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白光散去的时候,崔莹发现自己来到了一间陌生的房间。
只见四张紫檀木架上摆放着整齐的书卷,壁上挂着一把古琴,室中是桌案,案头木雕流白香,一旁斜立着素色绣竹屏风,除此以外,干净无物,有种自然而然的静谧和安宁。
这是连淮的书房。
崔莹几乎在瞬间就直觉地认定。
书房这种要紧的地方,怎么是能让外人随便来的?就算是为了他们此刻的安全,他也不能这么毫无防备的……她心中混乱得很。
崔莹转过身看向连淮,二人相对无言。
她于是收回视线,就地找了一处软垫坐下,心想他大约是不会同自己说话的了。
这也好,她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今晚的事历历在目,他说的那些话叫她再也无法忽视那份被她搁置的感觉,他也许是真的……对她有了不一样的感情。
他对她的好不是为了补偿,也不是什么封口费,而是因为他……
“崔姑娘。”过了片刻,连淮轻轻地唤她,语气温柔地近乎小心,“今晚,是不是吓到你了。”
崔莹抬头,落入他深邃的黑眸中。
他凝视了她一会儿,房内的暖炉安静地烧着。
他目光中的情绪一点点退潮,变得平静,像是回到了最开始的模样,温柔中带着礼貌和疏离。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走到她身边,而是就这么远远看着她。
“我会放你走的,等过了这段时间,你想去哪里都可以。”他承诺道,那种语气像是在讨她的欢心,带着紧张和一点希冀。
崔莹没有说话,她低下头,躲开了他的视线。
“今晚的事,是我没有控制好情绪。”连淮垂眸掩过一闪即逝的黯然,柔声道。
他仿佛想要试着走近一步,却终究没有,就地跪坐下来,与她平视。
“对不起。”
换做从前,崔莹无论如何也不敢想竟有这样一日,片刻之前宛如战神般高不可攀的神君,在她面前会这样示弱。
她的手不自觉得抚上脸颊,仿佛这样才有些支撑,能让她既觉得清醒又觉得稳定些。
“我不成全你们,不是想和你作对的意思,我只是不希望你受到伤害,所以才……”
连淮的话语渐渐停了下来,他依旧没有得到她的回应。
他看不到她目光中是怎样的情绪,也许是愤怒,厌恨,失望,但无论是哪一种,他都知道自己没有必要再说下去了。
“你喜欢谁,我都不会拦着。”他轻声说道,“你……不必因此怕我。”
他其实有很多话可以解释,比如他的不成全是因为云少川心里一直有两个人,不然他也不会还留有连芊芊房后通道的密室钥匙,今晚带人从那里绕开护卫闯入连府。但是既然崔莹爱他,这些也没必要让她知道了徒增伤心。
“我因为事态紧迫,才不得不留你。等此事过去之后,”连淮微微闭眼,然后睁开,声音低哑,“我会和云公子好好解释一下,以免你们之间生了嫌隙。”
崔莹心中微动,抬头看了他一眼。
却见连淮在触到她视线的下一刻,就背转过身去了。
他面对着窗户,外面是无边的暗夜,和黑幕中的溶溶月色。
“我已然将解决心魔的材料收齐,等炼制几日之后,便可开始。”
“现在外面应该已经平息,姑娘可以随时回房了。”
崔莹微微一怔,没有想到他会如此说。她可以不用再面对他,理应松了口气,却莫名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走到房门口的时候,崔莹心中忽有一种冲动拖住她的脚步停下,她回过身看向连淮,此时他已从窗口侧转过身,暖黄的灯光映着他的侧影。
“我从前说过,最大的愿望是毁了你。”
“如今也没有改变。”
甚至更加迫切了。迫切地想要看到他落难,修为尽失,为世所不容,这样他就只有她一个人了。
她可以落井下石地把他养起来,让他除了留在她身边以外无路可走,然后就这样养他一辈子。
连淮没有回答,只是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在烛灯下宛如流光吻过。
——
这一夜,崔莹睡得不太安稳。
她又梦到了五年前的那嘈杂而恐怖的场景,阴冷的紫金阁地牢,被关在里面的少男少女逐渐生病或者受刑而死。画面一转,她看见了她与云少川相互拉扯着从那里逃出来,看到了他最后临走时回眸的眼神,然后是混乱的灵波,刺入她喉头的金锁片,红艳艳的重火……
崔莹醒来的时候,天才朦朦亮,她背上出了一层薄汗,在湿润清冷的清晓显得那样寒凉。
她此生是不可能爱上任何人了。
崔莹早就明白这一点,她已然彻底失去了爱的勇气,再也不可能把心交付出去。
但她确实是喜欢连淮的——和喜欢一件漂亮的饰品,一个舒适的靠枕没有什么不同,把他当做自己的所有物,全然掌控他,只能由自己主导地亲近他。
而但凡失去一点掌控,这份喜欢就失去了前提,她不允许任何不安稳的因素出现在她的情感世界里,这会让她感到不安。
很显然,从紫金阁里出来的连淮就会让她感到不安,所以她对他的喜欢也就到此为止。
次日,连淮一整天都没有来,崔莹是听着府中的热闹事过的。
听说昨日晚上云少川在与连家护卫纠缠的时候,被连芊芊认了出来,又是好一通闹剧。最后护卫们劝开了连芊芊,而云少川则因为擅闯府邸破坏阵法,被暂关在了连家。
这其中的细节,下人们自然不敢乱传,只说云少川因为之前被连家主棒打鸳鸯,怀恨在心,所以现在听到连家主有了意中人,要喜结连理之后上门捣乱,企图以此报仇泄恨,连小姐没想到自己从前的意义中人竟是如此心肠狭小之人,痛苦万分,从此决绝。
崔莹听着心中越发想笑,心道云少川终于自作自受了一回,他什么都想要,注定什么都得不到。
她在房中听着外头侍女的闲话,时不时就有人进来禀告连家某房听说了昨晚之事,害怕她受惊,前来拜见宽慰她。
崔莹让人传话婉拒,于是他们就只留下了见面礼和慰问品放在院落门口。
只是……
“回姑娘,院门口堆的礼盒越来越多了,都堆不下了。”侍女在门外传话道。
“上午一共有几个人来过?”崔莹问道。
外面传来翻纸页的声音,随后侍女立刻道:“共有二十一位来过,分别来自十二房,其中五个嫡系,三个表字亲戚,四个堂字亲戚。”
崔莹:“……”
在此事之前,她都不知道连家有这么多人。怪不得连淮平时一直在忙,管完公事管家事,工作量几乎是她管紫金阁的四五倍。
“把这些东西都搬进库房去吧。”她于是道。
“是,这便去办。”侍女当即答应道。
然而,崔莹没想到的是,下午竟然源源不断地还有人来,甚至有些人风尘仆仆地从隔壁城池赶来。
她头一回感受到这么多人的热情关心,竟有种不真实感,就好像她是什么很受欢迎的人物一般,被众星捧月,让所有人都喜欢。
她从前只有让所有人都害怕的份。
“回禀姑娘……”
“好了,不用回禀了。”崔莹望着外边人来人往搬礼物的热闹,“你告诉我大概还有多少家要来吧。”
“倘若只算连府中的,也就只有三十五房。可是您是这府中最尊贵的人物,如今大约所有人都是要来看您的,所以算起那些平日里不住在连府的亲眷,那可就多了,容奴婢算一算……”
“没关系,不用算了。”崔莹叹了一口气,左右她院里的库房肯定放不下这么多东西,“让他们直接把东西送到连淮那里去吧。”
这铺天盖地的礼物都是他招惹来的,活该由他分担。她索性把东西堆过去不管了。
“是。”侍女领命去了。
最为戏剧性的是从前在战场上和崔莹打得你死我活的那些连家修士,竟然也来拜见她,满怀关切地给她送礼。
崔莹带着面纱,从窗里看到外面那些曾经对她怒目相攻,恨不得杀了她的人此刻都满脸含笑,带着大包小包,恭敬行礼说好话,生怕侍女嫌东西太多不便收。
有些修为高深的人能注意到她从室内投出的目光,于是临走前转过身向她窗前行礼道别,那姿态别提多么谦卑友善了。
这里面地位最尊贵的当属连载仪了。
崔莹破例让他进会客堂中坐了一坐。她从闺房中换了衣服出来,见到他只是微微颔首。
“抱歉礼数不周,连公子未曾对我说过如何称呼。”
她兀自施施然坐下,声音甜美娇柔,讨人喜欢,可话中的内容和行事的高傲却是故意的。
侍女通报的时候就说了辈分,她当然知道应该行见叔伯辈之礼,却偏偏装作不知。
连载仪怔了一怔,表情果然严肃下来。
“姑娘不必太拘束,”他说得非常认真,好像急于辩白一样,“我们连家虽然看似规矩多,实际上家里人性格都好,绝对不会有其他府邸一般拿规矩为难人的事情。”
崔莹听得一头雾水。
他见到崔莹没有说话,放低了声音小声说道:“姑娘如果当真一点规矩都受不了,那也没关系,规矩可以改的,不会让姑娘受委屈。”
崔莹终于明白哪里不对了。他怎么一副讨好自己,生怕她不嫁连淮的样子。
不对,她本来也没打算过嫁给连淮!
“没有的事。”崔莹笑道,她给自己的声音做了掩饰,因此不担心连载仪听出来。
“那就好!”连载仪高兴道,他当然不知道崔莹指的是这件婚事原本就是没有的事,否则就笑不出来了,“姑娘千万放心,昨晚之乱只是偶有的事,连家还是十分安全的。何况家主对姑娘宠爱有加,绝不会让姑娘有半分闪失。还望姑娘不要因此有了芥蒂。”
崔莹忍不住想笑,心想倘若你知道我就是两次差点烧断你脖子的人,那也不知道是谁比较有芥蒂。
然而看着从前把自己当做妖女,恨得咬牙切齿的人,如今关爱有加,言语间主动哄着自己开心,心中不自觉地爽快。
“自然不敢。只怕是我配不上连家主,”崔莹来了兴致,假装怀揣心事地低头,“我一无所有,只是仗着救了家主一命罢了。”
“姑娘千万不必这样想。”连载仪忍不住笑了,“姑娘与家主两情相悦,那就是天作之合,哪有什么配不配的?我从小看着家主长大,他若非喜欢姑娘到了极致,才不会轻易去碰婚事,这绝不是为了报恩。”
“为何?”
连载仪叹了一口气。“家主自打出生起,就没有见过他的父亲,母亲也早逝,而且身份特殊……他比旁人承受的多出数倍,经历过的也多出数倍,因此心智早早成熟,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在他那里早就被磨灭了。”
崔莹心中不自觉地一跳。她之前曾收集到过一则隐秘的传闻,说连淮的母亲是青楼头牌,他也是在青楼里出生的,直到他三岁之后,母子两个才被接到连府认下。后来连淮天赋出众,引人注目,这则消息就被连家压下来了。
她又想起连淮曾经亲口对她说过他名字的来历,一为秦淮河,二为怀念,也从侧面印证了他是在河畔青楼中出生的。
那则传闻……多半是真的。
“他从小就没有选择的余地,练剑,吹笛,很多事情都是必须,说是喜欢,不如说是被喜欢。他懂事的太早,为了不给家里惹麻烦就将喜欢的概念抛弃了,从未为自己主动争取过什么,只有这唯一的一次——他因为你抗婚了。”
“当时圣旨已到,父亲也逼他成婚,可是他全都没有听。他宁愿赴死,去闯无人生还的鬼门关。”
崔莹听得微微发怔。他去封锁外境之门,竟然是为了自己?他是为了自己才宁愿赴死抗婚的。
连淮对她的动心好似比她想象得还要早。
“他爱你到了极致,才会第一次做出违背家族期望的事。”
她忽然有些不想听下去。
“不会的,连家主向来是最周全的人,他不会做出伤害任何人的决定,以他的性格,他会在自己动心之前就强迫自己打消这份感情,不让之后的两难发生。”
“看来姑娘真的很了解他。只是,感情是很难被察觉的事,他一开始也许没有意识到他会爱上姑娘。”
崔莹衣袖中的手不自觉得微微蜷起,她想起了他们从认识以来的种种画面。
初见就打得你死我活,而她喜欢的又是他妹妹的未婚夫,这种关系下的两人……是啊,谁能想到呢?
“姑娘也许身份特殊,有所顾忌,”连载仪郑重地说道,他的声音传入崔莹的心底,让她不自觉的垂眸,“但无论如何,我希望姑娘能相信家主可以许你一世喜乐。”
“家主不是高调的人,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向太子求金饰,就是为了向全天下昭告他有多么重视你,和你作对就是和连家,和皇室作对。”
“所以,姑娘完全不必担心,更没有什么配不上。就算姑娘是为世所不容的人,他也会站在你身后,与世为敌的。”
等他走后,崔莹回到了房内。
“这房中的引风瑶笛是什么时候来的?”崔莹的视线落在了桌上,问凤石道。
[方才连淮神君来过,从院外施传送法术把笛子传送到里面了。]
崔莹将笛子拿在手中。他之前把玉笛送给了自己的,只是在战时借用一下,现在就又还过来了。
“那他人呢?”
[也许离开了。]
“嗯。”崔莹淡淡地道。
凤石在心里叹了口气,暗想自家主人果然是不喜欢连淮神君,都没有放在心上。
崔莹于是一个人在烛前看了会儿书,下了会儿棋,又修炼了许久,折腾到很晚。
侍女来提醒她歇息,她也只是敷衍两句。
直到崔莹确认到了这个时间点连淮是绝对不会来了,这才面无表情地站起身。
她想去洗漱,但睡意全无。
她于是拿出装着阮玉阙魂魄的容器,手中火焰燃起,把他烧得差点再出窍一次。
“今日白天事情多杂,倒是没来得及提审你,现在我时间多的很,可以让你尝尝百种火烧的滋味。”
阮玉阙:“……”
他一看这架势就知道不对。
不是,她和连淮不开心了,为什么受伤的最后是他啊!
苍天大地啊,他这时候知道为什么世人都管连淮叫救世主了,他也想要连淮从天而降救救他。
面对崔莹,他这会儿承认自己夺舍连淮还是太冒犯了,这个救世主他确实当不了。
第 52 章
经过了为时不长的犹豫之后,阮玉阙道:“我可以把一切都告诉姑娘,只求姑娘留我一副完整的魂魄在。”
“我不过是一个寂寂无名的小儿罢了,姑娘就算杀了我也没有什么益处,反而会增加自身的因果,得不偿失啊!”
