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女反派和圣父仙君he了》 1、楔子(可跳) 旷野幽冥,紫烟盘空,天地在圣火冲出的蒸气中颤栗,山坡像被蒸干的兽壳,挂在半空中摇坠。 狱里狱外,到处都是痛苦的哀嚎。 月光漏进狭小的囚室里,崔莹缩在角落,遍体的伤痕被灵气波动重新撕开,又开始无尽地疼痛。汩汩鲜血浸没了囚衣还不够,一滴又一滴,从破烂的衣袍漏口处落下,藏进黑暗的乱草堆里。 她勉强抬头,向光来的地方看去。 多年来,这是她第一次在这片永夜之地上看见月亮。在这一瞬,她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寻常人的世界。 原来月亮是这个样子,久远到她都已经不记得了。 凄厉的呻、吟声不断,每时每刻都有声音渐渐衰弱,就此亡逝。 圣火异动,白月当空,练气期以下的修士根本不可能活着逃出这里。 随着灵气的暴动,崔莹只觉得身上各处几乎要被一寸寸撕碎,她脆弱得宛如被铁钉钉在厚石墙上的一层薄纸片,正在被微风一点点撕开、吹碎。 她左手艰难地抚上藏在衣里的金锁片,紧紧贴在掌心。身上的疼痛此刻忽然不再能引起她的注意,仿佛这金锁片才是她的所有。 邵凌风。 想到这个名字,她早已死寂的心忽然跳动了一下。 他会来救她的,他曾经承诺过。 她在牢中很久没有流过眼泪了,可是想到他,她忽然想哭。 伤口流出的血越来越多,这几年来的新伤旧伤每一道都被波动重新撕开。鞭伤、刀伤、烙伤、箭伤……直到此刻,崔莹才麻木地意识到,原来她在紫金阁地牢里受过那么多的极刑,成百上千的伤痕让她的肌肤连一块干净处都找不到。 她在这里为他绝望地熬过一年又一年,不知道他出去后怎么样了? 崔莹望着冷酷的月光——不断有修为低下的修士瘫倒在地上抽搐,或承受不住折磨自尽。 她马上就会死了。 死在这个虫蚁横爬,无人问津的黑暗囚牢。 他在哪里呢? …… 崔莹又梦到了那一天。 漆黑的夜里,到处都是找他们的火把。他一身血污,看她的眼神却是亮的,感激和激动让他几欲落泪,但是追兵的靠近又把他的眼泪逼了回去。他只能匆忙地把一直贴身藏着的金锁片取下,为她带上。 “这是我的生辰八字,我一定娶……” 后面的几个字听不真切了,她是多么想追上去在风中捉住那几个字啊,可她只能往另外一个方向跑,不停地跑,直到昏过去再度醒来,到了那间黑暗的地牢。 被一盆冷水泼醒时,崔莹睁眼看到了天上大如圆盘的白月,她被人拖到了紫金阁阁顶。 她努力地侧过头,看到了曾在铁牢前对着狼狈如蝼蚁的她居高临下的那群紫金阁修士,正围站在她身旁。 “我最后问你一遍,邵凌风在哪里?”玄袍男人的声音带着狠厉,“当年你用生命换他的自由,他一定承诺过你什么补偿或者透露过什么消息吧,说出来。” 她忽然笑了,那笑容如同一朵雪白的马蹄莲在凹凸不平的尸骨堆上开放,高傲又绝望。 玄袍男人五指成抓,用灵力将她骤然间吸了过去,掐住了崔莹的脖子,狰狞道。 “说!” 崔莹被掐得不能呼吸,眼前发黑。有什么东西在压迫中刺进了她的肌肤,刺出血液,疼痛至极,却让她感到一丝慰藉。 那是她一直挂在脖前的金锁片。 它还在。 “不知道。”她的回答五年如一日,哪怕她已然知道,邵凌风恐怕永远也来不及救她、娶她为妻了。 阁主手上的灵力陡然之间膨胀,将她周围的空气向内挤压,全身定死在不断收缩的无形气牢里,马上就能将她的灵魂生生撕裂,魂飞魄散。 她从他狰狞的眼眸里看见远处幽幽绰绰的暗火,正在暴虐地吞噬一切。 她要死了,可她依旧没有什么反应。她的面容被伤痕和血污所掩盖,看不清晰,但那苍白冰冷的神色,却强烈到让人不可忽视。 周围的修士不由得内心震动。阁主练成了暗火十重,就算是他们也很难做到受力后一声不吭,何况她一个刚刚引气入体的弱者。 她原本只是个孤僻坚强些的普通孩子,在受到极刑的时候也会哭叫,会晕死过去……只是就算是再正常的人经历过这些还能活下来,也都会变得狠厉无比,令人骇然,这不足为奇。 他们这样安慰着自己,才能在她面前稍觉心安。 玄袍男子狠狠地瞪了一眼被他掐着的苍白少女,如果不是她放走了气运之子,他们就能用他的血平息圣火,根本不用面对白月。他可不能让她死得如此轻松。 “我们先走,把她扔进紫金鼎里。” 他将手中无力反抗的人一抛,随即腾空而起,带着那群修士御剑飞行。 紫金鼎孕育着这片圣火的源头——光幽茫而泛紫,中含两焰,一重焰焚身,一重焰灼魂,名为重火。 天下万物,甚至于风雨雷电,悲欢喜怒,气味声色,没有它烧不化的。 更妄论是人。 常人死去尚可入轮回,但被重火烧死之人,灵魂从此灰飞烟灭。 …… 烈火扑面,四面幽光。 …… 崔莹全身各处都疼痛的宛如撕裂,五感被火焰灌进来肆意冲撞,混沌一片,分不清此刻是活着还是死了。 胸口忽然有滚烫的金水滑落,顿时烫伤了她,她顾不得疼痛,睁眼去看,那是她的金锁片,上面刻的字已然化得模糊。 她慌忙伸手握住了,不顾掌心立刻被烫出的一片焦红,紧紧握着。 重火遇物烧形,遇到人则先灼烧灵魂。因此她就用手紧紧攥着,用自己的肌肤保护金锁片,攥着不放,直到再也攥不住,松开手,从指缝里落下金泪…… 好痛,真的好痛。 先前所受的种种酷刑,在圣火异动中感受到的生不如死,如今都不过九牛一毛。 让她死吧,求求了……她现在才想起死,但是已经晚了,她全身都失去掌控,再也没有自杀的能力。 到了这个时候,崔莹才蓦然明白,她实在太天真了。 她以为自己愿意付出生命,就能换来被人所爱。可事实是,她需要付出的是遭受求死不能的折磨,和从此灵魂灰飞烟灭,再无轮回的代价,而就算这样,也无法离她的奢望靠近半分。 她只能竭力付出,却没有好命等到邵凌风向她兑现承诺。 没有人会爱她。 她是不配得到任何东西的。 可是凭什么呢? 凭什么她这苦难的一生里从来都没有得到过什么,甚至将一切都失去了,还换不来其他人轻轻松松可以得到的东西,一点点的爱或温暖。 她恨这个世界。 她恨紫金阁那群人,恨花草鸟虫,恨世上的一切…… 崔莹睁不开眼睛,却似乎看到了一浪又一浪的烈火,听不见声音,却似乎听见了一阵阵怪异的鸟鸣。 重火不断地蚕食着她的灵魂,而她不顾一切地偏执抗争着,每分每秒都在经历破碎和重塑。 她不甘心,她要这一切随她一起毁灭!她弱小的魂魄原本早该灭了,可那种阴狠的执念冥顽不化,裹挟着恨意和不甘将她奇迹般地又多拖拽片刻,撞向重火一起燃烧。 就这么纠缠撕扯着,她逐渐在火焰的灼伤里失去了五感,七情六欲被慢慢剥夺,再也感受不到世间的喜怒哀乐…… 恐惧,软弱,自怜,无助……原本残存在她心里的最后那些属于人性的部分,都在灵魂一遍又一遍的融化重塑中消失殆尽,变得冷酷,淡漠,不起波澜。 除了歇斯底里的疼痛和无尽的仇恨,她一无所有。 …… 冬转春回,昏天暗地,不见日月。 ———— “娘亲,你看啊,天空上出月亮了!” “瞎说什么。”女修士摸了摸孩子的脑袋。 这永夜之地的上空常年黑暗混沌,什么都没有,只有在七年一次的祭时才会现月,半年前祭时刚过,现在怎么可能会出月亮呢……然而当她的目光无意间扫向天空时,却僵住了。 只见长夜之上,白月当空—— 远处异光大盛,红焰冲天,风月为之而动。 巨大的气流让大地剧烈震颤,发出幽幽轰鸣,颠倒难安,地上的人都站立不住,陆续御剑飞上半空。 不过片刻,空中便已密密麻麻一片,紫金门下所有修士都被迫于半空伏拜,骇然看着面前的圣状。 焰光四起,把千年黑沉如墨的山坡烧亮,变成一片鲜艳诡异的赤红,宛如涅槃凤凰,获得新生。 烈焰的温度让这片天地似乎都变成了一个大鼎炉,空气极速膨胀着,目光可见的一切都变得影影绰绰,夺目的红火让人们几乎睁不开眼睛。 半空之中,他们流着涩泪看见,火光最中间隐隐露出一人的身影,以火为履,以焰为霓裳,身披肩头白月亮起皎光,宛如天人降临。 她在一片妖冶而残忍的烈火中睁开双眼,俯瞰万物。 她随手一扬,手中即刻烧起一串明媚的火焰,刺破云层冲向高空,冲散一路的厚重暗霾,直烧上云中白月。 皎白的月慢慢变红,妖冶绮丽,像莹润的血珠。 自此,红月当空。 “是她!” 他们这才惊骇地想起一个早已经被遗忘的人。在所有人的料想之中,她早应该被火烧得连灰都不剩下了。 熊熊火势腾如飞龙,眨眼之间便将整个永夜山环烧,呼呼包裹,猎猎蔓延,席卷万千修道阁,无边黑岩山,将此处变成一片哀嚎的火海。一切都在顷刻之间被吞没,快如雷霆奔浪,连影子都来不及剩下。 而她此刻已然踏着红焰而来,衣袖微拂,滚滚烈火从此长驱直入,一把燃遍紫金阁。 焰光金灿,带着不尽的愤恨和毁灭之意。 …… 身穿金线玄袍的修士们在一片火海中被逼到角落,眼睁睁看着少女走近。她的目光还是那样苍白冰冷,眼瞳中却含着不灭的焰影,焰心双重,一重焚身,一重灼魂。 “天女大人,紫金阁是供奉神火的圣地,您这样会激怒神——” 他的话被火焰吞没。 …… 从此以后,永夜之地红月当空,永挂不落。【你现在阅读的是 】 2、第 1 章 车马熙熙攘攘,繁华的街道上,一行人悠悠走过。 为首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一身玄衣,面具遮面,看不出修为。她后面跟着三个年龄稍大的男女,衣着打扮也都不显眼,但若有人无意中看向了他们,便会不知为何背上发凉,自觉地离他们远些。 “金陵那位最尊贵的连家小姐要成婚了,新郎官是鹿苑书院那个惊才绝艳的少年天才。这对才子佳人的传奇几日里传遍了大街小巷,待我为诸位客官从头讲讲……”说书人的声音抑扬顿挫,夹杂着嘈杂声,从街旁的热闹茶馆里传来。 玄衣少女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身后那几人的脚步也立刻随之停下,浑身紧绷,仿佛她任何的微小举动都能吓破他们的胆,生怕哪里惹了她不快。 当年紫金阁的人把她关在牢里折磨又扔进重火炉里,她现在虽然得到圣火传承,成了这里的主宰者,但对这地方和这里的人,显然没有半点怜爱。留着还是杀了他们,全在她一念之间。 “事情还要从五年前,那少年身负仇恨,走投无路地拜入鹿苑书院说起……” 崔莹走进茶馆,随意在一处空座坐下。旁边是一群书院弟子打扮的年轻修士,边听讲书,边切切交谈。 “那位虽然从前落魄,但是现在真是书院无人不敬的天才啊!他修炼五年就已到了锻体期,马上就要练气一层,这样的速度仅次于当年万众瞩目的连淮神君了。真是不得了……” “话是这样说,可这门亲事属实是他高攀了。连家是什么身份地位?那连芊芊可是连家家主的嫡妹,就是太子妃也做得,怎么会嫁给一个没有家世背景,虽然前途无量但还在学院修行的后辈呢?” 那人说着啧舌摇头。“连淮那么宠爱妹妹,愿意将她下嫁吗?” “可不就是因为不愿意,才选在这个时候成婚嘛。”另一人拍手道,“你可知道再过几天是什么时候?” 是祭神坛之日。 崔莹听进这话,微微蹙眉。她在紫金阁的地牢中被关了多年,出来后第一件做的事就是收集消息,而这神坛与麒麟神君连淮的消息则是下属头一个呈上来的,足可见其重要。 她身后的女子鼓起勇气低声道:“大人,金麒麟是至圣之神兽,连淮作为举国上下唯一能与神脉沟通的人,必然会去主持祭祀。而祭祀之地的时间流速是外面的十七倍,他需在那里完成两个时辰的仪式,也就必然会停留三天三夜。” “连家乃是天下第一大家,所藏天灵地宝数不胜数,根本不输皇城,要不要趁这个当口……” 崔莹冷冷一个眼神扫过去,她立刻噤声。 “你以为这便宜是那么好占的?”三人中的老者摇了摇头道。 崔莹淡淡道:“连家主是结丹大成者,这世上如今也只有五个到了这个境界的人。就算他不在了,他留下的阵法也很难破,我虽可以用重火烧开,但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只为了一点宝物,可是亏本的买卖。” 恰在此时,说书人口中的传奇爱情来到了高潮处。 “连芊芊曾多次和家主提过这桩婚事,但连淮都没有答应,这事情怎么看都成不了——” 说书人声音压低,故弄玄虚地摇头,堂上所有人都屏息凝视,只听得他话锋一转,“可她一片痴心,非君不嫁,就想趁着连家主外出祭祀,先斩后奏,把婚礼办了。等连淮回来的时候生米已成熟饭,而他又向来宠她,还能不答应下来?这才有了隔壁金陵城的热闹啊!瞧着那大街小巷,每家每户张灯结彩的喜气,仿佛全城的人都要在三天后办喜事一样……” 堂下顿时一阵闹腾感慨。 崔莹听得有些不耐。她对这些男女情长的八卦不感兴趣,原本跟到这里,只是为了说书人那一句“鹿苑书院”——她还记得邵凌风说过他的心愿是到了年纪之后,去鹿苑书院修习。 然而正当她起身要走的时候,却有一句话飘入耳中。 “那云少川真是好命啊,能娶得如此痴心佳人,就算违背家主的意愿,也要和他结为连理枝。他们还是同窗时产生的情谊,彼此真心相爱,同生共死,不知道羡煞了多少人……” 云少川? 崔莹心中猛然一跳,她记得邵凌风的小字叫少川。 这少川之名还是五年前的事,那群和他们一起的同窗都在紫金阁里撑不过极刑死绝了,因此这事情现在除了她以外,没有人知道。 “都是一个书院的,我们比起云少川这么就……嘶!”隔壁桌那人正说着话,忽然看见面前的茶炉火光一下子腾起,烧得比茶壶顶盖还高,滚滚烈焰把他的手烫了个哆嗦。 但那火随即又熄灭下去了。 崔莹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了刚才因为情绪失控而自动窜出的重火。 “你们口中的云少川是什么人?” 那人见到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修士走过来问话,还觉得诧异,刚想反问,却接触到了她的目光,顿时觉得身上打颤,下意识地回答。 “就是说书人口中的那个男主角,鹿苑学院声名远扬的少年天才,他三天后又要和连家家主的嫡妹成亲,在连家府邸举办婚宴,风风光光,前途不可限量……” “他长得如何模样?” “嗯……剑眉星目……”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描述。 在这档口,他对面的修士站起身来,扬了扬手中的画卷,用手一指。 “我这里有鹿苑前百的花名册,就是他。” 这一看之下,崔莹的神色骤然之间凝住。 虽然五年过去,他的五官已然长开,从一个稚气少年变得如同出鞘宝剑般英气逼人,但她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人正是邵凌风。 她为此在紫禁阁受尽苦楚,被扔进重火里烧了九九八十一日,出来之后又苦苦寻找至今的人。 他也许是为了躲避紫金阁的追杀,在五年前逃出生天后,改了一个化名叫云少川。 而现在,他竟然要娶妻了? 那群修士的闲聊和说书人的话瞬间一齐涌入。一霎之间,崔莹忽然觉得眼前一暗,巨大的震颤和汹涌而来的情绪让她在片刻间有些眩晕。 他忘记了当年的承诺,甚至忘记了她为了救他还在紫金阁受刑…… 当年血液粘污了他们的全身,他在临分离的一刻将刻着他生辰八字的金锁片交给她,说以后一定会杀回紫金阁,娶她为妻,好好报答这份恩情,永生永世再也不让她受苦。 她几次三番生不如死,想要自我了结解脱的时候,总会想起还有人在等着她,接她回去,和她执手相伴此生。 这五年昏天地暗的岁月她全凭着这一番念想,强撑了下来。 可谁想到,他却已全然忘记了! 在这五年之中,他从困顿窘迫中逃了出来,成了鹿苑风光正盛的天之骄子,马上还要迎娶这天下人人想娶的连家家主嫡妹。 而她待在暗无天日的紫金阁地牢之中受了上百首刑罚,又被扔进了灼烤灵魂的重火,日复一日,生不如死,成了如今几乎没有七情六欲,半人半鬼的模样。 若不是她承受住了炼狱失魂般的痛苦,炼成了重火,那现在就是她悄无声息的死在火炉里,魂飞魄散,而他风风光光地高堂彩礼,洞房花烛,幸福喜乐。 好啊,真是好得很啊。 邵凌风。 崔莹意识的握紧和袖珍的手,感到一片炙热滚烫。 她在绝境之路放弃了自己的生命来成全他,而他却和连芊芊真心相爱,同生共死…… 崔莹忍不住冷笑,指尖下意识地抚上常年藏在袖中的那枚金球,几乎要将其捏碎。 她倒要试试,若是把他的心活生生挖出来,他还有没有心和别人相爱了? 一刹之间,茶馆内所有正在燃烧着的火焰都忽然光芒大放,熊熊燃烧,焰气腾天,将桌子椅子凳子甚至连带着人全都烧着了。 “天呐!” “嘶!” “烫死了,你们怎么……” 然而这人话到一半,却卡在喉咙口说不出来了,因为在下一刻,茶馆内忽然变得黑暗,所有火焰都在同一时刻熄灭,灭得整齐划一,连烟都不剩下。 不仅是茶馆,整个龙城的火,大到焚场阵火,小到香烛火星,全都熄灭了,室内各处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全城各处一片哗然,但是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旁三人骇然变色,战战兢兢地看着崔莹。 自从崔莹从鼎中出来,成为紫金阁天女后,他们还从未见过由她的心绪引发的如此大的火象异变。 “走吧。”她起身道,转眼之间已然出了茶馆,足尖点地,飞至半空。 “大人要去哪里。” 她的身影已然升远。 “去金陵城,烧了连家府邸。” 她在高空中向后俯瞰一眼,随手往身后缩小的龙城送出一串火苗,然后再不回头,玄衣随风而飘。 龙城各处的火慢慢恢复。【你现在阅读的是 】 3、第 2 章 金陵城。 街巷里外,除了连家的婚事以外,再也没有什么事被人们时时刻刻挂在口边。如此阵仗的全城之喜,如此奢华的聘礼红妆,还有那些平日里只闻其名,难得一见的大人物都从四面八方受邀而来,真让人津津乐道,谈论千百遍都不觉厌倦。 在这片风云的最中心,连家府邸悠然伫立。 易明轩里。 “少川,你在想什么?”连芊芊走近他,看向他手中的东西,那是一枚混圆的金色珠子,放在一个黑木盒里。 这珠子虽是纯金做的,但是看上去并无稀奇之处,要送给连家这等门第着实是拿不出手。因此连芊芊看着觉得有些好奇。 “这是谁送的庆礼?” “送礼的人没有留名。”云少川摇了摇头,将那金珠连带盒子放在桌上。 连芊芊刚想说那真是有些奇怪,随即意识到了什么。 “少川,不用担心的。也许就是曾经受过连家恩惠的散修想表达感谢,又不想留名呢?” “龙城昨日里全城灭火……虽说那里离我们隔着三座城池,但忽然发生如此异变,也有些奇怪。”云少川伸手搂住了她,“也许是我多心了,我只是舍不得你冒半点危险。” “别担心了,哥哥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麒麟神君,掌握神脉,又是结丹期强者,不会有人敢和连家作对的。” 连芊芊反搂住他安慰道。 “就算哥哥现在不在,也没有人敢动我们,除非他们不计后果。” “也对。”云少川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是我想多了。” “明日便是吉日……”他喉头微动,手上不由的紧了些,“嫁给我,你后悔吗?” 连芊芊笑着摇了摇头。“当然不会。我们说好了同生共死,白头偕老的。” “好。”二人相视而笑,说不出的甜蜜。 ———— 红灯高挂,红绸垂重,金色的丝线在阳光下走出蜿蜒优美的绣边,这一走,就走开金陵几百里。 偌大的府邸喜庆非凡,对向朱漆大门的空地布置了一桌桌红木圆桌与雕花椅,足有几百人的席面,地上铺满了红绫,随着往来侍女的流水步皱起红浪。 外场正中空出一条大道,尽头是壮阔富丽的连家正堂,里面坐着长辈亲戚和身份显贵的贵客。 宾客们早入了座,片刻前正拍着手目睹新郎新娘从外面走进厅堂,耳边听着妇人们撒金豆时的祝福。 两位新人此刻已然入了正堂室内,颜色正红浓稠的红绒锦缎结着漂亮的同心结,牵坠在两人手间。 “吉时已到——” 伴随着这万众屏息关注的声音,众人却忽然觉得眼前一暗。 所有的火烛都在同一时刻灭了,灭得整整齐齐,宛如神意降临。 也许是乌云刚巧将太阳也遮住了,四下里顿时变得青灰,宛如从白昼坠入幽冥。 堂内堂外一片哗然,这些惊疑之声带着恐惧,让人毛骨悚然。 “怎么客人还没到齐,就敢说什么吉时呢?” 一道冰冷空灵的女声无端响起,宛如从云外飞来。 堂外宾客愕然发现红毯中央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玄衣少女,慢步朝正堂走去。她身姿端庄,每一步都显得冷酷无声,足尖踩在地上像踩在见者心上一样,让他们的心顿时宛如被钉死了,再也没有跳动的力气。 “我送一份贺礼,给这场面再添些喜气。”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足下的红绫就忽然被点着了,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火苗直窜到人身上。 有人刚想开口呼喊,但没等说出话,耳边忽然听不见声音了,眼里也只能看到火光。 ——几乎是同步的,这火苗从刚刚开始燃烧的瞬间就膨胀成了滔天大火,把席间的一切都吞没了,红浪翻滚,晕染出比席间喜物更盛的红色。 “好痛!”“救我……” 不过片刻,已响起几处凄惨的哀嚎之声。 连家长辈里位分最高的连载仪从堂内走了出来,望着外面的一片狼藉,顿时沉了脸色。 “来者何人,敢在我连家……” 然而他话未说完,就被迎面的火蛇烧在了嗓子眼里。他几十年来都没有再感受过恐惧,可是这一刻,那种心情却清晰的让他震颤。 他不由得愣住。 火光大盛,和连府上空升腾而起的结界金光交织在一处,释放出巨大的灵力波动,已经有修为尚浅的修士承受不住,在波动中昏倒过去。 玄衣少女踏着红火而来,径直走进了内堂,再无一人敢拦。 火焰滚滚前卷,为她烧开一条烈焰之路,随着她站定的一刹熄灭。 大堂正中央,那对身着喜服的新人早已停下了准备拜天地的动作。 云少川的脊背骤然之间绷紧,因为他感觉到,那玄衣少女冰冷的目光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幽暗的双眸之下隐藏着邪祟般怨恨的火光。 这双眼睛很陌生,比他见过的所有恶人或凶兽都让人胆寒。 他确定自己不认识这样可怖的人,可是心理却有一种异样的直觉。 “你认得我?”他踏前了一步,挡在连芊芊身前。 崔莹从面具下看到了眼前的一幕,冰冷死寂的心忽然被纠紧了一下,刹那间眼眸中的暗火瞬间要吞没她的瞳孔。 真心相爱,同生共死…… 巨大的讽刺和仇恨将一切都淹没,她看着眼前身着喜服宛如天造地设的一对壁人,眼中忽然看到了那日在暗火之下燃烧着的紫金阁,那个为了掩护他而落入地牢受刑的自己。 “你的东西我还给你了。” 崔莹右手掌心燃起一团火焰,整个人凌空升起。 “现在——” “邵凌风,你也该把你的命还我。” 刹那之间,婚堂四周全都燃起了火焰,玄暗诡谲,宛如从凄厉地狱里传来,烧毁一切。 滚滚热浪裹挟着翻天覆地之势,将一切都卷进了火海,哀吼声不绝于耳。 听到那早已被记忆锁死的名字,云少川愕然睁大眼睛,五年前的回忆倏地闪入眼眶。 “你......” 然而没等他把话说完,他的声音就被巨大的灵力波动淹没了。 连家上空传来尖锐的撕裂和爆破声,金色的结界摇摇欲坠,在这焚化一切的火焰之下陆续破裂,碎成一片。 “支援结界!”然而在这声大喝之下,响起的却是如潮水般的惊恐呼救。 “我的灵力没有了!” “我们都中毒了,没法运功!” 阵法被重火吞灭。不过眨眼之间,那火已然烧破了所有修士的反抗,烧遍外场百米宴席,直奔厅内而来。 火光犹如腾龙,呼啸着扑向身穿婚衣的两人,云少川抽出腰间佩剑护在两人身前,凝聚全身所有灵力抵挡。 火焰触到了长剑,当即把剑刃烧化成水,势不可挡,一路前冲,只差半寸就烧到了他手上。 云少川撤手回转,咬紧牙关,双手聚气,在他和连芊芊面前撑起了一个小结界。 火烧到结界上面,竟然被引到了一旁。 “这是沧浪阁的弱水虚境,对火术最有效,云少川竟然练成了这等绝圣功法!”有认识的人已忍不住惊呼出声。 “弱水虚境至少练气期才能使出来!外界都传他是锻体中期,可他竟然已经悄悄突破练气了!” 这阵法仅仅支持了两个呼吸,可云少川便已然脸色苍白如纸,额上虚汗大滴地滚落。 他的步子一退再退,几乎要跪在地上,眼中光芒却依旧坚定。 崔莹的目光在妖冶的红火间透过结界冷冷盯着他,隐约想起自己从前最喜欢的就是他这一双眼睛。只是对现在的她而言,这些早就老化成灰石了,陌生又可笑。 她现在最喜欢的是看到他眼中闪出希望的光芒,然后再由她亲手将之碾碎。 “玩够了吗?” 她唇角微勾,话落的刹那,杀气似乎洞穿了他们之间的所有,直接灌入云少川的心脏。 崔莹双手合拢向外推开,火焰骤然聚拢,簇成一列直劈向弱水虚境,宛如化作实行的锋利剑刃。 结界应声而碎,云少川脱力跌在地上,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震碎了。 灵力在流失,诡异的灼烧感刺入他的丹田,使之几乎碎裂,再也无法凝力。 也许他将从此变成无法修炼的废人。 “少川,你怎么样了?”连芊芊慌忙将头上的红盖头扯下,然而还没等她去看他的伤势,他们就都被火焰围困住了。 甚至连眨眼都来不及,火苗就已然烧到了他们身上。 云少川双眼恨得血红,然而下一刻,灵魂被火焰炙烤的巨大折磨就让他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 崔莹飞身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右手随手卷过一把剑,毫不犹豫地向着云少川一刺而下。 “少川!”连芊芊忽然飞身扑了过来,压在了他身上。 好一个生死相依。 崔莹眼眸中映出两重火焰,悠悠映射在二人的灵魂之上,让他们痛得几乎灵魂脱窍。 那就一起去死吧。 她将剑随手一掷,刺在了云少川的身上,顿时刺出汩汩鲜血。 崔莹足尖轻踏,玄衣微动,火光自她足下而生,迅速烧着了红绫,一路向前席卷。 那道火带着两重焰光烈烈而去,一重焚身,一重灼魂,带着凄厉的怨念,下一刻就要将二人就此吞没。 场上一片混乱与哀嚎,像是火葬场里的白骨在被焚化成灰时发出的格格作响,躲远的众人只能凄然地目睹惨剧发生。 就在重火已然吞没了他们的轮廓,快要烧到他们身上时,从此让他们灰飞烟灭时,众人眼前忽然闪过一道月白色的光华,那火焰就此停住了。 ——青泽莹润的长剑凭空出现,挡住了那道火光。 四周杂乱而凄厉的波动也在这个瞬间平息了几分,忽然变得安静。 重火烧在剑上,发出激烈的嘶嘶声响,竟然烧不透剑身,更不能再向前半寸。 崔莹回头看去。 莹白的光芒自上而下,渐渐笼罩了整个连府。 只见光芒正中,一人御风而来,月白色的长袍随风而动,与周身柔光相应,宛如神祗天降。 他的容貌是崔莹此生从未见过的俊逸,可这样一张惊世绝俗的脸生在他身上,竟显得风轻云淡,平常自然。 他有一双如晴空朗月般的眼睛,澄澈温雅,仿佛能包容世间万千苦乐,困苦之人见之心安,怨愤之人见之垂泪。 此刻他右手托着玉鼎,肩披鹅黄色的祭服披风,上绣麒麟金纹,胸前垂挂着祭祀后还未来得及取下的月牙坠。 崔莹立刻知道了他是谁。 连家家主,百年来唯一受封神君之人,连淮。【你现在阅读的是 】 4、第 3 章 他白袍圣洁,她玄身带血,两人隔着火海四目相对的一刹,皆恍然一瞬。 连淮右手微扬,长剑发出莹润的光泽,将云少川与连芊芊周边的火瞬间压灭,随后飞回到他身旁。 “你是何人?”他问道。 崔莹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有人竟能熄灭重火。结丹期强者果然是天神般的存在,连上古秘术都可以与之抗衡。 上天从不愿意看她有半分顺遂,连淮竟然早回来了一步。 “连家主!” “神君回来了!” 堂上原本到处都是恐慌与死气,此刻众人却像找到了护佑一般,欢雀欣喜,那些不安全都消散了。 “哥哥!”连芊芊挣扎着爬了起来,在看到连淮的瞬间,她眼中亮起了耀眼的光,忍不住大声哭了出来。 “哥哥……”她还不顾一切地想向连淮身边逃过去。 崔莹目光中陡然间划过伶俐的杀意,反手一推,四处的滔天火焰陡然之间聚拢,全都向她扑了过去。 然而这一次,火却没能成功烧到她身上,一道柔光闪过,落地时结成结界将她和身后的云少川护在了里面。 “住手!” 闪着青光的长剑幻化成剑影,包裹在崔莹身侧,将她围困在里面。 “你若执意如此,休怪刀剑无情。”连淮冷然道。 崔莹侧目看向他,目光中的火焰燃烧的越发妖冶。 结丹期的灵力犹如不可忤逆的山崩海浪,压的人喘不过气来,可她一点都不害怕。 她的目光里除了杀意,什么都没有。 “那就看看,是谁更无情!” 堂里堂外的所有火焰瞬间腾起,火焰燃烧的声音忽然变得尖细而凄厉,中间的两重焰心也一分为二,一重变蓝,一重变红,两重如盘蛇或交织或分开,时而重成紫光,肆意地吞噬着场上的一切。 “啊……”被火焰卷到的宾客再度惨烈的呼痛起来。 连淮当即撤了剑阵,转而用自身灵力布开防御结界,如水浪般温柔的灵力流过,所到之处,哀嚎顿时平息。 他从怀中取出一只玉笛,放在唇边吹奏起来。 笛音袅袅,清越空灵,拂人心尘。 周围的空气瞬间安宁下来,暴动的重火和其中不平的怨恨受到了笛声的感染,也变得平静了几分。 一种熟悉的危险感袭来,崔莹感到重火在笛声无形中形成的气场下微弱克制了许多,却变得更加兴奋,像是棋逢对手的兴奋。 听闻连家主有一件上古神器,名唤引风瑶笛。 这是与重火同阶级的宝物,两者彼此不让,而她的修为却比连淮差了不止一个阶层。 崔莹心中忽然生起一种凄凉,这凄凉渐渐变得绝望而凄厉。 她知道今天再也没有办法如她所愿了……她此生注定得不到任何东西,就连失去一切之后的复仇,也要踏着她的血肉和尸骨前行。 悠悠笛声交织成了一片无形音网,仿佛将世界所有的悲欢离合都托起,温柔地接纳,仿佛在洗涤崔莹的心,将她渡入轮回。 可是谁要它洗涤了? 她的身体早已千疮百孔,灵魂更是破败不堪,能被渡到哪里去? 她只要复仇,只要一起毁灭! 哪怕是死,她也要让辜负她的一切都付出代价! 崔莹强迫自己在笛音中睁开双眼,右手火光腾起化成细辫,在自己左手腕上狠狠一割。 鲜血喷涌而出,溅在周围的火焰上。 火焰逐渐吸取了养分,重新旺盛起来,比之前的光芒更为妖艳浓烈,积攒了无数怨恨和祟气,直冲向笛声。 鲜血源源不断的流淌下来,崔莹的脸色变得越发苍白,可是目光间的光芒却越发幽亮。 天地为之动摇,灵力波动阵阵蔓延,将整个连家府邸的厅堂都炸裂开来,房梁屋瓦尽数坍塌,碎墟满地,宾客们仓皇外逃。 笛声的音网再也承受不住,被波动冲散,光泽消弥。 连淮隔着一片火海望去,再次遇见了崔莹的目光。 ——凄厉,高傲又绝望,像一个早就死过千万回的人,从地狱里看着他们。 不知为何,他心中微微颤动了一下。 “你的灵魂已经很残破了,如果要强撑下去,日后会留下疾患。” 连淮放下了玉笛。 “我此前从未见过你,你为何而来,到底与谁有仇怨,不妨把话说开。” “说开?”崔莹笑了,忽然觉得无比讽刺,无比悲凉,“背信弃义,把我害成如今的模样,不该把我的命还我?不该给我陪葬吗?” 她抬手就是一串火焰直朝连淮烧过来。 迅速流逝的鲜血消耗着她的元气,即使是拼尽全力的攻击,比之先前也微弱了几分。 连淮还要说什么,却见攻势已来,只得在身前撑起防御结界。 崔莹抽身浮于半空,手心处火簇如电,一道接着一道朝连淮居高临下地劈下来。 紫火越劈越快,越劈越猛烈。 她已是强弩之末,竟然还能劈得出如此强悍的攻势。众人在这雷霆霹雳下被波动震得几欲昏死,然而连淮却站于暗火中心,任凭衣袍飘荡,一步未动。 他身前的结界明灭变幻,灵气急剧流转。 百道烈火只在转眼间,便尽数化于无形。那结界蕴含着绵绵不断的灵力,就好像是广阔的天地,根本试探不出边界。 “就算是全盛时期,你也未必能跨过这道结界,何况你此刻身上负伤。” 连淮感受到手上传来一阵又一阵的波动,心中蓦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这结界遇强则强,欲弱则弱,给人一种永远都无法破除的感觉,多少人在连攻几次之后便忍不住心中的绝望,灵力衰败下去了。他还从未见到过能在他的结界前如此维持攻势的人。 她似乎完全不受绝望影响,又好像绝望于她而言就是家常便饭。 “你今日赢不过我,不如就此收手。” 连淮隔着变幻的光影与她亮着幽火的双眸相对。 崔莹此刻的元气几乎耗完,额头痛得一阵比一阵更撕裂,清晰地感觉到她的生命在迅速衰败。 她知道连淮说的对。 她是无论如何也没法复仇的了,可是—— “这世上还没有我办不成的事。” 崔莹凄然一笑,忽然放弃了攻击,闭上双眼。 方圆百里以内所有的火焰都像忽然听到了某种号召,向这边聚拢过来,越聚越多,像一个无形的火炉,将她围在中间炙烤。 她的身影越变越淡,像是失去了反抗的孤魂,融在了火浪里。 她最后看了一眼下面惶恐的人们,眼眸嫣红。 “那就都去死吧,你们将和我一样,全都灰飞烟灭——” 刹那之间,整个金陵城的天空都失去了光明,遁入了漆黑的永夜。 在昏暗可怖的天际里,一抹妖冶的红光慢慢露了出来,轮廓越发清晰。 大如圆盘,润如血珠。 “你看天上有一轮红色的月亮!” “天哪,这是怎么回事?” “糟了,她要以自己的灵魂献祭给这诡异的火……” “她一旦成功这里的所有人都会死!” 连淮仰头看着在火光中衣裙飘荡的少女,她的身影正在逐渐变得黯淡。 他知道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无用的。 看着不断燃烧膨胀的火焰中心,连淮飞身至半空,直奔中间最浓烈的地方而去。 进入重火的刹那,他感受到了火焰灼烧之下,那种生不如死的疼痛。 …… 崔莹无力地被火灼烧着灵魂,她似乎又回到了紫金鼎里,又看见了一浪浪的烈火,听见了一阵阵怪异的鸟鸣。 太痛了。她想。 无论活着还是去死,都太痛了。 正在这个时候,崔莹突然感受到火光中又多了一个人,随即她的手被那人的手握住了。 一种温暖轻柔的感觉从掌心处传来,流遍全身,将她破败的灵魂拥在里面,小心呵护起来。 崔莹诧异地睁开眼睛,看见了连淮。 她不敢相信竟然会有人冒着如此之大的痛苦冲进火里。 这是他们第一次离得这么近。她看到了那个高高在上,宛如日月星辰般的人物,此刻竟正与她平视,牵着她的手。 “你不逃命?”她不解地蹙眉。 异变的范围持续数百里,这里只有他有能力在红月完全显现之前逃走。 “停下来。”连淮凝视着她的眼睛请求道。 “只要你停下来,我立刻放你走,也不许任何人追究今天的事。” 他很明白如何能在最短的时间里说出最动人的言辞。 “那又如何?”崔莹冷笑道,“可我现在身负重伤,就算你放我走,我也活不下去了。” 就算紫金阁的人不谋反,她今天闹了这么大一出,也绝对会有势力起贪心,趁人之危算计她,甚至将她囚禁起来研究。 连淮立刻就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 “我可以现在就给你疗伤,最多四个时辰。”他看到崔莹的目光,就知道她根本不相信,于是又道,“连家功法天下至纯,是最好的疗治之术,否则我现在护不住你的魂魄。” 这回,崔莹没有说话。她知道重火的厉害。 “那你若反悔呢?”她道。 “我承诺过的从不反悔,何况现在有这么多宾客做见证,你大可放心。” “停下来吧,若你是为了复仇,更不值得为仇人付出生命。” 崔莹犹豫了一下,茫然地看着周围的大火。温柔的灵力包围在她身侧,这是她第一次处于火焰中心,却连半点的疼痛都没有感受到。 什么生不生命的,对她而言就只有痛苦,和看别人痛苦。 只不过,让那对贱人这么死了,确实也有点便宜他们。 她还想把自己身上遭遇过的一切都还给他们呢。 “好。”崔莹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火光逐渐黯淡。 在火焰熄灭的那一刹,崔莹终于因为魂魄受损,又元气透支过度,支撑不住,眼前眩晕地跌去。 ——却跌进了身旁那人怀抱。 连淮伸手接住了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搂着她一起平稳地从半空降落。 “请家中各位长老过来护法,我要给她疗伤。” 噩梦般的火焰终于平息,众人望向大堂中心的两人。 崔莹立刻从连淮怀里起来,冷冷看向他们。 连淮环视了一圈,朗声说道:“我与这位姑娘约定,将她的伤势治愈之后,立刻放她走,再不追究今天的事。” “今日实在是对不住,我代连家向诸位远道而来的贵客道个歉。待此事了解之后,连家自会奉上补偿。但若有人以此为借口私下找这位姑娘滋事,便是与连家为敌。” 崔莹听着这番话,不知怎么的,心中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她是紫金阁的天女,还从来没有人用保护的口吻提到过她。 连芊芊哭红了眼睛,愤愤地盯着崔莹,可她也知道哥哥这样做是为了救大家的命,于是只能咽住了哭声。 连家几位长辈都过来围坐一圈护法,没有人提出任何异议。 白光亮起,连淮将手隔空抵在她的背上,从掌心将灵力输入她体内。 崔莹感到自己被一种温柔的力量包裹住,仿佛置身于凉而不寒的清泉之中,他灵力流经的地方,宛如春风所到,顿时舒缓开来,春暖花开。 这感觉像童年睡着之后无忧无虑的梦。 而这场梦又多了几分她童年未曾感受到过的温暖。 温暖…… 她第一次依稀捕捉到它的影子时,却为此走入了无尽的深渊,在重火中求死不能。 而这第二次,她竟是从仇人的身上感受到的。 崔莹忍不住觉得讽刺。她天生不配得到这些,温暖于她而言,最多也只能是梦幻般的虚影。 …… 天空回亮,太阳高升,随即又一点点落下,只剩夕阳的余晖,再到后来隐入黑暗中,月亮照常升起。 白光消散。 连淮将双手放下,收回灵力,调息回神。 崔莹睁开了眼睛,感到从所未有的舒服。但当他的灵力完全从她身上褪去之后,重火加诸在她身上的灼烧感又立刻恢复,好在她对此早已习以为常。 她回头看时,见到连淮依旧是温雅淡然的模样,只是唇色比之先前微白了几分。 短短四个时辰就将她的伤势修复,他的损耗果然不轻。 “姑娘请起吧。”连淮道。 崔莹垂下眼眸,顿了一会儿,淡淡说道。 “多谢。” 她站了起来,也许是因为身上还有一些虚弱,竟眩晕地往旁后靠去。 连淮下意识地扶住她。 就在他靠近她的时候,崔莹忽然凝聚重火,在极近的距离下,用足功力一掌往他身上拍去。 连淮因为长时间全神贯注地疗伤,身上的灵气近乎耗尽,猝不及防之下被她一掌打中。 巨大的气流波动暴起,连淮的脸色顿时苍白了一分。 这下变故任谁也没有料想到,众人顿时都变了神色,背上发寒,看着崔莹的目光又恨惧又震颤。 就在此刻,崔莹已升至半空,右手向虚空中一握,把地上昏迷的云少川隔空抓起,顷刻间便已飘远。 “连家主,人我就先带走了。” “你若想要人,三日后酉时,我在鸳鸯楼顶等你。但只准你一个人来,否则我立刻杀了他。”【你现在阅读的是 】 5、第 4 章 云少川恢复意识的时候,觉得他像被抛掷在地狱里——甚至地狱都不见得有如此可怕。 他浑身痛得如同被刀子剁碎过般,没有一处完好,每一呼吸都是在受折磨。他脑海中闪过各种黑暗恐怖的幻象,分不清自己活着还是死了。 “真不幸,你还活着。” 他听到那个在噩梦中回荡的声音又出现了,回响在空荡荡的房屋里。 “谁?” 云少川强撑着坐起身子,用力时才发现身上的筋脉已经全部断开了,连半点灵气都留不住。他彻彻底底成了个不能修炼的废物。 他眼前一黑,几乎就要昏死过去,绝望将他笼罩起来,肆意折磨,让他头晕目眩。 “你说我是谁?”他看到房间里不知何时多出来了一个玄衣少女,脸上戴着面具,全身上下都遮得严严实实,神秘至极。 云少川猛然间睁大了眼睛,婚礼上的那片火海又闪入他眼前。 “你……你到底是谁?” 他经历过那么多的波澜和九死一生,在同辈之中也算是阅历最为丰富的,可是从没有一个时刻让他像此刻一样感到恐怖。 眼前的人强大到让他无可抵抗,刚一出场就让他从云端跌落到了地狱,而他愣是连对方的半分信息都琢磨不透。 崔莹看了他一会儿,直看得他背上发毛。 她忽然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道:“少川,你不是知道我是谁吗?” 当她这样平常说话的时候,声音温婉空灵,不过是个十七岁少女的声音。 云少川忽然觉得有些熟悉。回忆里那一双苍白而澄澈的眼眸再一次凝视着他,是那么漂亮,那么孤独。 他们是在一个书院里长大的。她家境不好,每日只是读书修习,也不爱与人交往。但他却总能在回头时看到那双不谙世事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他,像云烟一样。他那时不明白这是怎样的眼神,直到那个仓皇的夜里,他把金锁片交给她,听到她说他生辰时收的那盏玲珑灯是她送的。她只是一直没敢告诉他。 他全家被屠戮殆尽,心中只有痛苦和仇恨,一会儿想同归于尽,一会儿又想一了百了,是她在地牢里紧紧抓着他污秽又冰冷的手,一次次把极刑后半死的他唤醒,支撑他活下去。 她的手也同样冷,像冬天化在掌心的雪,寒冷却温柔。五年来,他忙于修炼提升,离那段记忆越来越远,可是想起时却依旧心碎。 现在,那个记忆里的少女再也不会出现了。 “不——” 他心里忽然感到了一种没由来的撕痛,几乎要流下眼泪。 “你不是崔莹。她早就死了,是被你们折磨死的!” 提到这里的时候,他目光中泛起了恨意,几乎是在吼叫。 “你杀了我好了,你若不杀我,我总有一天也会杀了你们!” 崔莹这会儿才用正眼看了他一眼,心里起了半分波动。 “这么说,你是认定她已经死了,还想给她报仇?” “我曾经打听过永夜之地的消息,一年前白月异变,那地方早就变成了火海,连一个生魂都没有留下。” 崔莹没有说话,重火在她的指缝间跳动,明明灭灭。 “那如果,她没有死呢。” 云少川死死的瞪着她,没有说话。他仿佛能明白这话中的意思,但偏执地不相信,又或者是他潜意识里已经感受到了什么,却害怕相信。 时间埋在沙漏里,一缕一缕地过去,发出缓慢又骇人的摩梭声。 “我原本是想杀了你的,但现在……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 崔莹居高临下地看着云少川,目光依旧冷淡。她伸手揭开了面具。 那是一张十七岁少女的脸,漂亮,苍白而冷酷。她的容颜原本是极美的,昳丽明媚,娇艳中透着病弱,温婉中带着伶俐,高傲英气,仿佛聚天光水色之灵秀,集盘龙火凤之威仪。 然而这一张脸全毁在了凹凸不平的伤痕上。重火的灼烧在她的左脸颊上留下了焦黑的暗痕,宛如胎记,让她看上去诡异而可怖,比丑人更丑三分。 云少川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这张脸。 就算他再如何不敢相信,可是看到这熟悉的容颜,他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 “崔莹……”他的声音有些发颤,内心经受着巨大的震颤,“你真的是崔莹,你……没有死?” “这几年你……” 崔莹蹙了蹙眉,打断了他的话。当她还被关在牢狱里时,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再次重逢的场景,幻想过他会关心自己。 可是等这一天真的到来,她却发现她一点耐心都没有了。 “我现在给你最后一个选择。” 只听得哐当一声,她随手一把火把墙壁上挂着的剑打落到地上,摔在他眼前。 “你如果能回心转意,杀了你现在要娶的人,并从此跟我回永夜之地,全心全意听我的话,我就留你一条命在。” 云少川瞳孔急剧收缩,仿佛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全身都冰透了。 他凝视着崔莹,她脸庞上的火烧痕迹,让他心里一阵阵的发寒,甚至不敢直视。 她早已不是原来那个崔莹了,她能火烧婚礼,能把他变成废人,能为了复仇以命换命。现在的她心里再也没有半点怜悯,更谈不上残留的情爱,就算他跪下来求她,她也不会放过他们。 “你杀了我吧。” 云少川闭上了眼睛。他脑海中又闪过了芊芊捧着嫁衣对他微笑时的模样。他已经伤害了崔莹,不能再伤害第二个了,何况芊芊是那样单纯善良,又娇生惯养,怎么承受得起这样的打击。 崔莹凝视着他,神色很平静,非但没有动怒,甚至隐隐地笑了。 “果然是没有被紫金鼎烧过的人啊,竟能说出如此有趣的话。” 什么听说一场火烧遍了永夜之地……倘若他心里真的有她,怎么可能是那样的反应。恐怕这永夜之地的消息来得很及时,正好让他放下心理负担,和连家千金在一起,所以他才忙不迭地相信了,生怕晚半步。 她其实早就看出来了。 “你若答应了,倒还能死得干脆体面些。既然如此,你们就好好享受生不如死,最后灰飞烟灭的滋味吧。” “别伤心,连芊芊会来陪你走这一路的。” “还有连淮。” 提到这个名字,崔莹早已冷硬如石的心忽然起了几分情绪,想起他身披神殿柔光,宛如天神降世一般的场景,她实在是连带着他也恨上了。 他凭什么就那么温柔,那么光风霁月,高不可攀。 她在地狱里待得久了,见到日月星辰毫无欣赏之意,只想毁掉。 “崔莹……”云少川骇然求道,“你放过芊芊吧……你是疯了吗?