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考的阴影似乎长久地笼罩着她。
最近几天课上,秦楠禾总爱低着头,眼神躲闪,小组讨论时也不说话,和陈年一样,像块石头。
竹鹤的罚站终于结束,在后面站了整整四天,晚自习时只能把作业垫在窗台上写,到最后腰酸背痛,脖子还前倾。
陈年和秦楠禾,两个全班最沉默的人都在她们这一组,凌乐乐不在的时候气氛总是沉闷且尴尬。
总觉得,她和陈年之间像隔着一道无形的深渊。除了必要的传卷子、交作业,两人之间没有交流。英语课上的无声对抗,也让哈哈老师记住了班上这个“刺头”,这些天的课堂提问,她再也没点过陈年的名字,走下来巡视时,总会带上冰冷的审视和隐隐的不屑。
竹鹤最不喜欢这种无形的排斥,如果是她,一定会主动找老师证明自己的实力。
他越冷淡,她越好奇。
这样的感觉在她发现英语课本里夹着的那五张纸币时达到顶峰。
五张皱巴巴的一元钱,配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那天的煎饼钱”。
你就这么想和我撇清关系?
你每天放学后,到底消失在城市的哪个角落。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无法按捺。
周六的晚自习结束,陈年像往常一样,面无表情地收拾好书包,沉默地下楼,然后汇入放学的人流。
竹鹤忽然觉得像打了鸡血一样,心跳骤然加速,压低声音对凌乐乐说:“乐乐,你先走吧,我……我有点事情。”
不等她反应,竹鹤就抓起书包冲了出去,想跟在那个清瘦孤寂的人影后面。
“怎么还跟我神神秘秘的?”凌乐乐撇嘴,还不忘和前桌的陈锐说一句:“晚安!”
“晚安。”陈锐低着头继续做作业,他们住校生比走读生晚十分钟放学。
他最近态度好了很多,人也露出了逐渐开朗的一面。起初,他只想做题,别的什么都不管,在班里的人设是“高冷学霸”,可这是他第一次遇见一个喜欢和他说“早安”“午安”“晚安”的女孩,他觉得很有意思,所以她说一次,他就回一句。
“这三年里我只想好好学习,不太想花心思在人际关系上,不真实,不靠谱,若是没有比较,大家便不会同情一个人,若是没有失败,人们也不会觉得一个人成功。不过,你很有意思,我有兴趣和你成为好朋友。”
这星期的体育课上,他对她说了这样一段话。
“天呐,他说我是第一个和他道早午晚安的人。其实,他也是第一个给予我回应的男孩。别人,就连我家里人都说我性格太疯癫了,这没什么不好,我很喜欢做我自己。”
凌乐乐在日记本里写道。
人流在主干道口迅速分开,陈年没有走在明亮宽敞的大路上,而是拐进一条与灯火通明背道而驰的、狭窄幽深的巷子。
巷口的灯大概是坏掉了,只留下一个黑漆漆的入口。
竹鹤跟着走了这么久,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她停在这里,犹豫着。
箱子里漆黑一片,只有远处传来微弱的光线,勾勒出两侧高墙模糊的轮廓。
夜风吹过,卷起地上的纸屑,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平添几分阴森恐怖。
陈年的背影已经快要融入那片浓稠的黑暗。竹鹤咬咬牙,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跟了进去。脚下的路坑洼不平,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
她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的身影,生怕下一秒他就消失不见。
巷子很深,七拐八绕。陈年的脚步不快,却很稳,应该是对这里的地形已经烂熟于心。
“爸,我回来了。”
他的声音比在班里大多了,听起来却没有底气和自信,仿佛是下位者对主人小心翼翼的试探。
“赶紧给我滚回家,刷完碗伺候你妈。老子养你这么大做什么?”
砰的一声,小平房的门被人用力关上,只听见房间内传来断断续续的纷扰,有女人大声的呼喊、男人的粗鲁叫骂,却始终听不到他的反驳。
他家怎么能住在这样的地方呢……
竹鹤打量着四周,浓重的霉味和垃圾**的气息、画满不知名涂鸦的墙壁、院子里的大树老的枯萎。
这和四年前他带她回家的场景不一样。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不过,好在今天又多了解了一些他的情况。
“喵呜!”
一声凄厉尖锐的猫叫毫无预兆地在死寂的巷子里炸响!
竹鹤一瞬间被吓得魂飞魄散,她猛地捂住嘴,血液涌向四周,又瞬间褪去,她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
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朝着来时的方向狂奔,黑暗中,她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撞到了不知是垃圾桶还是废弃的杂物,发出“哐当”的声响,也顾不上疼,只想着快些冲出黑暗的废墟。
重新回到明亮的主街边缘,竹鹤才敢稍微停下来,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喘气。春风灌入肺里,带着火辣辣的刺痛。
学校门口的人还没完全走掉,学生们稀稀拉拉地散落在各个小吃摊、奶茶店前。
竹鹤刚准备骑车回家,眼前的一幕让她停住脚步。
她经常去吃的那家煎饼摊旁,秦楠禾也在。她正蹲在地上,手忙脚乱地试图扶起一辆侧翻在地上的三轮车。
车显然是不小心倒了,捆着的面粉袋、折叠小桌板、还有装零钱的小铁盒散落一地。
秦楠禾的母亲,那位围裙上沾着油渍的阿姨,正吃力的想要抬起沉重的车身,脸上满是焦急和汗水。
“妈!你慢点!”秦楠禾的声音带着哭腔,一边帮着抬车,一边慌乱地拾起地上的东西。
“我让你给我好好看着,你这个小崽子,两天不打你,你就皮肉痒痒是不是!”
