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回忆就此结束,场景彻底暗淡,归于一片空寂。
崔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坐处在陌生的长廊里,走道狭长,灯光昏暗,望不到尽头。
刚才幻境中那些压抑,孤独,黑暗的画面却依旧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崔莹此刻已然明白,她走入的根本不是自己的幻境,而是连淮的。因此当她道破连淮的名字时,便唤醒了他,也就从中走出来了。
然而这与那屋中人是连淮的事实一样令人诧异又心惊。
恐怕换做天下任何一个人经历这幻境,也绝不会把它和完美无缺,让众人仰望艳羡的连淮神君关联起来,甚至连想到都觉得天方夜谭。
一道发颤的呼唤忽然打破了房里的寂静——“崔莹!”
崔莹侧目,只见两米开外的云少川睁开了眼睛,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水,显然是刚从幻境里醒来。
他看到她时恍惚了一瞬,随即流下泪来,怔怔的,不舍得把目光移开她的脸庞。
在这个瞬间,崔莹立刻明白八卦阵让他们分别进入了其他人的幻境,而云少川进入的大约就是自己的幻境了。
他应当是看到了什么,才展现出这幅令人恼怒的样子。虽然他的表情很诚恳,也许是真的动情了——到底给五年前的她有了一个交代。
“别哭。”崔莹向他甜甜一笑,火光几乎贴着他的脸颊划过,打在墙壁上熄灭了。而他的眼泪也在骤然升起的高温中迅速干涸。
云少川感受到脸颊上火辣辣的疼,和临近死亡的窒息,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反应。
“姑娘手下留情,云师兄之前误以为姑娘去世才做错了事,他现在已经明确心意了,我也真心祝福你们。”连芊芊吓得脸色一白,又想到之前的事,以为是自己的出现让云少川和崔莹没能成功地重归旧好,因此无比愧疚。
“我心疼他流泪,帮他把眼泪擦干了,对他还不够好吗?”崔莹闻言状似委屈地道,“你们连家人真不讲道理。”
连芊芊呆住了,她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连淮则罕见地没有接话,他仿佛心中有事,又仿佛在刻意回避她。
崔莹再次见到他那双温柔澄澈,如月下流泉的眼眸时,心中多了种不同的感觉——感觉自己像是偶然间从天际裂口处窥见了夜色,却直觉地知道这不过是很小的一个部分,远远不是整片浩瀚的夜幕星河。
她想起初见连淮的时候便能感到他身上遥远的疏离感,与他相处时又觉得他温柔完美得近乎不真实,像理想的具象化,而非一个正常人所能达到的。而今她似乎终于窥见了这抹感受的来源——他远没有他所呈现出的这么简单。
他身上应当有很多不为人知的地方,也不想为人所知,只展现出了他愿意为人所见的模样,因此才显得完美而遥远。
他到底经历过什么呢?
崔莹的注视让他终于有所感,转过眼眸回望。
连淮意识到了他必须说些什么,因为她会因此开心些。
“倘若姑娘没有受伤的话,我们就继续往前走吧,”连淮的声音顿了顿,压下心中情绪,半开玩笑道,“早日拿到青云剑给姑娘,信守承诺了结此事,也能挽回几分连家人不讲道理的形象。”
崔莹忍不住抿唇,强压住扬起的笑意。
“信守承诺好说,了结此事却难。”
她走到连淮身边,踮起脚轻轻耳语:“春日在即,我现在可是有你的把柄呢。”
连淮闻言不动声色,语气依旧清淡。“姑娘想以此威胁我?”
“怎么把话说得如此冷漠,莫非家主拿到了我的把柄,就不会威胁我了?怎么家主向来宽容,却只对我苛责呢?”崔莹忽然感觉到了装委屈的有趣之处,乐此不疲起来。
连淮没有说话,加快脚步往前走。
不知为何,崔莹总觉得自从她牵了他的袖子之后,他就有意无意的避免与她接触。只是她在他身后跟过去时,却看到他的耳根仿佛有点红。
机关声响。
二人同时停下脚步,只见飞矢落下,眼前的走廊赫然之间截开,中间是黑乎乎的地下泉,若腾空飞身过去,则会被四周崖壁里藏着的乱箭射中。
“第二关,千机廊。”剑灵的声音再度响起。
就在这时,连芊芊和云少川也相继追了上来,站在他们身后,共同面对黑水。
剑灵看到这宛如组团郊游的一幕,忍不住心里抽抽。
“尔等切记,四人中只有一个人能最终拿到青云剑。”
“你少挑拨离间,就算拿到了青云剑,我也会给崔师妹!”云少川愤然说道,声音笃定,说完不自禁地去看崔莹的表情。
“哥哥和云师兄都想把青云剑给崔姑娘,那我也会帮忙。”连芊芊也道。
剑灵:“……”早知道出世一趟是为了遭受这等挫败,它还是多在地里睡一会儿吧。
“那祝诸位好运。”话音落后,四周重归寂静。
连芊芊对着黑水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叹气。
“倘若我们身上还有灵气,就算有机关,从这里飞跃到对岸也不成问题,可惜我们现在就是普通人了。”作为普通人,她跳得最远也只能一头扎进水里。
崔莹思忖片刻,对连淮道:“凭你一人从这里过去,会消耗多少?”
“三成。”
“我会消耗一成。”
连淮点头道:“姑娘厉害。”
崔莹也是有脾气的,见他摆明了不想与她有过多交谈,于是向旁边走去,再不理会。
连芊芊已然听得目瞪口呆:“你们……打算怎么过去?”
崔莹不理。
连淮知道她不会回答了,于是解释:“刚才箭矢落水的时候,传来的回响是不同的,所以水面下还有东西,只要试出了机关的规律,就有可能触发那些东西形成桥梁或者石阶供我们通过。”
“所以方才说的消耗是?”云少川问道。
“消耗身上的道具。”连淮道。
这回他们才恍然。
火光顺着四壁烧开去,只需要加杂几个带有实质的球状暗器,就能引起一阵噼里啪啦的机关声。几人看到这里,才知道她为什么只要消耗一成即可,在灵力不可用的地方,她的重火简直就是无敌的存在。
流矢乱飞,几人各自腾转躲避,连淮则在躲避之余,还保护住了连芊芊。
眼下没了灵力,几人相当于都是凡人,若要一人去保护另人是十足困难的,可是连淮却依旧神色淡淡。
崔莹忍不住望了他一眼,他越是表现得这样完美无缺,她就越发想知道完整的他到底是什么样子。
“这应当是孟冥阵!”混乱之中,云少川忽然激动道,“我曾经在秘境里见过。”
连淮也看出来了,不过他先一步说了,他也没必要再提。
然而,一瞬后却听崔莹问道:“那你觉得应当如何解?”
连淮这才想起她的江湖阅历很浅,对这些阵法大约是不熟悉的。
“我好像听说过,但也从没见哪本书上写过解法。”连芊芊也好奇道,第一波流矢慢慢停了。
“因为孟冥阵是上古阵法,非常罕见。”云少川耐心解释道,他显然有能言善道的天赋,短短几句就说得深入浅出,“孟冥阵常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出现,是极阴之阵,承受不住阳气,只有机关里放出来的流矢因为常年受到阵法的影响变得极阴,才能被用于破阵。所以,找到阵眼之后,必须用机关里射出的箭回射过去,才能通关。”
“原来是这样。”连芊芊语带艳羡地说道,目光中仿佛还带着点崇拜,“云师兄竟连上古阵法都知道。”
云少川听到这样久违的称赞,心中不自觉一动,又偷偷去看崔莹。
崔莹微微偏头,正认真地听他讲话,一双剪水秋瞳凝视着他。
云少川的心没由来的一跳,在这目光的注视下竟然觉得浑身都在发烫。
“这种阵法的阵眼一般有很多个,而且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变化,必须在短时间内同时击中阵眼才能生效,因此想要通关难如上青天。”他说得越发认真,竟有些心潮澎湃。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崔莹的注意力重新落在他身上了。
崔莹却道:“单是收集箭矢就要耗去不少时间。”
云少川这时才想起重火可不是灵力,碰到飞矢就能将它们烧化,根本没法把它们卷回来。
但是此时此刻,他想着身边终于愿意与他正常说句话的崔莹,心中忽有种强大的力量,让他甘愿冒险也非要当这个英雄不可。
“我去拿吧,我自有办法。”云少川凝视着崔莹,不自觉想起幻境中的种种,恍惚间以为她依旧深爱着他,因此还多加了一句,“如今我们都无法使用灵力,谁去都一样,我不能让你们冒险。”
云少川说罢从自己的衣服上撕下布条,绑成结实粗壮的绳子,这潇洒放浪又熟练的动作,看得连芊芊惊奇又羡慕。
他随即从布囊中倒出一堆磁石,全都用细绳紧紧绑在那根布条绳上,然后又扯下布条将手腕及关节处护住,以防之后过于用力而拉伤,最后在鞋底涂抹了什么东西,以免打滑。
这番动作没有多年的历练和敏锐的判断做不出来,崔莹这时也不得不承认,云少川被称作书院同辈中的第一人绝非浪得虚名。
“麻烦崔师妹再试一下。”云少川还没说完,火就已应声烧到了墙壁上,他顿时打起精神迎战。
只见临时制成的简陋粗绳到了他手中就宛如游龙一般,活灵活现地游走于黑水之上。
飞箭是当空刺下的,带着很强的冲击性,用柔软又窄长的粗绳去吸,几乎不可能完成。然而他手上的力度很巧,每次都能用绳子前端的将飞箭先轻轻打偏,缓冲下坠的力度,再快速使绳子弯转,用中后端的磁石将它吸住。这其中所需要的准确度,力度,灵活度都是一等一的。
在乱矢的攻击之中,布绳也几次三番差点被当空戳断。每到这个关口,连芊芊都不自觉地屏息凝神,直到化险为夷的精彩时刻,忍不住欢呼起来。
连淮用余光照顾着云少川前倾的身影,手中暗器频发,帮他打偏刺向他的飞箭。若非如此,云少川根本无暇顾及,很可能会在某个手忙脚乱的危急时刻被射中或失足掉下水中。
但是他的所作所为都不引人注意,因此就连云少川本人都不一定会发现。
片刻之后,重火熄灭,这波机关也随之停了。
云少川收回绳子,坐在地上,额上大汗淋漓。
他身边已然堆了近七支箭,布条上还有三支没有取下。
“云师兄,你当真太厉害了!”连芊芊忍不住赞叹,说完才意识到如今不比从前,这话不应该由她说,于是小心翼翼地看向崔莹,“我,我是替崔姑娘说的。”
“崔姑娘也这么觉得。”连芊芊觉得四周静得慌,声音也越发小了,终于越来越没有信心,虚弱地问道,“对吧?”
崔莹在云少川期待的眼神下嗯了一声。
“他从前也是如此,是书院里最耀眼的人。”
“你……当真这样觉得?”云少川有点受宠若惊。
“但你现在又比从前厉害多了。”
崔莹也不知道此刻自己为什么会故意对他态度软下来,又和他说这么一段话。
大概是为了让某些人知道,他不和她说话,有的是人想和她说话。
连淮听到这边的谈话,握着暗器的手不自觉地微紧。
他将目光从面前的阵法移向他们,见到崔莹与云少川情意绵绵地说着话,她仿佛还因为刚才的事对他有些崇拜赞许,心中竟越发烦闷。
连芊芊见到云少川因为几句话而欢欣雀跃的模样,心中黯然,但她随即强行克制下去,道:“那拿到箭之后应该怎样才能同时射中阵眼呢?”
云少川神色一顿,沉默了。
崔莹留心到连淮刚刚投来的目光,转头看去时,他却已然收回了视线。
她便有点说不出的微恼,于是道:“你哥哥在那边,有他在,你怎么还问旁人。”
连芊芊一怔,脸上莫名发热,但又觉得很有道理,于是起身走到了连淮身边。
云少川听到崔莹又提起连淮,脑中却不受控制地想起连淮将她搂在怀里的画面,又想到崔莹刚才温柔的牵着他的手腕帮他上药,心中炉火熊熊燃烧,竟然催生出了急智,立刻道:“崔师妹,我有一个想法,你看是否可行……”
崔莹席地而坐,闻言撑着头听他简述。
……
“哥哥?”连芊芊话说到一半,忽然见到连淮有些走神。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云少川正与崔莹相谈甚欢,也许是他从幻境中醒来时的真情流露打动了她,让她对他的态度也缓和了一些。不过片刻,云少川已然开始准备自制弓,可见他们刚才的商讨已然有了结果。他们合作得应当挺有默契,不愧是从前一起在书院里长大的。云少川瞧着虽紧张却十分高兴,仿佛很享受在心上人面前显能的感觉……
连淮忽然足尖一点,已飞身到了黑水之上。
在忽然响起的机关声和连芊芊的惊呼之中,他将手中长剑深深地插入长道的壁缝,单手握剑,仅靠着一臂的支撑悬于半空,箭矢从他的发丝,衣袍和足底穿过,白衣飘闪在成片乱矢之中。
他随手抓住一只黑箭,当即翻转,顷刻间便打落了近在眼前的箭矢,那箭由他操纵着刺扫旋挡,任凭箭落如雨,全都被那一只小小的黑箭挡住,分毫难进。
云少川早已停下手中的动作,只往这边看了一眼,便再也挪不开视线,瞠目结舌。
崔莹不自觉地站起,向连淮所在的位置走近了一步。
正在此刻,连淮左手按下剑柄,随即脱离长剑的支撑向上腾高,往长廊更深处而去。而他趁着双手腾空的瞬息快如闪电般地握住飞来的黑箭,向阵眼处投掷回去,看得人眼花缭乱,都数不清扔了多少只。
在下坠到快要落入水中之前,连淮甩出丝绳,缠住长剑,用力一拉,身形随之拔高。
长剑摩挲石壁发出滋滋拉拉的声响,在它即将被丝绳牵带着拔出,跌落下来的一瞬,他已然将右手的黑箭插入了石壁中,再次稳住身形。银光闪过,长剑被线牵引着当空画了个弧,落回连淮手中。
当他手中握剑的时候,一切就完全是另一种场景。银色的剑花乍起,仿佛是这里的主宰,能够全然驾驭眼前的无数支箭矢,它们有些被拨开,被击落,而其中的少数几支被连淮使巧劲以极快的速度回射过去。
那几支箭去得太快了,像是一群夜云中的流星。因此它们和连淮之前掷出的几支箭矢或快或慢,竟然在同一时间到达墙壁各处机关。
只听得轰隆隆的闷响。
地下缓缓升上来几个石阶,逐个连绵成道路,从断口处经历黑水通向幽深的长廊。
阵法已破,机关成了!
剩余的飞矢片刻后才陆续停下。
等到连淮收剑落于石阶上的时候,众人都有种恍然一梦的感觉。
他的剑上分明没有半点灵气,招招式式都是谁都可用的普通剑招,却看得人眼花缭乱,以为绝技。
修仙者往往依赖灵气,并且以运用灵气为荣,很少有人愿意花苦功夫锻炼最原始的剑招。
这世上可能还有不知名的隐士高手修为比连淮高,但是这样的精湛纯熟的剑术基础,恐怕是独步天下的了。
“家主怎么如此忽然地出手了?”崔莹最先回过神来,看向连淮道。
连淮没有错过她目光中未及掩饰的欣赏,也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那是完全发自本能的欣赏。
他的心没来由地为之一跳。
然而他却不受控制地想到,也许她之前见到云少川博学多才,认识孟冥阵的时候,也会有这种目光吧。如此一想,之前升起的莫名情绪便被另一种替代。
“如果现场制弓,计算角度,要耗去不少时间。”连淮淡淡答道,“不如我出手一次更快。”
那样还会让云少川和崔莹相谈甚欢的一幕无限拉长,会让崔莹用同样赞赏的目光看云少川,会在共同商议相互配合的过程中,发现彼此有多么默契,回想起曾经美好的过往……
连淮不知道脑海中为何闪出这个,却忽然意识到这个不成理由的理由,才是让他出手的真正原因。
这太荒唐了,他怎么能……
他从没想到自己竟也能变得如此自私,将十几年来修的道心视若无物,顿时惊出冷汗。
崔莹爱的是云少川,如今得偿所愿,已然十分美满。他一定要将那些不该有的念头全都约束住,从此强迫自己远离崔莹,就连目光都不会再落在她的身上,只当做是全然陌生的两个人,再不与她有半分接触。
然而,他手中忽然一软。
就这么毫无征兆的——崔莹牵住了他的手。
第 32 章
连淮心中微紧,刹那间紧绷地似连呼吸都不能。
他的手被她软的小手牵住,仿佛就此失去了掌控力,一动都不能动了。
“连家主,”崔莹将手伸到连淮垂于身侧的右手中,她的指尖托着他的掌心缓缓牵起,托到她心口的位置,“我忽然觉得你先前说的那两件事挺让人心动的……”
她一双美目凝视着连淮,仿佛眼中只看得到他一人,世间万物都成了他背后的虚影。
“我从前叫了你那么多声师兄,可不能白叫呢。”
“姑娘有话就说,莫要……”
连淮猛然间清醒,他刚想挣脱开她的手,却觉得手上被握紧,微微有些凉意,话到一半也被她打断了。
“手上的伤口都开了,”崔莹笑盈盈地道,柔嫩的指尖轻轻抚过他伤口周围,引起他一阵微微颤栗,“负伤还要出手,真是辛苦你了。”
他伤口处原本的包扎因为用力而崩开了,她从衣袖中拿出素净的布条,正要按在伤口处,却同时感到他的手也落在了布条上。
“多谢,”连淮的手无声地阻住了她为他包扎的空间,“姑娘想与我说什么?”
