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师徒三人在书房中观画。
那幅《早春图》就挂在姜曈自己用龙骨糊出来的那面纸墙上。
苏观卿一脸向往地对着画儿的方向,如痴如醉地听着姜曈给他描述画面的内容,只恨自己不能亲眼看见。
赵雀生就迷茫了,依旧处于半文盲状态的她,对于姜曈讲的什么“目不见绢素,手不知笔墨,磊磊落落,杳杳漠漠”,什么“奇崛神秀莫可穷”,什么“不下堂筵,坐穷泉壑,猿声鸟啼依约在耳,山光水色滉漾夺目”,完全没办法理解,更没办法消化。[1]
若是苏观卿讲课,她还敢刨根问底地问一问,可是姜曈说话,她完全不敢开口打断,只是拼命死记硬背。
姜曈丝毫没有留意到自己这个小弟子的困扰,她的目光从画上转向苏观卿,见他眉眼间难掩兴奋,显然神往之至,心中不由一痛。
这幅画就算她拖着修,圣寿节前,也得交出去了,但是那时候,观卿未必能复明。之后画在宫里藏着,他想看怕是难于上青天了。
苏观卿却是记起了他的小徒弟,问赵雀生可看出了这画好在哪里。
赵雀生默默摇摇头:“雀生愚钝,实在看不懂。”
“你可看到了画中的小人?”苏观卿温声笑问。
“看见了。”赵雀生忙道。
苏观卿缓声讲解道:“古之山水,人物往往画得很大,总是融不进那方天地,未免突兀,可郭熙的人物却能恰如其分地点缀在里面,或是在山间小道上行走,或是在水上船中垂钓,亦或者在山中茅村的窗口露出一个正在写字的侧影……”
赵雀生眼睛不住地在画上乱瞟,早就寻到了几个小人,不由猛猛点头,讲笔法风格,她可能迷迷瞪瞪,可要讲这个,她就精神了:“徒儿看见了,每个小人都有自己在做的事情,好像是活的一样!可有意思了!”
苏观卿笑意更浓:“不止是人物,你看山景,看看山间的小道、架在瀑布间的小桥、岸边的小篷船,有什么感觉吗?”
赵雀生思索一下,试试探探地说道:“就……好像那些并不是摆设,那些小人真的可以在里面走,可以住那些房子,划那些小船!”
“不错,”姜曈赞许道,“这正是郭熙的特色,可行,可望,可游,可居。就光是这些细节,便足以让人游目骋怀,畅翔其中。”
画中实在太多细节等着人去琢磨。赵雀生越看,越是着迷,不住地跟她苏师父说自己又找到了什么小细节。
“好想变成小人,到画里玩儿一玩儿呀。”赵雀生忍不住感慨。
苏观卿莞尔一笑,倒给她的话语勾起了少时回忆——
他素来爱静,并不爱出府去找同龄人玩乐,往往一个人对着一幅画,就能过一天。
有时候自觉刚刚开始看画,一扭头,天都黑透了。
那时候的他,就颇有一种,自己过的时间,同别人的时间并不一样的感觉。他的时空好像凝固在了画中,永恒而宁静。
有时候他也会觉得孤寂,想要跨出去,可他打开门,却不知往何处去。
苏宅虽大,却无一个知心解意的人,天地虽广,万家烟火也与他无关。
于是,探出去的脚尖犹豫了一下,又缩回到了画中的世界。
说起来,他又不大热衷设色,只一味偏爱水墨与白描,这就更给他一种,人生中只剩下黑白两色的感觉。
而曈曈的出现,是他单调生活中,唯一浓墨重彩的鲜活。
当他发现,跟活泼开朗的曈曈待在一起,自己居然有一种活着的感觉时,他就对这种新奇的感受上了瘾,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恣意顽皮的小姑娘。
他也终于有了能去的地方——
曈曈去哪儿,他就跟去哪儿。
曈曈下水抓鱼,他就把她的样子画成一幅小品;曈曈掏鸟蛋,他就在树下放风;姜怀山要收拾顽劣的女儿,他也拦在前面……
可他依旧是胆怯的,面对曈曈从枝头上伸出来的手,他却不敢去拉。
他花了那么大的力气,才让他爹看到他。
能让他那个做首辅的爹骄傲提起的,是那个作为少年天才的月泉公子,绝不是爬树摸鱼的小屁孩。他不想因为一时顽皮,惹了父亲的厌弃。
可这世上的事,大抵是难以兼得的,他要维持明月清风的形象,便注定会惹了曈曈的厌弃。
苏观卿想起那时,曈曈趴在树干上,探出半个脑袋,央他上来一起抓鸟,自己却一再拒绝了她。
饶是过去了很多年,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流露出的失望神色依旧历历在目,时不时冒出来剜一下他的心。
自己怎么就如此铁石心肠,怎么就能忍心拒绝曈曈呢!
