面红耳赤,争论不休。案上堆积如山的玉简、卷宗,昭示着宗门事务的繁杂。云翊天单手撑着额角,眉头紧锁,眼中是难以掩饰的疲惫与不耐。然而,当殿门光影流转,映出云珩清瘦挺拔的身影时,云翊天眼中的阴霾瞬间被驱散,如同拨云见日,焕发出明亮的光彩。 “珩儿!”他朗声唤道,声音中带着真切的喜悦,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他挥了挥手,示意几位还在争执的长老:“此事容后再议,你们先退下吧。” “爹,师叔们。”云珩规矩地上前行礼,声音清越,带着大病初愈后特有的微哑。 长老们虽有不甘,但见少宗主安然康复,又见宗主态度坚决,只得压下话头,纷纷向云珩颔首致意后,鱼贯退出大殿。喧嚣顿止,殿内只剩下父子二人。 云翊天一把将他拉到身侧的紫□□上坐下,目光关切地在他脸上逡巡,仿佛要确认每一分血色都已回归。“感觉如何?玉衡师叔说你这次伤及本源,万不可再逞强!” 云珩微微颔首:“劳爹挂心,已无大碍。师尊手段通玄。”他目光扫过空旷的大殿一侧,那里本该是母亲清璇真人的位置,此刻却空着。“娘……” 云翊天脸上掠过一丝无奈与疼惜,轻叹一声:“你一昏迷,你娘就慌了神,日夜守在你榻前,寸步不离。前些日子,万珍阁突然放出风声,说此次拍卖会上会有一批从上古遗迹中发掘的顶级丹方现世,其中或有能固本培元、修补圣体裂痕的奇方……”他顿了顿,看着儿子平静的眼眸,“她本执意要等你醒来再走,可眼见你气息微弱,迟迟不醒,她怕啊,怕等不到你醒来的那一刻,便再也坐不住了。珩儿,莫要怪她。” 云珩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掩去了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怪?他怎会怪罪?若非为了他这具自出生起便与众不同、需时刻汲取调和阴阳才能维持平衡的“九窍冰魄圣体”,以母亲清璇的天资与勤奋,何至于长年在外奔波,搜罗奇珍异宝、寻觅丹方灵药,耽搁了自身修炼,至今仍困于金丹后期,迟迟无法结婴?这份沉甸甸的母爱,是他心头最温暖的负担,也是最深的愧疚。 “孩儿明白。”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云翊天又细细叮嘱了几句疗伤静养的要点,目光无意间扫过案头一角,那里静静躺着一份以玄色云锦为底、烫金纹路的拜帖,其旁还堆放着一溜打开的紫檀木箱,珠光宝气,琳琅满目——皆是凡尘俗世难得一见的奇珍异宝,珊瑚玛瑙、明珠美玉、锦缎绸罗,堆砌出世俗的极致富贵,却与这清修之地格格不入。 “这是?”云珩的目光也被吸引过去,带着一丝不解。昆仑虚向来清静自持,极少与凡尘权贵有如此厚重的往来。 “永安侯府送来的。”云翊天语气平淡,将那玄色拜帖推至云珩面前,“就在你与那燕世子于碎玉台两败俱伤,双双昏迷之后不久,侯府的人马便抬着这些东西上了山,言辞恳切,是为‘赔罪’,亦是……‘委托’。” 拜帖打开,内里并非寻常客套文书,而是一份以秘银丝线绣就的正式委托书简。云珩凝神细读,字里行间透露出侯府难以言说的隐痛与急迫: “敬启昆仑仙宗掌教真人云翊天座下: 鄙府世子弦歌,降生之日天呈异象,祥云瑞霭,紫气东来。然此子命途多舛,甫一落地,便因身怀至纯灵力,遭邪修觊觎,竟于襁褓之中被强掳而去!此去经年,音讯全无。侯府倾尽全力,遍寻四海,直至月前方将其寻回。然……世子虽侥幸未遭邪修采补炉鼎之厄(盖因其灵力过于精纯霸道,邪修功法难容),却因长年囚禁摧残,根基大损,生机如风中残烛,医者皆言恐难逾弱冠之龄!更令人忧惧者,世子归府后,性情时有剧变,判若两人!