“你是阮家长子,怎么能说是寂寂无名的人呢?”崔莹似笑非笑道,那双眼眸却仿佛已然洞穿了一切,“除非,你原本就不是阮玉阙。”
那魂魄感觉自己在烛光中无处遁形,仿佛要化掉一般,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
“是……大人是怎么看出来的?”
崔莹没有答话,而是问道:“几年之前,阮玉阙遭遇不测,从此以后成为废人无法修炼,这是因为你夺舍了之后,就没有办法修行?”
“对,”那魂魄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逐渐,变得颓然,“使用这种夺舍的邪术之后,我将无法用夺舍来的躯体修行。”
他已全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于是主动交代,希望自己的下场不会太惨烈:“但是我体内还有另外一个魂魄,他是非常厉害的高人,假如我遇到危险了,他可以出手帮忙。”
“你和那人是怎么认识的?”
“就是在真正的阮玉阙出事的那天。”那是几年前的场景了,但他回忆起来依旧记忆犹新,瞳孔微微紧缩,“阮玉阙实力不弱,又有众多护卫和宝器护身,却在那人面前显得不堪一击。”
“那时我还是阮家的一个普通护卫,重伤倒地,正巧落在离那人较近的地方,只听他在检查了阮玉阙的尸体后懊恼地说杀错了。”
“然后他就环顾四周注意到了还没咽气的我,问我是否想要以另一种方式活下来,代价就是我必须允许他的灵魂和我共同统治身体。”
此后的事毋庸置疑,那人一定是帮他把灵魂塞到了阮玉阙的身体里,从此他就成了阮玉阙。
“那人是什么来历?”
“我也不知道,但是他神通广大,什么都有。在汐日谷一战中,我用于吸灵的圣器是他给我的,今日云少川所用的,”说到这里他只觉得身上发疼,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装灵魂的神器,也是他给我的。”
崔莹微微点头。“他说他杀错了人,那么他原本想杀的是连淮吗?”
“我猜也许是的。因为我成为阮玉阙后不久,他就开始让我打听连淮的事,并且一直在谋划让我杀了夺舍他。”
“你难道就没有怀疑过吗?他让你做什么,你还真的敢做?”崔莹问道。
“我一开始也很紧张,但是我无法摆脱他的掌控,因为他和我共用一个身体。而且,当我们两个魂魄同时控制身体的时候,我的神识强度不及他,所以为人处事会很大程度上受他的影响,甚至连自己的性格都失去了。我真的很想摆脱这种局面,如果能找到新的身体,我就不用和他一体双魂了。”
“何况,连淮这个身份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了。”
连淮……崔莹可以近乎完全地确定,那另外一个魂魄就来自上仙界,但是他们杀人好理解,要夺舍连淮却是为了做什么?
她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也许可以成为突破口的事。
“你有爱过什么人吗?”崔莹问道。
听到这样的送命题,阮玉阙吓得魂飞魄散,心想她不会把和连淮的爱恨情仇转移到他身上了吧。
他知道崔莹有搜魂的本事,就算他不回答,她也会从他的记忆里获取,于是还是如实道:“我曾经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恋人。”
“就是你身边的侍女阿苑吧。”崔莹想起了第一次见面时,那个闯上楼来的女子。
那灵魂似乎震颤了一下,看到这样的反应,崔莹就知道自己所料不错。
“她原本和一个出身贫寒的男子两情相悦,后来却因为容貌出众被阮玉阙看中,选做了侍女实则为女宠。你就是她从前的恋人?”
“是。”说起这件事,那灵魂的声音忍不住变得低沉,“我心有不甘,所以才历经千辛万苦成了阮家的侍卫,希望能保护她一二。”
“那就是了。”崔莹想起自己收集到的信息,阿苑原先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宠,是阮玉阙变成废人之后,她才逐渐受宠,成为他身边第一人的。
“后来,我成为了阮玉阙,就又和她在一起了。她也知道我夺舍的事情,只不过嘛……”他似乎冷笑了一下,却没有说下去了。
“只不过后来,你们的感情并不好,甚至你现在已经后悔把自己的秘密告诉她了。”崔莹冷淡的说道,却字字扎中他的心口。
“大人说得一点都不错。”他颓然的说道,语气中还有点怨恨之意。
“那么,阿苑在家里的排行是十七吗?”
他愣了一下。“不是,阿苑在家里排行老三,他们家一共也只有四个孩子。”
崔莹轻轻点头,觉得自己有点过度敏感了。不过,那个十七宫主的称呼,和阿苑给她的印象,好像有些相似的熟悉感。
像是她模模糊糊的梦境中的记忆,又好像是上辈子的事。
另一边,深夜的囚院里。
“回禀家主,我与门中师兄弟结下法阵,拼命拖延时间,但阮公子的肉身最终还是自杀成功了,魂魄也就此逃逸。”那人伏身道,“还请家主责罚。”
“你们已经尽力了,不必自责。”连淮道,“把留影石给我看一下。”
“是,多谢家主。”他站起身来,把黑匣子呈到连淮面前。
“夜已深了,你先退下吧,早点休息。”连淮道。
等他们退去之后,他将留影石仔细看了一遍。
那肉身醒来之后话语间得意不屑,脸庞上的五官十分模糊,四处轮转,一会儿像阮玉阙,一会儿变成孩童的脸,一会儿又是垂发老者,一会儿又像是连淮自己。
千面老人。
这是上仙界里非常有名的人物,精通各种易容和夺舍之术。传闻他近几年来神出鬼没,很少露面,原来竟是分出神识到了九州世界。
连淮蹙眉,没想到这样的人物也会在九州蛰伏许久,九州到底有什么东西值得上仙界如此重视。
“不愧是被选中之人,倒是有几分本事,只不过,你就算赢了我又如何,你逃不脱的。”千面老人那张时刻变幻的嘴张张合合,连淮从中读出口型。
“你可是被十七宫主盯上了。”
他随即裂开嘴哈哈一笑,笑得残忍又戏谑,宛如大仇得报。
“你好自为之吧。”
鲜血从他的五窍中流了出来,然后就是周围家子弟上前来抢救。
……
十七宫主。
连淮曾在上仙界听说过这个名称,此人性情乖戾,阴晴不定,很少出门,大约也没有几个人见过她的真容,却几乎是上仙界谈之色变的噩梦,她分明是门派中年纪最小的宫主,却连宗主也怕她三分。
她也来了九州?他们素不相识,她又为何要冲他而来呢?
————
一晃两日过去。
崔莹感觉自己仿佛深宫中最受宠幸的贵妃或皇后,所有人都抢着拜见她,将绫罗绸缎,稀奇宝物送到她这边,只求她多看一眼。
而她这个未来家主夫人,走到哪里都引人瞩目,多的是人捧场交好,陪她说话逗趣。
因此,虽然自从那晚之后,崔莹就再也没有与连淮见过面,但日子过得却并不孤单。
她从来没有被这么多人喜爱过,而且他们因为不明真相都不怕自己,这种感觉竟让崔莹觉得新奇又沉迷。但她也知道,这都是因为“家主心上人”的身份,这些都是连淮带给她的。
一连几日,崔莹白天里玩的热闹,不觉得什么,晚上却偶尔觉得有些想念连淮了。
可连淮只是委婉地给她送信送礼物,不来见她,她也不可能放下身段主动去找他。何况,她也不知道怎样面对他。
她于是把引风瑶笛,青莲簪,和他从前送给她的灵丹等各种东西都差人送了回去。她收下这些东西的话,连淮终有一天会淡忘她的,可是如果还回去,有这些物品一直提醒着他,提醒从前的爱恨纠葛,他就再也忘不了自己了。
院后那片平缓的小丘原本种的都是连淮最喜欢的焦金莲,被她烧了之后,这几日便有园匠们过来栽种了一片桃林。
桃花是她当时随口和掌事说的。一则代表了她在婚嫁之事上对连淮的讽刺,二则她也确实对此花情有独钟。她从小在靠近西边的地方长大,从来没见过此花,却在诗文中一次次见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或是“人间四月芳菲尽”之类的句子,由此产生了好奇。
却没想到,连淮竟然真的命人在这院中日光雨露最好的一片地上种上了。
崔莹带着侍女走在桃林之间。严冬已然过去,早春晴朗,绿叶茵茵,一片生意盎然。
不过,无论多好看,这普普通通的桃树和焦金莲相比总是差了十万八千里。焦金莲是天下独有的旱莲,不生于水中淤泥,而是生于地里,走出连家再也没有第二个地方能养得出这样的罕见的奇花。也只有连淮这样的傻子才会只因为她喜欢就如此换了。
“这林中好清静啊。”崔莹边走边道。
“姑娘喜欢热闹吗?”侍女小心地道。
“不喜欢。但我听说,连家的园林是天下独一份的,也有很多奇异的鸟雀蝴蝶,就想见一见罢了。”
侍女道:“是啊,不过现在花还没开,日子也没完全暖和起来,所以可能很难……”
她的话语却随着崔莹停下的脚步顿住了。
只见转过眼前的树干,便有一群蝴蝶翩翩而舞,灵动绚丽的翅膀在阳光下显得流光溢彩。
它们起于低矮的树根处,彼此之间旋转成一个圆环,各色的翅膀遥相呼应,逐渐旋开,向四处飞来,在春风中摇曳,穿过树梢,穿过斑驳的阳光,穿过崔莹身旁。
五彩缤纷的蝴蝶在她身旁萦绕了几圈,她仿佛能感受到它们柔绢般的翅膀撩动起的清风。
真美啊。
“看来我们的运气不错。”崔莹回眸笑道,阳光落在她的半边脸颊上,照出她眸中的纯真与娇俏,美得不似凡间人。
那侍女不由得看得呆住。此时此刻,她心中好似忽然明白了连家主的做法,若换做任何一个人有这样娇美可爱的意中人,都会忍不住将世上一切最好的都送给她,何况是区区一片桃林。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却见崔莹已然提裙跑远了,她顿时吓了一跳,连忙追过去。
崔莹循着直觉,绕过两棵树干,却什么也没看到,林中空荡又幽静。
“姑娘,怎么了?”侍女问道。
崔莹抚着树干探头回去,那处的蝴蝶慢慢飞散了,只剩下两三只的倩影。
“没什么。”崔莹摇头道。她仿佛感到有人在这里,也许是她多心了。
她慢悠悠在林中闲逛着,沿途竟然遇到了许多漂亮的春鸟,更有些是难得一见的,据说旁人要寻来十次都见不到一次,却乖乖地在她随性漫步的路途上悄然降临。
这一路走来,她越发觉得这桃林里的春景美不胜收。
崔莹望着眼前绿叶悠悠的景象,心中忍不住想到,等盛春桃花开遍的时候,也不知是如何场景?
“以金陵的气候,桃花要等到何时才能开呢?”她于是问道。
“回姑娘,大约三月中开得最漂亮。”
崔莹心中不自觉地有些失落。那时候,她也不在这里了。
“那何时才会落呢?”
“大约四月中的时候。”侍女回答。
“你可曾见过落英缤纷的场景?”
“见过的,那是极美的场景。只是需要一阵风来,才可以见到那短短一霎。”侍女道。
崔莹心中忍不住更加失落,这场景她也是见不到了。
“走吧。”她轻声说道。再往前面走,出了这片桃林,就是连淮的地方了。
“还有另一半的地方没有逛到,姑娘如果想要再看看,奴婢可以领路。”侍女道。
“不必了。”崔莹头一回感到几分落寞,“多看一眼,也不会花开。”
这桃树和她没有什么关系,它们自己生长自己的,待到花开就开,待到花落就落,而她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看客罢了,甚至马上也要离开连家,连看都看不到了。
说到底,其实整个世界和她也没有关系,她喜欢也好讨厌也罢,不会有什么事情为她改变,就像桃树也不会因为她的期待而花开。
侍女愣了一愣,有些懵懂地答应了。
两人回身往林中走去,足下踏着落了草的泥地,松软舒适。
就在此时,忽有一阵笛声响起,随着春风飘荡,散入桃林。
“姑娘,你看!”
崔莹循着侍女的声音回过头去,只见她走过的地方,桃树上已然不知何时长出花苞,含羞欲放,迎着她的目光一点点展开粉红色的花瓣,直到全然打开,热烈地向她绽放。
一朵,两朵,花团锦簇……一树花开,明媚烂漫。
崔莹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回过神来看向四周时,只闻笛声由近及远,而整片桃花林都随着笛曲的飘散悄然开放。
千万朵桃花宛如天边的粉霞浮在树梢。
而她已置身于浅粉色的花海。阳光透过花瓣照在她身上,仿佛把其上的甜香也待到她身旁,衣袖留香。
笛声悠扬,宛如春水化溪,又如最甜美的甘泉,在这柔嫩的花瓣,颤动的花蕾和她心间缓缓流淌。
原来这就是桃花开的模样。
崔莹不自觉地闭上眼睛。
她嗅到桃花的甜香,听着乐声……黑暗的视线里又重新浮现了千万朵桃花向她一点点舒展开花瓣的模样,就好像是为她而开,为她而来。
而一旁的侍女已然呆住了,她从没见过这么神奇,又这么美得惊心动魄的画面。
什么柔软的东西带着甜香落在崔莹的脸颊上。
她睁开眼睛,浅粉色的花瓣随着她的动作悠悠飘落在地上。
一瓣花落。
崔莹抬头,见桃花已开得最盛,热烈而烂漫,偶有成熟的花瓣零星掉落,落在这安静无风的林里。
就在这时,笛曲的曲调有了些微变化。
随着音律的舒缓,枝头的树叶开始轻轻颤动,崔莹感到柔风吻过脸颊。
风从空无中生起,逐渐成型。枝上的花瓣被风吹落,在空中摇曳,千千万万,旋转飘零,如同连绵成片的粉色花雨。
落英缤纷。
崔莹不自觉地伸手去接,花瓣萦绕在她周围落下,时而调皮地触碰她的指尖。
她忽然提起衣裙,忍不住向笛声来处跑去。
桃花在她身后纷纷扬扬地落下,花瓣落在她的肩头,又随着奔跑的动作掉落下,她飘逸的裙角在粉色的花雨中穿行。
她寻着笛声的位置而走,在林中绕过七弯八转,片刻之后,已来到林子的边缘。
一截白色的衣角转瞬而过。
笛声停了。
她脚步轻盈地奔向林边,却猝然感到眼前骤然开阔起来。
她已然出了林子。
面前是一条溪流,再过去就是连淮的住处。
千百花瓣随风洋洋飘洒,落于流水之中,让那澄澈的柔波也含了粉韵。
这是她此生见过最美的场景。
崔莹坐在溪水边看了半晌,直到桃花全然凋落,一切回到原来的模样。
她沿着来时的路折回,又看到了那最初的蝴蝶盘旋之处。她想起当时的场景,脚步不自觉地缓了。
状若无意地,她指尖微松,将她一直戴在身上的香囊遗落了下来。
红色的香囊挂着流苏,落在树旁的地上。
第 53 章
回去之后,崔莹刚刚吃完午饭,正要推门进入房内,就听到侍女来禀报。
“姑娘,院子里有一只白猫跑来了。”
“赶出去吧。”崔莹不假思索地道。她喜欢安静,讨厌活物。
侍女对于她这样的反应毫不意外,院子里来猫的时候,她一直是令人赶出去的。
“是……诶呀!”