竟然真的敢和连淮作对,你知道他是谁吗?” “他那时刚从神坛祭祀上下来,功力还没有完全恢复,因此你才能在他手下留一条命。” “他是金麒麟唯一的神使,东宫眼前的第一人,整个九州谁见了他不称一声神君。你纵然有重火,可他是结丹期强者,早不是凡人所能比拟的了。” “这就无需操心了。”崔莹冷冷斜睨了他一眼,“你只用想想接下来如何活得长久些。” 她的目光中忽然闪起悠悠火焰,映照在云少川的眼里。 一阵灵魂被撕碎的疼痛钻入他心底,与此同时,他的意识渐渐涣散,表情变得僵硬,只剩下了本能。 在幽幽火光之中,崔莹透过重火的内焰,看到了他的灵魂,那里有温柔的母亲的亲吻,父亲的怀抱,有紫金阁杀死他们全家,将他掳走之后撕心裂肺的仇恨,有对喝彩和掌声的享受,有对宝物和权力的欲望,有缠绵月色下的情人耳语,有那一抹鲜艳的红盖头…… 对功名的欲望,膨胀的野心,治愈他的爱人…… 那就让她把这些都一点一点摧毁吧。 不过在此之前,他须得先尝尝紫金阁的三十六般极刑。 ———— 鸳鸯楼,是金陵城远近闻名的青楼。 这地方不是最高端的,却是最出名的,因为它高雅又媚俗,里头的人儿个个是尤物,也懂情趣。入楼门槛着实不低,但又正好是那些有些闲钱的小人物能攀得上的。 真正的显贵自然是不去这地方的,要去也得找个没人处偷偷摸摸地去。 因此,让金陵城城主连淮到鸳鸯楼顶赴约,实则就是在羞辱他。 崔莹自然是故意的。 高不可攀又冰清玉洁的连家主逛花楼,着实是一件大事。果然,这三天里城里风风雨雨全都在说这件事。 崔莹这两日都住在楼顶,顺手把云少川抛给了紫金阁的长老单丹等人,让他们尽管折磨,别折腾死就行。 到了第三天下午,紫金阁的人把鸳鸯楼团团围住,周边的人都自动退散。虽说那紫金阁天女约的是晚上酉时,但他们安全起见,还是早早地远离了。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在他们走开的时候,崔莹也正要从楼里出来。 “天女大人,您要去哪里?”听命跟着崔莹的大寒,小心翼翼地问道。 “连家。” “可是马上就要酉时,连家家主要来鸳鸯楼顶赴约了?” 崔莹看了她一眼,冷冷地说道:“所以才要酉时去连家。” 这一回,大寒终于听懂了话,不由得惊出了一身冷汗。 天女大人从来没有真的想凭着鸳鸯楼顶一战就抓住连淮,她的目标竟然一直都是连芊芊。 她定下邀约,一定设了圈套,可是谁能想到,这邀约本身就是一个圈套。 天女大人根本就没有打算过赴约,叫紫金阁的人把楼围起来也全都是假象……大寒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只能默默跟着她走。 然而,等到崔莹乔装改扮,刚要走出鸳鸯楼时,她的脚步却顿住了。 因为她看到有人正站在门口,等候她多时。 那人眉眼微转看向她,依旧是一双静如春湖,朗若月华的眼睛,却让她心中顿时沉了下来。【你现在阅读的是 】 6、第 5 章 崔莹黑丝手套下的手攥紧又松开,目光中燃起几分杀意。 “连家主就这么迫不及待想见到我,来得如此早?” 那人正是连淮。 “姑娘这么早出发,也是去往连家吧,”连淮与她的目光相接,淡然地说道,“彼此。” 看来他早料到了她的意图。 云少川的很多话都不配被她放在心上,可唯独这一件他说对了,连淮绝不是能轻易招惹的人。 不过,经历过重火的灼烧之后,这世上再也没有让崔莹害怕的东西了。 “既然来了,就先陪我去楼上喝几杯。” 连淮对此并无异议,二人前后上了楼,彼此之间微妙地隔开一臂的空间,正好是任何偷袭都无法一次得手的距离。 鸳鸯楼顶的包间里,香气氤氲,一群舞女正赤足而舞,身姿妖娆,红纱轻荡,无限魅惑。 二人刚坐下,一旁等着伺候的姑娘们当即就上来给崔莹倒茶,然而却没有人往连淮那边去。她们都知道自己是崔莹羞辱连淮的工具,因此就算平时做梦都想与连家主亲近一二,现在却也没有人敢上前。 “怎么?看不见这里有人?”崔莹微微挑眉道。 那被她目光扫到的花魁受不住压力战战兢兢地去了,纤腰微折,给连淮倒水,然而许是因为太紧张,这水竟然溅到了桌子上。 崔莹正要发作,却听连淮先她一步说道。 “放下吧。”他将茶壶自己提起,往茶杯里倒了半杯,“我不喜欢脂粉气,去叫一个今日没有涂脂粉的姑娘来伺候吧。” “是。”那些姑娘逃出生天一般慌张地退下了。 崔莹冷然地看着连淮。这花楼里哪个姑娘是没涂脂粉的?如此说辞明面上没有拒绝让人伺候,也是给全了她颜面,倒让人再想如何也无话可说。 却见连淮倒好茶之后,将茶杯轻轻端起,送到了她那边。 “我有。”崔莹的目光落在其上,正见他修长的手指在茶杯落下的一瞬礼貌地抽离杯身。 “你那一杯止渴,我这一杯才能消气。”连淮的语气温雅平和。 崔莹的话语顿了顿。连家主亲自给她倒茶喝,还送到她面前,确实消气。他驳了她的安排,就主动向她示好致歉,仅这么一见面便能感受到他的妥帖周全,九州第一君子倒是名不虚传。 “这是姑娘下的棋吗?”连淮的目光扫过一旁的棋盘,恰看见那里正布着一盘残局。 “是。”崔莹点了点头。平日里她空时都在下棋,若说这世上除了杀人放火还有什么她能做的,也就是这一件了。“早闻家主精于此道,既然眼下时候尚早,不如与我下一局吧。” 连淮点头应下,二人于是收棋重新开了一局,崔莹取黑,连淮取白。 他们原本只是随手而下,然而片刻之后却不得不全神贯注在这棋局之上了。这棋越下越精妙,越下越慢,每一步都要深思熟虑。 连淮不由得觉得诧异。他的棋艺在金陵城乃至天下九州,几乎都没有人可以比肩,因此他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可以对奕的人了。 可是眼前这个玄衣少女竟然与他下了如此多个回合,依旧旗鼓相当。 崔莹也有些惊讶。她被关在地牢里五年之久,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做,每天就在地上研究下棋,日日夜夜,没想到竟然只能和连淮打个平手。 他的棋风光明磊落,环环相扣,行得端正,而她则恰恰相反,刁钻诡谲,扑朔迷离,让人无法料到后面会发生什么。 “为何要走这一子?”连淮终是忍不住问道。 “怎么?”崔莹一旦投入在棋局之中,就暂时抛下现世的一切,只把他当作棋局对手,于是变得宛如正常十七岁少女那般好奇求知,“有何不妥吗?” “没有。只不过这是常见的水龙局,一般的棋谱上都不这么走。” 崔莹听得微微一怔。“那是什么?” 连淮也很诧异她竟然不知道,于是拣了重点讲解给她听。 “原来是这样。”崔莹仿佛被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点点头道。 “只不过我说的后一种走法是孤谱中才有的,并不常见。” “连家藏有很多棋谱的孤谱吗?” …… 不知为何,二人竟一边拈棋思索,一边接续着话聊起了天,言语间甚至颇为投缘。他们谁也没有料到会有如此场面,可话既然说到了,便有一种不吐不快之感。 只可惜,时间过得未免快了些,酉时的钟声突兀地响起。 刹那之间,天地昏暗,紫金阁的所有人同时发力,结起了一个暗火萦绕的结界。 连淮与崔莹同时放下棋子,目光与彼此相对,先前那种牵连在二人之间的微妙骤然消散,气氛顷刻间沉了下来。 单丹,叶青和卫昊三位长老走了进来,站到了崔莹身后。 “见过连淮神君。”单丹颔首说道,声音苍老。 连淮颔首回礼。 “听闻连家主原本不愿意将妹妹嫁给云少川,倒是有眼光。”崔莹站起来走近连淮,居高临下道,“但既然如此,你今日又何必来这一趟?让我杀了他岂不是很好,你妹妹也就无需嫁他了。” “这是连家私事。”连淮道,言下之意是不愿意再提。 崔莹的声音忽然变得阴柔,目光中又闪出幽幽火焰。 “都到这里了,你还想有什么私事吗?” 四下里顿时腾起火焰,烈烈燃烧,眨眼之间就要将连淮吞没。 连淮侧身微闪,身上的软甲发出隐约的光泽,勉强挡住了一击,却连半点反击都没能使出来。 周围的人都错愕地睁大了眼睛,连淮神君怎么可能…… “这棋子上有无色无味的毒粉,半个时辰之内你恐怕都使不出灵力了。”崔莹淡漠地看着他,目光近乎残酷。 连淮点头叹道:“好算计。” 不把毒放在香烛芯里,或下在茶水里,而夹在棋子中,就算是再谨慎的人也想不到防她这个。 崔莹不再说话,忽然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滚滚烈焰从她的手腕上绕过环在他的颈上。 紫金阁在这里布下的是玄空阵,灵力外不能进,里不能出,只有以灵魂为食的重火内焰可以发作,连淮今日很难走出去了。 “只要杀了你,就再也没有人能阻止我报复他们了。”她抬起头逼视他,从他眼中看到了她逆光的瞳孔中的焰影。 连淮无力反抗,只能垂眸凝视着她,长密的睫毛覆盖在眼睑之上,无端地颤在了崔莹心里。 他分明已然是刀上鱼肉,却依旧气质斐然。 “半年前,永夜之地白月染红,永挂不落,这是重火找到了继承人的异象。” 连淮伸手握住了崔莹掐着自己脖颈的手腕,力度不轻不重。 “重火不会轻易认主,除非遇到比它更强悍的怨气,姑娘……” “够了!”崔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火光不受控制地窜起,直刺入连淮肌肤。 而他却依然温柔地看着她,光风霁月,如晴空朗月。 不知为何,崔莹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就在此刻,她感到喉头一阵甜意,火焰烧向前方向,像烧进了一堆不可燃的凝胶里一样。 她猛地意识到什么,骇然看向连淮。 他根本没有失去内力,而是把灵力用法器外化了,造成失去灵力的假象! 好一招釜底抽薪。他应当是从那场婚宴上知道了她有能化去灵力的药,所以提前把灵力外置,让她化无可化。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霎,崔莹的手腕被他反扣住,成为了他的挟制。 “银水针!这东西可以将内力化成无数份,如自然之雨般遍布在空气之中。”单丹等人认出了神器,不由得骇然变色。这是他们玄火一派功法的天敌。 玄空阵能把阵里阵外的灵力隔开,而这里既然被连淮的灵力占据,他们恐怕都没法从这里活着出去了。 崔莹冷笑了一声,恨恨地看着连淮,她手腕最要紧的主动脉还被扣在对方手上。 连淮察觉到目光中的恨意,微微垂眸。“眼下,姑娘愿意与我好好说话了么。” “你要说什么。”崔莹的声音寒如玄冰,被扣在他手中的脉搏微微跳动,每一下都像跳在死亡的边缘。 “姑娘若能告诉我到底有何仇怨,于我们都好,但若实在不想,我也不愿强求。” “只是,若姑娘约我出来只是为了趁虚而入抢走家妹,约在次日即可,倒不必约在三天后给我时间调息养伤。想必姑娘是有什么事要用这三日完成。倘若这事情的分量足以抵消仇恨,我们或可商议一下,不必如此你死我活。” 崔莹听着他这一段话,心里不自觉地有些发寒。 果然是人人仰慕的连家主,他仿佛只需一眼就能将所有的事情都看穿,通透周全得宛如神明。 她随即讽刺道:“连家主如此厉害,还要同我商量吗?你现在杀了我不就好了。” 连淮没有说话,而是松开了扣着她手腕的手。 “你的修为是引气中层。” 他这话说得很轻,只让她一个人听见。然而崔莹听到了这句话,宛如当头雷击,浑身微微发抖。 引气中层,这是一个刚刚入门,低得宛如地上的虫蚁般的阶层,富贵人家的总角孩童都能超过这个水平。 她一直在竭力隐藏,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可是现在……崔莹在盛怒之下,头脑竟然还无比冷静,当即明白他刚才扣住自己的手腕,是在搭脉。 好啊。她此生不杀了连淮,绝咽不下这口气。 巨大的怒火让四周的火焰熊熊燃烧与银水针碰撞,发出激烈的声响。 崔莹几乎是咬着牙说道。 “你今天不杀了我,日后一定会后悔的。” 连淮似乎没有想到她会如此生气,愣了一下。 “我刚才是用灵力传声,没有让别人听到。我……” 一句话刚落,崔莹的重火已然烧到他面前了。于是谈话就此中断,他们在这极近的距离里飞快交手了几个来回。 崔莹挣扎了几下,终究还是被他控制住了。对于结丹期强者,她不燃烧魂魄之力是无法战胜的,但她现在还没必要做到那一步。 反正这个人的命她是要定了。早些晚些没那么重要。 她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连淮想到。 连淮挟制着她没法再出手闹腾,然后接着说道。 “我只是想以此为交换。你若靠自己从引气修炼到筑基最少也要七年,而且每一步都有道心崩塌,修为倒退的风险。但若我帮你,最多半年便可以成。” “你若答应了,你想要的那件东西的消息,我也可以告诉你。” “只要你放过云少川和家妹,从此不再找他们的麻烦,也不再沾惹他们的因果。” 崔莹静静地听着,目光没有一刻离开他的脸庞,连淮则坦荡地与她对视,明白敞亮,足有诚意。 “姑娘以为如何?” 崔莹看了他片刻,忽而叹了口气。 “这样好的条件,我自然是心动的。连家主不愧是这天下最厉害的人物,将我想要什么都猜得分毫不差,把我想说的都说完了。” “只是——” 她目光中忽然划过一抹几分俏皮又十足可恨的笑意。 “我为什么要在复仇和你给我的这些之间作出选择,而不是全都要呢?” 她的眼眸很美,那原本是双娇俏柔情的,像天上仙女一般的眼睛,却被蒙上了一层妖冶孽又昏暗的重火,美得令人敬畏。 “我都想要。” 话音落下的刹那,崔莹一挥衣袖,将玄空阵的光芒隐去,厚重如墨般的烟火顿时散开,露出楼下的光景。 在看到那一幕的瞬间,连淮的神色头一回有了变化。 看似终止的局面,实则才刚刚开始。【你现在阅读的是 】 7、第 6 章 天空早已黑沉,只见火把的映照下,连芊芊正跪在楼底,那一张娇生惯养的面庞被夜风吹得蓬乱,脸上挂满泪痕,狼狈又脆弱。 她被身边的人押着,一动不能动,脖子前架着一把刀,正焦急地朝楼顶张望,心魂俱碎。 见到连芊芊如此模样,连淮向来从容的眸色终于变了一瞬,温润的气场陡然变得凌厉了几分。 而楼下的连芊芊见到连淮的身影,本已哭干了眼,此刻却又无可控制地涌出泪花,哭喊起来。 “你布下玄空阵,根本不是为了控制我,而是为了将我的灵力困在里面,无法出去救她。” 连淮的目光从所未有的深邃冷峻,逼视着崔莹。 崔莹嫣然一笑。她这样笑起来时,眸色娇艳动人,与她周身阴冷肃杀的死气相互冲撞,便有种惊心动魄的气质,像妖殿里的女王,让人见之恐惧、痴迷又甘愿臣服。 “我原本就是两手打算,派人在酉时前传话让她来这里以命换命。当然,连家主给她设的保护法阵很高明,她就算想出来也还是有些困难的。所以我给她提供了傀儡人,代替她待在阵中。如此,可还有疑问吗?” 听到“傀儡术”三个字时,连淮心中微震。他临行前能放心离开,就是因为这阵法无人可破,可是没想到有人竟然会用禁术。 那是要沾因果,折阳寿的东西,相当于自毁仙途,自绝后路。 连淮看着她快意的笑容,眼前忽然浮现出那日火光中她的眼神,心中顿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崔莹对着身后挥了一下手。便有人将全身污秽破烂的云少川往连芊芊旁边一扔,用一盆冷水泼醒,随后御剑飞行将二人全都提了起来,到了楼顶阵法以外的地方,与他们隔空对视。 连芊芊急唤了几声哥哥,云少川没有说话,而是露出了讳莫凄然的神色。 “你想做什么?”连淮收回目光,冷然问道。 崔莹没有回答,而是背过身去看向棋盘,似临时起意。 “今日这棋还没下尽兴,却被扫兴的事情打扰了,不妨家主陪我接着把这盘棋下完。” 连淮安静地看着她,知道她另有深意。 “倘若下到最后你赢了呢,我就砍掉云上川的一只手,”崔莹随意地撵起一颗黑子,在指尖把玩,不紧不慢地说道,“倘若你输了呢,我就砍掉连芊芊的一只手。” 这盘棋的恶毒之处自此昭然若是。假如连淮为了保护连芊芊,让云少川失去了一只手,那么芥蒂从此产生,连芊芊也会心疼懊恼。但假如他不这样做,那么失掉一只手的就是连芊芊。 无论如何选,都是最坏的结果。 “那么,倘若平局呢?”连淮淡淡道。 崔莹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目光悠悠的落在他脸上。 “倘若平局,就砍掉你的一只手。” “哥哥!”连芊芊忍不住叫了一声,脸色苍白,却没法把话说下去了。 “你可以不答应,那我就只能把他们两个人的手都砍了。” 连淮凝视了崔莹许久,目光平静。 他忽而淡淡一笑,轻叹了口气,将右手摊开伸到崔莹眼前,目光中的寒意褪去,重又变得温柔,宛如晴空海浪。 “姑娘想要我的右手,直说就是了,何必如此委婉曲折。” 崔莹怔怔地看着他,一时间没回过神。 她只说了砍他一只手,没有说是哪只,可他却全然知道——是那只在婚宴堂上牵住她的手。 她那日回去之后脑海中萦绕不去,一直咽不下这口气。她当然知道连淮是被迫无奈,才不是要亲近她,可她就是受不了和旁人的任何接近。 谁也不能碰她。倘若碰了就要付出代价。 可是眼下,当她意识到连淮完全懂得她时,竟觉得就算这手砍下来了,也没那么痛快解气。怎么会有人如此明白她的心思呢? “只是,姑娘想强行要我这只手,恐怕也难办。就算今日得逞,若日后我寻起仇来,姑娘也不好应对。”连淮微微一笑,“不如换一种玩法,我们各自都听天由命,这样即使输了也怪不得对方,不会寻仇,姑娘觉得如何?” 崔莹顿了顿,有些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什么玩法?” “姑娘将一黑一白两颗棋子分握在左右手中,不让我看见。我在纸条上随意写下左或右。倘若对应的是黑子,那便是我输,听凭姑娘处置,倘若对应的是白子,那便是姑娘输了,需放了家妹和云少川,并答应七日之内不再寻仇。” 崔莹目光微转道:“家主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 “若你答应了,无论输赢,我都会将这件东西送你。” 连淮从袖中拿出一幅卷轴,在她眼前展开。 在看到那卷轴上的图案时,崔莹的目光不由得一顿——那是青云剑的图纹,下面还有小字记载。 她从永夜之地里出来,为的就是这样东西。 天下九州原属一脉,万年前遭遇大灾才散成九片,除了金麒麟以外,各种上古神器与神兽都在这场大乱中下落不明,只有文书上还留着相关记载,这其中就包括青云剑。 两个月前,国师窥见天象异变,推算出旷古神器青云剑的出世,天下的一流势力都从各种渠道探听得了消息。 传说青云剑是有剑灵的,自带传承功法。若有谁得到了它,练成了功法,别说是平步青云,就说从此脱人胎换神骨,翻云覆雨,叱咤天下都不为过。 她费尽周折,将连淮约到鸳鸯楼上,为的也正是这件宝贝。 天下谁都想拿到这把剑,可是论起势力来,除皇室以外,没有人比得过金陵连家。她一定能从他这里或多或少得到些什么。 “这兵剑谱你果然愿意给我?”崔莹道。 “自然。我早就看过,这东西放在我这里也是无用。” 崔莹心觉他说的有理,思忖了片刻。就算她眼下有人质在手,也无法保证全然将连淮控制住,不如各让一步。 何况,他说的那个听天由命的办法,着实太良善了些。 她可没有那么良善。 因此这办法于她而言,简直是在白送她便宜。她倒是很期待他届时会如何反应。 “好啊。”崔莹于是点头答应道,目光中不自觉地荡开了几分微妙。 连淮与她目光相对片刻,微微一笑,温柔道:“姑娘请。” 他将那卷轴向内卷好递给崔莹,随即背转过身去,给她留下拿棋的空间。 崔莹的目光在他的背影上停留了一瞬,然后落在面前的棋盘上。 横纵的格子里,黑白两棋势均力敌,相互对峙,两个极端的颜色并肩而立,其间的反差挑得耀眼。 正如她和连淮。 她唇角边勾起了一抹冷然的笑意,漫不经心地伸手在棋盘上微微一扫,指尖已然夹好了两枚棋子,分别握在左右手掌心。 ——两枚都是黑棋。 就算连淮有通天的本领,也不可能从两枚黑棋中选出白的来。 “好了,家主请选吧。”【你现在阅读的是 】 8、第 7 章 崔莹的手法很快,因此除了她自己以外,谁都没有发现这其中的事。 室内众人的视线都不约而同的集中在了连淮身上,他下一刻在纸上写下的字关联着在场几乎所有人的命运。 单丹等三位长老垂手而立,沉默地站在崔莹身后,天然形成了一种压迫。 云少川和连芊芊二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纸片,紧张难言,而他们此刻又处于绝顶高手外放的气场中,心脏跳得越发快了。 连淮却仿佛没有感受到箭在弦上的紧绷,眉眼中含着疏离又温和的清淡之意,让人恍惚间以为这世界上再难的事只要到了他眼前,也成了平常遭际。 他以指代笔,用灵力在线纸片上刻了一个字,随即将纸对折起来,放到棋局中央。 “连家主决定好了?”崔莹瞧了一眼那纸片,没有立刻伸手去取,而是抬眸看他。 “姑娘将右手展开吧。”连淮微微颔首道。 崔莹见他神色之间依旧冷静平和,心中忽然想到:不知道让他这样清冷从容的人失魂落魄起来,该是如何模样。 她摊开了右手。 屏息凝神之下,众人齐齐看见掌心之中赫然躺着一枚黑色的棋子。 连芊芊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豆大的泪珠又从眼眶里滑落了下来。 她忽然发疯似地挣扎起来,哭道:“你已经把我哥哥打伤过一次了,还想怎么样……”他是麒麟神君啊,是整个连家,整个金陵城乃至天下九州最仰慕的璀璨明星。他怎么能没有右手呢? 她早已习惯哥哥的一切都是最完美的,所有问题只要到了他面前都能迎刃而解,她没法想象有一天自己的哥哥竟然不再无所不能。 “别哭,芊芊。”云少川止住她,灰暗的眼神看向崔莹,慢慢带上仇恨,“你还想做什么,直接杀了我吧,我把这条命还给你。” 崔莹斜了他一眼,目光如刀,单丹等三位长老见状,立刻给那二人施展了禁言术,生怕他们惹怒天女大人。 “家主请吧,还有什么话要讲。”崔莹旋即转过视线,没有搭理那二人。 连淮的神色却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垂眸看向棋局上的纸片。 “既然如此,便是我赢了,姑娘请放他们回去吧。” 崔莹蹙了蹙眉,一时之间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其余众人也各自错愕,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姑娘可以看看纸上写着的是什么字。”连淮道。 她心中猛然间一跳,蹙眉将衣袖一挥,立刻把纸掀开。 ——只见纸片中央赫然刻着一个俊逸舒朗的“左”字。 刹那之间,崔莹什么都明白了。紫金阁的三位长老从她背后看到了字样,顿时心中微紧,都不敢出口大气。 “姑娘的右手是黑棋,那么左手想必就是白棋了。”连淮的声音舒缓,温润如玉,“既然天意如此,姑娘便信守诺言,放他们走吧。” 他的声音里没有一点讽刺或是挑衅之意,然而崔莹却听得怒火中烧,心中愤恨滋生,却比愤恨再多一些什么。 原来如此。 他是故意的。他早就料到以她的性格会两只手都拿黑棋,所以才故意提出了猜棋子的游戏,又写好纸条不揭开,而是让她先摊开另外一只手。 这样一来,只要他对她性格的了解不错,他就是稳操胜券的。 他赌的是人心。而她在孤独黑暗的囚室里长大,最不懂的就是这个。哪怕她现在拥有世上最强的法术,于江湖阅历而言,依旧是一片空白。 想明白了这一层,崔莹心中的怒气竟慢慢冷却了下来,如滴水成冰。 崔莹低头看着棋局,左手扣紧了掌心那枚圆润的黑棋。她最终将手心里的棋子放下,抬起头看向连淮问道:“你怎么知道?” 旁边众人听得丈二摸不着头脑,连芊芊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事情是怎么突然反转的,连淮却听懂了。 “为人处事的行事风格有时候不能一以贯之。”连淮点到即止,他从不愿意使人难堪。 因为一以贯之就容易被人预料。一个除了复仇以外目无一切的人,会取两枚黑子也是自然的。此时此刻,这番话无需说出口,两人也心知肚明。 “带着那两个人,都退下吧。”崔莹向身后吩咐了一句,三位长老连带着看压人质的手下齐齐退走了。 屋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我可以放他们走,却不知家主是否同意借我万窥镜一用。”崔莹收起眸中的神色,“你既然把我的心上人带走了,那也得准我见见他。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这些天来,她已然将许多刑罚都给云少川用过了,再多留他几天也只是些皮肉伤,于她而言索然无味,因此她倒也有意将他放走。 放走之后,云少川才能体会到像他现在这样的废人在强者为尊的九州之内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么精彩的好戏,她可不想错过啊。 听到心上人几个字,连淮微微一顿,仿佛明白了些什么。只不过,他还从未见过有人能将这缠绵悱恻的三个字说得如此讽刺。 他拿出一枚铜镜,右手微扬在镜面之上结了一个法界。那镜子顿时被温柔氤氲的灵气环绕,变得光彩焕发,镜面宛如湖泊般莹润,隐隐有灵力在其上荡开波纹。 “万窥镜我没有随身携带,我便在这铜镜上使了一个隔空观物的法契,每日能看半个时辰。只不过,这个法契认神不认人,它只能让姑娘看到心中最执念的东西,倘若执念变了,姑娘也就看不见他了。”他将镜子托于掌心,递到她面前。 崔莹把镜子拿了过来,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顿时感到一缕让她颤栗的温暖——她的手永远冰块似的,凉得没有温度,受不住他的体温。 “多谢家主。”崔莹将镜子收了,颇有几分感叹道,“家主真是宽善,我说什么就轻易答应了。” 这话似讽刺又不似,从她口中说出来,却不觉得突兀,仿佛她本该如此阴晴不定。 连淮看了她一会儿。 过了许久,他才道:“姑娘心智过人,又有如此高强的法术,若能不受困于心,必将前途无量。” 崔莹心中微微一动。换了任何一个人说这样的话,她都必然会动怒,可是在他面前,她却莫名生不起气。因为他的语气中没有多少告诫的意思,反显得十足真诚。 他也许是真心这样想。 但那又如何呢? “你把话说得再如何好听,我也不可能放弃复仇。”崔莹别开眼,冷冷地说道,“未来的路还长,家主还是好好关心自己吧,别一个不慎,落在我手里了。” 连淮闻言非但不怒,反而微微一笑道:“多谢姑娘提醒。” “这几日事务繁多,实在不便多留,倘若以后有缘,再与姑娘同叙今日这局没有下完的棋吧。”说罢他站起身来,颔首道。 崔莹听他道别之语,心中无端有种烦躁,这多年未有的陌生情绪虽只是浮光掠影般闪现,却让她怔了片刻,直到感到身后灵力波动,银水针四下散开。 她抬眸去看,却见连淮已然走了。 崔莹缓步走到窗前,只见鸳鸯楼下不知何时已停了连家的车队。护卫个个都是千里挑一的练气期强者,英气逼人,拉车的神马拥有上古血脉,俊逸超凡,而车辆的装扮构造更是叫人做梦也不敢想的雅致。若有人看到了这样光景,说不定会以为自己已然飞升成功,从凡间来到了仙界。 这就是金陵连家。 仅仅是车队,便能让人望而生敬,羡慕却又不可及。 这就是她要与之作对的势力。 崔莹收回视线,摘下黑色丝手套,散开隔音结界,淡淡道:“叶青。” 叶青从门外进来了。他是三位长老中最年轻的一个,皮肤白皙,生了一双狭长的桃花眼,身形清瘦高挑,看着便是翩翩公子的模样。眉眼的多情和清冷的气质矛盾地杂糅在一起,为他平添了几分神秘莫测之感。 他恭敬地行了一礼,随后手指微勾,将附在她黑丝手套上的一缕灵力收了回来。 “如何?”崔莹淡淡道。 “回禀大人,连淮神君的功力大约恢复了八成,快得匪夷所思。” 崔莹不由得蹙眉。他为她疗伤耗尽元气后,她的反手一掌可谓是用足了功力,他恢复得再怎样好,最多也只能到五六成。 “他真的是结丹期吗?” 这样的速度,恐怕只有书中记载的凝元期强者才能达到。 “从大人和他接触时手套上的感应来看,应当是结丹期不错。但是这样的恢复速度,着实非常理所能解释,也许其中另有隐情。” 隐情…… 崔莹想起手下传来的报告,连淮这几日都在家府中未踏出一步,能是什么隐情呢? 她望着桌上的尚未下完的棋局出神,黑白棋子分庭抗衡,势均力敌,瞧不出未来的走向。 她从紫禁阁里出来只是为了两件事,第一件是寻找云少川,第二件就是为了举世瞩目的旷古神器青云剑。 如今第一件事已成了她心中最难以抹去的刺痛和耻辱,而这第二件…… 她没由来地忽然觉得喉咙一甜,随即忍不住咳出一口血来。 “天女大人。”叶青脸色微变,却不敢上前。 崔莹只是不住地咳嗽,不断涌出地鲜血将地毯渐渐染红,而她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冷酷得让人心惊。 还有三十六天。 她渐渐平复下来,目光无意识地落在了远处江边夜晚的渔火上。 重火灼烧灵魂的疼痛如影随形地伴随着她的每一个呼吸。 无论如何,她一定要拿到青云剑。【你现在阅读的是 】 9、第 8 章 紫金阁天女出世,还与连家结仇的消息可谓是引起了轰然大波,并着那日火烧婚礼的场景一同成为遍布街头巷尾的话题。 随着消息一日千里传播开去,天下九州风云迭起,暗流涌动,各方势力的心思都活动起来。 九州中的五州都处荒芜边疆,鲜有人居,真正繁华的是中间四州:东州以皇室和金陵连家为尊,西州以阮氏家族为首,南州势力分散,共八大门派,北州则尊昆仑山一脉,下有沧浪阁。 东州是九州之首,内含十三城,京城皇都与金陵城只隔了一个鹿苑书院,因此两边常有来往。 连家府邸,青莲居内。 三皇子正在侍弄花草,感到身后有人,转身道:“你可算来了。” “再不来,我这些焦金莲的莲子都要被你摘干净了。”连淮淡淡一笑,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眼见前面已然摆满了各种点心,还有半杯没喝完的酒,“莲子性冷,不能与蜜酒共饮,当心犯冲。” “反正在这喝出毛病,也有你治。”三皇子无所谓地往软皮椅背上一靠,十分惬意。 “听说你都忙得脚不沾地了,竟然还抽出了半个时辰在花楼上陪紫金阁天女下棋,才子佳人,灯前月下,难得啊。”他狐狸般眯起笑眼,神色中透出几分暧昧,打趣道。 连淮对他这有意颠倒黑白的话一笑置之,无奈道:“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别啊!”三皇子知道他近来确实很忙,连家出了此等大事,朝堂上也有很多事需要他打点,于是收了打趣,正色说道,“紫金阁天女烧了你家那么多大堂旁屋,还伤了你,你恨吗?” “问这个做什么?”连淮淡然道。 “她敢火烧婚礼,下连家的脸面,那也是下皇室的脸面,倘若你想杀她,皇室一定鼎力相助,届时与连家合力,就算再来十个紫金阁也顶不住。”三皇子顿了顿道,“她生她死,就看你一句话。” 连淮沉默了片刻。“这是东宫的意思?” 他的目光依旧清淡温润,不见分毫锐利,却仿佛能看穿一切。 “是。”三皇子的脸色凝重了几分,他知道连淮已然明白了言下之意。 说是帮连家解决仇敌,其实是东宫那边眼见紫金阁崛起,自己起了杀心。 “我索性就直说了,那边的意思是——”他的声音变得低沉,带着难言的复杂。 “让你直接杀了她。” 连淮闻言微蹙了一下眉,随即恢复如常。 “紫金阁的人常居永夜之地,向来不轻易下山,此番必定是为了青云剑而来。因此东宫那边已做好盘算,会派人暗下冷手,由你配合,在万剑冢前杀了她。不过,倘若你能在此之前直接杀了她,那是更好。” “左右那紫金阁天女是你的仇人,杀了以绝后患,既合东宫心意,又消除了你妹妹的危险,这是两全其美的事啊。” 连淮垂眸不答。 三皇子见他如此,心中微叹,将面前的酒杯举起,一饮而尽。 “也许你们家和天女的仇怨还没到生死之仇,可是那边杀心已起,紫金阁在短时间内来不及壮大,覆灭是早晚的事。” ———— 鹿苑书院。 干净明朗的房间里充斥着药味。 云少川躺在床上,听着窗外风吹树林的声音,心如死灰。 “快点,这节是褚老师的课,去晚了该挨骂了。”少年走到门口,回头催促另一个同住的同窗。 “来了。”那人拿好包袱出了门。 两人就这么急匆匆地走了,窗户敞得很大,就连门也没关,敞开了半扇。他们从始至终就没有看在床上躺着的云少川一眼,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一般。 寒风一股股地往室内涌,冷得云少川全身发抖。 他的被子向来极薄,因为这样可以逼着他在睡梦中运灵力护身,这也是他勤奋的象征,曾经被周围人赞叹不已。 可是现在,他却觉得太冷了,从前引以为傲的勤奋早就一文不值,剩下的全是后悔,他为什么就没有一床厚点的被子呢。 他在全身的寒颤下呆呆地望着那两人离开的背影。 从前他的室友们见了他目光都带着仰慕和敬佩,和自以为掩饰的很好的嫉妒,从没有过现在这般彻底的无视,仿佛躺在床上的已然是个死人。他们每次出门都会和他郑重地甚至有点讨好地告别,并带上房门,和现在……他看着没人理会的门窗,心中撕痛。 完全是天壤之别。 只是过去了短短三天而已,他就从人人瞩目的神坛跌落到了泥底,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真想祈求上苍告诉他这只是一个梦,可是身上一寸寸断裂般的疼痛不停地提醒他,这些都是真的——他再也没法修炼了。 他失去了与连芊芊走在一起的资格,失去了五年来积攒的尊严,从此颜面尽失,声誉扫地,走到哪里都受到冷眼和嘲笑。 “他真的成废人了?几天前还那么风光得意,真是一眨眼的功夫啊……” 屋外飘来众人好奇的议论。他不用回头也知道窗外定然聚集着路过时往屋里看的人,几乎每一刻都有。 “这叫善恶到头终有报,他抛下未婚妻和别人成亲,这不活该吗?” “是啊!那未婚妻真是个人物,一把火烧了婚礼,还把前任打的半死,半点都不带犹豫的。要是天下女修都像她这样清醒,渣男早该断子绝孙了。” “哈哈哈真痛快!” 窗户开着,门也开着,谁都可以把头伸进来看他一眼,活像看稀奇,又像看秘境里长相奇怪的怪物。 那些眼神在几天前还是艳羡的,那些张张和合的嘴几天前还说着恭喜他与连家结亲,前途无量的话,可是一眨眼什么都变了。 云少川闭上了眼睛,从云端跌到泥底的痛感让他几乎要发疯。 怎么会这样?他是短短五年就已然迈步进入练气期的天之骄子,他现在应该和心上人携手步入婚堂,洞房花烛,甜蜜美满。 到底是为什么?凭什么? 崔莹…… 若说他一开始念起这两个字还有几分愧疚,现在则慢慢咬牙切齿起来。 他想起连淮最后一次见他时和他说的话。“你背信弃义,辜负了一起受难的未婚妻,连家不会和你这样的人结亲,你自己回书院吧。” 是啊,他辜负了崔莹,可又如何?崔莹已然这样对待他了,哪个真心爱他的人会做出这种事? 他想还好这件事的细节只有他和崔莹知道,连淮只查到了紫金阁和他们的婚约。假如连淮知道了崔莹是因为他答应要娶她,才心甘情愿冒着生命危险掩护他逃出来,给他当了五年替死鬼的话,他甚至怀疑连淮会直接把他绑起来,送还给崔莹。 金陵连家主,麒麟神君。 云少川讽刺地勾了勾唇角,心中更觉绝望。他从来就没有认可过自己做他的妹夫,现在应该高兴坏了吧。 他从前心高气傲,因为连芊芊的事记恨上了连淮,觉得他也没有什么了不起,自己日后说不定也能赶得上他。可是现在他们却已是云泥之别,永远没有追赶的可能了。 正在这时,忽然有人拿着扫帚破门而入,口中叫骂。 “都上课了,怎么还在房间里躺着!要是被发现有人上课时间偷懒睡觉,院长会扣我的灵石……” 那人一边咧着嘴巴嘀嘀咕咕,一边扬起扫帚就把他从床上赶下去。 扫帚一棍子闷下去,尘土飞扬,把云少川打得直哼哼,脸上落尽了扫把灰。 他气得双眼血红,又因为进了灰而疼痛难忍,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来人是负责打扫这片地的二愣子,小时候高烧烧坏了大脑,从此脑子一直不好使,和他说话他也听不懂,只认死理。 第二棍子下来,把云少川的眼泪都打出来了。 他已然没有灵力护体,又伤痕累累,比起普通凡人还禁不住疼痛。 眼看着第三棍子当头落下,他只能忍着伤痛从床上滚下地。 “我起床,我起床……”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会如此狼狈地祈求一个他以前眼睛缝里都不会看的傻子,还求得如此卑微。 云少川勉强穿上衣服,一瘸一拐地往书院走,在二愣子的扫帚驱赶下直走到青木堂才罢休。 这节是丹修课。他进门的时候,教室里所有的目光都唰地一下集中到了他身上。 他刚要找自己平时常坐的位置坐下,就听褚老师说道。 “少川,先往后面坐吧。” 云少川愣了一下,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他天赋异禀,学什么都快,因此到哪里都受老师喜欢。褚老师的课向来不许人迟到,可是他就常常能上到一半再进来,褚老师也绝不责备半句。 他还从没有受过这样的待遇。 可是现在,他是废人了,凝聚不起灵力,自然也无法炼丹。 他自嘲地勾了勾唇角,听话地站起身走到最后一排,刚要坐下—— “少川啊,叶道长一会儿要来听讲,那个位置是给他留的。” 他的动作再一次顿住。可是室内已经没有其他空位了。 “那我从其他地方搬张椅子放在空处?” “不,不用。”褚老师笑了笑,“那样影响整洁,被叶道长看到了不好,你就坐到后面的那堆废料堆上吧。” …… 崔莹正看得心情舒畅,忽然发现手中的镜子画面一晃,渐渐消失了。 半个时辰到了。 她有点遗憾地放下镜子,心想连家主这么神通广大,为什么不能再多加半个时辰。 云少川向来看重颜面,最喜欢众星捧月,被人视作大英雄的感觉,让他成为废人再重返学院,真是将他那敏感的自尊心反复碾压成碎末。 他非得发疯不可。 他越发疯,她就越觉得爽快。 这都是他应得的。他要对得起她在紫金阁中的五年和重火里生不如死的八十一天。 也要对得起他亲手毁掉了他当年给她的,一直支撑着她活下去的希望时瞬间崩塌的感觉。 崔莹收起了手中的镜子,刚要站起身,却猛然间察觉什么,右手一挥一串火蛇烧向窗口。 “什么人?” 隐隐绰绰的火光里,只见那人身穿黑色斗篷,脸带青面獠牙面具,手提柳叶刀,刀上刻着诡异的纹路,看身材大约是个女修。 她显然经历过许多风浪,眼见重火烧到了面前,竟然不躲不避,而是说道。 “我家主人是西州阮氏长孙阮玉阙公子,正在楼下的马车上等您,我奉命前来,请您与主人一叙。”【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第 9 章 西州阮家。 崔莹玩弄着手中的火苗,心中微顿。 他们果然来找她了,只不过…… “你家主人就是这样教你请人的?” 那女修一怔,但随即当做没有听见似的,只是用她那平静中透着轻慢的语气重复道:“主人在楼下马车上等大人,还请大人抓紧时间赴约。” 那声音听着便有些不客气了,像是在命令。 崔莹目光倏然变冷,出手便是一条火鞭,将她拽到眼前。 “是手断了不会敲门吗?非要用隐身术闯别人窗户?” 那女修仿佛现在才意识到崔莹是真的敢动手,脸色瞬间变了。她作为西州阮家的侍从,行事傲慢惯了,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然而没等她做出反应,崔莹的目光中便已燃起了幽幽火焰。 如此不知礼数,又来意不明的人,不如直接搜她的魂,看看到底是何目的。 那女修的瞳孔被火焰映射,神色渐渐变得呆滞,宛如失魂的木偶。 从重火幻化出的虚影里,崔莹看到了一个面容清俊身着布衣的男子,那人和她都待在一个贫寒的茅草屋里,一起洗手做羹汤,说说笑笑…… 崔莹微微蹙眉。她记忆里的那个男人贫困潦倒又未曾修炼,不像阮家人,那会是谁呢? 火光中的画面忽得一转,红烛高堂—— 正在此时,门外忽然想起了一阵清晰而急促的叩门声。 “在下阮玉阙,携薄礼冒昧请见天女大人,还请大人勿怪。”那声音如流水抚石,林中莺啼,其中男子特有的沙哑抵冲了阴柔之气,显得只有优美而已。 阮家的动作倒是快。 崔莹将目光中的火焰收了,那女修随即软绵绵地瘫倒在地上。 “阮公子不是托人传话还说在马车上等我吗?怎么现在到门前了?”崔莹淡淡地道。 “此地是金陵城,行事多有不便,我便想请天女下楼,我们在马车上见面也许好些,只是转念一想又觉不合适,于是亲自上楼来向阁下道歉,也替阿苑的冒犯向阁下求个情。” 崔莹看了手中的女修一眼,心道这阮家长孙倒是能屈能伸地快,看到自己不吃这套,就马上转变了态度。 这阿苑的邀请看似无甚大碍,实则在言辞态度中就将双方的地位高低匡定了,倘若她就此顺应下,自低身份下楼去马车上见阮玉阙,阮家也就知道她是好拿捏的。 所谓邀请,实则就是双方刚照面的试探。 崔莹打开房门,走到屋外,只见走廊里站着三人,中间又有一人坐在轮椅之上,身穿华贵紫袍,一张含春桃花面,俊美非常,左眼下还有颗泪痣,风流多情,神采自成。 他应当就是阮玉阙了,整个九州恐怕也找不到第二个貌美胜似宫闱妃子,又坐在轮椅上的人了。 坊间对于此人的传闻沸沸扬扬。他原本是天之骄子,阮家未来的继承人,然而因为一次变故,身受重伤,从此不能修炼,只能在轮椅上度过余生,名声也从西州第一剑客变成了西州第一美男。 倘若不是如此,阮家大约也不会派他来见自己。阮家是一方霸主,家里规矩森严,家主嫡子一类的人不是轻易能见到的。 “阁下便是紫金阁天女吗?” 阮玉阙一笑道,顿时宛如一树春花开,叫人移不开眼。 崔莹收回打量的视线,淡淡道:“正是。不知阮公子造访所为何事?” 阮玉阙闻言叹道:“我听闻九州之内出了姑娘这样的人物,着实欣喜异常。姑娘敢在大庭广众之下火烧连家嫡女的婚礼,真是令我敬佩不已。” “只不过,连家绝非能轻易招惹的,姑娘以后的路恐怕不好走。我此番前来是想与姑娘商量一下,若能两家携手,趁着此次机会对付连家,岂不美哉?” 崔莹料到了早晚会有此一事。西州阮家独霸一方,势力越发壮大,甚至能与朝廷抗衡。他们之所以向东边俯首称臣,迟迟不能反抗,都是因为有金陵连家的存在。 因此,紫金阁公然和连家作对,看似孤立无援之后,阮家必定会抛出橄榄枝。 “公子可有具体的打算?” “自然。”阮玉阙点头道,“青云剑十三日后将于东州万剑冢出世,那地方魔气环绕,九死一生,死个人刚好合适。” “你想杀了连淮?”崔莹抬眸看了他一眼,“我自然无比赞成,可对于阮家来说,这步子迈的似乎大了些?” “我们也明白连家根基深厚,不能操之过急。”说到这里,阮玉阙眉尖微蹙,展出几分愁容,“只是再不动手,时间恐怕来不及了。” 他在这件事上倒显得坦荡,拿出了合作的诚意。 “倘若让青云剑被东宫或是连家拿走,我们西州就没有翻身之时了。连家现在看似风光,实则都是因为麒麟神君一人。只要他不在了,就算连家底蕴深厚,也无足为惧,到时候我们了却了一大桩心事,姑娘也报了仇,两边都痛快。” “麒麟神君是结丹期强者,无论剑术或是法术都是顶尖,若不联手,恐怕姑娘很难有报仇的机会啊。” 他循循善诱道,见崔莹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并没有回话的意思,安静片刻之后,便从袖中拿出了一张卷轴。 “我两日前听闻这边的消息,才特地启程赶来金陵见姑娘,因此走时匆忙,身上没带什么。这万剑冢周边的地形图便算作我们对先前冒犯的赔罪,赠予姑娘吧。” 他将卷轴递放到一旁的桌面上,扶手做了一礼。 “我知道事关重大,姑娘可以再多考虑些时日,就算不成,交个朋友也是极好的。” 崔莹看了一眼那卷轴,点了点头道:“是这个道理,多谢公子。” 她于是从袖中取出了一枚传音石,交给阮玉阙。 “这是连接着我灵气的传音石,日后若有什么消息,皆可通过此石传达。” 阮玉阙将那块流动着暗火的传音石收入怀中,点头微笑道:“我必定妥善保管。” “既然如此,在下便不多打扰了,阁下若有了答案,可以随时联系。” “好。” 崔莹与他们辞别之后,独自一人回了房间。 她将阮玉阙刚刚送来的地图卷轴打开,摊在桌上细看。 图应当是真的。 紫金阁也一直在收集万剑冢周围的地形图,其中主要的道路与此图一般无二。万剑冢魔物纵横,危险至极,黑市上流传的地图只有外圈的,而中圈地图都是各方势力派出自家摸索探路画下的,因此每家地图不同,有互补性。至于内圈,至今也没有人进去过,更谈不上地图了。 崔莹正在低头看图,忽然听见门外又响起敲门声。 她的目光顿了顿,没有抬头,也没有让人进来,只是说道:“什么事。” 单丹早已熟知她的房间是从不许人进的,因此也就熟门熟路地站在外面汇报。 “我们明日启程,今日我便去付这几天的房钱,却被店里的伙计告知,钱已然有人付过了。” “那人还留下了一封信。” 崔莹这才站起身,打开门道:“把信给我看看。” 单丹将信呈上,随后自觉地背过身回避。 崔莹接过信时便觉触感细腻,不似凡品。她拆开塑封,展信时见到那俊逸出尘,风骨天成的字,竟有几分熟悉。 “展信佳。 昨日赌棋冒犯之处,深感歉意。一纸不足以致歉,未曾奢求姑娘原谅。