简直就是榆木脑袋,愚不可及!
自己跟在曈曈身后那么久,为什么从来没有学会她那份从不违心拗己,敢想敢做的行事风格呢?
如果再给自己一次机会,便是陪她胡闹一场,又有何妨呢?
至于父亲——
父亲本来也从没有真正在意过自己这个儿子,自己是顽劣还是天才,反正都只是他向先帝尽忠的牺牲品而已,又何须在意呢?
可等他想明白这些,一切都已经晚了,苏观卿本以为自己这辈子大概是没有机会与姜曈两心相许了,谁知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甚至于,比他想要的更好。
他做梦都不敢想,曈曈竟从那个他想要追逐的太阳,变成了他的知音人。
一念至此,苏观卿忽低低吟了一句:“林泉之志,烟霞之侣,梦寐在焉。”[2]
此句来自郭熙父子那本讲绘画的理论书《林泉高致》,姜曈自是知道,然而听到苏观卿的话,她却心中微动——
苏观卿忽然提到此句,显然不是在说画,而是另有所指。
果然,苏观卿将面孔转向她,眼底尽是温柔缱绻。
“曈曈,若是有机会,咱们携手共游天地山川,可好?”
——那是他的邀约,也是他隐晦的示爱。
他在等她的答复。
姜曈的心砰砰地跳起来。
苏观卿自小就心悦于自己,她自然是知道的。
那份爱太过于炽热,太过于真挚,超越了生死,两世为人,却从未改变。
对姜曈来讲,童年实在已经过去了太长时间了,以至于她其实已经不怎么能想起来为什么小时候自己会无端端地讨厌观卿。
明明他那么好。
前几日,她甚至突发奇想,如果前一世,她早一点同观卿成婚,是不是后来那些悲剧都不会发生。
姜曚不会再逼嫁,观卿也就不会被她害死,阿娘说不定也会活着,自己也就不用背井离乡,一辈子孤孤单单如一片叶飘零在异乡……
现在,苏观卿又一次向她伸出了手,姜曈指尖颤颤,几乎本能就要伸出手拉住他。
然而当她对上苏观卿那张饱含爱意,那张因为期待,而略有些紧张的脸,她却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
观卿爱的,是那个像火一样活泼的曈曈,是那个跟他一起长大的,调皮热烈的曈曈,是那个十六岁的曈曈。
不是自己这个独自偷生到近百岁的老妪。
十六岁,对她来讲实在是过去太久了,久到她自己都不记得少年时的自己,是什么样子。重生以来,她都只是画猫类虎地模仿自己。
可是少年人的青涩,少年人的纯情,少年人的诚挚,她是无论如何都模仿不出来的。
她望着苏观卿,见他依旧抿着唇温雅地笑,但笑容中带着的羞涩,与耳尖的微红已经出卖了他的心情。
她知道观卿会为了自己的一句话而开心,为自己的一个动作而悸动。但这在她看来,不过是源自她两世为人的阅历,她知道自己说什么,做什么,能拨动他的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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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可以轻松拿捏他的情绪,却无法回报这份炽烈的爱。这对观卿来说,并不公平。
苏观卿对她恩重如山,她当然是要报恩的,他想要什么,她尽可以给他。
陪他聊天,陪他游玩,照顾他一辈子,自然都是可以的。可他若想要一颗少女春心,她却实在是无法无中生有。
她早已没有那种情窦初开的懵懂悸动,就算她心里有他,却也回报不了一份同等的爱恋。
更何况,良贱有别,他们注定无果,又何必给人家幻想呢。
姜曈想到这里,心中泛起苦涩,她自嘲地笑笑,看吧,反复衡量,仔细拿捏,这是她这个近百岁的老人才会有的怯懦。
十六岁的姜曈,只知道喜欢或是不喜欢。二十岁的苏观卿亦是如此。
他们年轻,热烈,才会为了心中一份情,甘愿抛洒自己的性命。
自己便是回来了又如何呢?终不似少年游呐。
姜曈心念已定,并没有直接答复苏观卿,而是转向赵雀生:“雀生可也想去?”
