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只是报恩,真的(重生)》
1. 重来过
“你可别犯傻,虽说咱们这种人,按律不得置宅买地,但是这银钱留在自己手里好歹也能傍身......”
耳边絮絮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不大真切,像是隔着一点距离。
姜曈没有心思去细听,她此时整个人都有些恍惚,她分明记得自己已经死了,死在一个普普通通的清晨,跟前没有亲朋,也没有儿女。
人世于她早就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她孤孤单单地过完了一生,干干脆脆地去了。
可现在是怎么回事?
她有些茫然地扭头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身处一个不大的杂院中,侧后方是杂院的照壁,斜前方有几间厢房,整个院子看起来既破败又杂乱。
姜曈的呼吸一下子急促了起来,她记得这个院子!
这是苏观卿生前,在乐户班社讨生活的时候,曾经住过的院子。
适才那个声音还在继续说话:“......况且观卿你眼睛又看不见,辛辛苦苦赚来的钱,不留着治眼睛,何苦给了别人?”
观卿?!
姜曈猛地抬头,在发现声音是从西厢房的窗户里面传出来的后,提步就朝着那间屋子冲去。
心情激荡之下,她甚至没有留意到自己步伐之迅速,根本就不是一个耄耋老人该有的样子。
“姜姑娘不是别人。”屋中又传来了另外一个男子的声音。
不同于刚才那个男子柔媚的声线,这个声音显得十分温润,像春日里的一捧溪水,清澈而柔和。
姜曈的手已经举了起来,准备敲门,乍一听到这个声音,她陡然一震,僵立在原地。
“我知道!她曾是你的未婚妻。”之前那个娇柔的声线再度响起。姜曈恍然想起,这人是班社里的那个男旦。
那男旦的声音高了几分:“可这不是你家获罪之前的事情了吗?说来也真是树倒猢狲散,你家一获罪,他们就跟你撇清关系,现在他们落魄了,又巴巴地来找你。我看呐,他们就是想要把你榨干,再把你一脚踢开!”
旁观者是义愤填膺,当事人倒是不急不恼,苏观卿还好声好气地给对方解释:“不是如此说的,朝廷律法规定,乐户乃是贱籍,不得与良家通婚。这门婚事,本也成不了。”
“你就是个呆头鹅!既不能通婚,你白白地给人家送什么钱?人家给女家送钱,还能指望着娶个美娇娘回来,你这就是白白把钱丢水里!”
“我也不图什么,姜家与我家是多年世交,他们眼下有难,我如何能袖手旁观?”
里面的人恨铁不成钢:“你呀!将来迟早被姜家人害死!”
苏观卿还在温和地宽慰友人,姜曈却已经听不进一个字了。
苏观卿可不就是被她姜曈活活害死的吗?
说起来,她一向是不喜欢自己这个未婚夫的。
先不说她作为一个从新世纪穿越过来的现代人,本就无法接受包办婚姻,况且,姜家是武将出身,她从小耳濡目染,看得上眼的一向也是那种力能扛鼎的豪爽男儿,所以哪怕这位首辅家的大公子才名远播,可在她眼里,写几首酸诗,画几幅山水花鸟有什么用?还不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书呆子!
她一度使尽了浑身解数想要解除婚约,可是长辈根本不听她的,一哭二闹三上吊也没用。
她去撺掇苏观卿出头退婚,谁料这个一向什么都顺着她的观卿哥哥,在此事上却半点不肯让步。
她好话说尽,气得冲他大发脾气,甚至差一点要上演全武行,他却也只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地承受着她的怒气,甚至还不忘温柔地对着她笑。
可后来两人的婚约还是取消了——
是苏家出事,还未定罪时,苏观卿为防牵连姜家,主动提出的。
然而那之后姜曈也没能自己挑一个满意的夫婿。
原因无他,她爹没儿子,过继了一个远房侄儿当香火,谁料好香火吃喝嫖赌样样俱全,迅速败光了家产。
姜爹在家丁忧多年,家里早就没有进项了,眼见着这个好香火如此不肖,姜爹直接被气得卧床不起。
好香火哪儿管便宜爹的死活,连买药的钱都不肯出。
姜曈无奈只能去找苏观卿。
此时的苏观卿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他被一个班社买去,跟着拉拉二胡弹弹琴,赚一点糊口钱。
听说姜家有难,他二话不说就把自己的全部积蓄给了姜曈,甚至还告诉姜曈,苏家被抄家前曾在何处埋下了一幅古董字画,让姜曈有需要就去挖出来。
只可惜到最后苏观卿的字画跟积蓄都进了好香火的肚子。
姜曈的父亲最终还是病死了,母亲也跟着去了。
好香火又把主意打到了姜曈的身上,打算拿这个妹妹卖个好价钱。
姜曈哪里肯乖乖让人卖了,她仗着从小跟着她爹学的那点拳脚功夫,撕开“送亲”的队伍,跳入了涛涛江水中。
大冬天的跳水,她侥幸没死,上岸就已经发了高烧,病势一发不可收拾。
又是苏观卿收留了她。
为了给她赚药钱,他拼了命辗转各个堂会、酒肆,给人弹奏助兴。
再后来好香火知道了姜曈没死,带着买家前来抢人,苏观卿那个在姜曈眼里刀都提不动的羸弱书生,居然挡在十几个打手前面,任人拳打脚踢,也不肯让他们把姜曈抢走。
事情最终闹到了官府,姜曈为求自保,主动说自己与苏观卿有婚约,不肯另嫁。
那大概是姜曈上辈子到死最后悔的一件事。
贱籍娶良家女,按律杖八十。
八十杖下去,就是铁打的人,也难活命,更何况是苏观卿那个一向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可是苏观卿明知道自己会赔上性命,依旧跟县太爷表示,自己非姜曈不娶。
于是姜曈自由了。
而苏观卿重伤之后煎熬了几日,最终还是没挺过来。
临死前,他甚至还笑着同哭成泪人的姜曈讲:
“我知道......你并不是真的想要同我成亲,可......可是听你那样说,我......我就是很开心。
曈曈,观卿哥哥没本事,不能再保护你了,只愿......只愿你以后的日子,平顺安适......”
苏观卿死后,姜曈再无依仗,只能远走他乡,女扮男装跑去一家裱褙铺做了个小学徒。
也许当真是苏观卿在天之灵的保佑,姜曈的后半生一路顺风顺水,从小学徒成为古画行当内赫赫有名的修复匠人。
再破损不堪的古画到了她的手里,都能得到新生,她也因此被誉为“画医姜”。
人人都只道画医姜痴迷修复技艺,以致一生未娶,可是没人知道,姜画医心中到死都怀着对一个人的愧疚。
姜曈回忆到这里,颓然将要敲门的手缓缓放了下来,然而目光落在自己手背的一瞬,她蓦然瞪大了眼睛!
她的手竟不是记忆中那个长满了皱纹和老人斑的枯手。这双手肌肤莹润饱满,分明是少年人的手!
可这分明又是她自己的手!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说,这是她临死前的南柯一梦?
正自惊愕间,门被人从里面“唰”一下打来了,开门的是那个背后讲她坏话的男旦。
见到姜曈,他先是惊讶了一下,接着便恶狠狠地瞪了姜曈一眼:“又来要钱?你可知观卿这两日为了多赶两场给你挣钱,手都磨出血泡了!”
他看着姜曈一副没回过神来的样子,更生气了:“哼!我看你也不在乎!我看把他累死了,谁还管你!”
姜曈到底是行内泰斗,经过见过,虽然闹不清楚眼前的状况,但是她早已养成了处变不惊的习惯,此时已经迅速从震惊中冷静了下来。
她叹了一口气,轻轻开口道:“不会有别人了,这世上只有他这么傻。”
大概没想到姜曈会这么说,那男旦愣了一下,怒道:“知道你还这么磋磨他!”
“拂柳,你别这样同姜姑娘讲话。”屋中传来苏观卿急切的声音,接着是竹杖点地的哒哒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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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拂柳好心被当作驴肝肺,气得又瞪了姜曈一眼,一跺脚,妖妖娆娆地走了。
“曈曈,你别生气,拂柳的性子素来如此,你别跟他计较。”说话间,苏观卿已经点着竹杖走到了门口。
姜曈哪里会计较什么,她正怔怔地望着苏观卿。
这是来到这个“梦中”后,她第一次见到苏观卿。
苏观卿死后,她自己倒是活到九十三岁寿终正寝,这么一算,她已经有七十多年没有见到过这个人了。
此时再见,已是隔世。
记忆中,做首辅公子时的观卿气度温文,情致高雅,似月华不染尘埃。
他向来清瘦,成为乐户后日子更是连肉都吃不上一顿,整个人看起来更加单薄,仿佛落难的谪仙。
名士倾城合一身。[1]
姜曈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这个身影她在梦里重逢过无数回,但都在她想要伸手抓住的时候,在她的指尖化作一片云,一缕雾,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她的眼前。
“曈曈?”苏观卿没有等到姜曈的回应,有些无措地唤了一声,“你还在吗?”
“......我在。”
听见姜曈的声音,苏观卿这才放松下来,把姜曈往里面让:“眼下屋里没别人,你进来坐坐吧。”
姜曈应了一声,跟着他走了进去。
屋子并不大,里面也没别的什么陈设,只一个占了大半个屋子的大通铺,能睡十来个人,角落里放着俩明显不成对的椅子。
十来个单身汉的屋子,环境绝不怡人。刚跨进门,姜曈就被一股难掩的味道冲了一个趔趄。
她蹙眉看向苏观卿。他向来喜洁,以前还有熏香的雅好,不知怎么受得了的。
苏观卿像是也意识到了什么,紧了紧手中的竹杖,面上似闪过一丝纠结,却还是道:“曈曈,此间到底是下九流的腌臜地方,你不该来的。若是要找我,让你兄长来传个话,也是一样的。”
他这话说得犹豫,连他自己也有些唾弃自己。
他舍不得姜曈来这样的地方,却也舍不得她不来。
姜曈微微抬头,目光落在他的眼睛上,她记得这双眼睛望着自己的时候,犹如琉璃映月,满载着星光。
可是现在,那双漆黑的眼睛中只剩下了空洞与茫然,正毫无焦点地对着她的方向。
姜曈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可一时之间五味纷杂,竟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苏观卿没有再继续就着这个话题说下去,他将姜曈引到椅子边坐了,问道:“曈曈,伯父的身子可好些了?”
他这么一问,姜曈便确定了现在是什么时候。
大概就是父亲刚刚病倒,家中无钱看病,自己来找苏观卿借钱的时候。
“不见好。”姜曈听到自己说道。
“可是钱不够?”苏观卿着急起来,“我家里还有一幅古画......”
姜曈终于叹出声来,这个傻子!
内疚像是一把刀戳进她的心里:你为我这么掏心掏肝,又换来了什么?我连你的丧仪都不曾露面!
——当年他们来不及成亲,苏观卿一死,她还是姜家未嫁女,她那个便宜哥哥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她只能连夜逃走。
苏观卿哪里知道姜曈这些想法,他听到姜曈叹气,一颗心都揪了起来:“曈曈,你先别急,总有办法的,我告诉你那幅画埋在哪里,你去挖出来卖掉换钱,先给伯父治病要紧。”
“你既有古画,为什么不卖掉给自己赎身?”她满眼复杂地看着他。
苏观卿轻声给她解释:“城中人人皆知,我家里是被抄家了的,如果我拿着古董去卖,岂不就是告诉人,我家还藏了东西?给人告发了,这就是欺君。何况我就是自己去挖出来了,也看不见,贸贸然拿着画去卖,岂不是平白给人诓了去?”
“可能诓你的是我呢?”姜曈涩然道。
苏观卿弯了弯唇角,声音温柔:“你不用的。”
——她不用诓他,但凡她开口,没有他不能给的。
2. 救故人
两人正相对无言,忽听见外间嘈杂起来,夹杂着纷乱的叫嚷:
“走水了!”
“快救火!”
姜曈快步走到门口朝外望去,就见大约数条街外的位置升起一缕黑色的浓烟。
“是哪里起火了?”苏观卿也摸索着走到了门口。
“看方向,应该是码头那边。”姜曈话音刚落,脸色蓦地就变了。
她记得这次码头大火。
当年此时,她便有所耳闻,但是真正了解到这次大火的内情,还是在她中年之后。
彼时,于俗世她再无可挂牵之人,她便将一颗心都扑在修复技艺上,眼中只有一幅接一幅等着她修复的古画。
对于画的主人是哪位达官贵人还是文人雅士,她从来不曾关注。
唯有一个人是个例外。
那人带着画来找她的时候,打扮得文质彬彬,一派书生模样。但那人气质冷冽,手上虎口处有长期持刀剑者才会有的老茧,显然并非读书人。
姜曈后来知道,此人是当时国朝最大的地下组织头领,手中的势力之大,便是朝廷都要忌惮一二。
巧的是,那人同姜曈是同乡,且都是少年时遇见变故,被迫背井离乡。
而那件变故的发端,就是眼前的这场大火。
起火之时,那人就在码头仓库,虽然侥幸逃得性命,却已重伤毁容,此后余生,便不得不以易容术遮掩,再不曾以真面目示人。
......现在火势刚起,自己是不是有机会救下那位二十余年后,跺一跺脚就能震动整个国朝的头领?
姜曈想到这里,一颗心砰砰地跳起来,拔腿就往外走。
苏观卿听见声音不对,忙唤了她一句:“曈曈,你去哪里?”
“救人。”
苏观卿大惊,想要劝她别去,可他知道,姜曈从来不是一个听话的人,特别是自己的话。
耳听得脚步声渐远,苏观卿只好点着竹杖,匆匆追了过去:“曈曈,你等等我,我同你一起去。”
他刚追到照壁边,耳边便已经听不到姜曈的脚步声了,正自着急,冷不丁一个温热的触感覆在了手腕上,他不及反应,已经被扯着往前奔去。
有那么一瞬间,苏观卿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从来没有想过,曈曈会主动来拉自己,会带着自己同行。
毕竟,就是当年自己还看得见的时候,曈曈也是很嫌弃自己跟在她身后,回回一定要把自己甩掉的。
可眼下又是怎么回事?
他惶惑地想,曈曈这是终于不讨厌自己了吗?