然而侍女刚刚说完一个“是”字,就看到那只白猫已然跑到了廊里,离崔莹不过三五步的距离。
“快去别处玩,别扰了姑娘!”侍女说着就要去抓猫,却忽听崔莹拦了下来。
“等一下!”
侍女停住动作,这才注意到那猫口中衔着一个香囊,看到他们时就将香囊放下,转身离开了。
她不由得愣了一下,府中的猫都是自然生长的,没听说过哪只开了灵智,这猫倒是很聪明。
却见崔莹施了一个法术,把白猫拦了下来,随后走到它身边。
“把它带进我房中吧。”崔莹笑道。
侍女怀疑自己幻听了。
也许是见到她太过于惊讶,崔莹又道:“这只猫儿帮我把不小心丢下的香囊捡回来了,我要好好谢谢它,快去房中准备一点猫儿爱吃的零嘴。”
“是!”侍女应道。
她随即又想起什么,有些犹豫的开口:“不过,姑娘的房间最是干净的,可这猫向来是在外头玩的……”
崔莹看了一眼白猫,也觉得如此。“那你去给它洗个澡吧。”
“是。”侍女弯下腰去抱猫,正当她往猫伸手的时候,崔莹却毫无征兆地也过来了,抢先一步把猫抱了起来。
像是生怕别人碰了她的宝贝。
“算了,我给它洗。”
侍女震惊得魂飞魄散,浑浑噩噩地答应了。
崔莹向来喜欢干净,让平时在花草丛里钻的猫靠近她脚边都是天方夜谭的事,更何况她亲手去抱,还要亲自给猫洗澡。
今天太阳莫不是从西边出来的吧?
——
崔莹怀中抱着猫,推门走进房里,又让侍女去打一桶水来。
她手上带着玉骨镯,能看破万物本源,因此第一眼看到了这猫时,就看出它被连淮的分神识附身了。
真是可气。
她惩罚性地将猫囚在怀里。
她知道在林中为她吹一曲花开花落的人是连淮,帮她引来蝴蝶,诱导她往鸟雀出没的地方走的人也是他。
她故意在林中落下了香囊,知道一定会被他捡到。而这种贴身的物件,他也不会让别人来送,肯定得自己来。
然而她把一切都算准了,却没想到,连淮这人竟然为了不见她,将神识分在了猫身上,假装是白猫送来的!
崔莹把在她怀中浑身紧绷的猫儿托到眼前,看着他蓝色的眼眸,心中突然起了坏心思。
那她正好将计就计,反正他现在落进自己手里了。
过了一会儿,侍女提着水桶放进屋中,然后退下了。
“我给你洗个澡哦。”崔莹笑盈盈地说道,将他抱了起来。
连淮:“……”
他非常想把神识抽离出来,可是崔莹离他这么近,他如果现在就抽离,一定会被发现的。
感觉到离水桶越来越近,他不由地挣扎反抗。尽管现在是只猫,但他也没能思想开放到接受她给自己洗澡。
然而,崔莹知道猫儿都怕水,连淮既然附身在猫身上也逃不过怕水的命运,因此她就更加期待了,说什么也不退让。
她强行抱着连淮,把他放进水桶里。
水花四溅,属于猫的本能让他不受控制地挣扎起来。
“不许乱动!”
崔莹看到溅出的水花打湿了地板,就弄湿了旁边的软毯和屏风,差点就生气了。
于是,她的手更加罪恶地把他又往水深处放了一点,欣赏他更剧烈的反抗。
白猫爪在混乱中不小心拍打到了她的手。
他顿时浑身一颤,安静下来了。
崔莹生气地用食指点了点白猫的头。“乖乖听话!”
连淮:“……”
从小到大他经历过无数风雨,自认心绪已然十分稳定,泰山压顶也能面不改色,然而此刻,他第一回觉得自己也有可能崩溃。
但他拼命压抑属于白猫的本能,真的不敢在水中乱动了,他怕不小心抓伤她。
崔莹看到他如此安静乖觉的模样,心中满意,于是一只手托着他,另一只手认真仔细地为他清洗。
她的手抚摸着猫被打湿的白毛,感觉到他肌肉的紧绷,费了很大的努力才压下唇角边的笑意。
连淮一开始还在努力躲避她的触碰,发现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后来就生无可恋地闭上了眼睛,任由她动作。
崔莹得偿所愿地给他洗澡,有些诧异这个过程比她想象中的好很多,她之前都已然做好了被猫抓伤的准备。
看来连淮是在有意控制。
这么一想,崔莹有点不忍心再折腾他了,她洗完一遍后就把他抱了出来,用毛巾擦干,然后放在了暖炉旁边烤毛。
为了防止他偷偷溜走,她就坐在旁边,手搭在白猫的背上。
“我给你洗了澡,好辛苦的,你要怎么谢我?”她语调微扬,故作娇气道。
连淮:“……”他选择闭上眼睛假装没听见。毕竟猫是听不懂人在说什么的,这样也合情合理。
“你居然都不看我,”崔莹伸手挠白猫的下巴,“真和你的主人一样讨厌。”
主人?
连淮开始回想这只猫最初是哪个院子里养的。
“别想了,我说的是连淮。”崔莹道,欣赏着白猫呼吸起伏所体现出的心情变化。
过了片刻,白猫的毛就全然干了。
崔莹将猫抱在了怀里,入手干燥温暖,竟然十分舒适,让人舍不得松开。
她将手伸进猫柔软蓬松的毛中,轻轻抚摸,感受到他越来越局促,几次差点从她怀中跳走。
崔莹于是生气了,将他抱住,狠狠摸了一下肚子。
“你如果再逃,我就亲你了。”
连淮顿时不敢动了,他的心跳早已快的不正常,倘若不是亲眼看到崔莹对他做了些什么,他会怀疑自己是得病了。
“这才惹人喜欢。”崔莹笑起来,眉眼弯弯,像是化成人形的小狐狸,让人明知她没安好心,却偏偏心甘情愿地沉溺。
她轻轻捏了一下白猫的耳朵。
连淮没敢再逃,耳朵被捏得颤动了一下。
崔莹感到他的顺从,心中没来由地有几分甜意,随即又升起淡淡的酸涩。
她想连淮了。
这么久没见,她终于又见到他了,于是从前的想念就全都堆积在一处,宛如决口之堤。
她将白猫抱起,缓缓地放在肩头,将脸贴在他身上,感受着他的神识。
真奇怪。
她分明讨厌这种毛茸茸的活物,它们靠近的时候,会让她有种不安感,可是当它体内的神识是连淮的时候,这种不安就自动消散了。
“世人都说麒麟神君有多么智勇双全,惊才绝艳,哪里都好,说得像是神坛上的日月一样。”
崔莹假装自言自语道。
“但我却觉得,他有时候就是笨蛋。”
白猫似乎本能地动了一下。
“你是不是也这样觉得?”崔莹把他往外面抱了一点,看着他说道,“是吗?”
她看着他的眼睛,那双蓝色眼眸中带着熟悉的属于他的神情,让她心中一颤,不敢再看了。
她将猫抱紧,俯下头,亲了亲他的耳朵,在他耳畔轻声说道。
“不过我原谅他了,因为有时候,我也是笨蛋。”
抱着一只猫这样说话和亲近,也只有笨蛋才做得出来这种事情吧。
第 54 章
青莲居,书房内。
连淮脸颊泛红,呼吸急促,半睁的眼眸与平日相比多了几分迷离慵倦,仿佛被蹂躏过一般。
在他都已经不反抗之后,崔莹非但没有信守承诺地不吻他,反而得寸进尺地亲昵,不仅搂他,亲他,将脸贴进蓬松的毛里,还把他抱上床一起睡午觉,侧躺着玩猫爪的肉垫。
等到崔莹彻底睡着之后,连淮终于有机会从她带着少女甜香的怀抱中出来,抽离出神识。
然而神识归笼之后,他却依然像神魂未归一般,心荡神迷,神魂颠倒。
他努力在兵荒马乱的心跳声中说服自己:崔莹抱的是白猫,不是他。
他将这句话反复念了三遍,占领脑海中的神思,终于……
还是平静不下来。
敲门声响,连芊芊推门而入,抬眸时不由地一惊:“哥哥,你生病了吗?怎么脸这么红?”
连淮目光平静,道:“……无妨,房里有些热。”
连芊芊直觉上觉得不当如此,但是她对自家哥哥的话向来深信不疑。
“你来找我有何事?”连淮及时转移话题。
连芊芊低下头,道:“云少川偷袭一事都是因我而起,我当初没能狠下心来把那条密道封死,这才让他钻了空子,我理当和嫂嫂当面道歉。前几日是我病着,无法下床,可是现在我病已然好了,哥哥为什么不许我去见嫂嫂?”
“你安心养病就好,不要去打扰她。”连淮颇有些无奈道。倘若她知道她现在满心牵念着的嫂嫂是谁,恐怕也会明白他为什么要拦着了吧。若她真的去了,那才是给崔莹添不痛快。
连芊芊依然十足诚恳地撒娇求道:“我不想让嫂嫂因为我受委屈,我好不容易有个嫂嫂的……”
“我会代你和她说这些话的,”连淮知道妹妹的性格,为了劝住她只能承诺道,“还有,那位姑娘并未嫁入连府,只是暂时住在府邸中,不要这样称呼。”
“知道了。”连芊芊答应道,心中却忽然慌乱起来。
哥哥怎么说得这么认真,该不会是她空欢喜了一场,经过这件事或许什么别的原因,那位姑娘不愿意成为她嫂嫂了吧?
这可怎么办?听说恩人姑娘长得貌美如仙,倾国倾城,而且救下了重伤的哥哥,可见心地善良,这样的姑娘肯定有很多公子追求,而哥哥从未有过这方面的经验,不通男女情事,不见得就能讨她欢心……
连芊芊带着满腹心事,脚步沉重地走了。
两个时辰过去。
连淮将书籍资料都整理好,把治疗心魔的最后的准备工作完成,随即走出书房,打算将他从前制作好的材料都从他的居室里面拿出来后,就去见崔莹。
然而,刚走到房间口,他就看到地上堆了一堆卷轴,上面还附了一张纸条写着“芊芊赠”。
《娇宠小仙妃》《师兄偏偏爱我》《我的道侣天下第一甜》《禁忌之恋:我的清冷师尊》
连淮:“……”
——
崔莹午睡一觉醒来之后,就发现枕边的白猫不知去向。
她穿好衣服,去院中找寻,正看到那只白猫正坐在花丛里玩蝴蝶,身上连淮的神识印记早已消失不见了。
她于是失去了兴致,折转回房了。
一下午风平浪静,待到晚间用过膳之后,崔莹歪在榻上把玩着“失而复得”的香囊,心中不自觉地想着今晨在桃林间的场景。
一林花开,落英缤纷,花随流水……还有那动人的笛声和一白色的衣角。
却在此时,房门被人敲响,不轻不重,叩击三下。
崔莹心中已然有了预感,从床上坐了起来,下意识照了一下侧边梳妆台上的铜镜。
“崔姑娘。”连淮的声音从房外传来,清冷温柔,“我已然做好了法阵,可以开始去除心魔了。”
“家主进来吧。”崔莹道。
他方推门而入。
两人四目相对,片刻间谁都没有说话,分明只是几天不见,却仿佛已分离思念许久。
过了片刻,连淮转过视线,语气温和平静地道:“姑娘请随我去到修炼室,那处灵气充沛,有利于阵法发挥威力。”
崔莹看着他如此公办公事的模样,却不由得来气。他做好法阵才来见她,做不好就一直不来见吗?而且见面就只说这个,态度这样清冷疏离……
分明几个时辰前才被她亲过抱过,中午还躺在她枕边一起睡,现在矜持什么!
“哦。”她慵懒软糯地答应一声,气鼓鼓地偏过脸,没有动作。
连淮等了片刻,见她没有丝毫起来的意思,于是轻轻唤道:“崔姑娘?”
崔莹抬头看他,目光水盈盈的,也不说话。
连淮明白了她的意思,犹豫了片刻,然后走到床边,伸手试探性地去牵她。
她就这样等着他,一动不动地没有任何抵触,直到他把她的小手完全牵在掌中。
连淮牵着她站起,然后从旁边拿过外衣,动作自然地为她穿上。
崔莹下意识地伸手穿衣,只等到他低头把她的衣带全部束好之后,才错愕地反应过来。
现在不是在紫金阁的时候啊!他是麒麟神君,不是她的男宠,她怎么就自然而然地享受起来了?
崔莹脸上不自觉地有些发烫。她于是也就乖了些,任由他牵着她走。
连淮感受到她的乖顺,心中不自觉地一动,竟有一丝希冀她原谅了他那晚的唐突。
二人牵手走过夜里安静的长廊。
进入修炼室的那一刻,崔莹便感觉到迎面而来的浓郁灵气。
“姑娘请坐吧。”连淮把她带到正中央坐下,手中灵力燃起,周围本就布置好的法器全都亮了起来。
崔莹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点燃不同的植物香,把各种属性的灵石按照特质放在容器周围,然后用灵力将阵法的各个部位连接,有条不紊,马上就要画成了。
“连家主,”她忽然道,“拔除心魔的过程中我只要坐在这里就行了吗?”
她以为自己经历了那么多事,是不可能再感到紧张的,没想到看见连淮认真而专注的动作时,她心中还是起了波动。
“嗯,”连淮点头道,“姑娘不用做什么,只要阵法一直在运作就可以。不过,拔除心魔的进度却是因人而异的。书中记载最好的情况三次法阵可成,最迟的情况需要二十七次才可以,倘若是后者,姑娘也许就要在这里多住几天了。”
“知道了。”崔莹道,心想多住几日也挺好的。
然而片刻之后,她就后悔了。
因为阵法开始运作后,灵波落在身上实在是太疼了!
