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最近几日,紫金阁众人都发现天女大人有了微妙的变化。
听说,她经常大段时间待在房里,甚至连着整日都不出去一下,从前也没见这么不爱出门。柳如媚参悟到了这件事的谜底,从此提醒大家别去大人的住所打扰。
听说,她也开始去一些从前毫不感兴趣的地方,比如紫金山各处的风景名胜,断崖,独桥,花田……叶青参悟到了这件事的谜底,从此提醒叫大家最近少出门,特别是去年轻道侣喜欢的风景。
最近几日,崔莹觉得生活好像也没有从前以为的那样痛苦无趣。
每日早晨连淮都会来哄她起床,她通常都睡眼惺忪,不愿意起,这时便是提条件的时候。
譬如说中午要吃这些和那些,先说一点像广寒宫的月桂糕般人间根本没有的东西为难他,然后再说天下少有的山珍海味为难他,最后再说自己想要吃的,讨价还价一番,然后快乐地等待他为自己下厨。
当她说起有些山珍海味时,连淮会说这道菜金陵连家可以做,偶尔有带她回去的念头,立刻遭到她的禁止。这么经过一两回之后,他就再也不敢提了。
平日闲暇的时候,她还喜欢逼着连淮给她念话本听。
她专门让属下挑了些内容粗俗的本子,然后让连淮读,以此为羞辱。他从小饱读诗书,学的都是阳春白雪,高雅之堂的东西,哪里见到过这些,果然就读得磕磕绊绊,几乎念不下去,甚至于耳根都渐渐红了。崔莹一开始觉得爽快,就喜欢看他为难的模样,只是听到后来,她的脸也红了,连忙喊停,忙不迭地将这些话本全都扔到废纸篓里。
后来一问,这些话本全都是柳如媚托自己合/欢宗的姐妹买的经典藏本,真是难怪呢!
经过这羞于启齿的话本一事,连淮主动提出为她念一些诗集。崔莹开始时断然拒绝,她没读过几年书,完全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对这些的一窍不通,但架不住连淮真诚地推荐,说的十分有趣,听得她好奇无比,终于勉强答应。
于是他就从《诗经》开始,一点点讲给她听。
崔莹对所有事物的敏/感性都很高,因此学习和感悟能力也超凡出众,对于诗句的见解和创作的天赋,让连淮赞叹不已,甚至都觉得惭愧了。
她也从此喜欢上了读写诗作,但她自知写得不会太好,也不敢给人看,写了一段时间觉得有所长进之后,才状似无意地让属下瞧见。他们看了之后要么是真心地夸赞,要么是根本不懂诗但一味夸赞,两三回之后,她就觉得没意思了,还是回到了连淮身边,勉为其难地把诗给他看了,两人谈论起来一拍即合,几乎忘记了时间。从此,他二人除了对弈以外,又开始了新领域的亦敌亦友。
崔莹觉得眼下的生活什么都不错了,只有一样烦心事。
“你之前说的到底有依据吗,我怎么觉得,他一点都没有被羞辱被折磨的痛苦?”她直视着叶青问道。
甚至他看上去越来越开心了。她在心中补充。
叶青额上渗出虚汗,但是他之前的话已然说出口了,只能继续圆下去。
“自……自然如此。”
“那他为什么气色看上去一天比一天好?”
叶青心道,大人啊,你那些灵丹妙药都不要钱般地给他吃,又和他花前月下的,他气色能不好吗?
但他话是不敢这么明说的。
“这,也许是紫金山风水不错……”
崔莹忍不住想笑,就这鬼火森森的地方,还风水不错呢,也不知道编个像样点的理由。
“行了。”她打断道,“你倒是说说,按照你的说法,他到底会有多痛苦。”
叶青在心里松了一口气,他想,最近大人的心情确实不错,他说了那么离谱的理由,竟然没有受罚。麒麟神君不愧是天下人的救世主。
但是他也不能因此掉以轻心,于是斟酌措辞后道:“从高高在上的神君一朝沦落成阶下囚,还要每天侍奉仇人,他必然是极其痛苦的。”
崔莹微微蹙眉,看得叶青心中就是一跳。
“我知道,现在神君的痛苦似乎没有强烈的表现。但是依我猜测,神君这样身居高位的人一般都会喜怒不形于色,越是深刻的痛苦和恨意,越不会表露在脸上。”
“你是说,他现在表现的越开心轻松,其实心里就越痛苦越恨我?”崔莹敛眸道,语气有些微妙,瞧不出是什么情绪。
“正是如此。”叶青诚恳地点头,终于把自己从前的话圆了回来,为了使他的话语更加没有破绽,他还加深了强度,“所以以神君现在的表现来看,他心里应当已经痛恨到极点了。”
“倘若不是他现在修为尽失,恐怕早就找机会逃出去了吧。”
崔莹没有再说话了。
回到极乐居的时候,崔莹发现连淮不在房里。
也许是刚才叶青的话起了作用,她心中莫名有些烦闷,推门到别处转转,一颗心却越来越往下沉……恰在此时,她抬眼于院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沉寂的心莫名又活跃了起来。
连淮立于冬雪覆盖的苍松林中,衣束玄袍,手持银剑。
似乎察觉到有人,他的动作停了半拍。
崔莹立刻运灵气掩饰住自己的踪迹,同时躲在了一棵大松树后面。
片刻过后,连淮似没有察觉到来人,手挽剑花,在这林间练起剑招。风吹过青松上的白雪,簌簌落下,仿佛天地受剑意感召而前来相伴,更衬得舞剑人翩若惊鸿,矫若游龙,惊艳绝伦。
崔莹不由得看得出神,就这么从开宗的起式,直看到剑影收敛,衣摆回旋,飞雪凝静,归剑入鞘。
江湖上流传着一句话,看过连淮神君舞剑的人,对天下的剑道就再也不会有第二种想象。
她如今是确信了。
连淮向外走的时候,她没有再隐藏自己的行迹。
于是,他一眼就见到了她,眼眸顿时一亮,两三步朝她跑了过来,直在她面前停下。
他低头俯视着她躲在绒毛披风里的脸庞,见她肌肤白皙宛如冰雪,柔声问道:“冷不冷?”
崔莹抬眸望着他,摇了摇头。
“出来带手炉了吗?”
“带了。”她低下头,抿唇一笑。
连淮的目光就落在了她的手上,却见她双手空空,他也笑了,“带到哪里去了?”
“这儿。”
崔莹伸出手来,牵住了他的手,轻轻晃了一下。
“这就是我的手炉,可暖和了。”她嫣然一笑。
连淮微微一怔,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宛如高山雪莲初绽,干净而明媚,带着无限的宠溺。
“原来如此。”
他将崔莹的手反握住,另一只手也握住了她的左手,与她正面相对,双手相牵。
“我神机妙算,算准了淮哥哥这会儿会练剑,眼下手心还是温热的,可不正好当做我的暖炉吗?”崔莹抬眼凝视着连淮的面庞。他颊上舞剑过后的微红还未完全褪去,更显得皮肤白皙,五官俊朗……叫人连片刻都移不开视线。
她喜欢这段日子里的连淮,褪去了属于神君的华服之后,他不再带有那种沉重,更像是一个意气风发,令人魂牵梦萦的翩翩少年。
更真实,也能离他更近。
连淮对上她的眼眸,便知她在期待什么,笑着赞道:“莹莹果真冰雪聪明。”
“怎么,我把你好端端一个人当做器物,你不生气?”崔莹试探性地道,她真的很难从他的表现中看出他的屈辱痛恨,难道真的是越恨就藏得越深吗?
“我要是生气了,那我才真是没有感情的器物呢。”连淮不由得笑道,将她的小手包在掌中。
崔莹脸上莫名有些发烫。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尤胜过情话。
“你这些天怎么总爱出门,该不会都在练剑吧?”
“嗯。”连淮的神色顿了一顿,在崔莹没有注意到的地方,他耳根有些发红。
“你这么喜欢练剑吗?”
“是啊。不过,只有姑娘不在的时候,才闲来无事练的。”
他这话的意思是,比起练剑,他还是更喜欢和她待在一起吗?
崔莹垂眸,压抑住心跳的混乱,与他牵着手一路往房里走去。
“连淮……”她忽然轻声说道,却没有说下去。他还是挺喜欢练剑的吧,不然怎么总爱带着佩剑去松林之类的清净地带。她把他关在自己身边,剥夺了他所有的爱好,连给他的佩剑都是为了嘲讽他失去青云剑而故意给的羞辱,他应该恨极了自己。
想到这里,崔莹怔怔出神,越想越不着边际,也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
“我在。”
她忽然听见他清朗的声音响起,那样真切,穿过耳畔直入心底,将她空荡摇坠的心填满。
她骤然间回过神来,才想起自己刚才的情景。
他说,他在。
崔莹抬头正落入他的目光里,他只是温柔地看着她,没有丝毫询问的意思。
他总是这样,坦坦荡荡地对她好,没有丝毫索求。他给了她无时无刻不在的承载,仿佛能够支持和容纳她的一切,包含了她所需要的情感和安全感上的所有,耐心地,温柔地对待和尊重她。
她早已决定不会相信任何人了,却没有办法抵抗这样的感觉——就像置身于阳光之下的人,很难怀疑身上的暖意是虚假的。
“……就是和你说一声,吃过饭后,随我去一个地方。”崔莹回过神,找了一个话题,若无其事地道。
……
晚饭过后。
这间屋子也在极乐居,却是另一边方向的大厢房,与崔莹闺房边上给仆人居住的小房不同。
连淮推开房门。
只见眼前的房间装点奢华,地上全部用白虎兽皮毯覆盖住,家具和桌上用的布绸全都是金丝制的,壁炉旁放着一个燃烧着的火鼎,冰清玉洁的寒玉榻在屏风后若隐若现。
“这是……”连淮不自觉地惊喜,脑海中已然有了猜想。
“之前你为我渡劫护法,我承诺给你的谢礼。”崔莹道,“都在这间房里了。”
“多谢,”连淮回过身来,认真地道,“我很喜欢。”
然而他的眼眸中满是她的身影,让她一时之间分不清他的喜欢,是对她说的还是对这些物品。
崔莹的心莫名跳动得有些快,低下头去,故作为难道,像是在遮掩自己的害羞。“你可别高兴得太早。我是为了罚你的,这寒玉床冷得很,只准你冬天睡。”
“原来是这样。”连淮做出伤心失落的语气,他走到塌边坐下,将旁边的狐毛绒毯披在身上,“那我能用莹莹送我的兽皮毯御寒吗?”
“不准!”崔莹伸手去拉,打闹之间却不小心没站稳,往床上倒去。
一阵天旋地转。
料想之中的寒玉的坚硬冰冷并未到来,她反而感觉身上一软,睁开眼时只见到连淮近在咫尺的俊逸容颜。
她压在了他身上,而垫在他身下的,则是白绒绒的狐毛毯。毛毯下,透出晶莹剔透的寒玉。
他伸手搂住她的腰,往旁边轻轻一带,两人就相对躺在了床上。
白毯也随着他们的动作翻转过来,盖过两人头顶,将他们笼罩在其中。
“这么狠心吗?”连淮道。
在如此密闭狭小的空间里,崔莹能清楚地看到连淮如玉的脸颊和颤动的睫毛,以及他的指尖陷没在白色的绒毛里。
“嗯。”崔莹不自觉地闭上眼睛,心里微颤。
他仿佛低声笑了一下。
笑得她脸红。
于是她恼羞成怒地睁开眼睛瞪他,故意往他肩颈处蹭去。
她的额头贴着他的下巴,柔顺的发丝扫得他喉结处痒痒的,酥麻敏感。
这回轮到他愣住了,脸上越来越烫,却一动也不敢动。
第 42 章
两人在床上呆了好一阵。
正闹着,连淮侧头间似乎察觉到壁炉火堆那处有什么不一样,崔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说道:“那是重火堆,里面困了一件东西。”
他怔了一瞬道:“青云剑?”
换做任何人想法与她如此同步,崔莹都会觉得意外和警惕,但不知为何,换做是他,她竟有种本该如此的感觉。
“是啊,我眼中向来容不得沙子,才不要已经认过主人的东西。放在我那里受火刑,看着也膈应得慌,不如放在你这儿好了,反正重火是一样烧的。”
她这是要将剑还给他的意思。
连淮惊喜得有些无措,他从没想过她竟会有这样的想法,那是不是说明她心里也没有全然厌他,至少还有几分信任,几分在意。
他的目光明亮璀璨,温柔至极,宛如融了星辉在眼中。
“姑娘是看我练剑,以为我……”
崔莹脸上发烫,不等他话说完,就打断了他。“你别自作多情!”
连淮顺从地止住,含笑片刻,转过话题道:“我只是有一事想同你说。从今往后,我就不用去松林后练剑了。”
“什么?”崔莹怔怔地看着他,一时之间未解其意。
连淮在她的注视下,慢慢红了耳根。“我原本就不是去那里练剑的,是为了采松脂。”
永夜之地气候异常,植被的特性也与外界不同,这里的松脂非但不易燃,反而是极防火的,而且不能在夏天采,只能在寒冬里采摘。
“你采这些做什么……”崔莹话未说完,就看到连淮从储物空间里拿出来了一盏灯。
那是一盏用藤木雕刻编织而成的灯,藤木被打磨的很细很圆润,丝丝缕缕地交织在一起,玲珑宛如天造。每条藤枝外面都裹了一层半透明的松脂,薄如蝉翼,在光照的变幻之下透出暖黄色的晕泽。
藤木灯。
崔莹心中不由得颤动了一下。
藤木不是什么罕见的东西,随便一个集市里就能买到,普通的大件藤木家具也是如此。
但是藤木制的精雕品意义就全然不同了。藤木质地特殊,不能用任何灵力或者法术加工,也承受不起刀具的刮膜,想要在其上进行工序繁复的加工,就只能徒手划磨,而且过程中很容易将其碰碎弄断,从而功亏一篑,倘若不是心意至诚,没有多少人能有这样的毅力和耐心做完。因此藤木制品是最能代表真心的象征,一般只有祭祀求神的时候才可能出现。
而像眼前这样精雕细琢的藤木灯……崔莹怔怔地接过,目光爱恋地落在这漂亮的灯上。
“你为何会想到送我这个?”
“我之前常看到姑娘采藤木,猜测姑娘也许喜欢。又想你善用火术,所以灌了层脂,以免木制被火焰烧到。”连淮道,“如今我一无所有,能给姑娘的,也只是这个。”
崔莹竟不敢对上他温柔的目光,心中又甜蜜酸涩,说不出的滋味,竟有些茫然。
这样的灯,也不知道要有多么诚挚的心意才能制成。倘若不是知道他们的关系,她都会相信世上真的有如此痴心的男子,祝福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她又想起了连淮无法买到金陵名厨的菜肴,却亲自为她下厨,想起他的修为不足以吹动瑶笛,就每日里弹琴念诗哄她入睡……
原来,并不是只有灵力高强的人才能对一个人好,只要他想,就算他一无所有,也可以真心地爱护她。显达有显达时的过法,平凡有平凡时的过法,她所感到的心意却不会因此而有轻重。
多么讽刺啊,她原先竟然会相信云少川在狱中张口闭口就是“出去之后”如何的话,他在共苦的时候尚且不能爱护她,还想把责任推卸到虚无飘渺的同甘。
崔莹看着手中的木灯,过往的回忆毫无征兆地袭上心头,让她苦涩难耐。
她曾在风雪里站了一夜,只为买回藤枝,在云少川生辰的时候,送给他一盏藤木灯。那时他还是众星捧月的邵家嫡子,只平平无奇收了道谢,他对着普通人家用的藤木玩意,恐怕是瞧不上眼的。那盏灯如今也已被他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吧。
“莹莹。”连淮见她低头瞧着灯出神,有些紧张地试探着开口道。
下一刻,他便觉得怀里一软。
“我很喜欢。”崔莹将灯收进储物戒中,依在了他怀里,将脸颊贴在他的胸口。
连淮一怔,压抑住混乱的心跳,伸手搂住她。
崔莹顺势握住他的手,轻轻抚摸他指上的薄茧。她原本想象自己会讨厌这种触感,可是在遇见他之后,她才发现她很喜欢。
“那我今天去山林中找你的时候,你也不在练剑,而是在采松脂?”