一丝喜悦悄悄冒头,却立即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不,自己怎么敢如此想的。
苏观卿唇角溢出一点苦涩,曈曈其实只是不忍拒绝一个可怜的瞎子吧。
他脑中胡思乱想,脚下却是配合着姜曈跑得飞快。
从他看不见之后,他行动都是靠着一根竹杖,探一探,走一走,从来不曾跑得这么快过。
苏观卿能感觉到自己不停掠过一个又一个的人,有时候会蹭到别人的衣角,不待他道歉,姜曈便已经拉着他跑远。
他只能尽量收着竹杖,不要打到别人。
再后来身边的声音愈加嘈杂,不断有人呼喊着救火,他甚至闻到了呛人的烟味,他便知道,码头到了。
姜曈的步伐也慢了下来。
她记得当年那位头领曾经不无得意地讲,自己那个时候虽然不到二十,但一身功夫已有小成,等闲不得近身。
可唯有这一次,他们被仇家下了药,困在码头的一个货仓里,眼看着火烧过来,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姜曈推搡着人群往里挤,很快找到了仓库门。
万幸,火还没有烧过来。
只是门上挂着一把大铁锁。
“钥匙呢?谁拿着钥匙?”姜曈对着来往泼水灭火的人群呼喊道。
人群无人应她。
姜曈无奈,四周看看,捡起一块石头去砸那锁。
可任她将铁锁砸得火花四溅,却也根本无法砸得断。
苏观卿只觉热浪一股接一股地袭来,他拽住姜曈的一片衣角,劝道:“曈曈,这锁既然是从外面挂上的,里面当是无人。咱们走吧。”
“有人的,我知道,”姜曈一下又一下,更加大力地去砸那锁,浑然不顾一门之隔的温度已经能把人烤熟,“你先走吧,我这里不用你。”
苏观卿哪里肯自己一个人走,正自着急,忽听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拂柳?”苏观卿听出来人的声音,“你怎么也在这里?”
“我刚看你俩在路上疯跑,就跟过来看看。你这样是砸不开的,起开,”风拂柳走向前来,一把攘开姜曈,“我来。”
“你有钥匙?”姜曈给他推得一个趔趄,却根本没在意这些细节,只是满怀希冀地看着对方。
风拂柳没回答,他从头上拽下来一根细细的发簪,小心地捅入锁孔中,轻轻一拧,只听“咔哒”一声,铁锁应声落地。
他这才勾了勾唇,自嘲道:“不过是下九流的伎俩而已。”
姜曈眼见着门锁打开,一脚将门踹开,想要往里冲,却发现里面火势已经完全起来了,人根本进不去了。
然而火势再大,透过浓烟依旧能看到仓库中并没有什么货物,地上满满当当躺着的,都是一动不动的火人。
风拂柳神色微变,下意识地扭头瞥了姜曈与苏观卿一眼,复又道:“救不了了。咱别跟这儿等死了吧?”
姜曈心思急转,她那位老朋友是逃出来了的,那这火场必然有一个出口。
她猛地退远了十来步,从整体打量整个火场。
码头仓库不是统一规划修建的,整体布局十分凌乱,有些后建起来的仓库为了多偷出一点面积,便选择往上多修一层。
还有那更贪心的,便会选择在空中多支出去一截,搭个小阁楼什么的。
这搭来搭去的,整个二楼早已连成一片,不熟悉的,根本分不清谁是谁的楼上。
姜曈的目光顺着火场往外,落在一排阁楼上,眼睛不禁亮了起来,她匆匆对追过来的苏观卿丢下一句“你跟风公子回去吧,不用管我”,就朝着那阁楼的方向狂奔,丝毫不顾苏观卿在后面急得快将嗓子都喊劈叉了。
姜家是武将世家。姜曈从小跟着她爹习武,虽然水平肯定是比不上她那位能在江湖中呼风唤雨的友人,可爬个楼还是小菜一碟的。
姜曈撕下一片裙子,塞进一个救火的路人手中的桶里,沾湿后裹在口鼻处,便立即翻身上了楼,绕着火场一间阁楼一间阁楼地找。
火势不停在向外蔓延,阁楼上烧得更快。
风拂柳拉着苏观卿就在下面看着,他看到姜曈干脆地撕掉了一块被燎燃的裙角,再次冲进了一个阁楼。
这个阁楼为了得到更多的面积,从二楼又支出来一块,悬在运河的上方。连接住主楼的部分已经烧起来了,悬空的那一块摇摇欲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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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是死神张开的血盆大口。
可是姜曈冲进去的时候,丝毫不带犹豫。
风拂柳眼角跳了一下,面对着苏观卿不停地催问情况,他哑然半晌,方叹道:“以前你说她有英豪气,我还不信,今日才知你所言不虚。”
姜曈被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身上也不知被烫了多少处,她却也顾不上这许多,只是焦急地一处处查探。
忽然间,她脚步一滞,眸中闪过一丝欣喜。
只见阁楼的火光里,面朝下趴伏着一个人。那人正努力朝窗口爬来,但是显然四肢无力,划拉了半晌,竟是原地不动。
姜曈避着火势,奔了过去,艰难地把人翻个面,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陌生的年轻面孔。
“你叫什么?”姜曈问道。
那人嘴唇翕动,并没有声音发出来,可姜曈就是听明白了。
——阿乔。
多年以后,那位叱咤风云的总舵主正是姓乔。
而更让姜曈大喜过望的是,阿乔此时并未被火舌烧伤。
那一瞬间,她便确信了,此时的奇特境遇定然是老天怜她一世孤苦,让她一圆平生遗憾的美梦。
姜曈卡住对方的腋下,奋力朝着远离火舌的窗口拖去。
但是她显然高估了自己的力气,她再是从小习武,到底年纪小,虽然能拖动阿乔,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一个比自己还高一个头的人抱过齐胸高的窗口,手一脱力,两人都摔倒在了窗下。
姜曈对上了阿乔的眼睛。
姜曈还记得当年乔老大,彼时对方已经年近五旬,眼底尽是对江湖打杀的厌倦,只可惜身上干系众多,到底脱不开身。
而现在的阿乔只是一个身怀绝技的小角色,无权无势,孑然一身,然而就算是浑身不能动弹,眉宇间却透着一种莫可名状的劲头,眼珠子还在乱转。
姜曈没来由地笑了一下,倒着气宽慰道:“你别怕,我定会救你出去。”
......就算是死在这里了,故人相逢黄粱,也算美梦一场。
阿乔的眼珠子就转得更快了,手指微动,显然意有所指。
姜曈顺着阿乔视线所投的方向看去——
那里只是一块块木板凑成的地面而已。
姜曈心下一动,走过去,用力一跺,一块木板便掉了下去,直落入下面奔腾不息的运河当中。
楼下,风拂柳抱住苏观卿的腰,死活不让他往火场里面冲:“你进去做什么?你又看不到!你别指望我陪你进去!我还不想死!”
“我不要你陪,你松手!”苏观卿手肘往后一撞,正撞到风拂柳的肚子上。
风拂柳吃痛,手一松,苏观卿便连滚带爬地往前冲去。
眼瞅着苏观卿要冲进火场了,风拂柳朝前一个猛扑,直接把苏观卿扑倒在地上。
“松手!你让我进去!”
“说了现在进去就是送死!你为她去死,她肯多看你一眼吗!”
两人拉扯间,忽听“轰隆”一声巨响,风拂柳抬头一看,楼上阁楼与主楼的衔接处终于被烧断,轰然朝下砸落了下来。
“怎么回事?”苏观卿慌张地抬起头来,无措而又惊惶地“看”向声音发出来的方向。
风拂柳的声音发颤:“阁楼掉、掉进运河了。”
阁楼并不大,而运河又太宽,说话间,整个阁楼的残渣已经顺着运河水朝下流飘去。
刹那间,苏观卿浑身的血液仿佛被尽数抽去,一张本就白皙的脸顿时惨无人色。
3. 燕归巢
姜曈在阿乔的提示下,居然在地板上徒手掏出来了个洞。
——那显然是事先就暗留出来的一个出口,直通下面的运河,大抵这些混江湖的,总会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眼见火势愈大,姜曈不敢再耽误,她拖起阿乔就跳入了那个洞口。
而就在两人没入水中的数息后,整个阁楼也跟着坠落了下来。
姜曈小时候是个静不下来的性子,没少上树掏鸟,下河摸鱼,水性也是不错的。
她将阿乔翻成正面向上,用一只手托住阿乔的下巴,另一只手泅水。
岸上混乱,竟是无人留意到有两个人正迅速地朝着下流漂去。
及至顺水被冲到了城外,姜曈方积攒起一点力气,在一处缓坡带着阿乔爬上了岸。
这一靠了岸,她便彻底松了劲儿,眯着眼睛只顾喘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远远地便传来苏观卿焦急的喊声。
“曈曈!曈曈!......”
声音自远及近,很快朝着姜曈的方位靠拢。
姜曈掀了掀眼皮,实在是没力气出声。
很快,风拂柳的声音传了过来:“在那儿呢!怎么躺着不动?莫不是死了吧?......诶!诶!观卿你冷静点!”
姜曈听到这里,终于勉力从地上爬起来,目光投向岸埂上。
岸边的路况复杂,杂草一簇簇的,有的比人都高,乱石嶙峋尖锐。岸边的土路和河床更是有数尺的高度差。
苏观卿看不见,只好手足并用,从土路上爬下来,朝着姜曈的方向赶来。
姜曈爬起来的时候,就看到苏观卿一脚踩进岸边的湿泥里,艰难地拔出来,朝着自己冲过来,然后又陷入另一个泥淖里。
姜曈一时有些怔住了,在她的印象里,苏观卿一向君子端方,动静有度,她何曾见过他这样横冲直撞的模样。
“观卿,你别急,我没事,”姜曈忙爬起来,冲过去接住了苏观卿,“你们怎么找到我的?”
苏观卿被姜曈拉住,想要去探,却到底没敢伸手,一双眼睛却已经发红:“拂柳说阁楼掉进运河了,我便想着顺流找一找。曈曈,你没事吧?”
“我没事,就是那人走不了,我又背不动......”
风拂柳一甩水袖:“救都救出来了,还管他做什么?让他歇歇自己走呗!”
姜曈还拉着苏观卿的袖子:“我听说这郊外可有狼,若是等天黑了,这人怕活不成。”
“无妨,我来背吧,”苏观卿感觉到袖子上的重力,他晃晃自己的袖子,“你给我指路,那人在哪里?”
风拂柳翻了个白眼,没吭气。
那边姜曈已经拉着苏观卿朝阿乔走去。
两人一起,将阿乔扶到了苏观卿的背上。
也不知是不是药力发散,阿乔此时已经昏迷了过去。
苏观卿背着人,姜曈一手拿着他的竹杖,一手拉着他的胳膊,三个人都是一身泥地朝着姜家走去。
风拂柳一脸不高兴地跟在后面。
进了城,路过一家药铺的时候,姜曈顺便又请了位大夫跟着一起回家。
到了家,来开门的是个不到四十的妇人,长着一张跟姜曈极为相似的芙蓉面,不同于姜曈眉眼间总带着鼓倔劲,那妇人的五官要更显柔和温婉。
正是姜曈的母亲钟婉词。
她本守在主屋房中,听见外面的响动,刚开门就见好几个外男立在门口,当即吓了一跳。
姜曈忙上去拉住母亲,简单讲了一下情况,请母亲先带着大夫去给她父亲看诊,自己则带着苏观卿去安置阿乔。
姜宅眼下早已不是姜曈从小住到大的那个,占地百亩连楼跨院的大宅子。
那个宅子去年年末的时候就被姜曚赌没了,现在这个小院子也不过几间房的规模——
一间主屋归她父母住,两间厢房她同姜曚一人一间,剩下一间书房,一间灶房外,便再无别的房间了。
姜曈让苏观卿将阿乔放在自己的房间,方进了父母的卧房。
风拂柳等在院子中,见苏观卿走过来,问道:“那人到底是什么人?”
苏观卿摇了摇头。
“你不认识?”风拂柳有些诧异,“都不知道是什么人,你就敢救人,也不怕惹上什么麻烦!”
苏观卿温声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又何必管他是什么人呢?”
“你少来,我不知道你?那姜姑娘一开口,就是让你给她上天摘月亮,你也会去!或许......”风拂柳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那人是姜姑娘的旧识。”
苏观卿正色道:“你别胡说,姜姑娘不过是心善,不忍见死不救而已。”
“哼,你当我和你一样傻!只是做善事,能把人背回家?还把自己的床让给人家睡?”
苏观卿呆了一呆:“那是姜姑娘的房间?”
“除非她那个兄长平素也需要用胭脂水粉,那倒有可能是她兄长的房间,”风拂柳刮了苏观卿一眼,“你长点心吧,人家对个捡来的男人都比对你好。也不知道你到底图什么,还傻兮兮地帮人背过来。”
“我何曾要图什么了,”苏观卿勉强笑了一下,又犹犹豫豫地问道,“那个人……长什么模样?”
“长什么模样呀,”风拂柳抱着手,“黑嘛是黑了点,毕竟在码头干活嘛,不过长得是蛮俊俏的,我看他那身形,当是个练家子。”
苏观卿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
......练家子,曈曈最嫌弃自己的,便是自己不曾习武,她果然是因为喜欢才把那人带回家的吗?
苏观卿捏紧了手中的竹杖,指尖都掐进了掌心里,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抿着唇。
屋内,大夫还在看诊,母女俩都不敢出声打扰。
姜曈与父母暌违七十载,自适才进门,她就心情激荡,不过是靠着几十年的阅历城府强撑着,才没有露出端倪。
此时趁着大夫看诊,她方才肆无忌惮地将目光投向钟婉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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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婉词正一脸紧张地盯着大夫,一双形状柔美的眼睛有些红肿,看来刚刚又躲在屋中哭过了。
比之从小就任性叛逆的姜曈,钟婉词向来循规蹈矩,未嫁时是乖顺的女儿,出嫁后是温驯的妻子。
她不曾见过外面的天地,一辈子的主心骨都在别人身上,可现在,主心骨垮了,这段时间她不知道有多恐慌。
姜曈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握了一下母亲的手,又冲着茫然回头的母亲安抚地笑了一下。
这时候大夫已经望闻问切完毕,转头要写方子。
姜曈连忙上去帮手研墨,待得大夫写好了方子,才出声问道:“王大夫,家父这病情可打紧?”
姜曈的一颗心提在半空,她记得父亲是搬进来前就被姜曚气病了的,已经拖了这么长时间,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治。
老大夫语气平缓:“姑娘无须多虑,令尊这是气郁于胸,一时缓不过来,按老夫的方子吃了,把郁结导出身体,便不妨事了。不过之前的方子,可不能再吃了。”
“之前的方子?”