崔莹见到他如此避之不及的模样,终于开始想自己是不是太过了。
她原本是极其讨厌与人接触的,现在也是,可是她却莫名喜欢上了主动触碰连淮,尤其是感受到他不动声色下的紧张,他为她而混乱的呼吸,他为了不让她生气做的退让,她沉溺于这种感觉,像是找到了一片独她徜徉其中的安全又隐秘的深海。
可是连淮是修无情道的,应该不喜欢被人触碰。她要是真的惹他生气了,那可就麻烦了,毕竟她只会被他哄,却不会哄人。
她想,来日方长。
“我刚才看到了家主的剑法,觉得倘若错失了跟着家主习剑的机会,着实遗憾。”崔莹顺从地松开了牵着他的手,“恐怕九州再也找不到能与家主媲美的人了。”
“因此我同意不伤害家主与连姑娘,也希望家主信守承诺,之后能交我修炼剑术,也不枉我乔装改扮时叫了你那么多声师兄。”
崔莹经过了分明能杀他却没有动手的诸多时光,终于也愿意面对这个事实了:她舍不得他现在就死。
她还想看见他宛如高山雪莲般纯净的目光,还想从中看出他潜藏的秘密,还想感受到他从来云淡风轻,却偏偏会为她而起的各种情绪波动。
因此,她正好借此机会说出来,也算是给双方一个了结。
连淮却沉默了片刻,心中经历着巨大的挣扎。
他想他是不能亲自教崔莹的。倘若换做以前他当然会一口答应,可现在……
“我先将姑娘安排进入鹿苑书院如何?”连淮知道崔莹既然把话说得如此明白,自然是不会同意其他人教她的,因此道,“鹿苑书院还有炼丹,制符一类的课,学过之后基本就将修士所要掌握的一切都具备了。届时我再教姑娘剑术,许能融会贯通,练习招式与道具相互配合的攻敌之术,效果更好。”
届时,希望经过时间的冷静,他能完全放下那些不该有的念头。
“那也不错。”崔莹明白自己现在最缺的就是这些基本经验和知识,连淮能这样说,可谓是雪中送炭了。
“那便如此说定了。”连淮道。
云少川终于忍不住醋意,开口道:“我们先将这密室闯过,有什么话出去再说也不迟。”
连淮见云少川一路走到前面探路,目光微顿,但什么话都没说。他想在心上人面前有所作为,他没道理拦着。
他已然犯过一次错,不能再犯第二次。只是连淮却忽然感到一种从所未有的失落,仿佛以指尖触碰春风,却留不下任何。
然而,随着前面的机关越来越多,诡谲多变,复杂难言,云少川逐渐支撑不住,队伍自然而然地又变成了崔莹与连淮走在前面,他和连芊芊走在后面。
在经历过迷沙风,天罗网等机关之后,四人或多或少各自负伤,行路也越发危险而艰难。
随着灵力枯竭的时间越来越长,重火的反噬开始让崔莹难以承受,灵魂被炙烤的痛苦让她的脸色逐渐苍白。
但她神色间却没有丝毫显露,依旧镇定地往前走,就连步伐都没有放缓。
“我们休息一会儿再走吧。”云少川见状提议。
“不必。”崔莹淡淡道。
云少川愣了一下,随即挡在了崔莹面前,他还沉浸在幻境里的恋人的身份里。“你好像受伤了,还是休息一下吧。”
“我说了不用,你听不明白吗?”崔莹有些恼了,她最讨厌听到受伤两个字。她从前受过太多伤了。
云少川不敢再说,走投无路之下,竟然向连淮问道:“神君觉得是否要休息一下呢?”
话一出口,就连他自己也怔住。他仿佛默认在这种情况下,只有连淮的话崔莹才会听。
连淮脚步微顿,却道:“不必了。”
云少川顿时愤恨地在心中想到:连淮竟一点都没有关注到崔莹的状况,白浪费他们并排走得那么近。
但连淮随即又说道:“前面一路往下,离地面越来越远,也就越发暖和,在那里稍稍停一会儿吧。”
“好。”云少川带着气回了一个字。他沉浸在不愤中,没有注意到崔莹睫毛微颤,这回竟没有再拒绝。
片刻过后,地面逐渐平缓,四周的温度也果然升高。
确认周围安全之后,几人都坐了下来。云少川想去关心崔莹一下,却被她冰冷的目光看得胆寒。她此刻的心情仿佛遭到极点,目光中满是复杂而阴暗的情绪,让他连对视都不敢,更别说走近了。
他根本没有想到,这其实是因为崔莹遭受重火的反噬太强,眼眸中反映出的部分情绪是被重火影响的。
连淮见状微微蹙眉,忍不住想到云少川这样不能理解她,今后如何与她共度余生呢。
他虽然在心中许诺过要远离崔莹,但见如此场景,也只能自己走到崔莹身边。
他从怀中拿出丹药来。
“我没有受伤,”崔莹连看都不看,声音冷然,“这些没用。”
连淮轻叹了口气,温柔道:“姑娘先看一眼啊。”
崔莹转过头去,这才看到那不是伤药,而是补气丸,心中不由得一顿。
“我之前没有停下来休息,是因为我知道停下来也没有用,这不是休息能解决的。”连淮将玉瓶轻柔的放到她身旁,“而且之前的地方潮湿冷暗,你停在那里,只会更难受。”
“你怎么知道。”崔莹低低地说道。
“因为你说了不必休息。”连淮自然地道。
这回崔莹没有说话了,伸手将玉瓶打开,吃了一颗补灵丸,顿时觉得身上暖了些。
云少川也听见了那句话,可是就当没听见一样。她想,她当年在书院里遇到的人为什么不是连淮呢,如果是他,她会有多开心啊。
“姑娘为何离开灵力会难受,可有解决之法吗?”
崔莹摇了摇头。
“出去之后,我带姑娘去金陵求医可好?”
“重火不是病症,没有大夫可以医好的,不要浪费时间了。”
连淮却放柔了声音,认真地道:“总会有办法的。”
崔莹不置可否,却忽然明白了那句“明年的春天”对当年的灾民的意义,正如此刻对她一样——处在绝望的囚笼里时,却有人愿意为她撑起希望并对此负责。有他在的地方,再黑暗的土壤也仿佛有了光亮。
崔莹这时竟有点羡慕连家人与金陵百姓了,他们能一直和他在一起。
却在此时,连芊芊惊慌的叫声毫无征地响起,她从地上跳了起来,细密的黑虫正在往她原先坐的地方爬去。
“啊!”
那里的蚁虫多的密密麻麻,仿佛无中生有,刚从地下钻出来一般。
“快过来!”连淮挥剑一扫,剑气带起的风将后面的虫蚁逼退,冷喝道。
连芊芊没命地向前跑,她身后的地面上仿佛骤然间落了一层浮灰——全都是拥挤成片的毒虫。
顷刻之间,四人全都被迫向前跑去,眼看着就要踏上前方的机关,却无法停步——身后的毒虫紧追不舍,而它们的数量正在成倍增长,品种也越来越多,其中速度最快的毒蜥距离队伍后面的连芊芊不过两步之遥。
“都注意脚下!”连淮的声音从队伍最前端传来。
随之而来的,是机关的转动声。
这一回,再也没有时间留给他们研究机关规律了,只有硬生生前闯。
铁轨摩擦,铁笼和巨石当空砸落,崔莹足尖轻点在地上飞掠,粗粝的浊风在她身后险险擦过,阎王的魔爪几乎贴在她的后背。
后面的云连两人更好不到哪里去,纵使有她与连淮在前开路,可毒虫已追了上来。
连芊芊被近在咫尺的蝎子逼得走投无路,只能爬到机关落下的铁笼上,大声呼救。然而那些毒虫竟然也顺着铁杆爬了上来,马上就要咬到她的小腿。
“跳下来!”连淮道,全然顾不上自己身边落下的机关,往她那边回跑,长剑脱手掷出,将爬得最高的毒虫横扫下来。
在生死攸关的时刻兵器脱手与找死无异,可他眼中却只有妹妹。
崔莹心中说不出的滋味,可是机关交错,她竟连觉得苦涩的时间都没有。
“我……”连芊芊急得说不出话,四面八方都是毒虫,她哪里敢往下跳。
云少川挥剑拼命将某处毒虫刺落,大喊:“往我这里!”
连芊芊眼睛一闭。她站在铁笼的最高处,轻纱的裙摆在整片阴暗潮湿的地下显得那样圣洁,像无论什么情况下都被保护在干净地的公主。
她跳了下来。
一片血腥味和狼藉里,云少川和连淮同时伸手将她接住,安稳得让她连半点受惊的机会都没有。
“放她下来。”连淮见到近在咫尺的毒虫来不及多言,拾起长剑为他们垫后。
“少川你被咬伤了!”连芊芊睁开眼睛惊呼。
然而他恍若未闻地抱紧了她。
巨大的黑影投下,侧方刚刚从地上长出的倒刺,崔莹在仓促间狼狈回身拼命躲避,却恰在一片飞沙中看到了这一幕。
多么温馨啊。
云少川抱着连芊芊,不让她受惊,连淮为她扫平身边汹涌磅礴的危险。
她在他们的保护中小心地睁开眼睛,目光中是只有从小集千百宠爱于一身的人,才会有的单纯美好。
崔莹的心像被针刺了一下,忽然疼地没了力气,也喘不上气。
巨石滚落,她拼尽全力燃起重火,将最靠近自己的部分烧化,这才勉强烧开了一线生路。
她的额头尽是虚汗,内心的绞痛和重火带来的反噬越来越厉害,在这停下来的一瞬,她甚至都站不稳。
连芊芊是多么好命啊,被那样宠爱着娇养着长大,被所有人紧张和爱护着,仿佛她做了一场噩梦也是件不得了的事。
崔莹自嘲地想到。
至于她嘛,就算死在这里也是没有人会掉一滴眼泪的。
她咬唇出血,用痛意强迫自己坚持站起。
仅迈出两步,面前机关声响,身后巨石滚过她原先站立的地方,尘土飞扬。
机关与她擦肩而过,连一点停下来悲伤的时间都没有,只能让她感受到身边的一切都迫不及待地想让她死去。
崔莹苍白的眉宇间隐隐透出黑色的魔气。
她被过度消耗和重活反噬折磨,几乎是靠着痛意才能清醒,就这么向前咬牙撑着。
铁轨的摩擦声停了,地砖的缝隙里忽然喷出水银柱,一片水雾之中,她甚至找不到落足的地方,手臂很快被水银溅到,疼痛难忍。
白光忽然闪过,溅向她的大量水银在刹那间被弹开,沿着无形的空气滑下,快得仿若错觉,让崔莹只能朦胧地感受到什么,却没有丝毫痕迹证实。
“连淮!”她下意识地唤道。
却无人回应。
她这才想起他在连芊芊身旁,隔着这么远,又怎么可能是他在帮她呢。
崔莹心中猛地钝痛,像刀背敲在石上,让她在冷漠的碎裂中清醒了。
真可笑啊,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情急之下说出这么丢脸的话,真庆幸连淮没有听见。
她难道还对这世上的其他人抱有期待吗?
她只有她自己。
这就够了。
崔莹从储物戒中随意拿出多匹布,往身上一罩,选了阵法中最快的路径直往前闯。
布料腐蚀的滋滋声响,她迅速更换布匹,全然不顾偶尔溅到身上的水银。
她连脸上都被烧痕毁了容,不差再多这么些伤痕。
……
“你快去前面,”连淮向云少川道,“她一个人开路很危险。”
“可是芊芊她……”
“芊芊有我。”连淮自结丹以来第一次露了怒容,声音中压抑不住愤意,“你就是这样补偿你未婚妻的?”
云少川一时语塞,拳头不由得攥紧。
“你快去,”连芊芊看着他道,“这里只有哥哥才能对付得了,所以也只有你能去帮崔姑娘了。”
“好。”云少川把她从怀里放下来,提剑往前追去。
“我背你。”连淮喘了一口气道,“闭上眼睛,不要看,等安全了我叫你睁开。”
连芊芊乖巧地趴到哥哥背上,听话闭眼。
连淮单手托着她,另一手从怀中掏出帕子,无声地呕出鲜血。
殷红刺目。
无形的腐蚀痕迹在连淮手臂上蔓延开,他脸色微白,却依旧没有收回护着崔莹的神识。
……
长廊的墙缝里喷出幽绿的火焰,交叉相错,让人受困于其中,心惊胆战。
崔莹耳畔响起断续的鸟鸣,千万人痛苦的嘶吼在她脑海中若隐若现,怨恨的情绪似乎要通过她带着重火的眼瞳逃出生天。
此刻重火的反噬已然到达了极致,她的意识开始恍惚,但心魔却越发清晰,撕扯着将她拖拽到堕魔的深渊。
“崔师妹!”
她忽然听到有人在叫她,声音很遥远。
她回过头去看时,只见云少川他们似乎终于追上来了,忍不住冷笑。
这些人说什么要回心转意对她好的,说什么要保护她安全离开这里的,但在他们真正关心的人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崔莹眉心的魔气随着这些念头越来越重,几乎要将她吞没。
云少川走近,看到崔莹眉眼间隐约缠绕的黑色魔气时,不由地惊出冷汗,站在原地不敢靠近了。
“我们等等他们吧。”他小心地道。
不知为何,他来的时候机关也同时停了,他们脚下站的砖都是安全的地带。
崔莹忍不住自嘲地想到,原来这就是气运之子,上天的不公还真是明目张胆。
“等不了。”
她冷冷地说道。再过段时间,她还没出去,就先被重火反噬烧死在这里了。
下一刻,她继续往前走,随着机关触发,墙壁里喷出的火焰连绵不绝。
云少川隔着距离跟在她后面,不断挥剑,躲避。
脚下的地砖忽然裂开,下面是深不见底的空渊,两边的地板眨眼间分远。
崔莹跃上靠前的地带,落足时整个长廊忽然火焰齐发,危险陡增十倍,她的身影瞬间有一半被火焰遮没。
云少川跟了上来,咬牙往前一迈步,即将踏上那块地板——
“小心!”连芊芊的声音忽然从后面传来,她刚刚抵达这里就看到了如此惊险的一幕,忍不住惊呼。
云少川听到了声音,心中顿时慌乱如麻,在危急关头,他竟然想也不想地又忽然收回了脚步,站稳后立刻回头去看,从火光中见到了连芊芊的身影。
然而就在这迈出又收回的一刻,两块木板已全然分远,就算再怎样努力也跳不过去了。
崔莹完整见证了这一切,听到了那声呼唤,看到了深情凝视连芊芊的云少川和背着她的连淮,心中恨到极点,竟然想笑。
保护她拿到青云剑,不过是彻底摆脱她的方法,承诺补偿她,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假模假样。他们心里都恨不得她早点死,好不要影响他们的生活,也不要威胁到连芊芊。
只是一句话而已。
就有人能为之收回已然踏出的脚步,毅然决然地抛弃她一个人闯鬼门关。
她算什么东西呢?
深渊的间隙越来越大,将两岸完全阻隔开了。
崔莹眼中的魔气也越来越浓。
她只需要她自己。
她一个人就可以闯完这里的所有关卡。
她只恨自己没能早点看清这件事,倘若回到过去,她一定会亲手杀了他们所有人。
幽绿的火焰宛如丝线般将她缠得窒息,一个几乎不可能活着通过的关卡。
崔莹无视脑海中撕裂般的痛,手中无休无止地燃起重火,和绿火对冲。
鞋底被火烧化,衣裙被火烧焦。
她手中的最后一把武器也被火毁掉了。
远处隐隐有些亮光,那似乎是终点的地方,但她却很难活着见到了。
崔莹笑了起来,她忽然伸手接下了从出世以来就一直戴在脸上的半边银色面具。
火光的映照着那半边脸庞,上面灼伤的痕迹狰狞可怖,世间最丑陋的景象也不过如此。
这就是她的样子。
崔莹笑出了眼泪,她将面具拿在手里,当做武器压灭了身后的火苗。
那面具随即在火中被吞噬殆尽。
她拿出了丹药瓶,那里装着她告知自己不能吃的东西——那种邪气的丹药蕴含着强大的能量和怨气,容易反噬。
然而她全都吃了下去。周身的能量波陡然间增强了数倍。
她用匕首割开了自己的手腕,血液滴在重火上,火焰受到滋养,顿时窜起,烈烈燃烧。
“把这里全都烧毁!”她向重火里喋喋不休的千万种怨气命令。
火海膨胀,绿火在鲜红血液的祭奠中被吞没。
重火排山倒海,带着得到解放的怨恨,肆虐着这最后一段长廊。
……
光影开。
崔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周围灵气充盈,她身处一间装饰素雅的大堂里。
大堂正中,是一把悬空于铁链阵之间的剑,正套于剑鞘之中。
剑光似有非有,剑刃似钝非钝,中正而不失锋利,厚重而不失玄灵,悬落时仿若上古神君一垂目,悬起时仿若地下暗泉喷井流,剑鞘之上流淌着青云的花纹,仅仅是微弱的烛光在其上的每一折射,都能引起这大堂里能量的波动。
“倘若你能握住剑柄,你就是我的主人。”
剑灵的声音在空荡的大堂里响起,稚嫩却端庄。
第 33 章
崔莹凝视着那道没有来处的声音。
她分明静默不语,眼神却仿佛可以说话,带着摄人的压迫感。
剑灵知道她绝不可能知道它在哪,却感到自己仿佛被她的目光看透,洞穿到底,忍不住微微颤栗。
崔莹一步步走向青云剑,剑鞘感受到她身上的魔气,嗡嗡颤动。
她伸出手,然而剑柄处传来的斥力随着她的靠近越来越强,让她分寸难进。
也许这是因为有什么强大的阵法辅佐,需要层层破解,但是崔莹已然没有耐心和时间了。
她身上消耗到极点却反而不觉得累,目光中火焰燃烧,宛如烧在了吸纳一切的黑洞中,不带任何情绪。
火光自掌心腾窜而出,直烧到青云剑上。
一浪又一浪,毫不留情地撞在乌黑的剑鞘处,发出滋滋的剧烈声响。
“你在做什么?”剑灵愕然道,稚嫩的声音有些急了,微微发颤,像是疼得。
崔莹望着青云剑,恍若未闻。
她一定要拿到它。
她已然堕魔了,因此化解心魔靠修为突破延长寿命显然无望,她只剩下了绑定神器这一种办法。
重火灼烧着剑身,滋滋发响,室内豁然之间青光大盛,青云剑忽然承受不住火烧,从剑鞘中脱身飞出,眨眼间就在大堂里幻化成了银色的光影。
青云剑的变换速度实在太快,她连看都看不清,更别提握住剑柄了。
崔莹试着再用火焰,然而火烧所到之处发出的声响都是相同的,可见那剑均匀的出现在随机的位置。
因此,她必须精准地握住剑柄,除此以外再无他法。
崔莹被魔气影响了心智,注意力已然很难集中,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捕捉剑影的变化。
这对她一个从不习剑的人来说,实在是太难了。
时间不知不觉中迅速流逝,她尝试了十几次,最好的一次也只是触到了剑背,手指被刃口划出了一道血痕,连剑身都握不住。
正在这时,大堂的门忽然发出响动,崔莹回过头去,正看见连芊芊与连淮。
与此同时,剑波动荡——
青云剑忽然感受到什么刺激,快如光影地一剑刺向了连芊芊的眉心。
这剑实在太快了,如雾如影,如惊雷劈云,又实在出人意料。
倘若有一阵风过,柳丝都不会被吹拂起,而是先被斩于剑下。
在即将刺入她眉心的前一瞬,连淮下意识地伸手去阻——
银光骤停。
他手中虚幻的剑光落成实影,慢慢显出璀璨神器的模样。
大地颤动,光华绽放自他手心。
崔莹与连淮隔空对视,都渐渐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崔莹看着握在他手中的剑柄,不自觉得笑了,笑得仿佛从未认识过他一般。
“崔姑娘……”连淮额上已渗出冷汗,他拼命想松开手中的剑,却无法做到。他急于解释地开口,然而说完三个字之后,就收了声音。
说什么都没用了。
他看着崔莹目光中一点点升起的仇恨,心中痛得几欲撕裂。
青云剑已经认主了。
能量的波动越来越大,耀眼的光芒绽放密室里,所有的门和机关都就此敞开,仿佛在恭迎他们的主人回来。
一切都结束了。
她会死在几十日后,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办法能拯救她。
崔莹笑得灿烂,直到此刻,她才得到真正的解脱。
四周的魔气陡然间浓郁得如有实质,几乎要冲散青云剑的光华,宛如旋风一般向她汇聚,凝聚于她的眉心。
她腾空而起,伴随着劈下的烈焰,居高临下地凝视着连淮,目光中只有让人陌生至极的,宛如黑洞般的魔气,“我早该杀了你。”
火焰砸落,宛如奔云流星直向连淮而去,将地面劈出裂缝,震起万千尘土,夹杂着滚滚黑气,状如疯魔。
青云剑感受到威胁,剑光大亮,穿过魔气快如闪电地直刺向崔莹心脏——
连淮看到这一幕瞳孔微缩,右手已然不假思索地一道凌波往青云剑而去。
连淮的灵力在青云剑认主的刹那已然自动恢复。在结丹期霸道的灵力阻拦之下,青云剑方向微偏,擦着崔莹的鬓角刺入了她身后的黑雾中。
“回来!”连淮眼看崔莹差点葬身于神器之下,才在危难之中被迫接受青云剑主人的身份,命令道。
崔莹冷然立于半空之中,一双眼眸已然完全被妖艳的火焰吞噬,伤口处流下鲜血,浇灌这重火越燃越旺。
一道又一道的火焰穿插在这空间里,肆意的暴虐,青云剑的祭台被炸成灰飞,廊柱坍塌,地缝烧开,瓷砖滋滋作响。
那火焰锐利得宛如刀锋惊雷,又像毒烟般向外散不断侵蚀蔓延,十道,百道,将这里千绞万剐,炸成粉碎。
只听轰隆隆声响,不过片刻,这先前寄放青云剑的密室,就被夷为平地了,那些危险重重的机关,也全都随着墙壁的倒塌而被触发或毁灭,加重了这废墟的一片狼藉。
不知道过了多久,整个地下暗廊塌了。
无字峰外的众人,忽然看到冲天而起的火光,从最深的地下拳开始往外涌出,宛如火山喷发。
“我靠!”“快逃命啊——”
烈烈燃烧的火焰带着冲天的愤恨和怒意直矗云霄,又漫山遍野地将此地席卷成火海。
山头塌倒,石碑塌裂,山峰下陷,山谷被夷平,天旋地转,魔气悄然蔓延。
……
崔莹原本以为制造出如此远超她能力范围的浩大攻势后,她的生命也立刻步入了尽头,没想到在头疼欲裂,感觉到神识被剁碎搅烂之后,她竟然慢慢地清醒了。
她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四周是纱红色的,无限绵延的空间,中间摆放着一颗水滴形的红石。
从那石里面似乎能看到凤鸟盘旋,仰天鸠鸣。
这一幕让她觉得熟悉无比,忽然有种种场景划过眼前,恍然属于另一个世界。
她脑海中就此多了很多修炼功法,比她从前见到过的一切功法都更加高深,与之相比,九州流传的功法显得不值一提。
那些功法好像是——
“合欢宗?”崔莹轻轻蹙眉,她能明显意识的到自己身上和脸上的疤痕正在逐渐褪去,身体也仿佛发生了某些变化,将原本属于她的轻盈娇美发挥到了极致,更加让人神魂颠倒。
[恭喜主人血脉觉醒]
红烟聚起几个字,萦绕在那颗凤石旁边。
“什么血脉?”崔莹猛然想起了一个她只当是死了的,久无音讯的人,“这与我母亲有关?”