“是的,今日恰是最后一点了。”连淮道。
“那你练的那套……”崔莹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顿时羞恼,气得掐他的虎口,“好啊,你早就发现我来了对不对,故意练剑给我看的!”
怪不得他正好从第一式开始练,练完一套就停下来了。
“嗯。”连淮喉头微动道,耳根却悄悄红了。
崔莹瞪着他好看的侧脸,他这是在故意……
勾引自己。
这个词当然是不对的,但是她想不出有什么词能更加贴切地描述她看到他练剑时的心情。
“姑娘从前有在书院里看过旁人练剑吗?”连淮忽然问道。
他问的是这个,崔莹却潜意识觉得他意有所指。
“你希望我说你的剑术比云少川好,还是比他差?”她在被他弄得跌宕起伏的心情里重新找回了主动权,嫣然一笑道,“若你要我说他剑术更好,倒还没什么,若要我说你剑术更好,那你以后就要每日都舞剑给我看了。你可要想清楚再答。”
“那我只能……”连淮偏过头,垂眸凝视着她,笑道,“自讨苦吃了。”
他好听的声音就响在她耳畔,清冽醉人。
……
夜深临睡的时候,连淮从外面回房。
[这心狠手辣的紫金阁的天女竟然如此羞辱主人,您打算什么时候动手杀了她?]剑灵激动的声音响起。
它在认主之后,就能感知到连淮的身体状况,因此越来越兴奋。
[您的金丹已经完全修复了,她不过是筑基期的修为,只要您决定动手,立刻就能置她于死地……]
“此事不要再提。”连淮严厉道,“你若真有这种心思,我第一个不饶你。”
剑灵仿佛非常委屈。
[主人都已经恢复修为了,还想在这里待多久?主人走出这地方,就是天下九州无人不敬仰的神君,荣华富贵,权力地位,佳人钦慕,应有尽有!难道您就心甘情愿待在这里无名无分地做一个侍从不成?连穿什么颜色的衣服都要看天女的脸色……]
“我答应过要陪着她的,不会离开了,哪怕现在恢复了修为也是一样。”连淮打断道,“而且,我并不如你想象的委屈,是我自愿的。你不用再劝。”
剑灵愕然。
主人这是心甘情愿要在这里待一辈子吗?和崔莹一生在一起?
它的心思逐渐沉下来,知道此路已然不通了,决意换一个说法。
[主人,我知道你喜欢天女,但是你知道她是怎么对你的吗?你对她这么好,甚至把命都给了她,她却一直都在利用你的善心,心中连半点位置都没有给你留。]
[你觉得你拿走了她的青云剑,愧疚不已,可是你不知道吧,她也因此拿到了同等的宝器凤石,所以你根本就不欠她什么!可是她为了让你愧疚,在你面前对此事绝口不提。]
连淮的神色微微一顿,他确实不知道此事。“倘若当真如此,我会为她高兴。”
[她有空的时候就拿出你给他的万窥镜看云少川的情况,一直念念不忘。]
[她把你当做是云少川的替身,所以才将爱虚假地转移在你身上,与你这样亲近。]
[你知道她为什么喜欢深色的衣服吗?就是因为云少川当年喜欢玄衣!可怜主人你还天天被她骗着穿那些云少川从前爱穿的款式呢。]
连淮放在膝上的手不由得攥紧,虽然他强迫自己不要去听,可是剑灵的话却还是深深割进了他的心里。
他本来就知道她爱的是云少川。可是……替身。
[她将她想与云少川做却没能做的事,全都与你做了。]剑灵的声音如梦魇般响起,[比如早晨叫她起床,夜晚哄她入睡,和她下棋谈诗,和她牵手走过断桥……]
“好了。”连淮忍不住打断道,心中刺痛难耐。
他脑海中的回忆却远比青云剑所说的更多……如何抱她起床,如何被她搂着,甚至她生气时咬他的下颚,历历在目。
他只要想起那些亲密的事情,都是崔莹想与云上川所做的事勉强转嫁在他身上,就觉得心痛的麻木,只想当自己没有存在过。
他并不是没有过此类的想法,但是他在崔莹面前总爱自欺欺人,好像只要他不去想,事情就不是如此。可一旦被人刺破这虚假的遮掩,他就再也没有办法欺骗自己,只剩残酷的清醒。
然而剑灵的话却没有停下来。[你知道为什么她这么喜欢收集藤木吗?因为她在书院的时候曾经给云少川做过一个藤木灯,当做生辰礼。]
[她刚才收下了主人的礼物,主人以为她是真的喜欢吗?不,她只是因为回忆起了云少川而已,才对着那盏灯看了这么久,眼中看到的是主人的灯,心中看到的却是她和云少川,哪里有主人的半点影子……]
“你不用再说了!”连淮忍耐到极点,终于一拂袖。
强大的灵力波动凭空升起,散作点点金光,刹那间就封印了那处壁炉。
[就算是这样,你还不想杀了她吗……]剑灵的声音戛然而止,被关在了封印之中。
是夜。
连淮走出房间,仰头看着永夜之地的红月,与他从小生长所见,与他继承神使身份以来所祭拜的月亮,都截然不同。
“我感知到三日之后,境外之门又要开启了。”苍老的声音在连淮的脑海中响起,细究来处,实则是发自他手中的麒麟符。
“我明白了。”他闭上眼睛。
在感到麒麟符回到他身边之后,他就知道这次的封印失败了。
原本,那个元婴期的修士最终杀他的时候,他身上早已放好的符咒会爆发,让他们同归于尽,这样就不会有人打扰境外之门的封印,悬在九州苍生头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就此终结。
可他没有料到,崔莹竟会救下自己,从此事情就有了新的发展。
那个境外修士最终打碎了封印,通过外境之门又逃了出去。在封印破碎的那一刻,用于封印的麒麟符自动脱落,回到了他的身边,而他也凭借着麒麟符的力量修复了内丹。
“即使是这样,你还不愿意逃出这里吗?”金麒麟浑厚的兽音再度响起。
“我必须离开这里。”连淮道,“紫金山防卫薄弱,我留在这里,她会有危险的。”
“是啊,但是你打算怎么走呢?”金麒麟问道。它知道对于结丹期的连淮而言,想从这里逃走易如反掌,多的是方法,只是……
“我明日先试着……”连淮想了半晌,最终还是道,“和她当面提出此事。”
金麒麟叹了一口气。他明明有更好的方法却不选。他也知道开诚布公不是对所有人都有用的,尤其是对于崔莹而言,却还是孤注一掷,不想骗她。
那明日你恐怕性命都会有危险。
金麒麟在心中想道。
第 43 章
次日。
正当午时,连淮从长廊往崔莹的住所走去。他们平日里都是一直在一起的,只不过今日早上崔莹要去牢房里审讯单丹,就与他分开了半天,让他中午用膳的时候再去找她。
路上,连淮原本想着该如何与崔莹说明离开一事,却发现今日似乎有些微妙……
他先是遇到了低头快走的侍女,她们见到他时,神色明显变得紧张。
然后,他又遇到了叶青,对方见到他时满怀愧疚地说了声对不起和神君保重,然后心虚地走开了。
再走了一段,他与柳如媚正面遇上,她也同样尴尬地道歉,正当她要心虚地离开时,连淮叫住了她。
“莹莹今天心情不好吗?”连淮问道。
“呃……”柳如媚的心虚就显得更加明显了,“等神君进去就知道了。”
然而她看向他的神色却带了几分惋叹,错身而过时,还低声说道。
“神君也该努点力啊。”
连淮:“……”
虽然听不懂她说的是什么,但能听出她话中的遗憾之情。
连淮走到平日里用膳的地方,见到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却没有人,于是他又走向崔莹的闺房,敲门进去时,接到的却是朝他迎面砸来的条枕。
“出去!”
里面传来崔莹的声音,仿佛伴随着枕头一起砸进他怀里。
半沙半软。
连淮用神识感受了一下房间里的温度和火势,只觉得重火剧烈地跌宕起伏着,但是其中的怨气却不深,由此放下了心。
他站在门口,柔声道:“那要我怎样,莹莹才肯放我进来。”
“怎样都不行,我不想见到你!”
这回,她的靠枕也砸了出来。
靠枕里头是上好的桑蚕丝填充物,柔软舒适,那是他几日前从储物柜里拿出来送给她的,怪不得触感如此熟悉。
连淮将靠枕接住了,却没有放弃的意思,温柔地哄道:“莹莹先出来用膳吧,吃得晚了容易伤身。”
他知道这样说,铁定是没有效果的,因此又加了一句。
“届时,莹莹想怎样对我生气都可,不必只有扔枕头一种方法了。”
崔莹哪里不知道他这是激将法,然而听到他语气真挚却含着几分自然而然的笑意,羞恼之情顿生。
他是知道她床上的枕头数量有限,所以才不懂知难而退的吗?
她于是看向床上,果然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垫枕。她立刻将之往门口扔了出去。
“我才不用膳,你自己把门外那一桌子补品都吃完好了!”
连淮听出了她话中意有所指,忙道:“倘若不合口味,我现在再另做……”
话未说完,他遇到了从里面掷出来的荧绒玩偶,在空中划过一道流光溢彩的痕迹,扑在了他身上。
“你以为我只有枕头吗?别太有恃无恐了!”
随后,又是另一只流沙玩偶,紧接着是第三只。
连淮:“……”他终究是自作自受了。
崔莹床上本来干净空荡,没有任何一种玩偶,她性情清冷高傲,是紫金阁的天女,对这种少女心的玩意展示出不屑一顾的一面。所以,她扔出来的这些玩偶,全都是他到紫金山之后,每次哄她开心时送她的,日积月累,数量十分可观。
其实她还是挺喜欢这些的吧,不然也不会都放在床上。
连淮暂且退出房间,把门关上。
他想到当务之急是哄她别生气,于是看向了外面桌上的饭菜,从中寻找她生气的根源。
滋阴补气的燕窝,养血安神的乌骨鸡汤,补中益气的闷炖排骨……
这些菜看上去都清淡而滋补,是厨房里花了一番心思做的,瞧起来没有什么不当——等一下!
连淮将所有的菜肴全都看完,脸色忽然之间腾红,怔怔出神。
他终于知道崔莹为什么生气了,也终于知道路上遇到紫金阁的人时,他们为何是那种反应。
这些都是安胎养孕的菜啊!
连淮红着脸站在原地,脑海中一片混乱。崔莹当然是不可能怀孕的,毕竟他们什么都没做过,最亲密的事也只限于滴水刑房里那个称不上吻的吻,可是……一想到与此事有可能的各种概念,被众人误解为发生在他和崔莹身上,他就失去了以前引以为傲的冷静和理性,根本无法继续思考。
他忽然明白了柳如媚那神来之笔般的一句“神君也该努点力啊”是什么意思了。
“……”
连淮的脸越来越红,然而心却逐渐沉静下去。都是旁人的误会,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也不可能会有。
他再度敲了敲门:“我错了,我同意你方才的话,这一桌的补品确实没法吃。”
房里寂静无声。
连淮诚恳道:“对不起,是我让姑娘声誉受损了。”
“当然是你!”房门打开了,崔莹站在门口,一双水目含着晶亮的怒意望着他。
“他们说这桌饭菜是你吩咐布置的!”
“我怎么会……”连淮脱口而出,随即想到叶青和柳如媚那句对不起,知道自己是被甩锅了。
“你当然不会。”崔莹看着他。
四目相对之间,两人都有点脸红。他们当然知道彼此什么事都没有做过,因此也都心知肚明说饭菜是他安排的,肯定是下属的甩锅。
“但是这事显然是你的错。”崔莹道。
“是。”连淮点头认了。
“倘若不是你让厨房更新了配方,现在的醋不像以前那样苦涩,我也不会最近喜欢上酸味的菜,让他们都以为我……”崔莹有点说不下去了,气鼓鼓地看着他。
“竟是这样啊。”连淮直到此刻才明白了事情的始末,只觉得荒唐又无奈。
“你没猜到是这样,那你认什么错?”崔莹睁大了眼睛。
“我……”连淮一时之间语塞。
两人无声对望了片刻,脸色却更红了,甚至于心绪波动得都忘记了还没吃过饭。
“我去向他们解释一下,这未免太荒唐了。”连淮道,“不能因此误了姑娘的清誉。”
“怎么解释?”崔莹微微抿唇,眼波盈盈。他怎么能保证不是越描越黑?
“修炼原本是逆天而行,但养育后代却是顺天而行,因此修道之人的修为越高,越难有子嗣。而无情道更是如此,只有两人彼此间真心相爱,才可能会有子嗣。修无情道者倘若在结丹期以前没有娶妻生子,之后就几乎不可能了,因为通常都遇不到相爱至深到足以克服修为压制的道侣。”
“所以,只要他们明白了这个道理,就自然不会误解了。”
连淮故作轻松地道,心中却不可避免地想到她爱云少川一事,难免落寞。
崔莹听到他的话,心里不自觉地微涩。他这是因为他不爱自己,所以哪怕两个人真的有些什么,他也笃定她不能怀孕吗?
“解释什么?”她忽然从房中走了出来,看都不看他,径直走向外面的餐桌,傲然道,“我有什么好解释的。反正我修炼的是合欢宗的法术,倘若旁人真的觉得我们有什么,失去清誉的也是你。”
“合欢宗法术?”连淮闻言一怔,随即,袖中的手不由得攥紧,“为什么要修炼这门功法?”
他想起了合欢宗法术的特质,以双修为基本的进阶道路,法术可以魅惑人心,勾人动情,让异性见之欲罢不能,于是放松警惕或干脆臣服于对方。
崔莹的火术如此厉害,完全可以选择以攻防能力著称的修道路径,没有必要另辟道路,去选这种能蛊惑人心的法术。
难道是为了云少川?
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让他心中刺痛,但这好像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她希望云少川再度爱上她,才宁愿修炼合欢宗的法术。
“和你有关吗?”崔莹的话进一步将这种刺痛感推上极致,“你只是我的侍从而已。”
侍从……或是替身?
连淮的唇角边不自觉地勾起了一抹淡淡的自嘲。他没有再说话。
无论哪种身份,他都不应该再说话的,因为没有资格。
崔莹感觉到此刻的气氛有些微妙,换做往常,他会多哄她几句的。
“姑娘先随我去用膳吧。”感觉到她的视线,连淮掩盖住情绪,淡淡地道。
崔莹看了他半晌:“你是不是还有话想对我说?”