拔除心魔可不简简单单是外界灵气强行入体,就连神识也要跟着被洗涤,肉身和灵魂同时受苦,让人在阵法开启的瞬间就要晕厥过去。
清冽的灵波宛如针刺一样贯穿她的身体,从不同的角度绞割,每一下都痛得深入骨髓,仿佛要将她撕碎。
“连淮……”崔莹只觉得浑身痛得几乎不再受自己掌控,几乎是下意识地唤他。
她整个人像被抛掷在大海的风浪里沉浮,窒息而无助,额上渗出虚汗,痛得连眼泪都无法掉落。
连淮见她如此难受的模样,心如刀绞,他多么想立刻就停下来,或者换他为她分担这份痛苦。
他见崔莹几乎坐不住,要摔倒在地上,再也顾不得什么,立刻踏入法阵来到她身边。
“淮哥哥。”崔莹几不可察地有些呜咽,虚弱地向他伸手,只是这动作实在太轻微,也许换做别人就关注不到了。
她像是又回到了重火炉中,那种无与伦比的折磨让她痛得只求一死。
连淮当即在她身边跪下,握紧她伸出的手,将她抱在了怀里。
“好难受……”崔莹靠在他的怀中,闭上眼睛,声音有些发颤。
她只觉得周身被温暖包裹,这种舒适安心的感觉和身上的难受形成强烈的冲击,让她越发娇弱起来。
她好像找到了一个可以依赖的地方,顿时委屈地不可抑制。
“忍一忍,马上就好了。”连淮心疼地将她抱紧,为她抚去额头上晶莹的细汗,口中不住地哄她。
“莹莹不哭。”
可是他越是这样哄,让她稍有一些哭诉就能得到宠爱,她的心就越是脆弱了,因疼痛而生的眼泪不受控制的滚落脸颊,越哭越娇弱。
“让我死好了。”
她胡言乱语,往日里的种种忌讳和警惕都不复存在,她再也没了什么不能被他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的感觉,甚至潜意识里越来越想在他面前示弱,原本有一分的委屈,最好还要哭诉成三分。
“好痛……”
连淮将她紧紧抱住,伸手抚着她的乌发,不住地安抚,心中难受至极。
他脑海中的念头剧烈的撕扯,一种不受控制的冲动越来越占据他的心神。
……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时间在此刻显得无比漫长,每一呼吸都像是经过了千百刀光剑影,熬过了数载春秋那般。
“好痛啊。”
连淮凝视着崔莹已然毫无血色的苍白脸颊,显出一种病痛折磨下的不胜之态,眼中也不自觉的湿润了。
他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怜爱,忽然之间一拂衣袖,月白色的灵力从他手中倾贯而出,顷刻间将这阵法环绕了一周。
阵法的光芒渐渐暗淡下去。
崔莹感觉身上一松,像是骤然间从地狱回到了人间。
“不痛了。”他将她搂在怀里,低头在她耳畔说道,“一切都好了。”
崔莹懵懂地睁开眼睛,有些茫然,却再也不想分辨,只顾往他怀里蹭去,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哭了好一会儿。
连淮搂着她安抚,低头摸了摸她的额头。
“还要多久啊。”崔莹渐渐平息下来,伏在他膝上,有气无力道。
“以姑娘的体质,至少施法九次。”连淮道。
“好久啊……”她的声音拖长,音调软绵,仿佛带着不知该向何人而去的嗔怪,“真不想再继续了。”
“好。”连淮郑重道,“刚才我中断了阵法,也就不用继续了。”
崔莹愣了一下。
等到她反应过来时,不由地睁大了眼睛,错愕地说不出话来。
其实她那句话只是在撒娇。她都经历过了八十一天的重火,还有什么疼痛是不能忍受的?只不过今天不知为何,当连淮在她身边,还这样疼惜她的时候,她的忍受能力好像忽然之间减弱了。分明他不在他身旁的话,她再怎么痛也只是咬唇出血,都不会流一滴眼泪的。
可是他却因为心疼自己受苦,宁愿放弃这个方法。
“书籍上没有记载施法的痛苦,我没想到有这么折磨,我们不用这种方法了。”
连淮声音微涩。
“我们用第二种方法吧。”
“现在云少川也在连家院里,我们可以和他达成契约,让他与你待在一起,慢慢弥补你从前的遗憾,让你的心魔释然。”
第 55 章
崔莹与连淮握着的手不由得紧了紧,她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仿佛有些气恼,又仿佛是一点失落。
“可是……”她咬了咬嘴唇,说道,“这样也不行。我已然瞧见了云少川对你妹妹的旧情难忘,他就算承诺对我好,有意在我面前遮掩,也必然会露出蛛丝马迹,反而叫我更加难受。”
“我的心魔是我所爱之人真心爱我,而不是三心二意的妥协。”
连淮的心不由得抽痛了一下,他向来宽善淡然,从未像此刻那样痛恨过一个人。云少川当真坏事做尽,每次出现非但没能缓解崔莹的痛苦,反而进一步加深了。
他也觉得不能放心把崔莹交给云少川,但是心魔一事……
两人相对沉默了片刻,四周的灵气重归于寂静,浮在二人身旁,像是雨后停在低空里的湿润云雾,清新又缠绵。
崔莹从他怀中缓缓起来,重新坐回阵法中间。她没有说什么,然而动作间的态度却已然明确。
连淮重新站起身,他走过这里每一处由他亲手布置下的神器,看着上面的灵力波动,目光微敛。
“要解你的心魔,要么是他们死,要么是他全心全意回到你身边?”
崔莹默然不答。
“我明白了。”连淮背转过身道,“我可以用法术变成他的模样,陪在你身边,你理想中的夫君是什么样子,我就做什么样子,直到你心魔解除的那一天,这样可以吗?”
崔莹不由地怔住。
“你是说……”
可是他是万众瞩目的天才,各家女儿可望而不可即的明月,这样的人竟愿自折身份,伴作其他人的模样和她在一起吗?
这个念头让她想想都觉得唐突,像是亵渎了他一般,却由他亲口说了出来。
“嗯。我可以施展障眼法,在你的眼中,我就是他的模样,而其他人看到的则是我原本的模样。”连淮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来道。
他费了很大的决心才让自己的脸色看上去平静而从容,不泄露出半分不该有的私情。
崔莹与他目光相对,脑海中一阵混乱。让他当替身和自己在一起,这事无论怎么看都不妥。可是,她知道连淮的用情真挚,有他相伴完成她未解的心愿,她一定会感到圆满的,这或许是解决心魔的最好办法。而恍惚之间,她心中似有了一种难以说出口的念头越演越烈……
这一刻,不知被什么迷了心窍。
她答应了。
“好。”
崔莹站起身,在一片浓郁的灵力间施施然走到他身边,宛如朦胧云雾里走出的仙子,玲珑的身姿被柔光勾勒得若隐若现,让人不受控制地心动失神。
“那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夫君了。”她眸光中似乎带着浅浅的笑意。
连淮的心微微一颤。
哪怕知道这一切都是虚假的,在听到“夫君”二字的一刹,他却依旧忍不住为之欢喜,就好似冬日里落的雪在此时的早春都成了糖霜。
这种甜意甚至盖过了他原本极剧的痛苦,让他恍然觉得做替身也没什么不可接受的,至少他可以名正言顺的以恋人的身份陪在她身边。
他双手结印,施展法术,灵气散去之后,他已然变成了云少川的模样。
崔莹心中不由地赞叹他的障眼法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足以以假乱真。
他们相对站了一会儿,彼此的心跳都有些快。他们都是第一次演绎恋人,竟不知道该从何做起。
“姑娘理想中的夫君是什么样子的?”连淮认真问道,“我一定尽力。”
崔莹脑海中生出许多念头,却总觉得每一句都像是照着连淮描绘,哪里好意思当着他的面说出来,于是只说道:“就按照云少川平日里的言行举止来就好了。”
连淮的神色顿了一顿,“好。”
“其余的就是,寻常人家对道侣如何,你就对我如何。”崔莹道,“比如现在应该如何?”
连淮想了一想,向崔莹伸出手道,“我送莹莹回房吧。”
话一出口,却又觉得不对,好像没有哪个夫君是送娘子回房的,他们应该说一起回房才对,没见过谁家是分房睡的……但是他们哪里来的婚房?!
崔莹显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正当她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却听到连淮抢先一步道。
“今晚的月色不错,不如我带莹莹去楼台上赏月吧。”
“好啊。”她闻言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连自己也没有察觉地松了一口气。
晚上如何就寝这个话题就顺理成章地被搁置延后了。
连淮扶着她的腰抱上青云剑,御剑飞行从半空中穿过大半的宅邸。
这是崔莹第一次走出青莲居,看见连家府邸的全貌。从空中俯瞰,只见住房与花鸟假山交错,亭台楼阁无所不有,宏伟气派,精巧雅致,就算是皇宫也不过如此。
怪不得外界有一句私底下上传的话,天上凌霄宝殿,地下金陵连府。
连淮带着她行至楼台最顶层,停在了楼顶的屋檐上。
崔莹随他落足站定,遥遥望去,世俗烟火在九层之下,晴空朗月悬立中天。
她回过身去时,却见连淮已然拿出了一卷厚厚的绒毯,在乌瓦上铺落。毯子顺着斜坡自上而下自然地滚开,顿时舒展,铺成一片。
“莹莹过来吧。”
连淮抬眸对她笑道,笑容在浅浅月色下更显得清冷而朦胧,如同画中一般。
崔莹心中不自觉地升起无处溯源的惊喜和兴奋,小跑几步,与他并肩坐在这毛毯上,只觉得暖融融的。
连淮又从储物戒中拿出了银盘,银碗,还有几盘果干,散发出馥郁的甜香。
“你的储物戒里怎么什么都有?”崔莹目不转睛地看着,忍不住奇道。
正常修士储物柜里带的全都是符咒灵丹一类,哪会有这些东西?
“我喜欢带这些。”连淮道。
“你可骗不到我,”崔莹嗔道,“你分明已经辟谷了,哪里需要带吃食在身上。”
“我可没说都是给我吃的。”连淮笑了,舀了一勺葡萄干,递到她唇边,“尝一尝吗?”
她于是就着他的手浅浅试了一口,只觉得甜香从唇齿之间荡漾开来,说不出的满足喜欢。
只是,当她无意间偏过头看到他的侧脸时,过近的距离让他将他的五官瞧得一清二楚,心中竟不知为何觉得遗憾,仿佛有哪里缺漏了些什么。
一种不可思议的荒唐想法在崔莹脑海中一闪而过。
要是他不顶着云少川这张脸,一切都完美了。
念头刚过,她心中便忍不住一惊。都不用云少川的脸了,那还做什么替身,难道她是真的想和连淮成婚不成?
崔莹一想起连家人成婚后就必须相互坦诚相待,生死结契,顿时觉得浑身发冷。
这绝对不行。
可是,她的手却触碰上了储物袋里的玉骨镯,就像是尝过甜蜜的糖果所以不甘心退而求其次的孩子,被引诱着一点点堕落……锁扣轻落,玉骨镯亮起莹润的光芒。
身旁那人的面容顿时恢复成了她所思慕的模样,她曾在刚才的片刻中幻想过连淮在月下的侧脸,刻真正看见时,却觉得比她心中所想象的更好看百倍。
她的心情不受控制地变好,唇角微扬,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忘记了把镯子取下来。
“喜欢吗?”连淮见到她目光中得偿所愿的笑容,心中不由地一软,柔声问道。
崔莹知道他误以为自己是喜欢这月色,当然也不会告诉他真相,于是笑道:“喜欢。”
“那我以后可以常常带你来看。”连淮承诺道。
常常……
这两个字忽然勾起了崔莹的神思,她抬头看着天空上弯弯的弦月,像白玉雕刻而成的。
“可是每天的月形都不一样,每日的天气,云朵和星辰也不同,就算常常来,我也很难再看到一样的景色了。”
何况她都不一定能在这里住满一月,看完一次完整的阴晴圆缺。
“要是能把月亮留下来就好了。”她靠着他的肩膀,夜里微风吹过,她不自觉地往他那边侧转了些。
下一刻,她就觉得身上一暖,钻进衣袖里的风也被拦住了。
连淮不知何时拿出了白裘披毯,为她披在了身上。他伸手在披风的白绒下揽住她的肩头,将她裹进了怀里。
“这倒不难,我给姑娘做一幅画,将月色留在画卷上可好?”他温柔道。
崔莹心中不由得一动,每逢他这样对她百依百顺,对她所有异想天开、稀奇古怪的念头都接得住的时候,她就不自觉得悸动,心中感到甜意,真想永远都这样。
但她现在转念一想,他是她的夫君了,理当这样对她,于是得了勇气,得寸进尺地刁难道:“这就不是真的月色了,我不喜欢。我要将月亮摘下来才好。”
话到此处,崔莹却忽而默然了。
可惜,月亮只有在天上时才好看,有自在的风将云雾送来半遮面,有深邃的夜衬托出它的明亮。有些物注定是属于广阔天地的,不会囚于狭室成为他人的私有物……就像有些人。
她靠进连淮的胸口,仰望月亮出神半晌。
连淮轻轻笑道:“自然之物最是通灵,倘若姑娘心中有月,不用伸手去摘,月亮也自会为姑娘而来的。”
崔莹的心跳乱了半拍,随即想到他不明白自己的心事,也许只是巧合一语,却引得她多情,竟不自觉地有几分羞恼。
“可这月亮又能如何为我而来呢?”
她半开玩笑地赌气道,掩过心中的黯然,伸手拿起一旁的空银杯,托向天空作吸引状。
淡淡的月光挥洒在银杯之上,若有若无,不留下半分痕迹。
“现在看来,月亮是不喜欢我了,我就连这月色都收集不到。”她将银杯放在胸口前,声音闷闷的似有几分嗔怒,细听之下却是委屈,“紫金山的月亮尚且能为我由白转红,你们连家的月亮却绝情的很,连半分光影都没有,可见不喜欢我到了极点。”
实则弦月的光影本就细淡,用银杯去接,怎么也不可能留下清晰易变的光影来。
换做旁人听了他这话,只会觉得她娇蛮取闹,连淮却认真道:“不是如此的。”
他伸手接过崔莹手中的银杯。崔莹正欲不解,却听他道:“闭上眼睛。”
他依言闭上双目。
夜风送来淡淡的甜香,她随即睁开眼睛,只见一汪明月正聚于银杯之中,柔光似水,弦若仙沟,盈盈清辉在碗底的果酒中轻荡似要溢出一般。
这酒水倒映出的月亮比之天幕上的更盛大皎亮,满当当地盛了一杯。
“你瞧。”连淮含笑道,声音在夜风中越发显得温柔醉人。
崔莹不自觉地看得出神,她接过银杯,那一杯明月便在掌中静握。
“不是不喜欢,也许只是这喜欢藏的深,不能轻易叫人看出来,分明一直都在,只是不铺浅浅一层酒水看不出来罢了。”
崔莹的心跳漏了一拍,酒香入鼻,那甜醉之意竟似入了心底。
她低头抿了一口那盛着月儿的酒,只觉得清甜可人,不知不觉间便饮尽了。月影随着微波涓涓而入,没在唇齿之间,她逐渐觉得身上暖洋洋的,无比舒畅。
仿佛满天月色尽收入心底,她双颊浮起红晕,有些醉了。
她在他怀中侧过身,手搭在他的胸口,半睁着眼,食指轻轻点他 “这是什么酒?”
