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能在背后想象到,秦楠禾因为自卑和激动而微微发红的眼眶,她眼中有着厚厚的自我保护硬壳,她像一棵孤独的松树,永远留在寒冷的冬天。
竹鹤想起自己也有那些不被理解的日子,她独自挣扎在深海,上头卷起一层层审判的浪花,具体是怎么熬过来的,她不太能记得了,有时做一个记性差的人才更幸福。
一种强烈的共鸣涌上心头。
“看我妈妈只是学校门口摆摊的,看我的成绩在班里垫底,看我连你买的煎饼都不敢吃……看我在班里毫无存在感,你是不是会觉得幸灾乐祸?”
秦楠禾问出了在心底藏了许久的问题。
幸灾乐祸?
竹鹤笑出了声音,将键盘转换成语音输入。
“我想请你吃煎饼,是因为我看你心情不太好,单纯地想带给你慰藉而已。我去罚站四天,因为那些分数本来就是我扣的,你并没有做任何违纪的动作。”
竹鹤的声音很平静,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昨天我也是刚好路过,看见你妈妈的车子倒了,我帮忙是因为看到谁有困难都会帮一把,更何况你妈妈做的煎饼真的很好吃。”
“而且,你知道吗?我很羡慕你妈妈的手艺,因为我家里人做饭都不好吃,我爸爸都不会做饭。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一日三餐都很清淡。秦楠禾,你需要看见自己幸福的一面。”
你不开心,常常是因为自卑在作祟,比较和在意别人的眼光,是偷走幸福的小偷。
竹鹤的话就像溪流,一点点冲刷着她心里那道墙。
秦楠禾想象着她说这话时的神态和表情。
这一次,她预想中的嘲笑、怜悯、或是居高临下的表情,一样都没有出现。
她听出了她毫无作伪的真诚,和真实的羡慕。
我这样的人,也配得上拥有幸福吗。
秦楠禾猛地坐起身来,在狭小黑暗的房间里摸索着,打开台灯。
她在镜子里看见一个女孩,头发凌乱,面相酸酸苦苦,脸上的痘痘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眼神里都是迷茫与不甘,最重要的是——她考了班里的倒数第一。
不!这不是我!
秦楠禾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生怕惊动熟睡的爸妈,此时已是深夜十一点四十。
她用冷水洗了把脸,认真涂抹着洗面奶,想连同不堪入目的回忆与痛苦彻底冲刷干净。
“嘿!学霸的一天结束了!”
她在镜子面前学着电视里的女侠挥舞拳头、行拜师礼、大杀四方,想象着底下所有人都在为自己呐喊。
“你一定要学会做自己,你是独一无二的秦楠禾。考倒数第一怎么了?一次考试的倒数第一,又不是一辈子的倒数第一!管他别人怎么说你呢,只要你不觉得挫败和尴尬,谁都没有资格说你不成功。”
想着竹鹤的话,秦楠禾觉得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她梦见竹鹤温暖的笑容,听见她絮絮叨叨说煎饼有多好吃和她对文科的热爱,心里那块坚硬到夏天也融不掉的冰,那层尖锐的防备,明显消减了一大半。
她定好了第二天四点的闹钟。学校要求早上五点四十到校,她想在安静、无人打扰的情况下自己闷头学一个多小时,在下一次月考前,争取不做倒数第一。
很神奇的是,无论多早到校,凌乐乐都目标明确且坚定执行:一进教室,先元气满满的放下书包,再对着最早到班的陈锐来一句:“早上好!”
声音清脆响亮。
最开始的两天,陈锐只是冷淡地点头,或者干脆装作没听见,继续埋头,一丝不苟地提前做好一整天的计划。
下午课间,凌乐乐总能“恰好”要去接水,“恰好”他的杯子也空了,顺路帮他接上,再塞给他一颗进口糖果。
“下午好陈锐同学!补充好能量再学习!”
起初他只会皱起眉头,直接把东西放回她桌上:“不用,谢谢。”语气里是不耐烦与拧巴的试探。
晚上走读生放学,陈锐还在埋头做题,凌乐乐的声音又准时响起来:“陈锐,晚安,明天见。”
尾音拖得很长,带着玩味与笑意。
这种高频率的问候轰炸,持续了几天。
陈锐这座冰山被热浪撬开一丝缝隙。
他开始觉得,这位女孩很有意思,并不是特指说话有趣,而是在竞争如此激烈,压抑的环境下,她永远都是高能量的状态,似乎从不觉得疲惫。
所以,理所当然地,他也有了回应与问候,再加上秦楠禾被竹鹤开导的逐渐外向,小组的氛围也热闹熟络起来。
学校只有周日的下午会放四小时假,学生们还要在晚上六点前赶回教室进行周考,时间紧迫,像海绵里的水,住校的同学只能抓紧时间出去洗澡、买一些必须的生活用品。
在人都走光后,陈年还留在座位上,他不想回家,也没有人欢迎他回家,在家里不仅休息不好,还要被叫起来去做事情,他不喜欢那样虚伪的命令与客套。
回去,不过是又一个牢笼。
教室安安静静,仿佛只能容纳下他一个人的心跳。
喧嚣的脚步声和归心似箭的嬉闹在午后的铃声中渐渐消失,陈年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好像一座被遗忘的石像。
窗外是春天午后过于明亮的阳光,透过高大的梧桐树叶,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
他忽然很享受,不过这时要是再来个人能陪陪他就好了,哪怕不需要说话。
周三查英语笔记时,哈哈老师在最后一页给他写了一个大大的“差”,让他去看同学的优秀笔记,抄十遍,周日晚上交。
他不好意思朝别的同学开口,害怕被拒绝或是嘲笑。
他忍不住朝后面的座位看去。
竹鹤会介意他未经允许就翻看她的笔记吗?