“吃完饭再说吧。”连淮柔声说道。
免得影响姑娘食欲。他在心中想到,已然察觉到接下去所说的话,大约不会得到如愿的结果。
于是这大半个月以来,他们头一回吃了一顿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各怀心思的饭。
饭后,崔莹与连淮一起往回走,可是他没有像往常那样与她说话玩闹,她就觉得很不适应,心情也不太好。
“我累了。”她说,停下了脚步。
连淮回身望向她。她见到他逆光站在冬日午后暖融的阳光里,乌发的边缘泛出柔和的光晕。他从储物戒中拿出了一把普通的银剑,挥手之间,银剑浮空,而他已伸手搂着她跃上剑身。
微风拂面,白云当空,疏疏落落的树梢与他们错身而过。
崔莹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他搂住御剑而飞,天地尽在眼前。
“你什么时候恢复修为的?”她的心沉到了底端,声音已有些发颤,从紫金鼎里出来之后,还从来没有过什么事能让她如此不安。
随之而来的,就是警惕。
“三日之前。”连淮尽可能用最平静,让她安心的声音道,“麒麟符原本被我用于封锁境外之门,可是没有封印成功,所以回来了。天上的时间与地上流速不同,境外之门的短短几个时辰里,我们已过了大半月。”
“你从前不是和我说,很喜欢之前在万剑冢的时候和我御剑飞行吗?只是遗憾我修为尽失,往后做不到了。”连淮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温柔下来,甚至含了一点笑意,“如今可以了。”
“你……”
崔莹说到一半忽然停住,她此刻的心绪波动太大,也太过复杂,竟不知道该先说哪一样。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他的手,仿佛如果不握的紧一些,就会失去他。
两人就这样牵着手,穿梭于微风之中,从云端俯瞰极乐居,再慢慢降落到房间门口。
御剑落地,两人走进房里,如同往常一般相对坐下。
“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话?”崔莹抬眸,紧紧地注视着他的神色,她的表情平淡而冷漠,恢复成了这段囚禁之前的紫金阁天女的样子。
她有很多事情待想,比如他既然恢复了修为,为什么没有对她动手?若说他别有所求,那么他图谋的是什么呢?
她想起今天早晨问讯的时候,单丹承认了他之前是故意编造谎言,让她误以为连淮是为了八公主才九死一生的去关闭外境之门。当问及挑拨她与连淮关系的原因的时候,他只是冷笑着说不希望紫金阁落入连淮手里。
“只是一部分。”连淮垂眸,喉头微动道,“我想和姑娘商量一下,能不能……放我回去一段日子。”
“绝无可能!”
室内的火焰一下子升腾而起,让温度陡然间升高,凛冽的杀意将连淮周身包裹。
崔莹冷冷地看着他,目光中再也没有了平日亲热玩闹时的情意。
直到此时,他们二人才头一回在这亲密无间的日子里,忽然醒悟对方终究有另一种身份,她是紫金阁天女,而他是金陵城连家主,他们中间隔着势力敌对,也隔着云少川和连芊芊婚事的仇怨。
在连淮说出自己恢复修为的瞬间,他们的关系仿佛就一朝回到了最原本的样子,彼此提防敌对。
“莹莹,”连淮忍住心中的痛意,装作没有发现他二人之间的隔膜,用与之前同样的语气道,“那日你救我回紫金山已然被外境的修士看到了,他们一定会找过来的,到时我们就很危险了,所以我一定要离开这里。”
“外境之门?连家主终于愿意对我承认这个地方了。”崔莹似笑非笑道。
“我没有刻意隐瞒之意,只是此事危险,我才不愿意多说,怕我给姑娘徒增烦恼,但如今事已至此,我便都告诉姑娘,还望姑娘替我保密。”
连淮将麒麟符从怀中拿出来,放在掌心,将此事从头娓娓说道。
“大千世界有千万个空间,九州只是其中之一,但是每个空间都有自己的保护边缘,确保它们与其他空间隔开。这些边缘或强或弱,如果太强,那么这个空间就会与其他空间完全隔离,形成一个彻底闭环的世界。但如果边缘很弱,就会时常有来自其他空间的修士闯入世界。这些外来者会受到本地空间的排斥,因此在本地世界的活动会受到一定程度的限制。”
“一般来说,某个世界的灵力浓度越低,边缘就越强,这是一种保护,可以有效阻止其他高级世界里的修士来本地烧杀掠夺抢占资源。”
“而世界灵力浓度越高的地方,边缘就越弱。有些空间世界甚至于没有边缘,其他空间里的修士只要成功飞升,就可以跨越壁垒,自由往来。这些世界的统称就是上仙界。”
“几十年之前,当时的皇帝在一次气象动荡中发现了九州世界的边缘裂缝,从此通过边缘见到了其他的小世界。”
听到这里,崔莹立刻明白了些什么。“所以他就起了贪念,通过边缘裂缝进出,抢占其他较为落后的小世界的资源?”
“正是如此。”连淮道,“也是因为此事,麒麟圣兽对皇室一脉非常失望,上一任神使沟通者离世之后的十几年里,都没再出现过新的神使了。”
崔莹微微点头。
怪不得连淮被金麒麟认定为新神使之后,天下九州如此轰动,甚至皇室直接将他封成了神君,哪怕他当时才是个还未弱冠的孩子。
“穿越边缘风险非常大,一段时间以后,就有其他比九州更加强大的世界发现了九州空间的裂痕,从此通过裂痕进入九州抢占资源。”
崔莹冷淡一笑,感叹道:“好一场精彩的自作自受。”
“是啊。眼见情况紧急,皇帝自知缝隙继续存在可能威胁到他的统治,于是就集合了当时皇家军的全部力量,献祭了千百生命,铸造了一座外境之门,将裂缝锁了起来。”说到这段历史的时候,连淮的语气难免沉痛了几分。
“可惜,几年过去之后,其他世界空间的人见无法再进入九州图利,就将九州的资料卖给了上仙界的一些豪门世家。”
“所以他们就派出了更厉害的修士来攻破境外之门?”崔莹道。
“嗯,九州在上仙界面前不堪一击,倘若不是有麒麟圣兽的保护,境外之门早就被攻破了。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麒麟圣兽选择我作为神使,并且幻化出了麒麟符,希望我有朝一日能用这个符咒封印境外之门。”
“那么,境外之门该如何封印呢?”崔莹道。
“有两种办法。第一种是杀死足够多的外境强者,他们身上一般都背负着九州的人命,杀了他们之后,他们欠九州的因果就会产生作用,帮助九州修补裂缝,加固外境之门的防线。”
“第二种方法则非常残酷,几乎没有丝毫道理可言——”
“是什么?”
连淮刚要继续说下去,忽然感到手中的麒麟符开始发烫。
第 44 章
麒麟符的热度让他掌心灼痛,有一瞬间甚至拿捏不住。
这是种警告。
每当他的言行与未来的某种危险相互印证,或者如果他按照自己的原意行事会导致未来的某种危险时,麒麟符就会释放出这种信号。
“怎么了?”崔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露出犹豫的神情,她还从未在连淮身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他向来是从容淡定的,或至少是果决的。
“第二种方法是献祭。”连淮对上她有所怀疑的目光,最终还是选择把话说了出来,“只是这种方法实在太过残忍,所以几乎不会用,姑娘也可以当做不知道。”
崔莹点了点头,似乎是把话听进去了。
连淮察觉到了她对他所说的话,有种漫不经心的轻慢,心中知道她不信任,却依然说道。
“上仙界派往九州的修士大多都是结丹期及以上的强者,非常难缠,我如果继续留在这里,会连累你的。紫金山虽然有地理风貌可作屏障,但毕竟没有强悍的防御结界,容易被攻破,连家相比之下会安全许多。”
“所以,我必须回连家一段时间,至少解决掉上次那个元婴期修士的追杀,等事情平息之后再回来,好吗?”他抱着微弱的希冀说出这句话。
“你还会回来吗?”崔莹几乎是接着他的话问道,目光中透出讽刺,语气越发冷然,“你都走了,难道还会回到这里受苦?你当我这么好骗吗?”
“我答应过不会离开姑娘的,所以我……”连淮立刻道。
“我不相信别人的承诺。”她立刻打断道,“云少川也说过会娶我为妻的,然后呢?”
她的目光越发妖艳而幽深,又隐隐有了凝聚魔气的前兆。
连淮想说他不是云少川,但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青云剑剑灵那天晚上的话,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她果然是将自己当作他的替身了吗?
“那我说的这些话你也全然不相信吗?”连淮垂下眼眸。
“那就看我心情了。”崔莹淡淡一笑说道,“反正无论是否相信都不重要,不会改变我的决定。”
“怎么不重要?”连淮急道,他很少展露出如此强势的一面,“那人亲眼看到是你救了我,倘若他们真的来找我寻仇,就会连带着伤你!甚至杀害你。”
“那又如何?”崔莹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牵起他的手枕在她的脸颊上,“就算是让我死,我也不会放你走的。”
“你不要做梦了。”
她眼中的魔气慢慢聚拢。
“我死不死也不要紧,本来就没觉得活着多有意思。而且我现在被心魔所困,修为无法精进,总有一天会被心魔反噬而死去。但我所恨的人,我绝不会放过。”
连淮抬眸看着她,被她牵住的手抚过她的脸庞,带着克制的爱意和疼惜。
“不要这样想,一定有办法能解决你的心魔。连家藏有很多与魔气相关的古典秘籍,我原本就打算出去之后着手做这件事。如果姑娘愿意,我也可以带你一起回连家,我会一直陪着姑娘,这样姑娘就能放心我不会离开了。”
“不!我不和你走,也不要你假好心。”崔莹紧紧地攥着他的手,心中失去的预感越来越强烈,让她觉得不安。
一旦连淮离开了她的掌控领地,她就永远失去他了。
重新成为麒麟神君之后的他怎么可能还会对她这样好,怎么可能还愿意回到这样的日子呢?
那时他们就是仇人了,是两家势力各自的领导者。
那时,他说不定还要回去履行和八公主的婚约。
崔莹仿佛觉得之前严厉的拒绝和存活的威胁还不够大,又加了一句道:“我早已派人去东州抓捕云少川了。倘若你敢强行从这里出去,我立刻就让属下杀了他,也顺路杀了你妹妹。”
连淮凝视了她一会儿,沉默不语。他彻底明白她绝不会答应离开了。
不过……
“那是不是等云公子被抓捕来了之后,”连淮忍住心中的酸涩和落寞,尽量用平淡的语气说道,“姑娘就不会这样在意我了,也更容易答应放我走?”
“当然不行!”
“为什么?”连淮终于没能控制住自己心中的情绪,“云公子都已在了,姑娘还要我何用?”
“这是何意?”崔莹也怒道,“你休想离开我。”
“青云剑还你了,云少川也回到你身边了,我还欠你什么?”连淮的语音已然有些发颤,凝视着她的眼睛道,“既然你觉得我欠你,要我补偿你,那为什么还要将他也抓回来?”
他想起了青云剑之前说的话,想起了她说的修炼,想起了她之前的种种态度和对云少川的在意,心中的情绪越发难以压抑,眼尾也因为过度愤怒和失落而微微泛红。
“难道你是想同他双修不成?”
崔莹不明白连淮为何反应如此强烈,然而她觉得现在更生气的应该是她才对,分明是他先提出要走的。
“他是气运之子的体质,做我的炉鼎最适合不过了。”
她抬头迎着他的目光,话语娇媚动人,千回百转,故意透出暧昧和挑衅。
“神君难道不觉得如此吗?”
“好,无妨。”连淮深吸了一口气,眼眸中的深邃却彰显出他并没有因此平静多少,“我先前失去修为,自然是没有利用价值的,姑娘不屑于与我提及修炼之事也是应当的。”
“不过现在,九州恐怕没有人有比我更高的修为,更适合作为你双修的选择,你不妨先与我试试,看看到底是不是适合这门功法。”
崔莹一怔,随即感觉到自己的肩膀被他扶住,整个人被迫与他对视。
她愕然地看着连淮,从未见过他如此强势的一面。她仿佛要在他的眼眸中陷落进去,呼吸也逐渐与他同频,世间在此刻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他伸手托起她的下巴,在她的唇角落下一吻,分明带着不容反抗的霸道,却温柔而缱绻。
崔莹只觉得心跳快极了,几乎就要承受不住。
甘愿做她的双修伴侣……这是清冷端庄,君子如玉的麒麟神君能说出来的话吗,他这是被囚禁了这么多日,终于被她逼疯了?
想到后一种可能性,几乎对任何危险都无动于衷的崔莹忽然惊慌起来。
连淮现在恢复修为了,而她只是筑基期,要是真的打起来了,她大概会打不过他,但又不好意思让下属们前来帮忙,看到他们亲近的画面。
要不还是适当地安抚他一下好了……
想到这里,崔莹竟没有任何反抗,顺从地任由他吻过自己的唇角,只是太过紧张的心情还是让她闭上了眼睛。
她感到连淮结束了轻柔的吻,将她抱进了怀里,于是本能地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的胸膛上。
她越害怕就越想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全然无暇顾及到给她安全感的人正是危险的来源。
“现在知道害怕了?”连淮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指腹轻轻摩挲过她的脸颊,“之前你这样对我的时候,就没有想过吗?”
崔莹感觉到他的态度似乎柔和下来了,声音虽然故作严厉,她却能感受到几分温柔和无奈。
“我……”她于是试着硬气起来,颇有几分恃宠而骄,“才不害怕。”
“是吗?”
这两个字语音微扬,她贴着他的胸膛,能感受到胸腔连带着的共鸣,与空气里传来的清冽声音一起将她包围。
崔莹睁开了眼睛望向他,又羞又恼,她脑海中虽然依旧觉得警惕和危险,但心中仿佛吃定了他不会对她如何。
她于是眸波盈盈地瞪他一眼,忽然主动搂紧了他,仰头在他唇角上也吻了一下。
——似乎还觉得不够,胡作非为地又往旁边蹭了一点,擦过他的唇瓣。
她感到连淮呼吸一窒,因为她的举动而显得无措,心中不自觉地升起几分欢喜甜意,仿佛扳回了一局。
然而下一刻,局势立即反转,她被他横抱在了大腿上,他的手托住她的秀发,俯身吻落。
吻在她的耳垂上,然后是鬓角。
崔莹只觉得浑身发颤,害羞地向旁躲去,在一片滚烫的热/潮中失去了原本的警惕和判断力,只是报复性地也去吻他。
与他唇瓣相贴。
……
二人的呼吸越发凌/乱。
崔莹只觉得他们都在一片神魂颠倒中跌跌荡荡,宛如湖上轻摇的小舟。
她也不明白事情怎么就这样了,他们分明几分钟之前还在吵架,却吵着吵着成了现在这柔情似水,羞于启齿的样子。那点敌意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只剩下了羞涩和委屈。
然而到了后来,就连那点委屈也想不起来了。
不知道在第几次有意或无意的唇齿相贴之后,也不知是谁先试探性地吻得更深了一点,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崔莹现在才发现她是如此沉溺于他的对待,强势却温柔,多情却钟情,让她没有丝毫抵抗力。他仿佛也是第一回与人亲吻,与她青涩地彼此试探,甚至也闭上了眼睛,纯情得红透了耳根。
崔莹只觉得浑身酥软,在迷迷糊糊中心想,下一次,她也要亲他的耳垂。
……
不知过了多久,一吻结束。
她感到她被连淮温柔地抱紧了些,他帮她整理着凌乱的鬓发。
崔莹靠在他身上依了一会儿,想要睁开眼睛从他怀里起来时,却发现自己困倦极了,只想继续睡去,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对不起,莹莹。”
她在朦胧间似乎听到他带着歉意的声音,温柔而珍重。
他亲了亲她的额头。
连淮竟然用美男计骗她!