只是前路险阻,还望多加保重。 谨付寸心,再祈珍重。” 信末没有留名。但是她知道这信是连淮写的。 他是知道了云少川的不仁不义,所以道歉吗?只是这后两句,实有未明之意。 崔莹把信纸翻过来,见背面还画着一个棋局,黑白棋子恰如他们那日所下,而白棋又多下了一子。 他又走了一步。 ———— 次日,崔莹好似知道那封信语言未详之处暗含的是什么了。 因为满城风风雨雨都在传这件十年难见的奇闻——东宫知道了火烧婚礼之事,责备连家主治家无方,于是令他闭门一月整治家风,期间不得踏出连府半步。 不知情的人在感叹连淮一直深得东宫宠幸,为何会忽然发生这种事。 而知情的人心中都开始发冷。 在青云剑出世的档口连淮被禁足,也就意味着连家在这场战争上失去了优势,甚至有可能因此退出战场。 他们原本都把连家视作最大的对手,因此相互之间或有盟契,而今这个把子忽然不见了,他们之前的策略全都要推倒重来,自然慌了手脚。 这一令来得着实厉害。 马车上,崔莹手中摩挲着信纸张上的棋局,心中思索下一子该落于何处,对路过之处的风景浑不在意。 不知不觉,天色转暗,路过一家客栈的时候,崔莹敲了敲车板,示意今晚就在此处歇下。 “天女大人,那我们先去前面订客房。”单丹道,等看到崔莹点头之后,便让卫昊去定了。 天色已黑,客栈门前人来人往,投宿的人不少,看着竟有几分热闹。 身旁忽然传来孩子的哭声,崔莹转过头去,不自觉地多看了两眼。 那是个身着粗布衣服的小孩,手里捧着铜钱,正在和一位公子说话。 “店已经关了,我求了那店主半天,他理都不理我,背着东西就走。” “大哥哥,你就把这个卖给我吧,我今天要回去送给阿沐的,如果再买不到,回去天就该亮了——那阿沐的生辰就过了!” 听到这脆声声的童音,崔莹心中恍惚了一瞬。 她想起很久之前,她也曾从偏远的地方日夜兼程,只为到城里买一样东西。她到的时候天色已然转暗,那店主还没完全打烊,只是在收拾东西,听说她只想买一根藤枝时,却直接挥赶她走了。 那时她再走去城里就到宵禁时间了,她没钱住店,只能在野外呆呆地守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成为了店主那日的第一个客人,用冻得通红的手买下了藤枝。 如今想来像是上辈子的事,可是被冻得麻木的感觉却依旧那样清晰。 那小孩还在不停地哭诉,一边抹眼泪,仰起祈求的小脸。“阿沐一直很喜欢这个,可是买不起,我攒了好久的钱才攒够……” 换做别人见他鼻涕眼泪烦个没完,早就甩袖走了,而那公子却静静地听着。 “你想买的是这个吗?”他等他陆陆续续说完,从腰间取下佩戴的流苏,“它在你说打烊的那个店里卖多少钱?” “我看到标价了,是十个铜钱。” “你有多少铜钱呢?” 那小孩犹豫了半晌,才小声说道:“十二个。” “好,那我卖你十一个铜钱。” 小孩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只要能卖,他都愿意。 “我不是因为你哭才将东西卖你的,而是因为你多付的一个铜钱。” 那孩子从他那里接过流苏,在手中握紧了,重重点头。“我明白。”他的泪水转而变成激动的泪花,欣喜道谢…… 看到这里时,崔莹毫不犹豫地走了,再也没法看下去。 也许,只有她永远也不会遇到愿意把东西转卖给她的人。 她从前并不奢求什么,只求这世上或许有一个人能真心对她好,哪怕是萍水相逢,此生只见一次,可是连那一次也没有。 而今,她索性也不需要了。 往前走了几步时,她却迎面遇上从驿站里面出来的卫昊。 “大人,这店里的伙计见到了我们就说,已经有人帮我们付过宿费了,房间也已订好,我们只需入住即可。” “那么这店,我们还能住吗?” 崔莹与单丹、叶青二人对视一眼,心中都明白。 “住或不住的,又有什么区别?总之对方已经掌握了我们的行踪。”单丹解释道。 “倘若动作快点的话,马上就该找上门来了。” 他话音刚落,崔莹便往前面使了一个眼色。 “看,来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11、第 10 章 那人不是从客栈里面走出来的,而是从一旁川流的人群里。 他像是降落人间的仙客,分明气质超卓,俊逸出尘,如同星辰居其所,杲杲耀灵,走在人群之中却没有惊起半点侧目,自然而然地融入其中。 崔莹一时间竟有些愣怔。她分明不认识那人,却觉得似曾相识。 “路途辛苦,我们进去说吧。”那声音低沉温雅,让人闻之心安。 连淮? 这熟悉的声音坐实了她心中的猜测。 他不应该在连家府邸里守着禁足令,整治家风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崔莹微微蹙眉,生出几分警惕。 但此处人多眼杂,确实不便交谈。于是崔莹点了点头,向身后众人使了一个眼色,随后对连淮说道:“我只给家主一炷香的时间,若说不完,别怪异火把这里夷为平地。” “好。” 她于是跟在连淮身后走往屋里走。 转身之间,崔莹看见他腰间有些空荡,忽然有了一个念头。原本没有任何关联的两件事,就这么突如其来地在她脑海中浮现到了一起。 她再努力回想那小孩对面的公子面容是什么模样,穿着什么衣服时,却连半点都想不起来了。那人就像是偶入凡间,不着一色。 “是你。”崔莹的声音里带着笃定。 连淮微微一愣,停步回头,见她目光掠过他的腰间,顿时明白了。 “是我。”他一笑道。 跟在崔莹身后的卫昊与叶青顿觉摸不着头脑,平常天女大人虽然阴晴不定,行事难测,但他们至少能看懂。可是一旦她与连家主遇上,他们竟连他们之间说的话都听不懂了。 “这是什么法术?” “此术名为芸芸,能模糊我的存在,修为在结丹之下的人,都记不住我的样貌和行踪。” “原来如此。”可说到这里,崔莹却感觉越发不对,“没想到家主身上佩戴的东西,竟和小贩摊上卖十个铜钱的长得一模一样。” 连淮不由得轻笑出声。 这是崔莹第一次见到他由心而发,不出于礼数的笑容,便如高山雪莲初绽,灿烂澄明,竟让人移不开眼。 “一样又如何?”他含笑道。 “不如何。”崔莹感觉到了连淮此刻心情不错,语气便不自觉地冷淡了几分。 他开心,她自然就不开心,尤其是他仿佛是为了她的话才有了好心情。 连淮似乎察觉了她的情绪,压下语气中的笑意,认真解释道:“我所带的不是从街边商贩那里买的佩饰,它们只是款式一样,材质却全然不同。小孩子只认外形,所以才以为是一件。” “商贩常以廉价的材质仿作世家贵族的饰品,然后低价售卖,所以才会出现款式完全一样的情况,这在四州已然很常见了。” “所以你十一个铜板就把价值上百个灵石的东西卖了?” “早知道,我也找你买东西。”她语带讽刺道。 此刻他们已然穿过重重走廊,来到一间雅厢门口。 连淮为她推开门。崔莹踏入房中时,顿觉温暖舒畅,只见屋内已然起好了暖炉,桌上摆放着精致的茶点。 “我倒是想送给姑娘,只怕姑娘不收。”连淮关上了房门。 是啊。她才不会收他送的东西,更不会因为任何东西放下和云少川夫妇的仇恨。 “家主找我什么事?若是道歉,那封信我已收到了,家主能从此不再插手此事,自然最好。”崔莹淡淡道。 连淮敛眸,炉中散出的无形暖流在两人之间荡过,他过了片刻才说道:“崔姑娘,先前……” 崔姑娘? 崔莹忽然恍惚了一下。 “你知道我的名字?” 已经五年没有人这样称呼过她了,没有人在乎紫金阁里一个死囚的名字,而她成为天女之后,往日的事就成了无人敢言的禁忌,世人只尊称她大人。那个脆弱又可悲的少女在她心里死去,她也就从此不再以崔莹的身份示人。却没想到多年以后,竟会有人重新唤她的名字。 连淮微微一怔,“我原来不知道姑娘芳名,是云少川告诉我的。” 崔莹望着他那张俊美如谪仙的脸庞,想到自己半张脸上重火的疤痕,忽然感到一种难言的刺痛。在过去的事对她而言就是莫大羞辱,根本不愿再提。 “没有什么先前,你要是没别的话讲,现在就可以走。”她的声音已然寒如玄冰。 连淮沉默了一瞬,虽不知她的态度为何转变得如此之快,却顺从着她道:“好,我这次来除了致歉以外,也确有另一件事要说——我愿与你一路前往,帮你拿到青云剑。” 青云剑。 片刻的沉默过后,崔莹微微蹙眉。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要帮她拿到青云剑了? “家主这是为了什么?” “一来是因为舍妹的婚事确实不义,连家欠你一个说法。二来是希望此事若成,姑娘可以不再与连家计较,若舍妹有哪里不懂事,也能宽容一二。” “三来……”连淮的声音顿了一顿,“我必须要了结这段连家的因果。我的心中不能留有执念,否则有碍修行。” 听到这最后一件,崔莹终于正视这事。 她听说过连家主修的是这世上最难的无情道,需要做到心境至纯,但凡有半点放不下的执念,都会有碍修行。如果执念严重,还会产生心魔。 而到了结丹期这样至高的境界,他们最看重的就是心境。如此一说,倒还真有几分可信。 “所以我自请禁足,不再与连家同行,而是私下见姑娘。万剑冢内圈危机四伏,我希望能护姑娘周全。” 原来这次的禁足令是他向东宫请来的,确实是一步好棋。连家退出后众门派内斗加剧,更是从此失去了连淮的消息。而他一个结丹期强者,作为散修单独行动反而不再引人注目,更能在角逐中成为最后的赢家。 崔莹却摇头道:“你就算要抹平因果,也不至于用青云剑那样的宝物来换,何况此去生死难料,你何必做到如此地步?” 连淮淡淡一笑,道:“我不觉得可惜,是因为我从来没有把这宝剑视作囊中之物。连家树大招风,就算真的拿到了剑,也是不能要的。” 崔莹没有说话,她想起了东宫那位,名为太子实为君王。虽然天下人人都称道东宫与连家的君臣关系,但是明眼人都知道,没有君王喜欢势力遮天的世家,尤其是那位并非什么明主。 “既然如此,我倒觉得可行。那就请家主发誓为证吧。”崔莹说着从芥子袋中拿出一块闪动着暗火的黑石,“这是双盟石,但凡我们两人说的话中有假话,那么这块石就会炸开。” “好。”连淮没有任何犹豫,当即接过,“只是,姑娘若不介意的话,愿意我如何称呼你?” 这种天地为证的誓言,一般都是要用真名的。崔莹转过眼眸,仿佛不想提起这件事,只敷衍道:“你不是知道吗?” “我只知道音,不知道字。” 崔莹忽然有些烦闷,本能地抗拒和任何人透露有关她的事,仿佛她此刻告诉他名字了,就有什么事会开始不受控制。 “我凭什么告诉你。” “可是姑娘不也知道我的名字吗?” “那怎么一样?这九州众生,男女老少,谁不知道你的名字。” 连淮哑然失笑。“如此说来,确实是姑娘亏了。” “我随父姓连,单名一个淮字。我这辈是书字辈,同辈人中名字都带一个书字,而我则没有,因为我的名字是我母亲起的,没有守那套规则。淮字一指秦淮河,二则通怀,意为怀念。” 崔莹见他神色认真,言语坦诚,心中那点赌气虽在,却发不出来了。实打实算来,这是他们第三次见面,可每次相遇却都像第一次见,总有种微妙的郑重和紧张,常见常新。 “崔莹。”她轻声说道,说罢一缕火光忽然闪在了他一直随身携带的剑上,从剑鞘手柄上闪出两个字来,转瞬褪淡。 “这里只有你的剑受的住我的火。”崔莹对上连淮的目光,不知为何竟觉有些不自在,于是解释道。 “好。”他一笑,伸手扶正了剑鞘,那火光最后的影子就消失在他骨节分明的指间了。 “我在此起誓,我对崔莹姑娘没有丝毫加害之心,愿一路相伴,护她周全。” 崔莹看了他一眼。“那我也起誓,我虽与连淮是仇人,但在拿到青云剑之前,绝无加害之心。” 两人说完之后,那石头安安静静,没有炸开的迹象。 崔莹假装舒了一口气,将石头收回来,随后说道。 “既然如此,我们便谈谈接下去的计划。我想家主倘若混入紫金阁的随侍之中,也许会引来紫金阁弟子起疑,到时候若有人出卖背叛,恐怕不好收场。” “我也正有此意,我想最好的方法莫过于我们都扮作散修,独自行动,与门派部队相互应和便好。” 两人一拍即合。 于是崔莹便让叶青等人去门外传话,将紫金阁众人引入客栈,在连淮之前就已然布置好的厢房之中入住。他们二人商量好明日的行程之后,也各自回房了。 房间内。 崔莹将那所谓的双盟石随手扔回了袋子中。那本来就是一块普通的装饰石头,哪有什么盟约的作用,这种集天地灵气可以辨真伪的宝物,哪里是能随身携带的。 她刚才那样说,表面意在让连淮发誓,实际则是为了让连淮相信她自己的那句誓言,从而对她放下防备。 有阮家提议合作在先,她再与连淮同行,就有些手到擒来的意味了。崔莹设置了一个隔音结界,从袖中拿出传音石。 “阁下愿意与我们阮家合作了吗?”对面的声音显出几分高兴,随即缓了几分,“可是如今禁足令一下……” “我知道连淮的行踪,若阮少主给的筹码够多,我就帮你盯着他一路,保持联系,伺机下手。” 而另一边。 金碧辉煌的大堂之内,烛火却十足昏暗。 “报告殿下,神君那里传来消息,他已然与紫金阁天女达成一致了,到了我们预先设伏的地方就可以动手。” “好。”【你现在阅读的是 】 12、第 11 章 次日清晨,崔莹与连淮一同出发。脱离大部队之后,他们便可以自由施展功法,御剑飞行,不过半天便到了距离万剑冢最近的龙城,比原来的到达时间早了一天半。 若是正常的合作搭档,早到便可以早开始行动,可是他们二人对彼此都不熟悉,甚至几天前还是陌生人,因此就趁此机会多做些准备。 “你不用重火,可以使出怎样的攻防?”连淮问道。 崔莹默然片刻,才说道:“即使不使用重火法术,我也能从火中吸取能量,补给灵力,应对练气期修士绰绰有余。但若不让我燃任何一点火苗,我就是你所知道的修为。” 那就是引气中层,世家大族的门卫群起攻之就可以轻松拿下。 她实则还漏说了一条,重火的力量实在太过强大,它和她的关系并不稳定,很多时候都会失控。作为上古秘术,它的神秘和浩瀚远超世人的想象,就算她是它现在的主人,也只能窥见最浅层的皮毛,譬如物焰可以燃尽天下物,灵焰可以搜魂。 只是这种事,就没必要让连家知道了,免得给人留把柄。 “你若使用重火,当即便会被人认出来,因此你最好是一个无需出手,却有实力到达万剑冢的身份。”连淮道。 “连芊芊?”崔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这个名字,她对外物向来没什么关注,可是连芊芊天生的好命、低层的修为和遇事就哭的性格给她留下的印象确实有点深刻。 连淮忍不住笑起来。“这个思路不错,你是世家贵女,背着家里人偷偷跑出来,想见识一下宝物出世的场面,而我是你的家客,遇到什么事,只由我出手即可。” 所谓家客,就是世家大族中培养的能人异士,往往修为较高,是家族未来的栋梁,地位有时甚至与亲生子不分上下,相互之间称师门兄弟姐妹。 “这个好。”崔莹点头说道。既然是背着家里出来的,想要隐藏身份就很合理,既然是修为低下的富家子弟,那必然蠢得显眼,而越显眼就越安全。 “那麻烦姑娘换上一身世家贵女爱穿的衣裳罢。”连淮语气礼貌。 崔莹闻言微微蹙眉。 …… 半个时辰之后。 “我真的要穿这种衣服吗?”崔莹站在装点雅致的布庄里,面对面一排精巧玲珑,瞧着娇美又活泼的衣裙,再一次想退出门了。 然而连淮站在她身后,让她想出去却有些说不出口。 因为这已经是他们逛的第三家店了,而龙城里卖高档服饰的一共就只有三家店。 “也可以换别的,姑娘喜欢哪种样式?”连淮陪她逛了半天却什么也没买,竟也没显出半点不耐,还是认真陪她一件件看过去,建议道。 饶是崔莹恨他,也不得不承认他的性格真好,无怪九州这么多女修想要嫁他。 “我只穿玄色衣。”崔莹道。她在狱中穿了五年的囚服,出来之后又只穿玄袍,哪里称得上喜欢什么样式? 连淮沉吟片刻。玄色或灰色一般是长者的穿着,确实没有十七八岁的世家少女爱穿这种颜色的衣服。 “别的颜色中没有相对喜欢的吗?” “不适合我。”崔莹的语气很冷淡。 她看着那些光鲜亮丽的衣裙,只觉得和她在两个世界,她从没穿过,以后也不会。 ——没有那样明媚的生命,却穿那样的衣服,一定很丑,很古怪罢。 “你随意给我挑一件吧。”她当即说道,反正只是为了扮得像一些而已,也无所谓,她总穿金线玄袍也确实容易被认出来。 “好。”连淮也没再强求,他从琳琅满目的衣裙中选出了几套气度质洁无暇的裙装,整体素净,细节精美。 “这几套都不太招摇,也许姑娘会觉得合适?” 崔莹随意看了一眼,顺手拿过最上面的一套,走向试衣帘:“我去试试罢。” 连淮跟她走到帘外,就在那里停下来等她。 崔莹挑开布帘,进了试衣房,这里十分宽敞,软椅和衣柜布置也很周全,甚至还准备了不同厚薄的软毯,不愧是专门供给贵家千金的。 她将那套衣服铺展开来,随即一件件脱换,雪白的纱裙妙曼起伏,叠落于身。 只是这事情却比想象的复杂。 崔莹换上里衣,却不知道那外面的细绳该如何绑缚。研究了半天,好不容易大致明白了,去拿中衣的时候,看着那里外几层的纱绸,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为了美观舒适,这套衣裳被拆成了各种内衬和搭配,相互之间又有衫扣、盘扣、细绳之类的牵连起来,让人摸不着头脑。 除了中衣以外,还有中裤、外衣、披肩和盈盈一束的腰带…… 崔莹从小家境贫寒,穿的都是简陋的粗布衣裳,从没见过如此繁琐金贵的衣裙,要好多道工序才能穿着完成。一时之间,她竟都不知道这些应该怎么穿,哪个地方该接哪个,又该如何打结。 有些地方的绑绳和扣子在背后,操作起来着实不易,得花好半天时间,如果连错了,还得花功夫去拆开……对于第一次接触这些的人而言,着实是有些复杂了。 时间便在不知不觉中过去。 …… “师妹?” 连淮在外面轻轻唤了一句。他们出门在外是小姐与家客的关系,便相互之间称师兄妹。 崔莹手中捧着衣裳,许是因为着急,脸上也十年未见地有些发烫。 “再等一会儿。” 无论如何,她是绝不可能让他知道自己连衣服都不会穿的。【你现在阅读的是 】 13、第 12 章 “好,不必着急。”连淮在帘外道,声音温雅平和,有种让人心安的感觉。 崔莹于是继续低头研究衣带应该如何束。 正在这时,她却突如其来地感觉身上微僵。 一种被窥伺的感觉毫无征兆地袭上心头。 与此同时,她感到了一种阴森的,没有具体感觉,却让人觉得不舒服的气息。 重火融汇了天下的怨气和恨意,逐渐幻化成死气和鬼气,她与这些气息共处了九九八十一日,因此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这是某种邪祟。 可是转瞬之间,那种窥伺感和邪祟之气全都消失殆尽,像从未出现过一般。 “我有些累了。”崔莹若无其事地对帘外说道,“再等我一会儿。” 这试衣间里,还有别的东西,正在悄无声息地看着她。 她笃定那东西绝没有走。 只是这房间里空空荡荡,除了她之外,什么气息也没有。 但马上,它就要现形了。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它仿佛隔一段时间就要透一口气,否则也不会有刚才的异状。 要不是因为她不会穿衣,在这里耽搁了多于常人几倍的时间,它被逼得受不了,铤而走险出来透气,她估计没人发现得了这东西。 倒是奇怪,这种死物一般是没有呼吸的,房间里的这只也不知是什么情况。 崔莹于是不再研究衣带,而是把最外面的那件披肩虚虚地搭在肩上,堪堪遮住裸露在外的肌肤。 她随即闭上眼睛,指尖燃起零星的火苗,幽暗跳跃,放出丝丝紫气。 一种同样幽怨偏执的气息在房间里盘旋,慢慢侵蚀到每个角落,如同昏暗天空中一抹如泣如诉的月光,悲凄,脆弱而危险。 在微妙的灵力波动之间,崔莹感受到了那东西的兴奋,它被引诱着克服内心的恐惧,慢慢往外…… 怨气越来越旺盛,叫嚣着世间所有的荒唐和不公,用嘲讽者的姿态,无情收割着万物的生命。 指尖的火苗早就收起了,然而那些气息却依旧盘旋不去,甚至越演越烈,往她心里冲撞,仿佛要把她吞没。 崔莹忽然睁开了眼睛,目光中透出冰冷的杀意,比邪祟更妖冶难测。 刹那之间,那些怨气吓得纷纷退散,不过片刻就消失地一干二净。 再看时,只见房间内依旧明快敞亮,家具安安分分地各居其所,瞧不见半点异常。 这隐秘的手法真好。崔莹不由得在心中感叹。 只可惜,它受不住诱惑中了招,吸收了更多的怨气,很快就要憋不住出来透气了。 崔莹不再动作,就这么安静地靠在软椅上。 屋子里静极了,一切都是那样明媚安宁,像来到了圣洁的梦境,却有一种完美到近乎恐怖的窒息感。 欲望……属于人的,属于非人的,和随之而来的痛苦和疯狂,在常人感受不到的世界里节节攀升。 想要吸收更多,索取更多,哪怕已然承受不住,哪怕自身会因此碎裂—— 空气里再次流露出如有实质的阴冷气息,一抹微不可察的灵力波动从室内空荡处无根无源地泄露出来…… 正在此刻,崔莹手中早已积蓄起的灵力散开,在空气里的四个角落同时炸起! 那四股灵力触碰到无形的结界,顷刻之间便将之裂成碎屑,耀目的火系灵力在她身后烈烈腾起,又炸成烟花般的碎星,冉冉落下。 障目的结界被打破,森冷的黑气再也无处可藏,让室内暗得几乎看不见。 崔莹闭上眼睛,透过神识看到那现形的黑影——小小的人形,皮肤干瘪,蜷缩着身体,肚子却鼓得很大,几乎要把皮撑破。 是鬼婴! 崔莹调动灵力,攻击顿时宛如游蛇般迅速而无声的刺入它的身体。这东西也只有隐秘的本领强,一旦现身便脆弱得像真正的婴儿。 鬼婴果然发出凄厉的叫声,痛苦地抽搐着,身上淌出黑血。 ——然而就在将死的前一刻,它的身体陡然间膨大,一股强悍到极致的能量轰然炸开,像滔天巨浪般,裹挟着吞噬万物的毁灭之气。 这是堪比筑基期的灵力波动!鬼婴怎么可能有如此强悍的能量? 只是,此刻崔莹已然没有时间再想这些了。 周围的灵力迅速流转,那泰山压顶般的全力一击便到了眼前,带着她无法用灵力掌控的碾压般的攻势,下一刻就要落在她身上。 鬼婴儿童般尖细诡异的笑声响在她耳畔,近得仿佛要钻到她脑海里去,叫嚣着即将到来的死亡…… 不过是转瞬之间,崔莹的衣带已在强烈的灵力波动中被吹动起来,脖颈处凉风阵阵,心脉的搏动清晰而脆弱—— 幽暗的重火正欲发作,忽然之间,她感到鬓边掠过一股强劲而纯正的灵力,所到之处如春风过境,散去一切黑暗。 同一时刻,崔莹睁开了含着焰光的眼眸,只感到灵力的余波撩动起她耳畔的青丝,丝丝缕缕,随风飘扬。 那灵力如流星天至,快得不可思议,一击命中了鬼婴,让它甚至没来得及呜咽一声,就在暖白色的光罩中化灰飞烟灭了。 “师妹!” 崔莹目光中燃起的重火微微停顿了一下,随即熄灭了。 只在转瞬之间,气流碰撞,光暗交汇,又在一刹那尘埃落定,只剩下灵力漩涡收不住强大的震波,引起的一室阵风。 黑色的阴霾顷刻间散去,她看见连淮站在她门口,试衣间遮挡的帘布堪堪在他身后落下,尚在微微摇摆。 耳畔的青丝缕缕垂落,波风停了。 而这时,崔莹却猛然发现,披在她肩上的那件遮挡在方才腾起灵力波动之下,被震落了下来。 雪纱轻折,滑过她裸//露的肌肤,卸下那一层朦胧的遮蔽。 明媚亮堂的屋内,她正半靠在软座之上,滑下的雪纱里让出一件齐胸里衣,紧致地贴合着她的身姿,纤腰处的衣带将系未系,一半勾勒出那盈盈一束,另一端微微垂落,与搭在她腿上的暖红色软毯相接,如海棠滑露,红梅落雪。 两人四目相对,全都怔在原地。【你现在阅读的是 】 14、第 13 章 时间仿佛静止在这一刹。 炉香温软,白绸似水,雪纱生烟。 他们都是身经百战,在生死面前都不改一色的人,可偏偏在此刻,往日里应对事物的能力好似都失去了,竟相顾失神。 “叮当。” 地板上忽而传来一声清脆的声响,像是玉珠落地,将两人瞬间唤醒。 连淮立刻背转过身去,甚至顾不得去看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得罪了。” 与此同时,崔莹身上的软毯在灵力催动下向上扬起,将她整个人拥在怀里,把脖子以下的一切都遮得严严实实。 虽然此刻什么都不会被看见了,但崔莹只觉脸上更烫,那毯子盖着也不是,拉下来也不是,她恼羞成怒,正要开口让连淮出去,便听他说道:“姑娘未曾受伤,这里也没有其他魔物了,我去门外等姑娘。” 崔莹见他的背影即将消失在帘外,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但是话到口边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为了积累战斗经验只用灵力相斗,这才表面落入险境。虽说那时她可以用重火一击杀死鬼婴,但也不能怪他好意来救。至于另一件事…… 门帘再次垂下,她望了一眼剩下的中衣和外衣,觉得有些苦恼。 算了,慢慢研究吧。 她重新将那件披肩披了起来,从软座上站起,去看刚才声音传来的地方。 只见地板上静静躺着一个灰扑扑的圆球,上面流动着奇奥的纹路。 怪不得那只鬼婴肚子滚得浑圆,原来这就是藏在它肚子里的东西,在它消散之后便掉了出来。 崔莹将那东西拿过来仔细观察,见它普普通通,没有半点灵力环绕的痕迹,蹙眉思索。 帘外忽有一道中年女子的声音响起:“我是这儿的衣娘,公子唤我来帮小姐试衣,小姐方便我进来吗?” 崔莹的动作一顿,这衣娘的声音宛如及时雨,听在她耳中平白悦耳了好几倍。 原来她没有说出口的事,连淮已然猜到了,还帮她解了难。她心里顿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却不敢再想起刚才那事,连忙将珠子收入储物袋中,对外面道:“快进来吧!” 那衣娘推帘而入,走到她身后,动作轻柔而熟练地帮她束好衣带,一边忍不住看向她未被面具遮盖的半边面容,目光中的惊艳越来越盛,不由得赞叹起来。 “小姐真真是天生的美人,我在这见的姑娘多了,也没见过几个能与小姐相比的。也难怪那位公子如此宝贝着,便当你是掌上明珠般,远远看一眼都觉得唐突了,我挑帘子时他还要侧目避嫌。” 崔莹还在想那珠子的奥秘,对她的话听进去了,也如同没听。 鬼婴现身后的攻击力最多不过引气低层,可它最后爆发出的强悍灵力着实诡异,至少相当于筑基期修士。她原本以为这珠子是能储存灵力的,可是她用自己的灵力勾引它吸收时,它却毫无反应……难道是她猜错了? “那公子哪里都是极好,只是性子有点清冷,跟麒麟神君似的出尘,一点也不像会动情的样子。直到我走到他身边,竟发现他耳根一直是红透的……这样的人,恐怕就是喜欢到骨子里,也还是以礼相待,不会表露半分吧。” “要我说,小姐也别玩闹得太过,在这帘里待久了,他为人君子不愿唐突,却也是不好受的。” “什么?”崔莹还在回忆与鬼婴作战的种种细节,听她说了好长一段话,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等明白她话中的暧昧时,顿时气极,“你为何如此想?” 她的声音十分平静,凉幽幽的。那衣娘莫名感到一股杀意,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但随即又消失不见。 “真是对不住。”衣娘这才猛然意识到面前的娇美姑娘脸皮薄,不可以如此说话,“这里常有心意相通的男女前来相会,我这才脑子直说错了话,真是要咬掉舌头!哎!” “这里常有男女相会?”崔莹的注意力被这句话吸引走,忽然想到了什么,杀意也就冲淡了,“仔细说说呢?” 衣娘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躲过死劫,依旧用对待贵客的热情说道:“是啊。有些公子小姐背着家里人有了相好,就常借着逛街的名义,在这里偷偷相会呢。” “不过小姐不要担心,咱们这庄子嘴可严实了。两位贵客一到试衣区,外边的结界就立刻设上了,什么声音都传不出去的,保管私密。” 难怪刚才有那么大的动静却没有招来怀疑,原来是开了隔音结界。 龙城风气开放,规矩不严,在金陵城就绝不会有这样的事。 那衣娘见到她态度缓和,便急着为自己开脱:“刚才那番冒犯话,也是出于一片好意。这几日,常有贵客在试衣间待得久了,一回去便生了场病。可见过度伤身啊。” 她说得感叹,然而崔莹心中想的却仍然是另一回事。 生病……那哪里是因为过度纵情,恐怕是这试衣间里的鬼婴惹出的祸端,沾染了邪气,能不生病吗? “最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当即问道。 那衣娘愣了愣,似乎不知道她为何有如此一问,但还是如实说道:“大约三四天前?” 崔莹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这么一番话说下来,那套白裙也已然完整地穿在她身上了,并着配饰一同穿戴整齐。 崔莹起身时,那衣娘不自觉地呼吸一窒,就此怔怔失神。 这白衣原本是素静低调的,着在她身上时,却灵动明媚,叫世间万物为之黯然失色。那单一的白色在她身上却能显出无限情韵,神秘多变,清冷又娇媚,让人离不开眼,和低调再也沾不上任何关系。 崔莹没有关注她的眼神,只道:“多谢了。”便挑帘走到屋外。 连淮听到声响抬眸看过来,二人的目光再次交汇,心里都是微微一跳。 方才的场景又蓦地浮现在崔莹脑海,让她脸上没来由地发热,也许是气恼的,也许还有别的什么。 空气里微妙地沉默了一瞬。那衣娘已然识趣地告辞退去了。 崔莹转过眼眸,避开了他的视线,连淮也不约而同地侧过身去,将其余的衣服拿在手上,侧对她轻声道:“方才无意间冒犯,实在抱歉。也是我考虑不周,平日连家女眷出门都带着女侍一起试衣,我习以为常,就没意识到这其中的不方便,害姑娘耽搁了这许多时间。这衣服便由我来付吧。姑娘若觉得合身,也不愿再试,我便去结账。” 有他带头打破沉默,又道歉得如此光明磊落,甚至将她自己的尴尬之处也直接揽过去了,崔莹也就克服心中的异动,当作无事发生。 她将刚才房间里发生的事描述了一遍,又将那珠子拿出来给连淮看,“这就是它掉出来的东西。” 连淮将东西接在手里,手中升起一缕灵力。那灵力触到球后立刻消失不见了,灰球上的纹路流转,似乎比之前看着亮了些。 这是被吸收了? 崔莹顿觉得更加奇怪:“我刚才也放出过灵力试探,可是它没有吸收,现在是怎么回事?” 连淮却微微摇头道:“这东西很邪门,吸收的不是灵气,而是修为,而且是引气期以上的修为。” “原来是这样。”崔莹顿时明白了。怪不得这鬼婴和珠子要放在这贵客往来的地方,除了天赋异禀的散修,这世界上大部分引气期以上的修士都在世家贵族或者大门派里。灵力和鬼气相互冲撞,肚子里有这东西,也难怪鬼婴需要时不时呼气了。 灵气没了可以从外界快速引气入体,可是修为不一样,一旦失去就只能从头练起,吸收修为可以说是恶毒至极。 “能同时拿得出鬼婴和这个东西的人家,恐怕不多吧。”崔莹沉吟道,“而且三四日前才出现,不知和青云剑有什么关系没有。” 连淮淡淡地道:“试试便知。” 白光道道汇聚,如流星拖尾,全都在他的法力催动下,覆盖在球上,氤氲缭绕,雾隐婆娑,如至蓬莱。 光芒停歇的时候,只见那地方又重新出现了一个黑紫的鬼婴,肚皮圆滚滚的包吞着那颗球,张着嘴,往外吐灵气。 崔莹看得愣住。这是又复活了吗? “是障眼法。”连淮温雅地解释道,“我从你的描述中复刻出了鬼婴的模样,你瞧着还像吗?” 崔莹点头,一时间有些沉默。何止是像,简直出神入化。原来结丹期竟是如此仰之弥高的境界,他就如造物神灵一般,随手便幻化出一片让人瞧不破的天地,叫死物逢生,生物即死。 “无情道不是求真之道吗?为何精通这种法术?” “历遍虚妄才能求真。”连淮淡淡一笑道,“那幕后之人来时,障法自会在他身上留下印记,我们走吧。” 崔莹于是与他一起往店门口走去。衣服已换好,再没什么需要耽搁的了。 “姑娘不戴面纱了吗?”连淮忽然问道。 崔莹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关心这个,回答道:“嗯,我的面纱是黑色的,不搭白衣。”反正她脸上常年戴着半边面具,也没有那么在乎面纱。 连淮也就没有说什么,只是在一路往门口走去的时候,他却从旁边的帽架上拿下了一顶带着白面纱的斗笠。 柜台前交完账后,那掌柜的妇人甜亮的嗓音响起:“四百二十个灵石已点过了,多谢两位贵客,以后常来啊。” 崔莹听到这天价数字,才注意到连淮竟然没把那些衣服还回去,而是连带斗笠全都买了下来,不由得吓了一跳。 “我都是按照一个大小挑的衣服,白色这套穿着合身,其他的不用试也都穿得上,姑娘不必担心。”连淮接触到她的目光,温声道。 直到此刻,崔莹才明白刚出试衣房时他那句“剩下的不用试了”说的竟然不是有一套穿就够了,而是这个意思!他买这么多送她……她心中罕见地有些茫然,不知道如何应对。 “那这斗笠呢?”崔莹抬眸看他。 “也是给姑娘的。”连淮低头将斗笠的面纱整好,白纱搭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上,朦胧中他修长的手指完美得让人恍惚。 他将理顺的斗笠托起,手持帽檐递给崔莹,目光温柔干净,让她心中莫名有种说不出的陌生滋味。“姑娘戴上再出去吧。” “但我……为什么需要这个?”崔莹有些疑惑道。 连淮的话语难得地顿了顿,犹豫了片刻,这才轻声道:“我的掩目之术不能用在除我以外的人身上。” “所以,姑娘若不戴面纱,恐怕走到哪里都会引许多男修回头,甚至千方百计想打听、接近姑娘。” 崔莹怔住,脑海中竟然有一瞬的空白。原来方才衣娘说的溢美之词,竟不是逢人就说的奉承话吗? 衣娘说过的那些长段的话忽而点点滴滴,全都无比清晰地现于脑海,让她后知后觉地心跳混乱起来。 “他当你是掌上明珠般,远远看一眼都觉得唐突了……” “我挑帘子时他还要侧目避嫌……” “那公子跟麒麟神君似的出尘,一点也不像会动情的样子,直到我走到他身边,竟发现……” 那些话越来越生动,占据了她所有的心神,让她感到一种从未感受到过的奇怪情绪,自然而然,却让她捉摸不透。 真是可笑,她记恨他已久,他们分明是怨事难解的仇敌,这衣娘走眼走得也太厉害了。 只是,她从他手中接过斗笠,小心着不与他的指尖相触时,低头的一瞬间又毫无征兆地想到: 方才,他的耳根真的红了吗?【你现在阅读的是 】 15、第 14 章 这念头闪过一瞬就立刻让崔莹感觉有哪里不太对,但她随即想明白了。 她只是好奇如此清冷端正,凡事都从容周全的人,失神起来是如何模样罢了。就是这样。 走出龙城,往东十里就是万剑冢所处的山林。这里地势崎岖,变幻难测,鬼打墙似的,普通人若没有地图连找到入口都难。 两人御剑飞行间,四周的空气变得越来越沉重。 “前面有雾霭迷障,我们下去走吗?”崔莹看了一眼地图说道。 这迷障越往前走越深,其中的灵力越玄奥,很容易让人迷失于其中,从此再也走不出来。因此通常门派走到这里都只能改走陆路。 连淮却道:“姑娘御我的剑过去吧,等到了雾更重的时候再下去,这样快些。”他袖口微扬,那把光泽莹润的剑便自动飞至崔莹足下,将她温柔地托起。 那剑有他结丹期的修为作保,对付眼前强度的迷雾不成困难。 “那你离我近些。”崔莹道。雾霭中视线混沌,正是下手的好机会,她可不能让他离开她的视线。 连淮仿佛什么心思都能看透,干脆也落足在剑上,就站在她前面,与她共乘,好叫她安心。 这片地形复杂,魔物成群的山林也是东州的边缘,再往外面,就是从没人去过的未知地带了。 周围透明的空气逐渐变得白灰,偶尔有阴紫穿梭。两人刚往前没多久,忽然感觉沉雾中透出凶狠的杀气。 正在此时,十几枚飞镖在雾中突然出现,从四面八方扎向他们二人。 连淮宛若没反应过来似的,依旧御剑前行,只是那剑在飞镖将至时,带着他们二人灵动地拐了几个角度,将所有飞镖都避了过去。 但从外界看来,这就像是他们慌不择路时的一个巧合。 “还不快束手就擒!”一声爆喝宛如惊雷,随着这声音,四面的雾中逐渐显现出一群人形。 来人约有二十个,都是几个头缠青蛇带的彪形大汉,裸露的上半身肌肉盘扎,节节鼓出,宛如龙蛇,看着便觉触目惊心。 他们将他二人层层围住,每个人都甩出一条厚重的铁锁链,往他们身上席卷而来。 “什么修为?”崔莹踮起脚尖,刻意贴近连淮,在他身后低声问道。 连淮下意识侧身,让开了后心最脆弱的要害,与她稍稍拉开距离。 “三个练气,其他全是锻体。” 崔莹似笑非笑,抽身收回试探。 “那就陪他们玩玩。”她眸底划过一抹让人心颤的亮色,像是寒冷的玄冰上偶尔闪过的一线反射光。 话音刚落,离她最近的铁链就被一抹灵力以及为刁钻的角度撬开了裂缝,随即断开了,掉下云层,转眼之间消失不见。 “她才引气中期!”一怔过后,那群面容狰狞的大汉从铁链上的波动中感受出来,更加眼放绿光,饿虎扑食般大开手脚。 剩下的铁链如有生命一条条直往她身上打,凶猛残暴,宛如走蛇,张嘴就咬。 崔莹的功力在这些人面前宛如婴儿般不足一提,可是她却有一种极其诡异的能力,总能绝处逢生,竟然在碾压般的群攻之下支撑了数个回合。 她的神识很强。 为首的青脸大汉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她的神识强的不可思议,几乎可以碾压筑基期修士。因此常人只看到铁链,而她却能洞察万物规律和动机,瞧到铁链的裂缝在哪里,攻击的空隙在哪里,从而挑准了下手。 连淮眼看着崔莹支撑不住却不停手,知道她这是想趁机拿他们练手,于是应付了几个回合之后才灵力一挥,将她从绝境之中护住道:“各位来者何为?倘若为钱,也不是不能商量一下。” “你还有和我们商量的份?”开口的人穿着深青色袍子,是练气期强者,“你一个练气期的带着她个累赘,凭什么从这里逃出去?” “四哥真是天才,傻到会走空路的人果然是没有地图,不知道雾霾迷障的散修!”他身旁的人忍不住笑道,“我们在这里等了半日就逮到了肥羊。瞧他们这身打扮,钱不少,人也有了。” 这话说完,周围众人也都露出了畅快得逞的笑容。 “你们要人做什么?”连淮微微蹙眉,侧身不动声色地遮住了那四哥看向崔莹的冒犯视线道,“各位想必都知道此行重要的目的是什么,何必在事情还没有发生前就互相残杀呢?何况,我们并非散修。” “这你就不用管了。至于你们身份尊贵嘛,这里群魔乱舞的,谁管得了?”最开始说话的四哥赤裸裸地盯着他们,“我们要你的命,要她的人,不为过吧?” “四弟!”为首的大汉拧紧了眉头道,“先抓了他们下去再说。” 话音落一下,他们一拥而上,铁链纷飞。连淮与崔莹二人也各自动手,双方顷刻之间又斗成一团。 那四哥仿佛有些不满。“这种贵家小姐我在南蜀那破地方可没见过几个!三哥既然不在乎,便是我的了。” 南蜀。原来是南州八大门派中的腾龙帮,这头上的青蛇倒真是丑的看不出来是龙呢。 崔莹记下了这个名字,目光牢牢锁定在那四哥的面庞上,几乎要用眼神把他剁成烂肉。 有些人脑子蠢得不可开交,梦做得倒是挺美。 只是忽然之间,那四哥竟然仗着练气后期极高深的修为,眨眼之间便来到了崔莹面前,出手时的攻击往她腰上去,用心昭然若是。 这一下快得出奇,他的大手转瞬之间就要抓她,以崔莹的灵力在练气期面前根本宛如无物,可是要用火就要暴露。她心中的阴冷和愤恨顿时燃起,让他忽然觉得背上尾骨寒冷发颤,可这只手惯性使然地近了她的盈盈一束的纤腰—— 然而那手却忽然被一支轻盈莹润的玉笛压住,顿时像被千吨铁定在了原地,再不能往前半寸。 四哥愕然回头,却看见连淮从遭埋伏期就未起波动的眼眸中,头一回泛起冷然的怒意。 还没等他来得及想明白,只听“咔嚓”一声脆响,手臂顿时脱臼,被一层莹光封锁住,软软垂了下去,再也使不上劲。 他的脸顿时扭曲成一团,痛得连叫也叫不出。 “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都留在身上有碍修行,不如废了的好。”连淮淡淡地说道。 崔莹忍不住心中畅快,难得对连淮产生了几分亲近。 只是,四哥那冒犯的眼神确实勾起了她心中的杀意。她从紫金鼎里出来之后就立过誓,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惹她不快,倘若有,她必会百倍奉还。 “我先走一步。”她于是传音入密对连淮说了句,随即趁着众人愣神的功夫佯装慌乱地喊道,“我们快跑!” 话音刚落,她就从剑上一跃而下,跳入层层迷雾之中。 众人这时才从惊怒中反应过来,顿时都起了杀心。“竟然敢伤我们兄弟,别让他们跑了!” 连淮从崔莹那句语焉不详的话中明白了她的意思,随即回身一拂袖拦了道屏障,也纵身跳了下去,只是有意下落得慢一些。 “快追!” 那群青蛇缠头的大汉立刻俯冲了下去,一边下落,一边用铁链攻击,只是攻势都被连淮接住了。 崔莹估计自己的身影在那群人视线中消失后,便加速往地上坠去,落地后指尖立刻燃起火焰,如滚浪般在四周铺开,随即隐匿不见。 …… 那群人落地的时候依旧面目狰狞,喊打喊杀,只有其中三个练气期的修士忽然感觉有哪里不对,然而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爆炸声平地响起。 含着暗红色的阵法腾起,近乎邪门地让他们感到了由心而发的怨气和痛苦,像是冥冥之中有某种邪祟在呼唤,一种来自上古的强悍压迫让他们几乎使不出任何反抗。 “结阵!”为首的大汉沉声吼道,全身肌肉鼓出,肤色泛铜,升起的灵气强行冲开他身周的阵法。 他应该是练气上层了,这才能破开半口喘息之地。 而其余人原本已人仰马翻,就快走入心魔之中了,却在他争取的机会中强行从地上爬起,向中团聚成阵。 崔莹坐在树上俯瞰,目光中划过一抹让人发寒的暗色。 然而,正在此时,阵法中忽然又冲出一阵绵长浑厚的灵力,声势之浩大几乎在瞬间就将他们吞没,白光席卷宛如排山,眨眼之间,还没有聚起的阵法就被冲得七零八落,随风散去了。 如此强悍的攻击,就如同神明降下的惩罚,让人完全无力反抗。 他们像是退潮后搁浅等死的鱼,刚才还凶神恶煞,这会儿却已软倒在地,任人宰割,连把弯曲的膝盖放直都做不到。 这场面实在是太令人爽快了。 “师兄真是法力盖世。”崔莹坐在树上,裙摆随风飘荡,随口赞叹,微微笑道。 她好久没有笑过了,这好像还是她从炉中出来后第一次由心而发的笑,也是第一次觉得如此舒畅。 这感觉和她血/屠紫金阁的时候差不多,那时的爽快在报复的人多,烦恼在累不过,而这会儿的爽快胜在报复时甚至不用她动手。 “比不过师妹玲珑聪明。”连淮道。 他们二人都明白,崔莹是先在这里布下了阵法,随后连淮将灵力注入阵法之中,一举拿下。只是这事成得轻松却也让两人都稍有些惊讶,不想他们竟能如此默契。 果然,仇人才最了解彼此吗? “师兄过谦了。”崔莹从树上一跃而下,白衣飘飘落于她身后,真有一种仙子从天而降之感。 只是这仙子的心恐怕是全黑的。 “你要把他们全杀了?”连淮从她的目光中看出了什么。 “不然呢?”崔莹反问。 “不先给个机会吗?至少问问他们为什么要我们的命。” 显然,他们都看出来了,这一波埋伏不是针对他们两个设下的,单纯是他们正好遇上了,否则也不至于如此草台班子。 这就更奇怪了,劫匪劫财劫色都说的过去,可是怎么会有人莫名其妙要去劫毫不相干的两个人的命呢?【你现在阅读的是 】 16、第 15 章 为首那被称作三哥的大汉听到他们的对话,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我们是腾龙帮的人!” 他对上崔莹的眼神心中蓦地发凉,原本要说的威胁话不自觉地咽了下去,语气便软了,“……两位仙士不如放了我们,腾龙帮必将倾力厚报。” 仙士是修练者彼此之间最尊敬的称谓,意为祝愿对方修得正果,踏入仙门。他说出这番话,便是讨好之意。 “厚报?”崔莹似笑非笑道,“谁知道你们是报恩还是报仇,何必冒此风险?” 三哥连忙摇了摇头说道:“留着我们对二位尚有用处啊。” 他方脸长颌,青筋暴露,凶神恶煞,可此刻劝地诚恳异常,竟显出几分憨厚。 “仙士恐怕不知,窄天门被一只圣兽把守住了,每个门派必须交出一个练气期的修士或者十个锻体修士才能通过。” 崔莹与连淮二人对视一眼,心中各自起疑。窄天门是通向万剑冢中心的必经之路,如今竟然被堵死了? “那只圣兽是什么来历?”连淮问道。 “听说是青灵剑的守灵兽,在地底沉睡了千年,最近因为青云剑即将出世才复苏,于是想要通过吸人修为,尽快恢复功力。” 崔莹顿时想到了那只肚子里藏着法宝的鬼婴。也许幕后之人用此阴损的法门就是为了供养圣兽,然后安然无恙地通过窄天门。 “所以你埋伏我们意图绑架,就是为了找够修士送给圣兽,好让你们门派过去?” 那三哥面露尴尬,脸色有些灰白,但还是点了点头。 “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二位。” “只是仙士若想进入万剑冢目睹神剑出世,也得经过这处窄天门,单凭二位恐怕交不出那圣兽要求的东西啊。不如放我们回去和帮里的兄弟说一声,待腾龙帮抓到十个锻体期的修士之后,就随着我们一起进去如何?” “现在已有多少个门派进去了?”连淮问道。 那人不敢怠慢,老老实实地答道:“昆仑一脉进去了大半,阮家与他们前后脚进去。有这西北两大势力带头交人之后,其他门派都不再犹豫,陆续进去了十来个。东州皇室离得近出发晚,估计今天刚进去,连家暂时没有确切的消息,也不知来不来。南州随我们同来的几个门派,就剩我们没进去了。” “为什么你们是最晚的?”崔莹好奇。 三哥咬了咬牙,目露鄙夷之色。“其他门派直接把自己门里资质不佳的弟子交出去,当然过得快了。大哥说了,我们腾龙帮就算过了时间还抓不满人,也绝不做这种下流事,大不了不去凑这趟热闹了。” 