“老夫观其脉象,令尊体内还残留一些如附子、细辛一类的药,这些药不对症,还有毒,轻则让人昏迷,重则致死,不过幸而令尊应该没有吃太多,如今体内残留不多,喝了老夫的药,过些时日令尊就会醒来。”老大夫淡然的神色中,露出一抹愤愤,想是在心中叱骂到底是哪里的庸医误人。
这药听着蹊跷,姜曈心中狐疑,怎奈到底事情已经隔了七十载,她也实在是想不起之前她爹的药是怎么回事了,当下也不便深究,只是接过方子,又请大夫给阿乔摸了摸脉,方将大夫送出了门。
之后她要去抓药,一身泥的苏观卿也要跟着风拂柳回杂院。
苏观卿还记得姜曈今天是来找他借钱的,临到分别,他将自己身上所有的钱,一股脑都塞给了姜曈。
风拂柳一脸没眼看的表情,别过了头。
“你都给我了,不给自己留一点吗?”姜曈问。
苏观卿只是温柔地笑:“班社里有吃有住,我存着钱也无用。”
人都道修复行当的姜泰斗素来手稳,心更稳,几十年的岁月早已让她历练出了一颗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心,没有什么事情能激起她心中的半点波澜。
可是此刻,她捧着那堆零零碎碎的铜子儿,一颗心却止不住地发酸,眼眶里有什么东西像是要夺目而出。
“你且等我,我会设法接你回家的。”姜曈说完这话,扭头就走,是以她并没有看到苏观卿因为她这句话而亮起来的眼睛,就如同她记忆中那样,好似琉璃映月,满载着星光。
当然也没有看到风拂柳翻上天的白眼。
走在路上,姜曈的心绪再度翻涌起来。她已经救下了阿乔,救下了爹爹,她一定也能救回观卿。
这一次,她不会让悲剧重演,趁着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恩她要报,仇她也要报。
不论是亲人、恩人,还是友人,她都要护得好好的。
4. 夺地契
姜曈陪着母亲艰难地给昏迷的父亲灌了一场药,又细细询问了之前的用药情况。
情况倒是同她记忆中差不多,自从搬家后,回回让她的便宜大哥延医买药,回回都被他推脱,她爹竟是断药很长时间了。再往前,她爹尚未昏迷之时喝过什么药,连她娘都不清楚,方子和药渣自然寻不着了。
姜曈问不出个所以然,只能作罢。
回到自己卧房的时候,夜幕早就落了下来,她整个人也已经精疲力尽了。
然而刚踏入卧房,她就愣了一下,床上空空如也,原本躺在床上的阿乔早已不见了踪影。
她脑子“嗡”了一下,第一反应就是阿乔的仇家跟了过来,把人劫走了。
她急切转身,就要往外冲,刚一转身,却顿住了脚步。
阿乔就站在她的身后,正若有所思地盯着她。
“你......能动了?”姜曈望着年轻时的阿乔,颇有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心中一时感慨万千,却又不得不装出一副不熟的样子。
阿乔没有答话,竟是纳头就拜:“姑娘救命之恩,阿乔没齿难忘,来日定结草衔环以报大恩。”
“你莫要如此,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姜曈把人拉起来。
她这一天折腾得狠了,早已精疲力尽,也不管浑身脏污,干脆地往床铺上一坐,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泪汪汪地看向阿乔:“我是累了,要睡了,你随意。”
“那在下先行告辞,来日再登门致谢。”阿乔说着就往外走。
姜曈用袖子擦了把溢出来的眼泪,唤住对方:“你有地方去吗?要是没有地方去,不如将就在我这里睡?”
阿乔诧异回头,正要说话,却是忽然意识到什么,脸上变色:“你!你知道我是......你趁我昏迷之时,你!”
“抱歉,”姜曈安抚道,“我只是怕你有别的伤口,帮你验了验伤,你放心,你的秘密我没有告诉别人。”
女扮男装,这是前世她同阿乔共同的秘密。
这也是为什么她们一个匠人,一个江湖人士,最后竟能成为莫逆的原因。
阿乔神色几变,却最终缓和下来,她耸了耸肩:“你是我出道以来,第一个知道我秘密的人。”
姜曈也笑了起来,很荣幸,前一世,她也是那个唯一。
既然秘密已经被发现,阿乔也不扭捏,重新坐回了床上:“你有衣衫能借我吗?”
“我这里只有裙钗,若要男装的话......”
“裙钗就很好。”
姜曈愣了一下,当即反应了过来。
阿乔的仇家胆敢杀人放火,定是穷凶极恶之徒,前世阿乔即便逃得性命,也不得不背井离乡。
今世阿乔要是不打算离开,改头换面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当下姜曈并未多说,只是点点头,将自己的衣衫取出一套给了阿乔。
......
数日后,姜父的情况当真见好,每日里也能清醒一会儿了。
这日姜曈刚把药煎好,老不着家的姜曚就醉醺醺地闯进了灶房。
姜家人的模样原本都是不错的,只可惜姜曚在酒色中浸染的时日久了,虽然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整张脸却像是泡发了似的,让人根本不忍直视。
他一进来就看到了灶房中多了一个比自己还高半个头的陌生女子,当即一愣:“你是何人?”
阿乔佯作羞涩地低下了头:“奴家是小姐刚买回来的丫鬟。”
姜曚下意识看向旁边正在煎药的姜曈,脸色变了变,最终没有理会阿乔,只是笑问姜曈:“这又买丫鬟又买药的。妹妹哪里来的钱?”
在姜曚出现的那一刻,姜曈心中积攒了几十年的仇恨“轰”一下,如井喷般翻涌上来。
那一瞬间火遮眼,她恨不能拿起一旁的菜刀,朝姜曚砍过去,抽出他的筋,放干他的血。
可她到底并不真是十来岁的孩子,积年的阅历维持着她的理性,有阿乔在,她杀姜曚容易,可杀了人,她就照顾不了爹娘,也照顾不了观卿了。
仇,她当然要报,却不能脏了自己的手。
是以饶是她心中恨意奔腾,面上却丝毫也不显露半分,只是有条不紊地用湿帕子垫着药罐,往碗里倒药水。
“是苏观卿又给妹妹拿钱了?如何不拿给哥哥?”姜曚话出口,想是意识到自己这目的太明显了,语气一转,“你说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自己去抓药,让人骗了可如何是好?不是哥哥唠叨,这外面坏人可多了,有些蒙古大夫,专门谋财害命的......”
姜曈倒好了药,忽然抬头瞥了姜曚一眼,只那一眼,姜曚没来由地心底发寒,到嘴边的话都忘了词。
然而不待他反应过来,姜曈又笑了起来:“正说呢,观卿跟我说,他家被抄家前藏了一副价值连城的古画,让我有需要就去挖出来,这等事情我一个姑娘家如何敢专断,还是得哥哥来办才行。”
姜曚的脑仁大概只有绿豆大小,一听这话,当即就忘记了姜曈刚才那古怪的眼神,兴奋地问道:“古画藏在何处?你快告诉我!等哥哥换了钱,给妹妹买最好的胭脂回来!”
姜曈见鱼儿上钩,端着药碗就往外走:“这具体藏在何处,如何说得清?还不是得观卿来带路。哥哥要是感兴趣,咱们明日就去寻观卿帮忙。”
“好妹妹,何苦要等明日,咱们今日就能去!”姜曚长得人高马大,此时却哈巴狗一样跟在姜曈身后,连连催她立即出门。
姜曈半点不急,将药送到了钟婉词手中,方回头瞥了眼姜曚,不冷不热道:“你想去,那你就自己去呀!”
姜曚腆着脸,谄媚地笑道:“那不是那苏观卿只认你吗?我去他定然是什么都不说的。”
“要我说,这古画就是拿到了又如何?还是不是被你拿去赌了,不如留给观卿哥哥傍身!”
姜曚一听这话风不对,立即急了:“胡扯!我如今已经改好了!”
他急吼吼地冲正卖力想把丈夫扶起来喂药的钟婉词道:“阿娘,你作证,我是不是最近都没去赌了?”
钟婉词有些为难地看看姜曚,又看看女儿。
她当然不喜欢这个祸害了她家的便宜儿子,可女儿的婚事还没着落,她也没主意,还指望着姜曚作为兄长来发嫁女儿,她不敢得罪这个家里唯一能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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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男人。
当下钟婉词只好期期艾艾地道:“这......阿曚最近确实懂事多了。曈曈,你爹还在病中,你别跟哥哥吵。”
姜曚得意地看向姜曈:“娘都开口了,你该信了吧?”
如果是前一世,姜曈怕又把钟婉词惹哭,说不定就顺从了,可是现在站在这里的,是姜泰斗。
她一挑眉,半点油盐不进:“阿娘在家里,哪能知道你外面的事情。”
“那你待要如何?”姜曚自觉今日已经够做低服小了,此时便有些耐心告罄,眉间隐隐有戾气冒出来。
阿乔就跟在姜曈身后,一副战战兢兢的可怜模样,暗地里却早已戒备,只要姜曚敢动手,她就能直接捏碎对方的颈骨。
钟婉词并不知道阿乔的能耐,她一见姜曚这表情,只道他又要发火动手,眼下这个家里可没别人能拦得住他,吓得连连跟姜曈使眼色,让她别再激怒这个二世祖了。
姜曈却仿佛根本没有看到钟婉词的暗示,她扬头道:
“口说无凭,你把这个院子的地契给我收着,我就带你去找观卿哥哥。”
见姜曚的脸色一变,她冷笑一声:“这搬过来才几个月,不会是又被你赌没了吧?”
“当然不是!我已经改好了!”姜曚拔高了声调。
“那你拿出来!”
眼见着两人对峙起来,钟婉词慌得不得了,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道该劝谁,半晌还是对姜曚道:“要不然,这个地契暂时让你妹妹收着,曈曈你是知道的,她也不会乱花,不过就是暂时替你收着。等将来她出嫁的时候,再还给你。阿曚你看如何?”
姜曚心思一转:可不就是这个道理么!反正她一个要出嫁的女儿,也不可能跟自己抢地契,就是拿给她,早晚也得乖乖还回来,现在弄到苏家的古画才是正经的。
“成!你等着。”姜曚说着便转回自己房间,果然拿了地契交给姜曈。
姜曈也说话算话,收好了地契就带着姜曚去找苏观卿。
阿乔悄声问姜曈:“要我跟你一起去吗?”
姜曈摇摇头:“你伤还没好,就在家歇着吧。”
......眼下外面定然风声紧,阿乔能不出去,便最好不要出去。
阿乔知道姜曈好意,心下感动,却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点点头。既然姜曈这里暂时不需要她,她正好去处理一下自己的事情。
姜曚根本没有留意到那俩姑娘在嘀咕什么,他已经兴冲冲地将家里闲置的花锄找了出来。
姜曈又叮嘱了母亲几句话,便率先走出了家门。
姜曚忙喜滋滋地跟在了后面,走着走着,他便渐渐觉察出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他这个便宜妹妹,从小就不是乖驯的性子,在家没少气她爹,但是在家里怎么疯都好,出得门来还是能记得要刻意压抑一下自己的天性,起码走路的时候还是能扭出那种婀娜碎步的,但是现在......
姜曚看着姜曈的背影,只见对方四肢舒展,昂首挺胸,大踏步地往前走,哪里还有什么官家小姐的模样。
姜曚暗地里撇了撇嘴,心中鄙夷道:像个什么样子!
5. 挖古画
姜曈刚走进那个乐户聚居的杂院,就听到班头的大嗓门嚷嚷道:
“你还当自己是首辅家的公子不成?咱们下九流就得有下九流的觉悟!许员外点你去,那是看得起你,你这是傲给谁看?”
姜曈一听这话不对劲,立即快步奔了进去,就见苏观卿立在照壁边。
他的衣服不知给谁抓扯过,显得有些凌乱,但是他依旧不屈地立在那里,颀长的身形挺得直直的,像一株承着万钧压力的修竹,宁折不弯。
他虽略低着头,却字字铿锵:“苏某便是身为下贱,亦是有可为,有不可为!”
班头大怒,扬手就要给他一巴掌:“我管你什么可为不可为的,我让你......”
“住手!”姜曈一声大喝。
姜曚比她更快,甩下抗在肩头的花锄,一步蹿了上去,直接给那班头撞了开去。
开玩笑,现在苏观卿可是他的财神!打坏了他的财神,他上哪儿发财去!
那边已经扭打在了一起,姜曈却根本不管自己放出去的恶犬,只是冲到苏观卿面前,关切问道:“你没事吧?”
她上下打量一下,见他没有受伤,方伸手帮他拉了拉有些凌乱的衣衫。
在听到姜曈声音的那一瞬,苏观卿那个凛然的神色就消失了,他有些慌乱地往后退了两步,却直接撞到了照壁上,反而避无可避,当下更是慌得手足无措,连竹杖都差点没拿住。
“曈曈,你、你怎么来了?”
姜曈伸手拉住他,用只有他们俩能听到的声音解释道:“之前你不是让我去挖东西吗?咱们今日去挖。”
其实苏观卿早就把埋宝的位置告诉了姜曈,她完全不用来这一趟,但她就是不想苏观卿一个人一直待在那间臭臭的屋子里,她就想带他出去走走。
那边的狗咬狗很快被院中的乐户们分开了。
姜曚早就让酒色掏空了身体,这一场架完败,被打得鼻血直流。
那班头对着姜曚啐了一口,又指着苏观卿,怒道:“苏观卿我告诉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你早晚都得认命!”
“他不用认命,”姜曈挡在苏观卿面前,冷声道,“我会赎他出去。”
班头嗤笑起来:“你姜家落魄成什么样了,你道我不知?你那个好哥哥把祖产都赌光了,眼下全家都靠着苏观卿卖唱养活,你还赎他?说什么大话呢!”
姜曚还知道要脸,给人当头当面地揭短,立即就要炸:“你血口喷人你!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姜曚!不用跟他掰扯这些,”姜曈到底不是少年心性,并不愿跟人逞口舌之利,“是不是说大话,一月之内便见分晓。我一个月后来赎观卿,这一月之内,我希望你不要再逼观卿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
“想让我等一个月?也不是不行,如果一个月后你没钱赎人......”班头看向苏观卿,眼底精光一闪,“苏观卿,你怎么说?”
苏观卿已经被姜曈那句“他不用认命,我会赎他出去”给砸懵了,那一瞬间,他只觉得便是死了也值了,当下不假思索道:“我便听凭班头吩咐。”
“行,”班头志在必得地点点头,“一个月我还是等得起的。”
姜家什么情况,他早就一清二楚,他根本不相信姜家掏得出这笔钱来,相较于他强行逼迫苏观卿,对方不配合反而得罪客人,他还是愿意耐心地等上一等的。
“一言为定。”姜曈见说妥了,拽着苏观卿的手就要走。
“慢着!想带我这里的人出去,是得出过场费的,”班头好笑地盯着苏观卿看,“该不会还让苏观卿来掏这个钱吧?”