以她的性格,让她杀尽天下男人还差不多,怎么也不能是合欢宗的继承人,因此这血脉大约不是什么神脉,而是直系亲人传下来的。
[这个我也不知道,但主人确实是上仙界的血脉]
上仙界……崔莹只在话本里见到过这个地方。若有人突破元婴就可以飞升到上仙界,只是九州自从有历史记录以来就没有人成功飞升过。
“那你又是什么?”
[我是重火,也是重火的容器,负责将世间罪孽压禁在我的体内,永远呆在吸灵泉水之下。]
[随着九州气运式微,我的能量越来越弱,三百年前就容不住火中的怨气了。为了不让它涂炭生灵,我只能尽力将它封锁在紫金山,随后我陷入沉睡,直到今日感受到主人现世的召唤。]
崔莹这时才意识到它一直称呼自己为主人。
她身上那种时刻被火灼烧的疼痛感伴随着褪去的伤疤,也消失不见了。
她低头看时,只见玉骨镯上多缀了颗红色的凤石,而重火就乖巧地附着在里面。
“你为什么会认我做主?”崔莹道,她与重火之前只是相互平衡的关系,重火受她压制,而她也受火的反噬,而现在这种关系消散了,重火变得乖巧了很多,能量也不如以前偏激。
[我是一种容器,能装天下万物,是非善恶。因此只有世间经历过最多坎坷,内心最强大的主人才能统管这一切。主人落在我身上的血将我唤醒,我也从此滴血认主。]
崔莹凝视着面前的凤石。
“那你该明白,认我为主之后,九州可能更加生灵涂炭。”
[重火不辨善恶,只认主人。重火的能力也会根据主人的性格和能力而变化,没有定性。]
崔莹思索的片刻,嫣然一笑。她倒是很喜欢这样的重火。
“那你有把握和我一起杀了刚刚那个拿走青云剑的人吗?”
[我与青云剑不分上下,当然可以一试。]
[不过,那位公子身上带着上仙界的气息,恐怕比主人所料想的身份还要复杂得多。]
崔莹微微蹙眉。
上仙界……这个原本只该存在于古老传说中的词,却忽然在短短一天中离她这么近了。
若说她从小父母不明,身份可疑,倒还有几分可以探究的道理,可是连淮却为什么会有上仙界有关。
[从气息上来看,那位公子经常往返于上仙界和此界之间,也许关于主人的血脉,可以问问他。]
“好。”
崔莹眉心的魔气微暗,唇角却嫣然一笑,这笑容娇柔,便如春光秋色,光润莹泽,将从前的冷气退得一分不剩,更叫人沉溺其中,心醉神迷。
“那我定然是要问问他的。”
她声音甜美轻灵,宛如天真少女。
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崔莹仿佛彻底放下了什么,又仿佛心中的纠缠从表面上向下沉,变得更加隐秘,扎根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更加危险,却更加让人难以察觉。
————
一个月后,东州。
这几十天街坊里依旧流传着热闹的八卦,沸沸扬扬,其内容和其他八州都一样。
各家混战,无字峰倒塌,和最后的重头戏——从无字峰到昔日谷,整片山脉都在一片火海中被夷为了平地。
至于其中的细节,众说纷纭,全都云里雾里没个真相,毕竟涉及各大家族秘密,消息自然不会传出去,只能靠众人胡编乱造。
然而诡异的是,一个月过去了,这青云剑最终到了谁的手里却还是没有个说法。
因此这几日的舆论看似热闹,却潜藏着一种不为人知的平静,风雨欲来前的平静。
皇城,东宫。
奢华的大堂里灯火通明,分明照得连地上的一粒灰都看得清晰,却让人莫名觉得这里昏沉黑暗,压抑至极。
高位那人一袭华袍,带着垂珠遮面,坐在九重宫阶之巅,而他对面之人身着蓝色官服,腰配长剑,端正清逸,眉宇温雅。
那人分明站在宫阶之下,却气质卓然,恍然间竟似与他平视。
“爱卿此番收获颇丰,孤真为你高兴。”
连淮微微拂袖,行了一礼道:“多谢殿下。”
“如今这天下恐怕没有人能超过麒麟神君去了,有如此良臣,孤不可谓不幸啊!”太子的声音放缓,听不出是什么情绪,“孤前几日传信同你祖父说过了,不日便安排你与八公主的婚事。”
连淮平静地欠身行礼,语气恭敬道:“谢殿下看重,只是微臣的情况殿下也明白,只怕配不上公主,还望殿下多为公主考虑。”
一声冷笑骤然间响起,在这大堂里显得尤为尖锐,随即消失。
“爱卿不用妄自菲薄,这天下女子谁不想嫁你,各家明里暗里递上来的赐婚之求孤也见得多了。就算你一心修无情道,八公主嫁给你也是她梦寐以求的事,在天下九州的女子面前都脸上有光,不用担心委屈了她。”
“微臣一心问道,”连淮转过眼眸,轻声说道,“已决意终身不娶,还请见谅。”
“好一个终身不娶啊!”
茶杯毫无征兆地被当空掷落,砸在他面前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殿下息怒。”
连淮的声音依旧温和,他用灵力将茶杯的碎片拢起,转瞬复原成原样,完好无缺地放置在地上。
在他这番平静的动作面前,太子的暴怒被衬托地像粗鲁无能的跳梁小丑。
“连淮。”高位那人慢慢平复了情绪,嗤笑一声,“你修了那么久的无情道,不还是动情了吗?”
连淮平静的眼眸中终于有了波动。
“否则你如何会三番两次对孤阳奉阴违,偏心袒护她?”太子深深地凝视着他,一字一顿,“怎么现在又说终身不娶?不怕你家紫金阁那位听到了伤心吗?”
“微臣不敢。”连淮道,心中想到崔莹,却不自觉微疼。
他已决意此生不娶,与修道无关,只是因为他所爱的人与他绝无可能。
只怕他此生再也不能见她一面了。
太子袖下的手不自觉地攥起,这四个字给他带来了太多不好的回忆,他恨透了他如此臣服却又不能真正被东宫掌控的模样。
“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的?”他豁然从王座上站了起来,缓步走下台阶。
“从前的许多事我都再不追究,但是现在,你拿到了青云剑,要么娶我妹妹做正妻,与她结下生死契从此命运相连,要么不仅拖累你连家人,我还会立刻调集全部兵马,荡平紫金山——”
他的声音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被胸前寒光闪烁的剑刃堵住。
连淮握剑的手很稳,剑尖薄如蝉翼,却一颤不颤。
太子脸色蓦然变得惨白,见他举剑直指,魂飞魄散,竟连呼救都不敢。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连淮竟然会拿剑指着他!
自从数年前他与连家统一战线后,连淮就一直是他最得力的依仗,就算对他的种种做法有所不满,也会给他留全面子,从不公然忤逆。他也深知连淮的君子心性,因此有恃无恐,却从未想过连淮竟然也有会被激怒到差点让他葬身剑下的一天。
“你要谋反不成?”他自以为威严的开口,声音却哆嗦的厉害,几乎不成句子。
连淮抬眸,冷冷地看着他:“殿下尽可以试一试。微臣从不谋反,可是顺应内心所愿,称不上反。”
他看着太子晃动的珠帘下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仿佛要控制不住昏厥过去。
“微臣不才,荡不平紫金山,但是荡平东宫,还是足够的。”
……
金陵城,连家庄。
青莲居旁有片莲花湖,正值冬天,冰封湖面,举目皆是银装素裹的模样。
“连家主。”连载仪提着两壶酒道。
连淮正立在湖前,听到呼唤转过身,披肩上已然凝了薄薄的雪雾。
“大伯。”他淡淡一笑,走过来道,“抱歉让您在如此冷天出来一趟,却也只有此处适宜讲话。”
连载仪听到此话,心中莫名发堵,脸上也有些羞愧了:“父亲竟然为了这桩婚事逼你到如此地步。他……也是为了你着想,你别怪他。”
连淮却淡然道:“我明白的。”
连载仪不知为何,心中的堵塞更甚。他心知这桩婚事就是在牺牲连淮的个人意愿,以换得连家太平和连淮修为的快速提升——娶自己不爱的人为妻是断情绝爱最好的方式之一。
倘若连淮展现出半点愤怒或者忧愁,他都会好受些,可他偏偏没有。他像不具有孩童时期一样,几乎从来没有过任何不符合别人的期待的时刻,更别提是任性了;而他也同时不具有脆弱的时候,让人觉得他一直都是这么温柔平静而充满希望,仿佛没有什么能让他感到为难。
“祖父生了我的气,不愿见我。我在这几处地方埋了些道歉的赔礼,布下了结界,希望等几十天后结界消散时,会迎来一个花开莺语的良春。我注定是让祖父失望了,也不求他原谅,只求尽几分报恩的心意。”连淮一边说着,一边将几处位置告诉了连载仪。
“淮儿有心了。”连载仪叹道,将两壶酒放到了石桌上,“外面天寒,喝点酒暖暖身子吧。”
连淮看到壶上的名字,莞尔道:“这样好的酒,恐怕不只是暖身用的。”
连载仪声音微顿,随即朗声笑了道:“淮儿,你拿到了青云剑,大伯理应给你庆祝的。来!”
他心中多少有几分酸涩。这事分明是件大喜事,于连淮而言却如临大敌,说是庆祝,实则也是借酒浇愁。
二人于是对饮起来。
连淮没有喝多少,连载仪却一杯接着一杯,慢慢地有些醉了。连淮起身道:“我送大伯回去吧。”
连载仪点头,只是醉眼愈发朦胧,连淮扶他慢慢前走,在临分别时,他却忽然醉中问道:“家主,你儿时父母早亡,只剩下年幼的妹妹,可曾怪这世上的不公?我与你的祖父待你严苛,将你年少时便置于争斗之中,你可曾怨恨过?如今,如今……”
连淮扶住他道:“大伯不必如此。命运待每个人都不同,这就是它的公正之处。我知道大伯替我为难,但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事,从前如此,往后亦是如此。”
连载仪似已全然醉了,没有注意到连淮此刻的温柔显出了几分怀念般的悠长。他听到连淮和往常一样的沉着的安慰,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昏昏沉沉醉去。
连淮将他送至院落,折身返回,此时天色已晚,夕阳红光占据了天边的大片。
他回到石桌前,继续喝那未喝完的酒,赏那一片冰封的莲花湖。
他不常喝酒,甚至觉得呛口,却不自觉地一杯接着一杯。
连芊芊来找他的时候,正看到他在斟酒,她从他清明的目光中看不出丝毫醉意,于是如常地说起了话,临走的时候玩笑般地提醒哥哥不要醉了。
连淮微笑道:“修炼结丹之后,再喝这种酒,醉或者不醉,都是自己选的。只要运转灵气,酒气都可以驱散。”
“那岂非是假醉?”连芊芊好奇道,“喝醉讲求的是失控,都能自己控制,还算什么醉酒。”
“所以,不必醉酒。”连淮淡淡一笑道。
送走连芊芊后,连淮坐在湖边一点点看夕阳落山。
他醉意朦胧,平生第一回感情再不能被理性压住。他清醒地放纵自己慢慢醉了,就好像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沉沦。
他无比清晰地感到他是如此想念她,想念了不止此刻。
但是他再也无颜见她了。
只有在醉梦里,他才能见到她的身影。
他想,她用不着他这个令她厌恨的人如此记挂。这世上有千万条路,有千万种生灵,生生不息,最不缺的便是希望,他会把青云剑还给她,他再也不会打扰她,她将来一定会过得很好。
他笑了起来,将酒一饮而尽。
——那么今晚,就当是他临死前的一点私心,他想醉一次。
只有醉时,他才敢不管不顾她已心有所属,不管不顾她对自己的厌恨,放任自己思念她。
————
紫金阁。
宽阔幽暗的大堂之内,紫金阁众弟子恭恭敬敬地排列成队,各自将手攥成拳放置于胸口,做出最高的敬礼。
永夜的紫金山里,白烟从每门每户的烟囱里燃起,袅袅升高,每家的修士都纷纷走出屋外,对着山巅的地方俯首行礼。
“恭迎天女大人出关——”
自万剑冢回来之后,崔莹都在闭关,从未现身。
她获得重火和凤石神器,且得到合欢宗的高阶功法传承之后,越研究越觉得欣喜,修炼速度突飞猛进。就这么闭关的短短一个月后,再出来时,已然今非昔比。
她虽然已经堕魔,灵力修为止步不前,但是修完这所谓旁门左道的邪术之后,现在的她,恐怕已能和手持麒麟符,天下公认最强的连淮平分秋色了。
只是不知道连淮拿到青云剑后进步了多少。
想到这里,崔莹忍不住伸手抚上了腰间的玉笛。
倘若有连家人看到这一幕,定会骇然变色,因为这正是连淮从前配在腰间,从不离身的上古神器引风瑶笛。
那日,崔莹从一片废墟中醒来时,便看到自己身旁安静地放着这只笛子,显然是连淮留下的。
他拿走了本该属于她的青云剑,却留下了他自己的神器给她。
倘若换作从前,崔莹竟然会气极,但是现在她平静地收下了,甚至饶有情致地精心打理,随身佩戴,如同对待凤石那样爱惜。
平心而论,连淮还算有良心。当时废墟崩塌成那样,她醒来时身上不可能毫无伤痕,因此他一定是守在她身旁,等到一切平复后才离开的。
但这点良心,连让她眨眨眼的动力都没有。
她现在最恨他了,甚至因此连想到云少川的时候都少了。
不过,她却不心急报仇,而是命人仔仔细细地调查有关连淮的所有资料,关于他的父母,他是否有意中人,他和祭坛的关系,他到底如何接触到上仙界的。
可遗憾的是,就在崔莹调查的十几天里,东周那边忽然传来了一个惊天的消息。
麒麟神君失踪了。
有人说他是为了逃婚,有人说他拿到青云剑飞升了,甚至还有人说他因为谋反被秘密打入地牢。
崔莹却知道以上流言纯属胡说八道。连淮不是会逃婚的人,他会直接拒婚,他当然也不可能飞升,至于谋反就更不可能,他要是想谋反,太子至于现在还稳坐在东宫高位上吗?
那他到底去了哪里,又要去做什么?
几天过去,各方势力就算寻遍消息,依旧找不到连淮的丝毫痕迹。
崔莹听着下属的汇报,心中难得起了几分波动。
早知道闭关出来之后,就再也找不到他人了,还不如当时先把他绑过来囚禁住。
然而,几天后,她的这个想法就成真了。
第 34 章
灵波跌宕,气浪排空。长久寂静的永夜之地,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波动扰得微微震颤。
电闪雷鸣,紫雷落处山石草木全都被弹到半空,当场碎成灰烬。
暴雷中的男人身形瘦削,衣袍破碎,沾满了血污。
他居高临下地俯瞰着终于失去反抗能力的对手,嚣张大笑,周围的草木随之迅速枯萎,沙石也随之盘旋飞舞。
用灵力引得万物气象变化,这是只在传说中才有的事!如今竟然生生出现在了九州的大地上!
“去死吧!”
他伸出枯瘦如柴的手,灵气裹挟着雷声,带着遮天撼地之势朝那人砸去,山海默不作声,天地颤栗而退,日月无声避让——
“也就这点本事啊。”女子轻灵的声音凭空出现。
一道烈焰化作鞭条,直抽向那人猖狂而狰狞的脸庞,毫不客气地似要将他的脸刮烂。
他错愕地回身防御,却在灵力遇到那火时,一种怪异的感觉陡然间滋生在他心里,让他神魂颠倒,眼前似要出现幻觉。
这小小九州竟然还有如此厉害的古怪法术?