或阴鸷暴戾,或茫然空洞,状若邪祟侵体,神魂不稳!府中座上客疑其为邪修所种之蛊作祟,或残留恶毒禁制。今冒昧恳请仙宗,一查世子体内邪祟蛊毒,寻根溯源,务必祛除;二求延续世子性命之法,凡昆仑所需,侯府倾尽所有,在所不惜!此恩此德,永铭五内!永安侯燕北溟泣血拜上” 字字泣血,句句焦灼。云珩读罢,心中疑虑非但未解,反而豁然开朗,许多在碎玉台上百思不得其解的怪异之处,此刻如拨云见日。 “果然如此。”他放下书简,指尖轻轻敲击着冰冷的紫檀案面,声音沉静如水,“爹,碎玉台上,那燕弦歌…并非真正的燕弦歌,至少,不全是。” 云翊天挑眉,示意他说下去。 “梅林初遇,他虽孤高冷傲,目光如刀,却并无必杀之念,更像是一种审视与试探。而碎玉台上,他判若两人,招招狠辣,戾气冲天,分明是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快。”云珩眸中寒光微闪,“我昆仑虚立派之基,乃弄云仙尊所设上古禁制,其感应之精微,莫说一个大活人,便是一缕异种神魂潜入,也休想瞒过。结界未示警,说明潜入者并非夺舍,也非寻常附体上身。那么,唯一的解释便是……”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划过自己丹田的位置:“那邪修的手段极其高明且诡异,并非占据躯体,而是直接篡改、覆盖了燕弦歌的部分记忆与神智!将他内心深处对凡尘苦难的悲悯、对自身短命的绝望,扭曲放大,并植入了对我的必杀指令!‘凡尘战火燎原,饿殍遍野’?呵,自三十三重天崩塌,仙灵反哺人间已近百年,如今天下虽不敢说处处桃源,却也河清海晏,何来遍地烽烟?那邪修,不过是以此为借口,激发他心中戾气,借他之手,行诛杀昆仑少宗主之实!其目标,是我,是昆仑虚!此举,是在向整个修真界示威!爹,山雨欲来风满楼,修真界……怕是要不太平了。” 云翊天听着儿子条理清晰、抽丝剥茧的分析,眼中赞赏与欣慰之色愈浓。他注意到云珩说话时,丹田气海处隐有温润光华流转,虽仍有裂痕,但灵力却比受伤前似乎更为精纯浑厚?这奇异的状态让他心中一动。 “你丹田之伤…似乎因祸得福?灵力流转更为圆融了?”云翊天问道。 云珩神色微微一凝,想起了碎玉台上那惊心动魄又带着几分禁忌的一幕——舔舐燕弦歌血珠后,那如同火山爆发般涌入体内的磅礴炽热力量。“那邪修…恐怕身具‘先天媚体’之能。”他低声道,耳根不易察觉地泛起一丝微红,“碎玉台上,他以言语相激,又以秘法催动魅惑之力,诱使我体内至阴之力失衡躁动,本能渴求其阳元精血补充。若非我体质特殊,可兼容并蓄万灵,强行吸纳融合了他那霸道绝伦的焚寂火灵,恐怕早已被那至阳之力焚毁经脉,沦为废人。” 他抬起眼,眸光清澈却带着洞悉:“他想将我视为炉鼎采补,殊不知,阴差阳错之下,他那一身精纯火灵,反倒成了填补我丹田裂痕、调和体内至阴的‘大药’。如今我体内阴阳虽未完全平衡,却因祸得福,暂时稳固,甚至…对那邪修残留的魅惑之力,有了几分抗性。”他语气一转,带着冷冽的锋芒,“而那邪修,他真正的目的,恐怕是想通过控制燕弦歌这具‘完美容器’,再借其手将我掳走或击杀。他看中的,是我这‘九窍冰魄圣体’本身的价值,如今计划受挫,他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所以,你打算接下这委托?”云翊天看着儿子眼中闪过的决断,已然猜到了他的选择。 “是。”云珩斩钉截铁,“此刻,正是揪出幕后黑手的最佳时机。那邪修神念寄于燕弦歌体内,操控其行动,必留下痕迹。