在彻底昏睡过去之前,崔莹脑海中闪过最后一个念头。
……
不知何时燃起的迷香逐渐熄灭了,它已然达成了使命。
等崔莹彻底睡着之后,连淮抱着她站了起来。
他凌乱的领口和有些褶皱的衣袍彰显出刚才的荒唐旖旎。
“青云剑。”
伴随着话音落下,连淮中散出一道灵力,宛如流星飞坠那般穿透长廊和门板,一路破开壁炉的封印。
火星四溅,随即熄灭。下一刻,流光虚影闪过,青云剑停在眼前。
“回金陵连家庄。”
连淮将崔莹抱在怀里,御剑腾空,一路东去。
第 45 章
鹿苑书院。
云少川正盘腿而坐,结束吐纳修炼之后,方才从地上站起。
经历过重重跌宕和修为的失而复得之后,他仿佛经历了一场蜕变,日以继夜地没命修炼。
只是近日来,他却越发频繁地做一个同样的梦。
梦里崔莹没有被扔进重火炉中,因此也没有获得重火成为天女。她只是被囚禁在紫金阁的地牢里思念他,直到他修炼大成,从天而降,将她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去,从此嫁给他做侧妻,过上美满幸福的日子。
梦里拿到青云剑的是他而不是连淮,连淮则早早陨落。后来九州局势动乱,他作为连家嫡女的女婿在混乱中为连家力挽狂澜,逐渐接手了连家的家业,宝器傍身,权势越来越大,逐渐成为了九州不可超越的神话……
这个梦他之前在地下泉时也做过一次,然而最近几日却越做越清晰,甚至连梦境中的许多细节都能在现实里得到印证。
“剑灵前辈。”云少川忽然开口,对着空无一人的室内说道,“梦里的事就是我原本的命数对不对,一切本应该如此发生!”
“不要想那么多,”剑灵稚嫩的声音响起,却比起与外人说话时多了几分温和,“你如今能做的,就是让一切回到正轨。”
“当时,我出世的时间已到,你却不在现场,因此只能选择了连淮为主,这已然是命运的一次偏离。”
“我明白的,前辈一片苦心,晚辈无以为报!”云少川感激道,他知道剑灵一心想择他为主,因此在地下泉的时候也帮助他恢复了修为。
他随即想起什么,脸色无比阴沉。
“如今,连淮非但没死,依前辈所说,反而与崔姑娘……”云少川一时之间气急攻心,竟然有些说不下去。
夺妻之恨,不共戴天。
剑灵感觉到他强烈的愤恨情绪,有些后悔自己之前用连崔二人亲近的事刺激他好好修炼了。万一他愣头青似地直接给连淮下战书,那不是去送死吗?
“这事倒也不能怪连淮神君。只怪你没有陪在崔姑娘身边,她才将他当做了你的替身。只要你回去,走上正轨,一切也就自然解决了。”
“但是现在连淮竟把崔姑娘绑架到连家……”云少川咬牙切齿的说道,“他被崔姑娘关押在那么久,一定怀恨在心,要报复她,我必须要把崔姑娘救出来。”
如此,他英雄救美,崔莹一定会有所触动,到时候他们也更容易重续前缘。
剑灵说崔莹已成为了重火和凤石的主人,脸上被火灼烧的伤疤就此全然恢复……
想起崔莹美丽的脸庞,和她向来神秘而招人好奇的性格,云少川竟然觉得心跳不受控制地快了几分。
若不是他凭借着出众的逃逸能力和剑灵的提醒,屡次躲过紫金阁下属的追杀,那被囚禁在崔莹身边与她日日亲近的人就是他了,哪里有连淮什么事?
云少川越想越觉得心潮澎湃,走出房门,御剑飞行朝金陵城而去。
现在的他,接受了青云剑剑灵的传承,已经与一月之前大不相同了。
他的剑法早已超越了书院所有同辈,而修为也因为剑意的突飞猛进而飞速突破了练气上层,只差一步即可筑基。
连淮……他一定会亲自从他手中救出崔莹,与她一起向他报仇的!
————
东州。
最近几个月来,东州可谓是风云相接,没有过片刻平息安宁的日子。
先是连家家主嫡妹的婚事风波,又有青云剑不知所踪的众说纷纭,后来甚至连麒麟神君都失踪了。
一开始没有人相信宛如神明天降般的连家主会去世,可是随着他杳无音讯的时间越来越长,连家对此也一直没有解释,而皇室八公主寻死欲活的事闹得人人皆知,众人也逐渐开始正视这个说法。
直到大半个月过去了,连家决定要给连淮举办丧葬之事,昭告天下,由此引起九州一阵轩然大波。那段日子里,金陵城里四处可以听见哭声。
当然还有那些心存幻想或是对连淮感恩至深的人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然而这时就有人抛出了小道消息,称连家之所以确定神君已亡,要举办这场丧葬,是因为他们已发现了他的遗书。
听说这遗书就埋在青莲居,是连淮最后一次现世的时候托付给大伯连载仪的。只可惜那时他竟没有从神君的言行举止中感受到他赴死的意愿,直到后来神君消失,他才回忆起那天的事情,后悔不已,失声痛哭,大醉数日方才行转。
只可惜连淮对于九州,尤其是东州而言,意义实在太过重大,因此直到葬礼当天,还有修士坚信连淮没有死,甚至不远千里跑到连家门口,站着不走。
就这样,在葬礼当天,连府门口从清晨就开始有人聚集,不到中午就已然人山人海。渐渐地,连半空之中也被御剑飞行的修士挤占满了,似乎整个金陵都空城而出,为神君哀悼。
连家府邸内。
整个府邸肃穆寂静,沉浸在一片悲痛和沉重之中,连侍从的脚步声都显得轻微而沉闷。
行葬礼的大堂之中,所有连家在族谱上登记有名的成员全都分立两旁,按照辈分排列,垂头肃立成一片。
高处坐着三人,最中间的是闭关几年不曾踏出房门,而今终于出现在世人面前的连老家主,其下第二席位的人身穿浅黄色衣袍,无论是衣服上的绣纹还是腰间的配饰,都彰显出他无与伦比的尊贵地位,正是东宫太子。
他身边较低处的位置上则坐着一位同样锦衣华服的女子,只是衣裙却是素白色的,而且梳着妇人的发髻,那人正是八公主。
“如今天下痛失连爱卿这般惊世绝伦的英才,孤心里也实在难过。”太子缓缓开口说道,声音却沙哑阴沉宛如毒蛇爬动,“孤先前已然得到父王的旨意,将唯一的妹妹许配给连家主,如今,便先行举办婚事,再由孤的妹妹以女主人的身份为连淮神君主持丧葬吧。”
众人心中虽已有料想,但心下还是难免颤动了一下,各有感慨。
连载仪的脸色难看了几分,想起连淮已命丧黄泉竟还要被迫做这样违背他意愿的事,他终是忍不住往前踏出半步,正想要说些什么,却听到连老家主先他一步说道。
“将族谱拿过来吧——”
于是有几个侍从小心翼翼的托着族谱,在连老家主面前的书案上铺展开来,同时又有书童给他研磨墨水。
四下里寂静无声,偶尔传来压抑着的哭泣,但又随即被压抑地更轻。
神君去世了。
直到此刻,这个惊天动地的事实才在他们的脑海中逐渐成形。他如今才不到二十一岁的年纪,还没有娶妻,连享受成家的快乐都不曾有过,就这么英年早逝。
有些心中明白的连家人已然忍不住手握成拳,恨不得揭竿而起。连淮都已然去世了,东宫却还要逼着他娶自己不爱的人,简直是欺人太甚!
“八妹,去吧。”太子微微颔首,看了一眼身旁的女子。
八公主于是站起身,拖着裙摆,一步步走到大堂正前方,在连淮的灵位前站住。
此刻,书童手中的墨汁也渐渐变得细腻均匀,连老家主提起毛笔,看着面前的族谱,惋然长叹。
“一拜天地——”
声音在这空旷的大堂响起,嗡鸣回响,似乎要震碎在场众人的心魂。
“且慢!”
一道声音忽然从门口传来,清冷明朗,如春阳化溪,如晴空皓月。
那声音让众人顿时心神为之所动,只觉得面前所见一下子明亮起来,豁然开朗。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去,只见大堂门口站着一人,腰悬长剑,手持玉笛,气若谪仙,白衣赛雪。
他随意一抬手,八公主就感觉灵力拖着自己不受控制地重新直起了身子,且动弹不得,再也拜不下去了。
“让好端端的活人嫁灵位,连家可没有这种传统,”他含笑看向高座上的太子,“宅心仁厚的东宫也不会有如此手段。”
“所以,多谢太子,多谢八公主,这次为微臣打的掩护真可谓是尽心尽力,甚至搭上了公主的清誉。微臣感激不尽,也着实要向未来的八驸马道个歉,还望千万原谅。”
那人正是连淮。
四下里一片激动哗然。
第 46 章
“家主回来了!活着回来了!”
“这不是麒麟神君吗?”
“天哪,苍天有眼啊!”
短暂的错愕之后,激动的声音此起彼伏,在片刻之间交汇在一起,震耳欲聋,几乎要戳破大堂的穹顶。
高座上的连老家主见此一幕,脸上虽然依旧镇定持重,但是握着毛笔的手已微微颤抖。他放下了毛笔,将家谱卷起,那还未落下的名字就再也不必落下了。
连淮等场面稍作平静之后,才拂袖挥洒出一道灵力,让室内彻底安静下来。
“拜见祖父。”连淮上前几步,在正中高坐三人面前止步,行礼说道,“拜见太子殿下。”
东宫太子死死盯着他的身影,脸上的神色变幻莫测,有心人都看得出他此刻心情绝称不上很好。
“为了给微臣做掩护而差点耽误了公主的婚事,实在是微臣的罪过。”连淮随即环视一周,朗朗说道,“各位来宾可作证,所谓婚事只是一场做戏而已,千万不得误传,毁了八公主清誉。”
“原来如此,八公主为了国事而大义牺牲,实是令人敬佩!”
“八公主乃女中豪杰!”
连家众人顿时纷纷赞道,附和的声音越来越响,连成了激情澎湃的一片。
太子的脸色则更加阴沉,放在扶手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
连淮如此先入为主地将事情盖棺定论,而周围的人全都信以为真,甚至已经开始赞颂,他再想说什么就根本找不到台阶了,简直是自己落自己的脸面。
脑海中的想法瞬息万变,他终于将握紧的手藏进袖里,面上显出爽朗的笑意,仿佛当真是一番谋谋之后,等到臣子凯旋归来的统领者。
“好!”他从坐上站起,神色激扬,双手鼓掌,“爱卿真是立下重大功劳,办成了神仙也办不成的事情!”
太子心中虽然已经恨的咬牙切齿,但也只能哑巴吞黄连,表面依旧做出春风得意,君临天下的模样,故做得体地说道:“让诸位担心了,此次神君消失是为了一项重要的任务,传言神君离世也是向敌人做的掩护,现在神君大胜归来,一切都可以公之于众了!神君为此事奔走涉险,应得重赏!”
太子刚想要接着赏赐,将话题引到赐婚之上,却见连淮已然先他一步开口道。
“多谢殿下,臣别无他求,只有一件事求殿下赏赐。”
连淮未等他有所反应,就已然俯身行下大礼。太子心中顿有种不好的预感。
“臣此去万分凶险,九死一生,幸得一名女子相救,才活了下来。臣心中无比感激,也由此生了爱慕之情。”
“臣恳请殿下与陛下为臣赐一金佩,以御赐金饰为聘,求娶恩人为妻,一世爱护,终身不渝。”
他说这段话时字字郑重,掷地有声,清晰地传入大堂内眼每个人的耳中。
堂内顿时又是一度沸腾,众人各自讶异,难掩激动。
多年来,尽管众多世家女子爱慕,连淮在婚事上却从未有过任何表示,更没听闻过他和哪家女儿有半分接触,众人都以为他要一心修道,没想到如今却有如此一幕。
他行事向来内敛沉稳,却在大庭广众之下表白心意,甚至放弃重赏,只求东宫赐礼金饰,几乎是将那女子捧在了心尖上。
而且,他求的不是赐婚,而是赐礼,可谓是给足了他的心上人尊重和宠爱,那位姑娘甚至可以拒婚不嫁,而不用受违背圣旨的谴责。
这段感情里的高下地位,由此可见一斑。
“请求殿下与陛下赐礼!”连载仪忍不住心中的激动,带头俯身行礼道。
在他身后连家众人也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纷纷行谢礼道:“多谢殿下!”
……
这消息只用了短短几个时辰就传遍了金陵城,让城里顿时之间比过年还热闹,大街小巷,随处可以听闻麒麟神君与救命恩人的爱情故事。这故事也自然传遍了连家府邸。
青莲居。
崔莹悠悠醒转过来,发现自己躺在柔软的桑蚕丝被里。
室内光线明亮,澄澈开阔,一看就不是她的居室。
她坐起身子,只见房内布置精巧奢华,温软雅致,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美得让人舒心,宛如身处画中一般,其中更有许多珍奇的宝物是她从所未见的,发出柔和光芒和清逸的灵气,叫人心旷神怡。
这是在哪里?
崔莹从窗外看去,才发现已是日落时分,这才意识到自己睡了足足一天一夜。
连淮这个混蛋!
想到昏迷前的事,她的脸色不由得涨红,又气又恨。
他竟然趁着那时他们……无暇警惕,用迷香把她迷昏了过去!
崔莹回忆起他们吵架时的话,料想自己现在所在的地方应该就是金陵连家府邸了。想来也是,天底下应该没有第二个这般布置奢美温馨,如诗如画的地方。
她将神识往外探去,看到外面长廊里往来的侍女们一边做活,一边闲聊。
“天呐,家主真的是如此说的?”
“是啊,不知道有多浪漫呢!真不相信家主那样清冷得像不通凡间情爱的人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以专请皇室打造的御赐之物为聘礼……这真是话本里也不敢写的,那位姑娘可是这天下独一份的尊贵了!该有多幸福啊。”
连淮要成婚了?
崔莹心中顿时一沉,但她听下去却发现,她们所谈论的似乎不是她之前熟知的连淮与八公主的婚约。
继续听了一段,她发现事情似乎渐渐变得……
她们口中在神君危难之际救了他,两生情愫,现在被神君接回府中宠着的姑娘,除了她以外,好像也没人符合这个流程了……虽然这件事的实情是她趁人之危囚禁了连淮,现在又被他囚禁了,前途未卜。
“真羡慕那位姑娘啊,金枝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多美的爱情故事。”
爱情故事?
崔莹觉得自己要被气疯了。
她们居然管这段她对他百般折磨,差点没折腾死他,他处心积虑迷晕自己,绑架到他家里报复的故事称□□情?