崔莹有些诧异,没想到这群凶神恶煞的匪徒竟然如此讲义气。 “距离神剑出世还有十日,只要在十日内渡过此劫就不成问题,我们马上就要把人抓齐了,还望仙人给我们一个机会。”三哥继续恳求道。 连淮看向崔莹。 崔莹与他对视一瞬,随即转过头道:“你想答应就答应,这么看着我,显得我有多不近人情。” 连淮忍不住笑起来,但这清浅一笑只在他唇角昙花一现,便收了起来。 崔莹于是就来不及为他这笑而生气。不过她还是有些纳闷,别人见她都惊恐敬畏,怎么偏他见了就是这样的反应。 “既然我师妹如此说了,那就留你们一命。”连淮说着手腕微扬,缚仙绳腾空而去,将三哥等三个练气期修士的手脚都松松地绑了起来,可以自由走动,却不能大幅度动作,“烦请三位先将我们带到窄天门,其余人请便。” 言下之意甚是明了。 那三个都知道自己是被当成人质,也只能认下了。三哥于是对着其余人快速吩咐传信等事宜。 在这个档口,崔莹对连淮道:“他们被灵力冲倒在地,半个时辰之内好不了,难道我们要在这等他们恢复?” 连淮刚要说话,忽然顿住,毫无征兆地伸手到她耳畔,似乎是要拂落她发丝上的落叶。 崔莹怎么可能任由他做出这种冒昧亲密的举动,自然侧身避开了,顿时恼怒,想要发作,却觉得这事情来得奇怪。 连淮的手已然放了下来,没有触到她,像是开了一个师门间的亲热玩笑。 “那就趁这个功夫,我陪师妹出去走走?从前师妹不是最喜欢缠着我出来玩了吗?正好此地的魔物厉害却不致命,倘若遇到了,也可以给师妹练练手。” 连淮这话说得温柔自然,仿佛他们真的是一起出来游历的散修,只有崔莹听着这内容才觉得荒谬。 是啊。只有她才能听出其中的荒谬。 她心中微微一跳,看到他在不动声色中转了脚步,顿时明朗。 有人在暗中盯着他们。 “那太好了。”她回想了一下连芊芊遇到这样的场景会怎么说,“师兄带路吧。” 他们于是就这样并肩将往外走去,不紧不慢,悠然自在。走了几分钟,他们却连一个低阶魔物也没遇见,为了看上去自然,就只能随意闲聊。 两人没有串过词,聊师门和修行之类的容易露馅,于是就只能聊一些有的没的。 “你上次在纸背后画那个是什么意思,难道觉得我会回复你吗?” 她说的是他留给她的那封信背后的棋局。 “想到就画上去了,也没再想后面的事。”连淮的声音中显出几分温柔,“我瞧着那纸想多写点什么,只是字句若落得不好便是无意的刀子,惹人不快,终于连一个字也加不上,索性画点别的。” 崔莹却不理解道:“做什么瞧着它就想多写点,也没见谁一张纸非要正反两面写满的……”只是她说话时却品出了几分微妙,心中顿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后悔提这个话题了。 他珍惜和她沟通的每一空间,才会觉得纸的背面空荡了。 世人都道连家主君子端方,最有一颗宽善之心,他是觉得她为了云少川在牢狱里受了五年刑,却惨遭负心,所以同情她吗? 她于是不再说话。她不会接受他的任何好意,这只能让她更加怨恨,更想将他拉下神坛——只有同在泥地里挣扎的人,才能真正感同身受,否则他的关怀与施舍无异。 两人走得看似随意,但落足之处都有所考虑。忽然之间,崔莹见连淮停下脚步,回身道:“我送师妹一样东西。” 他手中多了一个漂亮的莲花簪,抬手要帮她带上。 电光火石的一刹,崔莹微微低头,他修长白皙的手指在她眼前倏然近了,晃而向上抬起,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那只莲花簪后腾起了一束刺杀而来的锐光,被暖白色的光华笼住。 莲荡涟漪,层层起浪,眨眼之间便构成了一片幻境。 幻境之中,那人被迫显露身形,见到连淮顿时瞪大了眼。 “麒麟神君?”那人的语气惊愕无比,“我当她身边是何方高手如此厉害,既然是自家人,刚才做什么要挡住我?” “殿下吩咐了我配合行动,不可冒失。” “若不是神君阻拦,我恐怕就得手了,称得上冒失?”那人的语气有些不平,“我盯了她半天,她都没有发现我,偷袭她也未必能发现。此人我早已看明白,攻强防弱,最适合偷袭一击即毙。” “此刻只有你我二人,不如合力杀了她,免得以后……”正在说话间,这幻境忽然支撑不住了,那人发现脑海中的记忆随着幻境的坍塌而抽离,心中顿时沉了下去。 “你……” 然而,为时已晚,流光闪过,幻境坍塌—— 连淮骨节分明的手在她眼前晃过,近得让她似乎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分明只过了一瞬,崔莹却恍惚感觉刚才的时间宛如停止了一样,中间好像过了去了很久。 崔莹忽然抬起手,隔着他的衣袖拉住了连淮刚想放下的手。 “师兄不是说送我吗?”她笑了起来,目光中流露出天真的疑惑,顿时娇美不可方物,“为什么不继续给我戴上?” 她原本的容颜是极娇美的,就如被帝王藏在金屋中娇宠着的温香软玉。只是她的性格却与容颜截然相反,以至于两种气质交融在一起,平时便显出一种丰富矛盾,神秘莫测的美。 而此时,她故作天真,那种与生俱来的纯真娇媚就彰显得淋漓尽致,让人神魂荡漾。 连淮一怔。 下一刻,崔莹纤葱的玉指顺势攀上了他的腕脉,微微用力,压在他的脉搏上,感受到他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那人已经走了,我们回去吧。”连淮感到与她指腹相触,手腕不自觉地绷紧。 两日前在鸳鸯楼上,是他把她的脉,如今却反过来了。 “他走了,师兄说过的话就不作数了吗?”崔莹故意讽刺地放娇了语气,指腹压的更紧,仿佛更深一点就能刺破他的脉。 两人相对沉默。彼此都是极聪明的人,又有什么不明白。 “开个玩笑。”崔莹忽然用力,一下子甩开他的手。 她只是修为不够,无法探测对方的实力而已,又不是傻子。使用重火之后,她就被那人盯上,说明那人就是冲着刺杀紫金阁天女而来,且修为远高于她。假如这人和连淮无关,他没有道理刻意制造遮挡她正面的机会,而且还用时间流速不同的幻境解决敌手,让她连半点端倪都推测不出。 看来想要杀她的人,是连淮必须护着的人。 连淮此行的目的恐怕也没有那么单纯……甚至可能与她一样。 这还真是有意思,他们两个人各怀鬼胎,一路形影不离,为的都是诱对方入局。 “姑娘真的想要我为你戴上吗?”连淮受了她带着赌气的那一下甩手,也不动怒,只是垂下眼眸,喉头微动道。 “能制造幻境的至少是七品宝物,我可受不起。”崔莹笑道,笑意却不达眼底,“不过能亲眼见证麒麟神君说话不算话,倒也是不枉此行,出去之后吃茶时也有谈资了。” “不是的。” 连淮掌心的发簪忽然散开,倾刻间消失不见,只剩下中间一朵莲花,浮空立于他的掌心。 “那是障眼法,真实的只有这朵青莲,不是我不愿意给姑娘戴上,而是没有簪头,我戴不上去。” “但若姑娘想要,自然可以。” 他于是再度抬手,轻柔地拢过她的发丝。 崔莹确没想到他会真的把莲花送她,一时之间竟然忘记回避。她感到他温厚的手覆于发间,修长的手指将她鬓边的头发捋取两缕,小心地交压在一起。他的动作是那样认真珍重,克制地不与她相触,因而,当青莲落于她发中的一刹,带来的触感就显得神魂震颤,直碎心神。 许是为了方便,他倾身近了些,清冷温柔的气息便浅浅萦绕在崔莹左右,她下意识避让,低头时却正看见他白衣上银线绣的莲花纹。 周围的风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静悄悄的。他带着薄茧的指尖穿过她的乌发,温柔整理,然后抽离,让她想起冬日里落雪的呼吸声。 不能凭空将花戴上去,那就编进发里。 青莲淡雅高洁,坠于她柔顺的乌发之间,像一点从天外落湖的白雪。 与她的白裙相互映衬,质洁动人,清丽无双。 连淮目光中划过惊艳之色,却在此刻恍然间一惊。刚才似有些冒昧了。 可若他心中不存半分旖旎,又为何会觉得冒昧呢?【你现在阅读的是 】 17、第 16 章 崔莹看着他在逆光的林中更显得柔和俊美的脸庞,片刻间竟有些恍神。 他小心轻柔的动作所带动的感触仿佛还停留在她发上。 那是她从未感受过的温柔。她无父无母,在风雨里长大,到哪里不是混着泥和血摸爬滚打,还从来没有人这样视若珍宝般地对待她,竟好似她乌发的珍贵更甚于那朵戴在头上的七品青莲…… 忽然,崔莹感到喉头一甜,脸色顿时白了。她快速地从怀中抽出一抹帕子,掩去了口中咳出的猩红,眸色微暗。 胸口的绞痛渐渐平复,她瞬间从那种恍然中清醒了,像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还有三十余日,要么拿到青云剑,接受传承和保护,要么突破结丹期,练成不死之身,否则她随时都有可能死去——她禁术用的太多,□□之躯已然损耗不堪了,早已支撑不住她的魂魄。她这时再想起刚才的恍惚,便觉得讽刺至极。 “怎么了?”连淮神色隐含担忧,关切道。 “没事。”她避开了他的目光,往来时的路转过身,“我们回去吧。” 连淮知道她不信任自己,多说也是无用。他于是从储物袋中拿出一瓶丹药,递给崔莹。 “这是四品回春丹,需要的时候就吃一颗吧。” 崔莹沉默了一瞬。市面上所能买到最昂贵的丹药也只有三品,这一瓶回春丹恐怕抵得上半座城池。 “不必了。” “你和我过不去,别迁怒于它啊。”连淮淡淡笑道。 崔莹停下脚步,抬眸与他对视,半边面具遮挡下的脸庞带着这个年纪本不该有的漠然。 “连家主。你对我这么好,是在讨好我吗?” 这两日从见面到出行,他无时无处不体贴照顾,衣食住行都按她喜欢的来,让她甚至偶然间忘记了这本不是她该拥有的。 连淮没有回答,顿了片刻,安静地把那瓶丹药放回储物袋中。 她是故意用这“讨好”二字刺伤他的。他是万众瞩目的神君,是云端上的人,即使现在乔装改扮伴她身旁,也与比她高出恍恍然一个世界,这样的人又怎会需要讨好她? “既然想讨好我,那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吗?”她的语气加快,似乎有些不耐,想将什么事情尽快了断。 连淮压下了目光中的关切,语气却依旧温和。“是什么?” 崔莹定定地凝视着他,目光专注坚决,犹如幽暗黑夜中的火烛。 “毁了你。” 这三个字危险而直率,像妖魔邪祟魅惑的呢喃。 “让你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锦衣玉食,翻云覆雨,做至高无上的神君。让你也天天行走在生死一线,在荒野里没有尊严地和野狗夺生活,心中被仇恨和痛苦充满,再也没有功夫管别人死活,兼爱天下。你在云端纤尘不染,随手就能把价值连城的宝物送人,恐怕不懂这些滋味吧?” 这番话说完,崔莹料到了所有可能的后果,甚至手中已凝起重火,却唯独没想到他竟是这样的反应。 他笑了一下。 那是她从没见过的笑容,仿佛隔着一层朦胧的雾,远得让人看不真切,只能感到那种动人的温柔,而这温柔却又很近,直达到人的心里。 “原来是这样啊。那我得抓紧修炼,好好准备了,被姑娘这般的人物视作对手,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崔莹心中一顿,他这是在夸她吗? “你没有其他想说的吗?”她心中莫名有点复杂。 连淮想了想,笑看她道:“我没想到能承蒙姑娘重视。我本以为姑娘想说的人是云少川。” “他本就是烂人,用不着我毁。” 崔莹脱口而出后忽然觉得哪里不对,遇上连淮含笑的眼眸,一时间脸上竟有些急红了。 “我可没有说你是好人的意思,你是……”崔莹想了半天骂人的词,却连一个和他相适应的都没有,最后只能道,“反正不是什么好人。” “嗯,”连淮点点头,“我不是什么好人。” 崔莹却看见他笑得更开心了。 他这样笑起来的时候,晴朗愉快,仿佛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麒麟神君,而是一个清冷温柔,引人魂牵的翩翩少年。 崔莹有点说不出的生气。她不明白怎么就这样了,他们不是在吵架吗? “你明白就好。”她偏过头去,不再看他,“我说这番话是想告诉你,不用对我好。到时候落到我手里了,可别打感情牌。” 连淮看着她的侧脸,不禁莞尔,语带几分惊喜道:“原来我在姑娘这里还有感情牌可打。” 崔莹的睫毛颤了一下,呼吸有瞬间的加快,自觉失语,脸上的烫意就没能退下去。 她决定不说话了。她想,这世上从没有人对她是这样的态度,她是早晚要让他死在她手里的。 两人并肩往回走去,到时那群人已然慢慢恢复了功力。三哥等人作为人质,与他们同行,一起前往窄天门。 路上总算遇到了几个魔物。连淮也不动手,只在崔莹招架不住时,才偶尔相帮。就这么锻炼了半日,崔莹进步神速,招式路数之间竟已初显眉目。 连淮看在眼里,心中不觉赞叹。就算鹿苑书院网罗天下英才少年,恐怕也找不出几个像她一样的天资聪颖,又非常懂得如何精进的人。 另外三个腾龙帮的人更是看得目瞪口呆,越发想不穿他们的来历。 因为有意多找点魔物练手,拖慢了时间,他们到达窄天门的时候,已然是傍晚时分了。 灰蒙的天空下,两处皆是陡峭的深渊,只留有中间一条窄道,远远望去,像是直通云端。 那个传说中的守护神兽物正卧在一线窄窄的石道后面浅眠,夜幕笼罩下朦胧而庞大的身躯堵死了出口,让人一步也过不去。 它看上去是灰绿色的,熊一样的身形,头上顶着公牛似的角,喘出的呼吸让大地都跟着震动。 有人似乎想等它睡着了偷偷靠近,然而刚走几步,那神兽忽然睁开了脑门上的眼睛,直直盯着他,吓得那人头也不回地逃了回去。 “它一直趴在路口,怎么吸收人的灵力呢?是当着你们的面吗?”崔莹问道。 “我听我们大哥说是一口吃进肚子里。”三哥老实地回答,“来一个,来十个,都是同样的吃法。” “吸灵可不像消化灵力那样简单,你们确定它只是吞了进去?”连淮微微蹙眉。吸灵这样邪祟到极点的法门,不说布阵和法器了,但法术至少是要的。 “一开始大家也有所怀疑,但是那么多门派都交人进去了,还有昆仑派和阮家。这两家的掌舵人都至少是筑基上层,他们都看不出来的事,想来是真的没什么。” 连淮应了一声,不置可否。 不过天色已晚,他们也不急着进去,于是就在这附近找一片空地歇息下了。 “你们的门派在哪里?”崔莹对那三人道,“去借五个帐篷来,帮我们在这里扎好。” 那三哥于是跑过去借了,剩下两个人继续留在这里当人质,等东西借来后,则一起动手扎营。 夜色渐凉,崔莹一个人在光秃的山崖上坐着,吃了些点心,又喝了点琼浆。也许是今日的那番话起了作用,连淮果然没有再像这两日一样陪在她身边,与她分享东州佳肴。 连淮的储物空间可以隔热保鲜,完美的留存食物的原味,在大部分只能随身携带干粮的修士间堪称一绝。他与她分享的每道菜都是人间绝味,让她倒觉得活着也不是一无是处。 不过她却有点疑惑,到了连淮那样的修为,已辟谷了,根本不用吃饭,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带这些。 晚饭过后,崔莹回头望了一眼,目光平静无波。 她穿着那袭雅致的白衣,飘飘然踏步于黑暗之中,敲了敲其中一个帐篷的帘子。 …… 帐篷里,暖灯晦暗,死气弥漫。 “求你……” “求什么?”摇曳的烛火,在神秘的昏黑中圈起微弱的暖光,暧昧地勾抚出崔莹娇美欲滴的唇瓣,微微启张,魂牵梦萦,“求我走?” 她此刻的声音娇柔婉转,让人只听见哪怕一声都觉得心口发紧,心荡神迷,颠倒销魂,只剩毫无底线的狂热,恐怕只要是她说的,就算让他当即自杀,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照办。 四哥头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水,脸皮逐渐泛出死气,阴冷的杀气早就迫近他的喉头,他却依旧贪婪地沉溺。 “不,不要离开我。” 崔莹唇角勾起冷然的笑意,目光中的火焰幽幽燃烧,正欲一掌了结这个东西,却忽然被一道莹光挡了下来。 火色诡谲,莹光温柔,相撞处在空气中荡开一阵灵波。 “崔姑娘。” 听到这清泉般悦耳,让人心安的声音,崔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她漠然地看着四哥扭曲痛苦,冷冷地说道。分明她是设了结界的。 “从你借五个帐篷开始。” 她不是关心旁人的人,要么不管这事,要么为了省事叫那三个腾龙帮的睡一起,点明要五个帐篷,确实不像是她会做的。既然他从那时候就留心关注,但发现异常也不稀奇。 “我就要杀他,”崔莹终于转头看向连淮,目光中的火光还未完全褪去,娇艳妖冶,摄人心魂,像勾人□□的妖魅,“你待如何?” 连淮轻轻地压住她腕上道:“他和你的仇怨不至死罪,你杀他有损因果,对你修行不利。” 重火熄灭,失去火焰控制的四哥立刻昏了过去,整个人应声栽倒在了地上。 “我又不修无情道,要这因果有何用。”崔莹用看死人的目光扫了一眼四哥,语气冷酷无波。 她做的禁忌之事太多,早已把寿命折的只有三十几天了,可那又如何?活着本就痛苦,假如惹她不快的人还能好端端的,那她就更没有活的必要了。 连淮安静了一瞬,道:“这世上大部分正道功法都或多或少讲求因果,倘若积怨太深,恐怕之后就只有走邪修一条道了。姑娘如今还未选择修行功法,不如给自己多留几条路。” 崔莹不爱听这些,打断他道:“邪修又如何了?” 她目光里带着极致的讽刺。除了自学那些邪祟典籍以外,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教她功法?就算能教,她也根本不放心学。 “用正道的法术杀人和用邪祟法术杀人有什么区别,殊途同归的东西,你有什么可看不上的?” “我没有看不上,只是古往今来,修邪者的没有几人能得善终。”连淮凝视着她的眼眸,轻轻叹道,“邪祟之气的反噬极其厉害,修到最后大多都痛不欲生,活成了行尸走肉……是我私心冒昧了,但我只是,不想姑娘再吃这个苦。” 崔莹没有说话,他的真诚和温柔让她失去了再用言语抵抗他的意愿。他们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即使他在她身边,他们也依旧离得很远很远。 就在此刻,崔莹忽然感到身上有些发烫,连带着意识也没有那么清醒。 “崔姑娘?”连淮见她一双剪水秋瞳怔怔的望着他,有些懵懂,仿佛从温暖的软榻上刚起,慢慢覆上了娇气的水泽,竟有几分惺忪可爱。 朦胧间,他的声音好听极了,低沉温柔,在这寂静的夜里缓缓淌进崔莹心底,清澈,温凉,撩拨起丝丝涟漪,让人忍不住想亲近。 她惊觉自己的脸颊也开始发烫,越来越烫,浑身竟然有些酥软,比弱柳扶风更娇三分。 这是怎么了? 崔莹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就算是气极的时候,她也很少这样脸红,更别说浑身发烫和这些奇怪的感觉。 这根本就不正常。 连淮看出了她的异样,低声问道:“怎么了。” 然而他靠近的时候,身上清冽好闻的气息钻入她心底,让她浑身发软,竟有些站不住,往他身上软倒去。 “我……”她闭上眼睛,脸上一片绯红,娇息微微,声音软糯地像在撒娇。 连淮不再多想,立刻接住她,将她打横抱起往外面走。 就在这回头的瞬间,他看到四哥衣服旁的地上有一小滩水泽。 他用灵力将那处扫开,看见一个小瓶子倒在地上,似乎是四哥倒地时从衣襟里摔出来的,瓶口碎开,里面的液体正在缓缓往外蔓延。 他几乎瞬间明白了。 那是……催/情香。【你现在阅读的是 】 18、第 17 章 崔莹觉得身上越来越热,意识模糊散去,不知身在何处。 好烫…… 她像被遗弃的孩子,在寻找什么,却又懵懂地不知道该往何处去,直到挨近了他身上才觉得稍解,于是下意识地蹭在他的怀里,将脸庞贴着他胸口的衣襟,亲密至极,却彷佛觉得还不够。 连淮身子微僵,快步抱她走进帐篷,遮帘划过崔莹洁白轻盈的裙摆,在他们身后封落。 他到软席边将她放下,哪知刚抽开手想起身时,却被她伸手搂住了脖子,不愿他走。 “嗯……” 崔莹滚烫的指尖触到了他清凉的肌肤,顿时一阵颤/栗,手指不由的微微蜷起,一股清泉似从他们肌肤相亲的地方流入她心底,说不出的舒畅。 她好似知道了什么,趁势更搂紧他,手上的动作却软绵无力,胜似撒娇。她纤细的玉指扯开他恼人的衣襟,另一只手贴在他的脖颈上,天真懵懂地滑向他的喉结…… “崔姑娘!”连淮慌忙伸手按住她不规矩的手,领口的衣襟却已被她扯得有些凌乱。 少女娇软的身驱依偎着他,甜淡的清香与他的气息纠缠,柔情动人,让他竟连呼吸都不敢,搂着她的左手更不能动一下。 【to审核:只是抱着,衣服都在,什么都没做】 此刻她白皙的脸颊红晕缠绵,迷离的目光水波潋滟,像细雨中落下的一瓣嫣红落花,掉落在溪水中,被流水温柔地托起,在阳光映射下的波光中荡漾,美得惊心动魄。 连淮不敢再看,只将她的手拉开。“忍一忍,马上就好了。” 她反抗着不愿意松手,他怕伤了她,只能伸手从她手背处反扣入她的指间,十指相扣,将她带了出来。 获得短暂的自由后,连淮立刻用玉笛吹奏清心曲。 迷香不是什么厉害的东西,修为越高越不受影响。崔莹的修为虽不高,但神意很强,理应片刻就能恢复。 然而在舒缓的笛声中,她神色间的情思却越来越浓,难受得在榻上辗转反侧,衣裳或被蹭掉,露出小节雪肌,青丝凌/乱地散在软绸上,水目中流露出痛苦和渴望,任再无情的人见了也难免心荡神迷。 【to审核:女主一个人躺在床上,男主在外面,什么都没做】 连淮稳了稳心神,感到她越来越痛苦了,而魂魄中流露出的不仅是情玉,竟还慢慢燃起悠悠重火。 他心中顿时一沉,猜想到了那种可能。 崔莹没有真正成为重火的主人,她只是一直在用强大的怨气与它抗争。重火是由天下众多负面情绪和欲望组成的,随时都有可能反噬,而一旦她本人被勾起了任何一丝欲望,就会立刻成为破绽,引来滔滔不绝的欲望和反噬。 就在此时,火光闪耀,崔莹身周升腾起火焰,一路向四面八方蔓延。 连淮落下结界将这里与外面隔绝,却在此时,他看见火光中央崔莹痛苦地呻/吟着,火焰竟然烧到了她的身上。 失控的重火竟连她也会伤害。 连淮再也顾不得什么,撤掉两人之间的屏障,衣袖一挥,将她身周的火焰压灭。 火光朦胧间,她的衣服被烧烬了大半,连淮闭上双眼将外袍脱下来盖在她身上,这才敢睁开。 崔莹此刻终于清醒了一瞬,暗沉的绝望夹杂在娇媚勾人的水目里,坠向无尽深渊。 “杀了我。”她几乎是第一次用带着请求的语气说道。 “告诉我该怎么办?”连淮摇头道。 “你不杀了我,是想看我在你身下求饶吗?” 崔莹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想起刚才的种种,想起现在还半裸着身子被他用衣服掩着,只觉得宁愿自己死千遍万遍。她强行用意志抵抗身体的本能,松开了搂着他的手,用尽全力决绝地将头向一旁的木桌撞去。 连淮忙把她护住,心中不自觉得一疼。 她分明知道他们不会怎样,可她在乎的只是那一点尊严,这好像是她身上最高傲的地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在常人看来情有可原的中毒反应,对她而言却重得让她宁愿牺牲生命……也许,只有当尊严是一个人生命中唯一拥有和值得在乎的东西时,才会如此选择吧。 火焰熊熊燃烧直往他二人身上扑过来,结界开始承受不住。 连淮感受到她求死的决心融入到了上古重火之中,因此威力无敌,心知再无办法,只能伸手放在她额头。 一道月牙白的光芒亮起,温柔地包裹着崔莹,她的意识被牵引着陷入沉睡…… 连淮忽然间感到胸口闷痛,各种欲望和悲愤的情绪似乎要把他撕裂——他刚才用了催眠术,然而崔莹的意识一旦陷入沉睡,她心中的痛苦就再也没有了管束,直接外溢了出来。 欲望……那是被重火刻意放大的属于她的欲望。 崔莹再度伸手抱他,蹭在他怀里,感受到他没有回抱她,更没有什么回应之后,似乎很伤心,就这么楚楚地,失落地看着他。 她仿佛陷入了初生婴儿般的干净状态,什么都卸去之后,向他流露出的就是她最本真的样子。 “你知道我是谁吗?”连淮的声音里带了几分难言的情绪。 “你……”崔莹摇了摇头,伤心道,“你是谁有什么关系,反正是谁都不会喜欢我。” 连淮不再说话,这次他直接伸手抚在她额上,将神识灌进了她的体内帮忙化解欲望。 然而神识刚进去,就像触到了一团散乱的棉絮,崔莹痛得蹙紧眉间,脸色顿时白了。 连淮却不能停下,这是最后的方法。他见她越来越痛不欲生,也只能将她搂住了不停地温柔安抚,哪怕他其实因为两人的神识相通而承受着同样的痛苦。 崔莹埋在他怀里,忽然轻轻地说了些什么,然而连淮听清楚她的话之后,忍不住浑身一僵。 “少川。”她唤道。 连淮从没听到过她用如此温柔的语气说话,那几乎是绝迹在她如今冷酷的气质中的。 “你先回家吧……我没有家。”她的声音就此停住。 一滴珠泪从她的眼角滑落,缓缓地,在她的脸庞上留下一点点莹亮,落入她的鬓发里。 像夜空里滑落的流星,一闪即逝,仿佛用梦幻来美化它就不会被人瞧见脆弱。 连淮不由得一怔。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崔莹流泪。 婚礼那天亲眼见到爱人背叛,踏入生不如死的重活之中,在红月下决定自刎复仇,她都没有哭,可是现在,仅仅是因为一个人,一句话,她哭了。 原来她也会哭。 连淮从没有爱过什么人,他也许不明白感情对一个人来说是怎么回事,可是他却觉得心口隐隐钝痛。 “你爱我吗?”崔莹睁开了眼睛,迷离而懵懂的水眸好像在看他。 连淮胸口忽而有些发闷。他想再问她一遍知不知道他是谁,但这个答案显而易见。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也许应该回答爱她,让她好受一点,可是他没有这个权利替别人撒谎。 他也明白想要她平息下去,只能满足她内心最深处的欲望。情/欲是可以控制的冲动,只要她能摆脱心底的欲望,解决它不成问题。 “你想要什么?”连淮喉头微动,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我都会答应你。” 他没回答有关爱的问题,但这句话能起到相同的作用。 崔莹显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唇角微微扬起,高兴地往他怀里依着,“我想要的很多,你都答应吗?” 连淮点头。 她想了很久,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怎么哭了?”连淮见她安静地流着泪,柔软的脸颊水泽晶莹,让人见之心碎,竟不知如何是好。若这世上能千金换得她转悲为喜,他会立刻同意,但是没有。 他从怀中拿出帕子为她拭泪,她却躲他。 “不哭了,”连淮好像莫名明白了什么,隔着帕子轻轻地托起她藏在他衣袍里的脸,“那你就随便说一样,说什么我都做到,绝不骗你。” 她抬了抬沾泪的睫毛,目光恰落在他的腰带和玉笛上。 “你吹的笛子真好听……你什么时候学会吹笛子的?” 连淮心中一顿,将话题转开道。 “你喜欢就好。” “那你每天晚上都吹给我听,伴我入睡,好吗?” “好。” 她就显得很开心,像得到了最想要的。 “我身上好难受……”她委屈道,声音却很轻,明明是说给他听见的,却害怕他听见。 连淮恍然间明白了什么,于是第一次主动地,在没有必要的情况下,抱了她一下。 在这个瞬间,他感受到自己和崔莹神识相接的地方,痛苦骤然之间减轻。 她不再抗拒他,意识中所携带的怨气和欲望,似乎也再慢慢褪淡。 连淮感觉到这风暴的平息之后,却不由地一震。 只是这样吗? 他心中忽然有些酸涩,和难以言喻的震颤。 她的所有的欲望,就只是这样吗? 他低头见她再度陷入了沉睡,于是终于能抽开抱着她的手。 连淮在她身边坐下,运气功法,继续帮助她洗涤神识。他从他的回忆中看见了很多,寒冷的房间,旁人说笑的书院,漆黑的监狱,冲天的火光,四处火海和怪异的鸟鸣…… 记忆每推进一段,他的心就随之撕痛,仅仅是作为旁观者见证回忆中的沧海一粟,就能感到如此伤痛,他无法想象她当时该是如何情景。 …… 白光落下。 连淮看着她睡去的脸庞,神容虽是安静的,眉间却似蹙非蹙,颇有不能承受之态,好像永远沉浸在灼烧的痛苦里,无法安心。 他知道她醒来之后,一定没有办法接受,所以把她刚才的所有记忆都消除了。 她醒来之后什么都不会记得。会和从前一样把他视作仇敌,想要毁了他,杀了他。 连淮垂眸站起身,抬眼见到了帘缝间露出的月光。 他走到帘外,看着黑蓝色天上的悠悠朗月,和几颗散星。 …… 夜风吹过。 温柔空灵的笛声响起。 …… 天光渐明。 他感受着心跳的波动,想到:他如果能将自己的记忆也清除就好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19、第 18 章 崔莹醒来的时候,发现天已经亮了。 这是到了第二天吗?她只记得自己昏过去了,然后沉沉睡了一觉,不想竟一觉睡到第二天了。 她侧转过身,看到床边叠放整齐的新衣时,不由得蹙眉。她记得昨天穿的是一套白裙,怎么床边放的竟是一套红色的。 正在此时,传音石亮了起来。 崔莹没有理会,穿好衣裳之后,才慢悠悠接起。 “昨日夜间紫金阁众人到达之后,我已接待妥当,不知阁下这边如何了?”阮玉阙的声音自那端传来。 “我刻意耽搁了些时间让你们多做准备,因此还没有到窄天门。”崔莹淡淡道,平静地将他们的进度打了些谎,“也许今天下午就会到了。通过窄天门之后,我自会按照原来的计划将麒麟神君引往地图上所画的汐日谷。” 汐日谷地势下陷,一边是悬崖,另一边紧靠着无字峰,峰外是无垠原。那是整个万剑冢已知地形中最易攻难守的地方。 “太好了,那么今日阁下便可以进入窄天门去往汐日谷,待到明日午时我们就动手。要杀结丹期强者得靠天时地利,现在距离动手还有两日,怕生意外,具体就不多说了,还请见谅。” 崔莹唇角微扬,漫不经心地说道:“好,不过少爷可要记得答应我的东西。” “自然忘不了,我们通过推算猜想青云剑出世的地方就在无字峰附近,早在这边布下了天罗地网,届时一定全力以赴,帮助大人得剑。” 崔莹切断了传音石,走到外面,正遇上连淮站在不远处等她。 他这么早就来找她了吗? 这时候崔莹抬头看到天上的太阳位置高悬,吓了一跳。她向来难眠,昨天竟然安稳地睡了这么久。 “我昨日里怎么了,为什么会忽然……” 连淮避开了她的视线,解释道:“没什么,就是那人身上带着极强的迷药,摔下来的时候倒在地上了,我用灵力把毒驱散,你就睡了过去。” 他向来不说谎,因此这番话也没有哪个字是谎言。“我原本是想昨晚和你……” “我原本是想昨晚和你……” 两人的声音竟在同一时刻响起,错愕地对视一眼后,不约而同地顿住。 连淮脸上似乎划过一抹难以捉摸的不自在,绝不是讨厌她,却又说不出是什么,垂眸不言,耳根却隐约有些红。 崔莹怔了一下,以为是她想多了,于是接着道:“和你一起趁着月色去看看那个吸灵圣兽。我总觉得那东西蹊跷,不像真的守护神兽,也许晚上看着会有不一样的发现。” “我想说的也正是这个。”连淮道,“不过你昨夜睡着了,今日再去也是一样。” “那我们现在就去吧,”崔莹走了两步,忽然问道,“你觉得那圣兽的蹊跷是什么?” “障眼法。”连淮道。 这三个字一出,顿有种惊奇又豁然开朗的感觉。 两人边说边往窄天门的方向走,然而远远地却看到那地方光彩绚丽,人头攒动,引来了越来越多的人旁观。 只见巨兽愤怒地咆哮着,身上泛起怪异的乌黑色,像被泥浆裹住了身体。 它身前则是穿着兽皮的上百号修士,结成一个梯田状的阵法,阵法中游走着各种奇形怪状的异兽,轮番凌空跃起,撕咬巨兽。 与此同时,数不胜数的游蛇丝丝滑近,缠绕在巨兽的脚踏。 “南州的御兽门?”崔莹看着那群修士的打扮和对灵兽的操纵,微微蹙眉,“他们怎么来的这么晚?” “听说御兽门正好在修炼一种秘蛊,不到冬天,无法成熟,估计是因此耽误了。”连淮道。 围观的修士聚成密密麻麻一团,就有门派议论起来。 “御兽门也太硬气了,阮家和昆仑都不敢碰的圣兽,他们居然敢单挑?” “你懂什么,这才是御兽门精通的地方,不然千百年来靠什么屹立不倒。守灵神兽只是级别高一些的魔兽而已,只要把准习性对症下药,对他们来说还是有希望的。” 那边战况越发激烈,不断有灵兽哀嚎倒地,有修士被巨兽的咆哮声震得五官流血。那巨兽也不好受,行动已然迟缓了些,匍匐在地上往后拖着。 “这黑乎乎的东西也太厉害了,那可是守灵神兽,竟然瞧出了退缩的样子。”有人感叹道。 “那是御兽门养的蛊虫,百年难见的宝物,这次一问世果然名不虚传。” “有了这样的东西,南州将来恐怕要以御兽门为首啊。以后就是东连西阮,南御兽北昆仑……” 众人都明白,御兽门此行意味着什么。他们已然有足够的底气向这天下宣告他们今非昔比了,这一战是宝刀亮世的象征。 “昨晚鬼婴炸开了,有人来取那颗珠子。”在一众热闹讨论中,连淮对她低声说道。 崔莹沉吟道:“那今早他们就来对战巨兽……”这两者看上去毫无关联,却属实诡异。 取珠子的人会是谁呢?倘若他的目的是用灵力换得巨兽放行,那还不如等今早御兽门上场,假如他们能解决掉巨兽,就可以直接过去了……难道他只是恰好不知道御兽门会出现,所以提前做了一个冤大头? 她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你觉得,他们会赢吗?” “他们必须赢。” 正是这个道理。 假如没有万全的把握,他们不可能去对战巨兽,随意交出十个人比起战斗的伤亡惨重,可划算多了。假如御兽门也发现了圣兽的端倪,或本来就与之有关,那取得胜利就更是板上钉钉的了。 “我猜也许是我被人认出来了,譬如从昨晚他们来取东西时被留下的印记里认出了我的功法痕迹。因此他们才想急着动手,今早忽然出现。”连淮接着说道。 “什么痕迹?”崔莹不觉得到了他这样的境界,使用功法后还会留下迹象。 “连环术。”连淮淡淡道,“印记留在一个人身上后,但凡有另外一个人试图帮他解除,这印记就会同时加到那个人身上。除非那人的修为高于我。” 崔莹立刻明白了。“所以取珠子的幕后之人也知道圣兽的端倪,当他们发现你也到了之后,害怕你瞧破圣兽是伪造的,就想借着御兽门的由头把圣兽打退,让你无踪迹可循。” “这样说,取珠之人和御兽门是一家?他们的目的都是收集修士的修为?” 崔莹隐约觉得,这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御兽门在养成黑蛊之前,只是南州八门中的一个而已,想给天下修士设这么大的一盘棋,还没那么大能耐。 崔莹立刻想到了阮玉阙今早的那通传音。他恐怕自己也没意识到,他言语间对于他们能在今天通过守灵巨兽太过肯定了,好像全没考虑到他们被巨兽牵绊住的可能性。 他凭什么会觉得以连淮的性格在面对巨兽的要求时,不会多观察一日再做行动呢?除非他本知道巨兽在今天早上会被御兽门打退。 阮家…… 崔莹心中生出几分怀疑,但还没有确凿的证据。 “假如你说的障眼法是对的,那么这个圣兽皮下掩盖着的会是什么东西呢?” 连淮沉吟了片刻道:“应当是传送阵,踏上之后就能通向地下。” “我昨天一直在回想这附近的地形,适合吸灵的,恐怕只有地下泉。” “不过,吸修为只对自然事物和邪修供奉的邪灵有用,也不知这幕后之人收集这么多修为做什么?” 崔莹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拿出万窥镜。 镜面转动过后,白雾消散,露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她正待细看那是什么,却发现连淮的传音石响了起来,抬头看时他往旁边走了一步,没过多久脸色骤然变了。 崔莹低头回看镜面依旧是黑乎乎的,什么都没有,只能偶尔看到上下起伏的什么东西在晃荡,像是……镜子贴在了缠粘的油水里。 “崔姑娘,”连淮第一次用如此凝重的声音说道,“请你帮我一个忙。” —— 另一边。 云少川紧紧地抱着连芊芊,将他们固定在岸边,他的手已然被水中的泥沙和不知名的东西刺得烂痛,却始终不敢松开。 水波冲击着他们,一浪又一浪。 “他们不会再追上来了吗?”连芊芊喘着气问道,她的手已然没了力气,根本抓不住岸,全靠着云少川才没有被水冲走。 “不会的,放心,芊芊。” 这已经是云少川第五次回答同样的问题了,只是这一次声音中难免带了点疲惫。 其实他又怎么知道呢?他也同样惶恐不安,可是在她面前,他只能装作无所不能,胸有成竹地安慰她。 因为他明白,告诉她真实情况只能给她徒增烦恼,除了哭和叫哥哥,她没有别的办法。 “芊芊,你不该来见我的。如果你好好待在府里,就不会落到这种地步。” 云少川无声地长叹一口气,苦涩地说道。 假如她没有背着家里人去书院见他,也就不会在一群匪徒忽然闯进书院里绑人的时候,被连带着绑走了。 这群人来路不明,手段残忍,他们虽然暂时逃出来了,却根本不知道前路如何。 而他心中却有预感,这里处处危机四伏,地势复杂,他们多半……九死一生。 “你是在怪我吗?”连芊芊仿佛遭到了莫大的打击,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我们不是说好的同生共死吗?我不会有一句怨言的,你为什么要这样说……你是不是嫌我没用。” 她的眼泪已然落下来了。 “是我非要和你成亲,把你害成这个样子……我什么都不会,帮我们逃出来的傀儡人还是紫金阁上次给我的。” “你为什么要拿崔莹东西!你不知道她是想害你吗?” “我不明白!”连芊芊含着眼泪望向他,依旧是那样动人,“我为什么不能?上次她让我去救哥哥,这是我应当做的!这次我用傀儡术来见你,助我们脱离险境,这也是我心甘情愿的。” “你们都觉得我不该,你们甚至不如她瞧得起我。” 云少川听着这天真的话语简直要在心中苦笑。但是他已经没有力气再说这么多了。 “好了,出去之后我希望你不要再来见我。” 他已经是个废人了,什么也给不了她,将她拖累到了生死险境,却无能保护。不如让他一个人静静腐败,她没必要被他拖垮。 “我知道……”连芊芊的声音低了下来,“我这次原本就是最后一次见你,和你道别。与你从前有婚约的姑娘既然没有死,你理当履行诺言。我会祝福你们的。” 云少川没有说话。他因她的话而忽然想起了崔莹,那个让他本该感恩却恨极的人。 如果是崔莹呢? 现在落入这种境地的两个人是他和崔莹呢? 她也许会握着他的手,告诉他她会和他一起想办法出去。她和他的接触并不多,却有一种让他心安的力量。他在监狱里神情恍惚,绝望向死的时候,只有她能让他平静下来。 至少,她不会要他一边拼尽全力保护着,一边还在旁边哭诉。 云少川已然撑到了极限,他饿了一天一夜,又没有灵力护体,意识渐渐开始恍惚。 身下的黑水流速忽然加剧,他们感到地面似乎在震颤,连带着满腔湖水从底下开始向上摇晃,让人倾刻间眩晕。 一个浪头打来,云少川再也支持不住,和连芊芊一起被湍急的水流掀走。 只是眨眼的功夫,他们已然被冲开了几十米远。 “啊!” 不断有碎石,撞在云少川的肩膀和后背,浑身撕开多处伤口,大量涌出的鲜血却被流水冲得一分不剩。 “芊芊……”他拼命地睁开眼睛,想看她怎么样了,可是水浪让他什么都看不见。 终于,水流稍缓几分,他喘上了一口气连忙去拉旁边的连芊芊。她呛了几口水,头发湿湿地搭在身上,瞧着异常可怜。 “少川。”她终于艰难地回到了他的怀抱里。 水流似乎越来越缓了,有种静谧的诡异。云少川心中忽然涌起不好的欲感,下意识地去推连芊芊。 就在此刻,水底传来一股巨大的,宛如来自远古的引力,将他们两个人向下拖拽。 仓皇之间,云少川看到下面是一个巨大而幽深的黑色漩涡,正鼓鼓的,吞噬着周围的流水。 宛如张开巨口的食人野兽,一口吞进他们渺小的生命。 “走啊!”云少川用尽全力把连芊芊向上一抛,将自己身上带着的最后一张灵力符咒捏碎。 灵力气流在黑水的冲击下也变得虚弱,只能勉强将连芊芊推到水面。 云少川看见的最后一幕就是她已无限缩小的背影……黏腻的黑水灌进他的喉管里,让他顷刻窒息。 他要死了。 为了救连芊芊,他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原来用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换另一个人的未来是这样的感觉。 一点都不伟大。 只是一个怯懦,恐惧又不安的灵魂,一个平凡,渺小,本该自私自利的灵魂为了某件东西心甘情愿做出的愚蠢决定。 心甘情愿把本该强势的自我放到了任人宰割的位置,卑微地祈求命运垂怜。 他心口痛得撕裂。 他想,他真的不是人。 如果有来世,他一定要好好报答崔莹,永远爱护她,永远和她在一起。 他曾经丢掉了他生命中遇到的最珍贵的东西。只可惜,在临死的前一刻他才明白。 金光闪过—— 他彻底坠入黑沉的漩涡中心,就此无影无踪。【你现在阅读的是 】 20、第 19 章 “连芊芊失踪了?”崔莹微微蹙眉。 怪不得连淮罕见地流露出了情绪波动,除了与连芊芊有关的事以外,他几乎遇到什么都是从容不迫的。 “应当在昨天之前就失踪了,只是她把傀儡人放在家里,做出躺在床上相思成疾的模样,所以一直没有人发现。” 崔莹怔了一下,随即在心中感叹。这傀儡人能存在多久取决于复制的人心思有多么复杂。倘若被复制的人无比单纯,几乎没有心思,傀儡人就能使用很久。 她原本以为上次用了那么久时间,傀儡人早该失效了,却没想到连芊芊竟然还能使用。可见她天真单纯到了一定的地步,倒也是个妙人。 “家主所求,对我而言也只是小事一桩。只不过我昨日看这万窥镜时,云少川那边的场景已然黑乎乎的,看不出什么了。”崔莹将万窥镜拿了起来,“今日看则更奇怪,像被黑水包围……” 话音刚落,一道金光闪过,镜子里忽然什么都看不见了。 崔莹有些愕然,却见连淮的脸色凝重了几分。 “他周围的东西修为等级高于我,因此镜子失效了。” “高于你?”崔莹几乎立刻就想到了,“在万剑冢的内圈?” 普天之下,等级高于结丹的也没有几个地方,而云少川本在鹿苑书院,几天内也走不出东州,因此他只可能在万剑冢。 “应当是了。”连淮站起身。 “这事多半和吸灵有关,但是前面的圣兽就要被御兽门销毁了,要动手吗?”崔莹道。 “已经晚了。”连淮道,“假如他们打算好今日销毁,那么昨晚传送门就已经关闭了。” “但你总是有办法的。”崔莹淡淡道,语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连淮垂眸道:“姑娘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崔莹于是看着他向腾龙帮的方向走去,自己则悠然地找了一处干净地坐了下来。 眼下接近寒冬,地上的枯草变成了淡黄,枯燥柔软。 传音石接通。 “拜见天女大人。”单丹苍老的声音在那头响起,“昨日夜间,我们到后依大人的吩咐,全权听从阮家安排,他们送了我们十个锻体期的修士,让我们顺利通过了窄天门,现在阁中弟子正在过天地幻境,死伤惨重。” 天地幻境是进入万剑冢中圈的必经关卡。从幻境出来之后,会随机传送到万剑冢中圈的任何一个地方。 这也是阮家需要她把连淮引向汐日谷的原因。 “我知道了。散开之后不必着急集合起来,阮家那套是行不通的,别真的和他们一条心。而且阮家还背着我们,做了些不为人知的事情。” “是,大人。” “你在紫金阁里地位甚高,就留在阮玉阙身边,让他心中安定。今日让卫昊在无字峰前先来见我,我由他转告你下一步该做什么。” “谨遵大人吩咐。” 崔莹挂断传音石,见到远处腾龙帮的人也加入了战场。御兽门见状非常诧异,但多个帮手也没什么不好,正在高兴的时候,却见御兽门长老脸色难看地轰他们走。 远风里飘来激烈的争吵:“这叫什么道理?和如此品阶的圣兽对战千年难遇,见者有份,你凭什么拦着不让?” 周围的修士听到他们大吵大闹的言语,瞬间恍然醒悟。 是啊!这是多好的历练机会,而且御兽门眼看着必胜无疑了,又没有安全风险,当然是一起上,趁机多积攒和巅峰神兽对决的经验了! 这么一想,越来越多的门派也拥挤到了断天崖前,七手八脚地往灵兽身上砸攻击。 只是这攻击一砸下去,手感却不怎么对? 御兽门长老们各个铁青着脸,眼看无可挽回,只得相互之间眼神示意,便有几个前排的弟子假装被巨兽的铁蹄踩死,随即趁此机会钻入障眼法中心,暗地里支撑巨兽。 这么一番操作下来,才勉强打成了平手。 御兽门显然怕再支撑下去,破绽越来越多,于是不过片刻,那巨兽就嗷得一声大叫,远远地逃跑了。 众人便是一阵欢呼,随即蜂拥着,踏过窄天门。 然而御兽门的前面几个人刚刚走过,后面夹杂着的其他帮派的人,在踏上窄天门最窄的道口时,却如踏上了传送阵,立刻消失不见了。 “这是怎么回事?” 能走到这里的帮派都是江湖经验老道的,联想起先前的情景,立刻把矛头指向了御兽门。 “好啊,我就说这圣兽怎么和想象中的不同,这里面必然有蹊跷!” “幸亏腾龙帮先想出了要一起出手对付,不然你们打完圣兽之后自己过去了。等我们要过去时,都会被这个传送门送到不知道哪里去,落入你们的圈套。好算计!真是好算计啊!” 御兽门的几个长老也都各自在心里愕然,眼看着自家门派成为了众矢之的,一时间百口莫辩。 剩下的御兽门弟子就被其他帮派团团围住了,他们虽然强悍,但一番战斗下来已然有所消耗,又不敢公然与其他各门派作对,一时间竟也无可奈何。 