他瞳孔微缩,心生出警惕,退让道:“我要杀的是他,无关之人不要插手。”
黑暗的山脉被火焰照亮,崔莹于重火之中俯看他,唇角勾起一抹轻盈甜美的笑容,傲然道。
“这里只有我能杀人,什么脏东西,滚出我的地方!”
她眼眸中燃起重重火焰,妖冶飘荡,摄人心神。
火焰上窜,染红黑云,刹那间千万火鞭,在同一时刻向他重重推来,仿佛要把他绞裂成万千碎片。
他感到热浪带着恐惧逼近,又想起自己在之前的战斗中已然负伤,终于一咬牙,飞身往空中去了。
崔莹看到那人的背影消失不见,这才收了火焰。
那人绝非此界中人,看修为竟已像是凝元期的修士,若非在先前的打斗中受伤太重,逃得倒还没有这么果决。
崔莹缓步走到一块岩石旁边。
那里躺着一人,身受重伤,昏迷不醒。他身上穿着夜行的玄衣,血干涸在暗色的衣襟上,显得不那么骇人,反倒给人一种温柔宁静的感觉。
他的发髻已在打斗中散开,乌发如瀑般披散,衬着他的脸庞更显苍白,竟然透出一种雪中病梅般的美感。
除了一旁作为武器的长剑,他身上什么都没带,干净地宛如初生,质本洁来还洁去。
她在三天前就追踪到了他的身影,在他身后远远跟了一路,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在击杀多位结丹期强者的过程中不断负伤,穷途末路,直到他临死才出手。
连淮。
崔莹在心中默念着他的名字,伸手去拂他额前凌落的发丝,目光中透出的浓郁情愫,让不知情的人见了还以为他们有多么情深。
你看,不管走到天涯海角,都还是会落到我手里的。
碎发从她手中滑落,崔莹松开手。
没想到,连淮最终会选择死在永夜之地。不过倒正好省了她回紫金阁的路。
“把他带回去,用最快的速度让他醒过来。”崔莹直起身子,嫣然一笑。
“是。”叶青应道。
……
紫金阁里。
兵器堂。
青云剑被锁在了一个铁笼里面,丢弃在无人问津的角落。
“她会杀了主人吗?”剑灵稚嫩的声音因为害怕而微微发颤。
[就算主人不杀连公子,恐怕他也活不长了,他受伤太重,连内丹都有了裂痕。]
凤石平静地用红烟凝聚成字。
“主人连续杀了十一个结丹期甚至以上的外境土匪,受伤能不重吗?”青云剑声音激动,甚至带着隐隐的哭腔,“求你劝劝天女大人不要趁机杀了主人,主人这么做全都是为了……”
[什么是外境土匪?]凤石问。
青云剑忽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闭声,无论如何都不再说话了。
[主人给我的任务是看住你,你的情绪最好不要有太大的波动,以免给主人添麻烦。]
剑灵在周围加强的威压下,只能止住哭声。
[不过,你为什么这么害怕连公子去世?你是神器,就算主人去世,你也会继续存在,寻找新的主人。]
青云剑不敢说话。它怎么能告诉凤石,这是因为连淮在它身上下了结界,一旦他去世,这个世界上就只有崔莹能握住它了。
连淮选择死在永夜之地,就是为了在死后把剑留给她。
可是它不敢让崔莹当它的主人,假如她发现了之前连淮握住剑柄的事其实是它故意做的手脚……
它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希望主人不会真的死在这里。它不断在心中祈祷,然而越想越觉得慌乱。
————
铁门开动的声音响起,在四下里回响,阴暗潮湿,如水珠滴落。
崔莹步步走近,将夜明珠放在床头。
柔光的照耀下恍惚间竟让人误以为这里是一片狭小安静的天地。
崔莹在塌边坐了下来,凝视着榻上的男人。
他那张往日里俊逸夺目的脸庞,此刻显得如此苍白,他双眼微闭,纤长而浓密的睫毛垂于眼上,安静又脆弱,再也没有了抵抗的能力。
仿佛一颗璀璨的辰星忽然坠落于她后院的池塘,可以任她摆布。
崔莹第一次如此长时间地凝视他。他这样闭上眼睛,毫无防备地展露在她眼前的时候,平日里那种温柔疏离的感觉忽然散了,他仿佛离她近了很多,触手可及。
原来他也会受伤。
她看着这张俊逸如谪仙,完美无缺的脸庞,忽然想伸手触碰一下。
她的指尖慢慢接近他的脸庞,几乎就要触到他宛如白玉般的肌肤。
就在这时,连淮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
崔莹怔了一下。
——但是指尖顺着惯性已触上了他的脸庞。
连淮的目光落在了她的手上,有些茫然。
崔莹见到他如此模样,反而没有半点心虚了,甚至唇角微扬,理直气壮。他反正落在了她手里。
想到这里,她再不犹豫地在他脸上掐了一下。
连淮:“……”
看到他蓦然之间瞪大的眼睛,崔莹自从回到紫金阁以后就没有变化过的心情,竟难得的有些好。
“你醒了?”她有些懒散地眨了一下眼睛,嫣然一笑。
“莹莹。”连淮的呼吸似乎有几分急促,像在辨认眼前是不是幻境。
听到这个称呼,崔莹心中陡然之间一冷,忽然挨近,俯身到他耳畔说道:“淮哥哥,你清醒一点,你还没有死。”
“因为你要一点一点……”
她唇角微扬,声音温柔似水。
“死在我手里的。”
第 35 章
连淮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随着崔莹直起身子,他的视线聚焦在潮湿而低矮的天花板上,感受到四周无边暗沉。
他猛然间侧过头,看见自己手上带着的镣铐,和与其相接的拖在地上的铁链,一路连到床板。
没有窗户的死室,一扇又长又窄的铁门,灰暗的光线笼罩着铁栏和墙壁,勾勒出铁链的狭长,如同鬼影。
阴森,冷暗,压抑。
一切都在朦朦胧胧的暗影里滋长,显得可怖而死气沉沉。
这是地牢里的囚室。
而他被关在这里,手脚全被束缚住。
“怎么,觉得害怕吗?”崔莹笑意盈盈地问道,语气天真无辜,好似真的很想知道他的答案。
连淮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闭了闭眼重又睁开,声音微哑,“是我对不起你。”
他发了两天高烧,也已然很久没有喝水,因此多说几个字时,声音便显得沙哑暗沉,像深潭下的水波。
“淮哥哥这样我可要心疼了,要喝点水吗?”崔莹温柔地笑道,从怀里掏出水囊,伸手拧开瓶口,状似喂他。
可是她既不伸手托他的后颈,也不将瓶口喂到他的唇边,而是就这么很随意地倾倒下来。
水顺着连淮的唇和脸颊流淌下来,浸湿了他的衣领。但是崔莹仍未停手,于是转瞬之间就打湿了他大片的衣襟,都湿润地贴敷在他身上,勾勒出他胸膛和肩颈的轮廓,让人不自觉地晃了一下神。
连淮闭了闭眼,不受控制地轻咳起来。
“是不是很凉?”崔莹笑了。
现在是冬天,这壶里的水放了这么久,早已没了温度。
崔莹从塌边站起,垂眸凝视着连淮的脸庞,他的唇色因为这大片冰凉的水而显得更加苍白。
“想换一套干净的衣服吗?”崔莹声音温柔,带着某种蛊惑,“你求我。”
连淮垂眸看向别处,她却伸手轻轻抚住他的脸庞,然后弯下腰挨近他,直到两人离得呼吸相闻才停下。
“求我。”她的语音微微上扬,似玩笑挑逗,一双眼眸清澈娇媚,波光潋滟,带着不尽的诱惑。
连淮不受控制地坠入了她的眼眸中,溺于其中,心跳微微加快。再见她的欢喜,竟让他一瞬间感到心情激荡,仿佛此时此刻百死而无悔。
“莹莹!”恰在此时,连淮感觉到她眉心似乎有一闪而过的魔气,忽然之间回过神,急道,“你入魔了?”
他声音中带着克制不住的心疼,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却牵动了镣铐声响,这才想起他已然动弹不得。
“怎么会?”他凝视着她的眼眸水润而深邃,这一刹,他再也没有时间掩饰目光中的情意,“怎么会堕魔呢,你现在是不是很难受?”
崔莹垂下眼眸,避开了他的目光,伸手搭在他双手间的镣铐上,指尖轻轻点着铁锁。
“堕魔了又怎样,”她半伏在榻边,轻笑了一声,“你现在知道关心我了?是怕我杀了你吗?”
时隔一月有余,那日密室的场景再度清晰地浮现在连淮脑中,他心中痛极,几乎无法呼吸。
“对不起。”他大病未愈,情绪激动时便显出轻轻的喘息,他低声却坚定道,“是我错了。”
崔莹怔了一瞬,她从未想到会从连淮口中听到这四个字。
“我原本以为,你更想让他在你最关键的时刻陪在你身边。”连淮痛苦地闭上眼,“但我后悔了。”
“因为你知道了云少川此人一点也不可靠?”崔莹问道。
“不,”连淮停下一阵微喘,坚定地轻声道,“无论是谁,我都不会放手。也许他是你想要的人,也许那是你的愿望,可是你不应该再受到任何一点伤害,不管因为什么。我不会将你放给别人了。”
可惜,他明白得晚了一步,现在的他已命不久矣,再也陪不了她多久。
崔莹没有立刻说话,有一瞬间她甚至想逃避他的注视,仿佛承受不住这么纯粹的感情。但那都是转瞬即逝的感觉,她如今再也不会对他动容了。
她恨他。
“淮哥哥待我真好。”片刻之后,崔莹柔声笑道,伸手试了一下他的额头,“好悬这话是现在说的,若是再过片刻说,我该怀疑你是不是发烧说的昏话了。”
她冰凉的指尖引起他身上一阵颤栗,与微烫的肌肤相亲,宛如触电一般。
“不过嘛,你若再烧上一天一夜,这性命恐怕就要没了。”
连淮垂下眼眸,他神色虚弱,声音却依旧温柔:“若这样能让姑娘心里好受一些,我受这些也好。”
崔莹闻言从怀中掏出一方白净的手帕,温柔地为他擦拭身上的水泽,目光却暗沉而寒凉,没有半分温柔可言。
“那怎么行,你想就这样解我心头之恨吗?”
连淮感觉到她的手隔着素帕拂过他的脸庞,脖颈,在他领口处停顿,不自觉地微微闭眼。
然而当四周陷入黑暗之后,他的感官被反而更加清晰,隐隐感到帕上属于她的气息,那种少女清净的甜香围绕着他,似乎在一点点攻陷他的心魂,让他觉得比被冷水浇淋还折磨百倍。
“姑娘不必……”他刚要开口,却被崔莹的话打断了。
“淮哥哥,我刚才说的话都是和你开玩笑的,你不会生我的气吧。”崔莹手上的动作轻巧仔细,片刻后便帮他擦净了水泽,她的手心覆上他的胸膛,感受到他衣襟的湿润和其下跳动的心脏,“我可不舍得让你死得如此之快。”
连淮睁开眼睛,轻叹道:“姑娘放在我心口的手上已经燃起了重火吧。”他的声音依旧是那样温雅,含着淡淡的笑意,听不出半分怨恨。
崔莹被他揭穿,不恼反嗔道:“你就这么想我?可太冤枉人了。”
她的声音显得十足委屈,目光中透出纯真和无辜,仿佛伤心得很。
连淮怔了一怔。
下一刻,他便感到心口处暖洋洋的,干燥温暖的感觉从崔莹掌心处蔓延开,温热的火焰没有半分刺伤,却逐渐烘干了衣服。
她的手隔着无形的暖流抚过他衣服上被打湿的部分,让他全身微僵,似乎都能感觉到这纤纤素手的暖意游走。
火焰收住。
崔莹从榻边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现在,你还有一个时辰的时间恢复。”
她随手向后甩出一道火焰,烧在了铁门上面,发出吱吱声响。
脚步声响,门外立刻出现了几位紫金阁的弟子,为的叶青俯首道:“大人有何吩咐。”
“把地牢里的十八般极刑全都拿上来,让我的贵客挑一挑想要先试哪种。”
“是。”
几道玄衣身影规整有素地将东西搬了进来,一个接着一个,不过片刻,地上就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刑具。
涂着蚀骨毒药的微而险的暗钉,带着钩刺的鞭锤一类,用来烫烂皮肤的铁烙,还有大型铁具……
“麒麟神君,请选吧。”
廓外朦胧的光影侧照着崔莹脸庞柔美的轮廓,让她显得越发神秘而阴晴不定。
前一刻还温柔地为他拭衣,转瞬就忽然变得冷酷至极,仿佛将人搁置在云间跌荡。
崔莹看着连淮,不由得传音入密,问道:“叶青,你确定他的伤没有触及脏腑吗?”
“理当如此,神君伤在内丹,不在脏腑。”
“那他……”崔莹想起自己用火烤干连淮的衣服时,触到他胸膛感受到的心跳,“他之前的心跳怎么会比常人快许多?”
叶青沉默了一下,这种情况理当不会发生,于是试探性的问道:“也许是大人对他做了些什么,让他心跳加……”
正在此刻,他忽然意识到了这这种可能性证明了什么不一样的微妙之事,一种不希望被人知道的事,危险的直觉让他连忙闭嘴。
崔莹没有再理会,而是看向连淮。
只见他单手撑着床板,慢慢坐起,白衣在这寒冷的地室里显得有些单薄。
冰冷的铁器在他面前摆了一地。掌管地牢的狱卒分列两排,包围了这个狭小的囚室。
“神君意下如何?”崔莹道。
连淮逐一看过去,每一样都是他所识的至毒至恶之物,能让人痛不欲生,随着目光所及,他渐渐心痛的说不出话。
他想起这是紫金阁的地牢,崔莹待了五年的地方。
在这五年里,真不知道她……
“听凭姑娘。”连淮轻声道。紫金阁的人对待崔莹时,绝没有半点宽厚,他们一定将最苦难的都用在她身上了,而他又有什么资格选择。
“是吗?”崔莹走近他身旁,随即转过身与他一起面对这些刑具,“但若不是你亲自挑的,用在你身上恐怕也不有趣。”
“蚀骨销魂钉,藤鞭,血滴子,你选一个吧?”
连淮安静了片刻,忽而展颜一笑,这笑容就宛如高山雪莲初绽,纯粹得让人心旷神怡,竟能浑然忘却周边的阴冷黑暗,他道:“那就鞭子吧。蚀骨销魂钉毒性太大,倘若姑娘不想我就这么轻易的死了,届时还得用珍贵的草药为我治毒。血滴子容易失手杀人,只有藤鞭造成的伤能用普通药好,又不至于让我死的这么快,便宜了我。”
“神君倒是对此十分了解。”崔莹闻言唇角微勾,伸手挑起藤鞭,“没想到有些人看着光风霁月,私下里却什么都懂。”
连淮不由得一怔,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在她的目光里止住,没有说出口。
“把他绑在刑架上。”崔莹道。
当即有几人上前来架人,连淮站起身道,“不劳麻烦。”
他带着镣铐径直走向床边的刑架,铁链在地上拖动的声音响起,他身姿清俊,缓步而行,白色的衣袍随着步伐微荡,宛若流风回雪。
他修为深厚,平时走时衣袍是几乎不动的,显得那样肃穆端庄,遥不可及,无论谁见了都会不由自主地低头称一声神君。
崔莹手持鞭子慢慢走近,凝视着他宛若谪仙的容颜。
而今,神坛上的星辰终于陨落,落在了她的手里。
一道鞭落。
连淮只感到左侧脸颊宛如被刀割一般火辣生疼,却恰恰与藤条擦过,并没有落在脸上。
左肩的衣裳被藤条抽开,勾落下滑,半敞半掩,裸露出其下的肌肤。
他睁开眼睛,与崔莹目光相对。
他此刻正十分虚弱,肌肤暴露在寒凉的空气中时,脸色就不受控制地开始变得潮红,微微喘息。
崔莹伸手抚上他的胸口,帮他整理被抽开的衣襟,一寸寸抚平布面的凌乱。
“你要是现在求我……”
她贴近他,吐气如兰。
“还有机会。”
————
紫金殿。
这厅堂不似东宫宽阔威严,也不是连家那般诗韵雅静,而是别有一种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惊心动魄。
殿堂的空间不大,高顶陡壁,从台阶,穹顶到扶手全都雕刻着镂空的繁复花纹,配上黑暗的环境显得崎岖难行。这里无一处有灯,只有房间东西两侧各一排火炬。
崔莹在披着软毯的王座上懒懒坐下,衣袖轻挥,火苗从高处俯下,从前往后将火炬逐个点燃,转瞬之间就亮了两排。
“拜见大人。”身穿玄衣的众弟子个个低头含颈,恭敬肃穆。
“柳堂主。”崔莹看着正中靠右第三的女子道,“我让你审问单丹,可有什么进展?”
单丹背叛之后,柳如媚便?做了这紫金阁的三把手。
“他与阮家勾结,是因为他偶然发现了阮玉阙手中有一件奇异的宝物,只要人死后将尸身留住,一天之内施法,即可将那人的体质交换到自己身上。于是他就与阮家一起策划了这场大战,他想害死大人后把您的重火交换到他身上,而阮家的目标则是麒麟神君。”柳如媚如实汇报道。
“但他到底为何要鼓动阮家把鹿苑书院一院的人绑架到地下暗泉,奴家却没有查明白。奴家修道不够,媚惑术在涉及他最深处的秘密时受他抵抗太大,什么都听不见。而他从惑心术中醒来之后就已疯魔,说话颠三倒四,再问不出什么。”
柳如媚说罢跪地请罪道:“是奴家无能,辜负了大人的期望。”
“疯魔?”崔莹脸上的伤痕因为重火的认主而消褪,现在已不再戴着面具,但她平静无波的神色,和绝美无瑕的容颜,却恍若面具一般,让人恍惚间以为是神明天降。
“你告诉他,倘若装疯卖傻,三天后就杀了他。”
“是。”柳如媚踌躇了一下,小心问道,“那万一是真的疯了呢?”
“那就立刻杀了他。”崔莹目光淡淡,“养一个疯子有何用?”
“是。”
柳如媚本能地低下头,入目的恰是漆黑冰冷的瓷砖,近乎恐怖。
“连淮如何了?”崔莹问道。
“神君依旧被关在滴水刑堂,悬于石阶之上。”叶青上前一步说道。
“他说了什么没有?”
叶青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汗,他知道这不是崔莹爱听的答案。“神君心智强大,也许是从前经历的多了,对于皮肉之苦,几乎没有反应。”
“经历得……多了?”崔莹波澜不惊的声音终于起了一丝变化,想起了些什么。
“正是。我在检查神君伤势的时候,发现他在近五年之中,受过大小伤无数,其伤势之频繁,”叶青的声音顿了一顿,“几乎与富贵人家圈养的死士无异。”
“这怎么可能?”卫昊愕然道,“二弟,你不是看错了吧?神君从前坐拥金陵城和天下第一世家,身份地位与太子无异,这样的人物又怎么可能频繁厮杀于战场之中?何况神君是结丹期高手,天下谁能伤得了他的人少之又少,偶尔受伤一次已是难得,又怎会大小伤无数?在大人面前讲话,你可不能胡乱猜测。”
“我倒是希望我看错了,但确实如此。我行医多年,还从没有看错过……”
“好了。”崔莹打断道,“他近来身体如何?”