哪里来的谣言。
她总算是从闲聊中听明白了事情的全貌,顿时心中冷笑。连淮竟然为了摆脱八公主拿她当挡箭牌!
恰在此时,外面的谈论声忽然止住。
“拜见家主。”
崔莹从窗外看见侍女们纷纷俯身行礼,向旁退让开,午后金灿的阳光照在她们整齐到近乎完美的动作上,衬出肃穆威严。
而在她们分拥两旁形成的空道当中,有一人自远处逆光而来,冷峻端庄,仿佛神光笼罩。
崔莹忽然收回视线,连忙关上窗户,转身看着地板发怔。位高权重,被人奉若神明,那才是麒麟神君原本的模样。那些在她面前红了耳根的模样,此时仿佛都只是南柯一梦。
片刻之后,崔莹听到房门被扣响。
“姑娘醒了吗?”
听到这在她昏沉睡梦里一直陪伴着她的声音,崔莹心中没由来得更恼了些,准确来说,还有点委屈。
这声音似乎打破了某种隔阂,让她对他的印象又开始往这段日子与她朝夕相伴的连淮倾斜。
她深吸了一口气,手中已然攥紧,心中恼怒,却故作温和地道:“神君进来吧。”
连淮犹豫了一下,仿佛不敢置信她如此轻易的原谅了自己,片刻后,他这才勉强克制住了加速的心跳,轻轻推开房门——
然后迎面遇上了飞过来的枕头。
在这冬意消散,春光降临的美好日子里,一院的侍从都目睹了他们高高在上,清冷不食人间烟火的连家主——被房内扔出来的软枕砸出了门外。
只听得“砰”的一声,门关上了。
而他们穿着象征无上荣耀的鹅黄色礼服的神君大人,怀中正抱着一个精致的绣枕。
浅粉色的,和尊贵与端庄扯不上任何边界的,闺阁女子的绣枕。
……
青莲居,书房。
“回禀家主,那位姑娘把房间里的东西都砸了。”
连淮一袭白衣,站在窗前,闻言收回视线,微微垂眸。
“我早前命人布置房间时,同时布置了三间,都是一模一样的装点,以作备用。”
“是。”
掌事有些错愕地领命。
……所以家主早就料到她会砸房间,非但不生气,甚至还为此贴心地做好了准备?
过了一会儿。
“回禀家主,那位姑娘作诗骂您,将诗稿从窗外扔了满院,被侍女捡到送了过来。”掌事的来汇报时颇有几分紧张,那位姑娘摔屋之后还不消停,也不知道家主会作何反应。
“是我疏忽了。”连淮道,“将侍奉她的下属花名册拿来,我再亲自筛选一些懂得诗文的人伴她。倘若作诗之后无人能懂,她会不开心的。”
……什么?
掌事一脸呆滞地去拿花名册了。
又过了小片刻。
“回禀家主,那位姑娘把后院里您亲自种的焦金莲全都……烧了。”掌事的说到最后两个字时只觉头皮发紧,这是家主最喜欢的旱莲,平日他们连走过时都要屏息凝神,如今竟然付诸一炬。
“烧了就烧了吧。”
在掌事即将以为自己幻听了般地离开时,连淮又叫住了他。
“问问她喜欢什么花,正好种在那片空出的地上。”
“……是。”
再过片刻。
“回禀家主,那位姑娘把您吩咐送过去的衣服全都用剪刀绞了。”包括天衣阁十年只做一件的春雪香,深海特有的鲛珠纱,价值连城的流金软甲等。
这些礼物本就是无价之宝,而且还都是家主一件一件亲自从库房里选出来的,选了足足几个时辰,却被人毫不留情地糟蹋——向来只有别人给家主送礼的份,家主还从来没有为谁如此精心准备过礼物,一定非常生气……
连淮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却没有多少怒意,反而因为失落而让温柔之意不小心溢了出来。“记得让侍女进房仔细打扫,那么多衣料落在地上,她容易绊倒。”
“……啊?”
掌事已然无法克制住心中的震撼。
“不对。”
连淮的声音终于严肃起来,让掌事眼中忽然清明一瞬,燃起了希望。
“里面有些衣服是金玉所致,坚韧非常,用剪刀绞了会伤手的。”
连淮忽然之间转过身,举步出了门外。
“我去看看她。”
“……”
掌事浑浑噩噩地从房中走出来,已然不知道震惊两个字怎么写了。
这还是他们向来没有情绪波动,从容宛如神明的连家主吗?
————
在当众给连淮下不来台,又毁了诸多连淮的宝物之后,崔莹觉得心情舒爽多了。
折腾了这么久,她也有些倦了,于是躺在绵软的床榻上,享受着金陵特制的炎晶石散出的热度。
一阵情绪过后,她这时才忽然意识到她现在是受连淮囚禁,倘若对他这么没有好脸色,他会不会报复自己?
这个念头一生,崔莹顿时回忆起了自己当时是怎么对他的,酷刑,囚牢,强迫他给自己端茶递水,当众羞辱他……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倒有些害怕了。
“凤石,我身上的药效还有多久才能完全散去?”
[大约三个时辰。]凤石道,[不过,我感应到神君的状态已然恢复至巅峰了,即使主人完全恢复灵力,也……]
“我知道。”崔莹道。这是连家的地方,在这里和连淮动手几乎没有胜算。
“但我实在生气,”她想起他把她骗出来的事就觉得恼羞成怒,“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凤石按照崔莹往常的性格思考了片刻,最终道:[若主人决定动手,我有一种办法。我体内蕴藏着重火千万年来积攒的怨气,只要主人骗他过来,控制住他短短一瞬,我就可以将怨气全都释放出来。被怨气吞没的人非但身死,而且灵魂俱散,永世不得超生。]
凤石原本以为她会当即高兴地答应,没想到她竟沉默了片刻。
半晌之后,崔莹才道:“此事暂且不提……靠你的力量杀他,没什么意思。”
凤石不能理解自己早已入魔,向来不择手段的主人,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讲究底线了。
它毕竟不是人类,无法理解世上有种现象叫做找借口。
[可是倘若主人不先下手为强,会遭到他的报复,甚至死在这里啊!且不说主人从前对他做的事,就是刚才……]
“好了。”崔莹低头微微抿唇,像是终于做出了什么艰难的决定,“实在不行,我先哄哄他,然后伺机逃出去。”
凤石愕然。
这怎么可行!麒麟神君什么阿谀奉承没有听过,连皇室见了他说话也要三思,怎么会因为她小小的态度改变就有所动摇。
它正要继续劝说,然而下一刻,就听见了敲门声。
“回禀姑娘,家主在廊外。”侍女在门外道。
崔莹默然片刻,想连淮竟然都不愿意进来见她了,果真是生气了。她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你告诉神君,我有点不舒服,不想出门,”崔莹努力进入状态,柔声道,“但是我……”
她闭了闭眼,觉得这种话果真还是羞于启齿。
“我想他了。”
“是,姑娘放心,我一定把话原封不动带给家主。”侍女的语气明快起来,甚至隐隐带着一种羡慕的笑意。
崔莹脸上不由得有点发烫。原封不动这种事,其实不用刻意提醒她的。
片刻后,连淮进了房间,在身后落下一道隔音结界。
崔莹见状心里不由得一颤,这莫不是要动手的前兆吧?!
她顿时再顾不得想些别的,连忙从床上下来,穿着罗袜就奔到门前,扑进了连淮怀里。
“你怎么都不愿意见我了。”她先发制人地谴责道,声音软糯轻柔,末尾带着哭腔,楚楚可怜。
在今日之前,她也不知道自己对于撒娇一事竟如此无师自通。
连淮下意识伸手将她接住,等他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崔莹已然被他抱在怀里了。
第 47 章
崔莹连片刻反应时间都不给他,当即蹭进他的怀里依紧。
“我不过是让你走了一次,你就再不理我了。你那样对我,难道我连生气一次的权利都没有吗?”
她伸手环住他的脖子,这才泪眼汪汪地抬起头。
“是不是我不摔那些,不毁掉你心爱的花草,不这样逼你,你就再也不会来找我了?再也不想和我见面了?”
她短短一番话就将自己刚才发脾气的所作所为全都用另一个理由圆了回去,把责任从她推到了他身上,反倒让自己显得好像受害者。
“我……”连淮无措地将手环在她的腰间,都不知道该如何动作,她的话让他回不过神来,恍惚间甚至以为自己幻听了。
他猜想她会和他动手,会算计谋划,甚至都为此做好准备,却绝没有想到眼下这种情况。
她分明是那样厌恨他,却怎么表现得想在和她喜欢的人撒娇置气一般?
他对她有所了解,当然不会相信她是真心喜欢、想见自己。
然而,还没等他彻底冷静下来,却见崔莹一双美目片刻不移地凝望着他,逐渐蓄起迷离的水雾,氤氲愈浓,睫毛轻颤之间,便落下了一滴清泪,从此眼泪竟像是断线珍珠般珠珠滚落。
连淮只觉得脑海空白,连心跳似乎也为之止住,再也没办法去想别的什么。
在此之前,他从没见过崔莹如此伤心。就连发现云少川对她背信弃义时,也没见她这般脆弱,仿佛碰一下就要化了。
“别哭。”他的手贴着她的后背抱紧,只觉得心都要碎了,再也没法冷静。
他不知道该如何,只是忙不迭地宽慰解释道:“我未曾想过欺负你的,骗你出来的事情是我不对,若非情况紧急我绝不会如此,以后再没有第二次……”
崔莹才不能给他说话的机会,她生怕他回忆起了之前自己是如何对他的,于是将脸贴在他的胸膛上,装做哭得更加伤心,乌发轻轻蹭着他的衣襟。
她就是要做出伤心到极点的样子,让他无暇思考,自然也就无暇怨恨她了。
他果然更加无措,注意力全在如何哄她上,千依百顺。
“我没有不见你,我是以为姑娘不愿见我,这才一直都没敢再来第二次,刚才也只敢站在外廊,生怕唐突了……”
崔莹抚着他的衣襟,依旧哭得伤心。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姑娘告诉我,我一定严惩。”
她不理。
“是不是摔东西的时候不小心受伤了?”
她乖乖地把手递给他检查,却还是哭。
……
连淮将她搂在怀里哄着,把所有的话都说尽,头回恨自己如此不会讨女子欢心。
“都是我的错。”
“莹莹不哭了好不好。”
“我让人去买酥酪好不好,金陵最有名的糖铺做的,你准会喜欢。”
他一开始还有解释,到了后来就全变成了认错和哄人。
崔莹听他不厌其烦地反复哄自己,因为不懂哄骗女孩的甜言蜜语,说来说去也只有那直白的几句话,心中不知为何甜得过剩,竟连装也装不出哭泣了。
她于是顺从地低下头,将脸埋在了他的胸前,另一只手则半敞开他的衣领挡住视线,让他分辨不出自己是何表情。
“我的鲛纱没有了。”她慢慢收了哭声,转变策略,小声啜泣道,唇角边却不自觉地含着笑意。
“什么?”连淮一怔。
“春和景明陶瓷茶套也没有了,还有滴翠衫,还有金茸香……”她委屈道。
连淮听着这些熟悉的名字,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声音低沉温柔,让她脸上蓦地一红。
“我以为莹莹不喜欢,才亲手把它们都毁了,原来竟不是如此。”
“你送我的,我怎么会不喜欢。”崔莹依旧埋在他怀里撒娇道,“但我怕收下之后,你就觉得我们之间扯平了,就把我抛在一边,再也不理我。”
“怎么会……”
连淮话未说完,就听她立刻接着道:“我知道你从前的话就是在骗我,你如今修为恢复,再也不会对我好了,只会用这些物质上的东西打发我。”
听声音仿佛又要哭了。
“当然没有,我会一直对姑娘好的。至于这些礼物,莹莹要是喜欢,我再送一次便是了,有些虽然罕见,但事在人为,总能有的,不必为此伤心。”
“你说的?”
崔莹有些希冀地问道,话语中透出的心情仿佛好转了不少。
连淮心中不自觉地为之牵动,立刻点头道:“自然。”
“你答应会一直都对我好,不会欺负我的?”她刻意不去提那些恩怨,而是简单追问道。
“嗯。”连淮认真道,“会一直如此的。”
崔莹在心中松了一口气,暗想自己的修炼看来还不错,居然真的用甜言蜜语骗到了他的承诺。而她也从这段对话里发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天赋,以至于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那你为什么不,不……”
“什么?”
“你都不主动抱我了,还是我抱你的。你看,你一点都不关心我。”
连淮哑然失笑,柔声说道:“抬头。”
她心里蓦地一跳,却躲他。
他伸手抚着她的秀发,在她耳边柔声哄着。“怎么了?”
“我才不要你看。”崔莹的声音贴着他的衣襟,有点断续地小声道,“肯定都哭花脸了,很难看。”
连淮怔了一瞬,这才明白她的意思,不由得笑了起来,只觉得心里仿佛融雪化水,柔软一片。
“怎么会。”
连淮伸手捧起她的脸,俯身吻了吻她脸庞上晶莹的泪泽。
动作轻柔,亲昵而珍重。
她闭上眼睛,心跳陡然之间混乱,却在一片黑暗的甜蜜中听到他的声音。
“莹莹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姑娘。”他语气中没有半分讨巧,十足真诚坦荡,所说即所想。
她的心不由得绷紧,胸口像是忽然炸开一片烟花,温暖而绚丽,只觉得从未有过如此感觉,像飘荡在云端。
她忽然十分庆幸连淮没有见过她毁容时的模样,否则她就再也不是他见过最好看的姑娘了。她随即想起云少川见过她未痊愈时脸上重火的伤疤,顿时心中暗沉,思索要不要杀他灭口。
一定不能让连淮知道这件事。她想永远做他心里最好看的姑娘。
崔莹伸手掐了一下连淮的脸,心中恨恨地想他怎么就一直都好看呢,口中嗔道:“你这哄人的话对几个人说过?”
“我不是在哄你……”连淮这时才意识到这话的暧昧,后知后觉地脸红起来,再试着回答时竟不好意思把“只有你一人”说出口了,毕竟这话听着太像告白。
他于是说道:“我从不说谎的。”
既然不说谎,那么他见过最好看的姑娘就只能是一个人,也当然只会将这话对一个人说了。
崔莹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心跳又快了几分,却忽然有一点说不出的慌乱。
“那你以后见到更好看的姑娘打算怎么办?”
连淮怔了一下。
“好看就好看了,和我有什么关系?”他笑起来。
见她仿佛还想说什么,他于是接着道,“每个人的评判不同,也都只能看见自己眼中的世界,与我无关的人,任凭别人说她再美,我也是看不进心的,自然也不会觉得有多好看。”
崔莹被他说得顿了顿,只觉得他这样无意识的话语比情话动人百倍。
他停顿了片刻,又轻声道:“若真要说起来,能让天底下的人公认好看的也只有惑人心魂的媚骨功,这个莹莹却比我更懂了。”
崔莹的心跳骤然一顿,浑身微微僵,对上他那双温雅澄澈的眼眸时竟控制不住地紧张心悸。
他原来早已看出她刚才与他说话时在悄悄施展功法了!媚骨功是九州没有的东西,却不想他竟然知道。
眼下可怎么办?