“姜曚,给钱!”姜泰斗一发话,自带一股威严,姜曚不知道怎么的,下意识就乖乖从兜里摸钱出来。
等到他扛着花锄出了门,才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刚刚自己为什么要听姜曈的话?!
还有姜曈居然直呼自己的名字!没大没小!成何体统!
姜曚磨了磨牙,想要找回场子,但是转念一想,还是算了,掘宝要紧,这账以后再跟她算。
三人很快根据苏观卿的指引,找到了城外的埋宝地——
乱坟岗中,某个石碑跟前。
姜曚有些发虚,压低了声音,似是生怕给墓主听见,问:“真挖坟呐?”
姜曈心中发笑,这样丧尽天良的人,居然也会惧怕鬼神吗?
苏观卿道:“此碑下面,并没有棺椁,不过是做个记号。”
姜曚这才放心开挖,挖了几下反应过来,提着锄头瞪姜曈:
“怎么就我一个人挖?”
“因为你最大呀,我们俩,一个尚未及笄,一个尚未及冠,都算小孩呢。”姜曈仗着对方根本闹不清他们俩的年龄,胡扯道。
苏观卿沉不住气,他倒的确还没及冠,但离及冠也没几个月了,哪好意思冒充小孩:“无事,我帮着一起挖吧。”
“你挖什么,别捣乱。”姜曈不由分说地把他拉远一点,又扬扬下巴,示意姜曚快点干活。
她这不由自主地带出了姜泰斗的姿态,两个哥哥一时被她的语气神态所摄,竟无一人敢提异议。
姜曚顶着一张被揍得五彩斑斓的脸,挖得一头一身全是泥巴,看起来无比狼狈。
姜曈倒是好整以暇地,在一边跟苏观卿聊天。
姜曚挖得汗流浃背了才回过味来,想要撂挑子不干,转念一想,这俩看起来对古画根本没兴趣,古画挖出来肯定是自己独吞,也就不再计较,更加卖力地挖起来。
“观卿,你家藏的到底是哪个大家的墨宝?”前世姜曈没有参与挖宝的过程,是以她并不清楚。
苏观卿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其实我也不知道。”
姜曚的锄头滞涩了一下,狐疑地朝他们看来。
“你不知道?”姜曈也有些诧异。
“当日事发突然,我爹也是匆匆忙忙抓了一幅便让忠伯找地方藏,连他老人家怕是也不知道自己藏的是哪一幅。”
“难怪你说你去卖图,就会被坑。”姜曈笑起来,连自己卖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可不就会被坑吗?
“不过——”姜曈轻飘飘地瞄了姜曚一眼,话锋一转,“我知道苏伯父最喜收藏古画,他的藏品随便拿出来一幅,必然都是稀世之珍。”
姜曚本来都没力气挖了,一听这话,无端又生出了几分力气,很快一个半人深的洞就被他挖了出来。
姜曈一边监工,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苏观卿聊天。
说是聊天,其实主要还是姜曈在问,苏观卿在答。
姜曈自己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她向来都是这么跟她的徒子徒孙拉家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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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作为徒子徒孙,除了请教技艺的时候,谁敢跟老师问东问西的。
喏,就跟现在的苏观卿一样,问什么答什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不过不同于学徒的战战兢兢,苏观卿却是许久未有的开心。
要知道以前曈曈是最不耐烦跟自己说话的,就是在自己这里拿钱的时候,也不过说个三五句就走,何曾如此耐心地陪自己聊过天。
曈曈甚至事无巨细地询问自己的生活!她真的是在关心自己!
苏观卿坐在乱葬岗的一块硬邦邦的石头上,却无端生出一种坐在软绵绵的云朵上的飘飘然。
他一颗心只在回答姜曈的问题上,甚至都没有留意到挖掘的声音已经停止了。
姜曈倒是一直留意着姜曚的动静,眼见着对方像是已经挖到了什么东西,她却不动声色,依旧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跟苏观卿聊着天。
于是当看到那一点黑褐色的绢帛,整个乱葬岗,激动的就只有姜曚。
他不敢再用锄头,用手把绢帛袋挖出来,就忙不迭地打开来,从里面掏出一个卷轴。
下一刻,仿佛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姜曚满脸的兴奋当即转为死灰,继而勃然大怒。
“苏观卿!你家仆役是个蠢材吗!”姜曚猛地将那卷轴朝着苏观卿砸过来,翻身上了地,咆哮道。
姜曈早就备着他发火,一见他动作,眼疾手快地伸手一捞,当空接住了那卷轴。
苏观卿愕然转向姜曚的方向:“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古画!纸本!你家仆役竟然直接埋在土里!都被经年的雨水沤烂了!”
苏观卿有些慌了:“曈曈,当真吗?”
姜曈没有立即答话,而是蹲在地上,动作极为轻缓地将卷轴摊了开。
只见整个卷轴都已经被地下水浸透了,整个画面呈棕黑色,不仔细看根本看不清里面画的是什么,更别说上面还有明显的破洞,有些是虫蛀,有些当是姜曚刚刚弄破的——
被水泡透的纸本发生了粘连,他适才粗暴扯开,又暴力掷过来,这破损情况简直就没眼看了。
“你家那仆人是真忠诚,但也是真.....”当着苏观卿,姜曈到底没把那个蠢字说出来,“.....不会保存书画。”
苏观卿的脸色“唰”一下转为雪白:“曈曈,对不住,我也不知道会这样。”
他本来以为,这幅画卖出去,至少能帮姜曈把姜家老宅买回来的。眼下却是这样的结果,曈曈她会不会生气?会不会不理自己了?
姜曚今天又出钱又出力,还挨了一顿揍,却是空欢喜一场,气得恨不能揍苏观卿一顿,只可惜他挖土挖得没半点力气了,到底只是骂了几句,抛下两人自己走了。
前世姜曈并没有参与挖掘,那时姜曚白费了一场力气,回来后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她才知道古画被毁。但是具体被毁成了什么样子,她就一无所知了。
此时画作到手,姜曈仔仔细细地查看了古画的破损情况,这才轻轻地吁出一口气,一抬头,就见苏观卿整个人颓唐无助地站在那里,不由温声宽慰道:“无妨,能救得回来的。”
苏观卿只道姜曈是在安慰自己,他勉强笑笑:“都泡坏了,还如何能救,扔了吧。”
“我说能救,就必然能救。”姜曈轻轻地将卷轴重又卷好。
6. 套白狼
“这要如何救?”苏观卿听出姜曈语气中的笃定,倒生出了一点好奇来。
“天机不可泄露,”姜曈拍拍他的膊头,“走,先陪我去买点东西。”
“好。”
苏观卿顺从地跟着姜曈往回走,心底里,却生出些异样的感觉。
他记忆中的曈曈一直是活泼的,率性的,但是现在,苏观卿分明能感觉到,曈曈不一样了,就比如刚才自己流露出不相信画能救回来的意思,如果是以前的曈曈一定会气得跳脚,冲自己大吼大嚷,痛斥自己居然不相信她。
但是现在,曈曈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我说能救,就必然能救”,语气举重若轻。
这哪里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应该有的语气,分明倒是像个能扛得起风雨的大人。
就连苏观卿自己,在听到这个语气的时候,都不由自主地相信了她的话。
更别说今日相处,他也明显感觉到姜曈已经不再是那个任性的小姑娘了,反而已经学会了照顾他,照顾他的感受。
苏观卿心中暗暗叹口气,曈曈长大了,变得稳重了,可他却高兴不起来。若非姜家这些年遭逢大变,曈曈又何至于会如此迅速地长大?
.....
姜曈从药铺出来的时候,苏观卿还独自地站在门口不挡着人的地方等她。
他右手握着竹杖,左手拎着一个竹篮子,身后是来来往往的人群,只有他安安静静地立在那里,孤零零的样子,仿佛是被整个世界抛下的。
姜曈的心莫名地揪了一下,快步走了过去。
听见姜曈的脚步声,苏观卿的唇角泛起笑容:“曈曈,你买了什么?”
“买了一块川虫蜡。”姜曈说着将手中那块白色的蜡放入了苏观卿拎着的篮子中。
竹篮子里面全是刚才姜曈买的各类鸡零狗碎的东西。
诸如:
一根最粗最长的缝被子的针,拿一块碎布裹着、一根木尺、俩棕刷、还有一把排刷、毛笔,甚至苏观卿右手中还跟他的竹杖一起,捏着几根一人半高的木龙骨——
正是因为龙骨太长了,不方便进店,他才在门口等着姜曈的。
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搞得苏观卿简直莫名其妙,忍不住又问道:“曈曈,用这些东西,就能把那幅画救回来?”
“当然不止这些,还缺一些。”姜曈说着把自己的荷包拿出来,点了点里面剩余的铜子儿,蹙了蹙眉。
她捻动铜子儿的时候,发出了声响,苏观卿耳朵灵,当即问道:“是钱不够了吗?我这几日又攒了一点。”
他说着,将手中长长短短的木棍靠在自己身上,伸手进怀里摸出来一个素色的荷包,递给了姜曈。
姜曈没有立即去接,只是神色复杂地看着对方,心中感慨这个人还是跟前世一样,当真不给自己留半点后路。
苏观卿没得到回应,竖着耳朵试图去听姜曈的动静,却并没有听到对方的声音,他一下子紧张起来:“曈曈?你还在吗?”
“我在。”姜曈接过了对方的荷包,那是一只非常破旧的荷包,都破了,又拿针线缝起来,这针脚歪七扭八,一看就知道定是苏观卿看不见,摸索着自己缝的。
姜曈的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只是茫茫然地回忆起来——
连打补丁这样的小事,自己都不曾帮他做过。
上辈子,这辈子,自己有为他做过哪怕一丁点事情吗?
“你看不见,如何不找我帮你缝补?”
她这一问,苏观卿这才想起自己曾经对荷包做过什么,一时有些赧然:“你向来喜动不喜静,不论是女红还是读书写字都是你讨厌的事情,我如何能用这些事情来烦你。”
姜曈恍惚了一下,原来自己年轻的时候是这个样子的吗?
真是,已经过了太久了,久到自己都快不记得了。
她摇了摇头,甩掉那些突如其来的情绪,轻声道:“现在不一样了,我现在别的不行,唯独能静得下来,以后再有这种事情,你就来找我帮你。”
苏观卿长长的睫毛眨巴了一下,似是有些惊讶,然后就笑了起来,笑得开心极了。
姜曈不禁失笑,这人可真好哄。
九十年的光阴,她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可她再也没有见过比苏观卿更干净纯粹的人了。
纯粹到一颗心里,只放得下一人。
当然,姜曈感动归感动,半点也没客气,一口气就把苏观卿的丑荷包里的一把铜子儿都花完了。
“曈曈,这回东西都买齐了吗?”
可怜苏观卿左手里提着的竹篮里面,鸡零狗碎的小玩意儿已经装满了,右手抱着一堆木龙骨并他的竹杖,都腾不出手来探路。
“差几张宣纸。我记得前面有家裱褙铺,咱们过去吧。”
姜曈说着便拽着苏观卿的袖子往前走,免得他寻不着方向。
苏观卿心下奇怪,买宣纸不去专门卖文房四宝的店,去裱褙铺做什么。
不过他并没有开口问,虽然今天曈曈破天荒地跟自己讲了很多话,但是很明显,姜曈一直把控着话题的走向,只是询问一些他的日常,并不大谈及自身,苏观卿向来聪颖,察觉到这一点后,自是不敢多问,只是顺着姜曈的话头,生怕会惹了姜曈不耐烦。
等到姜曈进了裱褙铺,苏观卿就抱着一把一人多高的木龙骨等在人家大门边上,耳朵听着姜曈跟掌柜的交涉。
不出意外,在姜曈表明来意后,那掌柜的也大为奇怪:“你要买纸,对门就是卖纸的,你上那边去买吧。”
然后苏观卿就听到姜曈脆生生的声音道:“哦,我没钱买,想着跟掌柜的要几张,不要新纸,也不用古纸,有个近百年年头的生宣就行。”
掌柜的被姜曈的臭不要脸惊呆了:“我凭什么白给你?”
站在门口的苏观卿也有些脸红,他想要把姜曈唤出来,跟她说自己再攒攒钱,很快能存够给她买纸的钱。
可不待他开口,姜曈已经说道:“我不白拿掌柜的纸,自然是有好处给掌柜的。”
她语气坦然,既没有一般小孩学大人的强自充大,也没有空手套白狼的市侩算计,就是寻常谈一笔交易,倒叫那掌柜心绪平和起来,打算听听她要说些什么:
“那你且说说看,我有什么好处?”
“掌柜且看。”
姜曈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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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挖出来的那幅古画从绢袋中小心取出来,在柜台上展开给那掌柜的看。
掌柜的一看她拿出来一幅画,一个眼色,旁边的小学徒便非常有眼力见地将柜台上的杂物清到了一边。
随着画卷的徐徐摊开,那掌柜的不由瞪大了眼睛。
他今年快五旬了,打做小学徒开始算,干装裱也有近四十年了,装裱过,也修复过不少字画,但烂成这样的,他还真是头一次见。
姜曈道:“掌柜的见多识广,应该能认得出来,这是前朝文人幻霞子的《秋林野兴图》。”
那掌柜的还没说话,门口的苏观卿先愣了愣。
这个幻霞子,就是元朝画家倪瓒,元四家之一。
他家里以前有这幅画,他自然是知道的。
可他分明记得这幅画的款识上写的是云林生倪瓒,题跋当中也丝毫没有提及幻霞子这个号。
姜曈素来不喜书画,为何张口就能说出倪瓒的号?
掌柜的并没有立即接话,而是努力吸着他那快要临盆的肚子,俯身仔仔细细地查看着那幅画作。
画作虽然被泥巴染得黢黑,但是仔细看,还是能从虫洞和破损间看到画者的笔意。
倪瓒擅用折带皴,画风疏简,格调朴讷,极富有个人特色,他的画还是很好认的。
虽说是前朝人,算起来其实也是不到百年前的画作,难怪这姑娘点明说要百年的老纸。
等等!
掌柜的猛地抬头:“姑娘的意思是,你要修复这幅画?”
“正是。”姜曈点点头。
掌柜的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拿手点着她,哂笑道:“小女娃娃说大话,便是小老儿我浸淫此道半生,也不敢说能修复此画,你才多大点,见过几幅古画,就敢吹这个牛?”