而我……”他抬手,指尖在自己眉心与心口虚点两下,一丝极淡的血线痕迹在肌肤下一闪而逝,“在碎玉台上,假借‘血祭术’之名,实则已悄悄在他身上,种下了同身咒。” “同身咒?!”云翊天脸色微变,这可是极其凶险的秘术!“胡闹!你可知此咒反噬之厉?一人伤,则两人皆伤!一人神智沉沦,另一人亦受牵连!如同将性命神魂系于一线!” “爹,我知道。”云珩目光坦然,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唯有以此咒相连,我才能最清晰地感知那邪修神念的动向,捕捉其破绽,甚至…在其试图彻底操控燕弦歌时,加以干预。这是最快、最直接找到他,并斩断其对燕弦歌控制的方法!也唯有如此,才能真正救燕弦歌一命,完成侯府的委托。”他顿了顿,语气放软,“况且,有爹和师尊在,孩儿并非全无依仗。” 云翊天看着儿子坚毅的眼神,深知他性格执拗,一旦决定,万难更改。他长叹一声,眼中忧虑重重,最终化作无奈:“罢了…你既已决意,为父…也只能助你。只是切记,此咒凶险,万不可逞强!一旦察觉神魂受侵,立刻告知为父或玉衡师叔!” “孩儿谨记。”云珩郑重应下。 他伸出手,拿起案上那枚象征着侯府委托的玄铁令牌。令牌入手冰凉,正面镌刻着永安侯府的麒麟徽记,背面则是委托内容的核心符文。当他指尖注入一丝灵力,正式“揭榜”的刹那—— 嗡! 令牌骤然亮起一道柔和却不容忽视的金光!一道精纯的、带着侯府特有印记的灵息,如同活物般自令牌中溢出,化作一缕金线,瞬间没入云珩的眉心,汇入他的识海之中。这是委托成立的契约之力,同时也是一种隐秘的追踪印记,方便委托方与承接方在一定范围内感应彼此。 “云珩,揭榜了。”云翊天沉声道,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带着几分沉重,也带着对儿子选择的认可。 “爹,还有一事。”云珩收起令牌,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的算计,“为方便探查邪祟,也为了…‘保护’这位身份贵重的世子安危,能否请爹下令,让燕弦歌搬入我所在的听雪苑暂住?一来便于我日夜观察其体内邪气变化,二来,听雪苑有师尊早年布下的清心阵,对压制邪祟、稳固神魂或有奇效。”他顿了顿,补充道,“对外,便说是为他‘驱邪静养’吧。” 云翊天看着儿子一本正经地找借口,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这“驱邪”是假,“就近监视”才是真吧?把这么个烫手山芋放在宝贝儿子身边…他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最终还是败在了云珩那清澈又带着一丝恳求的目光下。 “…好,依你。”云翊天无奈挥手,“我会命人安排下去。你自己…千万小心。” “谢爹成全!”云珩眼中漾起真切的笑意,如同冰雪初融。他起身,再次郑重行礼,随即转身,步履轻快却沉稳地踏出了凌霄殿。殿外,午后的阳光正好,洒落在他素白的衣袍上,镀上一层淡金的光晕。他手中紧握着那枚玄铁令牌,走向听雪苑的方向,步履间带着一种即将踏入风暴中心的平静与决然。 云翊天独自坐在空旷的大殿中,案头那份来自永安侯府的沉重委托书简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他目光深沉,望向殿外云珩消失的方向。 案头,一只白玉瓶中插着的一支早已枯萎、却依旧保持着晶莹姿态的“刹那雪昙”残枝,在穿堂而过的微风中,几不可察地轻轻颤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