不管了,再不写就来不及了。
尽管教室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他还是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做好心理准备,双手像是在供奉一样,小心翼翼端起那本封皮是小女孩站在舞台上的笔记本。
拿到的时候,他的手忍不住颤抖。
要不要给她写一张小纸条告诉她?但告诉了会不会更加让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奇怪的人,怎么可以不经过别人同意就随意翻看呢。
她的笔记写的很干净,从开学到现在,每天的内容十分清晰,知识点都标注的很明确,课文里的生词也有总结。
再往后翻,映入眼帘的不再是工整的英语——
中间夹着很多张明显是从别的本子上撕下来的、边缘有些毛糙的纸页。
字迹是熟悉的娟秀带着一点稚嫩。
陈年的目光瞬间凝固住了。
“2021年3月7日心情还不错,下午休息,可以回去睡个好觉,现在是连着的两堂物理课,真是无趣。
……开学都一周了,他还是不怎么说话,不咋理人。我们上第一节英语课的时候,哈哈老师把他叫起来回答问题,他却一声不吭,把老师气得脸都红了。他这几年到底都经历了什么?我记忆里的他并非这个样子,虽然他说话有时说不清楚,却会逗我笑,抢我书。物理课听不懂,心里堵起来真难受,像一块泡了冰水的石头,又冷又重。”
……
“2021年3月6日
我还在后面站着,偷偷看他很多次。他好像更瘦了一点,校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低着头的时候,后颈的骨头凸出来,显得有些倔强。他有时候会转笔,速度很快,像一只小陀螺。不过这个习惯他初中时就有了,当时他转着转着笔就会掉,然后懊恼地抓头发,有点傻乎乎的。现在倒是转的那么稳,一次都没掉过,可是现在为什么感觉更难过了呢?
……
今天晚上我一定是疯了!居然跟着他进了那条黑漆漆的巷子!太可怕了!里面又黑又臭,还有小野猫,他住在那里吗?可是他为什么会住在这样的地方呢……出去的时候碰见秦楠禾和她妈妈,我和她们一起扶起了倒下的煎饼车。刚刚还和她在微信上聊了会天,真开心,我觉得我好像帮到她了,也算是在帮助曾经的我自己吧。刚好半夜十二点,物理作业也做好了,我真是尽力了,天呐,难死了。”
字字句句,如同滚烫的钢针,扎进陈年的眼中,扎进他麻木的心湖。
他觉得抱歉,自己不小心看窥探了别人的秘密。但他感谢这件事的发生,让他知道原来她还这么在意着自己。
你自己都不喜欢你自己的时候,有人能够喜欢你。
你自己都不相信你自己的时候,有人相信你。
那些被刻意遗忘的过去,在此刻悉数倒灌进脑海——他曾勇敢笨拙地的和她告白,她也陪着自己的爷爷度过人生最后快乐的时光。
哦,她也有一个爱她的爷爷,她家不算大,但每个房间都装扮的十分温馨可人,床头有淡淡的槐花香气,像春夏中学门口的那棵槐树。
她爷爷睡觉时还会打呼噜呢,奶奶总是因为这个跑到孙女的房间去午睡。
她初中的时候,英语成绩就很不错,春夏第四中学的初三教学楼门口还贴着她的照片。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无法呼吸,这些回忆像是跨越了大半辈子一样寻寻觅觅找到他。
他才十六岁,此刻却像老人般感慨和沧桑。
上高中后,他一度以为自己的透明的,是令人厌恶的怪胎,家里的洗衣机被爸爸喝醉后打坏了,他又没钱出去洗衣服,所有人都避之不及,像躲避瘟疫。
那点可怜的温暖与过往早就被时光碾碎成渣渣,无人记得,无人关心。
然而,竹鹤一直都记得,也没有因为他的冷淡就对他失望。
她不仅记得,还会偷偷观察他,记录他转笔的习惯,甚至还跟着他去到了那条暗巷。
她对自己没有鄙夷和嘲讽,只有浓的化不开的疑惑、担忧和一种仿佛被隔绝在外界的、小心翼翼的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