叶青的声音轻了几分。“神君如今内丹损坏,与凡人无异,因此身体实在虚弱,常常昏厥高烧。”
“现在呢?”
“也许,还在高烧……”叶青硬着头皮说道。
“那你不去守着,还在这儿做什么?”崔莹忽然一把火烧在了他眼前的地上,将瓷砖烧得滋滋直响,剧烈的让人心惊。
“这……属下实在不敢守在那里。”叶青忙伏身请罪道。
“为什么?”
“因为神君在高烧神志不清的时候,偶尔,偶尔……”叶青咬牙把眼睛一闭,勉强鼓起勇气说道,“会唤大人的名字。”
地上静得连一根针落下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周围的众弟子顿时低头噤声,假装自己什么都听不见。
四下里安静得仿若此处空无一人。
崔莹胸口起伏半晌,却最终什么话都没说,一拂袖,出了紫金殿。
“二弟,你跟大人去吧。”卫昊伸手扶起了叶青。紫金阁里规矩森严,没有上一层掌事发话,不可以随意起身。而现在的二把手首座长老由卫昊接任。
他又忍不住接问了一句道:“频繁高烧,又被魔气入侵,倘若神君自此失去神智了怎么办?”
叶青传音入密道:“天女大人吩咐了,让我尽全力医治,但倘若真的疯了……”
“就立刻杀了?”卫昊想起崔莹在处理单丹的时候说的话,笃定地道。
“不,大人说,那就正好从此养在她的居所,养一辈子。”
卫昊愕然。
第 36 章
崔莹轻盈的步伐踏在铁桥之上,分明只是微微响动,却在这冰清玉洁的寂静中显得那样清晰。
一路所见,皆是铁墙、铁链、铁锁、铁栏,横纵交织,岿然巍峨。
铁气森森,水雾袅袅,这至柔与至刚之物荡漾在同一空间里。
铁桥幽幽通向深处,滴水池的中央有一块圆形石台,台中困着一人,身着白衣,清俊温雅,室内分明黑暗无边,他所处的地方却似有柔光而照。
崔莹走到他面前。
铁索桥的摇晃在她身后停了,世界静得仿佛只有他们二人。
“连淮,”她唤他。
他睁开眼睛,目光中荡漾出这片幽蓝的池水,和她的身影。
“你难受吗?”
他应了一声。
“这是你此生经历过最难受的时刻吗?”崔莹道。
连淮不说话了。
“怎么不理我?”崔莹柔声道。
“我说不是,姑娘大约会生气吧。”连淮轻笑了一下,“但我从不对姑娘说谎。”
“为什么不是呢?”崔莹看到他苍白的容色,目光中仿佛透出心疼,这神情也许是真心,却显然不是出自善意,“我听大夫说,是因为你从前受过太多,已经习以为常了,我倒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连淮一怔,随即微笑道:“我这人无趣得很,姑娘还是不要好奇了,以免失望。”
“你都落入我手里了,还是这个样子。”
崔莹的情绪骤然不受控制地涌起,四周的池水乍起,波浪中翻滚着火焰。自从重火认主之后,她很少再有这样情绪外显到让火焰也失控的时刻了。
她深深地凝视着连淮温柔明朗的眉目,那些伤在他的灵魂上仿佛留不下一点烙印,他依旧是这样干净,在每个黑夜过后必定升起的旭阳。
哪怕他现在是凡人了,在她面前展露出了最真实和脆弱的一面,会痛苦,会失落,可是他依旧保留了这样的性情。
像是不会被她留下丝毫烙印。
“你也很可怜吧。”崔莹直视着他的眼睛,仿佛要望到灵魂深处。
“别人都以为你是高高在上的神君,修为财富权势,要什么有什么,但你却要在黑暗里刀尖舐血,被一群修为远超于你的上仙界修士追杀,穿着夜行衣穿梭在两界之中。”
“姑娘知道上仙界?”连淮失神了一瞬。
“不错,”崔莹道,“那里大多都是修为在结丹期以上的人,你在那里应当什么都没有,就算带上了此界最珍贵的宝物,到了那里也不过普通饰品罢了。”
“而且你没有户籍,在那里走到哪里都见不得光,是穷困潦倒的最底层。”
“我从前说你不懂穷苦人家的苦,不懂得处在危险之中,朝不保夕的日子,倒是我说错了,你比谁都懂。”
“姑娘猜得不错。”连淮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过,身为修士,刀尖舐血也就是正常的日子罢了。”
“是啊,无非是生死一线,无非是几经绝望,这原本没有什么可怜的。”崔莹凝视着他,慢慢笑了,“可是你的身边,却没有一个人懂你。”
“你最宠爱的妹妹什么都不知道,她只会以为你是无所不能的,只会遇到事情就向你哭,在找不到你的时候害怕得心烦意乱,让你根本不敢死在上仙界,为了一点儿女情长的小事就闹得你天翻地覆,让你常常打乱计划提前回来。”
“连家的长辈更是装聋作哑,刻意不想知道。他们分明能猜到你为了家族做了很大的牺牲,却没有一个人心疼你,让你多顾着一些自己。他们只能满怀愧疚地让你继续燃烧你的性命,好让他们享福。希望他们在知道你死讯的那一刻,也能如此镇定。”
“为了掩藏秘密,你所有的伤势都只能自己解决,由此锻炼出了异于常人的恢复能力。普通百姓病了尚有大夫可看,有亲人关心,可怜你那样位高权重,却什么都没有,连一个知道你痛苦的人都没有。倘若谁说麒麟神君还有苦衷,听者一定会大笑三声,觉得很荒谬吧。”
“你真孤单啊。”
崔莹的声音悠长,似乎要刺穿他心底,她不相信这些对他来说不痛苦。
“你活在这世上,对每一个人都那样好,却没有一个人懂你。你不恨他们吗?”
连淮微笑着摇了摇头。
“也许从前是没有人懂我,”他回望着她的眼眸,他的目光是那样温柔,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的璀璨,“但现在不是了。”
崔莹在他的注视之下,忽然失语一瞬。
“你不恨我吗?”
他轻声说道:“我永远不会恨你。”
“我这样对你,你凭什么不恨我?”崔莹上前一步,伸手抚上他的领口,她的眼中闪动着幽幽火光。
“你以为我不会杀光你连家人吗?你以为我不会让你妹妹痛不欲生吗?你最在意什么,我就会毁掉什么。”
她的目光越发幽暗。
“你不是不想娶八公主吗,那我就把她绑过来,在紫金阁给你们办场婚礼,洞房花烛,如何?”
连淮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他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脸庞因为气愤而染上红晕,“你要逼我和别的女子成亲?”
“怎么,你现在难道还有能力反抗我的决定?”
他剧烈地急喘,看向她的目光终于有了愤怒和痛苦。
“你为什么要这样……”他的目光逐渐变得落寞,空洞而绝望,似自嘲般地苦笑了一声,“是啊,因为你恨我。”
“你恨我到这个地步。”
崔莹终于见到了他被自己激起愤恨,不再能云淡风轻的模样,却在感到爽快的同时,多了些别的什么。
“不错。我们一起挑个吉日如何,我即刻就派人去绑八公主。”
“好,好得很。”他说话时痛苦地几乎未曾启唇,只是喉结微滚道。
崔莹没有再说话,她忽然感到了除爽快以外的别样情绪在慢慢滋长,逐渐超过了报复的快感。
连淮再度抬眸看向崔莹,目光仿佛已然平静下来,却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决绝。
“我死之后,姑娘可以拿着我的灵位到坟地里,届时想挑哪个人给我配冥婚,还不是姑娘说了算吗?”
“姑娘不是想让我恨你吗?”连淮深深地凝视着她,眼眸中带着极力隐藏的情愫,“但我只会忘记你。”
“你……”崔莹的呼吸也随之停了一拍,她攥紧了他的衣襟,踮起脚尖逼视着他,“你敢?”
“你能让我娶别的人,却不能让我忘了你吗?”
连淮也与她相对而视,他们的距离近得能看清对方眼中的自己,仿佛谁一个不慎就能吻上对方的面颊,却都没有分毫退让。
“我死之后只会踏入冥界地府,喝下一碗孟婆汤,从此把姑娘忘得一干二净……”
“你!”
“再也不记——”
他的话突然被迫中止。
崔莹勾住他的脖子,在他的唇瓣上狠狠地咬了一下。
她在他的唇上留下了细碎的齿痕,仿佛这样就可以在他身上永远留下印记。
……
片刻后,两人都睁开了眼睛。
“这样呢?你还能忘了我吗?”
连淮怔怔地看着她。
正在这时,他们都听到铁桥外脚步声响。
崔莹松开了握着连淮衣领的手,回身看去,正对上叶青的目光。
由于此处光线昏暗,她看不清他的神色,但她看到他立马低头装作什么都看不见的样子。
崔莹立刻冷下声音道:“给他看看伤。”随后衣裙飘荡,几乎是跑着朝另一边的铁桥往外而去。
“崔莹。”连淮唤了她一声。
她的脚步顿了顿,随即离开得更快了,转瞬之间就消失在了光影幽暗之处。
叶青直等崔莹完全走了,这才敢上前来。
“见过神君,得罪了。”他又加了一句,“真是对不住。”
在往这里走近的短短片刻之间,他的大脑仿佛转了千万内容,神色间流露出一种经过深思熟虑后恍然大悟的激动。
“希望神君大人大量,瞧在我为您治伤的份上,日后能在天女大人面前美言几句。”
连淮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已然俯身作揖,态度诚恳。
“谢过神君。”
第 37 章
几日后,极乐殿。
此处位于紫金山山顶,是历代阁主的住所。崔莹当时从火炉里出来之后,就一把火将这地方夷为了平地,因此她现在所住的宅院是重新修建起来的。
她也正好乐得干净,她才不想住被历代那些臭男人住过的地方。
正是午后,崔莹在居室里把玩那只引风瑶笛。
重火蕴藏着无穷的潜力,却需要一步步修炼挖掘。而成为重火的主人之后,她第一个发掘出的技能就是“问物”。
重火原本有控制人心神,搜取回忆的效用,而现在,则对物也奏效了。
她于是就将这技法首先用在了玉笛之上,便从玉笛的视角看到了过去的片段,虽然只是零碎的画面,但通过其他信息勾连,她也大致猜出了连淮从前经历过的部分事情,只是那两界之门是如何打开的,连淮又为什么要去上仙界厮杀,她却不得而知。
也许,等她的功法精进之后,她就能通过这笛子看到更多的画面。
正在此时,敲门声响起。
柳如媚前来禀报:“奴家有事要向大人请罪,在外面等大人。”
她说罢,脚步声起,显然是走远了几步,在长廊拐角处停下了。
紫金阁里的人都知道,崔莹从来不许别人进她的房间,因此有事只能在门外讲,讲完话后还要懂礼貌地退后几步。
崔莹打开房门,在长廊处的石桌前坐下,却正好遇见叶青,也往这边走了过来。
他看到前面有人自动停下脚步,于是恭敬地站在一旁。
柳如媚率先禀报道:“回禀大人,奴婢愚钝,惑心术对麒麟神君而言,实在是起不了作用。”
“他不是已经修为尽失了吗?”
“可是这合欢宗一类的法术,不仅与修为有关,也与神识和心智有关,神君……”柳如媚额上不自觉地冒汗。
“好了。”崔莹道,“我只是让你试试,不行就算了。”
她从血脉觉醒中接受了合欢宗的传承,接触时间虽然尚短,对其中的功法逻辑却已然能够明白,知道她所言皆是实情。
“奴家着实修为浅薄,对不住大人。”柳如媚惭愧地低下了头,“就算使了魅惑术,麒麟神君就连心跳也不加快一下。”
崔莹怔了一怔,“你的功法修到几层了?”
“五层。”
崔莹心想她不过刚刚入门,虽然所修的功法比柳如媚高级,但连一层还没有到,可是连淮在她面前却很容易心跳加速……难道九州的合欢宗功法比她的差这么多?
“叶长老也是为了此事而来的吗?”崔莹听完禀报之后,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叶青。
“正是为了神君的事。”叶青道,“这几日以来,麒麟神君身子虽然渐好,却依旧虚弱,承受不起紫金阁的极刑。”
“以他如今的身体状况,若要维持他的性命无忧,施刑者很难把握下手的分寸,何况先前大人……”
叶青想起这件事就觉得为难。
他先前禀报连淮的身体情况时,把所有他认为可行的酷刑都提作了建议,没想到等一串名字报完之后,崔莹却道:“你是想说这些都太重了吗?”
他话到口边转了个急弯,当场点头称是,心中就已后悔,没想到几日后又撞见那一幕……顿时想撕烂当时自己的嘴。
“所以你想说什么?”崔莹看着他问道。
“何况神君身经百战,也许身体上的折磨对他而言并没有那么痛苦,就算真把那些酷刑实行下来,也成效有限。”叶青硬着头皮把话接了下去,“所以我与卫昊长老思来想去,觉得有一个方法非常可行,复仇的效果远胜于现在百倍!”
“什么?”崔莹有些迟疑地问道。
叶青不自觉地有些紧张,但想起在滴水刑房里所见的画面,和之前的种种,他觉得很有必要说出这段话。
“大人是女子,也许有所不知,对于男子而言,最大的羞辱除了被人夺妻杀子,便是……做女子的男宠。”
“这样的羞辱可比那点皮肉之苦强上百倍,保证他恨得咬牙切齿,终身难忘。”
柳如媚听到这番言论,眼前一亮,立刻道:“正是如此!”
“从前在我们合欢宗里,倘若恨谁到了极点,便强迫他翻云覆雨一番,保管他过后不堪其辱,当场刎脖自尽。”
“这不行。”崔莹立刻打断道,她对人戒心极重,更是讨厌别人主动碰她,若是真要做那种事情,她连想一想都觉得可怕。
“也不一定要这样,”叶青道,“大人如果不喜欢有旁人亲近,也可以把他当做您的贴身侍从,让他为您布置饭菜,洒扫房间,更衣梳妆。神君从小就被家族寄予厚望,一直是众星捧月的少主,从来没有受过这等羞辱和委屈,他一定会为此痛苦难当,感到耻辱愤恨,却又无能为力的。”
崔莹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对于连淮来说,几乎什么样的坎坷他都经历过,唯独这一样,他绝不曾经历。
何况将他拉下神坛之事,她再乐意不过了。
她已然有些心动,便问道:“男子当真会觉得这是最屈辱的事?”
叶青点头道:“自然,我与卫长老尚且都受不了被当成男宠,何况向来高高在上,无人敢亵渎的神君。”
“奴家男宠众多,对此事经验丰富,大人不必担心,奴家必定全力以赴,好好管教他服侍大人,一定不会让大人烦心。”柳如媚信心满满,主动邀功道。
“那你把他从地牢里带出来吧。”崔莹思忖片刻,点头道。
————
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连淮发现自己躺在柔软的床榻上,周围温馨明媚,仿佛做梦一般。
“神君醒了。”一道娇媚甜腻的女声响起,柳如媚手持书卷,站在几米开外的地方看着他。
见到是她,连淮不自觉地有些失落,却掩住了他的情绪。
“从今日开始,你就是我们大人的贴身侍从了,不必再住地牢,但是要日日在这极乐殿里侍寝……不侍奉大人。”
柳如媚晃了晃手中拿着的一册书,神色无比严肃苛刻,宛如宫里的嬷嬷。
侍从……连淮恍然明白了崔莹的用意,估计是想以此为辱,让他记恨她。
“所以我现在来给你做做规矩,这本名为男戒的书,你需熟读背诵。”柳如媚把书放在了床头的柜子上,随即道,“但在此之前,我需要先考验一下情况。神君此前可曾牵过女子的手?”
连淮微微一怔,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这个。他想起崔莹,点了点头。
柳如媚面色微凝。“可曾抱过女子?”
连淮想着崔莹,又点头。
她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可曾与女子亲吻过?”
连淮:“……”他着实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从不说谎。
见他如此模样,柳如媚不由得怒道:“神君这个样子,如何配得上我们清玉洁的大人?”
连淮沉默了一瞬。虽说这些事情都是和冰清玉洁的大人做的,但是既然眼前之人不知情,他也就不多话了。
“我们大人可是最爱洁净的,忍受不了一点瑕疵,更何况是与别的女子如此亲密……”
“没有别的女子。”连淮道。
柳如媚愣了愣,觉得这话预示着哪里有些不对,但她脑子一时之间没转过弯来,没有明白其中的要害。既然他都如此保证了,她也就转而进行下一个话题。
“如此甚好。那么接下来我就要同你讲一些大人日常的习惯与喜好。先从衣着开始,大人从来只穿深色衣服,以玄色居多,发饰也多是暗木簪或曜石簪,最讨厌白色衣服,也就是神君身上穿的……”
连淮认真听她讲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打断道:“崔姑娘十分畏寒,屋里需时刻有暖炉,出门前最好披上挡风,在外面站得久了最好带上手套手炉。她夜里睡不安稳,必须关窗。平日里喜静讨厌别人打扰,闲暇时候多半会下棋,但也喜欢一些简单的书画。”
柳如媚听得目瞪口呆。他把她想说的所有内容都覆盖完了,甚至有些地方她都不知道。而他说起崔莹时话语中天然的亲密感,让她觉得自己仿佛连一句话都插不进去。
“还有别的吗?”连淮温声问道。
柳如媚如梦初醒,她这时回想起连淮说话时目光中带着说不尽的深情缱绻,才在巨大的错愕之后,陡然之间明白了什么,后知后觉地理解了叶青的用意。
原来……!