姜曈被人当面质疑,却是不急也不恼,只是淡然地笑笑:“掌柜的不信,咱们可以打个赌。”
掌柜的一看她这个老神在在的模样,倒生出了几分兴致:“赌什么?”
“我若是能修复,掌柜的便帮我打听打听,可有人愿意买这幅画。若是买卖成了,自有掌柜的一份佣金。”
“你若是不能修复呢?”
“那回头我把宣纸钱还给掌柜的。”
掌柜的到此时,心下也就了然,为什么这个小姑娘会找上自己。
字画破损,需要修补,需要重新揭裱,这些步骤所需要用到的纸张,不是随便寻一张就行,得根据原画的情况来进行选择,尽量挑选与画心相同年代、类别、厚度、颜色、帘纹的纸张。
有这一层限制,这纸就不是那么好找了。
文房铺子还真不一定有,就是专门卖古画的地方,也不一定能找着,倒是时不时需要修复装裱古画的裱褙铺,必然是会备着历代常用的各种纸和绢。
“如此看来,姑娘与我算是同行,”掌柜的扶住自己的大肚子笑了笑,“成,就照姑娘说的来。我就等着看姑娘的手艺了。”
他倒不是真相信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能修复眼前这幅几乎就是破烂的画作,不过是觉得这小姑娘有些意思。
况且不过就是几张旧纸,他倒也舍得出去。
7. 洗古画
苏观卿回到杂院的时候,刚进门,耳边就传来班头不阴不阳的声音:
“钱都花完了吧?”
苏观卿闻声停住脚步,抿了抿唇,没应声。
那班头嗤笑一声:“别人出去一次,是往回赚钱,你倒好,回回还往外搭钱。”
苏观卿低着头,只是不说话。
那班头也没有就此深究的意思,只是道:“许相公今夜有宴,点了你和拂柳去作陪,回头你俩一起去吧。”
苏观卿这才有了反应:“在下不会唱,怕是会坏了许相公的雅兴。”
“谁说是让你唱了?许相公不过是仰慕月泉公子的才华,请你去弹弹曲,吟吟诗而已。”那班头抱着胸,觑着苏观卿那张俊秀的脸,见对方唇角紧抿,显然十分抗拒。
他这次倒没有白日的怒火冲天,反而轻哼一声,带着一点嘲讽的语气道:
“苏观卿,出身相府,据说从小过目不忘,刚开蒙的时候,就有神童之名传出来,十二岁因词赋超绝,就已经是京城内外有名的才子了,十六岁时,更是以书画一道上的天赋异禀而名动天下,时人交相称颂,十八岁.....”
他刻意地停了一停,丝毫不掩饰脸上的恶意:“.....苏阁老获罪。圣上亲自下旨,斩立决。可怜苏家三朝为官,原本多风光呐,说倒也就倒了。”
班头欣赏着苏观卿惨白的表情,却刻意用一种苦口婆心的语气劝道:“观卿呐,你别怪我逼你,你得认清自己现在的身份,你而今已然不是宰相家的公子了,不如趁着年轻,多赚一点是一点。”
班头把苏观卿买回来,一则看中他这个好模样,本想着若是能治好了眼睛,稍加调教,也能成个角儿,可谁知看了两个郎中,都说不好治,得花大价钱,他哪里肯把钱白白砸水里,便就不肯再给苏观卿治眼睛。
二则也是看中了月泉公子的名头。
苏观卿当年才名如此之盛,却从来不喜抛头露面,多少人就是想请都请不着。
但苏阁老家的月泉公子请不着,入了乐籍的月泉先生,不得上赶着来瞧个新鲜吗?
而苏观卿不愿赴夜宴,也正是因此。他宁可伙着一群乐户,躲在台子下面拉琴,哪怕挣得少些,也不愿见那些“当年旧人”,多赚那许多打赏。
见苏观卿一直不肯松口,班头又道:“观卿,你自己好好想想清楚,既入了下九流,这就是你的命,你得学会认命。难不成,你当真指望着那姜姑娘一个月后来赎你吗?
我看呐,那位姜姑娘不过就是想要从你身上搜刮银钱而已,你真以为她会来赎你?”
“姜姑娘她从不骗人。”苏观卿立即反驳道。
.....曈曈说了,等她把那幅倪瓒的画作修复好,卖掉,就能来赎自己。曈曈为人从不作伪,她说会来,就一定会来!
念及此,苏观卿的心头泛起一丝甜意。
那班头嗤笑一声:“你还真信,我看呐,你还不如祈祷那位许相公来赎你。”
“此话何意?”苏观卿神色一变。
“何意?”班头道,“许相公可说了,若是还请不到你,他也不介意直接把你买回去。你说到时候人许相公给的身钱高,我还能不赚这个钱?”
.....
姜曈一回到姜宅,就把自己关进了书房,马不停蹄地开始倒腾她买回来的那堆东西。
那几根苏观卿一路抱得艰难的木龙骨,被她钉成了一个长方形的框架,又在框架上面糊上六七层的宣纸,将之制作成一个纸墙;那根铺盖针的屁股上被她仔仔细细地缠上了绢布,加工成了针锥;竹节被她用菜刀三两下削成了薄薄的一片竹起子、再然后她又跑到灶房去捣了一大碗浆糊.....
工具全都准备妥当后,姜曈这才正式开始修补工作。
她先是把书案清理一空,将那幅倪瓒的《秋林野兴图》面朝下展平。
拜姜曚所赐,整幅画有了几处明显的断裂。姜曈取出裱褙铺里薅来的绢纸,裁成合适大小,小心地贴在了断裂处。
贴好后,她又在画的下面,垫上了一张经纬线非常稀疏的绢,防止画心贴在桌子上揭不起来,然后铺平,刷上水,用排刷吸取温水,轻轻淋在画作之上。
如果苏观卿能看到这一幕的话,会非常惊讶地发现,他印象里那个活泼好动,能把名家书画当废纸烧了的曈曈,此刻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变得极为沉静,这幅饱经摧残,会被人当做破烂丢掉的画在她手下,得到了最为温柔细致的对待。
只见她双手拿着一张卷成卷的干净细布,手势极为轻柔地在画作上滚动。随着她的动作,画作中多余的水分被挤了出来。
一开始的时候,挤出来的水都是黑褐色的,经过她反复多次的淋洗,到最后挤出来的水便转为清澈了。
一幅装裱过的字画,一般来讲,共有四层——
画心、托住画心的命纸(因为紧贴画心,直接关系画心存亡,是以被称为命纸)、以及命纸后面的两层覆背纸。
在完成清洗的步骤后,姜曈小心将画翻了个面,然后用针锥,轻轻从画作的边沿,将覆背纸挑起,揭下。
接着要对付的就是紧贴在画心背后的命纸。
由于画作长期处于湿润的环境中,这层命纸同画心之间,多少有些不分你我的意味,要将两张纸分开,而不损害到画心,就极为考验匠人的手艺与耐心了。
这个时候镊子是夹不起来什么了,针锥也派不上用场,她必须用手指轻搓命纸,将之一点一点剥离画心。
这幅画在地下埋了几年,已经极为脆弱,一旦下手稍重,手指就会穿过命纸,搓破画心,直接毁掉这幅画。
是以这个步骤,乃是整个修复工作成败的关键。
但这对于揭过成千上万张形形色色的命纸的画医姜来讲,并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是多耗费一些时间而已。
接下来的五天时间,姜曈简直像是粘在了凳子上,除开必要的吃喝拉撒睡,基本上就没站起来过。
在修复古画的时候,姜曈向来浑然忘我。
她前世的那些徒子徒孙都知道,这个时候就算天塌下来,也绝对不能来打扰老师。
但钟婉词显然并不清楚。
这日当她发现丈夫的药没了,那个刚买来的丫鬟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她没主意,只能来找女儿,刚敲了两下门,里面就传来冷冰冰的一句斥喝:“禁声!”
姜泰斗饱含威严的声音直接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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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词震在当场。她呆了一呆,竟是不敢出声,踮着脚走了。
可这样一来,丈夫的药就没着落了。钟婉词一时没了主意,彷徨地在院子里打转,像一只找不到头羊的羊羔。
姜曚就是这个时候回来的。
接下来的事情,就跟前世如出一辙,钟婉词将全家这个仅存的能直立行走的成年男子当成了唯一正解,将自己的体己拿给他,让他去买药回来。
.....
书房中,姜曈终于将画心完整地剥离了出来,又用一张白纸将画心从桌面“吸”起来,贴到了她之前制作的纸墙上,晾起来。她方才歇了口气。
几天不见天日的她,趁着这个时候出了趟门,去铁匠铺取她之前定做的马蹄刀。
所谓马蹄刀,其实就是一种裁刀,以其形状像马蹄而得名。
姜曈打了两把,一把刀面大约手指宽,一把差不多巴掌大。
数日过去,铁匠已经按照她的要求,将马蹄刀打造好了。
姜曈心里记挂着回去修画,付了钱,也不多耽误,将马蹄刀揣进袖中,就往回走。
路过一家酒肆的时候,正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出来——
“今日不赊账,今日爷有钱!”
是姜曚的声音!
姜曈脚步一顿,朝酒肆里面看去,就见姜曚将一个什么东西丢在了柜台上:“我那便宜娘给的!”
姜曈听见这话,脸色一沉,脚下一转,就进了酒肆。
柜台上孤零零地放着一根银簪,簪头上雕着一朵将开未开的莲花。
姜曈认得,这是钟婉词的东西。为着姜曚滥赌,姜家的家赀都给他填了窟窿,他们全家眼下能不露宿街头,其实靠的是钟婉词的嫁妆。
钟婉词大部分珠宝首饰都已经变卖,这根簪子已经是为数不多被她留下来的东西了。
姜曈赶在小二伸手前,眼明手快地将莲花簪抢到了手里,继而朝着姜曚怒目而视:“你敢抢娘的簪子来买酒喝?!”
姜曚没料到会撞见姜曈,面上闪过一抹心虚,却依旧是梗着脖子道:“什么抢不抢的,明明是娘自己给我的!”
“扯谎!娘怎么可能给你不给我?”姜曈心头怒火中烧,面上却并没有暴跳如雷,反而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度。
一个同样来柜台边买酒的客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帮了一句:“就是嘛,簪子肯定是给女儿的陪嫁。”
“你知道什么!”姜曚冲那人喷道,“我才是姜家的香火,她一个早晚要泼出去的水,也想同我抢家赀?”
他说着,又冲姜曈挤出来一个凶相:“我劝你少惦记姜家的家赀,还有那张地契,你也趁早给我还回来,难不成你还真想带到夫家去?”
姜曚本就虚胖到满脸横肉,此时这个表情,就颇有些狰狞的意味,那个帮腔的路人一见情势不好,忙把头转到了一边,假装没看到他们。
店小二隔着柜台打圆场:“既是一家人,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和气生财么。”
见自己震住了场子,姜曚得意起来,不再理会姜曈,转向柜台,敲了敲木制的柜面:“赶紧给我打酒!”
然而他话音未落,就见那小二望向自己身后,表情惊变。
8. 生仇怨
姜曚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感觉到有人从背后箍住了自己的脖颈,接着一个冰凉凉的,锋利的东西抵住了自己的喉结。
“老实交代,给的还是偷的?”姜曈用马蹄刀抵住姜曚的脖子,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但是让人听起来就是没来由地心生畏惧。
姜曚心底发寒,两条腿都开始哆嗦:“真、真、真是阿娘给的。”
店小二吓得连连劝道:“姑娘,息怒!息怒呀!”
“她怎么会给你?”姜曈手上略微用力,刚刚开刃的刀刃滑破姜曚的皮肤,温热的鲜血立时从脖颈间流了下来。
酒肆进进出出的人众多,他们这一番拉扯争执,立即就围上了一圈看热闹的。
“哟,这姑娘厉害。”
“这男的做什么得罪了人家?”
“不知道,肯定做了坏事。”
……
“说!”姜曈斥道。
感受到脖颈间的剧痛还在延伸,姜曚这次是真吓尿了,他哪里知道姜泰斗手指上的分寸能控制在毫厘之间,能轻松割破他的皮肉,却又不伤及他的性命,他只道这一刀再划下去,自己小命定然就交代在这儿了,当下他几乎带了哭腔嚷道:“真是娘亲手给我的,是她叫我出来给爹买药。”
“你用爹的药钱来买酒喝?!”姜曈的声音拔高了几分。
看热闹的人一听,当即就啐上了:“拿亲爹买药的钱喝酒,呸,畜生!”
“还有的钱呢?”姜曈问。
姜曚哆嗦道:“没,没了。”
姜曈不信,伸手在姜曚身上掏了一阵,掏出来一把铜子儿。她往自己袖中一兜,照着屁股踹了姜曚一脚,给他踹了个狗吃屎,自己掉头就走。
酒肆内,只留下姜曚被人指指又点点。
之前那个帮腔的忍不住又喷了一句:“不孝不悌!不是个东西!”
姜曚的□□湿了一片,他一面夹着腿想要遮丑,一面伸手想要捂住还在渗血的伤口,还想腾出手去揉屁股,一时顾头就顾不了腚,搞得狼狈不堪,惹得围观众人哄笑连连。
姜曚恨不能钻进柜台缝隙里面去,捂着脸冲了出去,一口气跑了老远方回头,怨毒地看向姜曈离开的背影。
……
姜曈给姜曚这一提醒,也想起了父亲的药怕是已经吃完了。
她掂了掂刚才从姜曚那里没收的几个铜子儿,心里琢磨着,这也不够买药呀,家里的粮米也不剩多少了,靠这几个钱,怕是挨不到把画卖出去,全家都得饿死。
记忆中这个时候,他们就是靠着一件一件变卖钟婉词的陪嫁度日的。
姜曈将那支莲花簪摸出来,手指轻轻地摩挲过那栩栩如生的花朵,暗暗发誓:只这一次。今日以后,娘卖出去的珠宝首饰,我要一件一件全都给她买回来。
姜曈一念既定,并不迟疑,扭头去了街角的当铺。
换了钱,姜曈就去请了大夫上门复诊。
根据钟婉词的描述,姜怀山的状况比之前好多了,从之前的整日昏睡,到现在时不时也会清醒一会儿。
大夫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先生,闻言捋着花白的胡子,很满意地点了点头,表示继续按方吃药,好生将养,不日就能完全康复了。
等到大夫写好方子,姜曈跟上次一样,恭敬有礼地送对方出门,刚走到门口,正遇上姜曚灰不溜秋地滚了回来。
他身上的尿渍早就干了,脖子上的伤口也不再流血,只衣襟上的血迹触目惊心。看着就像被人打劫了,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姜曈不想理他,引着大夫往外走。
谁料姜曚把胳膊一横,拦在两人面前。一股难闻的酒味与尿骚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想走?”姜曚指指自己的脖子,“这个怎么说?”