连淮将酒壶提起,放在膝上。“一点果酿,不醉人的。”
崔莹伸手去提,两人的手不自觉的碰在一起,各自心颤。
她往酒杯中倒满,拿过来时却递向连淮。
“不试试怎么知道?”她笑得娇俏。
连淮也笑了,“我有灵力化解,喝不醉……”
他的话语却被唇上的甜意吞没了,消匿无声,只余耳根腾地烧红起来。
崔莹抬手将酒喂在他唇边,扣着杯壁的拇指无意间蹭过他下唇处的美人窝,让他心中宛如被电过一般酥麻一片。
他由她温柔小意的喂,竟失了反抗,就这么怔怔的一口口饮尽了。
“还说不醉呢,”崔莹的脸颊贴着他的心口,“心跳都快了。”
连怀听见她语气中的得意和打趣,仿佛抓住了他的把柄一般,又好笑又无奈。
他是真的喝不醉,心跳加快,又不是因为酒……可这话他怎么能说呢?
崔莹却越发来了兴致,又斟满一杯灌他。“你既不愿意承认,那我定要你今晚丢这个人。”
连淮见她如此,心想要不就装醉哄她开心好了,但他又从不对她说谎,正犹豫间就这么被她一杯杯酒喂下去了,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的乐在其中。
崔莹喂了他许久,却见他眼神依旧清明,热情慢慢退淡,自己喝了半杯,觉得有些倦了。
“我困了。”她道,却依旧仰望着夜空。月色真美,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连淮知道他的莹莹是何心性,听她的话从不只听字面意思,于是说道:“今夜想宿在楼顶吗?”
“可是此处风大。”崔莹心动了,却又有些为难。
“这个不必担心。”连淮从储物戒中拿出风石,信手往四处一掷,随即用灵力结阵,无形的结界包成半圆,将二人围在中间。
刹那间风停了,崔莹有些怔然的从他怀中探出身子,伸手触到结界时指尖微凉,随即化开,宛如触到云雾。
“睡吧。”连淮将她打横抱起,软榻随着他指尖的灵力落在她身下的方位,他将她轻轻放在榻上,把滑落的软毯拉好。
“你的储物戒里怎么什么都有?”崔莹眨眨眼,面对着满片星空,“是不是我说什么,你都变得出来?”
连淮笑了。“莹莹可以试试。”
崔莹故意用她自己都不常用的东西刁难道:“薰香,团扇,香油……”
“莹莹不喜欢的东西我怎么会带着?”
“那我喜欢什么你都有吗?”
连淮笑而不答。
崔莹这会酒劲上来,已有些醉了。便天真的全报了出来,从吃食到首饰,再到用具,长长的一串。她原本没什么喜欢的东西,这些都是连淮到了紫金阁后宠出来的。说罢她立刻道:“这些全都有吗?”
“有几样没有。”
崔莹睁大了眼睛,觉得自己被骗了感情,气的掐他的虎口。“没有你还问。”
连淮见她如此可爱的模样,唇边的笑意再也掩藏不住,灿若星辰。
他俯身吻了吻她的眉心,低声说道:“以后就全都有了。”
他将刚才速记下她的话的纸条收起,放入储物戒中。
崔莹躺在床上,身上暖融沉醉,分明困到不行,却偏没入睡。
她便以为是睡不着,全没意识到这世上还有一种不眠叫舍不得睡着。
她于是寻找原因道:“月光太亮了,我睡不着。”
连淮一挥手,一匹遮光的宽布覆于结界之上,被撑作半圆形,顿时遮住光线。
崔莹却目光朦胧地牵牵他的袖子。“月亮怎么不见了?”
她问完仿佛才理智回笼。“有帘子就瞧不见夜月,有月就亮得睡不着。”这种不可兼得的两难,让她语气有些低落。
连淮听出了她的失落,柔声道:“可以让月亮入帘内。”
他扬手,指间聚起灵力,以指代笔,隔空在布上画了一轮月亮。白色的灵力留在布上,惟妙惟肖。
崔莹重又开心起来,也扬手道:“还有星辰,我也要画进来。”说着灵力从指尖脱出,飞至帘上。
“好啊。”连淮顺着她所点的星辰,将另一颗守护其旁的星星也点上。
两人就这样共同创作起来。这半球形的绒布仿佛为他们撑起了一顶苍穹,任由他们肆意挥洒。
星星点点的光亮闪烁在绒布之间,宛如绣在其上的金丝线,在黑夜中泛出暗哑的柔光。
不过片刻,外面的星空就全部被搬进了室内。
崔莹仿佛觉得这样还不够,又由着自己的想象在旁胡乱点缀起来,还饶有兴致地解说,讲解每颗星辰的来历,名称和故事,有些是书上传说里的,但大多是她胡编乱造的。
连淮很少见到她如此开心活泼的模样,心中十足欢喜,转目之间见她双颊晕红,明媚又娇弱,叫人柔肠百转,竟不由得看得失神。
话到高兴处,崔莹拉连淮道:“你呢,你也讲讲你画的星辰有什么故事没有?”
连淮哪里会编故事,但她这样期待地黏他,他根本不忍拒绝,于是就磕磕绊绊地编起来,越讲脸越红。
可无论他讲的多么差劲无趣,几乎编不下去,崔莹都安静耐心地听着,时不时追问两句,沉浸其中,仿佛很喜欢。
有她这样不辨好坏地捧场,连淮竟越说越顺了。
“那星上的热度很高,因此表面常年有火焰……”
崔莹的兴致越来越高,指尖重火点在那白星上,顿时燃起一片绚丽明媚的光彩。
火星夹杂于白波之中,使半球的绒布夜空亮起了变幻莫测的红芒,仿佛来自远方的神秘画卷,更显得瑰丽而魅力动人。
“这样是不是更符合你描述的?”崔莹的眸光亮晶晶的。
重火一旦与布接触就往四面八方烧起来,转瞬间,绒布上就起了星星点点的火苗,宛如流星拖尾,然后越烧越旺,绒布在高温中变得软绵,迭起重重浪漫而神秘的褶皱。
崔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那一切,焰光四射,烈烈燃烧,美不胜收。
在妖娆曼妙的火海之中,绒布渐渐被烧化,露出原本深蓝的天空。皎洁的月光照入,和灵力、火焰一起交相辉映,生出丰富多变而峰峦迭起的美丽。
真好看啊。崔莹不自觉的感叹道,这样美丽的奇景,她大约睡梦里也不会忘记了。
就在此时,她忽然间一惊。
糟了,重火好像失控了,她把连淮的遮光帘全都烧毁了!
她这时才意识到这件事情,但那因为醉酒而迷离荡漾的神智已然不足以支撑她处理此事。
“淮哥哥,我困了,这是在做梦吧。”
情急之下,她将双眼一闭,假装什么都没意识到,而自己则已一秒之间睡着。
连淮将这一幕完整看在眼里,不自觉地想笑。
他正要说什么,低头去看时,却见她秀眉渐舒,呼吸均匀,竟真的睡着了。
没想到装睡的人装到最后竟把她自己也骗过去了,于是装睡就成了真睡。
连淮心中软了一片,将她伸出来的手放进被子里,身上的毯子盖好。
淡淡的月光落在她的脸上,让她的脸颊更加朦胧娇美,不可方物。
连淮这时忽然想到:她不是说因为月光太亮睡不着吗?怎么这会儿又睡着了?
又想到:她刚才叫他时说的是他的名字,不是云少川。
他不自觉地笑了起来,然后俯身将她抱在怀里,将她送回房去了。
次日清晨。
崔莹在床上醒来的时候觉得有些头疼。
她仔细回想,刹那间竟没想起来什么,只等片刻之后,才逐渐将一切都记起。
她昨晚喝醉了。
她之前从未饮过酒,竟不知道自己的酒量有这么浅。
等想起她酒后玩得开心,在连淮面前如同小孩子般用灵力乱涂乱画,讲故事,甚至还燃起重火将布全都烧毁了,简直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再不出来。
她下意识地将被子往上一拉,蒙住了头,却在此时,听到有人在敲她的窗户。
谁大清早的来找她,而且还不敲门,敲窗户做什么?
第 56 章
崔莹懒懒地披好外衣,将面纱拢起,也不带什么正经的手饰头饰,就这么走出门外去看。
换作从前,她绝不会如此,但是这些日子以来她在连府中被千娇百宠地照顾着,也就慢慢放松了警惕,竟可以这般心态放松地随意出门走动了。
崔莹沿着长廊往后,走到她窗前所对的地方,却不见有人。
她正待往别处寻找,刚转过身,却看见不远处一丛开得正好的杜鹃花前站着一人,白衣蹁跹。
原来是连淮。
她一见他,就想起昨天晚上的事,脸上微微有些红,止住脚步,竟不敢过去。
连淮却径直朝她走了过来。
“莹莹昨晚休息得可好?”
听了这话,崔莹装作醉后失忆,若无其事地道:“挺好的,就是有些昏沉,记不起事了。”
连淮笑而不语。
崔莹觉得自己仿佛被这一双清透的眼睛看穿了,有些羞恼,红着脸道:“大清早的,你来做什么?”
而且还不敲门,只敲窗户。他莫不是昨天见她调皮得太过,今早也学她调皮起来了?
连淮笑着,从袖中取出薄薄的绢布递予她:“我既答应了要演夫君,自当尽责,正好把这个送来给莹莹过目。”
崔莹却道:“要做我理想的夫君,头一件事就是不准笑。”
连淮闻言,又见她如此可爱的神情,忍不住笑得更灿烂了几分,想起她脸皮薄,又立刻收住了。
崔莹看着,脸上越发烫了,赌气伸手去掐他的脸,仿佛要在他的唇旁掐出个浅浅的酒窝来。
“这会儿笑不出来了吧。”
两人正闹着,崔莹突然感到有道目光带着较为强烈的情绪,在空气中一闪即逝。
她怔了一怔。
连淮却神色自若,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异状,伸手去捉她的手腕。“我现在可没笑了,莹莹饶了我吧。”
崔莹于是想到也许是自己多心了,否则以他的修为都没有察觉的事,自己又如何能察觉呢?
“瞧你以后还敢不敢欺负我。”她忍不住笑道,松开了连淮。在她瞧不见的地方,却有一道灵力自连淮手中流出,饶过这花丛,往树后去了。
崔莹这才伸手接过他另一手中拿着的绢布,低头细看见上面写着各类地方名胜,吃食玩意,列举了新婚夫妇最有意做的事,还规划了日子。
“这些是你什么时候写的?”她看着这详实的规划表,可上面种种清晰而完整的信息,心中不由得震动。
“今日早晨。”连淮这话听上去倒是云淡风轻。
这么一份耗费心血的东西,得起得多早,才能在早晨就做出来。崔莹不由得更加诧异。
事实上,连淮昨夜压根就没有睡。
他将崔莹送回房后,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闭上眼睛就是崔莹的一颦一笑,和这假扮恋人一事,根本毫无睡意,于是索性就起床点上烛灯,开始写规划了。
崔莹却哪里想得到这个过程,只觉得他比神仙还厉害些。
“我写的这些只是参考,具体做些什么,莹莹尽可以说了算的。”
崔莹仔仔细细将那绸缎上的字样都看了一遍,越看越觉得喜欢,竟然纠结起来,过了片刻,将绢帕重新塞回连淮怀里。
“要我挑可就没意思了,依淮哥哥安排吧,我不自己决定,反而觉得新鲜。”
连淮将绢布收回,一笑道:“早知你要新鲜,就连上面的日子也不让你瞧见了,这样什么都猜不着。”
“可惜了,我记性好的很。”崔莹语带几分娇俏,笑道,“只瞧一眼就记住了。”
“是吗?”连淮眸中微微含笑,轻轻挥手,白色的灵力顺势而下,卷上的日子被逐一抹去了,在同样的方位又显现了新的日子,随即被他收了起来。
崔莹顿时睁大眼睛谴责地瞪了他一眼,牵他的袖子道:“你这人怎么这样。”
这下她可是彻底记不住了。虽说她心中实则是更喜欢这样的。
“莹莹到我屋中用早膳吧,然后我们今日出府去。”
连淮饶过她那只对他的袖子强取豪夺的手,反手牵住了,温柔道。
崔莹的手不自觉地穿进他的指尖,与他十指相扣,心中没由来的感到了踏实温暖,由他牵着走。
二人的身影渐行渐远,出了这片院落。
院中的角落,躲在树后的虚影慢慢现出轮廓。他凝视着他们背影消失的方向,眼尾泛红,双拳握紧,几乎不堪其辱。
想起刚才崔莹在连淮面前表现的如此亲昵,甚至是他都没有过的待遇,他就觉得心口一阵阵刺痛,愤恨的几乎喘不上气来。
此人正是云少川。
他此刻本应该被关在连家某处偏僻的院落里,却在里面有了一段奇遇,得了机缘让他能偷偷逃出来。
自从几月之前从青云剑密室中出来之后,他的生活可谓是跌宕起伏,百转千回。
他不知为何心中总有一种青云剑本该归属于他的感觉,最终却被连淮得了,本就如鲠在喉,难以接受。而他与连芊芊分手,又没能成功挽回崔莹,可谓是事业爱情两失意,竹篮打水一场空,回去之后整个人一蹶不振,成天闷在寝室里不出,越发感到自己气运衰败。
却在那时,他迎来了第一个转机。某日晚上,他见到青云剑剑灵入梦,醒来时发现自己戴在脖前的小金球,又恢复成了原来锁片的形状,上面依旧刻着他的生辰八字。
这是从小陪他一起长大的锁片,他当年从紫金阁逃出来之前将它留给崔莹作信物。后来,它随着崔莹一起被抛掷到火炉里,被重火烧化,融成了球状,然后又在他婚礼前被崔莹送了回来,成了他对崔莹念想的唯一载物。
也在那一夜后,这锁片仿佛忽然有灵,只要云少川伸手握住或在心中默念,剑灵就能通过金锁片出现在他的神识里。
剑灵交给了他剑法传承,又提点他在各处搜寻宝物,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便将他从刚踏入练气期培养成了半步筑基的修士。
他自觉今非昔比,又听说了连淮与崔莹的事,立刻前来拯救她。
以他的实力,又有连芊芊的密道和剑灵的帮助,实则不屑于和阮玉阙同流合污。只可惜,他心中有些贪了,非但想救出崔莹,还希望连淮从此消失在世界上,最后弄巧成拙。
而阮玉阙那帮人和他不同,对那条地下秘道没有什么感情,走过时不经意间弄乱了密道中温馨的布置,这才被连芊芊夜晚出来睹物思人的时候发现端倪,一路找到战场中央,气的要和他恩断义绝。那天晚上的慌乱喧闹,让他肝胆俱碎,现在回忆起来都觉得心疼。
云少川本以为得到了传承就能开启新的篇章,哪想依旧诸事不顺,赔了夫人又折兵。他被关押在连家不过几日,却像过了千秋万载一样难熬,心里的仇恨越积越多。
却在某日晚间,他在睡梦里忽然惊醒,感到时空仿佛静止了一瞬。
虽说这听上去很荒谬,但他着实听到外面的守门人不发出粗重的呼吸声了,看见原本被风吹动的竹叶停止了摇晃,叶子斜斜地定在那里,形成一种正常情况下绝看不到的诡异姿态。
正在他惊愕之间,在这暂停的时空里却有一人走了进来。
“找到你了。”她笑道,虽然云少川确认自己此前绝没见过她。
云少川在脑海中转过千万个念头,本能的危机感让他定在原地,装作自己也被暂停住了,听不到她在说什么。
她又说:“别装了,我刚刚看到了你能动作。在这静止时空中能活动的人,都不是九州之魂。”
云少川只当这人是疯癫。他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不是九州中人,又能是什么人呢?