一旁的暗处。 御兽门掌门冰冷着脸拨通了传音石。 “阮少爷,不是说阵法昨晚就撤了吗?如今是怎么一回事!你教我们怎么和其他门派交代……” 面对他激动的指责,阮玉阙的声音也沉了下来。 “这不可能!阵法昨晚确实已经撤了!而且我们这边也没有看到有新的人被传送过来。” 掌门经历过的风雨也多了,向来沉稳持重,但这一次却也忍不住怒上心头:“那这是怎么回事?无论如何,这次都是我们出力不讨好!圣兽是我们拿出自家供养的四品清犀灵兽,给你们拿去练幻术虚化出来的,戏也是我们门派努力演的,现在又叫我们背负骂名!你们阮家想尽好处,却在背后隐身,这是什么道理?” “掌门稍安勿躁,此事有待查明,许是另外有人从中作祟。”阮玉阙冷静下来,声音又变得温柔沉稳让人信服,“清犀灵兽血统高贵,我们一定会信守承诺,用修为喂养它,让它真正晋升五品,成为天下仅次于金麒麟的神兽。” “如今我们已然集齐了上百号修士,这么多的修为,还怕不能让它进阶吗?” 御兽门掌门冷哼了一声。“那你最好尽快处理这件事,别到了关键时候再出岔子。” “这个自然。” 挂断传音石之后,阮玉阙在房间里踌躇了片刻,目光中掠过一丝杀意,对着阿苑说道:“把紫金阁长老单丹请过来,我有重要的话与他讲。” 他说罢停下脚步,看向长镜中的自己。他此刻穿着一身白衣,长身玉立,行事作风有意无意地模仿连淮。 世俗之人皆言麒麟神君拥有一双世间至美的眼眸,困苦之人见之心安,怨愤之人见之垂泪。 阮玉阙看着镜中的自己,眉眼越发温柔。 没关系,世人不会失去他们的麒麟神君。 他马上就会成为下一个连淮。 另一边。 众门派自然不会轻易放御兽门走,而他们又给不出恰当的说法,就这么被困在了原地。 御兽门只得一边周旋,一边拖延,然而在阮家承诺的救援到达前,天边远道而来的却是另一队人马。 众人见到身着湖蓝色衣裳的一群修士皆御剑飞行,踏云而来,整练有素,皆在练气期以上,顿时都安静下来。等离近了,见到他们身上佩戴的门派标识时,众人顿时又热闹喧哗起来,犹如受冤之人见到了公认正义的调停者那般难掩激动。 “是金陵连家!他们终于也来了。” “这下瞧他们御兽门还敢怎么嚣张!” “真是欺人太甚,老天爷也看不过眼!正巧让他们逃脱前撞上连家了。” 与此同时,月白色莹润的光芒微闪,崔莹与连淮再睁眼时,只见四周白茫茫的,正是一片雪地。 这是天地幻境为他们铸造的空间。 “连家主真是好智谋,揭露了他们的阴谋,却连半点踪迹也不留下。” 能瞬间将那么多人传送转移的,在场除了连淮以外,也没有其他人能做到。 “我没有想掩盖什么。”连淮淡淡道,“等那群修士从连家暗室里出来后,自然真相大白。” 崔莹没有说话。在她看来,这么做简直不可理喻,连淮当然有能力把他们随机传送到别的地方,根本没有必要传到自家暗室,自找麻烦。 她也明白他为何如此——他想保证那群修士的安全。但是那群人的安全和他有什么关系?何况他们越不安全,挑起的矛盾就越大,更没有机会发现连淮的阵法,对连家只有数不清的好处。她反正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的。 “你不怕此事不成,反而被对方反泼污水?” “不会的。”连淮道,“御兽门掌门自私短视,且向来沉不住气,只要他面临的压力够大,不怕不泄露端倪。过不了半个时辰,应当就能有答案。” 崔莹点了点头,又想到问:“你们家的队伍为何来得如此之快?” “芊芊失踪之后,连家就立刻开始部署这边的情况了。” 崔莹似笑非笑地说道:“我以为,他们很希望连芊芊死,这样你才能真正完美无缺,没有分毫弱点。” 连淮回眸凝视着她,忽而温柔又无奈地一笑道:“姑娘与我说话,越发不见外了。” “我才不是要管你的事。”崔莹落入他不似生气反似喜欢的目光中,气得瞪他一眼,“我是在嘲讽你。” “倘若姑娘所言是真,被嘲讽也是应当。” 崔莹有些诧异:“你不觉得他们白眼狼?” “人心所向,原本如此,从何怪罪。要怪只怪所处的规矩,制度和风尚。倘若我连自己的家都管制无方,无法萌善束恶,又何以为天下臣。” 崔莹想说些什么,却被脑中忽然闪过的念头震住。她想,如果连淮真的死在了汐日谷,天下会多出多少流离失所,活在水深火热中的百姓,九州再也不可能有如今的盛世平安了。 但她转念一想,这关她什么事。她自己都是被命运如此折磨抛弃的人,还管别人死活,当她是连淮吗? 直到此刻安静下来,崔莹才惊觉她行走在这冰天雪地里却不觉得冷,身上甚至温暖如春。 她仔细感受了一下灵力波动,发现连淮用灵力把周围保护了起来,与寒意隔绝。 “我怕冷。”察觉到她询问的目光后,连淮坦然说道。 崔莹悄悄松了一口气,往他身边靠近些。她也怕冷,可是灵力不足以支撑保护罩,如果他怕冷那就再好不过了。 连淮顺从地假装没有发现她的小动作,唇角却忍不住微勾了一下。 崔莹走在他身边,感受到身上的温暖,心情难得舒畅。 天地幻境对于连淮来说几乎没有什么威慑力。他修炼的本来就是心境至纯的无情道,很难被挑逗起妄念,而幻境中的怪物都是筑基期的,对常人来说恐怖至极,对他来说则不值一提。 崔莹却要与那些妄念作斗争,她本身就执念深重,再加上重火的影响,使得突围更加艰难。 好在每当她坚持不住的时候,连淮都会在她身边唤她,直到她清醒过来。 直到最后一重四阶幻境…… 在一处春暖花开的村庄,崔莹正在房中下棋,偶尔抬头看向窗外,时而望着在园里练功的男人,时而望着烂漫的阳光和天真的白云,想着中午与他一起享用新鲜的鱼汤。 她已然成婚了,那个与她共伴余生的丈夫应当是云少川,但是面庞却不知为何有些模糊。 他们有一个幸福的家庭,过着相互爱护的平静生活,会有人记得她的生辰,记得她刚出生被抛在了雪地里,因此落下病根受不得冷,记得她睡不安稳,因此睡前一定会关窗……她再也不是孤零零一个人,永远被抛弃,被厌恨。她也会被人记得,被人牵挂。 “崔莹,”他似乎练完功回来,在叫她,“过来吃午饭吧。” …… 时光就是这样坚实而漫长。 日出日落,一幕幕画面闪过,她突然在某个夜晚驻足,听他温柔地说道: “晚上早点睡吧。” “那你吹笛子给我听吗?”崔莹说完,自己就是一愣。云少川什么时候学会吹笛子的? 果然,他愣了一下。“我不会吹笛子,但是如果你想听,我可以学。” 崔莹答应了一声,却觉得哪里怪怪的。她好像弄混了些什么。 “早点休息。”他的声音很动听,分明清淡如莲,却让她听出了温柔的眷恋,“莹莹。” 崔莹猛然间一惊。 不对!这世界上不会有人叫她莹莹。根本不会有人用这样亲昵又充满爱意的称呼唤她,哪怕是在她虚幻的奢望里,她也从未奢求过这个。 这是幻觉! 她立刻意识到,她此刻被困在了幻境里! “莹莹,醒一醒。” “快醒一醒。” 崔莹睁开了眼睛,正见到连淮神色略带担忧的俊逸脸庞。 “莹莹……”四目相接的一刹,连淮的声音顿住。【你现在阅读的是 】 21、第 20 章 崔莹怔怔地看着他,甚至以为自己还在幻境里没有醒来。 直到她看到他的耳根一点点变红。 “我唤你不醒,才改了一个称呼。还请姑娘勿怪。” 连淮低声解释道,随即站起身,避让开了她那天真娇媚,让人心跳紊乱的注视,只敢把目光放在远处的落雪上。 她从幻境中睁眼时蒙着水泽的秋眸,让他脑中不知为何闪过了那一晚的画面——分明就是一场只有他记得的意外。他闭了闭眼,强行压下纷杂的思绪,无奈地想到:假如他能把自己的记忆也清除就好了。 崔莹听到他的解释,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已然清醒了,脸上顿时红了起来,望着他的侧脸心中恼恨。 结丹期真可恶啊。他就不会被幻境影响,只会在旁边看她笑话,还这样称呼她…… 莹莹。 那清朗温柔的声音太过动人,在她脑海中盘旋不去,让她不由得更气恼了。 凭什么上天如此不公,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给了连淮,让人想忘记他的声音都不能。 “既然姑娘醒了,我们便继续走吧。” “知道了。”崔莹站了起来,她实在恼恨不过,忽然生出一种报复的心理,故意在靠近他时道,“淮哥哥。” 连淮的睫毛轻颤了一下,恰有细碎的雪絮落在他的睫毛上,一阵微凉,让他的心也有刹那间纯净的停止。 他不自觉地微微闭眼,那雪便消失了,也不知是落下去,还是化在了天地间。 “没人这么叫过我。”连淮忽然说道。 崔莹怔了一下,不知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可是——“没有人这么叫过你吗?” 她知道天下少女都把他奉为只可远观不可肖想的梦中人,也曾听过许多富家贵女,甚至皇室公主都对他有意,料想不该如此。 “我一心问道,无暇顾及,不敢耽误其他姑娘的前程。” “那真是可怜呢,都没有人叫你淮哥哥了。”崔莹自然不会放弃嘲讽他的机会,只是说到这里时,她忽然反应过来了。 所以,连淮以为云少川从前会唤她莹莹,才在危急关头改了称呼唤吗?可实际上她能被唤醒,恰是因为从来没有人这样称呼过她。 这么算来,他们其实一样可怜。 不过,既然他不知道,那就正好当是只有他可怜了。 周围无形的灵力枷锁渐渐淡去了,路上遇到的怪物也越来越少。 “幻境的威力正在减弱,你为什么还要把神识放得那么远?” 崔莹抬眸去看连淮,见到他的唇色比往日里稍淡了一些,可见有所损耗。 幻境与外界不同,这里的一切都是由异型灵力塑造而成的,因此本身就带有腐蚀性,一直把神识暴露在这样的环境里必然很难受。 “这样更安全些,无妨的。”连淮道。 崔莹没有说话,又走了一段。两人就这样并排在雪地上走着,中间留下一条不宽不窄的空隙,让夕阳的光芒穿过。 她忽然停下脚步,回头对连淮道:“你瞧这是什么?” 他抬眸去看时,却见雪地上忽然间炸开了一丛绚丽耀目的火花。 那火焰的红光太过明媚,跳动在雪白的大地上,成为一片虚无中乍然浮现的热烈,衬得雪更白了三分,白得像云层顶上世人从未见过的天际。 连淮下意识地闭眼,再睁眼时,那宛如朗星皓月的眼眸中不受控制地带了几分湿润。 “你看不见,对不对?”崔莹已然收起了重火,回身笑看他,语气中带上了几分得意,听上去就比平时多了一丝娇俏。 “你在雪地里看不见东西,所以才不得不用神识探路,否则就连一步都迈不出。” 连淮站在原地怔了一怔。 两人在广阔无垠的雪地上相对而立,安静了几秒。 半晌之后,他笑了,垂下眼眸,不再强撑着若无其事地看她。 “嗯。”他说道,“我有雪盲。” “那你之前掩盖得真好啊。”崔莹忍不住感叹道。也难怪都快走完幻境了,她才发现。 “姑娘是怎么发现的?”连淮问道,“从没有人发现过此事。” 崔莹道:“天地幻境是根据人的弱点而设的,可是这个幻境里几乎没有能绊住你的东西,这不合常理。因此,这里的任何特质都有可能潜藏着你的弱点,只是我还没有发现。” 连淮敛眸,唇角微扬,但他随即说道:“可我怕冷。” “你没有。” 崔莹与他目光相对。 “别以为我不知道,神识比人的本体更脆弱,如果你怕冷,你的神识根本承受不住这里的恶寒。” 连淮笑了起来。“果然什么都瞒不住姑娘。” 崔莹凝视着他没有说话,半晌才轻轻地说道。 “你怎么知道我怕冷。” “没有人不怕冷,”连淮移开视线,温柔地进一步解释道,“不是为你开的。” 他这会儿说的冷,和崔莹说的冷已不是一个层面上的东西了。 崔莹有点不信他的话,但他既然解释了,她也没有再问。或许她自己也不想听到那个答案。 她走到他身后,忽然伸手将他乌发上束着的发带轻轻一扯。 青丝垂落,如瀑般披散在他身后,连淮在漫天白绒的飞雪里侧转过身,有些错愕的看着她。 崔莹指尖触着柔软的布料,灵力微动,那发带顷刻间缠上了连淮的手腕,另一端则缠上了她的。 柔韧的发带将两人的手腕束在两段,中间留出一截不近不远的距离,就这么若有若无地将他们牵绊住了。 “姑娘这是做什么?”连淮问道。 “不是看不见吗?”崔莹扬了扬手腕,“那就跟我走,我带路。” 连淮感到手腕上的牵扯,心中忽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可是,没有神识探路……” 崔莹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打断道:“迷妄都过了,我不需要你的保护。” 她有些不解。 “你一直外放神识,不嫌累吗?” 连淮微微一怔。 无论在哪里,他都会成为担起一切的那个人,久到他已然没有机会意识到,他也可以嫌累。当然,也没有人会觉得他竟然能感到累,远到天下百姓,近到亲人朋友。 无论愿与不愿,他已然是所有人心中神坛上的人物了,没有人会想到他需要什么。 除了此刻。 “好。” 连淮释然一笑,放下了手腕任由发带将他们束在一起。 “那我跟姑娘走。” 茫茫的天地之间,两人前后走去。连淮微微低头,避开刺目的雪,视线所及之处,恰是她的一截红色裙角。 明媚而妖冶,像风中翩翩的火焰,让人一见难忘。 幻境已然到了边缘,他们很快就走出去了,只是外面依旧落雪,白皑皑一片,看上去像是地图上的白霜峰。 崔莹牵着连淮往外走,感受到他对她完全的信赖,竟不设任何防备。 可是她一路都在把他带往汐日谷。 那里埋伏三家重兵,布好了天罗地网,只等他过去送命。 是的,送命。 最新的情报已然由叶青通过传音石送上来了,确认阮家的家主阮遵严也来了万剑冢。 阮遵严是天下五个结丹期修士之一,修为和连淮不分上下,对战起来,就是三天三夜也打不完。 何况对方还早有准备。 “连家主,我有点好奇,到了你这样的程度,”崔莹的声音微顿,“你会怕死吗?” “怕。”连淮坦然地回答,“我最怕的就是这一件。” “为什么?” “以后有机会再与姑娘说。” 那怕是没有机会了。 虽说比起让连淮死去,她觉得折磨活着的他会更有意思,但她却不会在此刻提醒他逃脱。 因为明日于她而言,是收网的重要时刻,她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从刚出紫金鼎的那一刻起就在等。 过了很久,久到不应该继续这个话题的时候,崔莹转而问道:“你喜欢山水还是园林?” “山水。” 崔莹于是想到:在他死后,她会给他在山水间寻一处风景美丽的地方安置坟墓的。【你现在阅读的是 】 22、第 21 章(下章v发红包~) 夕阳落山,天色渐晚。走出白霜峰,便到无字峰前了,再往前只能通向汐日谷,旁边是浩瀚而了无生机的无字碑,别无他路。 因此到这里时,崔莹就知道明日的生死一战不可避免了。 夜晚的时候,崔莹与连淮隔着一块大崖石,各自安置歇下。 她躺在草墩上,仰望深黑的天空,忽然听见了清越悦耳的悠悠笛声。 连淮在吹笛? 崔莹下意识地翻了个身,但笛声依旧飘进了她耳中。 月在中天,时辰到了。 崔莹运起法术,一个与她一模一样的傀儡人,出现在了她原本该躺的位置上,而她则悄然远去了。 …… 无字峰一块红岩石前。 崔莹望着在此处等候已久的玄袍老者,蹙了蹙眉。 “我是让卫昊来,怎么是你?” “天女大人息怒。”单丹俯首行了一礼,“卫昊因为强行窥测天机,吐血反噬,没法再来见您了。” 卫昊有推算天机的能力,是紫金阁里唯一的占星师。 “他让我带话给大人:天象异变,各位大能的命格都有所变化,麒麟神君的晨星陨落了,推测明日午时去世,而帝星开始偏移,逐渐远离当今皇室。” 崔莹黑丝手套下的手指微扣掌心,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的表情。 “倘若他的推算没有错误的话……”他忽然跪倒在崔莹的眼前,“大人就是帝星的下一任主格,天下九州未来的主人。” 帝星……原来当时要刺杀她的是皇室的人,所以连淮才会护着,甚至还送了她一朵七品青莲。 崔莹没有表现出他预料之中应有的震惊和欣喜若狂,而是若有所思。 “你知道东州哪里有山水风景好的地方吗?” 单丹一怔,不知道为何会提起这个。“秀水山,玲珑山都不错,大人若想享受山水风光……” “修个皇陵。”崔莹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活到这把岁数,单丹还没有见过刚得知自己要飞黄腾达就给自己修坟的,一时间被震撼得说不出话。 “你在阮玉阙身边待了这一天,有什么发现吗?”崔莹又问。 “阮玉阙因为腿脚不便,待在屋中鲜少外出,凡事都由身边侍女传话,我们轻易见不到他,因此暂无发现。”单丹规矩地答道。 崔莹点了点头。 “单丹。” 他忽然听见崔莹唤他,再次回神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竟置身在永夜之地。 “看我。” 崔莹走至他身前,目光中燃起悠悠重火…… 一阵青莲的柔波从崔莹发梢上荡开。 在火光的照映之中,崔莹通过他的眼睛,看到了分别以来他所有的回忆。 单丹是筑基上层的人,单靠重火她没法搜他的魂,因此他根本没有防备,被她同时使用七品青莲和重火,一次得手。 …… 幻境结束后,他的目光失神,这段记忆已然被抽离。 崔莹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唇角冷冷地勾起。 留在鬼婴身上的印痕出现在了阮玉阙身边的侍女,阿苑身上。 她想起了第一次搜她魂时瞧见的那个清贫男人,这个阿苑看上去也有些不同寻常…… 崔莹目送单丹走后,这才拨通了传音石。“你那边看天象如何?” 本应该躺在床上虚弱昏迷的卫昊毕恭毕敬地道:“拜见大人,一切都在按照大人的安排顺利进行。只是大人也要保重身体,您所施的夜云……” “我心中有数,不必多言。” 另一边。 “麒麟神君怎么在吹笛?”白袍老者缓步走来,“引风瑶笛这样的神器吹奏起来极耗灵力,明日大战在即,何必如此浪费。” “国师来此一趟,有什么事吗?”连淮收起了笛子说道。 白衣老者定定地看了他许久,长叹了一口气。 “神君还是执迷不悟吗?” “理所应当的事,谈何执迷不悟?”连淮道。 “可你非要保她,死的就是你。从今天的星象来看,明日午时,就是你的亡时。”白袍老者目光深沉地看着他,“从前,我告诉东宫帝星转移,要刺杀崔莹的事,不是为了稳住他的太子之位,而是为了你。” “为了你的命格不受紫金阁天女的影响,不至于就此陨命。” 连淮默然,半晌叹了一口气道:“国师不当如此,她没有做错任何事,不能只因为她命格带来的影响就这样伤害她。” “好。”白袍老者用苍老而悲哀的声音说道,却在不住的摇头,“我早该料到的,如果不这么想,也就不是神君了。” “可你也该为天下人想一想,东宫肆虐无道,没有你之后,天下百姓该怎么办?” “还有国师您。”连淮轻叹道。 “看破天机这种事折寿命,我老了,活不了多久。”白袍老者摇了摇头,声音低沉下来。 连淮没有说话。 这些问题他不是没想过。他为了很多人而活,所以不能轻易死去。 白袍老者接着说道:“如果你不在了,阮家也势必不会安于现状,届时挑动战争致使九州四分五裂,各自为战,从内部厮杀开来,又有多少煎熬和灾难啊。” “你再想想你的妹妹,如此年轻不经事,怎么离得开你?她天真烂漫,失去庇护之后,怎么能在乱世中活得下去呢?” “还请神君以天下人为重,以神君所爱之人为重。” 白袍老者见连淮没有说话,从怀中拿出一枚圆珠:“我知道神君狠心不下,今晚我会一直守在你们身边。只要你捏碎这颗珠子,我就立刻出现,杀了她。” “重火虽然厉害,但我们都已结丹,悄无声息杀她应当不在话下。” 连淮在他的注视下,缓缓伸手将珠子接了过来,没有任何神色波动。 “失小义得大义,九州百姓不能没有神君。还请神君三思啊。” 连淮其实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从修炼无情道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的命运该是什么样子。 所谓无情道,便是大爱无情,断绝私情小义,置身天地法则,为众生谋利,为天地谋安。 “我就在外面静候神君消息。”白袍老者说着走开几步,消失在了夜色里。 连淮感受着掌心珠子的圆润和冰凉,望着这萧索的冬夜。 他确实有放不下的事。 他的目光放得悠远,却无比沉重。 倘若他死之后,那件事真的失控,到时候也许不仅仅是战火四起,生灵涂炭了。 ——九州就有可能就此覆灭,连一个生灵也无法安然存活。 该侧的河流,枯竭的矿脉,百姓困苦的哀嚎……这一幕幕似乎都展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他必须杀了崔莹。至少现在,他不能死。 他知道应该这样做,可是内心却升起从未有过的彷徨和哀伤。他明白自己真心不想伤害她。 可是大义无情便是如此。天地间的每一事都会使一部分人受益,又同时会使一部分人受损。 连淮觉得也不错。这世上总有人要做出这样绝望的抉择,他把做抉择的痛苦承担了,也许世间就会另有一个人躲开了这样的痛苦。 月光之下,连淮站起身,将珠子妥善地放好。 他是不会把珠子捏碎的。 他既然已经决定要杀死崔莹,就会亲自动手。他不能让别人替他行不义之事,背负这个因果。 只是,在动手之前,连淮想吹完这最后一曲笛子。 她的记忆被清除,不记得他的承诺了。 可是他还记得。 这一曲过后,生死相见。 —— 安静的夜里,笛声再度响起。 婉转的笛声渺茫传来,恬静而温暖,令人心安。 崔莹刚回来没多久,就又听到了笛声,心中没由来的想起了自己在幻境里问那面目模糊的夫君能不能每天晚上给她吹笛。 难道连淮也能看见她的幻境不成?不然,他怎会恰好在她需要的时候夜半吹笛子呢。 平心而论,这婉转的曲声清新安眠,悦耳异常,简直是只得天上有,人间几回闻,她是极喜欢的。 可现在,当她想起吹笛的人是连淮,而他不久之后就要陨落时,心中就异常烦闷,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这曲子的声音更像是在时刻提醒,她以后再也听不见他吹笛了。 他前几天晚上也不吹笛,怎么今天却偏偏要吹呢? 过了片刻,崔莹实在忍不住,穿上外衣绕过大石。 笛声渐近,听着似乎接近尾声,她走向连淮的帐篷,衣裙在夜风中微微飘荡。 “连淮。” 她唤了他一声,伸手去挑他帐篷的帘子——【你现在阅读的是 】 23-30 第 23 章 山谷之中,欢呼声里夹杂着隐隐的哭泣。 崔莹将那些听在耳中,下意识想到,连家人悲伤得未免有些早了,一个时辰之后再哭不迟。 而阮家嘛,若是一个时辰后还笑得出来,那就是她和连淮太没有默契了。 阮遵严听到自家修士口称家主万岁,眼眸中闪过一瞬稍纵即逝的烦躁和警惕,随即摆手说道:“都给我安静。” 这声音用灵波送出去千里,山谷里顿时安静下来。 崔莹心中微动,面上却仿若未觉,只抬眸看向他道:“阮家主,我帮了你们这么大的忙,承诺我的事可一定要做到。” 阮遵严却微微颔首,声音依旧传开百里道:“说帮我们的忙确实不敢受,天女足智多谋,借阮家之手铲除仇敌,恭喜恭喜啊。” 只这一句,他便将这大部分的责任推脱到了崔莹身上。 连家众人原本沉浸在悲伤和打击之中无法自拔,听到阮遵严这一番故意用灵力传递,清晰入耳的话,顿时恨得咬牙切齿。当场就有人冲上来,要和崔莹拼命,却被她的重火挡住。 “阮家主此话何意?”面对阮家态度突如其来的转变,崔莹也不急怒,而是似笑非笑地凝视着他,“莫非是老糊涂了,将之前的谋划忘得一干二净,要重火帮你敲敲脑壳,提个醒。” 她此话一出,全场顿时一片抽气声。 那老者可是阮遵严,麒麟神君一死,他便是天下第一人。这紫金阁天女何等狂妄,才敢在他面前如此说话?看她虽然厉害,修为却还没有突破结丹,紫金阁的声势也远不如阮家,要是阮家真的发难,她连半点胜算都没有。 谁料阮遵严听了这话竟不生气,反而哈哈一笑道:“到底还是年轻。不过说来也是,若非如此,你也就不会火烧连家婚礼,又一路谋划至此,亲手报连家的仇怨,竟连半分后果也不计。” 他不愧是年逾七旬的老狐狸,只这么简简单单几句话,顿时便勾起了连家人心中的愤怒。新仇旧恨交织,他们再也按捺不住,连家队伍顿时失控,越来越多的人齐齐涌过来,向崔莹和紫金阁动手。 然而紫金阁众人却一退再退,有些则在旁垂手不言,仿佛置身事外,竟没有一人主动前来保护崔莹,连一旁围观的阮家弟子看着都觉得愣神。 连家的攻势实在凌厉,紫金阁顷刻之间就退无可退,单丹上前一步,朗声说道:“各位明鉴,紫金阁对天女积恨已久,我们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怎么可能帮她伤害连家。” 此话一出,所有人皆瞪大了眼睛,就连连家弟子手中的攻击也缓了半拍,不知从何落下。 趁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单丹面色严肃,郑重其事地道:“天女阴晴不定,冷酷无情,我们阁中弟子早已受够了苦,从不与她一条心。” “当日火烧连家,只有天女一人,与我们无关。而今日此行也是被逼无奈,天女的重火实在厉害,我们不得不从,还请连家宽恕。” 紫金阁竟然临阵反叛。这样的意外,让众人一时之间都陷入了沉默。 阮遵严看向崔莹的目光依旧含笑,只是这笑中有什么滋味,却叫人寻味了。 单丹继续道:“正如阮家主刚才所讲,倘若天女心中当真有紫金阁,就不该得罪连家,搭上阁中众人共赴沉沦。天女如今既然一手谋划,最终害死麒麟神君,我们愿与连家同战线,共报此仇,杀了天女。” 这番话讲完,众人表情各自不一,紫金阁弟子沉默默认,却大多都不敢抬头,生怕被崔莹看见,当场就送了命。 阮遵严盯着崔莹,慢条斯理地说道:“你已经孤立无援了,连家和紫金阁都恨你,剩下的只有我阮家的人。现在跪下来求我帮你,说不定还有条活路。” 崔莹却笑道:“我瞧你腿脚很不灵便,是不是早年跪得太多了,等到半截身子入土的年纪,膝盖就不好了?” “还在嘴硬!”已经几十年没有人敢这样和阮遵严说话了,他气得心中发颤,当即挥手,阮家弟子顿时拥上,和紫金阁弟子一起把她包围在中间,一触即发。 “阮家主,”单丹上前一步说道,“我想最后亲手杀了天女,为紫金阁的弟子报仇。” 崔莹环视一周,见周围已然被练气期以上的高手围得水泄不通,而后面又不知道还有多少咒术和阵法在等着她。而阮遵严是结丹期高手,一人便足以与她对峙。 连淮都走不出这里,何况是她。 在这沉默的片刻里,众人见到她的神色渐渐带上几分凄决,娇美无害的面容却带着本不该有的冷峻。她转过眼眸淡淡道:“阮家过河拆桥,勾结紫金阁反叛,也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跳梁小丑,我就算死也不想死在这种癞蛤蟆手上,嫌脏了我的黄泉路。” 她不管阮家那边脸色有多么阴沉难看,转而对单丹说道:“念在紫金阁的情分上,不如这样,倘若你能用剑刺伤我分毫,不用再战,我当场自尽。” 她用灵力从地上随意挑起一把散落的剑,扔向单丹,他伸手抄住了。 众人都明白了崔莹的意思,她这是知道今日在劫难逃,因此想给自己保留一具全尸,不至于在战火纷飞中面目全非,或像麒麟神君那样被强悍的灵波撕成碎片。 阮遵严目光中流露出冷笑,却还是向后退了几步,让开了位置。在这么多人面前,他不能失了一家之主的体面,让敌人有机会保全尸首,这点大气他是必须要有的。 “好,今日便是你的死期,我就保全你最后的体面。”单丹沉声说道,持剑走近,平时一直沉稳低垂的头颅在此刻扬起,带着嚣张轻蔑,不可一世。 众人眼见他一步步走进,崔莹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而是微笑以待,似乎已然放弃挣扎,心中竟都不自觉地有几分叹息。 她先前还在云端手刃麒麟神君,多么耀眼夺目。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 带血的剑直刺向崔莹,剑光之后是那一双激动又得意的眼睛。 “单丹,我从紫金阁里出来,本该将你们全杀了,一时心软才留了你们一命。你知道你先前如此说话,我心中有多伤心吗?”崔莹看着即将到来的剑,仿佛有几分落寞地问道。 “有多伤心?”单丹握着剑的手已然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面目也变得狰狞扭曲了几分。他等这一刻已然等了很久,筹划了很久,眼看着就要成功了。因此,此刻他再见到崔莹,默认她马上就要死了,便毫无防备地口问道。 “半点也没有。” 所有人都愣住了,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而在话音落下的一刹,单丹突然感觉胸口被揪紧,痛到竟然站立不住,膝盖一软跪倒在崔莹面前,剑脱手飞出,扎在远处的地面上了。 “这……”他只来得及发出一个声音,便被巨大的痛苦折磨的脸皮抽搐,再难开口。 等到他再开口时说的却是:“天女大人在上,我罪该万死,当自尽谢罪。”一边说,一边竟使劲跪倒谢罪,甚至要用手抓破自己的喉咙。 他惊恐得瞪大了眼睛,这才发现他的行为已然不受自己意愿的控制了。 崔莹笑了起来,声音难得温柔了几分,一字一句地道。 “我等这一刻已然等了很久了,心中只有高兴,哪里来的伤心呢?” 她未被面具遮盖的半边脸是那样娇美动人,仿佛天生就该被人捧在掌心千娇万宠,让任何人为之神魂颠倒——可她身上的杀意却如此凛冽,让人在心中砰砰乱跳时,都不知道是因为痴迷,还是恐惧。 这电光火石间的变化让众人都看得呆住,阮遵严忍不住皱了皱眉。 紫金阁弟子们皆骇然失色。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是见风使舵,眼看事情突然反转,自然焦心,还有些人则原本就不想反叛,却被其他人拖累,有口难言。 “你……”单丹感到心口的束缚一松,终于颤声道,“你早在我身上下了缠心线!” 那是一种缠在人心脏上的无形线,只要牵线人手指微动,便能随意操纵被牵者,而牵线人不动手的时候,一切便与寻常无异,因此他才一直没有发现。此线需要埋藏至少六十三日才可发挥作用,而从他们下山以来,也就只有四十余日而已。 单丹恍然之间明白了些什么,神色间尽是嘲讽和悲愤。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他只感觉自己就是一个笑话,费尽心机谋划的一切,原来只是他自己自作聪明地钻进别人设好的圈套。 “你从一开始答应与连淮同行,就是为了刻意给我反叛的机会,引诱我上钩,然后名正言顺地处死我,真正成为紫金阁的主人。”单丹仰天大笑,笑出了眼泪,状似疯魔,“你早就看我不顺眼了,却知道我是阁中老人,掌握实权,不能任你处置,所以才处心积虑……” “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崔莹摇头笑道。她下这一盘棋,实则是为了一件东西。 她面带浅笑,红纱裙在风中微微飘荡,一步步走向紫金阁众人。 “我知道你们看不起我,觉得我只不过是运气好,才从地牢里一个任人宰割的羔羊一飞冲天,反而成了你们要讨好的对象。” 紫金阁众人不约而同地低下头,都不敢与她目光相对,而即使这样,他们依旧感到如芒在背,眼前也仿佛一直亮着那双娇美却让人发慌的翦水秋眸。 “我不过是个在地牢里长大的孩子,能有什么见识和手段,做你们这些修为高深,江湖阅历丰富之人的主。” “你们不服我,却又害怕我的重火,这才不得不听话,却总在心里低看我一眼,想我只靠重火傍身,什么都不会,早晚下场凄凉,到时候你们就自由了。” 这话说得紫金阁众人背上冷汗层层,却又无法反驳。 在今日之前,他们确实或多或少有类似的想法。 可是今日一事……望着在地上抽搐,面露惊恐的单丹,他们觉得头脑一阵阵眩晕。 都错了。 单丹心思深沉缜密,威望最高,修为也最高,而她在紫金阁中明明孤立无援,却能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设局,让他从此再也不得翻身…… 他们心中不由得涌起巨大的震颤。 倘若换做他们,能活着走出她的局吗? 一种被全然掌控的不安和臣服感无可抑制地涌上心头,他们对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可是以前只是身体上的,而今却连内心都在悬空颤抖。 “天女大人明鉴,我并非自愿,只是这几日大人不在,我处在队伍之中,不敢不从!”当即有人站出来喊道,声音因为恐惧和激动还有些哆嗦,“大人从未苛待过我,我又为何反叛?” “我也是!”当即就有数人出列。 这下瞬间带动了一片,越来越多的弟子跪倒在地请罪,片刻之后,竟然跪倒一地,几乎没什么人站着。 崔莹感到手腕上隐隐发热,便状若自然地用袖子挡住。 “想走的人现在就可以走,从此天高地远,我不追究。”她神色依旧平静,甚至还有点隐隐的厌倦,仿佛面前臣服的盛况对她而言是过眼云烟,她没有那么在乎。 少数站着的几个人仿佛有些心动了。然而听到下一句时,却如当头霹雳,浑身一僵。 “反正阮家是要甩锅给我们了,我的法术虽然厉害,却也没把握保护那么多人从连家的攻击里出去,最好多走一点,死了也不是我杀的。” 那群人立刻便明白了其中的不对。是啊,单丹带他们向连家表诚意的前提是反伤崔莹,可是单凭他们群龙无首怎么可能伤得了崔莹,既然如此,连家又怎么会不记他们的仇呢?他们不久前还在刀剑相对,彼此残杀呢。求助阮家则更加可笑,以阮家的作风,此事结束之后,他们就该是第一批被灭口的。 而跪在地上的众人听到这话也都是心头一凛,庆幸自己刚才做了无比正确的决定。同时又生出几分感激。 他们分明背叛了崔莹,可她竟还愿意管他们的死活。 崔莹感到手腕上有异样的质感,低头便见浅浅的光华萦绕在她的手腕上,凝结成一个玉镯的模样。 “我们也愿意追随大人。”他们也纷纷跪拜臣服。 他们都是聪明人,当然不觉得自己落到了这步境地会是偶然。这一切恐怕早在她的算计中了。 想到这里,他们心头又是一阵骇然,崔莹的手段恐怕远非他们所能想象的。不过有这样的人做阁主,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敢轻看紫金阁了。 崔莹着看向他们,轻叹了口气说道:“受人跪拜折寿命,你们是想让我早点死吗?” 众人顿时坐立难安,于是由卫昊和叶青牵头,纷纷站了起来。 “我知道有人心中觉得我就是走运,若把重火给他,他也能横行天下。只是我倒不太想要这幸运,你们谁要是有这个想法,尽可以一试。” 众人纷纷摇头口称没有,崔莹见状一笑。 “那就都试一试。” 话音刚落,她目光中燃起幽幽火焰。 “重火有两重火焰,灼身的那一重我就不放了,怕伤了修为,只放灼魂的吧。” 下一刻,紫金阁所有人目光中都燃起同样的火焰,晦暗幽深,直探心魂,裹挟着滔天怨气…… “啊!”“不——” 眼泪几乎是同时夺眶而出,随机就有人开始吐血。 崔莹收了火。 他们大口喘着气,目光灰暗惨淡,仿佛受尽折磨。从放火到收火不过弹指瞬间,然而他们却已然像在十入层炼狱里走过一遭似的。 只是这一瞬,却在他们的认知里开辟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再也没有人怀有他也能行的想法了。 这火真他妈不是人能受的。 就在此时,崔莹感到手腕上一凉,牵起袖口去看,只见那原本的光已然凝结完毕,成了一个精致的银镯,它感受到紫金阁法术的感应,放出了与之相映的光华。 ——玉骨镯。 这是紫金阁中与紫金鼎并称的秘宝,是初代阁主历经十年炼成的。当有人取得紫金阁中九成以上弟子的真心认可之后,这镯子会自动出现在他手腕上,而他也可凭此作为信物,成为新阁主。 只是此镯已然有百年没有出现过了,因为人心越来越难测,近几代阁主都不曾做到取得九成以上弟子的真心认可。 玉骨镯有许多妙用,其中之一就是窥破一切虚妄。崔莹处心积虑想得到的也正是这个,她执念太重,容易陷入幻境,很需要这个镯子。 崔莹压下心中的欢喜,若无其事地垂下手臂,再抬头看时,目光却猛然之间一凝。 她看到之前与她一同围杀连淮的昆仑派掌门人,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从面容到装束,都是她从未见过的。 而他此时正看着她,目露沉思,却绝非善意。 山坡上,奢华的马车依旧垂落车帘。 “倒是一场好戏。”男人阴沉的声音响起。 车轮滚动的声音缓缓响起。 只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第 24 章 “没想到竟有如此精彩的一幕。”阮遵严看向崔莹笑道,目光中的笑意却不达眼底,“天女的谋算,连我看了也是敬佩有加啊。” 却见崔莹摇了摇头,漫不经心地轻笑一声道:“这算什么谋算。” 阮遵严听她虽然在嘲讽,但是话里有话,这会儿再也不敢小觑,心中微沉,面上却不显。 崔莹又道:“不过我倒没想到你这老匹夫野心大胆子却小,被人用障眼法蒙蔽,竟一声不敢吱了?还是说老眼昏花到如此地步,连昆仑派掌门人是旁人假扮的也看不出来?” 众人听到这话皆是脸色微变,四下里顿时炸开一片议论。 “什么?竟有人敢假扮昆仑派掌门!”“可他的功法明明就是昆仑气波……” 阮遵严与那“昆仑派掌门人”的面色顿时变得凝重无比,任他们再如何老成稳重,目光中也难免露出了惊骇。结丹期的伪装她不可能看得出来,既然如此,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他们此刻受了之前那幕的影响,下意识以为这也是崔莹早已运筹帷幄的一环,心中不由得先慌了,罢手止住,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远处,仿佛在待人指示。 众人顺着目光看去,这才发现一辆奢华的马车缓缓驶来。 这马车好似是凭空出现一般,没有人知道它什么时候来的,也没有人知道它在这里多久了。 马车轮子触地,发出沙沙的摩梭声,越来越近。 “恭迎殿下!” 阮遵严与那昆仑派掌门人道。 “恭迎殿下!” 连载仪也认出了东宫的车驾,当此一刻,连、阮,包括陆续到达此地观战的众门派全都听到了,顾不得心中的震惊连忙行礼,放眼望去,汐日谷中数以千计的修士全都口称颂辞,蔚为壮观。 崔莹透过正午阳光在岩石上打出的模糊光晕,看到了那黑色马车——布置慵懒华贵,周围灵气环绕,充满上位者的强势和倨傲。 原来是东宫。 连阮相争,削弱的都是世家实力,有利皇权,而在此之后,东宫又可集中此地各门派的实力不费吹灰之力地杀了她。 看来,东宫想做那鹬蚌相争之后,得利的渔翁。 “紫金阁天女蓄意谋逆,杀害孤的爱臣,当诛。”马车里传来男子阴沉的声音,“伤天女者受上等赏,杀天女者加封新一任神使,继管神使印章。” 神使印章是护国神兽的象征,原本归麒麟神君保管,其威慑力仅次于帝王圣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此诱人的许诺叫人怎能不心潮澎湃。 “遵命——” 一时之间山千人群情激荡,阮遵严等人纷纷应声,千万道杀意凛然的目光向崔莹袭来。 众人对视一眼,各自无话,一齐杀向了崔莹,离崔莹最近的剑气已然逼至面前。 此时的汐日谷早已不只有连、阮、紫金阁了,沧浪阁,御兽门,洗心堂等门派也陆续到达,听到谕令纷纷出手,将汐日谷的出口堵住。 在众多势力人人喊杀的围剿之下,崔莹就算是神仙也插翅难逃了。 崔莹一挥衣袖,腾腾火海将所有的攻击全都吞没,那些灵力就像落进了幽暗的洞穴,听不到半点声响。 如此骇人的火术让周围发动攻击的修士都愣了一愣,虽然明知人多势众必定能赢,心中却不知为何阵阵发凉。 “且慢。” 她分明已然陷入了绝境之中,声音却平静如常,仿佛面前密密麻麻的万千修士皆是山坡上的杂草,或者是堰塘里搅不起风浪的游鱼。 “你们就不好奇,为何麒麟神君在濒死之际都没有使用麒麟符吗?” 她的话语随风送入每个人的耳中,温软缠绵,却让人身上发冷,耳中轰震。 这也是落在每个人心头最深处的惶恐。麒麟符威力无穷,然而连淮却直到陨落都没有使用,这事成了永远压在他们心头的隐患。 “此话何意?” 马车旁,东宫侍卫首领沉下声音说道。 崔莹嫣然一笑,伸手扬起衣袖,在明媚艳丽的火光之下,她向空中抛掷一物,转瞬之间又落回火焰的包围中。 “因为麒麟符早已在我手里了,他就算想用也无能为力。” 她将手中那物握在掌心,有恃无恐地向面前万千敌人淡淡笑着。 在场众人的瞳孔都不由得剧烈收缩,手中的攻击自然而然地停下。他们在眼前兀自停留着火焰中一闪即逝的东西,皆呆望前方,目露骇然之色。 连载仪望着少女眼眶微红,颤声说道:“淮儿的麒麟符从不离身,为何会在你手里?” “怎么?”崔莹转眸看他一眼,语气分明温柔至极说出的话却让人毛骨悚然,“你若不信,我尽可当场用一用,等尸骨成山时,你自然就信了。” “你……”那是连淮平日里最看重的东西,他在符在,生死与共,眼下崔莹杀了连淮不说,竟连他视若生命的东西也夺去了。 连载仪忍无可忍,气得嘴唇哆嗦,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忽然从腰间拔剑而出,直刺向崔莹心口。 剑风凌厉,带着滔天的怒意和悲愤。 当此之刻,剑意与悲惨绝望的心境相加,他竟然使出了从所未有的剑人合一,威力更胜先前十倍,竟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不敢正面相迎。 崔莹眼见不对,脚下滑步让开了他这一式。在他与她侧身而过的瞬息,她垂眸说道:“你说这东西连淮一直贴身放着,那又为何到了我手里……” 她这样态度柔和地说话时,声音是极娇美的,宛如一汪清甜的藏着柔波的泉水。 “你就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吗?” 连载仪的剑锋忽然一顿,他侧目看见崔莹未被面具遮盖的半张脸庞,想起她这样的少女,任哪个少年见了都难说心中毫无感觉,连淮也是才过弱冠的年纪,与她朝夕相处…… 就在两人错身而过的当口,阮遵严阴沉沉地笑道:“当真年轻。你以为这就能唬住我们?” 阮家在计划杀死连淮的时候,早就做过应对麒麟符的准备。 “诸位莫怕,”阮遵严沉声说道,“殿下既然有令,阮家自当赴汤蹈火,在所不惜,麒麟符发作时,还请大家退后。” 众门派眼见阮家有底,顿时松了一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来得及喘完,却听崔莹又道:“你所谓的准备,是指在地下泉里吸灵,用守护兽收集来的修士的修为淬炼邪祟阵法,抵御麒麟符吗?” “什么守护兽,什么邪祟法阵?” “她说的难道是断天崖那里不交人就不放行的大兽吗?” “那兽不是守护青云剑的吗,竟然和阮家是一家?” 大部分人听的一头雾水,然而阮遵严等门派长老的脸色却已难看至极。 “你莫要满口胡言!有什么话留着对阎王说吧!” 阮遵严眼中闪过阴鸷之色,手中凝聚起如有实质的灵力,迅速成型,截成暗光流转的阵法,道道劲风在他掌心之间流窜,向外散去…… 然而—— 什么都没有发生。 崔莹一把火烧向他手腕,甜美的声音也随之传入他耳中。 “大话就不必说了,这么多门派看着呢,给自己留点颜面吧。”她笑看着他手中的灵力散开,却什么都没有引发,“你现在是不是很好奇,为什么没有引发吸灵阵法?那些收集来的修士,明明已经被你关在了地下泉里,就等着这一刻受死,喂养邪祟呢?” “这话什么意思?说说清楚!”众门派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当即有人出言怒斥道,“阮家到底与守护兽有何勾结,竟然一起坑拐上百名修士的性命!” 那些牺牲品到底是他们的同门,虽然交出去的时候他们也不见得有多心痛,但这会儿知道真相,他们还是怒不可遏。御兽门掌门的脸色则越发难看,不知心中所想。 场面越来越往失控的方向发展。阮遵严只觉眼前有一瞬发晕,他脑海高速旋转,最终冷哼一声说道。 “你血口喷人,胡搅蛮缠,有本事就拿出证据说话!” 但他脸上的杀意已然掩盖不住了。 “证据?”崔莹淡淡一笑,在阮家歇斯底里之前,残忍地掐死了他们最后的勇气,“等到麒麟神君来了,不就是最好的证据吗?” 这一下不只是阮家,山谷中的所有人都震在了原地。 马车里,男人瘦削的指节敲打在车壁上,一下又一下,他常年阴沉而面无表情的脸上却罕见地露出了几分焦躁。 紫金阁天女不过是个没爹娘教养的孤儿,又在牢里长大,怎么竟有如此大的能耐?几次三番叫人出乎意料。 先前还能当成好戏看,可当她布的棋盘越来越大时,他却再难平静了。 “怎么可能?麒麟神君分明死在了我们的眼前,就在今日午时——”阮遵严自以为平静,然而声音却已然有些发颤。 崔莹看着他缓缓道:“你一定在想,你最后一击的攻击里藏着传送符咒,一等神君陨落就会立刻把他的尸身传送走,怎么可能出现意外?” 阮遵严的眉头不自觉得拧紧,几乎揪成一团。 “你一定在想,眼下吸灵的阵法已然完成,风阵的力量为什么还没有加强?” 阮遵严的脸色开始发白,唇色变得青紫。 崔莹的声音越发温柔:“你亲自布局谋划,却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真可怜啊。” 