姜曈冷冷道:“爹已经醒了,要不要找爹评评理,问问他,拿着他的救命钱去买酒这种行为,该不该打?”
姜曚一听这话,面色几变。他就是再混不吝,对这个名义上的爹还是有几分畏惧的。
当下他用自己都没察觉的,有些畏惧的语气,问道:“爹真醒了?”
老大夫点点头:“偶有清醒的时候,好生吃药,好生将养,过个三五日,就会彻底清醒过来了。”
姜曈懒得跟他废话,侧身欲引着大夫绕过姜曚:“王大夫,这边请。”
“诶,好。”老大夫应道。
不想两人刚要迈腿,姜曚忽然阴阳怪气地开口:“姜曈,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居然把野男人往家里带!坏了名声,小心嫁不出去!”
那老大夫哪里受得了如此无端的指责,脸色蓦地就变了,他颤抖着手指,指着姜曚:“你莫要血口喷人!老夫是上门看诊的大夫!”
“大夫?我看是谋财害命的蒙古大夫!”姜曚嚷道。
姜曈冰冷的目光扫在姜曚的脸上,她这个便宜哥哥的脑子从来不复杂,在打什么主意简直一目了然——
他这是想要借酒发疯,打跑了这个大夫,事情传扬开,以后谁还敢上门来给她家看病。
姜曚这是毫不掩饰他不想给姜怀山寻医问药的心思了。
说话间,姜曚已经撸起袖子要去揍王大夫了。
就在这一瞬,一个身影从院墙上翩然而下,用谁都看不清的速度闪了过来,一把钳住了姜曚即将落下来的拳头。
姜曈看清来人,不禁心中一喜,是阿乔回来了!
只见阿乔状似随意地那么一拧,一踢,姜曚惨呼一声,直接面朝下重重地拍在地上。
他个头高,又一身肥肉,砸在地上发出老大一声响。
见姜曚“哎呦”个不停,阿乔听得烦,一脚踩在他的后脑勺上,把他的脸怼进泥地里,瞬间“哎呦”声便小了。
姜曈怒斥道:“姜曚,若不是你输光家产,我爹也不会被你气得一病不起,你不说改过自新,侍奉汤药,居然还敢对前来问诊的大夫不敬!”
姜曚到底也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壮年,此时被阿乔踩在头上,居然毫无挣扎之力。他徒劳地挥动着四肢,像只翻不了身的王八。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我我就是担心你被人骗了,万一请到骗……啊啊啊!!!”
阿乔接到姜曈的一个眼神,脚下略一加力,姜曚只觉有万钧的力道压在背上,竟只剩下惨叫。
等到他叫得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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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曈才冷冷开口:“还不给王大夫道歉。”
阿乔略一松力,让姜曚讲话,谁料他一开口就骂:“我不!给我起开!一个丫鬟居然敢踩本少爷,信不信本少爷发卖了你!”
见姜曚提起这个,姜曈心中一股火又冒了起来。
姜曚为了搞到钱,将全家的奴仆都发卖了。
若非钟婉词及时放良,就连她贴身的丫鬟都要被卖入勾栏瓦舍。
姜曈前世怀着满腔恨意,却复仇无门。
酝酿了几十年的恨意被放出来一个角,便立即形成了滔天之势。
于是,阿乔就看到那个在她眼里心慈面软的小姑娘给她做了一个隐晦的手势。
阿乔一见那个手势,心中便是一凛,那个手势是他们这个行当内的人才知道的。
按说姜曈一个官家小姐,是绝不可能知道的,除非……自己最近脑中不断浮现的那些片段都是真的,这个姜曈,就是多年后那位声望远播的姜画医,自己唯一的朋友。
不过做她这一行的,早就习惯了一切疑虑藏在心中,当下她面无表情地用脚尖在姜曚背上点了点,看起来是在寻找着什么,接着用力地往下踩——
只听“嘎嘣”一声肋骨断裂的声音,姜曚的惨叫冲天而去。
王大夫到底是医者仁心,哪里受得了这个,当下脸色都白了,却看见眼前的两个姑娘,一个比一个平静。
高个的那个姑娘甚至还用脚尖在断裂处碾了碾,那样子丝毫不像是踩着一个人,倒像是随意地碾着一片落叶,一块碎石。
“给王大夫道歉。”在姜曚的鬼哭狼嚎之下,姜曈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
“啊啊啊!!我道歉我道歉!别,别踩了!对不住对不住!”
姜曈朝着王大夫看来,抱歉地冲他笑了笑:“实在是对不住,家兄喝了酒就会发疯,冲撞了王大夫,还请王大夫海涵。”
她说到这里停了停,见王大夫一脸没反应过来的空白表情,又笑了笑:“若是王大夫还没消气,那我……”
姜曈说着看向阿乔,阿乔会意,立即低了头,又用鞋尖开始在姜曚身上寻找着什么。
王大夫猛地反应过来,她这意思是说,你要是没消气,我再踩断一根给你出气!
可怜的王老大夫吓得连忙出声阻拦:“够、够了!姑娘还请下来吧。”
“还不快谢谢王大夫!”姜曈冷声道。
“谢……谢谢王、王大夫。”姜曚已经疼得浑身发虚汗,意识也有些模糊起来。
姜曈慢慢悠悠地一点头,阿乔这才从姜曚身上走下来。
“王大夫,这边请。”姜曈继续彬彬有礼地引着王大夫要往门外走去。
王老大夫到底是医者父母心,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看在地上痛苦挣扎的姜曚,问道:“他这样,需要老夫给他看看吗?”
“不劳老大夫费心,断根肋骨而已,我这个哥哥年纪轻,这点小伤自己就能恢复。”
姜曈说着,甚至还冲人不好意思地笑笑:“况且我手中这一点铜子儿,只够给家父抓药。所谓百事孝为先,想来哥哥也不会要求我放着长辈不治,给自己看病的。是吧?哥哥?”
9. 雪中炭
阿乔见姜曚不答话,又回头踹了对方一脚,也不见她用多大力气,姜曚已经痛得眼前发黑。
“啊!啊!啊!是!是!是!”姜曚惨叫一声,忙附和道。
王老大夫本能地想说,我给他接个骨,可以不收诊金,但是他看着姜曈不失礼貌的微笑,愣是心底发寒,话到嘴边就成了:“如此,姑娘且随老夫来抓药吧。”
……
姜曈拎着药包回来的时候,阿乔又不知去了何处,钟婉词正在灶房里面生火。
姜曈一颗心疼得难受,钟家虽然也非大富大贵之家,但是钟婉词也是从小金尊玉贵地长大的,出入都有丫鬟婆子服侍,何曾需要自己做饭洗衣。
姜曈深呼吸一口气,幸好自己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养在深闺,一无是处的大小姐了,再给自己一点时间,一切都能变好。
姜曈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提步走了进去:“娘,我把药抓回来……娘?你怎么了?”
钟婉词正一个人抹眼泪,听见女儿的声音,她慌里慌张地试图把手里什么东西塞进灶眼里。
姜曈一时好奇心起,两三步绕到灶台后面,劈手夺了过来。
“曈曈!”钟婉词还想抢回来,却哪里有姜曈灵活。
姜曈扭过身,三两眼就看完,一时却怔在了当场。
那是一封信,一封钟家二老寄来的信。
“姥姥让你回钟家去。”姜曈难以置信地看向钟婉词。
上辈子直到钟婉词被逼死,钟家都没有过任何消息传来。她一直以为钟家二老秉承着嫁鸡随鸡的理念,所以对钟婉词的遭遇睁只眼闭只眼。
但原来,他们曾经打算把女儿接回去,让女儿彻底脱离姜家的拖累吗?
可为什么她从未听说过这件事?
“娘,你……要回去吗?”姜曈看着母亲。
钟婉词刚才显然是一边看信,一边掉眼泪,眼圈到现在还是红着的。
在姜曈的印象里,自从姜曚暴雷,父亲病倒,母亲就总是哭。
她知道,自己这个母亲从来都是个没有主意的。
从来都对丈夫言听计从。丈夫倒了,没人告诉她该怎么做了。
现在,她的父亲发话了,让她回去,离开姜家这个泥潭。
这对于这些日子一直被困在黑暗中,进退无措的钟婉词来说,无异于忽然出现的一盏指路明灯。
姜曈喃喃道:“你回去也好,留在这里也……”
“我不回去。”钟婉词说这话的时候,还带着哭腔。
姜曈一愣,旋即又点点头,她知道,出嫁从夫么。
姜曈想着,把药包放在灶台上,开始拆绑绳。
钟婉词的下一句话,却惊得她猛地回身。
她说:“我走了,你怎么办?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个火坑里。再说了,我回去,爹爹定然会让我改嫁,到时候咱们母女怕是再也见不上一面了。”
钟婉词说着,轻轻地取过了那封信,塞进了灶眼里,又从姜曈手里取过药包:“你爹爹还在病中,脑子也不清醒,我走了,你的婚事难道就叫阿曚一个人定夺?我好歹得在旁边帮帮眼,给你选个好人家,我才放心。”
姜曈万万没想到,她这个向来脑子一团浆糊的母亲,在自己的事情上,竟如此条理清晰,立场坚定。
可她如果当真这么想,为什么上辈子会在父亲病逝后,就立即殉节?
难道她那会儿就不在乎自己的终身了?
电光石火间,姜曈脑中忽然闪过一个令她有些惊惧的猜想,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问道:“娘,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我是说如果,爹爹这一病还是去了,你——会给他殉节吗?”
钟婉词刚把药包倒进药罐里,闻言诧异地扭头看了女儿一眼:“想什么呢?你爹要没了,姜家又这样了,我等着你嫁人了,我就回钟家去。难不成,我还指望阿曚给我养老?莫说你爹如果没了,就是他将来好了,他要还是一心里只有他那个过继的儿子,我依旧回娘家去。让他们爷俩自己过!”
钟婉词还在絮絮地说着,姜曈却陡然间只觉背脊发寒——
如果她娘根本没有殉节的打算,那上辈子她娘只可能是被人逼死的!
那贞节牌坊能让谁获利,就不言而喻了。
刹那间一向沉得住气的姜曈火气上涌,一双眼睛被烧得通红。
钟婉词一转头就看到了姜曈的样子,吓了一大跳,她关切地捧住女儿的脸:“曈曈,你怎么了?”
姜曈遮掩地别过头去,囫囵道:“我没事。”
一会儿又回过头来,冲钟婉词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娘,以后有我在,我绝不让人欺负你。”
钟婉词差点又哭出来,她含糊地应了一声,心道,曈曈长大了,知道保护娘了。
但曈曈伤心难过了,已经不会扑到自己怀里哇哇大哭了。母女之间好像多了一层说不出道不明的隔阂来,叫她有些无所适从。
她一时心中感慨万千,也不知道自己是该欣慰还是该失落,只是死死抱住女儿,任凭眼泪不停地留下来。
……
乐户杂院中的厢房中,苏观卿正摸索着,在自己榻上数钱。
他十个手指头都裹着细布,指尖从包裹的细布中渗出血来,动作间手指也有些发颤。
“你这又是何苦来,”风拂柳在旁凉嗖嗖道,“客人让你作诗作词你不作,叫你一直弹,你倒是就一直弹!服个软,讨个饶,就要你的命了?何苦跟客人置气!”
“我没有跟他们置气,不过是他们想看昔日月泉公子卑躬屈膝,我服不服软,都是一样的结果。”苏观卿继续数他的钱,表情无喜无怒。
“我就看不明白你这个人,说你在意自尊吧,叫你去,你还是去了,那些相公那样羞辱你,也没见你有多生气,说你不在意吧,你又弯不下腰来陪笑讨好。白受这屈辱。”
“不白受,这不还是有打赏吗?”苏观卿艰难地用包裹着细布的手指捻起一个银瓜子,笑道,“还有银子,以前在台下拉琴都没有的。”
风拂柳嗤笑一声:“有银子又怎么样,一个子儿都花不到你自己身上。”
苏观卿也不反驳什么,数好了,便将铜子儿、瓜子儿全都装进荷包,站起了身。
风拂柳见苏观卿摸着竹杖一副准备出门的样子,不由瞪大了眼睛:“你不会现在就要给人家送钱去吧?”
苏观卿点了点头,醇和地说道:“姜姑娘几日没来,姜伯父还在病中,不知家里情况如何,我不大放心。”
“我看呐,你是不放心你那个情敌吧!”风拂柳拧着身段,捻了个兰花指,指尖正对着苏观卿。
苏观卿肃然道:“拂柳!不可胡言!姑娘家的清誉要紧!”
……
钟婉词现在很纠结。
姜曚挨了揍以后,到现在还爬不起来,整日在屋里“呜呼哎呦”的,看样子是伤得不轻。
她好歹是做人嫡母的,虽然她的确是不情愿吧,但按理说也该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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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个大夫来看看。
可问题是,她手里也没余钱,嫁妆首饰也没剩下几样了,她可不愿意为了人家的儿子,让自己的女儿饿肚子。
就在钟婉词在院子里左右纠结的时候,院门忽然被敲响了。
钟婉词有些疑惑,自从姜家败了,就没人登过她家的门,敲门的会是谁?
她打开门,就见一个拿着竹杖的俊俏郎君站在外面。
“观卿?你怎么来了?”钟婉词有些惊讶。
苏观卿听出是钟婉词的声音,问了声好,方道:“我听曈曈说,伯父身体抱恙,不知他老人家现在好些了吗?”
“劳你惦念,你姜伯父现在好多了。”
“如此甚好,”苏观卿松了口气,“曈曈她在家吗?”
“在,不过……”钟婉词露出一点迟疑的神色,“她把自己关在书房,不许人打扰,说是在修……修什么画。要不,你自己进去找她吧?”
反正她是不敢去吵姜曈了,发火的曈曈太吓人了。
“曈曈既是在忙,那就别打扰她了,”苏观卿从怀里掏出来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递过来,“这个就劳烦伯母代为交给曈曈。”
钟婉词接过来,才发现那布袋子里装的是钱,她一下子慌了神:“这可使不得。”
“这只是小侄的一点心意,还请伯母收下。”
“可、可……”钟婉词望着苏观卿那双墨一般漆黑却无神的眼睛,又有点想哭,“可是你也不容易。”
苏观卿温柔地笑笑:“不妨事的,就当是我借的,以后姜家若是能挺过难关,再还我也是一样的。”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薄薄的嘴唇张开又闭上,手指无意识地紧攥着竹杖,搞得钟婉词都奇怪了,方支支吾吾地问道:“那个……之前救回来的那个人,他……如何了?”