但听到这里,他却忽然间想起来这个声音他曾听见过!那晚跟着阮玉阙闯入连家的黑衣人中,有一个就是她。
她竟然有这么大的本事?既然如此,当时她为什么不使用出来?
“我暂停不了太久,不过我趁着暂停时已经把门外的那些人打晕了,所以争取到了一点说话的时间。”她然后介绍道,“我这具身体是阮玉阙身边的侍女,阿苑。”
她一步步走近道:“我想和你谈个交易,阮玉阙的魂魄如今在紫金阁天女手中,而她又在麒麟神君的掌控下。我放心不下他。”
“我希望能和你携手闯破紫金阁天女院中的禁制,那时我带走阮玉阙的魂魄,你也可以带着天女远走高飞了。”
云少川听了,却是冷笑。
“你这漏洞百出的话未免好笑,你有让时间静止这样大的本事,为何不能自己暂停时间,闯进去拿走魂魄呢?你如果真的在意阮玉阙,当时用出这样的本事来,也不至于叫他被人抽走魂魄。现在又来假惺惺的做什么?”云少川说着话心中想起崔莹,越发没忍住脾气。
假如崔莹心中真的有他,当时为什么会在被连淮传送走的时候,半点也不反抗呢?虽然她说她爱自己,想和自己走,可是……他越想越觉得心酸。
“在意阮玉阙的是阿苑,不是我。”那女子娇声笑道,“我可不是那样为情所困的蠢货。至于当时为何不动作,像我这样寄托在别人身上的孤魂,也不是想出来就能出来的,需得这具身体的主人同意方可。”
“阿苑从前害怕我,千方百计不让我出来,危机关头想让我出来也来不及了。”
“你既然不是阿苑,又为什么要做这桩交易?”那一晚的所见所闻令云少川太过震撼,隐约觉得自己陷入了一场阴谋的漩涡里,因此警惕心也从前更高了。
“阿苑答应过我,如果拿到阮玉阙的魂魄,她就会让我削弱她的神识,掌握这具身体的主动权。至于我嘛,拿到身体后,自然是有别的打算。“她笑得妩媚而骄俏,这笑容落在人眼里,竟让人心生不轨之念。
云少川不自觉地有些痴了,竟觉得身上发烫,恍然回过神后,吓得心中发寒。
“你的打算若不说出来,用盟石起誓,我是绝不会和你合作的。”他沉着声音说道。
“好啊。”她却答应得十分爽快,“我只是要杀一个人,你没有异议吧?”
“谁?”
“十七宫主。”
云少川皱了皱眉,发现自己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他也无意于卷入更深的漩涡之中,于是说道:“那你发誓,你不能伤害我,也不能伤害崔莹,连芊芊他们。”
她只是笑着接过他拿出来的盟石,对天起誓道。
“我发誓,我只要杀十七宫主,不会伤害与她无关的人。”
盟石亮了起来,誓言已经生效。
“趁现在,你赶紧从这房里出去吧。”她说道,“乔装打扮,伺机躲藏在连府中。”
“但他们一醒来见我不在了,肯定会起疑。”云少川道。
她却不以为意地道:“我给你放一个傀儡人不就好了。”
云少川表面上装作赞叹,心中却疑团丛生。他记得崔莹也会傀儡人的法术,这种邪门的上古秘法,如今难道如此常见吗?他总觉得这其中有一种微妙的联系,却再想不到更多的了。
“你出去之后先不要肆意妄为,在府中观察一段日子,有什么情况,立刻汇报给我。”
云少川表面上答应得勤快,心中却是冷笑。他当然不会傻到和这来历不明的女人一条心,他已经吃够了女人的苦了。
如今他之所以答应,就是因为那一夜的场景总在他脑海中复现,崔莹那张褪去伤疤的脸庞,美得娇柔妩媚,叫人摧心断肠,便是十个连芊芊也比不上的。
他只是想尽快见到崔莹罢了,早一秒钟都是好的。
只是没想到,见到的却是她和连淮在一起的模样。
让他嫉妒得快发疯了。
第 57 章
青莲居。
廊下木桌正对一片莲花湖,右依悠悠桃树林,左边楼房错落,光影金碧辉煌。
木桌子上放了各种精致的吃食。二人相对,清风徐来,无比惬意。
这是崔莹第一次踏足连淮的居处。她一时兴起,央着连淮将所有的厢房全都参观了个遍,方来到廊外吃早饭。
“没想到你的居室陈设竟如此简单?”崔莹抿了一口香茶,不由地感叹道。
连淮闻言笑道:“是啊。那是我平日里住的地方,陈设不合规矩,原本不当让人瞧见,也从没外人来过,莹莹是我第一个带进去的人。”
崔莹心中不由得一跳,脸上微红,不知如何回应,低头乖巧地吃糕点,转移话题道:“你屋中其他贵气雅致的布置,原来都是为了要与你的身份相符吗?”
“有这个缘故。”连淮点头道,“不过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倒也不是不喜欢那些,只是看的多了,难免觉得无味,不如什么都没有的清静。”
“那是因为你倦了,才觉得受不住这些,反而想着要清静。”崔莹将手中的小瓷盘放下,认真道,“如果不是心中孤独困苦,再多的热闹装点也只会让人心生喜欢,哪里会不胜受用呢?若换作是我,这些奇珍异宝,书法字画多多益善,绝没有觉得无味的一日。”
连淮闻言一怔,仿佛有一枚小石投入心湖,激起微波,竟不自觉地又喜又悲。
自从紫金阁一遇,他就知道她是懂得他的,只可惜世上唯一一个懂他至深的人,心中却容不下他的半分位置。
“这样真好。”连淮笑道,声音无比温柔,“晚点我再整理一套古玩字画来,保管你房中更热闹了。”
“好不了多少。”崔莹笑着摇头,“我也觉得孤独,只是我没你这么好的心。于我而言,活人和字画没什么不同,都是一个物件而已,有人陪着取乐固然好,但和有字画陪着,说到底也差不了多少,总之都是打发一点时间。”
自从她经过云少川一事的种种之后,就彻底断了什么爱不爱的念想,若不是从前的心魔困着她,她能比现在还洒脱百倍。
“那莹莹如今也在拿我打发时间吗?”连淮淡淡笑道,装作委屈。
崔莹心中仿佛有羽毛扫过,酥痒微颤,她强作严肃,分辨道:“你难道不是吗?每个人都是如此啊。”
“定要这么说的话,”连淮想了一想,“那应该倒过来,我是在拿时间打发莹莹。”
崔莹闻言忍不住笑了,她想,时间就是生命,拿时间打发一个人,还称得上是打发吗?
“那淮哥哥可要小心一点了,是我还好,若拿时间打发其他姑娘,一时片刻打发不走,花了一辈子打发,到时候你再对旁人解释说你不是爱她,还有谁能信呢?恐怕大家都私下笑你痴情,爱她爱得多深呢,都一辈子了。”
连淮也笑了,听她说别的姑娘,又觉得好气,真想也伸手掐她的脸一下,终于忍住。
“被说嘴的风险倒也没有这么大。这世上也就是莹莹,才敢这样光明正大地打趣我。”
崔莹装作害怕地用帕子掩口,待他看得一怔,这才将帕子扔进他怀里,笑得无比淘气道:“那我定要趁着你还是我夫君,好好地打趣几次,不只是打趣呢,其他更过分的事也无不可。”
连淮下意识将帕子接在手里,感受到掌心与轻盈柔软的布料相贴,想到这也许是崔莹刚才唇瓣所触的地方,脸不由得红了,听她说这话,又害羞又无奈,急道:“真是拿你没办法。”
“淮哥哥在怨我吗?”崔莹眨眨眼,故作无辜。
“不。”连淮轻轻叹了口气,正色说道,“是我喜欢自作自受,偏屡犯不改。”
崔莹忍不住又笑了。她平常也不爱笑,和连淮待在一起不到两月,却把她一辈子的笑都用完了。
“你可像从前那样,清清冷冷的就好,少跟别人说话。”
“这是何意?”连淮看她。
“省得说的话多了,就引来什么七公主八公主的。”崔莹一双水汪汪的秋眸瞪他一眼,“从前也没见你这样会讲话。”
连淮倒不觉得自己哪里会讲话了,听她这么说,还有些诧异,等到反应过来之后,心中只剩下了甜蜜。
她若是对自己全无好感,又怎会为他的话有所意动呢?
却在这时,一道白晃晃的影子跑过,正是先前崔莹见过的那只白猫。
它喵呜叫了一声,看见他们,竟向他们脚边蹭来了。
崔莹见到毛茸茸的活物,心中有些发紧,又瞧它差点就要挨到她脚边,忍不住站了起来,躲到连淮身后。
连淮不由得一怔。崔莹不是很喜欢猫吗?上次还抱着洗澡,又亲又抱的……他不敢再想下去,连忙打住了念头。
白猫到了他们近前,停下了脚步,也正好抬头瞧见了崔莹。
崔莹见到那双湛蓝色的眼睛,彼此隔着距离对视,透出头回见面的陌生感。
而白猫见到她,脑海中自动和洗澡的情景关联起来,也越发紧张。
一人一猫对视半晌,不约而同地友好错开了。
崔莹站在连淮右侧,而白猫来到连淮的左脚边趴了下来,喵呜叫了几声。
连淮见到它,就想起那日的场景,耳根不由得红了,又感到它挨过来时身上的柔软,忍住心跳,将它往旁边引了一下,然后站起身来。
“我去房里拿些它爱吃的零嘴罢。”他说道,再待下去他越发不自在了,唯恐在崔莹面前露馅。
崔莹正待说些什么,一抬头,却只看见连淮的背影了。
莫非他也怕猫吗?怎么走得这样快?
不知为何,当她猜想连淮也害怕猫时,她心中反倒舒缓了许多。他害怕猫都能将神识附在猫身上,那她还有什么可怕的?
她于是和那只剩下的猫四目相对,安静了一会儿。
这乖巧温馨的片刻,让崔莹想起了之前的场景,有些试探地蹲下身子,向猫儿伸手。
白猫原本想逃的,接触到她的气质之后,却因为本能的害怕而不得不从。
崔莹得偿所愿地逗着猫,觉得今日早晨的阳光越发明媚了。
“你滚了一身的泥,要不要我给你洗个澡?”她藏起眼眸中的笑意,温柔地问道。
白猫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等到她伸手抱它的动作和记忆中的场面重合时,它才猛然间惊觉,吓得立刻跳开。
崔莹见到它跑远,在各处绕来绕去,一边笑,一边嗔道:“果然不如被人附体时的可爱。”
连淮拿着给猫吃的零嘴儿,这会儿刚刚把情绪调整好,从屋里出来,就听到了这一句话,顿时宛如五雷轰顶。
她在说什么?
他已然僵在了原地,那白猫却不管,见到他出来开心至极,又逃至他身旁。
崔莹顺着白猫的路线转过头,正看见了他,心中也是一跳。
刚才那句话,不会正好被他听去了吧?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站着脸红,忽然听到外面有隐隐的喧闹声。
“小姐不可进去啊!”
“小姐请止步!”
随着声音落下,就看到一个衣着华美的少女提着裙子一路跑了来,口中还叫喊着:“栗子你跑什么?明明是和其他兄弟姊妹一起长大的,怎么偏偏你成日里乱跑?”
正说着,连芊芊一抬头,看见了廊下的连淮。
她正要说话,却又看到一旁背对着她坐在木桌旁的少女,顿时心中一动,止住了话头,既兴奋又懊恼。
“明明是和其他姊妹一起长大的,怎么偏偏你成日里乱跑?”连淮见她这么冒冒失失闯进来,只怕惹了崔莹想起不快的往事,又好气又无奈道,“可见是随了你的性子。”
那白猫听了这话,蹲在连淮身后,耀武扬威地喵了一声。
倘若换做平时,连芊芊必要向栗子瞪眼回去,可是今日她根本没有心思放在这个上面。
她往前走了几步,言辞恳切。
“都是我不好,冲撞了哥哥嫂嫂。”
崔莹这会儿刚刚把面纱带上,手扶着帽檐,听到“嫂嫂”两个字,手一抖,差点没掉下来。
说完之后,连芊芊见他们二人都没有反应,立刻意识到了自己说错了话,又想起连淮从前叮嘱过她不要叫嫂嫂,于是连忙赔礼道歉。
“对不起呀,我一时间高兴,就没管住嘴。”连芊芊连忙说道,心中却半点也没有被打击到,见到嫂嫂的欢喜,已然淹没过了一切。
她又向崔莹走近了一步,礼貌道:“不知恩人姐姐如何称呼?”