就在崔莹话音落下的时刻,大地忽然开始颤抖,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地下涌出,震动得山体摇晃,山石滚落。 持续已久的狂风渐渐停了,山谷又变得宛如平时般安静,树木不再摇晃,被狂风卷到地上的鸟巢里,终于探出幼鸟的头颅。 阵停了! 阮家修士愕然地睁大了眼睛,下一刻便有几个筑基期长老口喷鲜血,软软地朝地上倒去。 阮遵严再也支持不住,腿脚一软,坐倒在地上。 阵法都受到了意外破坏,之后的吸灵更加没法完成。他所有的底气,所有的谋划,都在这一瞬间完全崩塌了。 “想知道为什么吗?”崔莹耐心地问道。 阮遵严眼神灰暗,嗓音有些嘶哑。“到底是为什么?” 他到现在都没有明白事情为何会突然反转,自然也不会甘心。 “你确实联合我们把麒麟神君逼到了绝境里,也确实发出了攻击,并使攻击中的传送符成功发挥作用,把他用传送到了地下泉,等待你们吸灵。” “只可惜,前提错了。” 崔莹漂亮的眼眸中含着璀璨的笑意。 “你们传送过去的不是尸身,而是活着的麒麟神君。” “这怎么可能?!”同时有几人失声喊道。 崔莹叹了一口气,微微摇头道,“我没想到一群已然修炼到结丹期的修士,竟然还会相信天命胜于相信自己。” “难道天象还会有假?”先前那个假扮昆仑派掌门一直没有说话的老者,忽然开口道。 “不错,你们既然知道紫金阁,难道就不知道永夜之地为何是永夜吗?” 因为黑云——见识广博的人脑海里顿时蹦出这个词汇。 黑云可以遮挡住除了白月以外的一切,包括太阳与星辰。 阮遵严蓦然之间瞪大了眼睛,目光中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所以麒麟神君的辰星没有陨落,是你用黑云……” 崔莹点了点头,却摆手道:“黑云虽然厉害,但改变天象可是逆天而为,这么难的事,我也只能坚持片刻。好在遮挡住星辰让它早陨落片刻,也足够让你们推算错时间了。” “麒麟神君确实会死在今天,只不过不在午时,而在未时。” 此话一出宛如巨石落地,众人的心也就此死了。这个时间一旦推算错误,造成的轻敌和策略误判,可谓让他们满盘皆输。 此事明了之后,他们不用挣扎也能知道在场的所有人全都掉进了崔莹的圈套里。 而阮家人更是心惊胆颤,把活着的麒麟神君送到他们最后方的阵营深处,可想而知会发生什么事情。 “可是那攻击分明落到了他身上……”阮遵严五脏六腑急剧翻滚,脸色惨白如死人。 “你难道不记得,最后一击时你的视线被重火挡住了吗?我用幻境暂停时间,让傀儡人替他受了你们的攻击,却留下了传送符,然后马上把他换回去,任由传送符传走。” “不错,传送符只能传送活物,所以遇到了傀儡人根本不会起作用……”阮遵严声音凄厉,听在人耳中竟有些骇然。 “如此,诸位还有疑惑吗?”崔莹道。 马车外,皇室侍卫首领铁青着脸说道:“天女倒是好耐心,如此逐一解释,也不怕言多必失。” “不把话听完,就死在我手里,岂非冤枉?”崔莹笑得温柔,仿佛她的话很近人情。 然而就在众人全神贯注在这不断反转的局面上时,天空却不知为何一点点暗下来,太阳的光也逐渐变得灰蒙,根本不像正常午后日光的灿烂。 “我也不想让你们死不瞑目啊。”崔莹缓缓说道,仿佛日常闲聊。 不对。 有哪里不对。 连载仪看向天空,微微蹙眉;昆仑派掌门凝视着崔莹的脸庞,目露沉思;阮遵严此刻也逐渐从崩溃的情绪中冷静下来,总觉得有哪里不合时宜;男子在车壁上的叩击也越发紧凑。 终于灵光一闪,所有人都意识到了那个问题。 阮遵严豁然之间从地上站起。 “你真的是崔莹吗?” “怎么,烧到你身上的重火难道有假?” 崔莹看着越来越暗的天空,握着木牌的手逐渐放松下来。 “那你为何如此耐心解释,和此前的性格全然不同。难道你以前都是故意装出来的?” 在紫金阁天女现身江湖之后,他们几家都做过充分的调查,资料显示崔莹冷漠无情,警惕多疑,不爱与人接触,更别提主动和人交谈。可是她今天为何如此有耐心,甚至抽丝剥茧地把她的谋划分析给他们听? “当然不是。”崔莹轻叹一声,“我当然不爱同你们解释这些,可是今日却不得不说。” 她嫣然一笑。 “你们终于发现我在拖延时间了啊。” “可惜——” 崔莹的目光中忽然腾起了明丽的火焰,右手一扬,一簇火光顺势腾空,一路往天际直冲上去,直烧到天上密布的乌云,将之烧穿了一个口子。 “已经晚了。” 一轮凄厉的白月从破口处缓慢露出身形,正在一点点变红,宛如带血的眼睛凝视着山谷众人。 天空中忽然响起雷鸣之声,幽亮的紫光闪现在云层里。 这是—— “渡劫雷!”筑基期以上的修士当即认出,“紫金阁天女要渡劫了!” “怪不得,她今日作战的时候吃了好多补灵丸!”众人这会儿才明白其中的不对,他们以为作战时吃补气丹药很正常,可现在想来,她那会儿吃的恐怕不是补气丹,而是进阶的丹药。她恐怕是算好了丹药发作的时间,这才提前吃的。 “我靠,紫金阁的劫,可是雷加火一起劈的,没练过他们家法术的人只要沾一点,当即魂飞魄散!” “那现在杀了她还来得及吗?” “你找死呢!渡劫之人要是不死于天雷,天雷就会因为找不到雷劫对象随机攻击这片方位的任何地方。” “那怎么办?” “赶紧跑啊!!” 战场中心,阮遵严等人骤然之间明白了什么,目光通红,悔不当初。 “你根本没有麒麟符!”阮遵严终于明白了一切,可惜为时已晚,“吸灵地隔绝一切能量,无法凝聚灵力,连淮就算是结丹期,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阵法破坏完。麒麟符一直都在他手上!” “你没有麒麟符,那时动手必死无疑,所以才要拖延时间,等到红月当空,你才有和我们一博的实力!” 崔莹笑看了他一眼,随手将手中握着的普通木块扔到一旁,瞬间被火烧干净了。 不用言语,一切尽在动作之中。 只是这个时候崔莹才发现她刚才紧握着木块的手,竟也隐隐出了冷汗。想以她如此弱势在几家强者中求得完胜,根本是一件风险极大,如履薄冰的事。 阮遵严眼前一黑,几乎要晕厥过去。 崔莹刚才说了那么久的话,中间但凡有人出手攻击,都能揭穿她。可是他们偏偏全都错过了,只等到最后一刻被她算计了个彻底。 “他/娘的!”向来沉稳持重的阮遵严说了当上家主之后,四十余年来的第一句脏话。 马车里。男人的眼神阴沉的,几乎要滴出墨来,他的嘴唇微微一动:“现在出手。” 雷霆嗡鸣,当空落下。然而在天雷触地之前,十几个筑基后期的高手忽然同时爆起,以最快的速度自马车前袭向崔莹。 他们来得实在太快了,又个个是足以睥睨天下的顶尖高手,出其不意之下,崔莹眼看着来不及招架—— 莹润的光华亮起,保护结界自上而下凭空出现,使崔莹和马车中间竖起了一道无限的屏风,两边再难流通,而那十几个人所有的攻击也就顺其自然的被隔绝开了。 结界随即环绕成半球,逐渐包围马车。 正在此时,山谷中的喧哗忽然停歇,在你推我,我拉你的提示下,所有人都仰头看向了天际。 只见一人从上空御剑而落,身姿清逸,白衣飘飘,与黑暗的夜幕相映衬,更显得光华动人,宛如谪仙。 “微臣救驾来迟。” 连淮微微躬身道,结界在他清朗的声音里封闭上最后的缺口,把马车保护在其中。 而那十几道攻击也就撞在结界上,消失不见了。 马车里,男人阴沉的声音响起。 “无妨,你能回来,孤就心安了。” 男人的手青筋暴起,下一刻,手中的茶杯无声碎裂。 好啊。也不知道他麒麟神君是在救谁的驾。 第 25 章 “是麒麟神君!”“神君回来了!” 混乱之中爆发出一片欢呼声,激动得仿佛这周围黑暗浑浊的空气也随之变得明朗。 雷霆落下,激起一地尘土。 马车里,男人踏着地上的碎茶杯,冷冷地道:“走。” 话音落下时,车厢里已然空无一人,他已然消失不见。 皇家侍卫首领听到太子的命令,向连淮微微欠身说道,“神君保重,我们先行一步。” 连淮将保护结界撤下,任那十几人离开。“保重。” 崔莹受过刚才的第一道天雷,这才睁开眼睛,看到眼前的一幕。 连淮若有所感地回过头,正与她目光相对。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他感应到了天雷的强度,“这是一步筑基了?” “也许吧。”崔莹淡淡道,“总之我晋升锻体、练气、筑基的丹药都吃了。” 连淮走到她身边,语气中带着自己也没有发现的焦急和关切道:“吃这么多丹药跳阶渡劫太危险了,万一我没来得及回来……” 崔莹怔怔地看着他,忽然问道:“你回来想做什么?” 她凝视着他稍显苍白的脸庞。他从生死里走过一遭,经历过临死前的种种回望和遗憾后,竟还愿意见她吗?难道她不是他生命中不愿再遇的人吗?她给他带来的恐怕没有半点快乐,只有麻烦与伤害。 “你若不想我帮你护法……”连淮以为她不愿信任,转念想到渡劫护法只有最亲近的人才能做,他能算是她的什么人呢,于是轻声道,“那我先离开此处,带人守在山谷外。” “好。” 崔莹察觉到他目光中仿佛有一瞬的失落,心中竟也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她想,她平日里不会这样多愁善感。可她却知道今日未时之后,她就再也见不到这双温柔澄澈的眼睛了。他再也不会这样满怀关切地看着她,不会记得她爱吃什么菜,不会在寒夜里给她递暖炉,不会每到一家客栈就先为她找一间朝南多窗的安静房间。 她毫无来由地想到,他对一个仇人尚且如此好,若对妹妹呢……连芊芊该有多幸福啊。 若对恋人,甚至是妻子呢……也不知道这世上有没有如此幸运的人,恐怕她三生的运气加起来都没有那样好。 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他就此死去也不错。至少死了的人,永远也不会再属于别的人。虽然也不属于她。 她从没奢望过任何人会属于她,更何况那人是连淮。 雷光越聚越浓,山谷里的人都争先恐后地涌向无字峰,争取早日离开渡劫范围,到达青云剑出世的地方。 此时这里除了紫金阁以外,几乎再无其他人了。连家人则在连淮的示意下,最后离开,守住了山谷口。 “姑娘不需要让紫金阁护法吗?”连淮临走前终于停下脚步,回望她道。 “让他们都走远点。”经历过两道雷劫之后,崔莹的脸色已然苍白如纸,声音却依旧坚定。 她使用傀儡人缠心线等多种禁术,把阳寿都折完了,眼下要么成功筑基,踏入半步金丹,保住性命,要么被青云神剑绑定,用神力护住魂魄和生命,否则不到几十日便会死。 这劫早晚要渡,逃不脱也挣不开,能够渡在此刻,用以击溃众敌已是她所能做到最好的安排。 渡劫本就是鬼门关,她唯有尽力一搏。 “好。”连淮垂眸。 第三道雷劫当空落下,比之前两道已然强劲了一倍。 乌云密布,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耳畔只有轰隆雷声。 忽然之间,连淮的目光中映出明亮的紫雷在地面上的光影,他心中蓦地一痛,再也迈不出脚步。 天雷在他身后不远处平地炸开。 他站在这里怔了一秒,忽然再也顾不得什么,回过头望向崔莹,目光中顿时再看不见别的什么。 “崔姑娘!” 崔莹忍不住喷出一口鲜血,只觉得天旋地转,脑海中兀自回荡着庞然的雷声,头疼欲裂。她勉强伏在地上,目光所及只有红裙似血,搭在焦黑的土地上,在雷光闪动时鲜艳得触目惊心。 不用想她也知道自己此时该是怎样的狼狈,神色因为痛苦而狰狞扭曲,尘土沾身,头发凌乱。 “别过来!”崔莹下意识地喊道。 她感到那温暖的灵气离她越来越近,低垂的视线里甚至能撇到一角不染纤尘的白色衣袍,如此干净高洁,宛如天上的星辰明月,高不可攀。 崔莹心中忽然像被什么东西堵住,恨不得她此刻是隐身的。 “离我远一点,”她的声音已然因为虚弱而有些发颤,然而看到那白袍在她视线里占据的位置越来越多,忍不住急怒道,“滚开。” ——下一刻,那无瑕的白绸却毫不犹豫地落到焦黑的土地上,瞬间被碎石、尘土和血污侵染,与她的红衣落在一处,再无区别。 连淮在她面前跪了下来,伏身搭她的脉。 崔莹攥紧了手,不让他碰。 “崔姑娘。”连淮的声音有些急切,“后面还有六道雷。” “不要你管。”她死死低着头不让他看见。 周围细碎的雷霆不断落下,在地面上砸出深坑,乱石纷飞。 雷光闪烁,天地为之亮堂一瞬,他似乎从她的话中明白了些什么,声音温柔似水:“我不看你。” 崔莹不答。 “你瞧,”连淮随即从怀中掏出素绸长带,覆在双眼前束好,“我什么都看不见。” 崔莹这才抬头,在天地的昏暗间,看到了那抹白色的束带,心跳顿时漏了一拍,好似在这一刹,眼前除他以外,再也看不到别的什么。 连淮朝她的方向伸出手,停在了虚空里,像目盲之人那样。 “姑娘留我在这里,好吗?”他用请求的声音说道。 崔莹凝视着他,此刻她心里有种从所未有的感觉,仿佛被眼前之人填满,既茫然又安稳,竟有一瞬仿佛连身上的疼痛都暂时忘记。 她甚至恍惚了一下,鬼迷心窍般的想到,他不蒙上眼睛,其实也可以的。 她把手交到他的手上。 连淮搭完脉后,单手抵在她的背心处,将灵力输入她体内。 崔莹闭上双眼,默默在他的引导下调理内息。 为了让渡劫的威力足够大,她几乎吃尽所有能收集到的灵丹,体内的灵丹迸发出巨大的能量,四处流窜,堆积一处,直到此刻才随着连淮的引导疏散,稍稍舒适些。 …… 雷声轰鸣,一阵接一阵砸落。 崔莹是受过紫金鼎重火灼烧的人,雷劫的痛苦对旁人而言恐怖到生不如死,对她却还在可以承受的范围内。 只是随着天雷一道狠过一道,其中的重火不断煎熬她的灵魂,让她神魂碎乱,道心崩塌,她终于逐渐支撑不住。闭上双眼却依旧能看到周围熊熊燃烧的明亮火焰,脑海中一片混乱,心中至痛的回忆纷至沓来,愤恨和怨念几乎不受控制地吞没了她。 温柔如水的灵力在她周身不住地流转着,为她治愈经脉的伤痕,宛如春风过处,生生不息。倘若没有这道力量,她也许会不止一次死在雷下。 她的神识虽然已完全超出筑基期修士,但是毕竟没正统的修炼过几年,修为底子浅薄,身体非常脆弱,根本受不住强悍的天雷。 一步筑基还是太勉强了。 …… 四面火光。 画面忽然切到了紫金阁白月当空的那个夜晚。 他在哪里……他怎么不来救我? 他再也不会来了,他会爱上别人,会娶妻生子,只留下你,带着满身的伤痕在阴暗的世界里徘徊。 你太傻了,居然会相信只要你付出一切就可以换来别人的真心。 没有人会爱你。 没有人…… 场景碎片开始交杂,她看到了那个刚出世不久的女婴被抛在冰天雪地里,远处窈窕的背影逐渐消失;她看到寒夜里小女孩在外面冻了一夜,只等天蒙蒙亮时才买到藤条;她看到奢华盛大的婚宴上,那对新人牵着同心结,郎才女貌,生死与共…… 没有人在意你的孤独和脆弱,如果你不把它们藏起来,它们就会成为你的弱点,被人利用。 对别人可以轻而易举得到的东西,对你来说,付出性命也得不到。 今后就更加不会了,你在火焰中毁了容,你无父无母,无亲无友,你让所有人都敬畏恐惧,你再也不可能回到普通人的日子,只能在金碧辉煌的大堂里享受无边的寂寞。 她又在场景碎片里看到了与连淮初见的一幕,他穿着麒麟祭服从天而降,那样的光华和气度,让人只敢远远仰望,仿佛瞬间成了地上的花草。 承认吧,你永远都得不到你最想要的,也永远抹不去愚蠢的过去。 你会永远被辜负,你做什么都不能如愿以偿。 …… 一丝魔气悄无声息地从崔莹心间蔓延开来,让她只感到身上又冷又热,像置身于冰火两重天。 她胸口巨痛,毫无征兆地喷出大口鲜血,脑海中一片混乱,甚至不知身处何方。 第九道天雷当空落下—— 魔气和怨恨纠缠在一起,她目光空洞。 或许就这样也不错。 这生不如死的十七年,也足够了。 她忽然觉得好累,就算复仇了,得到了,又怎么样呢?她要熬过多少个活着的痛苦日子,才能得到那一点点只称得上爽快,甚至都不能让她快乐的东西啊。 她应该永远都不会再快乐了。 她看着那道雷离她越来越近,闭上了眼睛。 耳畔爆发出震天的巨响,强大的气流,让她几乎被撕成碎片。 可是她什么都没有感受到,仿佛坐在了平静的室内,而外面暴雨交加。 天雷激荡起的尘土渐渐平静,崔莹睁开眼睛,看到头顶上逐渐消散的保护结界。 ——这最后一道天雷,完全被连淮接过去了。 崔莹心中没由来地颤动了一下,忍不住转头看向他。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看不出是否因为天雷而更严重了。 但这不用看也能料想。 雷鸣声开始变小,回荡在空荡荡的山谷里,此刻,整个山谷只有他们两个人。 最后一道天雷时,连淮撤下了给崔莹疗伤的动作,独自结印承受,因此此刻正端坐在一旁。 崔莹站起身,捏诀将身上打理干净,又捡起地上散落的发簪,重新戴上。 散落在四处的散雷渐渐收了,周围逐渐平静,乌云也慢慢散开。 崔莹绕到连淮身后,跪坐下来,伸手轻轻解开了他在绸带上打的结。 然后伸手一抽—— 绸带飘落,崔莹将之收在手里,再抬头时,正对上他回头望她。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连淮笑了。 “恭喜姑娘。” 他的目光前所未有的明亮,带着毫无保留的喜悦,他这样笑起来的时候,光风霁月,干净明朗,再不是沉稳持重的家主,便是春日里的一个翩翩少年,给人以无限温暖和希望。 雷鸣声彻底停息,阴暗的紫光逐渐消散。 昏暗的乌云在天际破开了一道缺口,天地间慢慢亮起来。 崔莹看到阳光从缺口中照进来,亮在连淮身后,又慢慢地照亮他的脸颊。 他真好看。 他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人,尤甚世间一切。 她无端地想到,虽然这件事她早已知道了。 第 26章 “多谢家主。”崔莹道,那一抹魔气藏回了她心底,没有发作。 天空中的乌云慢慢散去,天地间又恢复了白日的亮堂。 “姑娘想怎么谢我?”连淮笑道,语气温柔却认真。 崔莹闻言微微一怔,有点诧异,她潜意识里觉得这不像是他会说的话。 他以前做什么事,都从来不求回报。 “你想我怎么谢你?”她想了想,反问道。 连淮看了她半晌,目光中似乎有点无奈,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最终笑叹了口气道:“怎么还问我呢?” 崔莹立刻明白了他的话。江湖上修士间倘若欠了人情,尤其是渡劫护法这类的生死之恩,最好是将感谢的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否则对方一旦狮子大开口,到那时答应又舍不得,不答应就要被人背地里说闲话了。 她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只是面对连淮,一时间没想起来。 “筑基期渡劫要么不请护法,要么就请一到三位筑基期修士护法,均价大约在三万灵石左右。” “紫金阁里一个自带火种的六品火鼎,两套白虎兽皮毯,十匹防火金丝布,一张寒玉榻。家主觉得如何?” 直接给这么多灵石,对于紫金阁这种偏远地方的门派来说有些困难,不如换成物品。 “当然可以,”连淮笑道,“这些物品的价值只高不低。” “自然,我可不想占你便宜。” “那就麻烦姑娘一个月后派人把这些东西送到金陵连家吧。” 听到他这句话时,崔莹心中微动,什么都明白了。 一个月后……他也许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才故意现在和她商定好用什么东西答谢,好让这份人情了结,否则他意外离世,她就再也没有机会还这份情了,必须永远欠着他。 他知道她不喜欢欠他什么,这才提醒她现在就承诺,以免日后心中有永远无法释怀的结。 崔莹心中没由来地一酸,垂下眼眸,有种说不出的怅然。这世上不会有比他更好的人了。 她的谢礼是送给他的,若不是他收到的,那也毫无意义,可是她还是顺着他的话道:“好。” 二人一边说着,已然从汐日谷中出去,带领紫金阁与连家一起前往无字峰。 两家众多弟子见他们竟然同时出现,并肩而行,皆瞪大眼睛,不敢置信。 “我与紫金阁天女此行早有合作,还请诸位勿伤自家人。”连淮朗声说道。 “明白!”连家众人见家主失而复得,早就喜极而泣,久久不能平静,这会儿想起刚才的事情,自然也能明白阮家才是他们共同的敌人。 见崔莹微微点头,紫金阁众人也纷纷表态,心中自然欢喜。 队伍往前走了没多远,就见前面的旷野上一片厮杀吵闹之声,到处都是鲜血和尸骨。 地上多处流淌着着黑乎乎的液体,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还在汩汩往外冒,越来越多。 无字峰中间的岩壁上渗出夺目的光华,望不到尽头的天边亮的发烫,周围的灵力一波波震荡,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阮家、御兽门、沧浪阁等五六个门派全都混战一团,各自杀红了眼睛,拼命想最先到达光华最盛的地方。 “青云剑提前出世了?”崔莹与连淮对视了一眼,彼此都想到了,“有人动了这山脉的运势。” “正是如此,”连载仪脸色凝重道,“刚才的半个时辰里,发生了很多事。” “在阮家吸灵的密谋被揭穿后,御兽门就知道他们被骗了,阮家根本没打算把那些修士的修为喂养他们的神兽。” “不过那御兽门也不是好招惹的,早在灵兽刚收集到那群修士的时候就要在他们身上做了手脚,发现被骗之后立即操纵他们把能接触到的地下泉全都炸开了。” 连淮的目光微微一凝,地下泉是万剑冢里最神秘的地方,也是根基所在,被炸毁一点后果都不堪设想,何况现在…… “炸开后,山脉运势大变,青云剑提前出世,眼看着就是现在。” “而阮家人遭到了灵泉炸开的反噬,人均重伤,目前实力与南州八门所差无几,眼下最厉害的就是御兽门,沧浪阁和东宫那十六个筑基后期所组成的队伍。” “我们恐怕得立刻动手了。否则便与青云剑无缘。” 崔莹微微点头道:“紫金阁随我来,只求快速通过,不要与他们正面交手。” “我和你一起,”连淮道,“前三十人和我来,其余人随大伯垫后。” 两人说罢,一齐飞身往无字峰光华最盛的地方而去。 几家混战都已然有所损耗,被崔连携手,势如破竹地一番攻击下来,竟然节节败退,几乎没有抵挡之力。 他们二人离山隙间放出光华处越来越近,逐渐能感到灵波所形成的阻碍感,越来越剧烈,昭示着即将到来的神剑出世。 感受到灵波的召唤,所有人也为之精神大振,奋力向这边涌过来,混战甚至都因此稍稍停歇。 然而无字峰前的平台虽然广阔,中间这一块的地带却毕竟有限,很快众人之间的距离就缩短到了相互偷袭足以致命的危险期,于是再度开战。 各种灵力攻击层出不穷,各家都在争夺的最后一刻拿出了杀手锏。杀伤性强大的法术不停地砸落,大多最终都落在了石壁上,砸得无字峰光影变化,崖上竟然开始掉落碎石。 连淮眼见如此情景,微微蹙眉,正待说些什么,便见崔莹到他身旁道:“先退后吧。” 她直觉上忽然觉得有些不安,仿佛足以翻天覆地的危机正在降临。 “我也是这个想法。” 他们于是在众多弟子的掩护下往一旁偏僻处走,走到混战稍少的地方时,连淮道:“你们先回去吧,也告诉后面的人,直接退到汐日谷。” 众人虽然觉得奇怪,但这话既然是连淮神君说的,他们便无条件相信,顿时没有分毫耽搁地向后撤退。 “你不走吗?”崔莹看着连淮,“既然知道危险。” “我想劝你走。”连淮凝视着她,无奈又坦然地道,“虽然你也不会听我的。” “你知道还劝?”崔莹转过头,望着从山崖里透出来的光,强烈得让人流泪。 连淮顿了顿道:“真的那么想要吗?”即使有可能死在求剑的路上。 崔莹看向了他,和他目光中宛如明月般的坦荡和关怀。她想,她平时与他聊天语气大多带有敌意,在他临死前,就与他好好说句话吧。 “你不明白,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不会求来更坏的结果了。”她看着不远处杀得你死我活的众修士,“我倒是不明白你,你什么都有了,有些事情何必还要强求呢?” “比如什么?” “比如帮我拿到青云剑,抹平你心中的愧疚,再比如……” 忽然之间,天地震颤,整个平台都好像海上的小舟在颠簸飘摇。 碎石不断从上空滚落,毫不留情地砸了下来。 “青云剑出世了!出世了!”激动到几乎扭曲的呼喊中,夹杂着凄厉的惨呼。 然而众人料想中光芒大放,照耀四方的场景却没有出现,四周反而渐渐黑沉下来。 他们不由得抬头望天,只这一眼,浑身顿时仿佛被冰块冻住。 突如其来的巨大恐惧,淹没了他们的心魂,让他们甚至都忘了尖叫。 只见半空之中,乌黑的庞然大物正在慢慢地倾倒下来,所遮蔽的地方连一丝阳光都无法透过,在地面上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 ——那是无字峰。 无字峰倒塌了,正在朝他们铺天盖地地压下来。 青云剑确实出世了,可是再也没有人有机会得到它。 因为所有人都会被压死在这里。 第 27 章 吸灵泉的受损使得山脉的根基松动,再也支持不住庞大的无字峰,而修士们砸在石壁上的灵力攻击,又成为了摧毁崖底的最后一根稻草。底部受损,上面自然站立不住,整个无字峰松动倒塌,覆水难收。 抬头仰望之间,众人看到那山崖肉眼可见的最远处依旧是平直的黑线,根本望不到尽头。它就算不是无边无际的,但覆盖这片看似宽广的平台,也已经足够了。 他们原本还在相互之间厮杀的,你死我活,可是到了这一刻,从一旁倾倒下来的山崖就像是上天对众人降下的惩罚,冷酷无情,又一视同仁—— 什么门派,敌我,在自然降临的灾难面前,再也没有界限了,他们共同成为板上鱼肉,等待着死亡的命运。无论修为高低,地位尊卑,只要无法在山崖完全倒塌前逃出去,都会当场被压成碎片。 众人终于反应过来,惊叫着四散而逃。片刻之前他们为此打得鱼死网破,承受着重伤的代价才终于到了这里,而现在竟成了作茧自缚。 然而随着山崖的倒塌,大大小小的山石都从天而降,随机地砸在地上,不小心被砸中便是血肉模糊,现在再想往外逃,已变得十分艰难。 “用传送符!”混乱间,所有身上带了传送符的修士都开始使用符咒。 可是无论如何输入灵气,那些符咒都像白纸那样一动不动。 青云剑出世的灵波等级太高,在这样的高阶环境下,低阶符咒都失效了。 三品,四品……甚至五品符咒,都没有办法再发挥作用。可是六品符咒就是凤毛麟角,找遍天下九州也找不出七八张。 偶有白光闪起,有掌门将自己的长子用灵符传送出去了。 “他有!”有人眼中放出狼一样的光芒,不顾一切地扑过去争夺那掌门人身上戴着的布囊,可是还没有接近,就被掌门随意出手打的重伤倒地。 他也是疯了才会对筑基后期的掌门出手。 疯了,几乎所有人都疯了。 越来越大的阴影里笼罩着阴森的绝望…… 而绝望笼罩了每个人。 从天而降的山石越来越多,压出一声声惨呼,溅起地上的吸灵泉水,鲜血和黑色粘液交融,滚得到处都是…… 慌乱人群的中央。 年轻的修士在拼命奔跑中被人群挤倒在地上,刚翻转过身想爬起,就看到黑色巨石当头砸下,阴影迅速增大,占据了他的所有视野。 “娘——” 他在惊恐中流出眼泪,随即永远闭上了眼睛。 这一声呼唤,勾起了人们内心最深处的脆弱和悲哀,宛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凄凉的哭声陆续响起,此起彼伏,回荡在这片死气沉沉的山谷。 “我后悔了,让我离开这里!”有人流着泪哭喊道。 如果他们没有为了争夺青云剑在山崖前使出杀招,致使山崖根基受损,如果御兽门和阮家不曾狗咬狗肆意利用山脉下的吸灵泉水,如果他们根本没有来此一趟……也不会落到如今的境地之中。 青云剑能比得上什么呢?此刻,他们才恍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真心愿意为了权势力量而死的确有人在,可难道就没有人被裹挟在风浪之中迷了眼睛吗? 在近在咫尺的死亡和无助面前,众人的心不受控制地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 他们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伴侣,孩子,好友,想到了他们在平时安逸的岁月里,只顾着在柴米油盐里打骂抱怨,还有很多话没来得及说。 他们看到了自己被掌门和长老所抛弃,看到了有能力的修士都已然拼命往外围逃跑,只留他们在这里填埋自己的尸骨。 眼见着最靠里面的无字峰壁已倒的几乎和土地连上,最高处只能容得下五六岁小孩站立—— 逃不出去了。 六七个门派,天下实力最强悍的三四千名修士,支撑起九州的所有修者大能,全都要葬送在这里。 而那仅有的几个已逃回汐日谷的修士站在山道上,远远回望他们,目露凄然悲怆。 天空轰轰而响,整片山崖压倒,尘土飞扬,生灵涂炭。 就在这时,一道莹润的光华亮起,宛如晨露或秋霜,霎时在黑暗的岩石上覆盖了清清浅浅的一层,让人见之竟然萌生出一种枯木逢春的希望。 在阳光被全然遮挡的一片黑暗浑浊中,天空中闪过一道白衣的影子,衣袍被黄沙裹挟的狂风吹动,猎猎作响。 他孤身一人与石壁相对,那强悍的光华就从他掌下蔓延开来,蕴含着绵绵不息的能量,竟然整个覆盖住了无边无际的山崖。 “是麒麟神君!” 众人在风沙中抬头仰望着那人,眼中被碎沙吹红,流出泪来。 尽管在庞然的山崖衬托下他的身影显得那样渺小,但他们却仿佛在沙石的漩涡里找到了风眼,内心奇迹般地平静下来,看到了本在黑暗中不可能看到的,名为希望的东西。 山崖倾倒的速度竟在这股力量面前开始变缓,只见斑驳黑漆的石块上渐渐凝聚成一个金麒麟的形状。 那是麒麟符。 也只有麒麟符有如此巨大的能量,足以和这天降的灾祸暂时抗衡。 山崖倒下的速度肉眼可见地变缓,刹那之间,众人沉重不堪的双腿奇迹般的又有了力气,重振旗鼓,拼命地往外面跑去。 越来越多的修士靠近了出口的方向,越靠近山崖根处,青云剑出世的中央地带,就越看不到人影。 ——那处只剩下此地最为剧烈的风暴和坠石,以及半空之中,孤身抵住山崖的那人。 金麒麟的图腾放出耀眼的光芒,守护着在坍塌的悬崖和落石下狼狈逃窜的九州子民。 灰黄色的风模糊了众人的视线,已看不清连淮身上穿着的白袍,甚至连他的身影都在混乱中被掩去。 可他的模样却早已在天下人心里了,十三岁筑基,十六岁结丹,十七岁受封神君,平息十年内乱,担九州重任,享一国荣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众人皆见过他每年于天台之上身披鹅黄色祭服,俊逸温雅,气质超卓,皆听说过他遇凡事皆沉着淡然,令人心安,那双眼睛仿佛带着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温暖,宽容和希望,哪怕眼前的是飞刀,是鬼火。 可是生死有命。 可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终将付出代价。 以一人之力,抵档浩荡的山崖,不过螳臂当车而已。 但就是在这螳臂当车的空隙里,他为他们多争取来了几个呼吸,让他们又多了一分活着逃出去的可能…… 众人的眼眶不由得湿润,却顾不得许多,只没命地逃亡。 只是在这生死一刻,他们在仓皇的步履中想起那抹身影时,心里忽然不再恐慌。逃出去就活着,逃不出去,就和麒麟神君死在一处,也可以安然闭目了。 山崖依旧在倾倒。 崔莹早已远离了坍塌的范围,回目遥遥望去,见落石纷飞,将那人的身影遮盖住,只能隐约见到黑暗崖壁上透出的金光。 未时。 马上到来的未时。 崔莹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恍然一笑,惆怅却释然。 原来如此。 原来他最终是这样死的,像传说里似的,像那些她分明会嘲讽的千篇一律的故事。 他以生命换得那群修士的逃离,其中不乏连家的仇人,甚至一个时辰前还在置他于死地。可是他没有因此停下法术,因为他记得的是九州苍生,是这三千精英全军覆灭之后,不知要倒退多少年,萧条多少年的大陆,是他们背后那哭泣着的伴侣,和那些在某个平凡日子里忽然知道自己没了爹娘的孩子。 风沙迷了她的眼睛,她想起那天晚上,她在寂静的夜里问他有什么最大的心事,他话中不离九州生灵,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可是她永远也不会明白他为何愿意牺牲自己去救那些冷酷自私,努力八辈子也不会赶上他的人,就像现在满山谷的修士,就像他从前对待她一样。 “因为坏人还能向好,浪子还能回头,弱者的长处在别的地方,他们都有明天。”他的回答和夜明珠的灯光一样柔软,“且这世上哪有绝对的好坏,不过各自在所处的环境里向生而已。一草一木皆有情,何况是人。” …… 崔莹看着四散奔逃的修士,耳中听到他们伤心欲绝的哭泣和悲嚎,忽然想到:如果连淮就此死去,为保护这数千人而死,他们该会如何感激啊,史书并着民间故事传颂千载,他将永远成为人们心中的杲日与明月。 她又想,人终有一死,一个人若能为了他最大的心事而死,死的得偿所愿,安然瞑目,未尝不是幸运的事。 想到这里,崔莹终于明白了她所要寻求的那个答案。 她想,她可不能让他当上这个大英雄,更不能让他的心事得偿所愿。 她既然是恨他的,要把他拉下神坛,让他堕落挣扎,怎么可以留他如此高尚的死去呢? 崔莹想到片刻之前,她分明可以头也不回地离开,却在山道转角,再走一步就看不到那里的地方顿住了脚步,呆站着踌躇,仿佛在为自己心中奇怪的情绪找一个出口。 如今,她没有找到那个出口,却找到了足以说服自己的理由。 连淮可以死,但不能死在这种情况下。 崔莹足尖轻点,腾空向无字峰的方向飞去,见到迎面而来的飞石也不躲避,手中重火窜出,直接将之融化,烧开了一条前路。 …… 遥远的天空之上,各辰星的轨道悄然之间发生的变化,无形的命运开始重塑。 ———— 不知过了多久。 无字峰下的平原开阔,而不断掉落的石块又加大了逃跑的难度,因此山崖倒塌变缓所带来的喘息之机,对大多数人来说依旧是杯水车薪。 随着连淮与麒麟符的灵力消耗,金光越来越淡,绝望再次压上众人的心头。 忽然之间,风沙中又有一个人出现,随之而来的,是明媚的火光。 “快看,山石在融化!” 锻体后期的部分修士已然放弃了逃命,他们的能力只能勉强支撑自己躲开混乱的石头雨不被砸死,再也没有精力分给行路。因此他们最先关注到了那火焰带去的变化。 “石壁也被烧化了,那些山石的岩浆正在引向无字峰底部……好像是用来加固它!” “这是要做什么?” “难道……” 他们的目光顿时亮了起来,有希望了! “我们总之是逃不出去了,也去帮忙!” ———— 动荡的石崖前。 连淮已然闭上了眼睛,拼尽所有的灵力催动麒麟符,鲜血从他的指尖一滴滴淌下,顺着石壁滑落,渗进石缝中。 感受到身边的异动,他睁开了眼睛,看到崔莹的那一刹几乎怔住,随即立刻想要说些什么。 然而刚刚开口,却是一口鲜血喷出,竟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 连淮手中的麒麟符也因此光芒动荡,明暗交替,有了一层波纹。 “你……”他终于颤声说道,声音却很轻。 “永夜之地的紫金山就是在重火的千次熔化后凝固成的,因此山面才如此平整焦枯,上面半点生灵的痕迹也没有。重火就是有炼化山岩的本事。” 崔莹衣袖一拂,迎风飞来,向他又靠近了许多,火从她衣袖中荡出,在她身后又燃起了一片火海。 “我刚晋升筑基,就趁机来练练手。只不过无字峰宽广且根基深厚,想成功几乎不可能。但是我有六品传送符,不行就走,也不耽误。” 听她如此一说,连淮才放下了心,身上顿觉乏力,竟有些支持不住。 崔莹表面上专注融化岩浆,加固山崖,心里却一直留意连淮,只等有机会就趁他不备动手突袭,把他强行从这里带走。 就在此时,他们忽然发现山脚下又多出了几个人,只见一群年轻修士伸手抵在了山崖上,手中放出微弱的灵气,帮着一起抵抗倒下的山崖。 崔莹还没来得及诧异,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了这里的场景,深受鼓动,纷纷恍然,也都各自出手,传送灵力。 “我们一起撑住!” “总之是逃不出去了,不如拼死一搏!” “神君如此爱护,我们无以为报,各尽微薄之力,也不算是空受恩的白眼狼!” “齐心协力!和两位大人一起撑住山崖!” 大部分尚处于山谷中,没有机会逃走的人全都涌向这边,加入了队伍。 有人甚至奔跑到一半驻足,红着眼眶回望,跑回来也加入了他们。他虽然逃得出去,可是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同门师兄弟还被困着。他不愿抛下他们独活。 半空之中灵光大放,一道强悍的力量撑在了麒麟符的旁边。 只见老者面色严肃,须发皆白,正是崔莹之前见过的假扮昆仑掌门之人。 “我无颜再见神君,唯有同生共死,以此相报。”国师慨然叹息,眼眶竟有些湿润。 连淮释然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国师在最后实则手下留情了,他是知道的。 崔莹眼见如此场景,这才明白当时昆仑派掌门人最后一击的气波为何有些玄妙,在接触到其他两道攻击的时候,竟然会散成雾,将他们的攻击化开。原来此人就是九州的国师。 山崖之下。 连载仪眼眶泛红,望着同甘共苦多年的连家弟子,说不出话来。他原本已打算将他们安排撤退之后,再独自折返,却被他们拦了下来。 “抛下家主独自逃命,没有这样的道理!师伯还请带上我们!” “涌泉之恩无以相报,唯有生死相随!” “我们身为连家弟子,愿追随家主,为九州而死,与有荣焉!” “连家没有贪生怕死之辈,我们要与家主共存亡!” “好,”连载仪颤抖着声音沉声道,“那就都随我结阵。” 数百人顷刻间集中聚拢,结成规整的方阵,湖蓝色的剑光在他们之间荡开,一起打向崖壁。 随着这道光华的加入,崖前众人都感觉手上一轻,回头望去,见此盛大的场景,顿时心中大震。 半空之中。 “昆仑弟子大多皆困于峰下,我身为掌门难辞其咎,诸位各自珍重,祝前程似锦。” 身着道袍的尊者腾空升高,向已然逃脱的弟子们微微点头,身影越来越远,道冠后的银发被风吹起,带着丝丝灵波。 他朝山崖中心飞身而去,手中结印,一道厚实绵延的灵力注入崖壁。 “几位坚持住,我代昆仑弟子多谢了。” 昆仑掌门人目光中露出坚毅的神色,向连淮等人沉声说道。 平台之外的山道。 阮遵严回望着伤残的阮家修士,以及缩小成黑点,来不及逃出来的众多阮家人,心中五味杂陈。 总共七百人来此,活着回去的却不足七十。而那些剩下的人也都是阮家的顶梁柱,从前做出的贡献不少,今后做出的贡献也会同样大,他们都是门下精锐,是他忠心不二的弟子。 今日一战,他们跟着他竹篮打水一场空,而今大多甚至几乎全军覆没。 阮遵严仰天长叹,想到自己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年纪,想到未来的阮家,忽然摆手,对其余人沉声道:“你们先走,我回去救人。” 说罢,抽身向光影正中飞去。不过片刻,在昆仑派掌门人的旁边有多了一道结丹期修者的身影。 另一处山道。 御兽门掌门好不容易逃得升天,长长出了一口气,然而回头却发现身后跟来的几个亲信,脚步都不动了。 还没等他问为何不走,他们已然先开口了。 “掌门,我们回去救人吧。” 御兽门掌门顿时瞪大了眼睛,脸色也有些难看。他不愿意担这个风险,可是也不敢在这当口把话挑明。因为今日逃出来的只有十几个人,日后御兽门也就只能靠他们十几个了,他把他们得罪了,手下就无人可用。 “我自己去救人,大家不必陪!”有一个弟子带头说道,“师父从小把我养大,恩重如山,我不能放任不管!” “我也去!” “我和你们一起!” “我也一起,生死与共!” 那里有他们的亲人,朋友,恋人,他们又怎能眼睁睁看着最爱之人葬身荒野呢? …… 各色的灵光再次交织成一片,只是这一次不再是相互残杀,而是共同对抗天灾。 众人的信心在不断庞大的队伍中越发壮大,情绪高昂,视死如归。一时之间,无字峰仿佛也在这这群情激荡中吓退了些,倒塌地明显更慢了。 重火悠悠燃烧,不断地融化着作为材料的山石,将岩浆注入崖壁。 在这岩石融化成浆,又重新凝结的过程中,山崖前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原本在往外逃的大多停下的脚步,而已经逃出生天的也偶尔有人回来。 山崖在此刻原本应该坍塌了一大半,然而在这么多人加入之后,竟然只倒了一半不到。 灵气凝聚在掌心,倏忽迸发,将岩浆聚拢,凝固在山崖上。崔莹脸色微白,感到心中隐隐作痛。 每当她想要使用与筑基同阶的灵力时,心中的魔气就开始作祟,让她无法施展法术。 她几乎立刻意识到了这件事——她虽然完成了筑基的渡劫,却只突破了练气,没有彻底突破筑基,因为在突破筑基的过程中产生了心魔,修为被心魔压制住了。 怎么会这样? 崔莹心中有些混乱,她回想起当时的心境,仔细揣摩心魔由何而生…… 好像是因为那场背叛。 她也许不能接受这么屈辱的事,也许渴望被人所爱,对云少川还有残存的感情? 然而崔莹没有时间想这许多,随着山崖逐渐倾倒,留给他们的时间越来越少。 …… 平原之上,各家功法交相辉映,有平日里就一同作战的亲密战友,彼此依靠,共对前方,也有此前结怨已久的对家,相继站在一处,却暂时放下仇怨,共同朝前方传送灵力。 此时此刻,救活所爱之人的愿望超过了一切,跨越身份地位,门派差异,成为了所有人心中共同的目标。 最靠下的山壁已然被用于加固的岩浆填充满了,炼化岩石的重火正在逐步朝上堆砌。 山崖的倒塌速度越来越慢,终于有一刻,慢到几乎停止—— 灵力输入还在继续,灵波在崖壁上一圈圈荡开,如同水波般扩散。 然而众人都感到手上轻松了很多,那种阻碍感正在逐渐消失。 山脉似乎也为这奇迹般的变动而凝固,微风停止了一瞬,天上的白云也不再飘荡,然后,白光乍开—— 山崖的倒塌彻底静止,而青云剑出世的光芒璨然绽放,刺得人根本睁不开眼睛。 崔莹与连淮都感到身上被白光包围,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一阵天旋地转,他们仿佛在向下直直坠落,然而再睁眼的时候,已然站在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那是一间宽阔的房间,四周砌着台阶,通向中间的八卦阵,阵法上遍布着奇怪的暗芒,在四方格地砖上如蛇般游走。 崔莹刚刚站稳,就发现有一道炙热的目光注视着她。 她当即回过头去,见到那人时,顿时一怔。 “怎么了?” 连淮印象里崔莹几乎从未露出这样愕然的表情,于是也顺着那个方向,目光微凝。 第 28 章 时间回到十几个时辰以前。 连芊芊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岸边,黑水正在逐渐退潮。她走了几乎一夜,才远离了那片幽深的地带,传音石也终于有信号了。她当即给连淮报了个平安,听到哥哥的声音,顿时安心下来,忍不住失声痛哭。 她心中记挂着云少川,犹豫了半天不知怎么开口,却听到哥哥那边的传音石已不知何时断了。 她哪里料想得到连淮那边的情况,还以为哥哥这回终于生了她的气,顿时不敢再拨。她站在原地彷徨了很久,决定自己去岸边试试运气,于是沿着岸堤往前走,越走道路越幽深…… …… 被吸进黑水漩涡之后,云少川做了个沉沉的梦。 梦境之中,他和连芊芊喜结连理,从此一路飞黄腾达,权势滔天,后来又从紫金阁中救出崔莹,娶她为侧妻,琴瑟和鸣。他闯过许多生死秘境,收集到了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修为也一路飙升,成为了九州第一个突破元婴期飞升的人。 总而言之,梦里的他一路顺风顺水,气运超人。连淮在梦中早早离世,他的光风霁月,天才惊艳,都只是他日后锋芒大盛的衬托。 …… 浑浑噩噩了不知道多久,云少川再度醒来,发现自己身处一间暗室,身上疼痛宛如断骨重生。 梦境已然不太清晰,只留下那种隐约的感觉,让他有些头疼。 他拼命地睁开眼睛,感觉四肢连动弹一下都不能,然而身上却仿佛灵力充盈。 意念微动,云少川发现周围的灵力竟然随之稍有波动,顿时喜极若狂,几乎要晕过去。 他的修为恢复了!他可以继续使用灵力了! 在这黑水中过了一趟鬼门关后,竟然有此意外之喜! 云少川开心地当场大喊大叫,倘若能动弹的话,他早已蹦起来了。 他随即想到了自己临死前一刻的心情,和脑海中那个动人的身影。 崔莹…… 他缓缓的念着这个名字,心中竟有一种异样的柔情,仿佛顿时从颠簸中安稳了。 从前他是个混蛋,而今,他再也不会让她伤心了。他会履行当年的诺言,娶她为妻,好好珍惜她,向她报恩,与她白头偕老。 升起这个念头之后,他又有了动力,坚持不懈地调整内息,慢慢的,手指能动弹一下……直到整个人行动恢复自由。 他随即在这陌生的环境中四处察探,发现这里的门口都被结界封住了,暂时找不到出口。 云少川只能再次打坐修炼,逐渐恢复对修为的掌控力,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感到外面地动山摇,震颤一波接着一波。 