他既然连法术都看出来了,想必也知道她说的话全是假的,刚才百般宠爱的反应,说不定也是他为了配合自己故意装出来的。
崔莹垂下头,慢慢离开他的怀抱,飞速酝酿对策。
“我知道错了。”
她楚楚可怜地说道,模样竟有几分乖觉。
纵使被揭穿了,她也不会完全展露出真实的一面。她知道连淮心地善良,只要她作出对他怀有情义的模样,哪怕半真半假,他也不忍心对她太过苛待。
果然,连淮见她如此,只是凝视她半晌,最终轻轻叹了一口气。
“辛苦莹莹为讨好我,做出这样大的牺牲了。”
他语气中似乎含了一丝笑意,不知是无奈还是自嘲。
听他如此意有所指,崔莹心中不由地越发紧绷,只是听到后半句却不知为何神绪发散地想到:和他亲近,牺牲倒也没有那样大,她还挺喜欢的。
“莹莹想必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吧,才这样主动找我。”连淮的语气一如往常般温雅平淡,“我已然落下了隔音结界,但说无妨。”
崔莹默然半晌。
连淮的神色依旧平静,心却在无人能见的角落随着时间推移沉了下来。她大约是在想怎么谈判离开这里,这才要费尽心思措辞……
他的手不自觉地微紧,却在这时,听见她道:“你们连家大约没有这样的规矩吧?”
连淮一怔:“什么规矩?”
崔莹看了他一眼,随后目光漂移,状似无意地转向别处,只留给他微红的侧脸。
“就是……倘若与人亲近了,就一定要同那人结成道侣之类的。”
她当然知道连家是没有这样的规矩的,修道者对这方面的事情向来看得很轻,只有思想保守的凡人才会有忌讳。因此,她才敢说这样的话转移他的注意力。
谁料,连淮竟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顿了片刻,声音微哑道:“若我说有呢?”
崔莹不由睁大了眼睛,神色中的错愕来不及掩饰。
连淮的眸色暗了一暗。“这么害怕与我成婚?”
崔莹微微抿唇。她想起连淮当着众人的面向太子求礼,现在全天下都知道她是他的心上人了,也许他竟是真的想与她成婚吗?软禁自己一时不够,还要绑在身边折磨一世。
她反思自己先前的所作所为,好像是有点过了,也难怪他如此放不下。
“神君心地善良,怎会做出逼人成婚的事情,莫要吓我了。”崔莹试探性地牵他的衣袖撒娇,“何况,我怎么舍得让淮哥哥这样好的人娶了我呢,我可比不过你心中澄澈敞亮,也比不过你用情专一,我是合欢宗的继承人,未来说不定会有多少夫君呢。”
连淮却没有如她所料那般被她最末的话激怒而甩开她的手,他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深邃,一点点暗淡,又重新明亮起来,像是雨后晴空,最终释然了。
他伸手盖在她的手背上以示安抚,如往常般温柔道,“连家没有这样的规矩,我故意让姑娘害怕才这样问的,希望能从此长个记性,以后不要遇到哪个公子都这般无所顾忌地对待。”
崔莹在心里舒了一口气,立刻轻松起来,小声嗔道:“是啊,会被某些人绑起来成亲的。”
她意有所指,暗暗骂他,却胜似撒娇。
连淮虽然已彻底死心,在面对她这样十足可爱亲昵的神态时,却还是控制不住本能的喜欢。
他不由地感叹,换做从前,他根本不会相信自己有朝一日会如此无可救药地爱着一个心中根本没有自己的人,她的一颦一笑都仿佛刻在了他的心尖上,让他为之悲欢,沉沦。
“莹莹尽可放心,我绝不逼你做你不喜之事,无论是哪一件。”
崔莹心底微微泛甜。
“我知道你一向都是最好的。淮哥哥答应过会对我好的,我自然也深信不疑,那我勉为其难地到连家做做客也不是不行,只要过了这段外境强者来寻的危险时间,我再走就是了。”
她说着冠冕堂皇的话,企图彻底安抚住连淮,她算是看出来了,他对她的纵容,甚至是溺爱程度,完全超乎她的想象。
“我之前就是到了陌生的地方很害怕,这才对你用了功法的,我怕淮哥哥不喜欢我……”
崔莹的手一点点卷起他的袖口,把自己的手在他袖中包住,隔着衣料贴着他的手背。
“别生我的气。”她睁着一双水眸,目光澄澈,无辜又带了点娇气地看着他。
“没有生气,只是……”连淮欲言又止,他开口后,才意识到自己不当说这话。
崔莹见状唇角悄悄扬了一下,知道他现在这样绝不是讨厌她的表现,柔声说道:“淮哥哥说吧,你说什么我都听。”
连淮习惯了她的娇蛮闹腾,忽听她今日如此乖顺,竟有几分受宠若惊,强行压抑的耳根终于还是红了。
崔莹没忍住轻笑出声,胆子也由此大了些,再度靠进他怀里。
“只要淮哥哥对我好,我自然是依你的,何况,眼下我有求于你呀。”
谁料听到这话,连淮却身子微微一僵。
“你已经知道了吗?”
“知道什么?”崔莹佯装天真地抬头看他,睫毛轻颤。
第 48 章
“我从书室里找到了解决心魔的办法。”连淮道。
话音落下后,两人不自觉地都没再说话。
崔莹怔怔地看着连淮,心里有些乱。
凤石见证过千千万万怨气和魔气,曾经告诉过崔莹解决心魔的办法。
方法无外乎两种。第一,心事如愿以偿,心魔自动消解。第二,用上古法术拔除心魔,然而这种法术在上仙界也许还有迹可循,但在九州可就难如上青天了。
连淮从书中找到的应当就是秘术的具体操作方法。可是,这样宝贵机密,他能愿意分享给自己吗?
他都已经自由了,甚至还囚禁了自己。她现在全然在他的掌控之中,任他摆布,哪有筹码和他谈条件。
“淮哥哥……”
她软软地唤了他一声,慢慢靠近,将下巴垫在他的肩膀上,轻微的呼吸落在他颈间。
“好了。”连淮却侧让着避开,轻柔礼貌地将她扶在一旁坐好,只是动作未免太规矩了些,要不是崔莹瞧见了他耳根的红热,都要怀疑他心如止水了。
“这便是我方才要与姑娘说的话。”他故作平静地说道,“以后别总是这样了。”
“怎样?”崔莹明知故问道。
连淮脸上微微泛红,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
顿了片刻,才避重就轻。
“姑娘法术不弱,又冰雪聪明,倘若遇上事有求于人,不用这样的方法也完全可以达成,没有必要如此。”
他见到崔莹眼眸水亮,一眨不眨的看着他,一副全然依赖听信的样子,心中越发谴责自己不该自私吃醋,话中却醋到底了。
“这世上的男修心思不轨的大有人在,见到姑娘如此惹人喜欢,不知还要惹出多少事端,平添烦扰。”
崔莹却怔怔地看着他,水目中竟流露出不胜的欢愉,全然没有被人管束的沮丧或反抗。
“淮哥哥觉得我惹人喜欢?”
连淮被问得一愣,随即脸上的红晕更加明显,恼羞之余,只道:“姑娘有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啦。”崔莹条理清晰地道,以证明她听得很认真,“你叫我不要对男修撒娇,以此作为解决问题的手段。”
她说到这里,才感觉到了沮丧。
“对其他男修不行,对你也不行吗?”
她才刚刚接触到这一领域,发现自己挺喜欢的,尤其喜欢他被她撩拨,却只能红着耳根顺从她的模样,倘若以后再不能这样,她……她才不要听他的话!
反正他也拿她没办法。
“对我也是同样的。”连淮神色正经道,“我既不是你的夫君,那便与其他男修无异。”
崔莹暗地里叹了口气。倘若他不是连家人,她这会儿估计就动摇了,想着和他结成道侣也没什么不行。
可惜,连家家风严正,所有拜堂成亲的道侣都必须结下生死契,生死相共。
这风险也太大了,她经历过背叛之后,无论对什么都已没有半分信任,这样的婚事她连想一想就觉得警惕难安,睡不着觉。她这辈子也不想和人成婚。
“好吧。”崔莹道,“我什么都答应淮哥哥。”
她的神色仿佛有几分委屈和可怜,好似是被他欺负了一般。
连淮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只得转过视线,狠下心不说话。
崔莹固然有很多办法与他周旋,但是此刻忽然觉得累了,索性在榻边坐了下来,向床上他为自己布置的软枕上一躺,绵软舒服。
“但是这样,我就不知道怎么求你给我解除心魔了,淮哥哥教我。”
她理直气壮地要求。
也不知为什么,自从有连淮朝夕相伴以后,她比从前娇气随性了许多,有时候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她也时常会觉得紧张,她到底哪来的底气这么任性?
可是这么几次三番下来都得偿所愿之后,崔莹就再也不想去关注这个问题了。
连淮原本想要脱口而出“你不用求我,我本就愿意的”,但想眼下他在连家处于上风时尚且如此说话,那他从此就要被她吃得死死的了,任由她拿捏,这可不行——他没意识到的是,他实则已然如此了。
他于是说道:“那我想要姑娘放下和连家的仇怨,这也有利于缓解心魔。”
崔莹思索了片刻。说实话,她还是不想放下那对男女,她原本就是个记仇的人,何况他们的甜甜蜜蜜让她觉得自己那样可悲。
但想到连芊芊本性善良,只是因为过于相信云少川,也过于关心哥哥,才对她展现出警惕的一面,她觉得也可以勉为其难地不计较。
“那好,我以后见到你妹妹不会再因为从前的事有所记恨,就当是陌路人。”
“好。”连淮本应该觉得高兴,却因听到陌路人几个字而莫名低落了些。
崔莹见他稍显平淡的反应,以为是自己的回答还不够好,于是又加了一句。
“就算她喜欢云少川,我也对此没有意见。”
连淮瞳孔微睁,随即蹙眉。合欢宗法术的思想竟然开放到了如此地步,都愿意接受与旁人共享心上人了?难道她心中不会痛苦吗?
其实,他对她没有什么要求,更不希望她为了解决心魔就牺牲幸福。
然而这欲言又止的反应落在崔莹眼中,却是另一种含义。这样程度的承诺,他似乎还不满意,所以才在犹豫?
想到这点后,崔莹思索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说道:“就算连芊芊想要和云少川成婚,我也不会再去烧第二次婚礼了。”
为了让连淮更加放心,这回她主动追加了一句:“我甚至可以从此再也不见云少川。”
“真的吗?”
连淮话语中完全不及掩饰的惊喜让她微微一怔,她很少见到他这样脱口而出。
下一刻,他似乎也反应过来了,收敛了些欢喜,轻咳一声说道:“我就是有些诧异,没有逼迫姑娘如此的意思。”
与此同时,崔莹也难得高兴起来,她竟然真的猜中了连淮的心思,他果然还是整天都想着自己的家人。
真羡慕连芊芊啊。她不由得在心中感叹道。
“这是我的承诺,当然算不上逼迫。假如连芊芊决定和云少川在一起,我遇到了就会避让三舍,”崔莹道,“淮哥哥觉得如何?”
“那莹莹心中不会觉得……”连淮当然想一口答应下来,生怕她会反悔。但是想到她对云少川的一往情深,终究不忍心她有半分委屈,还是问道。
崔莹想起自己和云少川的仇怨,虽说要从此不再复仇,也确实挺遗憾的,她还有千万种恶毒的法子没有用上呢,但还是说道:“这两件事谁轻谁重,我还是分得清的。”
“那便一言为定。”连淮道,“大约两日之后,所有物料就能齐全了,届时我立刻为姑娘施展秘术。”
“多谢。”崔莹欢喜道。
实则再过两个时辰,她身上的药效就散了,可以找机会逃出这里,但既然连淮答应了为她解决心魔,她也就不想出去了。
“淮哥哥真好。”想到这里,她向他甜甜一笑,毫不吝啬甜言蜜语,“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了。”
连淮只觉得心中被她的话语和神态充满,垂下眼眸不敢看她。
他伸手从袖中掏出一枚褐色的磁石,托在掌心。
“这是我的传音石,莹莹若遇到了什么事,可以随时叫我。”
崔莹伸手去拿,细腻柔嫩的指尖有意无意地擦过他的手心,在两人之间荡起了一种别样的暧昧。
“那我一定贴身保管。不过……”她笑意盈盈地问道,“没有什么事,就不可以叫你吗?”
连淮被她问得声音微顿,带了几分明知她在挑逗自己,却无可奈何的宠溺。
“也可以。”
“随时都可以。”他补充道。
崔莹不自觉地唇角微扬,只觉得心里甜甜的,仿佛晚膳也不用吃就已然饱了。
却在此时,她无意中瞧见了连淮袖中灰色的传音石在不停地闪烁。
“有人叫你呢。”
若换作从前,崔莹会假装没有看到,毕竟两人是敌对身份,这事较为敏感,但现在就不同了,她正好要获得他的信任,因此就从试探他的界限开始。
“我知道,不必担心,我马上就会处理的。”连淮柔声道。
他这样宛若夫君向娘子汇报朝堂公务的语气,让崔莹后之后觉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连淮很忙。
他现在可不是紫金阁里那个悠闲自在的侍从了,他是连家主,是金陵城主,也是朝堂的神君。
他从世上消失了一个多月,该有多少事等着他去做,脚不沾地都忙不过来吧。
眼下再去回想,崔莹发现很多不起眼的细节都变得清晰起来。
他初次来见自己的时候,身上甚至没来得及换掉官服,可见他忙到了什么地步。但他还是在她醒来的第一时间就来看她了,更加没忘给她送各种礼物哄她开心。
而且他竟然真的抽空去书房里寻找心魔的解决方法了,她之前以为这只是他为了哄骗自己出来而说的托词。
他这么忙,却把她的事放在了第一位,还承诺她随时都可以找他,对她好的有些过分了。
崔莹平生头一回竟然心生摇摆,开始怀疑自己从前的判断,茫然不知所措。
难道,他真的不记恨自己?
甚至对她……
“回禀家主和姑娘,晚膳已然传上来了,在外面布置妥当。”侍女的声音忽然从门外响起。
“莹莹去用膳吧,这一桌都是金陵名菜,若有很喜欢的,可以告诉侍女记下来以后常做。”连淮伸手为她打开房门。
“你不和我一起吗?”崔莹道。
“我还有些事要处理。”连淮无奈道。
崔莹知道他说的是实话,毕竟传音石还在闪烁。“那你先去忙吧。”
连淮将她送到桌旁,与她道别后,这才转身离开了。
崔莹感到侍女们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都十分火热,含着让人难以忽视的神往和羡慕,不过出于规矩,她们立刻就低头离开视线了,避免冲撞女主人。
动箸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完全能理解那些侍女的心情。这一桌金陵名菜集齐了金陵所有名馆的招牌,而且全都新鲜如初,一看就是连淮用最高阶的储物界带回来的,这才能隔绝时间的影响。
所谓山珍海味,自然应有尽有,除此以外,还有各式玲珑雕花的糕点,经过十几道流程才制成的煲汤,很多都是前所未见的菜品,味道鲜美世所罕见,道道菜肴色香味俱全,便是王母娘娘的神仙宴也未必有其三分之一。
倘若她是旁观者,看到这宴席也自然会羡慕受招待的客人,猜想她与连家主之间该是怎样的感情?
所以,是怎样的感情呢?