“你说她呀,我都好多日没见着她了,也不知她去了哪里。我昨日还问曈曈了,曈曈说,人家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与咱们不相干,让我别管那么多。”
原本塞在他心口的那团乱麻,像是一下子消失了,苏观卿捏得发白的手骤然松开,笑意从他的眉眼间渐渐扩散:“如此,那我也不多问了,时候不早了,小侄便先行一步了。”
他说完,朝着钟婉词的方向略一施礼,点着竹杖转身走了。
刚走出巷口,竹杖就被人拉了起来,风拂柳没好气的声音响起来:“上赶着给人送钱,连人的面都没见着吧!”
随便他怎么说,苏观卿就是不生气:“姜姑娘那是在忙,等她忙完,她会来找我的。”
“嗯,来找你要钱!”风拂柳嗤之以鼻,“下次别想我再陪你上赶着干这蠢事!”
门内,钟婉词捧着钱袋子,又纠结上了——
……现在有钱请大夫了,不请好像说不过去。
她犹犹豫豫地朝着门外的方向走了两步。
……但是怀山的药吃完也是要再买的,就这一点钱也顶不了多久呀!而且家里眼下又添了一口人,虽然那姑娘时不时会消失,但人回来也是得添双筷子的。
她的脚步又顿住。
……家里又没别的进项,观卿也没义务再送钱来,要是花完了,曈曈也得跟着挨饿。
钟婉词回头看看紧闭的书房,终于下定了决心——
……怀山不也耽误了那么久没看大夫,现在不也没事吗?
……阿曚是年轻人,挺一挺,说不定自己就好了。
……再等等,等几天再看。
10. 强婚配
整半个月,姜曈都没再出过门,一心扑在修补画作上。
修补书画的步骤,说简单,也不复杂,拢共就“洗、揭、补、全”四个步骤。
——洗干净脏污、揭掉装裱时粘上的那几层纸、将画作上的各种破损填补上、补全缺失的色彩与笔意。
头两个步骤姜曈已经完成,接下来她要做的是修补漏洞。
姜曈必须用马蹄刀将破洞边缘,那一毫厘范围的纸张,刮薄至少一半,再将补上来的新纸边缘也刮薄一半。如此,两张纸粘合的部位便不会突兀。
纸张本身就已经十分薄了,要想精确地搓掉一半的厚度,非常考校技法。
但这对于画医姜来讲,一切尽在掌握。她的每一刀刮下去,位置与力度都极其精准,绝不多伤一分画心,也绝不多留一毫冗余。
半个月过去,一切都在稳中向好。
画心上的破损一个个被填补上了,姜怀山的身体也渐渐好起来了。
姜曚……
也能从床上爬起来了。
姜曚爬起来后,就跑到姜怀山房里来磕头认错,表示自己从此改过自新,绝不再做对不起祖宗,对不起父母的事情了。
姜怀山靠在床头,闭着眼睛,就是不理他。
他今年已经上五十了,两鬓有些花白,额头也有了皱纹,靠在那里,竟是比同龄人更显老,颇有些风烛残年的意味。
姜曚讪讪地看向旁边叠衣服的钟婉词:“娘,爹他当真清醒了?”
钟婉词有些迟疑,姜怀山这几天清醒的时间的确是越来越多了,但是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又睡过去了。
姜曚见她这个反应,以为姜怀山还糊涂着,心中反而稍定,他肋骨有伤,跪久了难受,干脆一屁股坐到了床边的脚踏上。
“爹,我想过了,从今以后,我不光要做个孝顺儿子,还要做个好大哥,妹妹今年也不小了,我想着,绝不能为着我不长进,耽误了她的终生。”
钟婉词叠衣服的手一顿,朝姜曚看来。
姜曚继续道:“我想着,妹妹的性子野惯了,若是普通书香人家,怕是降不住她,像是苏观卿那种读书人,她也不喜欢。我看城东的富户徐家就不错,家底也殷实,妹妹嫁过去,定然不会像家里现在这样,新衣裳都穿不上一件……”
这门婚事听起来是不错的,然而钟婉词心里头莫名就是有些发慌,她死死地攥着手里的衣衫,求助地看看姜怀山,对方却依旧闭着眼睛,不动不言。
姜曚一见他这反应,越说越是大胆:“爹要是没意见,这事儿儿子就去办,包管把妹妹的事情办得体体面面的。那……我就当爹这是答应了?”
“等等!”钟婉词指望不上丈夫,只能自己开口,“那个徐家子,多大年纪,人品如何?家里是做什么营生的?”
姜曚面对这个年轻的继母就没什么尊敬了,他只笑嘻嘻敷衍道:“娘难道还不信我?我还能害了自家妹妹不成?”
“我不是不信你,只是我也得弄清楚那是个什么人家。”
“娘整天都在家里待着,如何知道外面的情况,我就是说了,娘怕是也闹不清楚,又何必多问。娘也无须担心,徐家就在城东,离咱们这么近,将来妹妹嫁过去,随时都能回来看爹娘。这么好的一门亲事,若是错过了,却不知再上哪里去寻。难道娘打算把妹妹留成老姑娘吗?”
姜曚越是不肯细说,钟婉词便越是觉得不对劲,手中的衣衫几乎被她攥出一个洞:“婚姻大事,自是要看父母之命,我问问怎么了?”
姜曚干脆露出了无赖嘴脸:“娘这是不信任我,还是说,娘有法子帮妹妹说一门更好的婚事?”
钟婉词一噎,她是从穗城嫁来京城的,在这里无亲无故,除非带着姜曈回娘家,否则她根本无法在姜曈的婚事上给出什么帮助。
“若是在京城找不到好人家,我、大不了我带曈曈回穗城找!”钟婉词下定了决心。虽然钟家的来信中没有提到曈曈,但是自己带曈曈回去,爹娘难道真的会将她拒之门外吗?
“哪有去外家给女儿找婆家的,除非娘是看到我们姜家不成了,想要回钟家改嫁了。也是……”姜曚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声,“娘到底不是爹的原配,大难临头各自飞也是正常的。”
“你!你胡说八道!”钟婉词被这个便宜儿子气得眼眶发红。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闭目养神的姜怀山开口了:
“城东的徐姓富户,我只听说过一家,是个开勾栏瓦舍的,徐老板六旬丧偶,膝下并无子嗣,你说的不会是让曈曈给那个比我还大几岁的老头做续弦吧?”
姜怀山重病日久,此时开口讲话,吐字还有些含糊,却显然头脑清楚,语气也不怒自威。
姜曚吓得当时就从脚踏上滚下来,给老爹跪了。
头顶上传来姜怀山含怒的斥责:“那是你妹妹,就算不是同胞妹妹,你们也都流着姜家的骨血,你怎么狠得下心的!”
“爹,我、我真是为妹妹着想的,咱们姜家眼下家道中落,以前来往的那些人都是见风使舵的,眼下根本就不同咱们来往,徐家已经是我能找到的最殷实的人家了。难道爹忍心妹妹嫁个落魄举子,婚后日日忍饥挨饿?”
姜怀山冷哼一声:“倒是有劳你费心了。”
“应……应该的。”姜曚的声音越来越小。
“曈曈是我的女儿,她的婚事,我自有计较,就不用你管了。你出去吧。”姜怀山说着,重新闭上了眼睛,一副不想再跟姜曚说话的态度。
“是。”姜曚答应一声,低头掩过眼底的愤恨,无声地退了出去。
等到姜曚出去了,姜怀山这才睁开眼,对钟婉词道:“去把曈曈叫过来,我有话跟她说。”
“那曈曈的婚事……”
“我自有计较,你快去吧。”
姜怀山等了等,却见一向听话的妻子只是站在那里,抿紧了唇不说话。
他病中本就烦躁,当即要发火,却又念及这些日子妻子的悉心照料,不由放软了声音:“你放心,曈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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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婚事我自会精挑细选,不会由着阿曚乱来的。”
钟婉词这才满意了,转身去找女儿了。
姜曈已经将画心的所有破损、虫洞修补完毕了。
用的自然是裱褙铺掌柜提供的,年份、厚薄等与画心十分近似的纸张。
但是不管这两种纸有多相似,新补上的纸,颜色肯定跟多灾多难的画心是有所区别的,如果不补全颜色,一眼望过去,画面上必然全是斑斑点点。
在全色之前,首先要先在画心上托一层命纸。
姜曈将命纸染成比画心稍浅一点的颜色,黏在了画心的背面,然后将整幅画“上墙”——就是贴在纸墙上。
等着整张画干得差不多的时候,就可以在画心正面补颜色了。
姜曈用毛笔蘸取颜料,调和成合适的颜色,轻轻点在缺色的部位。
这个步骤的关键之处在于,笔尖必须精准地涂抹在后补的纸上,一旦过界,点到了原本画心的位置,这颜色可就深了。
就像是专门给人点出来,看呐!这里是补过的!
那么整个画心的修补工作,就相当于前功尽弃了。
姜曈调好颜色后,屏息凝神,手中的毛笔一下一下点在画纸之上,一个个补洞迅速在她手下被填满颜色,却又纤毫不会过界。
钟婉词找过来的时候,姜曈已经将最后一个补洞全色完毕。
她退远看看,侧面看看,凡是被她一支毛笔点过的部分,凭借肉眼根本看不出来修补的痕迹,她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姜曈放下毛笔,一抬头,就发现门外似有人影晃动,她扬声:“谁在外面?”
钟婉词正在书房门口徘徊,犹豫着要不要敲门,闻言不由松了口气:“曈曈,是我。”
姜曈打开门:“娘?何事?”
“你爹醒了,让你过去,”钟婉词说完,又忧心忡忡地叮嘱了一句,“你爹还在病中,受不得刺激,他说什么你应着就好,别跟他顶嘴。”
姜曈给她这一嘱咐,就想起来姜怀山这病似乎自己也有“功劳”——
当时自己恼怒姜曚输掉家业,更怨恨姜怀山无底线地护着这个所谓香火,父女二人吵到几乎决裂的地步。
临老临了,家不成家,一双儿女全都成了顶心撑,姜怀山一口气没上来,直接就病倒了。
前一世,姜怀山这一倒就再也没有起来了,留给姜曈的只有悔恨同思念。
悠悠几十年过去,父女之间的怨怼,也早已在生死相隔中消散。
姜曈再度站在姜怀山的病榻前,有些怔忡地看着两鬓斑白的父亲,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姜怀山也没有说话,只是靠在床头,慈和地看着女儿。
他快四十的时候,才得了这个女儿,那是把姜曈当眼珠子一样疼爱,父女俩的感情也一度非常好。
可是从什么时候,他放在心尖上的这个孩子,这个会伏在自己膝头,跟自己撒娇的孩子,在面对自己的时候,除了吵架以外,就无话可说了呢?
11. 天伦乐
姜怀山念及父女生疏的缘由,不由心中愧然,到底还是率先开口,打破了僵局。
“还生爹爹的气呢?”
“女儿不敢。”
姜怀山失笑:“这世上还有你不敢干的事情吗?”
姜曈没接话,这一瞬,其实她是真的有些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这个父亲了。
记忆中,如果姜怀山主动哄她,给她递台阶,她或许就钻到爹爹怀里,撒撒娇,发发小脾气,父女之间这点龃龉也就过去了。
但是现在,她早就不是那个十六岁的曈曈了,她已经忘记了该如何撒娇。
“爹找我来,是有什么事吗?”最终,她选择了开门见山。
姜怀山脸上的笑意一滞,叹了口气:“也不怪你怨爹爹,若非爹爹一意孤行,咱们家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
他环视一周,这个屋子,除了必要的家具外,没有半点装饰,也没有一个服侍的仆役。
姜怀山又长长地叹了一声:“这些日子,辛苦你们母女了。”
坐在床脚的钟婉词一听这话,已经拿帕子捂住了脸,无声地哭起来了。
姜曈也呆了一呆,记忆中,她从未听到过姜怀山说这样的话,一时间鼻头有些发酸。
“是爹看错了人,爹爹只是想着,姜家到底得有人顶门立户。”
姜曈那略微有些发热的眼,就冷了下来:“难道爹爹认为,我撑不起姜家的门户吗?”
钟婉词忙忙地擦了把泪,帮女儿说话:“怀山,这些日子你昏迷不醒,家里得亏了曈曈帮我,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才好……”
她想起这段时间的彷徨与无助,一边流泪,一边将两个孩子各自的表现讲了:“……不是曈曈请来大夫,怀山你,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
姜怀山听着妻子断断续续,又有些没有伦次的讲述,并没有露出什么惊讶的表情,就像是两个孩子会有这样的表现,都在他的预料当中。
等到钟婉词讲完,屋中一时无人讲话,只闻钟婉词的啜泣。
半晌,姜曈开口,语气冷硬:“女儿不想惹爹生气,但事已至此,爹爹还想粉饰太平吗?”
钟婉词也抽噎着嘟哝了一句:“夫君若是依旧一意孤行,我之前讲带曈曈回钟家,可不是说笑的!”
姜怀山叹了口气,道:“你们不用拿话来逼我。姜曚这个孩子,哎,我是教不了他了,回头我会修书一封给堂兄,将姜曚带回去,退还本支。”
“爹爹将姜曚退回去,若是本家那边族老要给爹爹过继别的嗣子,爹爹又待如何?”
一听这话,钟婉词刚缓和下来的神色又绷紧了,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自己的丈夫。
姜怀山没有立即给出答案,他看着自己唯一的骨血,目光却不像在看一个孩子,倒像是在看一个平辈,他心平气和问地道:“你如何想?”
“不如我同爹爹打个赌,如果我能将姜曚输出去的地、宅子、都买回来,爹爹从此熄了过继的心思如何?”姜曈的语气平缓。
钟婉词没有料到女儿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不由瞪大了眼睛,反应过来,又扭头去看丈夫的反应。
姜怀山思索了一会儿,应允道:“好。”
姜曈点点头:“好,就这么定了。爹爹休息吧,女儿还有事要做。”
姜曈心里还记挂着没修复完的画,与姜怀山说定以后,步履匆匆地开门走了出去,刚一打开门,就见门口黑影一闪,姜曚的人影慌不择路地消失在转角处。
姜曈瞥了一眼,却根本没有停步,径直走进了书房。修复画作,才是眼下她最重要的事情。
姜曈回到书房后,就开始修补画作的最后一个步骤——
接笔,即将画面中原本缺失的笔意补全。
当然,再好的修补匠人,都不是画者本人,他们需要通过揣摩画意,模仿画者的用笔手法来进行接笔。
这需要考验的,不光是匠人的绘画技法,更关键的是匠人对画作本身的领悟能力和模仿能力。
如果是水平不够的修复匠人,往往会选择不进行接笔这一步,毕竟,补坏了,一幅画就真毁掉了。
而这个步骤在姜曈这里就不成问题,她极擅模仿,能通过缺失部位前后的笔迹推断出画者当时的笔法,下手的轻重,用墨的浓淡,恰到好处地将缺失处连接上。
只见她笔尖或皴或提,或疾或涩,挥毫间,画面上的空缺逐个消失,画意一点点地重新连贯起来。
由于接笔需要良好的光线,天色暗下来后,姜曈就没有继续埋首书案了,而是陪父母一起吃了顿团圆饭。
肉菜是没有的,钟婉词给女儿夹了一筷子韭菜,问道:“你这些日子整天一个人关在书房,到底是在做什么?”