赵雀生忙不迭地点头:“想去!”
“如此,等着师父眼睛好了,咱们师徒三人便可把臂同游。”姜曈的声音带着期待,并无异状,眼睛却一直望着苏观卿。
她看到苏观卿的笑容顿了一下,刹那间,好像乌云忽然遮住了艳阳。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不愿意。
好像一只冰冷冷的手,从他的喉头直探入胸腔,无情地捏碎了他如履如临的梦。
本来就该如此。
向来就是如此。
他怎么敢奢想她会爱上自己!
一定是最近曈曈对自己太好了,以至于自己生了妄念,错念。
“好,以后咱们师徒三人一起去。”他捏紧了月白的袖边,嘴角依旧挂着笑容,一颗心却已经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
钟婉词蹑手蹑脚地进了主屋,小心地关好了房门。
姜怀山坐在椅子上,抱着自己当年用过的绣春刀正擦拭,听见动静,抬头瞥她一眼:“在自己家里,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大事不好!”钟婉词快步走到姜怀山身边,将刚刚苏观卿的话学了一遍,“他这是还惦记着曈曈吧?”
姜怀山神色一顿,手里的动作也停了:“曈曈如何说?”
“她答应了!她说以后要与观卿同游!”
姜怀山思索一下,又继续埋头擦刀:“你就是爱瞎想,或许人家就是单纯说去游山玩水而已。曈曈向来讲义气的,她念着观卿帮过咱们,观卿说想游山玩水,她便陪一陪,这有什么?”
钟婉词一把抢过他手里的细布:“你昨日难道没有看到他们在一起的模样吗?难道不像一对恩爱小夫妻?我当娘的,我能看不出来?曈曈她对观卿不一般!”
她把那细布死死攥在手里,漂亮的大眼睛里面尽是慌乱:“这要是他们当真两厢情愿,那可怎么办呐?”
“那你去跟你闺女说呀!”姜怀山道。
“你怎么不去说!”
姜怀山道:“这种事情,我一个当爹的如何说?自然你当娘的说去。”
“你的女儿你不知道她是什么性子?她要是真看上了观卿,我去说,难道她就听了?怪你!就怪你!”
“这怎么又怪上我了?”姜怀山一脸无辜。
“如何不怪你!曈曈那倔脾气,还不是跟你学的!”钟婉词又急又气,连连锤了姜怀山好几下。
姜怀山虽然病愈,身子骨到底不如从前,叫她一锤,一口气没喘上来,不禁咳嗽起来。
钟婉词又慌得用手抚摸他的胸膛,给他顺气。
半晌,姜怀山缓过来,将绣春刀放到了桌上:“曈曈是很倔,但是观卿这孩子,向来是讲道理的。”
钟婉词手中动作一顿,她明白了自家丈夫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