崔莹又想起了那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难道……
崔莹百思不得其解,看着这一桌饭菜,却忽然灵光一现。
他难道担心和自己鱼死网破,她会把之前他给自己做男宠,为自己端茶喂饭的事情宣扬出去,让他颜面扫地?
这么一想,似乎一切都豁然开朗了。
崔莹于是宽心地用膳,刻意忽视那点微妙而暧昧的念头。
就是有点遗憾,她现在不敢再让他喂她了。
——
白云缈缈,鸟鸣悠悠。
此处是天吉峰,九州最高的地方,这里只有白昼,没有黑夜,四季如春,与永夜之地恰恰相反。
此处最易观察天象,于明亮中见黑夜,恰是正道。
“我说了这许多,却还是改变不了神君的心意。”
“帝星与凤星交错,若神君不愿动手,紫金阁的崔姑娘就是未来九州最尊贵的人物,统领天下,叱咤风云。”
国师叹了一口气,白眉微颤,笑得释然。
“到时神君的辰星也必然陨落了,而且是最凶之象,鲜血横流,身败名裂。”
“我明白了。”连淮轻声却坚定地道,“辜负您的期望了,但我是真心爱她,就算这样的选择会让我死去,也无怨无悔。”
“哪怕她不爱你?”国师摇了摇头,目光中竟是慨叹和惋惜,“她原本就是气运之子的命定情缘,他们之间有上天布下的情劫,你深陷其中注定什么都没有。”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在你生时的天像就已然注定,你这一生就是给气运之子让路的命,你的光环都是在给他造势,他一出现,你就立刻运势衰竭,一路下坡直至死去,只是快和慢的问题。而你现在对紫金阁天女的态度就在加剧这个过程,若我算得没错,不出一年你就要遭遇不测。”
“只有一年吗?”连淮的目光变得悠远,他鲜少露出这样怅然的神情,竟流露出几分脆弱,和寻常同龄少年郎无异。
“是啊,你原本只是气运之子一个人的养料,如今倒好,又多做了一个人的养料,把紫金阁天女从气运之子的情缘供养成了未来的帝君。”国师话中气鼓鼓的,似有不愤之意。
“也可以不用看作是养料。”连淮笑道,“人各有命,有人是我的机缘,我也会是别人的机缘。”
国师哼了一声,眼眶却有些湿润了,他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安慰。
“您不必替我伤心,我能有如此一生,已十足感恩了。”连淮轻轻叹道,目光悠远,“我能有如此修为,离不开从小被各种珍贵的丹药滋补,连家最顶尖的剑法,和金麒麟的机缘。这其中任何一样都是其他人梦寐以求的东西,我却拥有了十余年。我的父母虽然早逝,却还有妹妹相依为命,可见命运并不苛待我。如今我爱的人心中不爱我,正是刚刚好的事,她也不必为我一年后过世而伤心,便是命运的善待了。”
“行了,反倒让你劝慰起我来了。”国师笑着摆了摆手,最后终于叹了口气,声音温柔下来,“神君要的仙露已然制好,可以拿去了。”
“多谢国师。”连淮眼前明亮,向他俯身行礼,“有了这最后一样,我明日就可以施法阵了,我替莹莹……”
“行了行了,不必和我讲。”国师抿了抿唇,他一生未婚无子,听不得这些小情侣的事,总不能一把年纪了,还偷偷在这羡慕吧。
他不由得想起了在汐日谷中那道红焰烈烈的娇俏身影,和连淮的月白色法术交相辉映,像是相爱相恨的宿世情缘,心中既觉得悲惋,又觉感慨。
原本他拼尽所能地阻拦他们,可是现在他却不再想拦了,连淮明白一切却还是选择保护她,他想他狠不下心再阻拦这样的感情。
“祝神君一切顺利吧。”
另一边。
云少川怀着激动的心情进入金陵城,他很想立刻就进入连府,将崔莹从连淮的囚禁中救出来,自从剑灵和他说过这件事之后,他就心急如焚。
他另有一种隐秘的心思:他在与连芊芊恋爱时,敬畏连淮那么久,如今他接受了剑灵的传承而连淮却没有,他终于可以与他一教高下,扬眉吐气了。
然而现在时机未到,他必须等到天黑之后才更有把握。
他于是打算在一家普通客栈落脚,可是他刚刚进门,却忽然眼前一黑,随即昏了过去。
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手脚被缚,同时看见一个清俊温雅的背影,越发觉得眼熟。
“连家主?!”
可是当那人转过身来时,他却瞪大了眼睛。
“你也想让他消失吧——云公子。”
那人却是阮玉阙。
可是他的面目却早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五官虽然和从前没有太大的区别,却越看越像连淮。
云少川没有作声,他掌中握住绣刀,面上装作惶恐的神色,心中却静如深潭。
他已然接受了青云剑剑灵的传承,拥有这世上最强大的剑术,就算是连淮来了也未必能赢他,因此面对阮玉阙,他没有任何害怕的必要。
但他却觉得奇怪。以他现在半步筑基的修为,哪有什么东西在一击之下就让他昏迷过去……阮玉阙一个不能修炼的残废,身上却处处透着邪门。
“我可以帮你,从此,紫金阁天女就是你的。”
阮玉阙语带蛊惑道,带着说不出的危险感。
“就在今晚。”
第 49 章
晚间。
崔莹吃完饭后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这一个月来,她整日整夜地和连淮待在一起,偶尔分开,竟觉得不习惯了。
她想起在紫金阁里的日子,心想她真是一个合格的囚禁者,囚住连淮之后就一直在他身边监视,哪像他这么不尽职尽责,就不怕自己逃跑吗?
崔莹无聊地走出屋外,看到侍女在收拾隔壁那间被她砸了的屋子。满地狼藉间,有一件晶晶亮的东西,竟是副手铐。
“等一下。”
她制止住了侍女收拾的动作,将手铐拿起端详。
看来连淮也为防止她逃跑做了准备,却不知为何没有用上。
崔莹于是心血来潮,走回自己的房间,手中燃起重火,对手铐使用“问物”的法术。
画面中,她也许还在昏迷,连淮坐在她床旁边,静静地凝视着她。
从此物的视角看过去,他是俯身而下的,他脸庞英挺的轮廓和鬓边垂下的发丝,显得那样清晰而动人,而他的眼眸中含着不加掩饰的温柔爱意——她不知道爱是什么,因此分辨不出,可是看到这里时,心里却不自觉地砰砰直跳。
她这才意识到,平时连淮看她的眼神是多么克制,让她几乎感觉不到任何情愫,否则她准要被他勾引住了。
随后,她看到他小心翼翼地将手铐套在她的手上,仿佛生怕弄疼了她。
他将手放在手铐中间,似乎要施展禁制,犹豫半晌,却最终停了下来。然后他同样动作温柔地把手铐解开,放在一边,轻轻牵起她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放回被窝里盖好,又这么痴痴地守了她很久。
此物的视角和她躺在床上的视角一模一样,这一切就宛如当时她睁眼所见。
崔莹将法术收回,这才意识到自己脸上已然红了一片。
她感觉手腕处有些不自然,仿佛他牵起自己的手放回被子里时,他修长的手指留下的触感也停留在了那处,萦绕不去。
分明她当时睡着了,什么都感受不到,可是由这画面所生的遐想竟比真实还更生动些,占据了她的所有心神,让她甚至没有感觉到使用高阶法术后的疲惫。
真不知道连淮在想什么……明明已经有工具和法术可以囚住她了,却偏偏带上又拿下来。
难道想让她为此感谢他吗?
可是她当时昏迷着呀,又不知道他放过了自己,他这不是白做了一回好人吗?
真是笨蛋。
她伸手轻轻抚着手铐把玩,没有禁制的手铐对她而言也就是个玩具罢了,她随便施个火术就能烧开。
崔莹试着将之铐在手上,举手投足之间的叮当声在安静的夜空中响起,清脆悦耳。
正如她当时将手铐铐在连淮手上那样。
停下手中的动作之后,响声也顿息,崔莹忽然觉得四周安静得有些异样。
怎么风不吹过树梢了,外面的侍女也没了脚步声?
这里被人下了隔音结界!
正在此时,破空声响,数只飞梭刺破窗纸,同时打在了室内无形的保护罩上。
暗紫色的光华顺着保护层边缘快速攀岩,完全覆盖,让整个房间刹那暗沉,然后轰然炸开。
崔莹戴着手铐坐在床前,月光从破碎的窗户外照在她的脸庞上,皎洁而纯澈。
“姑娘小心!”守在门外的侍女闯了进来,拔剑对上了从外面破窗而入的几个黑衣人。
然而,仅在一招之间,她就败在了为首那人的剑下。
崔莹眼睁睁看着那黑衣人刺破重重结界来到她面前,心中忍不住赞叹:好厉害的剑法。
看来,天下终究有一个剑派能挑战连家了。
只在眨眼之间,室内就被暗紫色的灵气包裹,崔莹被十几个黑衣人困在中间,轻薄的衣裙笼着娇弱的身躯,显得那样无助。
“你们要做什么?”她下意识往床里靠了靠,却已然开始用神识探测他们的修为。
“跟我走。”
为首的黑衣人伸手去扶崔莹,目光落在她手上的镣铐时,顿时变得阴暗无比。
这个声音——
崔莹脑海中似有白光闪过,刚要说些什么。
却见月白色的光华远发而先至,如流星飞落,直打开那黑衣人的手腕,让他控制不住地退后了两步。
“别碰她!”
人未至长剑先行,带着清冷劲风一剑横穿那群黑衣人的攻击,所到之处宛如朝阳破晓,霎时间清明。
下一刻,长衣飘荡,连淮已然到了他们眼前,一招挑开十几个攻势,抬眸急看向崔莹,正与她目光隔空相触——
崔莹身后的黑衣人忽然伸手遮住了她的视线。
视野就此黑暗,只有这最后一幕在脑海中自然停留,而且因此越发清晰。
连淮的目光宛如远空深夜里的清冷皓月,却在眸中有她的时候多了阳光般不竭的热烈,只这一眼,她便汲取了无限的力量,也自然而然地安心下来,仿佛就算现在她落入险境任人宰割也无所谓——有他在,一切不好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不过,她原本也不是很担心,她能用神识感觉出这群人的修为,实力不俗,但她……
就在此刻,那黑衣人却已然挟着她从窗外飞身上了屋顶,眼看就要往外面逃去。
然而,他刚刚转身,却正看见连淮不知何时挡在了他的去路上。
一瞬的呆滞之间,他却见月夜之下,玉笛声响,一串优美的音律倾泻而下,震动着每块房砖和房梁,屋内的结构悄然之间发生变化,只听见错愕的叫声短促地响起,随即是重物落地和墙瓦旋转的声音。
转眼间,那群同行的黑衣人就被五行八卦阵困在房间里,暂时出不来了。
黑衣人看着这一幕,有一瞬间的失神。他预料到了在连淮的地盘上动手势必不容易,可是还是没有想到竟会困难到如此地步。
然而,没等他有时间反应,连淮的剑就已然到了他面前。
这剑看似满含杀气,实际却是虚招,他的目的只有他身后的崔莹。若不是接受了剑灵的传承,对剑道有了超乎众人的理解,他也许就被他骗过去了。
于是他一个错步挡在了崔莹面前,将他的视线完全隔绝开,然后挥手去挡。
当的一声。
两剑相交,彼此心中皆是诧异,但云少川的反应毕竟慢半拍,抵挡不住剑势,只得侧头躲让,面具被剑锋刮落。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万籁寂静一瞬。
“云少川?”连淮在短暂的错愕后,原本冷静的脸色变得复杂莫测。
他下意识想绕过云少川去看崔莹脸上的神色,却在即将如此的时候,有了一种近乡情怯般的害怕。
他怕看见她的神情,无论是欣喜,担忧,还是对他刚刚差点伤了云少川的厌憎。还好没有真的伤到他,否则她一定不会原谅自己了。
然而,下一刻,连淮却感觉胸口发闷,巨大的冲力让他往后倒退了三四步,差点摔下屋檐。
云少川趁他失神的功夫,拼尽全力反推,实实在在地让他正面受了一击,顿时落至劣势。
一击得手之后,云少川没有片刻停留地接连进攻。虽然他不知道连淮因为什么在打斗中有片刻明显的走神,这可是连刚学会修炼的人都不会犯的低级错误,但他绝对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
“连家主,只要你今天放崔姑娘和我走,我可以先不和你动手。”
云少川道,语气中竟有几分毒蛇般的阴冷。
“被困在你屋子里的可不是等闲之辈,如果你不趁现在逃到别处做好反击的准备,反而和我纠缠,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我绝不会让你带她走。”连淮冷然道,语气中含着神君天然的威慑力,不怒自威,手中的招式却因为崔莹而留有余地。
“是吗?”云少川笑了,然而笑容却仿若淬了毒,“你囚禁了我的未婚妻,让她任你为所欲为,向太子求金饰,还对外宣称要娶她为妻,你是什么意思,你心里最清楚!”
“别人都敬你是天下一等一的君子,他们大概不知道你这么卑鄙吧,竟公然抢夺别人的妻子占为己有!”
“抢夺?”连淮的目光渐渐变得暗沉,仿佛黑云聚拢。
他知道崔莹此刻正看着他们,她的目光大概只会落在云少川身上,也许心中还盼望着他能快些打败自己……这段时日以来无数的心痛和失落毫无征兆地瞬间涌上心头,让他一时间竟有些难以控制。
他已然连续十几招只守不攻了,却猝然之间将长剑直刺,抵到云少川咽前。
“我要是想抢夺,你根本活不到现在。”
云少川在千钧一发之际终于抬剑将剑刃打偏了一瞬,咬着牙说道,“好啊,看来你早就有不轨之心了!那今日我说什么也要带她走!”
“你赢过我的剑再说!”
崔莹已然看得目瞪口呆,眼前的场景过于刺激,让她霎那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面对突然加强的剑招,云少川感到越发吃力,他原本占据的优势已然被拉平,再过片刻大势已过,他就输定了。“我与崔姑娘是青梅竹马的情谊,两情相悦,只是阴差阳错才没能在一起,你能认识崔姑娘,也都是因为我,你心里难道就没有自知之明吗……”
脚步交错之间,云少川被逼得渐渐失了分寸,终于再也不能用身体和灵力护住崔莹。
她于是就暴露在了两人的视线中,站在清冷皎洁的月光之下,衣裙随着夜风微微飘荡。
月光照亮了那银色的手铐,显得她纤细的手腕脆弱而无助。
连淮的瞳孔微微缩紧,脑海中有一瞬间的空白,随即从所未有的怒意席卷了他的心,再也无法压抑。
之前云少川说那番话故意用崔莹的事情扰乱他的心神时,他就已然怒不可遏,恨云少川竟然把和崔莹的感情当作战斗工具利用,而这副手铐成了压碎他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竟然为了行动方便,就给崔莹上手铐?他难道不知道崔莹也是人,也有脆弱的一面,遇到这样的场景也会不安吗?更别提她那样娇弱,凭什么受到铁物的压拽?