又过了一会儿,他眼前白光一闪,灵力波动之中多了两个人的身影。 男子白衣带血,背对着他,身姿清拔。女子身形娇俏,碎发在鬓边稍显凌乱地垂荡,侧对着身旁的公子,半张侧脸在幽暗的灯光下越发现的娇弱动人。 这侧脸着实眼熟,让云少川看了一眼便再也无法挪开视线。 “崔莹!” 他恍若做梦一般,下一刻反应过来,控制不住心中的激动,快步跑向她。 他脑海中闪过他们从前的种种,心中越来越激情澎湃,仿佛连以后幸福的日子都幻想好了。 只要他诚心改过,她总有一天会原谅他的,会像以前那样爱他。 —— 密室里。 崔莹与连淮都没想到他们会在这里遇到云少川。崔莹见云少川见她非但不怒竟然还目带情意,又见他朝她奔来,重火随着心绪波动不受控制地在她身后窜起。 云少川对上火光和崔莹目光中的冷漠,终于从那滔天的激动中回过神,脚步不自觉地顿住,心中阵阵失神,说不出是酸涩还是委屈。 寂静里,只有重火噼里啪啦的燃烧声。 云少川这时方才侧目看清她身旁的人竟是连淮,顿时愕然,心中又生出另一种莫名的滋味。他从来没有想到有朝一日,竟会在崔莹身旁看见别的男子,还是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远胜自己的麒麟神君,而他们看上去是如此相配,宛如天作之合。 分明谁都没有说话,分明他们也许就是恰巧遇见的陌路人,可他却莫名觉得脸上发热,美好的梦境仿佛就此破灭,让他瞬间恼羞成怒,随即又如当头冷水泼下。 三人彼此相对,空气瞬间凝固。 连淮上前一步,状似无意地挡在崔莹身前。 这个潜意识的动作,却让气氛更加微妙紧绷。 崔莹压下心中的情绪,在灯影下抬眸凝视着他的侧脸和纤长的睫毛,似笑非笑。 他这是怕她忍不住想要报仇杀了云少川,这才挡在前面,以防她下手吗?他为了救妹妹的心上人,还真是思虑周到呢,如此防着她。 云少川心中却更加翻江倒海。连淮神君这般护着崔莹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怕他伤了她不成?他明明是爱她的!在场三人之中,他才是她的恋人,连淮神君分明是外人却以这样保护性的姿态挡在她面前,而且动作如此自然,仿佛本就关系亲密……那本该是他的位置啊! “连家主怎么也在这里?”云少川的声音难免有些低沉和涩意。 连淮闻言微怔,自然没想到云少川是把他当做情敌了,只想他话中不问崔莹却单问他,莫非是知道崔莹会出现在这里? 崔莹不知道连淮为何看向自己,眼神难得透出无辜,竟有几分天真娇美。 两人都在等对方先有所示意,于是就这么莫名相视着。 云少川将这场景看在眼里,心中郁闷非常,几乎喘不过气。崔莹眼里竟然只有连淮,连半个眼神都没有分给他,两人相顾而视暧昧得仿佛当他不存在。 他拼命说服自己崔莹与连淮只因为他们才结仇,彼此没有任何关系,可是这一幕却依旧说不出的刺眼。 “怎么?”崔莹察觉到云少川情绪浓烈的目光,蹙眉道,“我和连家主不能出现在这里吗,所有挡了你和连芊芊姻缘的人,你都恨不得要消失?” 云少川脸色骤然一白,随即开口解释道:“我没有恨不得……” 他意识到自己的语无伦次,随即喘了一口气,重新组织语言,又向连淮行了一礼郑重说道:“以往是我不知轻重,给家主添麻烦了。我已然下定决心,我与连芊芊有缘无份,从此了断。” 崔莹与连淮皆是一怔,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他先前可是宁死也不会放弃的。 而今,他竟主动放下了这段感情? “至于我为何出现在此处,我也不知道具体原因,只记得当时黑水吞没……” 听到云少川把他的经历如实陈述一遍。崔莹猜测这密室地宫类似于一个小秘境,是取得青云剑的必通之关。云少川既是气运之子,凭着好运气误打误撞来到这里,也很合理。 然而崔莹却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太对,这种感觉在对上云少川热烈的目光时更明显了。 只见云少川说完话后又向前一步,目光中透出少有的坚定,对连淮说道:“虽然我不知道连家主为何会和崔师妹一起出现,但我有几句话想和师妹讲……” 听到“师妹”这个称呼,崔莹心中竟有些恍惚。儿时在书院里,他们是同窗,可她早已失去了念学的机会,年龄也过了,而他却能进入鹿苑书院学习…… 一丝魔气悄然之间荡开。 如今,只有连芊芊才是他的师妹,她能算是什么呢? “——不知能否请家主暂且回避一下?” 回避? 崔莹与连淮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 连淮对云少川接下来的话料到了几分。分明是顺其自然,两全其美的事,他却逃避般地不想亲耳听见,心中微微发堵,也不知是怎么了。 然而崔莹却偏偏说道:“回避什么?就在这里说。” 她心中的魔气越来越盛,她怕回避了之后只有两个人,她会忍不住杀了云少川。 连淮闻言收回了原本想说的话,往旁边稍微走开了一段距离,席地而坐,没有回避,却给两人让开了空间。 云少川眼见如此情景,攥紧了拳头,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就连和她单独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她就如此讨厌他吗? 他深吸了一口气,心想他总有一天能让她回心转意的,既然决定了这么重要的事,就不能再顾及什么面子,于是咬了咬牙,闭上眼径直向崔莹跪下,字字诚恳道:“崔师妹,从前是我做错了事,我实在懊悔不及,无论你要我做什么补偿,我都愿意,绝无半分怨言。” “我已然和连芊芊说清楚了,从此一别两宽,各自婚娶,再无瓜葛。” “我愿意娶师妹为妻,履行诺言,永远爱护师妹,白头偕□□度此生。” 连淮放在膝上的手不由得蜷起,随即慢慢松开。 “师妹对我如此痴心宁死,我先前虽非有意辜负,但也确实万死不足以抵过。倘若师妹不弃,只盼能用余生与师妹真心相守,报答一二。” 这番话云少川说得情深义重,他鼓起勇气抬头,眼中含着坚定与复杂的情愫。 “先前师妹说倘若我能放下一切,与你回紫金山,你就不计前嫌,与我共续前缘,不知如今是否还作数?” 他有些期盼的望着崔莹,然而她目光中的神色却不是他想象中的任何一种。 他想过她会惊喜,会感动,会愤恨未消,会冷嘲热讽,但绝不是现在这样……目光中若有所思。 崔莹凝视着面前深情表白的男子。他有一张英俊的面容,剑眉星目,潇洒硬朗,令人心生向往——假如没有见过连淮的容貌的话。 他如今说话的语气也不似作假。他向来是高傲好面子的人,肯在旁人面前向她跪下,就证明了天大的诚意。 他答应永远爱护她……虽然对现在的她来说有点令人生气,但这不正是她一直以来所追求的东西吗?而且这也意味着她的解脱——因为她舍命救他的结果和她救人时设想的一致,她最终得偿所愿了,既然这件事的结果是好的,那么那段过往也就不是难言的禁忌,心魔也就不会存续了。 可是崔莹却感到奇怪。她为什么没有感动的情绪,为什么没有为自己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有了一个不错的结果而高兴,为什么对眼前曾经喜欢过的人兴致缺缺,甚至根本不好奇他经历了什么才会忽然如此彻底的转变态度…… 她将这一切都归结于旁边还坐着另外一个人,让她的心无法彻底平静。 于是崔莹转头看向连淮道:“连家主有什么话想说吗?” 此话一出,室内顿时寂静了一瞬。 连淮的睫毛不由地轻轻颤动了一下,心中微紧。 他虽然有意克制不听,但那些话还是不受控制地飘入他耳中,听云少川一口一个师妹,忍不住想到他们从前是一个书院的,大约也有很多甜蜜的过往……又听到他后来说的回心转意一段,才知道崔莹曾经向他说过挽回的话,竟不知为何越发心口发闷。他以为是他没控制好异样的情绪,无意中有所表露,崔莹才会忽然有如此一问,心中顿时慌乱了一瞬。 “姑娘的事,我身为外人没有插手的道理。”连淮淡淡道。 他急于让自己显得镇静,不被崔莹发现,便无暇关注到他的态度比平日冷漠了许多。 崔莹被他关怀得久了,见他忽而如此漠然,心中控制不住地有几分委屈,说出来的话便要与他争上风,生怕被他发现了自己在因此失落:“谁要你插手了,家主莫非觉得你说什么,我就会全然听从?我只是问问你,他所言是否属实。” 连淮闻言目光微顿,垂眸道:“是我之前想岔了。” 她向来只把他当做仇人,而今她喜欢的人又愿意回心转意,就更没有他的位置了,哪里会问他的意见,可笑他还如此紧张她……想到这里,竟不自觉地有些苦涩。 “云公子先前确实答应过我,与家妹解除婚约。”他如实说道,不偏不倚,只是不知为何,每说一字便觉心中隐痛。 若不是崔莹定要问他,他本可以保持沉默。促成良缘是极好的事,而他遇事向来能帮则帮,但此刻却不知为何,他实在做不到开口当这个好人。 于是他又添了一句道:“此事与我无关,我已将该说的都说了。” 崔莹见他这样事不关己的态度,心中没由来得酸涩气恼。倘若换作是连芊芊面临选择,他怎么也不可能如此无动于衷,恐怕就算连芊芊不要他管,他也会来关心过问,将事情都考虑周全。 果然,说什么要补偿她,对她好,比起他真正在乎的人差了不知道多远,谁亲谁疏,真是一眼就看得出来。 “怎么与你无关?”崔莹走到他身前,强迫他抬头与她对视,“我既然问了,就是与你有关。” “让你为天下人舍命推无字峰容易,让你为我多说一句话,就这么难?”她的声音终究没有掩饰好,气恼中露出了一丝委屈。 连淮不明白她为何忽然动怒,仿佛受了他欺负一般,明明欺负她的应该是云少川才对,然而见到她这般生气,他便不自觉地有几分无措,心也软了,更想不起再去反驳她的话。 “姑娘莫要生气,若要我说……” 连淮放柔了声音,全没意识到他的语气真像是在宠她哄她。 他的心却在渐渐黯然,他想到她一直没有放下以前的事,应当还深爱着云少川,否则便不会生气,不会委屈,更不会来问。她如果想要拒绝,恐怕云少川刚说完话就拒绝了,何必问他呢? 这么多天下来,连淮也已了解她的性格,她也许是想要答应,却又不甘心就此原谅,找不到说服自己的理由吧。 他原本无法面对自己那难以理解的私心,只能沉默,可是,倘若这是她想要的幸福,也是她想让他开口,他会给她最温柔的答案,作为台阶也好,宽慰也好,祝福也好。 “于理而言,既然云公子是经历了转变之后才做出的决定,想必比之前更加牢靠,何况他既心存愧疚,今后也会加倍补偿姑娘,尤甚于寻常夫妻。” 崔莹听他说得如此坦荡,心中仿佛什么东西落了地,又仿佛空落落的一片。 她忽然觉得有些迷茫。她分明知道连淮就是这样君子端正,不偏不倚的人,她在期待什么呢? 可是她却觉得气闷,这气仿佛从连淮第一次开口的时候就积攒起来了,直到现在,越来越强烈。 “连家主恐怕是很希望我答应的吧。”崔莹忽然开口打断他道。 “于情而言……”连淮的话语停在了一半,抬头望向她,不由得诧异,“什么?” “我不是说了吗,此事与你有关。倘若我答应了云师兄重续前缘,那连芊芊便不算是抢了我未来的夫君,你也不必补偿我,当然就不必陪我到这里拿青云剑了。” “所以,你要是想现在就走,再也不见我,让我与连家从此陌路,当然会劝我答应下来了。” 室内安静下来。 连淮怔怔地看着崔莹,心中剧烈震荡,“于情而言”那后半句话,忽而不知道怎么说了。 崔莹却凝视他半晌,嫣然一笑。 “家主刚刚似乎还有话要讲?” 第 29 章 安静的空气仿佛被一张网拉紧,绷得三人的心跳好似也颤动在其上。 云少川紧张地盯着二人,崔莹唇角含笑地看着连淮,而连淮则在她的目光中收了视线。 于情而言…… 连淮垂眸失神,然而下一刻目光却是一凝。 ——只见密室右侧的结界毫无征兆地破开了。 崔莹感到异动,立刻回过头去,短暂的错愕之后,唇角微扬。 云少川听到声音也回头瞥了一眼,随即神色变得苍白。 少女的身影从石柱后面摔了出来,美丽的脸庞上满是泪痕。 连淮在见到妹妹的一刻,脸色不由得变了,忙问道:“你不是已经从地下泉里出来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你有没有受伤?”云少川脱口而出道,本能的关心让他暂时抛下了一切。 连芊芊没想到自己会突然摔出来,就这么直接暴露在三个人面前,顿时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伸手捂住脸,然而声音中却带着来不及收拾的哭腔和颤音。 “哥哥,我……” 她竟然只是说到“哥哥”两个字,便觉得胸中一酸,伤心到极点,竟然又想哭了。 云少川依旧跪在地上,然而脊背却已僵直,只觉得自己犹如被架在火架上烤,起来也不是,继续跪着也不是。 他怎么也没想到,竟会被连芊芊看到自己朝崔莹下跪这一幕,而她如今哭得断肠,也不知刚才的事…… “刚才的事,你听到了多少?”连淮瞧见连芊芊的表情,心中便已有数,无声叹了一口气。 “我,”连芊芊慢慢放下抹泪的手,轻轻喘息道,“我都听见了。” “我沿着岸走,忽然一阵地动山摇就摔倒了,醒来时已然到了这儿。我是和你们一个时间到的,只是不知为何,我却被传送到了那个柱子后面,我刚想叫你们,却见到云师兄……” 后面的话,她再也说不下去了。而云少川的脸色从所未有的难看。 崔莹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只觉得甚是精彩。 连芊芊的眼泪如同珍珠断线般滚落,再也说不出话来,哭成了个泪人。 “对不起,芊芊,是我不好!我说的那些话,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云少川眼见连芊芊如此痛苦的模样,心中控制不住地发疼,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站起,然而话到一半却愣住了,“不,我……” 他转头看向崔莹,急于解释。 “我知道,你那些话千万要让我放在心上,让她别放在心上,真是件两全其美的好事。”崔莹笑道,然而这笑意却带着某种意味不明的东西,让他骨头缝里都发凉。 “我不是这个意思!”云少川咬了咬牙,向连芊芊道,“我是说,这件事全是我的问题,你不必为此伤心。我已然作出决定,要和崔师妹成为道侣。” “好了。”连淮道,声音虽然不高,但立刻就让他们安静下来,同时云少川发现他周围忽然窜起重火,顿时惊愕又后怕。 连淮抬眸凝视着崔莹,微微摇头,轻声道:“不要。” 重火在崔莹身边荡漾了一周,她睫毛轻颤,目光无辜的看着眼前三人,唇角边扬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不要什么?” 她俯下身靠近连淮,望着他的目光专注,让人竟有种多情又缱绻的错觉。 她轻声在他耳畔说道:“人都到得很齐,不全都杀了,岂非可惜?” 在见到云少川初见连芊芊时急于关切的反应,和充满情意的眼神后,崔莹豁然明白了,补偿和爱,兑现承诺和心甘情愿,终究是不一样的。爱是一种无法被意念掌控的东西,云少川身处其中,恐怕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但是旁观者最清。 云少川对她的爱是否存在还未可知,即使存在,也远没有对连芊芊的爱强烈。她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一层,就算真的得到了云少川,也没有办法解除心魔。 那就只剩下另一种解决办法——杀了引起心魔的人。 现在,连家兄妹和云少川都在场,仇人聚齐了,而连淮深受重伤,恐怕连运灵力都难,另外两个的修为在重火面前几乎不值一提,这可是天赐良机。 话音落下时,火光已然逼近三人。 云少川恍然之间明白了什么,脸色苍白如纸,然而为时已晚。他心口一阵绞痛,绝望地预感到,崔莹不会再给他机会了。 火焰散成格子,宛如囚笼一般罩住了三人,红光隔绝了他们的视线,使得彼此看不到另外两人的情况。 连淮的喘息有些急促,在火焰燃烧放出的青烟中咳嗽起来,他刻意压抑着,因此声音很轻。 “你坐在这里调息了这么久,功力还是恢复不到一成,是吗?”崔莹笑道,伸手轻轻搭在他的脖颈上,温柔抚过,“我现在可是动动手指,就是能让你命丧黄泉呢,麒麟神君。” “姑娘想要我做什么?” 连淮微微偏头避开她的目光,在火光暧昧的照映下,他的心跳竟然因为她的注视而加快。 他脑海中却依旧闪过刚才的画面。她娇美的眉目近在咫尺,月眉温寂,水眸含波,分明危险至极,却偏叫人觉得她娇柔脆弱,就该被捧在掌心里千疼百宠,万般爱惜。 连淮轻轻咳嗽着,强行压抑住身上的不适。想到他或许都要死在她手下了,心里却还关心着她,忍不住苦笑。 “你们三个的性命都已然掌握在我手里了,你觉得做什么才能让我放弃呢?”崔莹笑道。 连淮知道她说的不错,他们的性命此刻都在她一念之间。汐日谷,地下泉,无字峰……他经受了那么多消耗,内外兼伤,根本没有和她一战的能力,甚至于感到重火的迫近都会稍显眩晕。 “我还要帮你拿到青云剑,护送你平安离开。只要等我再恢复片刻。”连淮垂眸道。 “我杀了你们,青云剑就只可能属于我。”崔莹道,“平不平安我向来不在意,毕竟复仇对我而言更重要。” “你……”连淮感到她贴在他脖前的手指,微微发凉,心中各种思绪涌动,竟然说不上是什么滋味,“那云公子呢?姑娘当真忍心杀他?” “他既然不爱我,就是我的仇人。” 连淮沉默片刻道:“爱是可以变化的,姑娘完全有机会在日后逐渐与他心意相通,彼此相爱。只是……” 崔莹的睫毛颤了颤,扣在他脖颈上的指腹不由地微微下压,直到感受到他的脉搏,才恍然受惊般地又松开些。 “于情而言,我不想姑娘和云公子重归旧好。” 连淮重新抬眸睁,凝视着她那含着火光的秋眸。 “姑娘值得一心一意对你的人,从一而终,生死不弃。” 崔莹无端地感到心中一跳,他温柔的视线仿佛为她缔造了一个专属于她的庇护所,竟让她恍然间溺于其中。 他的目光是如此真诚而干净。她想,对上这双眼睛,无论他说怎样的话,都会叫人相信的。 哪怕她明知道她从前没有这样的好运,今后就更不会有,她作恶多端,是该下地狱的。 可是她贴在他脖颈上的手心竟不知为何开始发烫……她这才感到他们此刻离得太近了。 “你少说些哄人的话。”崔莹脸上蓦地一红,仿佛是恼的,“你以为这样我就能放过你了?” 连淮摇了摇头,淡然道:“我不曾哄骗你,也不是以此讨好。辰星陨落,我今日本就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只是有两件事未免遗憾。” 说到这里,他竟微微笑起来,眸中的温柔有种让人平静的力量,仿佛可以就此原谅一切苦难。 “遗憾什么?”崔莹问道。 “其一是姑娘心愿未遂。我记得姑娘从前说过,最希望的事是毁了我。倘若我就这样死了,恐怕不能让姑娘解恨。” 崔莹闻言微怔,指尖不自觉地划过他的颈动脉处,微微蜷起。 “其二是我的一点私心。姑娘若能拿到青云剑,必定要有习剑的基础,我原本希望能教姑娘一些剑修的入门之法,帮姑娘迅速修炼。” 崔莹的心跳不自觉得有些混乱,她凝视着他,语气刻意变冷,“你是剑修魁首,天下这么多人都想得到你的指点,为什么愿意教我?” “我既然答应帮姑娘拿到青云剑,自然也包括帮姑娘真正拥有它。青云剑是神器,但若没有剑修的基础,就无法发挥它的威力。”连淮解释道,“姑娘聪慧多谋,又突破了筑基,唯一欠缺的便是修炼基础。只要补上这一点,放眼九州,恐怕也没有几个人是姑娘的对手。” 这段话正说中崔莹的心事。她只在儿时接受过几年的书院教学,和寻常修士相比法术基础实在太差了,致使她的修为虽高,却没法完全发挥出来,未免吃亏。 若换做是五年前的崔莹,遇到这样的机会断然会心动,只是现在的她早已对生命麻木,自己能提升多少倒也不是最重要的事。 崔莹嫣然一笑说道:“这当然很好,错过了也确实遗憾,但我此刻更想看到你失魂落魄的样子。” “连家主,再过片刻,他们可都要被火烧死了。”她的声音显得很甜美,空灵无害。 连淮定定地凝视着她,他已然明白了她的心意。“就算把九州所有的珍宝都作为交换,恐怕姑娘也不会答应……姑娘是想要我求你吗?” “家主这么懂我,不妨试一试。”崔莹温柔道,可那一双明媚的水眸却写明了她的难以取悦。 无论何时,哪怕在生死面前,他都从容不迫,仿佛从来没有崩溃无助过,更不曾方寸大乱,她想成为唯一那个能让他动容的人。 连淮垂眸道:“好,那我求你一事。” 他调动内息,重新抬眸,在袖口遮挡住的地方以手撑地,站了起来,与她相对而立,低头凝视她。 “我求姑娘——” 地面忽然开始震颤,脚下的地砖毫无征兆地上下起伏,掉落,旋转,地面在变换位置的过程中霎时出现了许多此消彼现的空洞。 崔莹脚下的地砖骤然消失,连带着她忽然下落,她后撤堪堪踏上了右边的一块地砖,却因为匆忙站立不稳—— 她感到背后忽然一紧,连淮伸手将她搂住,护在了怀里,两人一起朝前摔了下去。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甚至连一句小心都来不及说出口。 眩晕的瞬间过后,崔莹只感到身子落在了冰凉的地面上,却没有意料之中的疼痛。 她还没来得及想是怎么回事,下一秒便被属于他的气息所包围…… 崔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感到额上微微一软。 那触感柔软却滚烫,带着让人心颤的陌生感。 他跌落下来,刚好吻在了她的眉心。 崔莹睁开眼睛。在这一刹,她几乎无法呼吸,他离她这样近,脸颊蹭着她的鼻尖,也许她的唇瓣稍有转动就可以吻到他的下颚。 心跳在此刻停止。 周围的重火瞬间熄灭,密室内由此昏暗了不少,让他们视线中的彼此都变得更加暧昧。 世界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地砖还在不停的转动,两人旁边的地方忽然也空荡了,连带着连淮撑在地上的左手无处着落,身子顺势一沉,竟亲密地压在了她身上,顿时两人都是浑身一僵。 空洞处正在扩散,他不及细想,落空的左手顺势回搂住了崔莹的腰,将她往旁边一带。 崔莹感到身下忽然腾空,下意识地伸手搂紧了他的脖子,主动抱住他。 一个旋转之后,他们已离开了那处空砖,而她正被他抱在身上,两只手环抱着他的脖子,所有的重量都依托于他。 二人四目相对,从未离得这么近过,呼吸相闻。 崔莹怔怔地望着他俊逸的脸庞,甚至连他长密的睫毛也看得清楚又分明,还能见到他眼眸中她的双眼。 她脸上蓦地红了起来,一切感官忽然变得无比清晰敏感。比如他的右手一直垫在她脑后,让她摔下时没有碰伤,比如他此刻搭在她腰间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比如那个现在已不存续的吻—— 那稍纵即逝的触感宛如春风拂柳,柳芽的嫩尖垂落水面,撩荡起点点涟漪。 她觉得心跳越来越快,烫到般地松开搂着他的手,往下收回,却不知道往哪里放。 她此刻整个人都压在他身上,无论将手放到哪里,都离不开他。 连淮见到她收回手的踌躇,终于回过神,连忙松开了搂着她的手,扶着她的肩膀将她带起来。 “你的手背。”崔莹这时才看到他垫在她脑后的手被划破了,血液顺着手背缓缓流下。 她随即意识到他此刻灵力耗尽,没有能力启用灵气保护,因此连一点伤害都承受不住。可即便如此,他却依旧本能地护着她。 她心中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右手却已然先于大脑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连淮下意识动了一下手腕,却没有去挣脱,只抬眸看着她。 他的耳根好红。 崔莹莫名地想到,又莫名的想起那天换衣间里衣娘的话。 正在这时,却听到一道声音急急响起。 “你要对我哥哥做什么?” 这一声如梦初醒,两人同时看去,这才见到昏暗的密室里,云少川和连芊芊正目光呆滞地望着他们。 第 30 章 空气瞬间凝固。 崔莹与连淮不约而同地松开了彼此,各自站起,企图装作无事发生,却不知脸上的红晕已出卖了他们。 心跳快得有些不正常。 他们都忍不住偷望彼此一眼,同时见到对方刻意装出的平淡表情,然后同时放下心,又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 然而另外两人显然没有因为他们表面的冷静而觉得无事发生。云少川的脸色变得铁青,尤其是看到连淮搂着崔莹的手时,几乎要用怨念的目光将他们分开。 地上的八卦阵开始闪光,四人都注意到了,却没有人将心思分给它。 连芊芊看到连淮手背上流出的血,瞳孔微缩,联想起刚才一幕,以为手是她弄伤的,含泪恨道:“你就恨我好了,为何要伤害哥哥,你简直……” “是我不小心弄伤的。”连淮开口止住她,“莫要无礼。” “那刚才是怎么回事?”连芊芊半信半疑地看着他,想起崔莹握着他的手腕。 云少川紧紧盯着连淮的手,脑中满是刚才暧昧的一幕,目光晦暗,黑潮涌动。 崔莹也看向了连淮,仿佛很期待他如何回答。 地上的阵法还在光暗变幻,像在寂寞的舞者,缺乏观众。 在三个人专注的目光之下,连淮神色微顿。 “刚才……崔姑娘想帮我上药。” 此话一出,连芊芊的眼泪凝固在眼眶中,睁大眼睛愣愣地看着他们,而云少川的表情则更加幽怨扭曲。 崔莹见到他们二人的反应,心中暗爽,恍然间明白了什么,竟主动牵起连淮的手腕,侧目凝视着他,含情脉脉道:“还疼吗?” 那声音温柔似水,缱绻情深,让人听得心中动情,舒服得就算此刻死去,也心甘情愿。 这番举动果然惹的那二人情绪更加起伏,连芊芊彻底呆住,云少川则紧紧抿唇,嫉妒,痛恨,怨愤……种种情绪交织却无法说出口的憋闷表情让崔莹唇角微扬。 “我来吧。”连淮挣开了崔莹的手,自己从怀中拿出伤药涂在伤口处,没再与她对视。 崔莹见本该属于她的手被抢走了,微微抿唇,于是暗地里捉住了他的袖子。 她才不会让他如愿以偿地摆脱她。 连淮手臂一僵,想要抽开,却被崔莹不动声色地牵紧了,在衣袖的遮掩之下指尖微挑,慢条斯理地叠转摇晃…… 从外面的角度看过去,云少川和连芊芊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能看到连淮的耳根莫名越来越红。 “不准欺负哥哥!”连芊芊从未见过连淮如此心神不宁的模样,以为崔莹在他的伤口加抹毒粉,顿时上前急喊。 然而还没等她往前迈出第二步,地砖却陡然之间放出灵力波,将她困在了原地。 在地上闪烁了半天都没得到一个眼神的八卦阵终于按捺不住,自行运转起来。 “吾神方醒,天地混沌,举手撑天,顿足平地……” 清脆的童音在室内响起,却带着古老而悠长的语调,说的是一段有关九州起源的古以有之的传闻。 “……落泪为雨,垂发为林,拂袖生风,以为青云。” 话到此时,这声音停了半拍,仿佛在等众人的应答。 “你就是青云剑的剑灵?”云少川沉着片刻开口道,声音微颤。 “正是。”剑灵见自己终于得到了重视,声音中微不可查地激动了几分,“尔等都是万剑冢选入的修,我为尔等设计了三个关卡,谁最先活着通过,触碰到剑柄,便可以成为我的主人。” “我不想当你的主人。”连芊芊不假思索地道,“能不能放我和哥哥一起离开这里。” 剑灵的声音顿住:“……” 它刚才在这四个人的爱恨纠葛面前饱受无视也就罢了,没想到现身之后竟然还会遭到嫌弃!它可是九州最厉害的神兵啊! “既来了,就由不得你。”剑灵生气了,忍不住道,“尔等四人个个皆是万里挑一的气运和资质,却耽于男女情爱之中,耽误机缘,真是白瞎了如此好的天赋!” 随着话音落下,四周的威压陡然增强,让人喘不过气。 云少川和连芊芊闻言各自想起了伤心事和荒唐事,都羞愧地低下了头,没来得及注意剑灵的话是对四个人说的。 他们好说,可是连淮呢?他一心问道,为什么会被说耽于情爱? 崔莹正待细想,就被连淮突如其来的救场话抢走了注意力。 “此言差矣,我们没有耽误机缘,反而更快。”连淮道,“八卦阵本是休眠的,不下台阶主动去碰,就不会触发。而越早触发阵法,就越不利。” 崔莹闻言心中一笑,看来他也早就发现了其中的奥秘。 她接着他的话道:“此处是地下泉的中心,周围半丝灵气也无,故而阵法必不是靠这里的灵气运作的,那就只有一种可能,靠的是吸收我们身上的灵力。” “可我们的灵力也在随着这里的环境而流失。因此我们越早去碰,被八卦阵吸走的灵力就越多。这还不如等我们身上的灵力全都流失走了,再通过阵法,届时灵力不够,阵法都不一定能被激活。” 果然,他们不刻意关注阵法的进程,结果就是剑灵自己着急了,用它的能量启动阵法,不用再吸他们的灵力。 剑灵沉默了一瞬,有些不甘心地道:“那为何不是吸收你们身上的修为呢?” “因为你不会选修为尽废的人做主人。”崔莹道,话到此处,她就明白云少川为何会在地下泉里无缘无故地恢复修为了,看来剑灵有意选择他。 这回剑灵完全找不到话讲,只能生闷气,避而不谈。 “尔等走入阵中,若能活着醒来,就算通过了第一关。” “若不走入阵法,则永远无法通关,此处没有灵气,又无水无食,尔等只能等死。” 这一句话彻底断了连芊芊的念想。 剑灵语落时,众人足下的地砖又开始转动,将他们缓缓送到阵法中央。 场景闪动,四人的眼前同时一暗,耳边似乎听到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冬去春来,何为春日?” —— 崔莹在见到眼前凄凉的景象时,诧异了一瞬。她原本以为自己有了玉骨镯,不应还陷入这么深的幻境。 放眼望去,只见田地杂草丛生无人打理,河水不断冲刷着岸边的血迹,连鸟儿都不再来这里栖息,路上走几步就能看到骨瘦嶙峋的尸体,十户九空,荒无人烟。只有柳树的小芽显出一丝春的迹象,然而空自生长,便更添萧索。 何为春日? 崔莹料想到了自己心中没有半分温情,所理解的春日必好不到哪里去,眼见如此场景倒也觉得合理。 她向前走了一段,好不容易遇见有人来,然而那人却惊恐地远远跑开了。 联想起之前那些尸体的死状,崔莹的猜测得到了证实:这里染上了瘟疫。 那么,这局应该怎么破呢? 第一关的题目既春日有关,莫非是要把她心中的春日恢复成众人喜欢的春日模样? 崔莹思忖一瞬,决定先试试这个思路。她从小体弱多病却买不起灵丹,因此精通村野医术,对于这瘟疫研究了半天之后就找到些门道,终于借此接触到了幻境里的村民。 村庄里的河水已被脏血污染,无法饮用,大部分人都已逃难离开,只有病患和家属无法走得太远,只能躲到更荒芜贫瘠的地带群居。那里简直不是人住的地方,非但没有食物,天气多变,而且地势陡峭,晚上睡觉还会担心山体忽然滑坡,跌落悬崖。 崔莹凭借医术成了他们的救世主,可是被治好的病人越来越多,这幻境却没有丝毫减弱或坍塌的迹象。 而随着接触的日子渐长,村民们的丑象也开始逐渐毕露,为了药,食物,庇护所,他们无所不用其极,人性的黑暗尽显。 她想,这种幻境恐怕是不能让连淮看见的,否则知道她内心所化的幻境黑暗至此,恐怕就要杀她除害了。 山林里大多都是简陋的帐篷,唯的一个木屋显得尤为特别。然而崔莹发现它的第一时间,村民们就阻止了她。 “那里不能去。”他们的表情神神秘秘的,带着恐惧和厌恶。 “那间屋子古怪的很,住了个人,却从来没见出来。” “也许是最初染上瘟疫的那个人。” “谁知道住的是人还是怪物呢?” 听到最后一句,崔莹久无波澜的内心忽然起了一丝波。她从紫金鼎出来之后再无人情,与重火共生,每一呼吸都忍受着灼烧之苦,可不就是怪物吗? 正在这时,崔莹发现在那些人说话的时候衣着和面容变了,好像不再是村民的样子,而是一个个身穿华服的世家贵族,仔细去看的时候,却模糊不清。 “可是一直待在里面,不能与外人接触,不能踏春,他也蛮可怜的。” “原本就是下贱之人所出,能被称为少爷已然很好了。” “可怜什么,他出来后,我们就没有现在的日子可过了。” 然而几天之后,崔莹才发现村民们那日的话有多可笑。 他们本来就没有日子可过了! 等所有患者终于痊愈之后她才发现,这片土地不仅瘟疫成灾,而且连续三年旱涝天灾,颗粒无收,百姓早就过得要吃没吃,要穿没穿了,世道风气也每况日下。得病了就是病死,病好就是饿死,穷死,争斗死,或者被压迫死。 难道还要让她解决农害,天灾,人祸,将这千疮百孔的村庄全都缝补好,才能恢复剑灵想要的春日吗? 崔莹看着这片灰暗的大地,病殃殃的春树被掏空了树干,叶子也开始发黄,一切看上去连好转的迹象都没有。 一般人都知道,这是毫无希望的事。 她想,人在高位呆得久了,难免会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真该让连淮看看这场景,说不定就会放弃他从前天真的心愿了。 崔莹决定去那个木屋周边看一看,尽管里面住着危险的怪物。 一个人一直被关在房间里从不能出来,就算不是怪物,也很难说心理正常,因此她有所准备。 不过到木屋之后,她的准备都没有用上,那里没有任何机关埋伏,她也没有遭到屋内人的攻击。她的手甚至已放在了门板上,却犹豫了。 正在此时,有人朝木屋走过来。 那是一个面目模糊的修士,他对她视而不见,就这么径直推门走进去。从门开的缝隙里,崔莹瞥见屋内的布景。家具典雅,柜子上放满了价格不菲书籍和宝器,中间有一面素色的屏风,屋中那人不见身影,大约是坐在屏风后面。 这个幻境里有人看不见她。 崔莹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幻境不是纯粹虚构的,而是夹杂了某个人的真实回忆,否则不可能如此。 可这绝不是她的回忆,那又会是谁的呢?难道他们四人都进入了上一任青云剑主人的心魔吗? 过了片刻,屋中传来断续的灵力波动,应该是有人在练功。他的天赋很好,是崔莹从未见过的程度,几乎能载入史册。 天黑之前,那个修士离开了,步伐平稳寻常,对屋中人的表现连一句赞扬都没有。 崔莹暂且放下了杀死屋中人的计划,从那人的修炼进步速度来看,她很难判断对方实力到底如何。 那位修士总是每隔一个月来一次,除此以外再无旁人。木屋里的人像不存在那样,从来没有现身过。 外面的暗无天日还在继续,两面三刀的,见钱使舵的,丈夫卖妻子的,儿子杀老子的,什么丑恶事都有。 崔莹已逐渐猜出了这个幻境主人公的故事,心越发沉下去。 屋中人一直被关押不出,与外界隔绝,只有无尽的寂寞。而唯一来看他的人,又好似只把他当成一把尖刀,眼中只有他的利用价值,他修炼如此迅速,却连一句口头的嘉奖都没有,更别提什么关爱。其他人对他的态度不是防备,敬畏,就是隐隐的不屑,或者怜悯,几乎没有什么善意。而他又见证过诸多丑恶之事,深谙人心的复杂诡谲。 这人就算还未入魔,也必一定和她一样冷情而危险。 这么想的时候,那个孤独的屋中人,忽然让她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随着待在幻境里待的时间变长,崔莹发现她无法对幻境中的人使用灵力,而他们对她也同样如此。这说明幻境主人的道心很强,以她如此强大的心智,竟然都无法撼动他的幻境,只能堪堪做到两不影响。 能达到这种水平……又多半与青云剑有关,这屋中人恐怕非但是邪道人物,说不准还是百年前史册上有名的魔王。 在这个幻境所展现出的境况里,连年天灾人祸,荒芜的田地和崩溃到边缘的人们构成了无解的难题,让整个世界都显得如此压抑而绝望。 崔莹忽然也不急着出去了,她和这屋中人在某种程度上是同类人,因此她能感受到幻境不是靠她能解的,必须要靠屋中人。 而她也能感觉到,那人心智极其坚定,如无边淡水,根本不是她三言两语,或做些其他什么能够动摇的。 所以只能等。 崔莹开始尝试着与那人联系。她最警惕主动向人敞开心扉,因此联系也显得很淡漠。 那是张毫无心意的纸条,只写了一个问题:“何为春日?” 既然知道了幻境里的人都不能对她动灵力,崔莹也就不再怕屋中人被激怒,向她出手了,因此问得直白。 第二日的时候,崔莹发现那木屋外面多了一堆书,大都是诗词歌赋。 她翻开一看,里面全都是对春日的描述,有赞美春日,伤春惜时等常见主题,涵盖了春日的多种样貌。只是幻境却没有因此产生任何动静。 崔莹思索过后,决定不搭理,依旧递了同样的纸条,同样的问题。 次日,她发现木屋外多了两瓶丹药。 一瓶清脏腑的丹药,一瓶外伤的丹药,对普通人来说,足以治疗百病。 屋中人的态度出乎她所料,既不像被惹怒,也不像高兴,一时之间竟琢磨不透。 也许心魔化出的幻境如此萧索孤寂之人,行事也是常人难以理解的。 崔莹又塞了第三次纸条。 这一回,她终于得到了那人手写的回复。 “前日放了些书籍,想与君说春日有不同的样貌,于前人文字中略得宽解,或使心中稍稍好过。昨日君又来信,私以为出于病苦之难,这才放了丹药,或使生活稍稍好过。可是今日,却不知为何?” 崔莹将信看完,只觉得心跳越来越快,她凝视着纸上略显熟悉的字迹——笔风清秀俊逸,稍显稚嫩,却已初有风骨,很像是书法大家在字风成型前的儿时笔迹。 “连淮!” 随着话音落下,她忽然看到眼前的世界在逐渐变淡,幻境正在坍塌。 场景转换,木屋消失。 那是一位留着白染的年长修士,带着几个修为高深的随从和一个孩子。他们的面前是荒芜的田野和流血的湖泊,头顶是阴晴不定,旱涝成灾的天象。 “你们说,什么是春和景明?”长者叹了一口气,跟在他后面的修士和村民们也都哀伤落泪。 有人描绘鸟语花香的场景,有人说是全家一起踏春,有人回忆往昔经历过最美好的春日,众人笑着,强忍着不看眼前凄惨的灰霾景象。 “淮儿,什么是春和景明?”老者在一片谈论声中看向孩子。 他看着眼前荒芜的田野和流血的湖泊。 “是明年的春天。”【你现在阅读的是 】 30-40 第 31 章 回忆就此结束,场景彻底暗淡,归于一片空寂。 崔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坐处在陌生的长廊里,走道狭长,灯光昏暗,望不到尽头。 刚才幻境中那些压抑,孤独,黑暗的画面却依旧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崔莹此刻已然明白,她走入的根本不是自己的幻境,而是连淮的。因此当她道破连淮的名字时,便唤醒了他,也就从中走出来了。 然而这与那屋中人是连淮的事实一样令人诧异又心惊。 恐怕换做天下任何一个人经历这幻境,也绝不会把它和完美无缺,让众人仰望艳羡的连淮神君关联起来,甚至连想到都觉得天方夜谭。 一道发颤的呼唤忽然打破了房里的寂静——“崔莹!” 崔莹侧目,只见两米开外的云少川睁开了眼睛,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水,显然是刚从幻境里醒来。 他看到她时恍惚了一瞬,随即流下泪来,怔怔的,不舍得把目光移开她的脸庞。 在这个瞬间,崔莹立刻明白八卦阵让他们分别进入了其他人的幻境,而云少川进入的大约就是自己的幻境了。 他应当是看到了什么,才展现出这幅令人恼怒的样子。虽然他的表情很诚恳,也许是真的动情了——到底给五年前的她有了一个交代。 “别哭。”崔莹向他甜甜一笑,火光几乎贴着他的脸颊划过,打在墙壁上熄灭了。而他的眼泪也在骤然升起的高温中迅速干涸。 云少川感受到脸颊上火辣辣的疼,和临近死亡的窒息,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反应。 “姑娘手下留情,云师兄之前误以为姑娘去世才做错了事,他现在已经明确心意了,我也真心祝福你们。”连芊芊吓得脸色一白,又想到之前的事,以为是自己的出现让云少川和崔莹没能成功地重归旧好,因此无比愧疚。 “我心疼他流泪,帮他把眼泪擦干了,对他还不够好吗?”崔莹闻言状似委屈地道,“你们连家人真不讲道理。” 连芊芊呆住了,她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连淮则罕见地没有接话,他仿佛心中有事,又仿佛在刻意回避她。 崔莹再次见到他那双温柔澄澈,如月下流泉的眼眸时,心中多了种不同的感觉——感觉自己像是偶然间从天际裂口处窥见了夜色,却直觉地知道这不过是很小的一个部分,远远不是整片浩瀚的夜幕星河。 她想起初见连淮的时候便能感到他身上遥远的疏离感,与他相处时又觉得他温柔完美得近乎不真实,像理想的具象化,而非一个正常人所能达到的。而今她似乎终于窥见了这抹感受的来源——他远没有他所呈现出的这么简单。 他身上应当有很多不为人知的地方,也不想为人所知,只展现出了他愿意为人所见的模样,因此才显得完美而遥远。 他到底经历过什么呢? 崔莹的注视让他终于有所感,转过眼眸回望。 连淮意识到了他必须说些什么,因为她会因此开心些。 “倘若姑娘没有受伤的话,我们就继续往前走吧,”连淮的声音顿了顿,压下心中情绪,半开玩笑道,“早日拿到青云剑给姑娘,信守承诺了结此事,也能挽回几分连家人不讲道理的形象。” 崔莹忍不住抿唇,强压住扬起的笑意。 “信守承诺好说,了结此事却难。” 她走到连淮身边,踮起脚轻轻耳语:“春日在即,我现在可是有你的把柄呢。” 连淮闻言不动声色,语气依旧清淡。“姑娘想以此威胁我?” “怎么把话说得如此冷漠,莫非家主拿到了我的把柄,就不会威胁我了?怎么家主向来宽容,却只对我苛责呢?”崔莹忽然感觉到了装委屈的有趣之处,乐此不疲起来。 连淮没有说话,加快脚步往前走。 不知为何,崔莹总觉得自从她牵了他的袖子之后,他就有意无意的避免与她接触。只是她在他身后跟过去时,却看到他的耳根仿佛有点红。 机关声响。 二人同时停下脚步,只见飞矢落下,眼前的走廊赫然之间截开,中间是黑乎乎的地下泉,若腾空飞身过去,则会被四周崖壁里藏着的乱箭射中。 “第二关,千机廊。”剑灵的声音再度响起。 就在这时,连芊芊和云少川也相继追了上来,站在他们身后,共同面对黑水。 剑灵看到这宛如组团郊游的一幕,忍不住心里抽抽。 “尔等切记,四人中只有一个人能最终拿到青云剑。” “你少挑拨离间,就算拿到了青云剑,我也会给崔师妹!”云少川愤然说道,声音笃定,说完不自禁地去看崔莹的表情。 “哥哥和云师兄都想把青云剑给崔姑娘,那我也会帮忙。”连芊芊也道。 剑灵:“……”早知道出世一趟是为了遭受这等挫败,它还是多在地里睡一会儿吧。 “那祝诸位好运。”话音落后,四周重归寂静。 连芊芊对着黑水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叹气。 “倘若我们身上还有灵气,就算有机关,从这里飞跃到对岸也不成问题,可惜我们现在就是普通人了。”作为普通人,她跳得最远也只能一头扎进水里。 崔莹思忖片刻,对连淮道:“凭你一人从这里过去,会消耗多少?” “三成。” “我会消耗一成。” 连淮点头道:“姑娘厉害。” 崔莹也是有脾气的,见他摆明了不想与她有过多交谈,于是向旁边走去,再不理会。 连芊芊已然听得目瞪口呆:“你们……打算怎么过去?” 崔莹不理。 连淮知道她不会回答了,于是解释:“刚才箭矢落水的时候,传来的回响是不同的,所以水面下还有东西,只要试出了机关的规律,就有可能触发那些东西形成桥梁或者石阶供我们通过。” “所以方才说的消耗是?”云少川问道。 “消耗身上的道具。”连淮道。 这回他们才恍然。 火光顺着四壁烧开去,只需要加杂几个带有实质的球状暗器,就能引起一阵噼里啪啦的机关声。几人看到这里,才知道她为什么只要消耗一成即可,在灵力不可用的地方,她的重火简直就是无敌的存在。 流矢乱飞,几人各自腾转躲避,连淮则在躲避之余,还保护住了连芊芊。 眼下没了灵力,几人相当于都是凡人,若要一人去保护另人是十足困难的,可是连淮却依旧神色淡淡。 崔莹忍不住望了他一眼,他越是表现得这样完美无缺,她就越发想知道完整的他到底是什么样子。 “这应当是孟冥阵!”混乱之中,云少川忽然激动道,“我曾经在秘境里见过。” 连淮也看出来了,不过他先一步说了,他也没必要再提。 然而,一瞬后却听崔莹问道:“那你觉得应当如何解?” 连淮这才想起她的江湖阅历很浅,对这些阵法大约是不熟悉的。 “我好像听说过,但也从没见哪本书上写过解法。”连芊芊也好奇道,第一波流矢慢慢停了。 “因为孟冥阵是上古阵法,非常罕见。”云少川耐心解释道,他显然有能言善道的天赋,短短几句就说得深入浅出,“孟冥阵常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出现,是极阴之阵,承受不住阳气,只有机关里放出来的流矢因为常年受到阵法的影响变得极阴,才能被用于破阵。所以,找到阵眼之后,必须用机关里射出的箭回射过去,才能通关。” “原来是这样。”连芊芊语带艳羡地说道,目光中仿佛还带着点崇拜,“云师兄竟连上古阵法都知道。” 云少川听到这样久违的称赞,心中不自觉一动,又偷偷去看崔莹。 崔莹微微偏头,正认真地听他讲话,一双剪水秋瞳凝视着他。 云少川的心没由来的一跳,在这目光的注视下竟然觉得浑身都在发烫。 “这种阵法的阵眼一般有很多个,而且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变化,必须在短时间内同时击中阵眼才能生效,因此想要通关难如上青天。”