崔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连芊芊竟然会对她这样喜欢亲近,也不知她以后知道了她甜甜地叫姐姐的人是她,该是什么模样。
她倒也没有想与连芊芊太亲近的意思,一来怕身份暴露,二来她本就不太喜欢这种类型的姑娘,于是只淡淡地说道:“论理,我的生辰比连小姐晚一个月呢。”
连芊芊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自己不该叫姐姐,可是倘若叫妹妹……
“可是,倘若我唤您妹妹,岂不是乱了辈分?”
崔莹原本对连芊芊没有半分情绪波动,却没想到竟被她一句话说得脸没来由得一红。
连淮:“……”
他正要说话,却见崔莹终于受不了她如此热情,妥协道:“连小姐不必过多思虑,一个称呼而已,没什么关系的,怎样都可以。”
“那样就好!”连芊芊惊喜道,“嫂嫂果然是天仙一般的人物,与那些拘于虚礼的人不同,我真是三生有幸,能得您做嫂嫂。”
崔莹:“……”
她刚才的话,是让她叫自己嫂嫂的意思吗?
她恍惚地抬头看向连淮。
连淮向她露出歉意的眼神,仿佛在向她承诺,自己马上就会将连芊芊引走。
看到这样的眼神之后,崔莹反倒生了灵感,也不急着用冷淡的态度敷衍过去了,而是笑道:“连小姐过谦了,我听说连小姐和神君是一同长大的,可有没有什么有关神君小时候的趣事或是窘迫事同我说说?也好让我手中有个他的把柄,以后吵起架来,不至于太受委屈了。”
第 58 章
连芊芊听了,顿时喜道:“嫂嫂既有兴致,那可算是问对人了,我定然知无不言。”
她从前一直担心嫂嫂因为自己和云少川的缘故对连家有了嫌隙,不愿嫁给哥哥。因此她如今听到崔莹说这话,便觉得喜不自胜,恨不得今天从库房里打包聘礼,明日下请帖,后日拜堂成亲,然后大后天的早上,她就可以跑到嫂嫂跟前请安,从此就是一家人了。
她知道哥哥这么多年从没对哪个女子多看过一眼,如今这样痴心于嫂嫂,那想必嫂嫂定是个极好极好的人,和这样的人说说哥哥从前的窘迫事肯定没关系,于是她越发兴致勃□□来。
“哥哥小时候水性差得很,有段时间却要在莲花湖尽头那条小溪的独木桥上练剑,每每掌握不好平衡,就要栽下水里去。可是哥哥又天生心高气傲,落水了也不呼救,只管自己在水里扑腾。祖父也不能每时每刻都瞧着哥哥,怕他出事,最后就想出了一个办法,在那片水里养了一群白鹅,一旦哥哥落水了,白鹅们受惊,就放声嘎嘎大叫起来……”
崔莹听着,早就忍不住笑了起来,一口茶水将饮未饮,笑得咳嗽。
“芊芊。”饶是连淮再怎么冷静自持,这会儿也不由得急着止住她,“今日鹿苑书院还有课吧,你若再不出发便要迟到了。”
连芊芊听到这个,笑容僵在脸上,顿时愁苦起来。
崔莹哪里能让连淮得逞,眼见连芊芊正在犹豫,也顾不得什么疏远不疏远,加之见连芊芊言语动作之间偶尔神似连淮,便更松了几分抵触,连忙道:“连家姐姐,你瞧他不帮着你撒谎逃课,还拿这个要挟你呢,真真可恶,这就更要多说一说他的坏话了。”
连淮自然没想到还能有这样一说,一时无言。
崔莹笑着抬眸看连淮,目光之中便有得意挑逗之色。
连淮哪里看不出她有意戏弄,却拿她无法,只得恨恨地冷着脸拎起茶壶,给她添了半杯茶,让她话说多了也不至口渴。她既然如此有兴致,他又哪里舍得真的阻住她呢?
不过是让她知道了自己也不是那般完美无缺而已,不过是从此他在她眼中更加不如云少川了而已,没关系,反正她本来就不爱自己,被知道这些也没关系……他越开导,却越觉得想找一个地缝钻进去。
这边连淮正在自我开解,那边连芊芊却像被人一语点醒。
她瞧见自己哥哥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更加恍然大悟,宛如打通了任督二脉,全身气脉流畅。
是啊,从前在家里哥哥最大,可如今有了嫂嫂,她还听哥哥的话做什么?
“就是啊,哥哥欺负我呢,嫂嫂可得给我撑腰!”连芊芊顿时高兴起来了,“从前的事我还没讲完呢,再催我我也不走!”
“正是这个道理,”崔莹笑着点头,亲近的话既然说出口过,那有一就有二,再没什么顾忌,“我和连家姐姐好不容易见上一面,自然要请姐姐坐坐再走。”
连芊芊越发开心,闻言径直在凳子上坐了下来,和崔莹相互谦让着用糕吃茶。
连淮眼睁睁看着连芊芊与崔莹越谈越是欢畅,相见恨晚的模样,直赖在自己的位置上坐着,赖了很久也不走:“……”
她们说得如此开心,哪里还意识得到旁边还有一个他呢?
但见崔莹并不显得反感,连淮也就在旁静静陪着。
“神君说了,今日要带我出府去玩呢。”崔莹笑道。
“哥哥要同嫂嫂出去吗?去哪里呀?”连芊芊睁大眼睛很是好奇。
连淮便道:“这几日天气暖和了,外面的集市热闹,戏台也都开了戏,我们去金陵城内转转。”
连芊芊顿时来了精神,央求道:“看戏?我也想去!”
连淮知道她嘴上是个没停的,生怕她去了之后,自己和崔莹连一句话都说不上,全被她占去了,连忙道:“演的都是经典戏,你不知道看过几回了。”
“可我也没同哥哥嫂嫂一起看过!”连芊芊坚持道,见和哥哥使了几个眼色他都不理,转而求崔莹。
“好嫂嫂,带我去吧,我可喜欢看戏了,也能和嫂嫂讲讲剧情。”
连淮见她如此坚持,生怕崔莹受不住她烦人就心软同意了,于是道:“那这样吧,我出一个题,你答对了就跟我们去看戏,答错了就去书院上学。”
“我不要!”连芊芊惊恐地说道,比起学问,她哪里比得过连淮。
“放心,我不问你经史子集,也不问你修炼要义。”连淮笑道,“我问的对象,保管是你知道的,而且比天下任何人都更加熟悉它,自然也比我更熟悉。”
“当真?”连芊芊好奇地睁大眼睛,有了几分信心,“哥哥且说来吧。”
连淮于是道:“那我就问了,栗子上一回扑到花丛里是什么时候?”
连芊芊听了顿时傻眼:“……”
栗子成天跑来跑去,上天入地的,她怎么知道上一回是什么时候呢?
但栗子是她从小养大的猫,她自然比天下任何人都更熟悉它了,连淮的话没有分毫说错,只怪她想不到还能这样刁钻。
她顿时气鼓鼓道:“好吧,就算是我输了。”
可是她又耍赖道:“但我觉得这不能作数,莫非你就知道正确答案吗?”
“我自然知道。”连淮笑道。
“好吧,”连芊芊想到,栗子既然跑到了连淮的院子里,想必刚才当着他的面钻进过花丛里,于是只能胡搅蛮缠道,“那就算它上一回钻进花丛是哥哥亲眼瞧见的,可是又能有谁作证?只有一个人知道,无人作证,也算不得是正确答案。”
连淮闻言轻笑了一声,掌心托着刚才回房给栗子拿的小鱼干,往花丛中一抛。
栗子闻到了香味,顿时纵身一跃,追随着那小鱼干一头扑进花丛里了。
“这样可还有什么话说?”连淮笑道。
连芊芊:“……”
她从小就知道哥哥比自己聪明,这会儿就更知道了。
她于是沮丧着脸,求崔莹道:“哥哥不带我,那嫂嫂做主带我去吧。”
崔莹当然是想和连淮单独出去,于是笑着说道:“我已然撺掇着姐姐迟到了,再撺掇逃课去看戏,回头神君得怪我了。”
连芊芊可怜兮兮地看着她。
“好吧,”崔莹也就学着连淮说道,“那这样,我也出一个题,你答对了我就带你看戏。”
连芊芊这会儿有些迟疑了。
“可别再出那样难的题目。”她小声说道。
“放心,我出的题目很简单的。”崔莹道。
“大约有多简单?”
“有眼睛的人都做得出来,就连五六岁的小孩也是,绝不需要动脑子的。”
连芊芊这才答应道:“好啊。”
崔莹将手撑在木桌上,斜倚着懒懒望着对面的莲花湖,没有说话。
连芊芊以为她在想题目,于是低头发呆,心中越发紧张,只等着她快点把题目说出来,不知道过了多久。
“我要问的是,刚才莲花湖里经过的那艘小舟上,坐着几个侍女?”崔莹笑道。
连芊芊听了,顿时目瞪口呆。
她回头去看时,湖面上只剩下纹纹水波,彰显刚刚有船经过,却哪里还有船的身影。
“……”
连芊芊这会儿终于明白,哥哥嫂嫂为什么能在一起了,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仔细想想,崔莹没有一句话说错,甚至都没有阻止她在船经过时回头去看,她答不出来属实怨不得人,这是个冠冕堂皇的陷阱。
连芊芊心想,下辈子投胎,她一定也要投得像哥哥嫂嫂这样聪明!
“好吧,那我将栗子抱回去就上学。”两次都落败,她只得愿赌服输,去花丛里找栗子了。
“那我们先出门了,”连淮柔声安慰道,“下次出了新的戏,我会叫人陪你去的。”
道别过后,崔莹便与连淮牵手往外面出去了。
只剩下连芊芊找到花丛里吃得正香的栗子,生气地瞪了它一眼。
“叫你天天钻花丛,再钻就不给你饭吃了!”
栗子无所谓地“喵”了一声,反正它在这府邸中跑得惯了,总有几个院的主人见它来了,愿意拿零食给它吃的。
连芊芊见到它这样子,越发生气了,威胁道:“我今日就要吩咐厨房做糖炒栗子吃!”
却说云少川为了接近崔莹,乔装改扮,装作侍从的模样,拎着水桶从这院子中经过,状若不经意地向里面撇去,却正好看见三个人欢声笑语,其乐融融的一幕,心顿时扭曲成了一团。
走神之间,他一个没注意,水桶翻倒在了地上,泼了一地的水。
顿时就有旁边位置更高一些的侍从骂道:“怎么做事的,笨手笨脚,连个水桶都拎不好!”
云少川忍着气没作声。
“我当时就说你看上去不壮实,到外面伺候也是自作孽,从现在开始,你去厨房里做活吧。”
云少川原本就是顶替别人的身份,不敢声张,也就从了。就这么一句话,被打发到了厨房里。
没过半个时辰,就有人来吩咐说:“今日厨房里多做一样糖炒栗子,你去拉火吧。”
于是,云少川就蹲在灶台前,炒了一个下午的栗子,热气和熏烟扑了满脸,时不时还笨手笨脚地溅到了油,那叫一个狼狈。
第 59 章
崔莹由连淮带着出了府门,只见大街小巷里车水马龙,春日迟迟,热闹非凡。
二人此时已然乔装改扮,换了身份,她依旧戴着面纱,而连淮用障眼法改了容貌,瞧上去就与普通百姓无异。
“没想到淮哥哥也这么会捉弄人的。”崔莹走在街上,忍不住打趣道,又想起什么来,“怪不得当初在鸳鸯楼上,也把我好好摆了一道呢。”
她如今被连淮宠坏了,只是想一想他要与她作对,便觉得心口发闷,话到此处,竟有些低落气闷,兀自先委屈上了。
连淮见她似有几分伤心,忙道:“从前是我的不是,以后再不敢这样了。若莹莹生气,也捉弄我一回吧,许多回也成的。”
崔莹见他道歉又哄人,心中早早没了气,表面上却拿捏起来,笑道:“淮哥哥这样聪明,我怎么敢捉弄回去呢?倘若最后是我又落进套里,可没处诉冤了。”
说话间,崔莹的视线在路边花铺里停留了一瞬,见到桌上一个漂亮的手环,也不知是由什么花编成的,心中不由地赞叹。
她正看着,却见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从旁探来,将花环拿起。
她一抬头,就见连淮垂眸,左手牵起她的手腕,认真小心地将手环为她戴上。皓腕纤细而白晳,被那淡粉的花镯一衬,更美的叫人移不开眼。
坐在柜台上的小女孩不玩手中的花篮了,睁大眼睛直愣愣看着。“这手环戴在姐姐手上真好看!哥哥是在追求仙女姐姐吗?”