她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与此同时,有一种即将失业的危机感。
“你明白就好!既然这些你也清楚了,那么从今日开始,你须早上唤大人起床,整日侍奉大人,直到晚上就寝。”柳如媚强行做出镇定的样子,随后准备转身离开这个地方,调节一下震惊的心情。
“柳堂主。”连淮却叫住了她,“我想托你一件事。”
“若有机会,能不能去南州或东州采买一些食材或将厨子雇佣过来。堂主刚刚所言并不完全,崔姑娘不是只喜淡不喜咸,她也喜欢甜食和炸食一类,只是紫金山气候怪异,只产咸盐,着实没有可用的食材和调料。”
“是。”柳如媚一愣,下意识说道。说完她才发现有哪里不对,她怎么能这么自然而然地听连淮的话,仿佛他才是最关心崔莹的人。
“神君少说两句吧!”被抢饭碗的危机感让她暴躁了几分,快速说道。
“时候不早了,你快去房中侍奉,莫让大人等久了。”
第 38 章
紫金山顶,冬雪白皑皑地覆盖了一层,间隔露出其下焦黑色的砂石。暖橙色的日照落在这黑白相间的大地上,别有一番韵味。
崔莹随意地走在林间,步伐不急不缓,也不辨认方向。她时常这样似乎是毫无目的地走着,像神出鬼没的守林妖女,时而从旁边的枯木上采下几根柔软的藤枝。
不知过了多久,她走出树林,来到断崖前。这是紫金山最高的地方,可以俯瞰整片永夜之地,它在逐渐变红的夕阳中显得鬼火连绵,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神秘的美。
崔莹在一块黑岩石上坐了下来,将藤枝放到旁边的地上。她从怀中拿出万窥镜,将意念注入其中——她这些日子以来都忘了关心云少川如何了,这会儿来到林中便想起要看看。
镜子上波纹荡漾,然而一直模模糊糊,什么都看不清楚。
崔莹不由得蹙眉,闭上眼睛,更用心地将神识注入其中。
再度睁眼的时候,她看到镜上似显出一人,却在此刻有什么白絮落在了镜上,随即化开,将画面变得水润。
发丝间微微一凉。
崔莹试探着向前伸手,感到一片雪花融化在了掌心。
她抬眸望向天空,看见黑空之中飘飘渺渺的雪粒,伴随着逐渐寒凉的晚风吹拂着她。
下雪了。
她刚要懊悔自己出门前没有带伞,却在此时,一阵风起,地上的藤条瞬间被吹向了远处。
崔莹下意识地挥袖去接,然而灵力碰到那藤条时,却将它们全都震碎成了木屑,在雪花中纷纷扬扬地一起去了。
全都没有了。
这一刻,她心中茫然,竟忽然有些酸涩了。
崔莹转回身不再去管,目光落回了万窥镜镜面上,却是一怔,竟这样呆呆地看着那人越走越近,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来。
镜中那人的身影已然清晰,令她熟悉无比,却是——
“崔姑娘。”
她感到身上一暖,看着镜中宛若嫡仙的男子将白绒裘披在了她的身上,左手撑伞,将她护在纷飞的白雪之外。
崔莹如梦初醒,压下心中莫名的悸动,忙收起了镜子。她不知道是自己的执念所显示的原本就是他,还是他走近时身影映在了镜面中,但无论如何,她都不想让他看到万窥镜里的人是他。
“你怎么来了?”
崔莹回过头去,只见连淮身着玄衣,手持一柄深青色的油纸伞,伞面全都偏顾着她,而他半边身子暴露在飞雪里,白雪落在他的乌发和披衣上,薄薄地覆盖了一层,宛如夜晚落下的星辉,却又在淡淡夕照下多了几分暖融。
他脸上依旧带着几分虚弱的病气,却让他更显得温柔可亲。紫金阁的金线玄衣在他身上没有显出分毫阴森冷暗,却显得低调又矜贵,配上铂色腰封,在这山林白雪之间,少年俊朗,清逸飒然。
“身为侍从,你不应该在房里等着服侍我用晚膳吗?”崔莹故作冷酷道。
“我等姑娘许久不来,便想出门找找。”连淮咳了几声,柔声道,同时将怀中抱着的藤条放到了崔莹身边。
崔莹眨了眨眼,刹那间还以为他的修为恢复了,又能做这样起死回生的障眼法。它们恰在这个时候出现,就宛如刚才那阵冷风不曾来过,她采了一个时辰的藤枝依旧在身旁。
从未离去。
“我一路走来,看到藤枝低矮处有被折的痕迹,便明白姑娘需要这些,于是也采了些,想送给姑娘。”连淮似乎看出了她的诧异,笑道,“还望姑娘笑纳。”
崔莹将那些藤枝抱进怀里,不再说话,心中的那点因为灵力摧毁了藤枝而生的酸涩却不知不觉平了,甚至有点说不清的喜欢。
“马上日落了,外面会更冷,我送姑娘回去可好?”
崔莹左手抚上白狐裘的衣领,不自觉地望白绒里缩了缩,睫毛垂落,半边脸颊蹭进温暖的绒毛里。这模样落在连淮眼中说不出的可爱。
然而她重新在黑岩上坐了下来,撑着头悠闲地望着他,一双水眸隔着细雪凝视着他,仿佛会说话。
“不好。”她却道。
连淮一怔,轻声问道:“为何?”
“你说呢?”她依旧偏头凝望着他,一双水眸澄澈分明,如雪般干净。
连淮脸上竟然莫名有些发热。
他在她身前俯下,双膝跪在雪中,微微抬头与她对视。
“今日的晚膳有炸酥球,陷有芋奶,土豆两种口味的。”
崔莹垂落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我让厨房里多放了些糖丝。”
她抬眸看他,仿佛有些动摇。
“姑娘若是觉得走得累了,不想再走,我可以背你回去。”
“只是……也许得快些。”连淮看了一下旁边的雪势,仿佛有些无奈地道。
崔莹听他说到这句,唇角微扬,但随即意识到这与她的冷酷无情不符,于是强压了下去。
“我可不敢让麒麟神君背我呢。”她语气悠长,故作质疑和担忧,“眼下神君与失去了修为,又有雪盲,看不清东西,万一把我摔了怎么办?”
连淮听出了她的打趣,笑道,“不会的。何况即使要摔,也是我垫在下面。”
崔莹忍不住唇角轻扬,掠过一抹转瞬即逝的笑意,却故意冷下声音道:“你如今是我的人了,摔了你也是对我不敬。你身为我的侍从,却连背我回去这样的小事都做不好,该当如何处罚?”
连淮与她相处满打满算不到一个月,却已然能知道说什么样的话会让她开心,管她这番话有多娇蛮,只道:“全凭姑娘处置。”
“当真如此?你可不要后悔。”崔莹道。
连淮一怔,不自觉地无声笑了。反正她都是要折腾自己的,不差多这么一个由头。
“当真。”
崔莹凝视了他片刻,伸手到他眼前。“那你扶我起来吧。”
恰在这时,一阵风过,白色的雪花落在黑丝手套上,就这样被连淮一同握在了手心,温柔地牵起。
崔莹看着他跪在她面前低下头,随后牵起她,从雪中缓缓站起,他的视线逐渐落到她的脸庞上。
等她完全站起身时,那把伞早已在她头顶撑好,将她护在其中了。
两人一起往极乐居走去,他为她撑伞,扶她下石阶,牵她走过难行的山路……他们一直牵着彼此,时而若即若离,试探着也许该放手了,但就这么犹豫着,摇摆着,竟没能成功松开过一次,就这么牵了一路。
崔莹虽然讨厌被人触碰,但倘若这触碰是她要求的她就不会有冒犯的感觉了,反觉得开心。
她只是有点奇怪,为什么连淮为她做这些的时候,看上去一点都不勉强呢?
难道如叶青所说,男子擅长隐装情绪,他心里痛恨到极点了,表面却云淡风轻?
又或者是眼下只有他们两个人,所以连淮没有感到颜面扫地的羞辱?崔莹觉得这样下去不行。
于是,用晚膳的时候,崔莹便在外面摆了大桌,命令紫金阁三位长老一同用膳,同时还让凤石把青云剑从兵器堂中放了出来,带到餐桌边看着他们吃。
“麻烦神君帮我布菜吧。”崔莹向连淮嫣然一笑道。
连淮起身,从旁拿过小碗,把崔莹爱吃的菜分门别类每样夹了一些。
他气质超卓,在做这些的时候动作依旧矜贵温雅,没有半点世俗浊气。哪怕穿着与其他三人同样的衣服,旁人也能一眼分辨出他。
[主人是什么身份的人,怎么能被你当成侍从一般……你还让主人给你布菜!]剑灵看到这一幕,惊慌得无以复加,激动地道,[主人是麒麟神君,金陵城城主,天下第一世家家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竟然……]
三位长老眼观鼻鼻关心,都不知道该把眼睛放在哪里。
他们额头上也不由得渗出细汗。他们自然知道连淮是什么身份,哪怕他现在从神坛陨落,修为尽失,但要让这样的人给旁人做陪侍男宠,实在是……他们本能地不敢多看。万一连淮日后修为恢复,而他们却见证过他如此遭受奇耻大辱的模样……
“你就坐我旁边吧。”崔莹看着他的目光含笑,却没什么善意,反倒显出几分狡黠。
“好。”连淮在她身边坐下,将给她布置的菜放在她面前,这才拿起他的那双筷子。
叶青等三位长老眼见布菜告一段落,这才敢出几口大气,低头开始动筷。前面太紧张了,他们甚至都不觉得饿。
“你尝尝这个好吃吗?”崔莹喝了口汤,用眼神示意连淮碗中的鱼饼。
连淮顺从地尝了一口,认真品味道:“鲜美不腻,味道不错。”
“我也想吃。”崔莹放下扶着汤碗的手,微转过身子,看着连淮。
连淮一怔。他方才布菜的时候不是往她碗里夹过鱼饼吗?
却见崔莹端坐在侧,从容地看着他,对面前近在咫尺的鱼饼没有丝毫动筷的意愿。他恍然之间明白了什么。
“崔姑娘……”连淮的声音不由地微哑,似乎有几分犹豫,但这犹豫的神色却更显得迷人。
“怎么了?”崔莹向他眨眨眼睛,单纯无辜的模样,仿佛听不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不能吗?”
连淮于是知道她是不会改变主意了。他垂下眼眸,顿了一顿,将碗中的鱼饼夹了起来,抬眸送到她唇边。
崔莹看着他,却没有动作,眸中隐约含笑。
“姑娘。”连淮明白了她的用意,于是侧转过身子,又往她那边挨近了些,温柔道,“请尝一下吧。”
她这才纡尊降贵地咬了一口那块鱼饼,垂落的睫毛覆于眼睑之上,竟显出几分乖巧。
连淮举手夹着那鱼饼,就这么耐心地喂她。
当她柔嫩的唇瓣不小心触碰到玉筷时,两人都是一僵,好在只是一触即离。
[你简直欺人太甚!竟然让天下人的神君喂……]剑灵看到这一幕,受不了如此刺激,又开始忍不住控诉。
崔莹正待发作,却有人先她一步。
“不要再说话。”连淮沉声道。
剑灵终于闭了嘴。
崔莹原本的怒意就此转成了笑意,忍不住看了连淮一眼。也不知道他那句话中有多少是羞的。
可惜这时鱼饼吃完了,他就要趁机收回手去。
崔莹才不能让他如愿,于是一抬手牵住他的袖子,轻轻摇了下。
连淮身子微僵,抬眸看去时,却见崔莹悠闲地用目光示意她碗中的炸酥球,然后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一双美目水波荡漾,顾盼生辉。
连淮喉结微动,不自觉地闭了闭眼,终于妥协,将炸酥球也夹了起来,温柔地喂在她口中。
酥软的甜香在唇齿间荡漾开来,细腻可人,竟让她连心尖也跟着颤动一下。
“还要。”
崔莹说罢,正等着他再夹起一颗,却见他放下了筷子。
她正待开口询问,却见连淮伸手到她眼前,拿起了她的餐具,连带着碗都托在了他手上。
她不由地怔了一怔。
连淮用勺子托起了一颗炸酥球,递到她唇边。他与她相视,似无奈地一笑,笑容却很温柔。“还想吃什么?”
勺子边缘圆润,不似筷子那样容易搁痛唇瓣。崔莹低头咬了一下那颗炸酥球,竟觉得心跳莫名有几分快了。
他怎么把自己的餐具都拿走了,是当真要一直……吗?
但她随即想起他是自己的男宠,喂她便是他的分内之事,于是心安理得起来。
“山药木耳,还有糖醋排骨。”
……
自从主人开口命令之后,剑灵都很安静,再也没有说过话,只是不平静的灵力波动,彰显着它的悲愤。
叶青等三位长老则低头吃饭,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恨不得将头埋进饭碗里。
“我吃好了。”片刻之后,崔莹道,“几位长老呢?”
被点名的三人这才被迫抬起头来。
卫昊绞尽脑汁思索该如何回答,柳如媚则沉浸在自己即将失业的悲痛里,两人一时间都非常沉默。叶青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属下吃好了,不过大人这儿的饭菜着实太好吃了,要是再吃一点也是无妨的。”
他可不敢说他全然吃好了,因为连淮还没吃饭呢,要是大人借这个由头撤了席……
他现在越发看出来了,大人和神君之间如何都可以,但旁人若是掺和进去欺负了哪一方,估计就要倒大霉。
“那好,不急。”崔莹这时才把目光转向了连淮,“ 神君先用膳吧。现在金丹受损,神君可没法辟谷了,不吃饭也会饿的。”她时刻不忘嘲讽他两句。
“多谢。”连淮淡淡一笑道。
“麒麟神君是南方人,也许吃不惯紫金山的菜,卫长老来招待一下吧。”崔莹又道。
“是。”卫昊站起身来,就要把那些清淡的菜放到连淮面前,却在此时感到大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越来越冷,强烈到让人无法忽视。
他这才心领神会,忙换了方向,把那些最辣最咸的菜都放在了连淮眼前。
连淮吃了几口,便觉得有些吃不下去。他辟谷多年,很久没有吃过饭菜了,更何况这菜还是如此重口味的。
崔莹站起身,将眼前的菜椒夹在了勺中,语气温柔似水,仿佛饱含关心道:“你多吃一点。”
“多谢……”
连淮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那一勺菜椒就已然到了他唇边。
“我……”他喉头微动,似乎还想说什么。
“怎么,我亲手给淮哥哥喂饭,不赏我这个面子吗?”崔莹睫毛微颤,声音强势又带着故作委屈。
连淮没有话说了。
哪怕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却还是配合着她将这一勺菜椒吃了下去。
下一刻,他猛烈地咳嗽起来,脸上浮起红晕。
他连忙喝甜汤解辣,耳根却还是红了。
崔莹唇角不由得微勾。
然而下一刻,她却愣住了。
这好像——是她的汤碗!
“你别!”她忙开口阻止,却已然晚了,连淮刚刚喝完将汤碗放下。
“你……”崔莹脸上不受控制地浮起红晕,羞恼之下生气地瞪他。
那汤她都喝过好几口了,他却都喝了下去,而且唇瓣也靠着碗边,说不定那就是她刚才贴着的地方……
连淮原本还有些茫然,但见到她的反应后,也意识到了这件事,耳根刚刚开始褪去的红晕变得更鲜艳了。
“抱歉……”他刚要开口表达歉意,却在崔莹的目光中停住,顿时收回了话。
两人一时间都微红着脸,相顾无言。
“你们吃完了就出去吧,把这些口味重的菜都撤了,只留清淡的。”崔莹终于回过神来,语气冰冷地说道,似乎带着点恼羞成怒。
“是。”叶青等三人如释重负,纷纷告辞离席。天知道他们分明好奇,却又不敢看的滋味有多么难熬。
崔莹看到他们走后,室内只剩下了两个人,竟不知为何也不太敢看连淮了。
她于是起身道:“你就先在这里吧,用过晚膳之后再到我屋外伺候。”
说罢,便带着凤石和青云剑剑灵匆匆走了。
去往兵器堂的路上。
剑灵离开了主人可见的范围内,终于敢开口说话了。
[你简直欺人太甚!可别太得意了!]
崔莹根本懒得搭理它,全当没有听见。
[你这样对主人,最多也只能得到他的人,得不到他的心!他只会越来越讨厌你!]
“那不是正好吗?”崔莹道,“我为什么要得到他的心?我只要他恨我。”
[哼,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你肯定是喜欢主人,由爱生恨,所以现在才故意折磨他,羞辱他。你根本不是真的恨他,只是想在他心中留下属于你的位置,让他在意你,永远都记得你。可是你就别白日做梦了,主人生来便是九州神君,修得又是无情道,心中只有山河天地,不会为任何一个人停留……]
一道明媚的火光亮起,剑灵忍不住哀嚎呼痛。
“想让我杀了你吗?”崔莹冷冷地说道,漠然看着重火炙烤青云剑的剑身。
“不要故意激怒主人。”凤石低声提醒剑灵,话语中隐含着警告。
兵器堂的门打开,崔莹先将凤石放在原来的位置上,然后用重火裹着青云剑,扔进了角落里的铁笼,火焰与剑身相触发出的剧烈滋滋声不断的响着。
剑灵却在火光中喘着气,倔强地道:[你这蛇蝎心肠的女人,比起八公主差了不止一点半点,主人是不可能喜欢你的!]
[八公主是皇上和皇后的嫡女,是九州最尊贵的少女,从小锦衣玉食,见闻广博,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多才多情,花容月貌,天下男子只要见她一眼,便就此终情,此生难忘。]
[要不是主人为了天下苍生没有答应成婚,他们早就是一对鸳鸯眷侣了。]
崔莹转身离开的脚步不由得缓了半拍。原来连淮拒婚,是因为天下苍生吗?
原来不是……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不是后面应该接着的是什么,心里却有些烦闷了。
[像你这样恶毒的坏人,主人是绝对不会喜欢的!你再把主人绑在身边,也只是白费功夫。]
[主人只会为他所爱的人动容,他会在青云剑即将刺入连芊芊眉心的时候不顾一切地救她,这才爆发出了超越平时数倍的御剑能力……]
“住口!”
火海腾空烧起,眨眼之间就将青云剑吞没,直到从剑身到剑光,连一点影子都看不见,却依旧没有火势减小的迹象。
崔莹感到额头一阵撕扯般的剧痛,魔气又开始滋长,侵蚀着她的心智。
青云剑……
连淮在密室里握住青云剑剑柄的刹那又涌上她的心头,让魔气几乎把她吞没。
“你真的以为,我不会杀了你吗?”
[我只是剑灵,你杀了我,青云剑也依旧是主人的!除非主人死了,你才能得到我!]
剑灵一边在火海中挣扎哭泣,一边扯着嗓子大喊大叫道。
[所以你杀了我也没有用!]
崔莹凝视着被火海吞没的青云剑所在之处。她不停地催动重火,有一瞬间她真的想就此杀了它,却发现自己此刻的怨气还不够,无法彻底把剑灵销毁。
又过了片刻,她感到头疼的越发厉害,终于一挥袖,出门走了。
铁门关闭的声音响起。
火焰慢慢熄灭,兵器堂逐渐归于平静。
“你蓄意挑拨主人和麒麟神君的关系,到底是何用意?”