摊煎饼的阿姨此时呲牙咧嘴的张扬和平时的和蔼完全是两种面容。
“妈,妈你小点声,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秦楠禾下意识地缩起脖子,哭着求饶,她害怕妈妈的大嗓门会把自己班里的同学吸引过来,她害怕成为被讨论的中心。
“小点声?你嫌我给你丢人啊?有本事你就别在这个家里待着,生你不是让你来享福的,你要是嫌弃我这个只会摊煎饼的母亲,就别天天花我的钱……”
秦楠禾转身抬起头,正好撞见跑过来的竹鹤。
她的动作僵住了,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惨败和被剥光衣服般的巨大窘迫。
她手里还捏着一个刚捡起来的、沾满灰尘的硬币。
秘密在第一周就被撞破的尴尬,在夜晚的大街上无所遁形。她想张嘴,却一句话说不出来。
竹鹤没有犹豫,立刻冲上去稳住阿姨:“那个,阿姨,咱们先把车扶起来呗。”
“你是谁啊?”阿姨用不耐烦的眼光打量着她。
“我是和楠禾同班同组的,我叫竹鹤。”
竹鹤心想,她每周至少要来三次,阿姨竟然还没有记住她。
“噢——你就是那个老师在班里表扬的竹鹤?语文132,英语128?”
阿姨瞬间变脸,对着她露出讨好灿烂的笑容。
“一、二、三——起!”
沉重的车身在三人的共同合力下,终于被扶正。
“小竹呀,你和秦楠禾一个组的,是不是呀?哎呦,那可太荣幸了。”阿姨卖力地讨好,“以后在学习上,还是得请你多教一教秦楠禾,她那个猪脑子,学什么都记不住,就上回考了个倒数第一,给我气坏了,拿着鸡毛掸子就往她身上抡……”
“阿姨。”
竹鹤直接打断:“阿姨,这个您不用操心。我们小组平时都是互相帮助的,不会的会互相讨论,而且,秦楠禾在学校学习很认真的,老师今天还夸她了呢,她的数学作业是我们班写的最好的。”
“哎呦!是吗哈哈哈,那太好了,学习好,干啥咱都有理由,等有机会阿姨免费给你摊煎饼哈。”
她们说话时,秦楠禾一直低着头,沉默地收拾地上的零钱,她不敢看竹鹤。
在她眼里,她就像一只白天鹅。
开学仅仅一周的时间,她就把身边的人际关系都处理的很不错,她有一直以来都玩的很好的凌乐乐,她们永远那么阳光明媚,语文英语在班里名列前茅,老师将她的作文单独拿出来念,现在又帮着自己说好话。
她好讨厌别人对她这么好,虽然不多,她也没遇上几个,可每每这种时候,她都觉得自己会被衬托的越发黑暗和不堪。
“你可以……不要把今天的事情告诉别人么?”
回家后,竹鹤收到了秦楠禾的微信消息。
“好,我保证。”竹鹤在屏幕后笑着,“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秦楠禾紧张地攥紧手机,她不会要求自己做什么不好的事情吧?以此来威胁自己?
“从明天开始,上早读之前,我们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一句‘嘿!学霸的一天开始了!’”
竹鹤想带她一步步成长,她在秦楠禾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那个被关在地下室的小女孩。
帮助她,也是在救赎过去的自己。
“竹鹤,你是不是……会觉得我特别可笑,是不是在看我笑话?”
她打这段字时,紧紧扣住屏幕,想从对方的语气中找出嘲讽的痕迹。
她诚惶诚恐,不敢轻易相信和接受别人的好意,小时候她学着电视里的小孩问妈妈,自己是不是上天带给她的礼物。
“你就是妈妈的讨债鬼!”那时候妈妈一边说,一边形象地在身上比划着:“生你之前,我的身材那叫一个好。自从生了
你之后,要花钱、要花精力,你还动不动就哭就闹,一点都不让人省心。”
自那时她就意识到,自己和别的女孩似乎是不一样的。在小学门口,她看见有女孩被妈妈温柔地抱上车:“宝宝,放学了,妈妈带你去游乐场?或者你有什么想吃的?”
儿童节时,她看见身边的小朋友都有家长带着小礼物来接孩子放学,而她和往常一样,徒步两公里回到家帮妈妈看摊、收钱,稍微做不好就会被骂。
再大一点的时候,有了手机,那是她第一次收到生日快乐——中国移动发来的官方祝福。
她喜欢窥探别人的幸福,想象着自己也站在幸福里,短暂地拥有一个爱她的爸爸妈妈、幸福的家庭。
竹鹤完全愣住了,她没想到秦楠禾会这样想,她只是出于朋友的关心,尽可能地帮助她逃离悲伤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