店里店外的人闻言都笑了起来,好奇地看向这边。老板娘将女儿抱起,笑道:“小孩子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还请贵客不要见怪。”
崔莹脸上微红,活动了一下落在花环套中的手腕,隐隐触碰到柔软的花瓣,如丝绸般轻盈细腻,想起刚才的话,心中竟然想到:倘若是落进这样的套里,也无不可。
连淮已向老板娘将手环买了下来。他们在花店中逛了一回,连淮又买了两样为她戴上,越发显得她人比花娇,美不胜收,惹得路人频频回头。
他挑的都是上上等的,眨眼间就是几百灵石,却浑不在意,仿佛为她花的越多越开心。
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傻哥哥。崔莹在心里笑着,越发觉的甜蜜。
“那我也给淮哥哥买一样吧。”她回身挑拣了放在最前一排的白花胸针,故意道,“这个是店里最便宜的,我买下来也不心疼。”
连淮见状笑道:“我的大人哪里是缺灵石的,我知道这是在敲打我,要我明白自己只配得上这个价钱的,可别恃宠而骄了。”
崔莹被他这一本正经装委屈的模样逗得笑眼弯弯。
“很好很好。”她踮起脚尖,将胸针别在他的衣服上,“悟性真高。”
“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她又问。
连淮点头,报出了一个名字。
崔莹却摇摇头说道:“这是金陵的叫法,在我们西州叫春雪兰,每逢到了开春时节,人们就会把它采下来编成手环或是胸针,戴在身上以防蚊虫叮咬。”
她收了笑,眸色便不自觉地温柔,柔声道:“我瞧淮哥哥走到哪里都受人喜欢,可见万物生灵无所不爱,想来蚊虫必然也喜欢了,就想把这个送你。青莲居旁又有湖,又有树林的,你戴上这个,也好解解蚊虫烦饶。”
她望着别在他胸口的春雪兰,心中却有一种不会说出口的念想。
她从小在西州长大,春雪兰是她见过所有花中最洁白纯美的花儿,不染凡尘,像偶入人间的仙子那样。虽然开得漫山遍野,随处可见,却分毫不因为数量之多,而损其半分仙姿,反而更增了几分神圣感。
她从不觉得能有谁配得上这花儿,如今却欢喜地亲手将它佩戴在另一个人身上了。
连淮见她说得如此细致,知道这是她有意送的,心中顿时惊喜。
他下意识伸手抚上胸针,在即将触到时,却又生怕碰坏了连忙缩回,便不自觉地笑了,道:“多谢莹莹。”
崔莹见他正经道谢,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牵着他出去逛。
他们边走边瞧,见了许多有趣的小玩意。
崔莹不似同龄少女喜欢那些泥制或瓷制的娃娃,她觉得它们笑嘻嘻的模样怪吓人的,反倒喜欢木雕隼牟一类,站在摊子边上把玩半晌。倘若有搭成的,她就高兴地牵他来赞,若搭不成,她就把半成品往连淮怀里一丢,反正他总之是有办法的。
再往前走,便见一处精致的戏楼正处在闹市中央,前面人来人往,嬉笑怒骂,似一出繁华似锦的人间喜剧。
“就是这里了。”连淮笑道,牵了她的手进去。
两人一起上了二楼,选了一处无人可见的靠墙位置坐下,点了壶茶水。
不过多时,店里的伙计上了茶。崔莹抢在连淮前面,把茶壶提起,倒了半杯,递到他面前。
“我这一杯叫做消气茶,特地倒给淮哥哥的。”她一本正经,若有其事地说道,“你只喝我这杯就是了。”
连淮不由得笑了起来,哪里不知道她这是在拿他从前的话回给他。
想起鸳鸯楼顶的事,却仿佛就在昨日。
“好姑娘,当真是我错了。”连淮柔声道,“早知今日,当时哪敢和姑娘作对,平白惹姑娘心烦,真是我不好。”
“这话我可不敢应,”崔莹也笑道,将茶往他的面前推了推,“如今我们离得这样近,我从前又是羞你,又是伤你,我真害怕你要报复我呢。所以我才叫淮哥哥喝茶,快快忘记我从前做过的事,从此再也记不起来。”
连淮却道:“叫我不生气容易,叫我忘记,却万万不能。”
崔莹就从座上站起来,依着他身旁坐下,双手搂着他的手臂,撒娇道:“怎么不能?不去想可不就忘记了吗?”
“古人说过的,不思量,自难忘。”连淮笑道,也装着一本正经逗她。
“我没听过这句,”崔莹轻轻地靠在他的肩膀上,故意将声音放得极其娇柔婉转,愈发撒娇起来,“我从小生得可怜,没读过几首诗,我不知道的,淮哥哥也假装不知道可好?”
连淮面对她原本就狠不起半点心,又哪里受得住她这样,连忙道:“好。自然,我也没听过这句。”
崔莹就笑起来,又贴在他耳边问:“那淮哥哥别想那些事,忘记了好不好?”
她说着,又牵他的袖子闹他。
连淮一经她撒娇就承受不住,早就红了耳根,索性眼睛一闭,放弃抵抗道:“我是怎样都可以的,你问问我的心答不答应。”
崔莹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倒在了他怀里,却无意间伸手抚在了他胸口,当真感受到了他的心跳——正和她的一样快。
“我问了,它说它答应的。”她红着脸,轻轻说道。
“它是如何说的?”连淮问道,又害羞又好笑。
“它说,从婚礼殿堂到鸳鸯楼顶,从青云密室到紫金阁,它一概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一睁眼,我就是被接回连家的救命恩人,它就答应要做我的夫君了。”
连淮的心不由得为之一跳,将她搂紧了些,贴在怀里,心中多是欢喜,却也有几分不能言说的苦涩。
“它既这样说,我也就这样信了。”他的声音贴在她耳畔响起,似乎要缠进她心底,“不过,我只将那些场景和其余的人事都忘记罢了。”
唯独不舍忘记她,她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
崔莹闻言一怔,心中宛如垂柳芽尖荡过春水般酥软迷醉,又羞又喜,说不出的情意缠绵。
她仰头吻他的下巴,手无意识地勾向他的颈后。
她感到他呼吸发紧,一双清冷深邃的眼眸,与她肃然相对,眼波却潋滟不定。她只觉得呼吸停窒,就这么怔怔地看着他,仿佛要被他勾走了魂。
他忽然移开了视线,手上用力,将她反抱在了怀里,正对着楼下的戏台。
“看我做什么,看剧吧。”
楼下里正巧开了戏,舞台上几个角色跑来跑去,热热闹闹的。
崔莹忽然间面对戏台,见不到他好看的脸庞了,心中不由得失落。
她赌气仰头去贴他的锁骨,却被他从背后抱住了,反将下巴靠在她的肩上,这下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回头去看他了。
她忍不住心想淮哥哥好生小气,让她多看一眼又如何了?生了一张勾引她的脸,还不准她瞧了?
正埋怨着,她却忽然想起了什么,思绪顿时停住。
在连淮的心里,她眼中看到的他一直是云少川的脸……
想到这里,之前一些奇怪的地方都有了解释,比如他为何常在情浓意浓时,忽然冷淡下来,比如他绝不正面与她有任何亲近的动作,却总喜欢从背后抱她。
原来他表面上清冷不食人间烟火的,暗地里却一直都在吃醋啊。
正在这时,楼底下传来少女悦耳的嗓音亮相,只见穿着藕粉色戏服的少女走了上来,清清脆脆地念起台词,鼓掌声顿时四下里响起。
这大概就是这一出戏的女主角了。
“我是一朵白百合,几百年前,我差点在一场山石流里丢了性命,幸亏有路过的蜀山上仙将我采下,移植到了安全的地方。我对他一见钟情,从此拼命吸收日月光华,终于修得人形,想好好报答我的恩人。”
“今日,我便要上蜀山去了!”
第 60 章
这出戏名为《娇宠小仙妃》,听说是从畅销话本里改编而来的。崔莹之前从未见过此类戏剧,见道具如此精美逼真,氛围又夸张浓郁,便觉得十分新奇喜欢。
只是随着剧情进入高潮,周围的观众越来越兴奋,她却不由得愈发蹙眉。
“那红莲妖犯了什么天条大律,怎么所有人都这样不喜她?”崔莹不解道。
白百合花上了蜀山之后,遇到了一群朋友,也顺利找到了上仙。可惜喜欢上仙的女子太多,其中就有一个红莲所幻化的女妖,杀伐果断,心思缜密,性格与白百合花截然相反。
连淮闻言不由一怔。寻常女孩看戏都与主角站在一条战线,崔莹却偏能跳出视角的限制。
他思索片刻,正要说话,便听崔莹道:“其实我明白他们为何讨厌她,可我却又不明白。她生来被扔至荒野,无人教养,所见即是弱肉强食,谁教给她人事是非?白百合花有师父爱护教诲,这才明白事理,怎么反倒成了数落她的谈资?她一无所有,唯一争取来的东西,还要被其他人莫名其妙地夺走。倘若有人能手里不沾血就活得自在,或能干净着一双手就为自己讨回公道,谁又会让自己的手上沾血呢?”
这些话倒是无意间有些一语双关了,二人都不自觉的联想到他们之间的事。
那白百合花的性格倒有几分像连芊芊……想到这里,崔莹不免伤心起来。连淮自然是更喜欢自己亲妹妹的,而云少川喜欢谁早已不言而喻。
她不过是那个谁都不爱的人而已,和戏曲中的红莲妖一般无二。
戏台上的剧情刚好进行到上仙因为百合花精将红莲妖赶出蜀山,红莲妖人后独自垂泪。换作数月之前,崔莹看到这些恐怕只有愤恨,如今她却觉得心酸大过仇恨,仿佛有什么感情让她不再愿意和冷酷的世道鱼死网破,而是转向她柔情的寄托之处诉说。
连淮似能感到她的情绪,将她搂住了,柔声哄道:“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偏好,我就没有不喜欢她。”
崔莹摇头道:“可是就连这剧本的编写者也不喜欢她。红莲妖最后定然是被男主厌弃,被众人讨伐,下场凄惨。”
连淮听到她的话,心中一顿。连芊芊送他的那些话本中刚好有《娇宠小仙妃》一本,而书中的结局就如崔莹所说一般,红莲妖得不到男主的喜爱,她谋划的事业也竹篮打水一场空,最终香消玉殒。
就在这时,上半场戏结束了,下半场须得一个时辰后再开,茶楼里的聊天声逐渐变响。
崔莹侧坐在连淮身上,玩着茶杯,叹道:“我早就知道,这样的人是不被喜欢的。倘若她命好些,也未必不是成事之人,却偏又命不好。”
她说着越发难过起来,竟有些想落泪了。“总有些人出生一次,是白来这世上遭一遍苦的,偏她性格天生如此,不甘心,还要挣扎呢。”
连淮托起她手上的茶杯,另一只手环住她的腰,安慰道:“也未必是这般,下半场还没有开始,说不定会有反转。”
“真的吗?”崔莹对茶杯放了手,回眸看他,目光水莹莹的。
她自然不信还能有这般奇迹,可这话既然是连淮说的,她就平白无故地信了几分。
“自然,戏剧多以反转著称,不看到最后怎么知道呢?”连淮笑道。
崔莹眼睛亮了起来,高兴了几分。“若真是这样可好!我偏喜欢红莲超过白百合花,若她能有一个好的结局,我不知道有多开心……”她兴致勃勃地说了几件她期待的剧情,说到最后时却又低落了几分,只因为她心中知道,这多半是不可能的事。
连淮吻了吻她的脸颊,又笑着哄了一回。
她被他宠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小声笑道:“这戏真好看,服饰道具都美得不似人间能有,演员们的唱功也好,实在是我见过最顶尖的戏班子了,多谢夫君带我来。”
连淮听出她这是在怕自己以为她不喜欢这戏的剧情,看得不开心,这才有意解释来哄他,心中越发软得不成样子,他从前何曾奢望过历经伤害,几乎失去常人感情的崔莹会这样体贴他。他却在此时,又忽然生起了一种隐秘的失落感——甜到了极致时,就会不自觉地想到他未来失去她该有多么悲伤。
“你若喜欢,我以后多带你看些别的曲目,既有才子佳人,也有探案救人的,都带你瞧个遍。”连淮笑道,“还可以拿些茶余饭后的小玩意过来,边玩边看,别有一番意趣。”
“好啊。”崔莹一双美眸柔波婉转,带着点点亮意,灿若星辰。
“我下去拿一件东西,”连淮柔声说道,松开了搂着她的手,“去去就来。”
崔莹点头,目送着他离开,也来了兴致,在这戏楼里各处转转。
连淮下了楼梯径直走到一层的唱戏后台之处,轻车熟路地往帘幕内走去,一旁的伙计见他如此,不由看得一呆,当想起来去拦客人时,他早已进去了。
那群唱戏人正在吃茶聊天,忽见陌生人进来吓了一跳,戏班头子迎上前去问道:“不知客官进来所为何事?”
连淮道:“这下半场的戏,不知可否劳烦各位改上一些?”
众人正待面面相觑,便见他已然从袋中拿出了十串上等灵石,笑道:“临时改编辛苦,这点心意还请收下。”
顿时众人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他们连排七天的戏也只有半串上等灵石而已,这一下子就顶得上他们半个月的工钱了。
“自然,”戏班头子立刻笑得合不拢嘴,“我们这里都是最好的人,二台词功底没话说,就算贵客拿了全新的本子来,就这些场的半天功夫,他们也能给排演顺了,只是不知贵客要改哪一处?”
连淮道:“我觉得原来红莲妖的戏份太不合情理,有种故意踩低她捧女主角的感觉,不如这样改更合乎逻辑……”他于是就把自己心中所想和崔莹所期待的剧情结合起来,编成一篇完整的故事讲给他们听。
众人听得津津有味,不自觉地沉浸于其中,惊叹妙绝,只是等到结尾落地之后才回归到现实,脸色都有些犹豫。
“贵客这番剧情果然比原来的还好,只是这样一来,可就把女主角也都换了,上仙最后和红莲妖在一起,倘若这个结局……”戏班头子额上渗出冷汗,用尽量婉转的语气说道,“倘若观众们习惯了原来的,看到这个结局不太满意,届时闹起来,影响了茶馆的生意,这我们可没法向老板交代呀?”
连淮微微一笑说道:“那便请茶馆的老板下来一见可好?”
正说着话,就有人挑开帘子进来了。
“郭老板,您来的正好!我给您介绍一下……”戏班头子迎了上去。
连淮转向老板做了一个手势,那人原本还带着几分好奇的神色,随即恍然大悟,浑身一震,恭恭敬敬地俯首作揖说道:“今天是什么好日子,竟然能有幸在这里见到家主您!”
众人顿时都看呆了。
郭老板转向戏班头子,笑着说道:“不用你给我引荐,这位就是我们茶馆真正的老板,我是家主托用的管账人。”
连淮笑道:“这回诸位可以放心了?就算影响,影响的也是我的入账生意,给戏班的工钱照发不误。”
众人惊了一次又一次,只觉得自己在这短短的几分钟内经历了比戏剧更加戏剧的事。
“原来您就是茶馆的老板,小人之前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戏班头子也恭恭敬敬行礼,口中说道。
“欸!”郭老板打断了他的话,“家主不爱听虚话,这些尽可以省去的,家主刚才吩咐了什么事,我们就快点准备起来吧。”
连淮见到戏班头子站了起来,有点发讪,又是一笑说道:“也不是叫你不说这些。只是这些话我听熟了的,我在心里替你说过一遍,也一样领了你的情。”
众人闻言不自觉地都笑了起来,气氛顿时变得轻松愉悦。
他们随即就围坐了起来,共同商议这个新改的剧本应该如何编排表演。连淮也就告辞走了,生怕崔莹等得久,径直走上二楼。
就在此时,他忽然感到有一种不一般的灵力波动在某个角落闪过,若隐若现的视线,仿佛聚焦在他背后。
暗中有人盯着他。
连淮心中生了几分警惕,却不动声色,回到了崔莹身旁坐下。
“你在瞧什么?”崔莹笑盈盈地问道。
“没什么。”连淮柔声说道。
他能感受到周边这些人的实力大约如何,这样层次的人他私下里应付也就足够了,他才不会让这种事扰了她出来游玩的兴致。
崔莹闻言松了一口气。
刚才她趁连淮不在外出转了一圈,也遇上了一些意料之外的事,颇有几分波折。
但是她才不想让连淮知道这件事,她私下里将一切解决妥当,他就什么都不会发现。
她可不能让那样层次的人扰了他们出来约会的兴致。
两人不约而同地牵起彼此的手,悠闲地喝茶谈天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