凤石语气严肃地质问道。
————
崔莹走过一道又一道长廊,在这已然黑沉的夜里,她手中竟不挑一盏灯。
然而转过最后一处时,她却看到前面灯光大亮,温柔地笼罩着这段夜廊。
——因为那处厢房的门开了。
连淮手中提灯,身披白绒披风,正站在檐下门前,身后是屋内暖黄的烛光。
“崔姑娘。”他也许在此等了她许久,见到她时眸光微亮,灿若星河。
然而下一刻,他只感到眼前人影微闪,随即被她径直推进了门内。
“砰”地一声。
房门在二人身后关上。
昏黄的烛灯之下,崔莹的左手抵在了他的胸口,右手抚上他的脖颈,纤细的食指轻搭在他的耳后。
烛光明灭,暧昧而危险。
第 39 章
“谁许你进我房间的?”崔莹仰头凝视着连淮。
她的脸庞在温馨的灯光下显得那样娇美动人,然而眼神却如玄冰般冷酷到近乎危险。
连淮一怔。
“我……”他刚想说,他只是想先为她将暖炉都打开,好让她夜里回来时不冷,至于其他则一眼都没有冒犯过,却被她的话打断。
“是我对你太好了吗?”崔莹的声音变得平缓而轻柔,却听得人心中微颤,“你看,你虽然病着,但还能行动自如,这张脸也依旧好看。我真是惯坏你了。”
连淮意识到了她此刻的情绪不对,忙柔声哄道:“姑娘莫生气……”
“你难道不知道,我的房间不允许别人进来吗?更何况是你。”她踮起脚尖逼近他,将他抵在门板上,直视着他一字一顿道,“你不过是我的一个想抛就抛的侍从罢了,别脏了我的地板。”
连淮的睫毛一颤,目光中似乎划过了转瞬即逝的错愕,随即变得黯淡而沉默。
他知道崔莹对他只有恨意,也只想羞辱他,但听到这话时,他心中却依旧忍不住感到刺痛。
甚至于痛得有些难耐。
忽然之间,房内凭空燃烧起明媚的火焰。
火光眨眼间将冒着热气的暖炉和燃烧着的烛灯全都吞噬,腾起青烟袅袅。
连淮愕然地看着她将那些东西全都烧毁。片刻之后,房间内光线全灭,那些炉和灯全都化作了灰烬随着飞烟而去了,什么都没剩下。
她竟然只是因为他碰过这些东西,就全将它们烧毁了!
连淮心口像被闷击了一下,甚至有一瞬连呼吸都觉得艰难。
崔莹仿佛看出了他的震惊和失落,目光冷冷地凝视着他,“你碰过的东西,在我眼里就是废品了,再放在这里,恐怕我夜里就要气得睡不着觉。”
连淮的胸口的起伏急促了几分,随即一颗心慢慢沉寂下去,只剩下自嘲。
是他错了。
她讨厌他到这个地步。哪怕他再关心她,再想见到她,也不该出现在她面前惹她烦闷。
连淮轻声说道:“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他垂下了眼眸,声音似乎带有轻微的颤抖。“对不起。”
“我要听你说这个吗?”崔莹松开了抵在他身上的手,往后退了一步,与他拉远距离,她的脸庞在失去灯光的夜里显出朦胧的轮廓,冷若冰霜,又带着夜晚的幽深。
“你妹妹抢走我未婚夫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的。”
她的目光穿透过深黑的夜晚直看进他心底,带着恨意和讽刺。
“你让云少川在我最需要的时刻陪着我,却发现他做不到时,你也是这么说的。”
连淮靠在门板上,微微闭眼。
她是在因为云少川怪他吗?
因为失去了云少川的爱,发现这段感情难以放下芥蒂破镜重圆,所以怪他,恨他,永远也不会原谅……
他的手不由自主的攥紧。她就这么爱云少川吗?
“你拿走青云剑的时候,却反而不说了。”崔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目光中的恨意几乎能化为实质,将他的心刺穿,“怎么,你是太高兴了吗?”
她上前一步从腰中抽出引风瑶笛,抵在了连淮喉前要害。
“还是你以为这笛子给了我就算是还清了?”
连淮靠在门板上,无力地闭上了眼睛。被心爱之人用曾经陪伴他日夜的玉笛抵住要害,让他心里痛的几乎麻木。此刻但凡她随意动一下手指,他就会从此命丧黄泉,可是失去修为的他连一点抵御能力都没有,甚至于也不想反抗。
也许,他真的死在那场战役中就好了。青云剑自动解绑,认崔莹为主人,一切都回到正轨。
此刻,在朦胧的夜色之下,他终于透过玉笛反出的莹润光泽,隐约看到崔莹眉宇之间的魔气。
他早已死寂的心跳动了一下,又着急又酸涩。
“我明白你厌我,只求你不要因此有心魔了,这不值得。”
“姑娘放心,我再也不会主动打扰你,惹你心烦。就算是死,我也会死在离紫金山以外,不脏了这片山河。”
“不。”崔莹打断了他的话,冷冷地道,“你以为你还有机会死在外面吗?”
“我为了给你修坟,看了好些山河图册。你死后必须葬在我给你挑的地方,才不浪费我的苦心。”
“至于现在,”她的声音温柔下来,娇柔甜美,却蕴藏着其下涌动的无限黑暗,“你活着一天,就要给我当一天的侍从,直到你动不了为止。”
“拿个长条板凳。”
崔莹放下了抵在他喉前的玉笛,与他对视片刻,用一种极其轻慢的,随意打发的语气说道。
“今晚就睡在我屋外吧。”
……
深夜寂静。
崔莹躺在床上,炭火盆在她身边烈烈燃烧着,也许是她修为晋升后感官灵敏了很多,火声却依旧没能掩盖住屋外极力压抑着的轻咳。
连淮应当是受寒了。
想来也是,他此刻一届凡人没有灵力护体,睡在外面怎能不受寒。他伤重未愈,又受了刑,也得亏是他,换作别人这样遭罪早就哀嚎呻吟起来。
崔莹心中有点莫名的感觉,但是想起方才的对话,那点感觉就被讽刺取代,只剩下了恨意。
他连死都不愿意死在紫金山,恐怕是连半点都不想和她沾上关系。
他就这么厌她。
她侧转过身,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不去想,却恨恨地气他该受罪。
次日。
崔莹醒时,已然日上三竿。因为昨夜里睡着得太晚,这一觉就不自不觉中睡到现在。
她穿戴整齐,走到门外,发现门前放着几笼早点和一褒粥食,伸手去试,竟还是热的。低头细看时,只见笼具上面贴着张纸片,将早膳有哪些吃食都写得一清二楚,甚至后面还多了一段话。
[姑娘平日里常用的蘸酱在小食盒里,又另备了桂花酱和砂糖蘸料,以供尝新。粥于辰时七刻拿去重温过,又怕过烫,单独盛了小半碗在旁边的小盅里凉着,可以先用。若觉得吃食烫口,旁边备了木勺木碗。]
这字和上次连淮给她的书信别无二致,她一眼便知,是他的笔迹。
然而放眼望去,却不见连淮的身影。崔莹不自觉地微微抿唇,他不当面侍奉,她理应生气的,却不知为何怒不起来。
她俯下身子将食盒拿起,进房用膳。连淮必然重新制备过早膳,否则不可能到这个点,一切都还热乎新鲜。
平日里她用的都是银器,传热很快,而木制餐具的隔热效果就会强许多。原来连淮也懂得这些,她还以为出生就锦衣玉食的人,从小都没有见过木制的东西是什么样子的呢。
她用木勺喝着那一小盅温度适宜的粥,心想,他倒是挺会照顾人的……也不知道从前照顾过哪个七公主八公主没有。
这么一想,她忽然觉得眼前的粥也没有这么好喝了。
“连淮,”她将神识放远,唤他道,“你过来。”
过了片刻,她感到房门被人轻轻叩响。
“崔姑娘。”连淮试探性地道,声音微哑,仿佛一晚之间便病了一场,“我可以进来吗?”
“我的房间原本不许任何人进的,但你昨天既然进来过了,那往后也就无妨了。”崔莹冷冷地说道,“反正你生命的最后日子都要在我眼前度过,我也不必防着你。你还要侍奉我日常所有的起居,不进来也不方便。”
“好。”连淮闻言垂眸,压住心中的酸涩,推门进入。
这是一间宽敞而丰腴的屋子,里面的家具摆饰不多,更称不上华贵,却彼此之间遥相呼应,也将这室内的空间变得神秘而富有层次,有一种曲径通幽的妙处。
崔莹此刻正歪在屏风外的一张藤木摇椅上,右手撑着脸颊,侧转过半边身子对着门口,身上随意搭着暗红色软毯,只占了半边,另外大部分的布料都慵懒的搭在藤椅大片的空档之处了,更显得她身材娇小。
“过来。”她向他的方向伸手,声音懒懒的,便显得有些软糯。
连淮的心跳不自觉得快了几分,随即想到她厌自己,便不敢与她对视,生怕惹她烦心,心中又只剩失落与自嘲。
崔莹见他甚至连看都不愿意看自己,抿了抿唇,不自觉的有些烦闷。
连淮察觉到了她见到他的不悦,心中苦涩更甚,只是沉默着一口口喂她早饭。
“太烫了。”崔莹偏过头道,拂开他的手。
连淮不防备之下,勺子被打偏到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的神色一顿,似有几分茫然和痛意。
她见到他这忍辱负重,不情不愿的模样,终于有了一种复仇的爽意,畅快无比。
“再换一个勺子吧。”崔莹笑道。
“好。”连淮就这样站在藤椅旁,侍奉她吃早饭。她摆明了要刁难他,时不时就挑出各种毛病,一会儿冷了,一会儿烫了,一会儿嫌快,一会儿嫌慢,层出不迭。
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日头当午,他身上渐渐虚弱,有时便接不住她的脾气,没过多久就有几个小碟小碗被摔在了地上。
“你不会拿稳些吗?”崔莹故作冷漠道。
“抱歉,惹姑娘烦心了。”连淮垂眸道,声音微哑。他此刻双颊已然浮上红晕,额前也慢慢渗出虚汗,身上越发无力,显然开始发烧了。
但他却强撑着不显,勉强控制喂她的动作依旧平稳温柔。
崔莹见他如此,心中冷笑。她才不会对他心软。他在最后一刻背叛她,拿走青云剑的事情,她永远也不会原谅。他现在说不定也只是在装可怜,好让她看着难受不再要他侍奉。
连淮抬手又喂她一口粥。
“我不爱吃这个。”崔莹挥袖打在他的手腕上。
她的力气并不重,袖面也只是软软的绸布而已,谁料连淮手上脱力,那碗竟然就这么脱手而出,滑摔在了地上,裂成几片。
“你故意的?”崔莹不由得恼道,“你想故意气我,是不是?”
“我……”连淮刚要说话,却感觉胸口气血上涌,脸色顿时更白了一分,连忙闭口不言,极力压制住。
然而他这样避而不答的表现,却分明坐实了她的想法。
“好啊,”崔莹怒极反笑,从藤椅上坐起,伸手托住他的下巴,“坐到我旁边,不把这些喂完不许走。”
连淮只得在她身边坐下,随即转过身背对着她,伸手端起碗,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用手帕抹去唇边殷红的鲜血。
他将米糕夹了一块在碗中,俯下身喂她。
两人同坐在藤椅之上,他手肘撑着靠背,与她离得极近,近到可以看到她唇瓣上软绵的起伏和轻颤的睫毛。
崔莹微微启唇咬了一口,随即抬眸看向他。
四目相对之间,两种复杂深沉的情愫交织在一起,竟让两人原本清淡的气质都变得浓烈,仿佛只有遇到彼此时才会如此。
片刻之后,连淮毫无征兆地感到喉头微甜,仓皇间偏过头去,背对着她,在无人之处轻咳起来。
崔莹心中忽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好似真的如此病重了,只在这一夜之间。她分明将紫金阁最好的补品灵草都给他当做一日三餐般吃,怎么还会这样呢。
连淮又夹了块糕点,却忽然感觉腰间一软——崔莹伸手从背后抱住了他的腰。
她将脸颊蹭在他的后背上,搂住他,贴着他换了个姿势躺着。
连淮只感到全身微僵,少女清甜的气息环绕着她,温暖的触感从腰间上涌,让他浑身发烫,却仿佛恍然明白了什么,心里发冷。
“崔姑娘。”
他准备转过身喂她的动作顿住,垂眸看着手中的小碗,目光自嘲而黯淡,轻叹道。
“我不是云少川。”
崔莹一怔。
“我们也不一样。”
崔莹抱着他的手更收紧些。
连淮顿了许久,没有等到她的答复,心中痛意更深,却强作温柔地安慰她:“云公子是喜欢姑娘的,只是他与家妹也确实有过真情,所以一时间有些摇摆。”
“好了!”崔莹顿时生气极。
他是什么意思?
他说他和云少川不一样,又说云少川是喜欢她的,那就是说他怎么也不可能喜欢她?
“你们当然不一样。”她冷笑道,从榻上坐起,将红毯掀开,扔在他身上,“他是我从前喜欢的人,但我对你只有厌恨。等我将他从东州绑出来,高堂彩礼的时候,你可要赏脸喝一杯喜酒。”
连淮心中钝痛,脸色苍白,说不出话。
“对了,倘若你那时已经撑不住过世了,”崔莹不忘讽刺道,“那我就贴心地将你的灵位摆在酒席上。”
“还是不必了。”他轻轻喘息了片刻,这才道。他此刻额头已然一片滚烫,竟觉得就这么悠悠烧昏过去也好,免得听到如此让人心绞的话语。
“当然必要。”崔莹道,“我都在为你选陵了,你死后自然摆脱不了我。”
“我死后不葬在连家陵,就葬在皇陵。”连淮半烧半醒间叹道。
“你还想葬在皇陵?”崔莹想起他和八公主的婚事,气不打一处来,“你敢去,我就敢派人盗墓。”
“盗墓危险,不要去。”他烧地有些神志不清,说话时也有些发怔,比往日更多了几分直白,“那我就葬在连家陵吧,好不好?”
崔莹听着他这样与自己商量的语气,不知为何,脸上竟然有一些发热。
“不好,必须葬在我的地方。”她伸手去拉他的衣袖,他身上虚弱无力,实在撑到极点,顺势被拉在她身边躺下。
“那姑娘呢?”他有些失落地道,她想必会与未来的夫君合葬。
崔莹道:“我既然都精心修了陵墓,自然是要葬在自己的陵墓里。”
“那是和我同葬一处吗?”连淮一怔,想到什么,随即失落。
崔莹听了心中一紧,刚要拒绝,就听到连淮又说:“我还是葬在连家吧,免得姑娘修两座陵墓。”
“不行!”听他如此说,崔莹话到口边立刻改了,“合葬就合葬!”
“你都可以不葬在金陵连家了,我为什么不可以和你合葬?”
连淮愕然。“但是我不要和云少川葬得很近。”
崔莹一怔,随即明白,回瞪他。“那又如何,我也不想和什么公主葬得很近。”
“那就只有我们葬在一起。”连淮说完被自己惊得清醒了几分,发烧让理智减退,他竟然开始说这种他从来不允许自己表露出分毫的话了。死而合眠,这是多么暧昧的约定。
“好啊。”崔莹道,微微扬头,看着躺在自己身边的连淮,“就只有我们葬在一起。”
“我吃饱了,剩下的这些正好算你欠我的,日后叫人祭在我们的坟头,你在冥间继续喂我。”
“好。”连淮压下心中的悸动,垂眸道,语气温柔。
崔莹对这样的回答很满意,看着近在咫尺的枕边人,忽然觉得有些困倦,就这么看了一会儿。
她伸手慢慢地抚上他的脸庞,将掌心与他的脸颊相贴。
连淮烧得半梦半醒,怔怔地看着她,竟然不知道反抗。
入手滚烫,烫得温暖。
她又伸手勾住他的脖子,用额头轻轻蹭了蹭他的下巴。
他闭上了眼睛,紧张得连呼吸都轻了。
崔莹不自觉地想到,要是他一直都像发烧的时候这样就好了。
没有那样聪明,强大,清冷,意志坚定,这样就可以不是麒麟神君,不是连家主,不是东宫选定的驸马,只是她的侍从。
或者……男宠也可以。
————
紫金殿。
“回禀大人,这几日九州流传麒麟神君已死,外面人心动荡,一片混乱。”
卫昊说到后面,声音有些拘谨。
“东宫八公主听说了这个消息,扬言要白绫自吊,以死殉情,她已然开始着手准备书信和生辰帖,打算在麒麟神君落葬那日以妻子的身份出席,主持落葬,随后殉情。”
“连家那边目前没有任何说法,对于神君的存亡一事也没有澄清,恐怕是伺机而动,到时候也许就默认……”
“我知道了。”崔莹越听越烦,不欲多听,“麒麟符找到了吗?”
“属下无能,无论从神君的日常谈吐还是江湖消息上都没能发现麒麟符的踪迹,只是单丹那边听说了您的决定终于不再装疯卖傻,他说,他知道外境强者的真相,这也是他与阮家合作的原因。”
“他还说,他知道麒麟神君为什么要在东宫下达婚约的时候,通过外境之门连杀十几位外境修士。”
“是吗?”崔莹淡淡地道,“那就把他带上来见我吧。”
……
临近傍晚,极乐居。
连淮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崔莹房间里的藤椅上,曾经披在她身上的红色软毯一半盖在他身上,一半被他圈在怀中。
他头疼欲裂,片刻后才想起自己在中上午的时候发烧了,与崔莹一起躺在藤椅上,聊了很久陵墓的选址,布置和陪葬品。
而他烧得厉害,着实做了不少荒唐事。
譬如说要与她合葬,譬如纵容她搂他,将手放在他的胸膛上,甚至贴着他的脸颊,譬如因为害怕一张椅子躺不下两个人她会摔下去,竟主动将她抱在怀里,譬如煞有其事地说为了体验死后合棺的感觉甚至还这么亲密地睡了一觉……
他很久没有感受过这样跌宕起伏的情绪了,仿佛一秒在云端,一秒又在泥底。
他似乎有很多情感,但是都不能表达。只能化作对自身的克制和谴责。
因为崔莹爱的是云少川。
他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宛如古井,宛如秋冬的草木。
他在房中等了许久,直到几个时辰过去,快到傍晚的时候,才见到崔莹开门进来。
“你在我的房间里,睡得开心吗?”崔莹笑道,身穿纱裙,走到他面前,轻盈的宛如风中摇曳的细柳。
“姑娘。”连淮站了起来,他见到她依旧柔美娇媚,似乎与往常无异,但不知为何,他却能感受到她此刻心情不好。
“麒麟神君,连杀十三位结丹期及以上的外境强者很不容易吧?有十条命都不够死。”
他听出了崔莹话中的嘲讽,刚要说什么,却被她的下一句话说的怔住。
“不,”崔莹唇角便勾起了一抹浅浅的笑容,“不该叫你神君了,该叫你连驸马,对吧?”
“你还真是情圣啊,为了不让八公主被献祭,竟然凭一己之力企图封闭境外之门,这比上刀山下火海还难过百倍。”
她在连淮面前停下,仰头凝视着连淮的脸庞,眸中仿佛带着无限的情愫,却在这缠绵暧昧中透出危险。
“八公主倘若知道你如今被我如此虐待,甚至被迫与我亲密,恐怕要伤心死了。”
“这与八公主有什么关系?”连淮急道,“姑娘是不是误会了?外境一事远没有那么简单,而且非常危险,还是不要参与为好。”
“误会?”崔莹语调微扬,轻轻软软,瞧着没有分毫危害性,她踮起脚尖挨近他,伸手勾住他的脖子,“你如果没有封闭境外之门,那你告诉我,你的麒麟符在哪里?”
“我确实试图关闭境外之门,但与姑娘所讲不一样,更与什么公主无关……”
然而连淮话到一半,却被打断了。
“你竟然还想骗我?八公主要给你殉情,连遗书都写好了呢,天下人都知道了。若不是你们两情相悦,她能做到这种地步吗?你又能为她去闯外境之门吗?”