“你根本配不上她!”连淮眼尾微微泛红,手中剑气陡然间大盛。
云少川只感觉到凌厉的杀意扑面而来,带着让人窒息的恐怖压迫,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他仿佛刚出生的婴孩,不知道如何应对。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连淮,由此产生的巨大差异,甚至淹没了他的战斗反应,让他只觉得陌生和茫然。
攻势一道接着一道,只攻不守,宛如雷霆穿云,是云少川从所未见的。
这样霸道的气场,锐气的锋芒,便是光芒万丈的天之骄子,意气风发的痴情少年,再也不容让半步,再也没有半分克制压抑。
原来这就是连淮真正动怒时的模样。
连攻十八招,云少川竟然连一招都接不住,只能一退再退,狼狈地几乎没有站稳过。
他一路被压着打,连气都喘不上来。如果不是连淮还有尚存的理智没有杀他,他毫不怀疑自己会死在他剑下。
直到此刻,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可笑。
他确实气运过人,接受了在剑修一脉几乎无敌的传承,可是他毕竟只练了两个月的新剑法。而连淮则从会走路就开始练剑,苦心修炼了十几年。
他怎么可能抵得过他呢?
他忽然后知后觉地明白,他三心二意,想要得太多,就算他拥有逆天的气运,也抵不过有人一心一意,将所有的心血和坚持都灌注于其上,孤注一掷,不问结果,无怨无悔。
就在这时,屋里忽然传出结界爆炸的声音。
与此同时,终于有一个黑衣人从窗口跳上了屋顶,直奔崔莹而来。
他们陆续从八卦阵里逃出来了!
崔莹心中微紧。
她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的安危,有连淮在,而这里又是他的地方,她不会有事的。
只是,她有点担心有些秘密会暴露,毕竟她从刚才一刹那的波动中感到,那群杂碎里似乎混着不可小觑的上仙界高手。
忽然之间,崔莹感到背后有人袭近,她的领口随之一紧。
“谁都不许动,否则我立刻杀了她。”
一道阴柔的声音从崔莹身后响起,带着森森的鬼气。
有人想绑架她作人质?
这样新奇的体验崔莹还从未有过,她已然开始饶有兴致地盘算他的死法了。
第 50 章
翻飞的剑影陡然之间停下,连淮与云少川在同一时刻收手。
银光闪烁,衣袂飘荡之间,连淮再次站定时,已然近在崔莹三米开外的地方。
崔莹感到身后那人拿着匕首放在她脖子上的手,似乎因为连淮的靠近紧绷了些,想要发作却又无法。
因为连淮已收剑入鞘,冷然抬眸道:“阁下来者何为?”
“你马上就知道了。”
崔莹只听到耳后传来那人故作温雅的笑声,然而这温雅比起连淮平素的言行简直是东施效颦,反添了几分腻感。
“云公子,你的未婚妻在我手上,你现在必须听我吩咐,立刻动手。”
云少川的脸色变了几变,没有说话。
崔莹明白了眼前的情况,于是装作对连淮恨得咬牙切齿,对云少川关切异常,怒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让云师兄对连淮动手,不是让他白白送死吗?”
“崔姑娘果然情深义重啊。”崔莹听到自己身后那人笑得温柔,“确实如此,所以还要姑娘帮个小忙。”
云少川的脸色越发难看,终于忍不住怒道:“阮玉阙,我没有答应过你这个!”
他心中已然有些发乱,故意报出了他的名字。
“所以我在创造条件让你答应,嗯?”阮玉阙将抵在崔莹面前的匕首,又逼得更紧了一些。
然而他话未说完,眼前忽然闪过刺目的白光,耳中轰隆声响,脚下屋瓦震动。
灵波平地腾起,宛如海浪一般掀浪高丈,将周围的黑衣人全都扇飞了出去。
“如果你不就此收手,这里也会给你创造坟墓。”连淮的目光穿过黑色的夜幕凝视着他,眸色中倒映出灵波的白光。
阮玉阙心中不由得一跳,背上竟有些发冷汗。
只见那群黑衣人中修为高深些的尚能在半空中稳住身形,还有些则直接狼狈地栽下了房顶,然而还没等他们站起来,连淮一拂袖,银辉横扫,又是一阵狂浪席卷将他们冲得七零八落。
“都给我拦住他!”阮玉阙命令道。
连淮冷然回首,灵力脱手贯出。
顷刻之间,月白色的灵波和暗紫色的波纹对冲,已然战成一团。
“快点动手!”阮玉阙对着云少川狂喊,“我们都不是连淮的敌手,等他调动起连家所有的阵法呼应,我们都得死在这里!”
“只要连淮不在了,再也没有人能阻拦你们幸福地在一起,你也可以替崔姑娘报仇了。”
云少川的目光渐渐泛红,双手紧握成拳。
他拿出那件神器,一步一步向他们走近。
“那么好的机会摆在眼前,以后再也没有了!你不先下手为强,死的就是我们!”
阮玉阙将手中的匕首抬了抬,做出要刺破崔莹咽喉的动作。
“快动手!”
连淮离这边已越来越近。
崔莹心中不由地暗惊,随着他们的打斗,她感觉到那群人里面似乎来自上仙界的那个人,修为接近元婴期,但是他隐匿的很好,几乎分辨不出是哪一个。
连家府邸是一个庞大的剑灵体系,连淮身处自家的阵法之中,实力比平日更加惊世骇俗,竟然能与那群人迅速拉开差距,眼看着马上就能救援自己。
“崔师妹,”云少川将神器托在胸口,看着崔莹,喉头微动,“我不想让你死,更不愿意你被囚禁在连淮那里饱受欺辱。”
“以后我会养你的,好好保护你。”云少川颤抖着说道,他割破手指,将鲜血滴在了容器中。
“怎么了?你是想让我做什么?”
崔莹装出天真担忧的样子,在糊弄云少川的时候,她竟然潜意识地效仿连芊芊平时的语气——说来可笑,也许云少川自己都没能明白,但是她心里清楚他最爱的到底是谁。
“就是取你的神识,从中分离出重火,然后我就可以用我的血催化重火。”
崔莹的心宛如被寒冰冻住了一般,久违的魔气又在她心里聚起。云少川最终还是答应了用这样的方法,他明知道一个操作不当就会伤害到自己的神魂,让她以后再也无法修炼。
“你们是要杀了连淮夺舍他?”听到这里,崔莹终于套出了自己想要的话,“阮玉阙,你上次失败了,这次还没放弃吗?”
连淮是九州实力最强的人,配上麒麟符,玉笛和青云剑,就算是天下其他门派长老聚集起来,现在也杀不死他了。
因此,只有气运之子的血和重火发生反应所产生的强大能量,才能杀死连淮,怪不得阮玉阙这么煞费苦心。
“废话少说……”
“只要你让我相信你会夺舍连淮,帮我复仇,我立刻就放出神识。”她装作为了复仇可以付出一切的模样说道,她要最终证实一下她的猜测。
“不错,我是要夺舍他,我已然和云公子签订了生死契约,我成功之后,会以连淮的身份多多照顾你们,让你们也想尽这大好资……”
最后那个源字还没有说出口,阮玉阙忽然惨叫一声,只觉得神识一片火烧般的疼痛。
此刻天地寂静,就连打斗的光影都为此停止了一瞬。
云少川,黑衣人,连淮全都看着这一幕——
崔莹若无其事地用火苗轻轻松松烧开了手铐,然后双手翻掌结印,恐怖的重火顿时四下里燃烧。
云少川&黑衣人:“……啊?!”
不是,这个手铐原来是她可以自己解开的吗?
“你——”
阮玉阙再度张嘴准备说话的时候,却发现他已然失去掌控自己身体的能力了,他顿时惶恐至极,空有一张心中的嘴张张合合地骂人。
搞了半天,崔莹的修为根本就没有被连淮封印住!连淮也没有给手铐上禁制!
阮玉阙要崩溃了。
不是,她修为全盛,又没有被铐住,那她早就可以逃走啊?!为什么他们来的时候她还戴着手铐,乖乖地坐在连淮给她布置的囚房里?
自愿被囚禁是在玩什么情趣吗?
这一变故显然让所有来闯者都始料未及,顿时方阵大乱。
黑影闪动,一人逃离的身影最快,竟幻化成虚影一般,正是那个元婴期修士。
然而四周所有的阵法都在同一时刻爆发,青云剑也早已拦在了他身前,上古神兵的威慑让他终究慢了半步。
他目中划过一丝阴冷,正要回身刺向连淮,却发现他根本不在身后——
连淮早已在崔莹刚刚烧开手铐的时候,就到她身旁了。
崔莹用重火控制着阮玉阙的灵魂,看见连淮在自己身边,也无暇分出精力说话,直接伸手牵住了他的手,掌心相贴。
连淮会意,将灵气从掌心灌输到她体内,支撑着她的法术。
有了充沛的灵力支持之后,崔莹的抽魂术顷刻之间变得强势,将阮玉阙的生魂直接从肉身里逼了出来。
只见灵气聚拢,他的神魂连半个呼救的音节都没发出来,就被崔莹就地取材,关在了那个被云少川捧在手中的容器里。
这一切看得云少川目瞪口呆。
崔莹施完法术,睁开眼睛与连淮对视一眼。
随即,没有片刻停留的,重火和月白色的光华同时亮起,分左右冲向那群黑衣人。
黑衣人们:“……”
看见连淮任由崔莹牵住手,默契地将灵力传递给她时,他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们所有人都被摆了一道。
搞了半天,崔莹和连淮才是一个阵营的,什么囚禁不囚禁的,都是情趣。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那元婴期修士眼看就要突破青云剑的阻拦,连淮正欲去追,却感觉身后一阵强大的神识波动几乎让人眩晕。
黑夜之中,本该失去神魂倒下的阮玉阙却放出了神识攻击,与此同时往外面逃去,动作之矫捷毒辣比先前更胜百倍!
他体内竟然有双魂!
崔莹与连淮立刻也放出了神识,将他控制在原地。
“九州小儿,你们找——”
最后一个“死”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阮玉阙狰狞而五官模糊的面孔忽然显出了惊恐的神色。
在触碰到神识中那熟悉的令人难忘的恐惧感时,他下意识喊出一个令他唇齿发寒的称呼。
“十七宫主?”
下一刻,他感受到了来自他们二人完全铺开的神识,顿时没有了招架之力,在一片阵痛中晕了过去,软软地倒了下去。
崔莹轻轻喘息了一下,缓解因为消耗过度的头疼,意识再次清明的时候,听到了屋檐下的一片嘈杂声。
那句惊恐的“十七宫主”却依旧在她耳畔停留不去,给她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那是谁呢?
连家的众多护卫此时已然赶到,将这里里三层外三层的圈了起来,就算那群黑衣人有三头六臂,恐怕也出不去了,更何况他们已然在阵法爆发的时候受了伤。
大势已定。
连淮设下结界,把阮玉阙体内的另一个魂魄锁死在他的肉身里,然而这样的意外终究让他将另一件事耽搁了一瞬。
青云剑不堪重负,被击退至一边。连淮再去看时,那元婴期修士就已然消失不见,只留有一个半透明的灰影,显然只是那人留下来的一缕意识。
连淮耳边响起那人的声音。
“放我走是好事,你也不想被你的心上人知道你在上仙界是什么身份吧?”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那道分身也消失不见了。
连淮微微蹙眉。
人影攒动,有条不紊,连家护卫已将那些战败的黑衣人用捆仙绳捆绑起来。
云少川直到此时,似乎才明白过来刚才发生了怎样一回事,他的目光变得震惊又颓然。
“崔师妹,你一直都有修为在身?”他有些发颤地问道,“你不是被迫留在连家的?”
“一个时辰前是。”崔莹心平气和地说完话,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竟好像真的放下了,即使亲眼看见云少川想要从自己的神魂中剥离出重火,也就当时气一下,过后就没有那么强烈的恨意了。
她甚至开始为云少川找借口,比如他原本就是个自私的人,不可能像连淮那样舍己不顾地救人,而且他能力也差,没有别的办法救自己,所以只能服从阮玉阙的安排……
可能是和连淮呆得久了,她竟然被他那种思维方式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些。
云少川的眼神重新明亮起来,立刻道:“那正好,你现在和我走吧,我保护你离开这里。”
崔莹深深地看着他,没有立刻说话。
“她不能和你走。”连淮上前一步,挡住了云少川的视线,沉声道。
“你……”云少川心中的危机感越演越烈,换作世上其他任何男子喜欢崔莹他都不怕,可偏偏这人是连淮。他在连淮面前唯一占优势的,可能也就是和崔莹从前的情谊了。
“倘若我想和他走呢?”崔莹忽然开口道,语气上扬,似带着某种挑衅,声音却因此而无心地显出几分勾人。
“离开这里,你会有危险的,”连淮似乎想要回头看她,最终却只是微微侧过脸,垂眸望着月光流瓦,“以后你想去哪里我全都依你,可是现在不能。”
云少川看得愕然。在面对崔莹的时候,连淮身上属于神君的威严和战斗时的攻击性全都没有了,只剩下温柔,仿佛是哄着她一般。他不由得握紧剑柄,手臂紧绷。
“我偏要走呢?”崔莹道,手中燃起火焰。
连淮神色微顿,伸手向上,掌心在夜空的背景中托起月白色的灵力团,宛如将星辉灿烂集于手心一般。
“我会拦你。”
“哪怕你根本没有拦我的能力?”崔莹在他身旁低声道,声音轻柔挑逗,让他心底宛如被羽毛扫过一般酥麻颤栗。
“那群人中有元婴期的修士,你绝不可能没受伤,你以为你能忍耐,我就不知道了吗?”崔莹笑道,“我早就明白你是那种但凡还有口气在,就不会让任何人看出你重伤濒死的人,所以一点也不会被你迷惑。”
“你说得不错,但纵使如此,我也绝不会让他带走你,”连淮道,“除非我死在这里。”
他终究是转过眼眸,与崔莹在月色下相视。
“姑娘若对我动手,我不还手,但我也不会放你。”
“你就这么坚持?”崔莹道,这几番对话下来竟忍不住越发试探道,“可是,你明知道我喜欢谁的。”
云少川早已咬牙暗恨,这时终于鼓起勇气道:“麒麟神君,你从前不是最宽善包容,秉持公正的吗?尊重别人,成全有情之人难道不是你最常做的吗?这有什么不好?”
连淮喉头微动,却字字坚定道。
“我在紫金阁地牢中的时候就已决定,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放手。”
“不要再拿成全作借口,如果你一定要个答案,那我明确告诉你,我不可能成全。”
“你们就当我是恶人。”
连淮说罢,也不再去看崔莹,手中的灵力兀自散开,如月光般几乎刹那间就覆盖了方圆的空气。
屋瓦纷飞,白色的光正在三人中间亮起,带着扭曲时空的力量。
这是传送阵。
在波风中间,云少川眼睁睁看着两人的身影越发虚无,然而重火始终没有亮起。
他于是明白了崔莹的选择,也就慢慢放下了手中举起的剑。他并不是就此完全甘心,事实上,他有一瞬间冲进风阵里的冲动。
可是他最终还是清醒过来。
崔莹不动手,只有他的话,他几乎没有任何胜算。
他唯一不能明白的是,崔莹为什么最后选择了连淮?他们明明才是两情相悦的。
却见一只流星剑刺破黑色的夜空,直奔他而来,带着烈烈燃烧的火焰,火焰被风吹的飘飘荡荡,宛如风中哭泣的泪痕。
随之而来的,是他熟悉的魂牵梦萦的声音,属于连芊芊的声音。
“云少川,我和你恩断义绝!”【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