“修画,”姜曈解释,“观卿给了我一幅画,是位名家所画,就是保存不善,需要修复。”
“如何修复?”钟婉词一双盈盈秋波在烛火下闪着光。
姜曈便简单地解释了一下修复的过程。
钟婉词有些疑惑:“这样的技艺,你是从哪里学的?”
“呃……”刚刚还侃侃而谈的姜画医卡壳了。
她还没想出来如何答复,姜怀山就插嘴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咱们曈曈聪明,什么事情她自己琢磨一下,就能弄懂了。就像曈曈小时候学骑马一样,我都还没抽出空来教她,她自己悄悄跑去马场,往那马背上一爬,就无师自通了!”
钟婉词一听就信了,不再深究,她眼下心情也是大好,姜曚那个坏东西要被赶走了,他们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这是一顿只属于他们一家三口的晚餐。
没有人提起姜曚,他也没有自己出现,仿佛这个人从来就不曾存在。
姜曈扒了两口饭,就着暖暖的烛光看看坐在对面的父母。
七十多年了。
她七十多年未曾与父母同桌吃饭,这一刻,她只觉而今若只是一场梦,她也无憾了。
姜怀山咽下妻子夹过来的一筷子菜,想起什么,又问姜曈:“对了,观卿那孩子如何了?我记得我病倒前,他的事情还没有结果。”
姜曈便将苏观卿的情况简单讲了。
姜怀山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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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家落难,只可惜了观卿这孩子。这画既然是观卿的,你修复好,也该完璧归赵。”
“我想着把画卖出去,用这个钱把观卿赎出来。”姜曈说了她的计划。
以后,她可以靠着修画养家,他们一家四口,也可以过得很不错。
姜怀山迟疑了一下,道:“我看不必。他已经看不见了,又是个乐籍,留在乐班里才是他谋生的路子。”
姜曈万万想不到姜怀山会说出这样的话,她不可思议地望向自己的爹:“爹的意思是,让他这辈子都留在乐班卖唱为生?”
姜怀山面上闪过一丝迟疑不忍,但还是道:“这不是我的意思,是圣上的意思。”
“圣上也没下旨说,入了乐籍就不能赎身。”姜曈面色不虞。
钟婉词忙劝女儿:“你爹说的也没错,观卿眼下这个样子,你就是赎他自由,他又能做什么糊口呢?难不成,你让他上街要饭去?”
“他什么也不用做,我可以修画养他!”
钟婉词慌了:“可不能这么说,你以后还要嫁人……”
姜曈放下筷子,正色道:“阿娘,咱们这些日子困难,是观卿一直在帮咱们,就是爹的药钱,也是观卿给的,咱们不能过河拆桥!”
钟婉词又转向丈夫:“曈曈说的也有理,咱们就把人赎回来,放在家……”
姜怀山脸色难看地打断妻子,沉声道:“胡闹!你可知当日苏家的案子有多敏感?苏家满门抄斩,却独独留下个苏观卿,不流放,不坐牢,偏放他在京城!在人前!你以为这是圣上法外开恩吗?那是要留着他钓鱼!眼下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你这个时候把他接回来,岂不是给自己找祸!”
姜曈一脸失望地看向姜怀山:“爹,我道你一生重义,岂料你也是那等墙倒众人推的!”
姜怀山一拍桌子站起来:“你要怎么想,我都无所谓,总而言之,不许你去赎他,那幅画你修好了还给他,之后不许你再见他!”
他到底病后虚弱,哪怕大发雷霆,也没有什么气势,反而姜曈也跟着一拍桌子站起来,气势完全压过了她爹。
“我不管观卿担着什么干系,总之他对我有恩,我定不会见他深陷泥潭而不顾!”
……
“月泉公子当年可是咱们京城第一才子,不论是书画还是诗词都是一绝,就连模样都比别人俊。许某记得少年时,我爹就没少拿我跟月泉公子比,可我就是个庸才,哪儿比得上惊才绝艳的月泉公子呀!”
“可不么!便是我爹当年说起月泉公子,也是赞不绝口。耳提面命让我向月泉公子看齐!可才华这东西不是谁都有的,我当年为了赶上月泉公子,何尝不是发愤图强,只可惜没那天分,到现在也是上不上,下不下的。”
通政使之子许笙的私宴上,众衙内苦月泉公子久矣,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
众人一面说着,目光还肆无忌惮地往苏观卿的身上看。
苏观卿一袭月白长袍,整个人朗朗清清,如皎月照人,他跟他的琴被人安置在花厅的正中央,四面无靠,席上谁都能拿他下饭佐餐。
12. 危机悬
听到别人说到自己,不管是暗含嘲讽的,还是真心夸赞的,苏观卿都只是礼貌地略一颔首:“相公谬赞。”
宴会主人吃了一口菜,砸吧了一下嘴,笑道:“我当年就想跟苏公子相交,可惜当时苏府门第太高,我们小门小户高攀不上。今日宴上能请到月泉公子,许某可谓得偿毕生所愿。”
一个纨绔道:“我记得当年月泉公子一幅《双仙图》,两个仙人吴带当风,人人都说深得吴道子真传。啧啧,可惜呀,以后怕是再难见到月泉公子的墨宝咯。”
他这一说,众人也就跟着叹息一番,似乎他们当真有多可惜一样。
“不是这等说,”许笙擦了把油光光的嘴,“我倒是觉得苏公子就算看不到了,依旧才华横溢。就是这弹琴吹箫一道,在座难道有谁能及得上月泉公子吗?”
立即有人附和:“那可不,月泉公子就算成了贱籍,一样能卖唱养活自己,咱们若是落到那一步,怕早就死咯!”
风拂柳陪在角落,见苏观卿被如此冷讥热潮,早已气得手都抖了,然而苏观卿却依旧安静醇和地坐在那里,似乎那些尖言冷语不是刺在他身上的刀,只是拂过他身上的一阵风而已。就算狂风呼啸而过,也吹不弯他的脊梁。
等到散了席,风拂柳拉着苏观卿的胳膊要走,却被许笙拦了下来。
风拂柳只道他还要羞辱苏观卿,气得想要一拳头揍在许笙那猪头一样的大脸门上,却还是碍于身份悬殊,不得不努力克制。
苏观卿看不到风拂柳的表情,却已经感觉到风拂柳掐在自己胳膊上的手越加用力,遂伸手轻轻拍了他两下,以作宽抚。
许笙根本没有留意到他们的小动作,他笑眯眯地对苏观卿道:“苏公子出身高贵,怎能委身泥潭,许某有意赎公子出来,就在我的府上做个清客。”
他自顾自说起来:“我那些清客,没有一个有月泉公子的才华。我就是爱才,见不得天上的月亮落入泥淖。观卿,你以后跟着我,闲了陪我写写诗,作作文,不用出来抛头露面,给人谈笑取乐。”
许笙自以为,这是给了苏观卿天大的恩惠,就等着对方的感激涕零,谁料苏观卿居然想也不想就拒绝了:“相公厚爱,原不该辞,只是小人已入贱籍,今世便不打算再吟诗作赋。”
许笙脸色一僵,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惯了,平时谁敢拒绝他,当下有些下不来台,怒道:“你以为爷当真是在问你的意思?爷要把你的身契买过来,难道还要你点头?”
苏观卿依旧不卑不亢:“许相公自是可以把小人的身契买来,不过小人说了不会作诗,便不会作诗,相公就算把小人买过来,也不过是买个行尸走肉而已。”
风拂柳眼见着许笙的面色已经由红转青,心道不好,忙使劲拉了拉苏观卿的胳膊:“观卿,许相公这是好意,你就答应了吧!”
他压低了声音在苏观卿耳边劝道:“难不成,你还真打算等姜姑娘来赎你?我跟你说,她就是哄骗你的!”
谁料一向脾气软乎的苏观卿,此时比谁都倔,他朝着许笙的方向一拱手,依旧是那个油盐不进的态度:“请恕小人难以从命。”
许笙的脸色彻底青了,一脚踹到苏观卿小腹上:“给你脸你不要!你以为你还是苏阁老家的大公子吗?来人!给我带走!”
苏观卿冷不防给人踹了一脚,小腹痉挛一样痛起来,额上冷汗噌噌地往外冒,却是咬紧了牙关,并不肯呼痛。
眼见着苏观卿委顿在地,又被家丁们提了起来,要往不知什么地方拖去,风拂柳慌得立时想来劝,却被家丁们架着直接扔出了许宅。
他急得陀螺一样,在许府门口团团转了几圈,一跺脚,朝着一个方向去了。
……
姜曈在画心上落下最后一笔的时候,头顶上忽然传来一个诧异的声音——
“这就是之前那张破破烂烂的画?”
姜曈抬头一看,房梁上不知什么时候挂了一只阿乔。
她正要说话,眼前就是一花,阿乔已经像一只飞鹰盘旋而下,来到了她身边,惊奇地问道:
“我之前还好奇你在捣鼓什么,你这是会仙法吗?竟能让那画死而复生!”
姜曈笑着拿起竹起子,一面小心地将命纸边缘与纸墙粘合处划拉开,将画取下来,一面道:
“不是什么难事,不过就是裱糊匠的手法而已,倒是你,这一身如入无人之境的功夫,才叫人佩服。”
“不值什么,”阿乔背着手,在姜曈身边看她裁切掉刚才被撕得有些不整齐的命纸边缘,“真神了,谁看得出来这画之前又泡水又破洞的。”
她探头探脑地凑过来,想要看细节,可以她练武之人眼力之好,却也没有能看出半点修补过的痕迹。
“这就算完工了吗?”阿乔问道。
“修复部分算完工了,”姜曈笑道,“等着重新装裱后,就能拿去卖了。”
她说着心念一动,想起前世阿乔正是拿着一副祖传的画作来找自己修复。
当时阿乔告诉自己,她背井离乡之时,用泥巴将那幅画封在墙壁里,本以为是上好的藏宝处,谁料几十年后回去寻,竟发现画作被虫蛀得坑坑挖挖,简直悔不当初。
却不知道那幅画现在是不是已经被她塞进墙缝了。
“书画本就极易损坏,就是没有人刻意破坏,保存不善也是要出问题的,比如卷边,脱胶,发霉,就是那浆糊的时间久了,也得招虫子,有些人把画藏在墙壁里,自以为安全,殊不知那地方潮湿,定然是要发霉生虫的。我有时候接到这样的活计,看着那些古画被毁,也是心疼不已。”
一个记忆的碎片忽然浮现在脑中,阿乔仿佛看到自家传家宝破碎的样子,她看姜曈埋首处理画作,并未抬头,便没有控制表情,脸上显出几分急切:“若是被虫蛀了,能修吗?”
“能倒是能,不过画意残缺,便是我能通过接笔将缺失的部分填补上,那到底也不是原作了,依旧是可惜。”姜曈道。
阿乔还要说什么,表情却是一变:“有人闯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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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曈一愣:“谁来了?”
话音未落,就听见钟婉词快要急哭了的声音:“你怎么不说话就往我家里闯?”
阿乔动作最快,闪身就出了书房。
姜曈跟出去的时候,就见阿乔以擒拿的姿势,钳住了一个男子。
“风公子?”姜曈惊呼出声。
来人正是风拂柳。
他被阿乔制住,挣脱不得,一见姜曈出来,便嘶声吼道:
“你不是要赎苏观卿吗?他现在有难,你管不管!”
……
苏观卿的情况有些狼狈。
他被许家的家丁丢进这间屋子已经大半天了,没有吃的,也没有水。
他缩在角落里,乌黑的发髻松散下来,却也盖不住嘴角渗出的血渍,和脸上的青紫。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人从外面打开,许笙的声音传了进来。
“怎么样?文章可酝酿好了?”
苏观卿没有理会他。
没有得到苏观卿的回应,许笙就有些不悦了。
他走过去,一脚将苏观卿踹倒在地:“问你话呢!”
“小人……实是不会写。”苏观卿吃痛,闷哼一声道。
许笙十分恼怒,他整个成长经历都被笼罩在苏观卿的光环之下,现在他好不容易能压此人一头了,此人竟还敢不对着自己卑躬屈膝。
许笙一只脚踩在他的身上,像是要踩断他的傲骨:“让你写淫词艳曲你说你不会,让你写琴歌酒赋也不会,今上圣寿在即,爷让你给我写两篇贺寿的贺文,你还是不会!堂堂京城第一才子,说自己不会写文章,骗谁呢!”
“小人当真不会。”苏观卿撑了一下,没能起得来,便索性趴在地上不动了。
“不会写?我怎么记得,苏家抄家的时候,就抄出来一篇称颂先帝神功圣化的文章呢?”
他话音刚落,就毫不意外地看到苏观卿一直宠辱不惊的脸色难看了起来。
许笙继续道:“哦,对了,差点忘了,文章的后半段是指斥当今逼宫篡位,啧啧,苏观卿呐,称颂先帝就会写,称颂今上怎么就不会了?难不成……”
许笙把脚挪开,用脚尖抬起苏观卿的下巴:“你心里跟你爹一样,揣着反意呢!”
苏观卿攥紧了拳头,声音从齿缝里出来:“小人绝无反意,只是我家以文获罪,家父临终有命,让小人缄默慎行,终身不得再写诗作文。许相公又何必再为难小人。”
许笙气得胸膛起伏:“少来这套!你怕获罪,就不怕我打死你吗?”
“小人身为贱籍,又盲了双眼,今世已矣,又何惧一死。死,对小人来讲,反而是一种解脱。”苏观卿的声音没有抬高,许笙却从中听出了一种毫不退让。
“好,你以为我不能把你怎么样是吧?爷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打死你,就跟打死一条狗没有差别。”许笙说着抬脚就踹。
苏观卿看不见,根本就不知道拳脚会从什么地方打来,只能抱着头蜷着身子,被动地承受着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