“你先前还说从没有过和女子亲近,看来你很早之前就开始骗我了,一直骗到现在。”
崔莹的声音逐渐变得平静甜美,右手慢慢拂过他的耳垂,触到他的脸庞。
他高出她许多,因此她需要踮起脚才能摸到他,她半边身子也因为借力靠在他的怀里,看上去亲密无间,缠绵悱恻。
“你说,我该怎么惩罚你呢?”她的眸色神秘,纯真而迷人,却隐隐透出几分魔气。
“我从没有骗过你!”连淮感受到她身上的魔气,着急道,伸手扣住了她抚在他脸上的手,“我也没有答应过和八公主的婚约。我永远都不会骗你。”
“是吗?”崔莹看着他真挚的神色,心中却越发混乱,让她目光中的魔气越来越重,“我凭什么相信你呢?你对我都这么好,对其他对你有意的女子,不就更好了?”
“莹莹!”连淮急唤道,握紧了她的手,感受到她指尖微微发颤,却越发无力。
他连忙伸手环住她的腰,将她护着,以防脱力,心中越发心疼。
“别生气了,”他低头在她耳畔说道,“好姑娘。”
“你就会哄我罢了。”崔莹道,“你现在对我这样百依百顺,是不是也是为了早日找到机会逃出去,好和你的八公主成婚?”
她的眼眸逐渐染上暗沉的气息,魔气一点点从眉心蔓延开,盘旋缠绕。
“莹莹,你在想什么……”连淮握着她的手,心口一痛,连忙开口道。
“你现在修为已经废了,要是又毁了你这张脸,就再也不会有什么七公主八公主的天天想要嫁给你了吧?”崔莹的目光里的情绪越发浓郁幽深,带着她自己也难以明白的感情,“更不会有一群闲得无所事事的闺中少女将你当做梦中情人。”
此刻她身上的魔气依然盘旋到了顶峰,连淮被强大的魔气所压,甚至连保持清醒都觉得吃力,却依旧不愿放手。
“你为什么让这么多女子都喜欢你。”崔莹的心智逐渐被魔气占据,变得偏执而孤独,她手中已然燃起了火焰,“要是毁了你这张脸就好了,就再也不会有人喜欢你,想和你待在一起了……”
他就只有她了。
被重火毁了容以后,她对于容貌的在乎就已然扭曲,哪怕现在她容貌已完全恢复,也依旧像戴着面具在行走,有一种与世界相隔的虚假感。
她再也没有爱的勇气了。
而那些白日做梦的世家贵女好歹也可以在心中爱连淮。凭什么?
她的目光空洞,却又像能将人的心看穿,其中的魔气宛如黑洞。
“不!”连淮眼看她越越深,似乎就要被魔气侵蚀,急切地打断了她的话。
他知道眼前情况紧急,恐怕没有时间给他多说话了,他必须在他彻底失去神志之前,把最重要的话说出来。
“这些都毫不重要,我的容貌,我的修为,和她们半点关系都没有。”
重火带着凛然的杀意,已然烧到他身边,他冒着就此葬身火海的风险,非但没有松开手,反而上前将她抱在了怀里。
紧紧地抱着。
“我是你的。”
他说。
“崔莹,我是你的。”
第 40 章
魔气四溢,盘旋肆虐。连淮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却于烈烈的火光中不由分说地将她整个人抱在怀中,霸道又温柔地把她隔绝在了他为她创造的空间里。
他的脸颊贴着她的鬓发,穿过火焰的燃烧声在她耳畔说道:“我不知道八公主要殉情是怎么回事,但我与她确无半分私情,东宫也许是想以无辜之人的性命逼我回去,试探我是否真的死了。我开启外境之门也根本不是为了八公主,而是为了摆脱东宫的控制,不再被迫娶妻。”
“我之前没有和任何女子有过情愫,从来都是你一个人的。我的命是你救的,也属于你,从今往后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我离世。”
崔莹感到自己亲密无间地被他抱在怀里,与他缠绵相贴,他的气息将她包围,令她既紧张又安心。
她在恍惚间茫然了一瞬,就连眼中的魔气都有所停滞。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亲近她,这样强势地对待她,动作不容置疑,却又不失温柔。他分明以凡人之躯承受着重火的灼烧之苦,却有一种无可打破的坚定而强势的气场,让她在这沉浮不定的尘世中,忽然找到了某种确定性。
他说他是她一个人的,永远都是。
崔莹突然觉得委屈起来,她在浑乱的魔气和怨念中找回了一丝神志,愤恨的情绪到达了顶峰,质问道:“那你为什么要为了保护连芊芊就背叛我,拿走青云剑?明明在你心里什么都比我重要!”
“不是的!”连淮微微闭眼,他知道这件事百口莫辩,可他此刻还是孤注一掷地想告诉她,哪怕这听上去像天方夜谭绝没有人会相信。
“我没有握住过剑柄。”他郑重地说道,“当时情况紧急,但我也知道握住剑柄之后青云剑就会认主,所以我只是伸手挡在芊芊额前,我清楚地记得我掌心正对着剑刃,而且根本没有握住的动作。可是谁知道下一刻,剑柄就自动……”
“自动到了你的手里?”崔莹抬头看着他,语气上扬。
“是,而且剑柄仿佛有吸力,我根本没有办法松开它。我知道这听上去很荒唐,我不奢求你相信我,可我至少要把真相告诉你。”
连淮搂着她的手稍稍松了些距离,扶着她的腰,低头直视着她的眼睛,“我从前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成为青云剑的主人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你总之是要恨我的,不如就全当是我的错,也好有个发泄的地方。但如今,我发现恨我非但没能让你好受,反而让你的心魔越来越严重了。我不想再见你痛苦。”
连淮握住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就这么毫无遮拦地把要害之处暴露在她的掌控中。
“如果你觉得我刚才说的所有的话都是在骗你,可以现在就杀了我。”
“我今日这样对姑娘,已经足够冒犯了,死不足惜。“他轻声说道,抱着她的手却没有松开,“但是我真的很在意姑娘。”
他凝视着她,那双向来澄澈如谪仙的眼眸中透出至深的情愫,像是仙者坠入凡尘,无情者破除戒律,无法自已。崔莹一时之间有些发怔,她似乎感到了一种新的情绪,在她滔天的怨恨之中显得那样轻微却不可忽视……竟有一点喜欢和甜意。
喜欢他这样对她,喜欢他荒唐的解释,也喜欢他亲口说的在意。
紧闭的房门内,在这一片小小的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两个人,像世外桃源。
“你说属于我的那番话都出自真心?”崔莹眼眸中的魔气开始褪淡,神智逐渐清明。
“自然。”连淮没有分毫犹豫,他见到崔莹似乎陷入了某种茫然的神态,温柔又坚定地道,“只要能让姑娘开心些,无论做什么我都愿意。”
他似乎是头一回说这样的话,说完之后,脸不自觉得有些红了。
“好啊。”崔莹的目光渐渐变得澄澈,从他怀里抬头凝视着他道,“那我要你从今往后,不是麒麟神君,不是连家主,不是连芊芊的长兄,就只是……我的连淮。”
她仿佛是第一次如此从唇齿间打磨出这个名字,这样亲近地对他直呼其名。在念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她被魔气浸染的心忽然悸动了一下,轻微得让人难以察觉。
“好。”连淮认真地点头,眸光璀璨。
“那你当真愿意被困在我身边,不想离开这里吗?”崔莹怀疑地问道,然而周围的重火却已慢慢熄灭了,“若被我发现了你有意逃跑,我一定会让你生不如死。”
“我不想离开姑娘。”连淮柔声道。
“为什么不想离开我?”崔莹抬眸望着他,心中没由来地一跳,“因为愧疚,还是要报恩?”
“因为……”连淮有一瞬间真想要脱口而出,却忽然顿住,想到了崔莹爱的是云少川,想到了自己命数已尽……
“你真是烂好人。”崔莹只停了短短一瞬,没等到答案就立刻打断道,她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心情,“但是我再也不会相信世上的任何人,包括你刚才那段的谎话连篇,和对青云剑的荒唐解释。”
连淮凝视了她片刻,随后笑了起来。
“没关系,我现在已失去修为,你不相信我,也可以让我待在你的身边。”他的目光无限温柔,似乎很开心,“只要姑娘不再有心魔就好。”
他伸手抚过她的眉心,指腹轻轻按揉,化开那里尚存的浅浅黑气。
“你做什么?”崔莹感受到他的触碰,不由地战栗了一下,她从来没有被人这样主动亲近过,而且触碰的还是眉心要害,顿时有些恼羞,“你……”
“抱歉。”连淮似乎没料到她的反应如此强烈,立刻收了手,但是看到她已然恢复正常,他眸中的笑意更明亮了几分,让人越发挪不开眼。
他怎么这么开心啊。崔莹忍不住想到。
被心魔控制,难受的是她,他有必要这么感同身受吗?
“我困了。”崔莹逐渐感到魔气侵扰后的脱力与头疼,下意识将身子的重量都靠在他身上,这时候她才惊觉她竟然被他抱了这么久。
她不自觉地感到脸上有些热,将头靠在他的胸膛上,闭上眼睛不去看。
“那姑娘先睡一会儿。”连淮关切道,“我给姑娘弹琴清心可好?”
崔莹轻轻“嗯”了一声。
他于是将她打横抱在怀里,一路往屏风里走,动作轻柔地将她放在了榻上。
榻边软帐绵绵,轻纱漫漫,随着他的动作被挑起放下,竟说不出的旖旎暧昧。
连淮的耳根在不知不觉中红透,连忙将红被盖在她身上,随后闭上眼睛,“我就在屏风外,姑娘若……”
崔莹却躺在床上睁开了眼睛,伸手牵住他的袖子。
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微微蹙眉道:“连公子怎么还叫我姑娘呢,是不是该换一个称呼了?”
连淮睁开了眼睛,与她相视的目光中眼波荡漾,喉头微动,似有些犹豫。
“你现在是我的……”侍从,所以应该叫我大人。
崔莹还没把话说完,就听到他唤了一声。
“莹莹。”
他的声音低沉而微哑,宛如春风拂柳,宛如清澈的酒水在白瓷碗中碰撞,甜香荡漾,让人溺于其中,不自觉地迷醉了。
她一怔,跌落在他的目光中,两人相视无声。
她看着他那清冷宛若谪仙的脸庞一点点红透,觉得自己脸上也烫了起来。
她下意识地收回了还没有说出口的话……以后都叫这个称呼,好像也不错。
“我平时可以这么叫你吗?”连淮仿佛有些紧张。
“嗯。“崔莹不知为何,竟也随之感到了几分紧张,有些局促道,”你知道就好,没有别的事了。”
她微红着脸松开了他的袖子,随即侧转过身,将被子盖过头顶,枕边只漏出几缕秀发。
“好。那我先出去了。”连淮说罢,目光落在她身上,竟有些不舍得离开。
崔莹没有回答。
过了片刻,她以为他已然走了,将被子往下拉了一点,恰停在眉眼之处,她睁开眼睛,却正与他四目相对。
她一双水眸顿时微微睁大,迅速将被子又拉了上去,遮挡住脸庞,假装刚才无事发生,而她睡得正熟。红绸之下,娇躯玲珑。
连淮的心不由得一动,像被什么击中般酥麻,心跳越来越快,脸上竟莫名更红了。
他深吸了口气找回呼吸,这才转身轻步往外走,唇边却忍不住扬起了笑意,弧度始终没有落下。
夜色渐浓。
琴声袅袅,沁人心脾,宛如天上仙乐,叫人耳中干净,心中清明,恍若泛舟于小波之上,自由飘摇,无需忧惧风浪,就这么轻轻托起入睡人的夜梦。
不知过了多久,一曲终了。弦音收处,余音缭绕。
连淮从琴前站起,轻步走到崔莹床边。她已然熟睡,柔嫩的双颊微泛红晕,乌发慵懒凌乱地散于枕上,衬得她的脸庞更加白皙,娇美不可方物。
她睡着时是如此乖巧柔美,和平日里的高傲强势截然不符,脆弱得让人想捧她在手心里千娇百爱。
连淮将她的被角盖好,随后把床旁的帷幔放了下来。
他重新走到琴旁坐下,指尖微动,琴音又起。
从前他答应过她要每晚给她吹笛的,如今他没有修为,无法吹笛,便换作弹琴。
他没有任何的奢望,只要默默地陪着她,哪怕只有这片刻的朝暮,也是心满意足,感激不尽了。
……
崔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次日清晨。
她有些错愕自己竟睡了这么久,而且一夜好梦。她分明向来是睡不安稳的。
琴音悠悠。
她怔了一下,这才彻底清醒过来。
“连淮?”她试探性地唤了一声,再次叫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心中喜欢的情绪竟超过怨恨,连她自己也为此茫然了一瞬。
琴音停住。
“莹莹。”
他清冷又温柔的声音让她心中莫名一颤,随即,她听到脚步声近,他应当站在了屏风外面。
不知为何,崔莹竟有些紧张。她还没有习惯让男子站在她床边,正如他也没有习惯将女子抱到床上,昨晚做这动作时耳根通红,几乎不知该怎么呼吸……
想到这里,崔莹却忽然觉得不紧张了,甚至想要故意挑逗他一番。只要他也害羞,她就不必在乎自己的害羞了。
“起床了。”连淮克制住微快的心跳,柔声说道。
崔莹唇角不自觉地微扬,将脸颊埋在被子里,声音隔着一层布料传出来,就显得更加娇俏软糯。“你不进来,我怎么起床……”
外面安静了一声,随即她听到轻纱摩擦的声音,视野里,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为她挑起帷幔。
“我将姑娘的衣服也拿来了,姑娘请起吧。”连淮眼见到她樱唇半启,领口微开,玉颊晕红的娇美睡态,一时紧张,不知将目光放往何处,竟连莹莹都不敢叫了。
然而他的手却被她温软的小手握住了。
“你过来,给我起床更衣是你应做的事。”崔莹道,只是她这会儿刚睡醒,声音中多是少女的天真娇态,没有多少威慑力。
她侧转过身,牵着他微凉的手,拉到温暖的被子旁,目光却微微一怔。
她看到连淮指尖隐隐泛出红丝,仿佛是裂出了血迹。
他竟然真的弹了一夜的琴吗?只为给她修复其实没剩多少的心魔。
崔莹想起昨夜的好梦,心中一时间分辨不出是何滋味,她应该感觉到复仇的爽快,但为什么反而是甜蜜和心疼更多一些呢。
“你的手疼吗?”她问道,同时想明白了说服自己的理由,因为连淮是她的人了,他受伤就是她的损失。
连淮怔了一下,恍惚间以为自己在做梦,随即心中忍不住升起激动和甜意:“多谢,不妨事的。”
他从未奢求过她的相信或者原谅,可是……她这是在关心他吗?
“你弹的琴倒是不错,就是可惜没能弹给你的八公主听,倒是便宜了我。”崔莹似笑非笑道,双手覆在他的手上,用两只小手将他的手夹在中间,放在自己枕边。
“我可从来没有打算给别的女子弹琴,”连淮道,“莹莹若是喜欢,我每晚都弹给你听,好不好?”
崔莹脸上没由来得有些发热,他这话说的,就如同喜欢她一样。
可是她实在不敢去想喜欢二字,这对她而言像梦魇魔咒,她也不相信连淮会喜欢她。他才华横溢,琴棋书画无所不能,经史子集无所不通,而她什么都不懂,他们的家境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那你是什么意思?”崔莹故意刁难道,“八公主身份高贵,弹琴配不上她,只有吹笛才配得上是吗?”
连淮虽然听得出她是在有意为难自己,这话只是半开玩笑,但他不舍得她有万分之一误会生气的可能,连忙解释道:“当然不是,笛曲也只吹给你听。”
“那好吧。”崔莹这才做出勉强满意的模样。这时她终于承认叶青说的对,让连淮当她的男宠,可比把他关在牢房里受刑好多了。她喜欢看一向从容清冷,不为万物所动的他,在自己面前慌乱无措,节节退让的模样,很喜欢。
她将他的手捧在唇边,柔软的唇瓣处触在了他的指尖。
连淮浑身一颤,僵在原地。
她朱唇微启,轻轻含住了他食指的伤口。
连淮只觉得指尖酥麻温软,从那处传来的暖意,瞬间烧遍了他全身,让他连呼吸也变得急促。
“莹莹……”他带着几分诧异微颤道。
崔莹见他如此羞恼却拿她无可奈何模样,心中说不出的喜欢,故意用贝齿不轻不重地咬了他一下。
连淮的指尖不自觉地蜷后,强行忍住脸上即将升起的潮红,唇抿成一线。
“别闹了。”他随即与她错开视线,声音无奈却含着宠溺。
“感觉好些了吗?”崔莹这才放开他,像一无所知那般天真地问道,笑意盈盈。
“多谢。”连淮松了一口气,经过她这么一番闹腾,背上却已然出了层薄汗。他从前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到了崔莹面前竟全然变了。
“莹莹起床吗?”他不敢再在床边这样站下去,不知道后面还会发生什么事,于是柔声哄道。
崔莹却道:“你昨日失职没有叫我起床,我今日生气了,不想起来。”
连淮神色一顿,微微敛眸道:“昨日……我以为你不想见我,所以才没敢来唤。”
想起前日晚上的事,崔莹心中也不自觉地有几分烦闷。虽然知道剑灵是在有意挑拨,但那些话却依旧像针一样扎在她的心里。
“那我不想见你,难道是我的错吗?”
崔莹侧过身去,将他的手狠狠压在自己的脸颊下面,双手则顺势上攀,扣住他的手腕。
“不……”连淮感觉到自己的手背贴着她娇嫩的面颊,手心则被压在柔软的被单上面,强行克制住心跳的混乱,“都是我的错。”
“以后不会了,我绝不再惹莹莹烦心,更不会让你气得不想见我。”
崔莹见他认错态度良好,虽然这错本来不属于他。她心中感到一种陌生的酥软,一种被人无限包容和宠爱的感觉。
这种感受太美好了,像被像鸟儿被天空中柔软的云层托住,鱼儿被温柔的水浪推浮,激发了她从来没有发现过的某种天赋——
“你倒是会说话,但我还是不愿意起床,你说该怎么办吧?”
一种被称为娇蛮的天赋。因为这样可以让她在这种被人容让的感觉里多停留一会儿。
连淮怔然地凝视着她,同时也看到了被她垫在枕边的自己的手,思索片刻之后,找到了正确的答案。
“我抱你起来吧。”他温柔道。
于是,那只被她俘虏的手于是就从被胁迫者成为了主动的胁迫者,温柔地托在她的身后——
他俯下身,搂住她。
崔莹只感觉到自己后背处有种温暖的支撑,随后耳畔青丝垂落,她被他温柔地抱起,室内的场景在她的视野中迎面而来,靠近,放大,变得清晰而立体。
宛如整个世界迎面而来地拥抱她,热情而生动。
而他是这世界里最璀璨的部分。【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