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被他刻意忽视、来自后面座位的、带着温度的注视,在此刻都有了清晰的注解。
一种复杂而尖锐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猛烈地搅动翻滚着。
是愤怒吗?不是。有点像被窥破最不堪秘密的狼狈。
是羞耻吗?也不是,更像是长久冰封的伪装被猝然撕开的无措与迷茫。
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压抑在冰层底部的东西,它们被滚烫的文字狠狠搅动,带来剧烈的刺痛。
他猛地站起身来。
他需要短暂地逃离这个空间,逃离这样窒息的感觉,逃离这些像镜子一样映照出他狼狈的文字。
阳光依旧刺眼,空气燥热不安。
原来,他并非无人知晓的孤岛。
原来,有人一直在看着他,看着他如何将自己变成一团不会思考的麻木烂泥。
不知道写了多久,陈年终于照着她的笔记完成了老师布置的罚写。
午后的阳光渐渐西斜,将门外的影子拉的很长,爬满了荒草般的心。
掌心的刺痛感终于传来,陈年摊开手,才惊觉指尖都已经把掌心顶破出一道血痕。
他心里越来越焦躁,竹鹤的日记在他脑海中反复灼烧。
狼狈感并未消散,反而在最初的恐慌褪去后,沉淀出一种更难以言喻的心绪。
她看到了自己的沉默和冰冷,甚至还追着到自己破败的家中,写下了对他的担忧和困惑。
该怎么办?
继续装作一块无知无觉的冰炭,任由她观察、记录?
不。
一股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冲动,像暗夜里的火星,在心湖里微弱地炸开。
他需要作出回应,让她看出点什么来。哪怕只是一点点,证明自己并非一具失去生命的行尸走肉。
以他如今的境况和身份,破镜重圆似乎是没有机会了,她身在璀璨,心向日光,若是了解真相,又怎么会接受满身淤泥的他。
她想要的不过就是一个答案罢了。
所以,他需要一个方法,这个方法要足够隐晦,不会暴露自己混乱的心思,但又能让她精准捕捉自己作出的回应。
物理老师王宸每周都会留两道经典错题,要求整理在错题本上。
想到这里,陈年的眼神第一次褪去了漠然,带着近乎孤注一掷的决断,朝着一楼的教师办公室走去。
空荡荡的教学楼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显得格外空旷孤寂。陈年透过窗户去看别的班教室,他们中也会有人像他一样孤独吗?
走到办公室门口,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门没锁,只是虚掩着,他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才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潜入办公室。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他迅速找到王老师的办公桌,上面整齐地码放着几摞作业本,他精准地找到了贴着“573”标签的那一叠。
在快速的翻找中,竹鹤的名字映入眼帘,她的错题本封面贴着可爱的小猫咪贴纸。
翻开后,字迹很工整,但能看出对错题的理解有些粗略懵懂,某些步骤写的很犹豫。
陈年拿起桌上一支普通的红色签字笔,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手稳住。
他在这一页最后面,接着物理老师的大对号后面补了一句:“解法不太好。第二道有些跳跃,建议照着优秀同学的改一下吧。”
陈年很努力地模仿着一种不带个人特征的笔迹。
写完,他像做贼一样,迅速将她的本子合上,放回原位。又飞快理好一整叠本子,确保看不出被动过的痕迹。
做好这一切,陈年的后背也渗出一层冷汗。
这是他第一次作出如此荒唐、违背原则的举动。
回到教室后,看了看时间,同学们也该陆陆续续返回教室了,晚上还有英语周考。
夕阳的金辉已经透过窗户,斜斜地洒满了大半个空间,将桌椅染成温暖的橘色。
陈年有一种踏入未知领域的紧张。
计划的第一步已经完成了,他需要她看见他那句留言,然后或许来找他借所谓的“优秀笔记”。
那么第二步呢?
他取出一个新的本子,说是新的,其实只是初中时用剩下的笔记本撕掉带字的一部分,继续用后半个罢了。
陈年假装随意地撕下一页,模仿着竹鹤,写下一段日记。
“2021年3月7日
空。早读的时候,总感觉教室像被抽干了声音的海螺壳。大家都很疲惫,我也不例外,昨天爸爸又把妈妈暴揍了一顿,我冲上去拦着,被两边夹击,他们说不想要我了。
我又能怎么办呢。
其实这也不是第一次听见了。
物理老师留的错题很像解不开的死结。我很喜欢物理,数学,化学。尽管目前还学的不是很好,但它们让我感受到了安全。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不存在其它答案,只要认真探究就一定会得到唯一的本质。不同于人生的悲苦,你永远不知道下一步将要经历什么,选的答案没有对错之分,只有痛和更痛,生活就像开盲盒,我希望耗尽所有运气,能开出一次不一样的答案。”
“2021年3月5日
总得向前走。哪怕一步。哪怕很慢。
前些天被英语老师说了一顿。
我总是走不出原生家庭的痛。真的会有像小说里那样天崩开局,最后披荆斩棘成为大侠的人物吗。我不知道。但我想成为这样的人,很难。
后面那个女孩似乎很关注我。我不能否认我和她是旧相识,但以我如今的状态,很难再去为她做些什么。但我一直记着她,这是毫无疑问的。”
他写的很慢,但将心里话倾巢而出时,又带着神奇的释然与放松。他逐渐想明白为什么初中的时候她就爱写日记了,他那时不理解,如今感同身受。
写完后,他又盯着这些文字看了很久,像在审视一个陌生人的独白。
周考前,物理笔记发下来那一刻,他就满怀期待地将这张纸夹在了后一页的位置,祈祷她会看见。
如此笨拙的诱饵。
夕阳的余晖一点点从教室的黑板上褪去,班级恢复了往日的喧闹,大家经过短暂的休息与调整后,气色好了许多。
“晚上好——陈锐同学。”
凌乐乐一手拿着煎饼,一手放下书包,她下午没睡觉,时间都花在了复习英语上面,她决心像竹鹤一样,有一个能拿得出手的科目,她才不想在成绩被喜欢的男生小瞧。
“晚上好。要看一下我整理的笔记吗?待会考试或许会用得上。”
陈锐主动问她。
凌乐乐愣了一下,继而满心欢喜地接过。
“竹鹤你快看!这是学霸的英语笔记,啊啊啊啊我真的……我宣布,英语是我最喜欢的科目!”
实则昨天陈锐借给他物理笔记的时候,她说的是:“我宣布,物理是我最喜欢的科目!”
竹鹤就知道她会变卦。
今天下午睡得很舒服,爸爸没像寒假时那样带着莫名其妙的理由回来打扰她。
竹鹤习惯性地整理了一下桌面,随手翻开刚发下来的物理错题本。
她的动作忽然停住,看见那行突兀的小字:“解法不太好。第二道有些跳跃,建议照着优秀同学的改一下吧。”
竹鹤的眉头微微皱起,脸上浮现出明显的疑惑。
她拿起本子,又凑近看看,手指无意识地婆娑着那行字迹,又将凌乐乐的笔记拿过来对照了一下。
在这几秒钟里,她心里差不多有了答案。
前桌的陈年还是保持着低头的姿势,实则心里早就下完了一场大暴雨,他等待那个时刻的来临。
陈年,你是在回应我,对么。
你果然开始吸引我的注意了。
这至少证明,他并不否认过去那些美好记忆的存在。
她开始心甘情愿落入他故意为之的局,陪他演戏。
“陈锐,能借你的物理错题看一下么?”
欲擒故纵。
“你直接看我的不就行了嘛!”
凌乐乐将自己的错题本顺手推过去:“我这可是两个大对号。”
“我想看看更好的解法。”
竹鹤拿着陈锐的笔记,又偷偷观察他旁边的陈年是什么反应。
他依旧维持那个姿势,眼睛忽然望向窗外逐渐暗淡的天空,假装对身旁的一切毫无察觉。
陈年,你还是那么会装,可一切都逃不过我的眼睛,一如两年前表白的那个场景,你心里有事,是藏不住的,总会通过通红的脸颊、不自然的眼神和举动流露出来。
竹鹤得意地笑了笑。
“陈年同学,借一下你的物理错题,可以吗?”
她装的很自然。
和计划里预想的一样,他清晰地听见她的呼吸声近在咫尺,他觉得自己装的天衣无缝,微微颤抖的睫毛泄露了他心里翻江倒海的紧张。
其实,她是装的,而他知道她是装的,她也知道他知道她是装的。
她唯一不知道的是他其实是不小心偷看到了她的日记,才有勇气做出上面的举动。她单纯地以为他开始引起自己的注意了。
所以,她刚好掉入他的另一个圈套——他知道这次过后,还会有无数次,他也知道她能想到同样的方法。
他们曾做过恋人,最是了解对方的心思。
夕阳最后一点余晖透过窗户,恰好落在她手中的纸页上,照亮上面清晰却潦草的字迹。
竹鹤的目光飞快扫过后一页纸上的内容。
她接着抬起头,偷偷观察前面的陈年。
他的脸一直紧绷着,喉结似乎微微滚动了一下。他依旧不去看她,对这一切浑然不觉。
竹鹤读懂了日记中隐含的酸涩与回应,他分明是在对自己前些日的行为和现在的形象做出解释。
她期待破镜重圆的那一天。
所以,他的意思是主动向她寻求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