他说得越发认真,竟有些心潮澎湃。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崔莹的注意力重新落在他身上了。 崔莹却道:“单是收集箭矢就要耗去不少时间。” 云少川这时才想起重火可不是灵力,碰到飞矢就能将它们烧化,根本没法把它们卷回来。 但是此时此刻,他想着身边终于愿意与他正常说句话的崔莹,心中忽有种强大的力量,让他甘愿冒险也非要当这个英雄不可。 “我去拿吧,我自有办法。”云少川凝视着崔莹,不自觉想起幻境中的种种,恍惚间以为她依旧深爱着他,因此还多加了一句,“如今我们都无法使用灵力,谁去都一样,我不能让你们冒险。” 云少川说罢从自己的衣服上撕下布条,绑成结实粗壮的绳子,这潇洒放浪又熟练的动作,看得连芊芊惊奇又羡慕。 他随即从布囊中倒出一堆磁石,全都用细绳紧紧绑在那根布条绳上,然后又扯下布条将手腕及关节处护住,以防之后过于用力而拉伤,最后在鞋底涂抹了什么东西,以免打滑。 这番动作没有多年的历练和敏锐的判断做不出来,崔莹这时也不得不承认,云少川被称作书院同辈中的第一人绝非浪得虚名。 “麻烦崔师妹再试一下。”云少川还没说完,火就已应声烧到了墙壁上,他顿时打起精神迎战。 只见临时制成的简陋粗绳到了他手中就宛如游龙一般,活灵活现地游走于黑水之上。 飞箭是当空刺下的,带着很强的冲击性,用柔软又窄长的粗绳去吸,几乎不可能完成。然而他手上的力度很巧,每次都能用绳子前端的将飞箭先轻轻打偏,缓冲下坠的力度,再快速使绳子弯转,用中后端的磁石将它吸住。这其中所需要的准确度,力度,灵活度都是一等一的。 在乱矢的攻击之中,布绳也几次三番差点被当空戳断。每到这个关口,连芊芊都不自觉地屏息凝神,直到化险为夷的精彩时刻,忍不住欢呼起来。 连淮用余光照顾着云少川前倾的身影,手中暗器频发,帮他打偏刺向他的飞箭。若非如此,云少川根本无暇顾及,很可能会在某个手忙脚乱的危急时刻被射中或失足掉下水中。 但是他的所作所为都不引人注意,因此就连云少川本人都不一定会发现。 片刻之后,重火熄灭,这波机关也随之停了。 云少川收回绳子,坐在地上,额上大汗淋漓。 他身边已然堆了近七支箭,布条上还有三支没有取下。 “云师兄,你当真太厉害了!”连芊芊忍不住赞叹,说完才意识到如今不比从前,这话不应该由她说,于是小心翼翼地看向崔莹,“我,我是替崔姑娘说的。” “崔姑娘也这么觉得。”连芊芊觉得四周静得慌,声音也越发小了,终于越来越没有信心,虚弱地问道,“对吧?” 崔莹在云少川期待的眼神下嗯了一声。 “他从前也是如此,是书院里最耀眼的人。” “你……当真这样觉得?”云少川有点受宠若惊。 “但你现在又比从前厉害多了。” 崔莹也不知道此刻自己为什么会故意对他态度软下来,又和他说这么一段话。 大概是为了让某些人知道,他不和她说话,有的是人想和她说话。 连淮听到这边的谈话,握着暗器的手不自觉地微紧。 他将目光从面前的阵法移向他们,见到崔莹与云少川情意绵绵地说着话,她仿佛还因为刚才的事对他有些崇拜赞许,心中竟越发烦闷。 连芊芊见到云少川因为几句话而欢欣雀跃的模样,心中黯然,但她随即强行克制下去,道:“那拿到箭之后应该怎样才能同时射中阵眼呢?” 云少川神色一顿,沉默了。 崔莹留心到连淮刚刚投来的目光,转头看去时,他却已然收回了视线。 她便有点说不出的微恼,于是道:“你哥哥在那边,有他在,你怎么还问旁人。” 连芊芊一怔,脸上莫名发热,但又觉得很有道理,于是起身走到了连淮身边。 云少川听到崔莹又提起连淮,脑中却不受控制地想起连淮将她搂在怀里的画面,又想到崔莹刚才温柔的牵着他的手腕帮他上药,心中炉火熊熊燃烧,竟然催生出了急智,立刻道:“崔师妹,我有一个想法,你看是否可行……” 崔莹席地而坐,闻言撑着头听他简述。 …… “哥哥?”连芊芊话说到一半,忽然见到连淮有些走神。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云少川正与崔莹相谈甚欢,也许是他从幻境中醒来时的真情流露打动了她,让她对他的态度也缓和了一些。不过片刻,云少川已然开始准备自制弓,可见他们刚才的商讨已然有了结果。他们合作得应当挺有默契,不愧是从前一起在书院里长大的。云少川瞧着虽紧张却十分高兴,仿佛很享受在心上人面前显能的感觉…… 连淮忽然足尖一点,已飞身到了黑水之上。 在忽然响起的机关声和连芊芊的惊呼之中,他将手中长剑深深地插入长道的壁缝,单手握剑,仅靠着一臂的支撑悬于半空,箭矢从他的发丝,衣袍和足底穿过,白衣飘闪在成片乱矢之中。 他随手抓住一只黑箭,当即翻转,顷刻间便打落了近在眼前的箭矢,那箭由他操纵着刺扫旋挡,任凭箭落如雨,全都被那一只小小的黑箭挡住,分毫难进。 云少川早已停下手中的动作,只往这边看了一眼,便再也挪不开视线,瞠目结舌。 崔莹不自觉地站起,向连淮所在的位置走近了一步。 正在此刻,连淮左手按下剑柄,随即脱离长剑的支撑向上腾高,往长廊更深处而去。而他趁着双手腾空的瞬息快如闪电般地握住飞来的黑箭,向阵眼处投掷回去,看得人眼花缭乱,都数不清扔了多少只。 在下坠到快要落入水中之前,连淮甩出丝绳,缠住长剑,用力一拉,身形随之拔高。 长剑摩挲石壁发出滋滋拉拉的声响,在它即将被丝绳牵带着拔出,跌落下来的一瞬,他已然将右手的黑箭插入了石壁中,再次稳住身形。银光闪过,长剑被线牵引着当空画了个弧,落回连淮手中。 当他手中握剑的时候,一切就完全是另一种场景。银色的剑花乍起,仿佛是这里的主宰,能够全然驾驭眼前的无数支箭矢,它们有些被拨开,被击落,而其中的少数几支被连淮使巧劲以极快的速度回射过去。 那几支箭去得太快了,像是一群夜云中的流星。因此它们和连淮之前掷出的几支箭矢或快或慢,竟然在同一时间到达墙壁各处机关。 只听得轰隆隆的闷响。 地下缓缓升上来几个石阶,逐个连绵成道路,从断口处经历黑水通向幽深的长廊。 阵法已破,机关成了! 剩余的飞矢片刻后才陆续停下。 等到连淮收剑落于石阶上的时候,众人都有种恍然一梦的感觉。 他的剑上分明没有半点灵气,招招式式都是谁都可用的普通剑招,却看得人眼花缭乱,以为绝技。 修仙者往往依赖灵气,并且以运用灵气为荣,很少有人愿意花苦功夫锻炼最原始的剑招。 这世上可能还有不知名的隐士高手修为比连淮高,但是这样的精湛纯熟的剑术基础,恐怕是独步天下的了。 “家主怎么如此忽然地出手了?”崔莹最先回过神来,看向连淮道。 连淮没有错过她目光中未及掩饰的欣赏,也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那是完全发自本能的欣赏。 他的心没来由地为之一跳。 然而他却不受控制地想到,也许她之前见到云少川博学多才,认识孟冥阵的时候,也会有这种目光吧。如此一想,之前升起的莫名情绪便被另一种替代。 “如果现场制弓,计算角度,要耗去不少时间。”连淮淡淡答道,“不如我出手一次更快。” 那样还会让云少川和崔莹相谈甚欢的一幕无限拉长,会让崔莹用同样赞赏的目光看云少川,会在共同商议相互配合的过程中,发现彼此有多么默契,回想起曾经美好的过往…… 连淮不知道脑海中为何闪出这个,却忽然意识到这个不成理由的理由,才是让他出手的真正原因。 这太荒唐了,他怎么能…… 他从没想到自己竟也能变得如此自私,将十几年来修的道心视若无物,顿时惊出冷汗。 崔莹爱的是云少川,如今得偿所愿,已然十分美满。他一定要将那些不该有的念头全都约束住,从此强迫自己远离崔莹,就连目光都不会再落在她的身上,只当做是全然陌生的两个人,再不与她有半分接触。 然而,他手中忽然一软。 就这么毫无征兆的——崔莹牵住了他的手。 第 32 章 连淮心中微紧,刹那间紧绷地似连呼吸都不能。 他的手被她软的小手牵住,仿佛就此失去了掌控力,一动都不能动了。 “连家主,”崔莹将手伸到连淮垂于身侧的右手中,她的指尖托着他的掌心缓缓牵起,托到她心口的位置,“我忽然觉得你先前说的那两件事挺让人心动的……” 她一双美目凝视着连淮,仿佛眼中只看得到他一人,世间万物都成了他背后的虚影。 “我从前叫了你那么多声师兄,可不能白叫呢。” “姑娘有话就说,莫要……” 连淮猛然间清醒,他刚想挣脱开她的手,却觉得手上被握紧,微微有些凉意,话到一半也被她打断了。 “手上的伤口都开了,”崔莹笑盈盈地道,柔嫩的指尖轻轻抚过他伤口周围,引起他一阵微微颤栗,“负伤还要出手,真是辛苦你了。” 他伤口处原本的包扎因为用力而崩开了,她从衣袖中拿出素净的布条,正要按在伤口处,却同时感到他的手也落在了布条上。 “多谢,”连淮的手无声地阻住了她为他包扎的空间,“姑娘想与我说什么?” 崔莹见到他如此避之不及的模样,终于开始想自己是不是太过了。 她原本是极其讨厌与人接触的,现在也是,可是她却莫名喜欢上了主动触碰连淮,尤其是感受到他不动声色下的紧张,他为她而混乱的呼吸,他为了不让她生气做的退让,她沉溺于这种感觉,像是找到了一片独她徜徉其中的安全又隐秘的深海。 可是连淮是修无情道的,应该不喜欢被人触碰。她要是真的惹他生气了,那可就麻烦了,毕竟她只会被他哄,却不会哄人。 她想,来日方长。 “我刚才看到了家主的剑法,觉得倘若错失了跟着家主习剑的机会,着实遗憾。”崔莹顺从地松开了牵着他的手,“恐怕九州再也找不到能与家主媲美的人了。” “因此我同意不伤害家主与连姑娘,也希望家主信守承诺,之后能交我修炼剑术,也不枉我乔装改扮时叫了你那么多声师兄。” 崔莹经过了分明能杀他却没有动手的诸多时光,终于也愿意面对这个事实了:她舍不得他现在就死。 她还想看见他宛如高山雪莲般纯净的目光,还想从中看出他潜藏的秘密,还想感受到他从来云淡风轻,却偏偏会为她而起的各种情绪波动。 因此,她正好借此机会说出来,也算是给双方一个了结。 连淮却沉默了片刻,心中经历着巨大的挣扎。 他想他是不能亲自教崔莹的。倘若换做以前他当然会一口答应,可现在…… “我先将姑娘安排进入鹿苑书院如何?”连淮知道崔莹既然把话说得如此明白,自然是不会同意其他人教她的,因此道,“鹿苑书院还有炼丹,制符一类的课,学过之后基本就将修士所要掌握的一切都具备了。届时我再教姑娘剑术,许能融会贯通,练习招式与道具相互配合的攻敌之术,效果更好。” 届时,希望经过时间的冷静,他能完全放下那些不该有的念头。 “那也不错。”崔莹明白自己现在最缺的就是这些基本经验和知识,连淮能这样说,可谓是雪中送炭了。 “那便如此说定了。”连淮道。 云少川终于忍不住醋意,开口道:“我们先将这密室闯过,有什么话出去再说也不迟。” 连淮见云少川一路走到前面探路,目光微顿,但什么话都没说。他想在心上人面前有所作为,他没道理拦着。 他已然犯过一次错,不能再犯第二次。只是连淮却忽然感到一种从所未有的失落,仿佛以指尖触碰春风,却留不下任何。 然而,随着前面的机关越来越多,诡谲多变,复杂难言,云少川逐渐支撑不住,队伍自然而然地又变成了崔莹与连淮走在前面,他和连芊芊走在后面。 在经历过迷沙风,天罗网等机关之后,四人或多或少各自负伤,行路也越发危险而艰难。 随着灵力枯竭的时间越来越长,重火的反噬开始让崔莹难以承受,灵魂被炙烤的痛苦让她的脸色逐渐苍白。 但她神色间却没有丝毫显露,依旧镇定地往前走,就连步伐都没有放缓。 “我们休息一会儿再走吧。”云少川见状提议。 “不必。”崔莹淡淡道。 云少川愣了一下,随即挡在了崔莹面前,他还沉浸在幻境里的恋人的身份里。“你好像受伤了,还是休息一下吧。” “我说了不用,你听不明白吗?”崔莹有些恼了,她最讨厌听到受伤两个字。她从前受过太多伤了。 云少川不敢再说,走投无路之下,竟然向连淮问道:“神君觉得是否要休息一下呢?” 话一出口,就连他自己也怔住。他仿佛默认在这种情况下,只有连淮的话崔莹才会听。 连淮脚步微顿,却道:“不必了。” 云少川顿时愤恨地在心中想到:连淮竟一点都没有关注到崔莹的状况,白浪费他们并排走得那么近。 但连淮随即又说道:“前面一路往下,离地面越来越远,也就越发暖和,在那里稍稍停一会儿吧。” “好。”云少川带着气回了一个字。他沉浸在不愤中,没有注意到崔莹睫毛微颤,这回竟没有再拒绝。 片刻过后,地面逐渐平缓,四周的温度也果然升高。 确认周围安全之后,几人都坐了下来。云少川想去关心崔莹一下,却被她冰冷的目光看得胆寒。她此刻的心情仿佛遭到极点,目光中满是复杂而阴暗的情绪,让他连对视都不敢,更别说走近了。 他根本没有想到,这其实是因为崔莹遭受重火的反噬太强,眼眸中反映出的部分情绪是被重火影响的。 连淮见状微微蹙眉,忍不住想到云少川这样不能理解她,今后如何与她共度余生呢。 他虽然在心中许诺过要远离崔莹,但见如此场景,也只能自己走到崔莹身边。 他从怀中拿出丹药来。 “我没有受伤,”崔莹连看都不看,声音冷然,“这些没用。” 连淮轻叹了口气,温柔道:“姑娘先看一眼啊。” 崔莹转过头去,这才看到那不是伤药,而是补气丸,心中不由得一顿。 “我之前没有停下来休息,是因为我知道停下来也没有用,这不是休息能解决的。”连淮将玉瓶轻柔的放到她身旁,“而且之前的地方潮湿冷暗,你停在那里,只会更难受。” “你怎么知道。”崔莹低低地说道。 “因为你说了不必休息。”连淮自然地道。 这回崔莹没有说话了,伸手将玉瓶打开,吃了一颗补灵丸,顿时觉得身上暖了些。 云少川也听见了那句话,可是就当没听见一样。她想,她当年在书院里遇到的人为什么不是连淮呢,如果是他,她会有多开心啊。 “姑娘为何离开灵力会难受,可有解决之法吗?” 崔莹摇了摇头。 “出去之后,我带姑娘去金陵求医可好?” “重火不是病症,没有大夫可以医好的,不要浪费时间了。” 连淮却放柔了声音,认真地道:“总会有办法的。” 崔莹不置可否,却忽然明白了那句“明年的春天”对当年的灾民的意义,正如此刻对她一样——处在绝望的囚笼里时,却有人愿意为她撑起希望并对此负责。有他在的地方,再黑暗的土壤也仿佛有了光亮。 崔莹这时竟有点羡慕连家人与金陵百姓了,他们能一直和他在一起。 却在此时,连芊芊惊慌的叫声毫无征地响起,她从地上跳了起来,细密的黑虫正在往她原先坐的地方爬去。 “啊!” 那里的蚁虫多的密密麻麻,仿佛无中生有,刚从地下钻出来一般。 “快过来!”连淮挥剑一扫,剑气带起的风将后面的虫蚁逼退,冷喝道。 连芊芊没命地向前跑,她身后的地面上仿佛骤然间落了一层浮灰——全都是拥挤成片的毒虫。 顷刻之间,四人全都被迫向前跑去,眼看着就要踏上前方的机关,却无法停步——身后的毒虫紧追不舍,而它们的数量正在成倍增长,品种也越来越多,其中速度最快的毒蜥距离队伍后面的连芊芊不过两步之遥。 “都注意脚下!”连淮的声音从队伍最前端传来。 随之而来的,是机关的转动声。 这一回,再也没有时间留给他们研究机关规律了,只有硬生生前闯。 铁轨摩擦,铁笼和巨石当空砸落,崔莹足尖轻点在地上飞掠,粗粝的浊风在她身后险险擦过,阎王的魔爪几乎贴在她的后背。 后面的云连两人更好不到哪里去,纵使有她与连淮在前开路,可毒虫已追了上来。 连芊芊被近在咫尺的蝎子逼得走投无路,只能爬到机关落下的铁笼上,大声呼救。然而那些毒虫竟然也顺着铁杆爬了上来,马上就要咬到她的小腿。 “跳下来!”连淮道,全然顾不上自己身边落下的机关,往她那边回跑,长剑脱手掷出,将爬得最高的毒虫横扫下来。 在生死攸关的时刻兵器脱手与找死无异,可他眼中却只有妹妹。 崔莹心中说不出的滋味,可是机关交错,她竟连觉得苦涩的时间都没有。 “我……”连芊芊急得说不出话,四面八方都是毒虫,她哪里敢往下跳。 云少川挥剑拼命将某处毒虫刺落,大喊:“往我这里!” 连芊芊眼睛一闭。她站在铁笼的最高处,轻纱的裙摆在整片阴暗潮湿的地下显得那样圣洁,像无论什么情况下都被保护在干净地的公主。 她跳了下来。 一片血腥味和狼藉里,云少川和连淮同时伸手将她接住,安稳得让她连半点受惊的机会都没有。 “放她下来。”连淮见到近在咫尺的毒虫来不及多言,拾起长剑为他们垫后。 “少川你被咬伤了!”连芊芊睁开眼睛惊呼。 然而他恍若未闻地抱紧了她。 巨大的黑影投下,侧方刚刚从地上长出的倒刺,崔莹在仓促间狼狈回身拼命躲避,却恰在一片飞沙中看到了这一幕。 多么温馨啊。 云少川抱着连芊芊,不让她受惊,连淮为她扫平身边汹涌磅礴的危险。 她在他们的保护中小心地睁开眼睛,目光中是只有从小集千百宠爱于一身的人,才会有的单纯美好。 崔莹的心像被针刺了一下,忽然疼地没了力气,也喘不上气。 巨石滚落,她拼尽全力燃起重火,将最靠近自己的部分烧化,这才勉强烧开了一线生路。 她的额头尽是虚汗,内心的绞痛和重火带来的反噬越来越厉害,在这停下来的一瞬,她甚至都站不稳。 连芊芊是多么好命啊,被那样宠爱着娇养着长大,被所有人紧张和爱护着,仿佛她做了一场噩梦也是件不得了的事。 崔莹自嘲地想到。 至于她嘛,就算死在这里也是没有人会掉一滴眼泪的。 她咬唇出血,用痛意强迫自己坚持站起。 仅迈出两步,面前机关声响,身后巨石滚过她原先站立的地方,尘土飞扬。 机关与她擦肩而过,连一点停下来悲伤的时间都没有,只能让她感受到身边的一切都迫不及待地想让她死去。 崔莹苍白的眉宇间隐隐透出黑色的魔气。 她被过度消耗和重活反噬折磨,几乎是靠着痛意才能清醒,就这么向前咬牙撑着。 铁轨的摩擦声停了,地砖的缝隙里忽然喷出水银柱,一片水雾之中,她甚至找不到落足的地方,手臂很快被水银溅到,疼痛难忍。 白光忽然闪过,溅向她的大量水银在刹那间被弹开,沿着无形的空气滑下,快得仿若错觉,让崔莹只能朦胧地感受到什么,却没有丝毫痕迹证实。 “连淮!”她下意识地唤道。 却无人回应。 她这才想起他在连芊芊身旁,隔着这么远,又怎么可能是他在帮她呢。 崔莹心中猛地钝痛,像刀背敲在石上,让她在冷漠的碎裂中清醒了。 真可笑啊,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情急之下说出这么丢脸的话,真庆幸连淮没有听见。 她难道还对这世上的其他人抱有期待吗? 她只有她自己。 这就够了。 崔莹从储物戒中随意拿出多匹布,往身上一罩,选了阵法中最快的路径直往前闯。 布料腐蚀的滋滋声响,她迅速更换布匹,全然不顾偶尔溅到身上的水银。 她连脸上都被烧痕毁了容,不差再多这么些伤痕。 …… “你快去前面,”连淮向云少川道,“她一个人开路很危险。” “可是芊芊她……” “芊芊有我。”连淮自结丹以来第一次露了怒容,声音中压抑不住愤意,“你就是这样补偿你未婚妻的?” 云少川一时语塞,拳头不由得攥紧。 “你快去,”连芊芊看着他道,“这里只有哥哥才能对付得了,所以也只有你能去帮崔姑娘了。” “好。”云少川把她从怀里放下来,提剑往前追去。 “我背你。”连淮喘了一口气道,“闭上眼睛,不要看,等安全了我叫你睁开。” 连芊芊乖巧地趴到哥哥背上,听话闭眼。 连淮单手托着她,另一手从怀中掏出帕子,无声地呕出鲜血。 殷红刺目。 无形的腐蚀痕迹在连淮手臂上蔓延开,他脸色微白,却依旧没有收回护着崔莹的神识。 …… 长廊的墙缝里喷出幽绿的火焰,交叉相错,让人受困于其中,心惊胆战。 崔莹耳畔响起断续的鸟鸣,千万人痛苦的嘶吼在她脑海中若隐若现,怨恨的情绪似乎要通过她带着重火的眼瞳逃出生天。 此刻重火的反噬已然到达了极致,她的意识开始恍惚,但心魔却越发清晰,撕扯着将她拖拽到堕魔的深渊。 “崔师妹!” 她忽然听到有人在叫她,声音很遥远。 她回过头去看时,只见云少川他们似乎终于追上来了,忍不住冷笑。 这些人说什么要回心转意对她好的,说什么要保护她安全离开这里的,但在他们真正关心的人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崔莹眉心的魔气随着这些念头越来越重,几乎要将她吞没。 云少川走近,看到崔莹眉眼间隐约缠绕的黑色魔气时,不由地惊出冷汗,站在原地不敢靠近了。 “我们等等他们吧。”他小心地道。 不知为何,他来的时候机关也同时停了,他们脚下站的砖都是安全的地带。 崔莹忍不住自嘲地想到,原来这就是气运之子,上天的不公还真是明目张胆。 “等不了。” 她冷冷地说道。再过段时间,她还没出去,就先被重火反噬烧死在这里了。 下一刻,她继续往前走,随着机关触发,墙壁里喷出的火焰连绵不绝。 云少川隔着距离跟在她后面,不断挥剑,躲避。 脚下的地砖忽然裂开,下面是深不见底的空渊,两边的地板眨眼间分远。 崔莹跃上靠前的地带,落足时整个长廊忽然火焰齐发,危险陡增十倍,她的身影瞬间有一半被火焰遮没。 云少川跟了上来,咬牙往前一迈步,即将踏上那块地板—— “小心!”连芊芊的声音忽然从后面传来,她刚刚抵达这里就看到了如此惊险的一幕,忍不住惊呼。 云少川听到了声音,心中顿时慌乱如麻,在危急关头,他竟然想也不想地又忽然收回了脚步,站稳后立刻回头去看,从火光中见到了连芊芊的身影。 然而就在这迈出又收回的一刻,两块木板已全然分远,就算再怎样努力也跳不过去了。 崔莹完整见证了这一切,听到了那声呼唤,看到了深情凝视连芊芊的云少川和背着她的连淮,心中恨到极点,竟然想笑。 保护她拿到青云剑,不过是彻底摆脱她的方法,承诺补偿她,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假模假样。他们心里都恨不得她早点死,好不要影响他们的生活,也不要威胁到连芊芊。 只是一句话而已。 就有人能为之收回已然踏出的脚步,毅然决然地抛弃她一个人闯鬼门关。 她算什么东西呢? 深渊的间隙越来越大,将两岸完全阻隔开了。 崔莹眼中的魔气也越来越浓。 她只需要她自己。 她一个人就可以闯完这里的所有关卡。 她只恨自己没能早点看清这件事,倘若回到过去,她一定会亲手杀了他们所有人。 幽绿的火焰宛如丝线般将她缠得窒息,一个几乎不可能活着通过的关卡。 崔莹无视脑海中撕裂般的痛,手中无休无止地燃起重火,和绿火对冲。 鞋底被火烧化,衣裙被火烧焦。 她手中的最后一把武器也被火毁掉了。 远处隐隐有些亮光,那似乎是终点的地方,但她却很难活着见到了。 崔莹笑了起来,她忽然伸手接下了从出世以来就一直戴在脸上的半边银色面具。 火光的映照着那半边脸庞,上面灼伤的痕迹狰狞可怖,世间最丑陋的景象也不过如此。 这就是她的样子。 崔莹笑出了眼泪,她将面具拿在手里,当做武器压灭了身后的火苗。 那面具随即在火中被吞噬殆尽。 她拿出了丹药瓶,那里装着她告知自己不能吃的东西——那种邪气的丹药蕴含着强大的能量和怨气,容易反噬。 然而她全都吃了下去。周身的能量波陡然间增强了数倍。 她用匕首割开了自己的手腕,血液滴在重火上,火焰受到滋养,顿时窜起,烈烈燃烧。 “把这里全都烧毁!”她向重火里喋喋不休的千万种怨气命令。 火海膨胀,绿火在鲜红血液的祭奠中被吞没。 重火排山倒海,带着得到解放的怨恨,肆虐着这最后一段长廊。 …… 光影开。 崔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周围灵气充盈,她身处一间装饰素雅的大堂里。 大堂正中,是一把悬空于铁链阵之间的剑,正套于剑鞘之中。 剑光似有非有,剑刃似钝非钝,中正而不失锋利,厚重而不失玄灵,悬落时仿若上古神君一垂目,悬起时仿若地下暗泉喷井流,剑鞘之上流淌着青云的花纹,仅仅是微弱的烛光在其上的每一折射,都能引起这大堂里能量的波动。 “倘若你能握住剑柄,你就是我的主人。” 剑灵的声音在空荡的大堂里响起,稚嫩却端庄。 第 33 章 崔莹凝视着那道没有来处的声音。 她分明静默不语,眼神却仿佛可以说话,带着摄人的压迫感。 剑灵知道她绝不可能知道它在哪,却感到自己仿佛被她的目光看透,洞穿到底,忍不住微微颤栗。 崔莹一步步走向青云剑,剑鞘感受到她身上的魔气,嗡嗡颤动。 她伸出手,然而剑柄处传来的斥力随着她的靠近越来越强,让她分寸难进。 也许这是因为有什么强大的阵法辅佐,需要层层破解,但是崔莹已然没有耐心和时间了。 她身上消耗到极点却反而不觉得累,目光中火焰燃烧,宛如烧在了吸纳一切的黑洞中,不带任何情绪。 火光自掌心腾窜而出,直烧到青云剑上。 一浪又一浪,毫不留情地撞在乌黑的剑鞘处,发出滋滋的剧烈声响。 “你在做什么?”剑灵愕然道,稚嫩的声音有些急了,微微发颤,像是疼得。 崔莹望着青云剑,恍若未闻。 她一定要拿到它。 她已然堕魔了,因此化解心魔靠修为突破延长寿命显然无望,她只剩下了绑定神器这一种办法。 重火灼烧着剑身,滋滋发响,室内豁然之间青光大盛,青云剑忽然承受不住火烧,从剑鞘中脱身飞出,眨眼间就在大堂里幻化成了银色的光影。 青云剑的变换速度实在太快,她连看都看不清,更别提握住剑柄了。 崔莹试着再用火焰,然而火烧所到之处发出的声响都是相同的,可见那剑均匀的出现在随机的位置。 因此,她必须精准地握住剑柄,除此以外再无他法。 崔莹被魔气影响了心智,注意力已然很难集中,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捕捉剑影的变化。 这对她一个从不习剑的人来说,实在是太难了。 时间不知不觉中迅速流逝,她尝试了十几次,最好的一次也只是触到了剑背,手指被刃口划出了一道血痕,连剑身都握不住。 正在这时,大堂的门忽然发出响动,崔莹回过头去,正看见连芊芊与连淮。 与此同时,剑波动荡—— 青云剑忽然感受到什么刺激,快如光影地一剑刺向了连芊芊的眉心。 这剑实在太快了,如雾如影,如惊雷劈云,又实在出人意料。 倘若有一阵风过,柳丝都不会被吹拂起,而是先被斩于剑下。 在即将刺入她眉心的前一瞬,连淮下意识地伸手去阻—— 银光骤停。 他手中虚幻的剑光落成实影,慢慢显出璀璨神器的模样。 大地颤动,光华绽放自他手心。 崔莹与连淮隔空对视,都渐渐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崔莹看着握在他手中的剑柄,不自觉得笑了,笑得仿佛从未认识过他一般。 “崔姑娘……”连淮额上已渗出冷汗,他拼命想松开手中的剑,却无法做到。他急于解释地开口,然而说完三个字之后,就收了声音。 说什么都没用了。 他看着崔莹目光中一点点升起的仇恨,心中痛得几欲撕裂。 青云剑已经认主了。 能量的波动越来越大,耀眼的光芒绽放密室里,所有的门和机关都就此敞开,仿佛在恭迎他们的主人回来。 一切都结束了。 她会死在几十日后,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办法能拯救她。 崔莹笑得灿烂,直到此刻,她才得到真正的解脱。 四周的魔气陡然间浓郁得如有实质,几乎要冲散青云剑的光华,宛如旋风一般向她汇聚,凝聚于她的眉心。 她腾空而起,伴随着劈下的烈焰,居高临下地凝视着连淮,目光中只有让人陌生至极的,宛如黑洞般的魔气,“我早该杀了你。” 火焰砸落,宛如奔云流星直向连淮而去,将地面劈出裂缝,震起万千尘土,夹杂着滚滚黑气,状如疯魔。 青云剑感受到威胁,剑光大亮,穿过魔气快如闪电地直刺向崔莹心脏—— 连淮看到这一幕瞳孔微缩,右手已然不假思索地一道凌波往青云剑而去。 连淮的灵力在青云剑认主的刹那已然自动恢复。在结丹期霸道的灵力阻拦之下,青云剑方向微偏,擦着崔莹的鬓角刺入了她身后的黑雾中。 “回来!”连淮眼看崔莹差点葬身于神器之下,才在危难之中被迫接受青云剑主人的身份,命令道。 崔莹冷然立于半空之中,一双眼眸已然完全被妖艳的火焰吞噬,伤口处流下鲜血,浇灌这重火越燃越旺。 一道又一道的火焰穿插在这空间里,肆意的暴虐,青云剑的祭台被炸成灰飞,廊柱坍塌,地缝烧开,瓷砖滋滋作响。 那火焰锐利得宛如刀锋惊雷,又像毒烟般向外散不断侵蚀蔓延,十道,百道,将这里千绞万剐,炸成粉碎。 只听轰隆隆声响,不过片刻,这先前寄放青云剑的密室,就被夷为平地了,那些危险重重的机关,也全都随着墙壁的倒塌而被触发或毁灭,加重了这废墟的一片狼藉。 不知道过了多久,整个地下暗廊塌了。 无字峰外的众人,忽然看到冲天而起的火光,从最深的地下拳开始往外涌出,宛如火山喷发。 “我靠!”“快逃命啊——” 烈烈燃烧的火焰带着冲天的愤恨和怒意直矗云霄,又漫山遍野地将此地席卷成火海。 山头塌倒,石碑塌裂,山峰下陷,山谷被夷平,天旋地转,魔气悄然蔓延。 …… 崔莹原本以为制造出如此远超她能力范围的浩大攻势后,她的生命也立刻步入了尽头,没想到在头疼欲裂,感觉到神识被剁碎搅烂之后,她竟然慢慢地清醒了。 她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四周是纱红色的,无限绵延的空间,中间摆放着一颗水滴形的红石。 从那石里面似乎能看到凤鸟盘旋,仰天鸠鸣。 这一幕让她觉得熟悉无比,忽然有种种场景划过眼前,恍然属于另一个世界。 她脑海中就此多了很多修炼功法,比她从前见到过的一切功法都更加高深,与之相比,九州流传的功法显得不值一提。 那些功法好像是—— “合欢宗?”崔莹轻轻蹙眉,她能明显意识的到自己身上和脸上的疤痕正在逐渐褪去,身体也仿佛发生了某些变化,将原本属于她的轻盈娇美发挥到了极致,更加让人神魂颠倒。 [恭喜主人血脉觉醒] 红烟聚起几个字,萦绕在那颗凤石旁边。 “什么血脉?”崔莹猛然想起了一个她只当是死了的,久无音讯的人,“这与我母亲有关?” 以她的性格,让她杀尽天下男人还差不多,怎么也不能是合欢宗的继承人,因此这血脉大约不是什么神脉,而是直系亲人传下来的。 [这个我也不知道,但主人确实是上仙界的血脉] 上仙界……崔莹只在话本里见到过这个地方。若有人突破元婴就可以飞升到上仙界,只是九州自从有历史记录以来就没有人成功飞升过。 “那你又是什么?” [我是重火,也是重火的容器,负责将世间罪孽压禁在我的体内,永远呆在吸灵泉水之下。] [随着九州气运式微,我的能量越来越弱,三百年前就容不住火中的怨气了。为了不让它涂炭生灵,我只能尽力将它封锁在紫金山,随后我陷入沉睡,直到今日感受到主人现世的召唤。] 崔莹这时才意识到它一直称呼自己为主人。 她身上那种时刻被火灼烧的疼痛感伴随着褪去的伤疤,也消失不见了。 她低头看时,只见玉骨镯上多缀了颗红色的凤石,而重火就乖巧地附着在里面。 “你为什么会认我做主?”崔莹道,她与重火之前只是相互平衡的关系,重火受她压制,而她也受火的反噬,而现在这种关系消散了,重火变得乖巧了很多,能量也不如以前偏激。 [我是一种容器,能装天下万物,是非善恶。因此只有世间经历过最多坎坷,内心最强大的主人才能统管这一切。主人落在我身上的血将我唤醒,我也从此滴血认主。] 崔莹凝视着面前的凤石。 “那你该明白,认我为主之后,九州可能更加生灵涂炭。” [重火不辨善恶,只认主人。重火的能力也会根据主人的性格和能力而变化,没有定性。] 崔莹思索的片刻,嫣然一笑。她倒是很喜欢这样的重火。 “那你有把握和我一起杀了刚刚那个拿走青云剑的人吗?” [我与青云剑不分上下,当然可以一试。] [不过,那位公子身上带着上仙界的气息,恐怕比主人所料想的身份还要复杂得多。] 崔莹微微蹙眉。 上仙界……这个原本只该存在于古老传说中的词,却忽然在短短一天中离她这么近了。 若说她从小父母不明,身份可疑,倒还有几分可以探究的道理,可是连淮却为什么会有上仙界有关。 [从气息上来看,那位公子经常往返于上仙界和此界之间,也许关于主人的血脉,可以问问他。] “好。” 崔莹眉心的魔气微暗,唇角却嫣然一笑,这笑容娇柔,便如春光秋色,光润莹泽,将从前的冷气退得一分不剩,更叫人沉溺其中,心醉神迷。 “那我定然是要问问他的。” 她声音甜美轻灵,宛如天真少女。 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崔莹仿佛彻底放下了什么,又仿佛心中的纠缠从表面上向下沉,变得更加隐秘,扎根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更加危险,却更加让人难以察觉。 ———— 一个月后,东州。 这几十天街坊里依旧流传着热闹的八卦,沸沸扬扬,其内容和其他八州都一样。 各家混战,无字峰倒塌,和最后的重头戏——从无字峰到昔日谷,整片山脉都在一片火海中被夷为了平地。 至于其中的细节,众说纷纭,全都云里雾里没个真相,毕竟涉及各大家族秘密,消息自然不会传出去,只能靠众人胡编乱造。 然而诡异的是,一个月过去了,这青云剑最终到了谁的手里却还是没有个说法。 因此这几日的舆论看似热闹,却潜藏着一种不为人知的平静,风雨欲来前的平静。 皇城,东宫。 奢华的大堂里灯火通明,分明照得连地上的一粒灰都看得清晰,却让人莫名觉得这里昏沉黑暗,压抑至极。 高位那人一袭华袍,带着垂珠遮面,坐在九重宫阶之巅,而他对面之人身着蓝色官服,腰配长剑,端正清逸,眉宇温雅。 那人分明站在宫阶之下,却气质卓然,恍然间竟似与他平视。 “爱卿此番收获颇丰,孤真为你高兴。” 连淮微微拂袖,行了一礼道:“多谢殿下。” “如今这天下恐怕没有人能超过麒麟神君去了,有如此良臣,孤不可谓不幸啊!”太子的声音放缓,听不出是什么情绪,“孤前几日传信同你祖父说过了,不日便安排你与八公主的婚事。” 连淮平静地欠身行礼,语气恭敬道:“谢殿下看重,只是微臣的情况殿下也明白,只怕配不上公主,还望殿下多为公主考虑。” 一声冷笑骤然间响起,在这大堂里显得尤为尖锐,随即消失。 “爱卿不用妄自菲薄,这天下女子谁不想嫁你,各家明里暗里递上来的赐婚之求孤也见得多了。就算你一心修无情道,八公主嫁给你也是她梦寐以求的事,在天下九州的女子面前都脸上有光,不用担心委屈了她。” “微臣一心问道,”连淮转过眼眸,轻声说道,“已决意终身不娶,还请见谅。” “好一个终身不娶啊!” 茶杯毫无征兆地被当空掷落,砸在他面前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殿下息怒。” 连淮的声音依旧温和,他用灵力将茶杯的碎片拢起,转瞬复原成原样,完好无缺地放置在地上。 在他这番平静的动作面前,太子的暴怒被衬托地像粗鲁无能的跳梁小丑。 “连淮。”高位那人慢慢平复了情绪,嗤笑一声,“你修了那么久的无情道,不还是动情了吗?” 连淮平静的眼眸中终于有了波动。 “否则你如何会三番两次对孤阳奉阴违,偏心袒护她?”太子深深地凝视着他,一字一顿,“怎么现在又说终身不娶?不怕你家紫金阁那位听到了伤心吗?” “微臣不敢。”连淮道,心中想到崔莹,却不自觉微疼。 他已决意此生不娶,与修道无关,只是因为他所爱的人与他绝无可能。 只怕他此生再也不能见她一面了。 太子袖下的手不自觉地攥起,这四个字给他带来了太多不好的回忆,他恨透了他如此臣服却又不能真正被东宫掌控的模样。 “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的?”他豁然从王座上站了起来,缓步走下台阶。 “从前的许多事我都再不追究,但是现在,你拿到了青云剑,要么娶我妹妹做正妻,与她结下生死契从此命运相连,要么不仅拖累你连家人,我还会立刻调集全部兵马,荡平紫金山——” 他的声音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被胸前寒光闪烁的剑刃堵住。 连淮握剑的手很稳,剑尖薄如蝉翼,却一颤不颤。 太子脸色蓦然变得惨白,见他举剑直指,魂飞魄散,竟连呼救都不敢。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连淮竟然会拿剑指着他! 自从数年前他与连家统一战线后,连淮就一直是他最得力的依仗,就算对他的种种做法有所不满,也会给他留全面子,从不公然忤逆。他也深知连淮的君子心性,因此有恃无恐,却从未想过连淮竟然也有会被激怒到差点让他葬身剑下的一天。 “你要谋反不成?”他自以为威严的开口,声音却哆嗦的厉害,几乎不成句子。 连淮抬眸,冷冷地看着他:“殿下尽可以试一试。微臣从不谋反,可是顺应内心所愿,称不上反。” 他看着太子晃动的珠帘下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仿佛要控制不住昏厥过去。 “微臣不才,荡不平紫金山,但是荡平东宫,还是足够的。” …… 金陵城,连家庄。 青莲居旁有片莲花湖,正值冬天,冰封湖面,举目皆是银装素裹的模样。 “连家主。”连载仪提着两壶酒道。 连淮正立在湖前,听到呼唤转过身,披肩上已然凝了薄薄的雪雾。 “大伯。”他淡淡一笑,走过来道,“抱歉让您在如此冷天出来一趟,却也只有此处适宜讲话。” 连载仪听到此话,心中莫名发堵,脸上也有些羞愧了:“父亲竟然为了这桩婚事逼你到如此地步。他……也是为了你着想,你别怪他。” 连淮却淡然道:“我明白的。” 连载仪不知为何,心中的堵塞更甚。他心知这桩婚事就是在牺牲连淮的个人意愿,以换得连家太平和连淮修为的快速提升——娶自己不爱的人为妻是断情绝爱最好的方式之一。 倘若连淮展现出半点愤怒或者忧愁,他都会好受些,可他偏偏没有。他像不具有孩童时期一样,几乎从来没有过任何不符合别人的期待的时刻,更别提是任性了;而他也同时不具有脆弱的时候,让人觉得他一直都是这么温柔平静而充满希望,仿佛没有什么能让他感到为难。 “祖父生了我的气,不愿见我。我在这几处地方埋了些道歉的赔礼,布下了结界,希望等几十天后结界消散时,会迎来一个花开莺语的良春。我注定是让祖父失望了,也不求他原谅,只求尽几分报恩的心意。”连淮一边说着,一边将几处位置告诉了连载仪。 “淮儿有心了。”连载仪叹道,将两壶酒放到了石桌上,“外面天寒,喝点酒暖暖身子吧。” 连淮看到壶上的名字,莞尔道:“这样好的酒,恐怕不只是暖身用的。” 连载仪声音微顿,随即朗声笑了道:“淮儿,你拿到了青云剑,大伯理应给你庆祝的。来!” 他心中多少有几分酸涩。这事分明是件大喜事,于连淮而言却如临大敌,说是庆祝,实则也是借酒浇愁。 二人于是对饮起来。 连淮没有喝多少,连载仪却一杯接着一杯,慢慢地有些醉了。连淮起身道:“我送大伯回去吧。” 连载仪点头,只是醉眼愈发朦胧,连淮扶他慢慢前走,在临分别时,他却忽然醉中问道:“家主,你儿时父母早亡,只剩下年幼的妹妹,可曾怪这世上的不公?我与你的祖父待你严苛,将你年少时便置于争斗之中,你可曾怨恨过?如今,如今……” 连淮扶住他道:“大伯不必如此。命运待每个人都不同,这就是它的公正之处。我知道大伯替我为难,但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事,从前如此,往后亦是如此。” 连载仪似已全然醉了,没有注意到连淮此刻的温柔显出了几分怀念般的悠长。他听到连淮和往常一样的沉着的安慰,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昏昏沉沉醉去。 连淮将他送至院落,折身返回,此时天色已晚,夕阳红光占据了天边的大片。 他回到石桌前,继续喝那未喝完的酒,赏那一片冰封的莲花湖。 他不常喝酒,甚至觉得呛口,却不自觉地一杯接着一杯。 连芊芊来找他的时候,正看到他在斟酒,她从他清明的目光中看不出丝毫醉意,于是如常地说起了话,临走的时候玩笑般地提醒哥哥不要醉了。 连淮微笑道:“修炼结丹之后,再喝这种酒,醉或者不醉,都是自己选的。只要运转灵气,酒气都可以驱散。” “那岂非是假醉?”连芊芊好奇道,“喝醉讲求的是失控,都能自己控制,还算什么醉酒。” “所以,不必醉酒。”连淮淡淡一笑道。 送走连芊芊后,连淮坐在湖边一点点看夕阳落山。 他醉意朦胧,平生第一回感情再不能被理性压住。他清醒地放纵自己慢慢醉了,就好像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沉沦。 他无比清晰地感到他是如此想念她,想念了不止此刻。 但是他再也无颜见她了。 只有在醉梦里,他才能见到她的身影。 他想,她用不着他这个令她厌恨的人如此记挂。这世上有千万条路,有千万种生灵,生生不息,最不缺的便是希望,他会把青云剑还给她,他再也不会打扰她,她将来一定会过得很好。 他笑了起来,将酒一饮而尽。 ——那么今晚,就当是他临死前的一点私心,他想醉一次。 只有醉时,他才敢不管不顾她已心有所属,不管不顾她对自己的厌恨,放任自己思念她。 ———— 紫金阁。 宽阔幽暗的大堂之内,紫金阁众弟子恭恭敬敬地排列成队,各自将手攥成拳放置于胸口,做出最高的敬礼。 永夜的紫金山里,白烟从每门每户的烟囱里燃起,袅袅升高,每家的修士都纷纷走出屋外,对着山巅的地方俯首行礼。 “恭迎天女大人出关——” 自万剑冢回来之后,崔莹都在闭关,从未现身。 她获得重火和凤石神器,且得到合欢宗的高阶功法传承之后,越研究越觉得欣喜,修炼速度突飞猛进。就这么闭关的短短一个月后,再出来时,已然今非昔比。 她虽然已经堕魔,灵力修为止步不前,但是修完这所谓旁门左道的邪术之后,现在的她,恐怕已能和手持麒麟符,天下公认最强的连淮平分秋色了。 只是不知道连淮拿到青云剑后进步了多少。 想到这里,崔莹忍不住伸手抚上了腰间的玉笛。 倘若有连家人看到这一幕,定会骇然变色,因为这正是连淮从前配在腰间,从不离身的上古神器引风瑶笛。 那日,崔莹从一片废墟中醒来时,便看到自己身旁安静地放着这只笛子,显然是连淮留下的。 他拿走了本该属于她的青云剑,却留下了他自己的神器给她。 倘若换作从前,崔莹竟然会气极,但是现在她平静地收下了,甚至饶有情致地精心打理,随身佩戴,如同对待凤石那样爱惜。 平心而论,连淮还算有良心。当时废墟崩塌成那样,她醒来时身上不可能毫无伤痕,因此他一定是守在她身旁,等到一切平复后才离开的。 但这点良心,连让她眨眨眼的动力都没有。 她现在最恨他了,甚至因此连想到云少川的时候都少了。 不过,她却不心急报仇,而是命人仔仔细细地调查有关连淮的所有资料,关于他的父母,他是否有意中人,他和祭坛的关系,他到底如何接触到上仙界的。 可遗憾的是,就在崔莹调查的十几天里,东周那边忽然传来了一个惊天的消息。 麒麟神君失踪了。 有人说他是为了逃婚,有人说他拿到青云剑飞升了,甚至还有人说他因为谋反被秘密打入地牢。 崔莹却知道以上流言纯属胡说八道。连淮不是会逃婚的人,他会直接拒婚,他当然也不可能飞升,至于谋反就更不可能,他要是想谋反,太子至于现在还稳坐在东宫高位上吗? 那他到底去了哪里,又要去做什么? 几天过去,各方势力就算寻遍消息,依旧找不到连淮的丝毫痕迹。 崔莹听着下属的汇报,心中难得起了几分波动。 早知道闭关出来之后,就再也找不到他人了,还不如当时先把他绑过来囚禁住。 然而,几天后,她的这个想法就成真了。 第 34 章 灵波跌宕,气浪排空。长久寂静的永夜之地,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波动扰得微微震颤。 电闪雷鸣,紫雷落处山石草木全都被弹到半空,当场碎成灰烬。 暴雷中的男人身形瘦削,衣袍破碎,沾满了血污。 他居高临下地俯瞰着终于失去反抗能力的对手,嚣张大笑,周围的草木随之迅速枯萎,沙石也随之盘旋飞舞。 用灵力引得万物气象变化,这是只在传说中才有的事!如今竟然生生出现在了九州的大地上! “去死吧!” 他伸出枯瘦如柴的手,灵气裹挟着雷声,带着遮天撼地之势朝那人砸去,山海默不作声,天地颤栗而退,日月无声避让—— “也就这点本事啊。”女子轻灵的声音凭空出现。 一道烈焰化作鞭条,直抽向那人猖狂而狰狞的脸庞,毫不客气地似要将他的脸刮烂。 他错愕地回身防御,却在灵力遇到那火时,一种怪异的感觉陡然间滋生在他心里,让他神魂颠倒,眼前似要出现幻觉。 这小小九州竟然还有如此厉害的古怪法术? 他瞳孔微缩,心生出警惕,退让道:“我要杀的是他,无关之人不要插手。” 黑暗的山脉被火焰照亮,崔莹于重火之中俯看他,唇角勾起一抹轻盈甜美的笑容,傲然道。 “这里只有我能杀人,什么脏东西,滚出我的地方!” 她眼眸中燃起重重火焰,妖冶飘荡,摄人心神。 火焰上窜,染红黑云,刹那间千万火鞭,在同一时刻向他重重推来,仿佛要把他绞裂成万千碎片。 他感到热浪带着恐惧逼近,又想起自己在之前的战斗中已然负伤,终于一咬牙,飞身往空中去了。 崔莹看到那人的背影消失不见,这才收了火焰。 那人绝非此界中人,看修为竟已像是凝元期的修士,若非在先前的打斗中受伤太重,逃得倒还没有这么果决。 崔莹缓步走到一块岩石旁边。 那里躺着一人,身受重伤,昏迷不醒。他身上穿着夜行的玄衣,血干涸在暗色的衣襟上,显得不那么骇人,反倒给人一种温柔宁静的感觉。 他的发髻已在打斗中散开,乌发如瀑般披散,衬着他的脸庞更显苍白,竟然透出一种雪中病梅般的美感。 除了一旁作为武器的长剑,他身上什么都没带,干净地宛如初生,质本洁来还洁去。 她在三天前就追踪到了他的身影,在他身后远远跟了一路,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在击杀多位结丹期强者的过程中不断负伤,穷途末路,直到他临死才出手。 连淮。 崔莹在心中默念着他的名字,伸手去拂他额前凌落的发丝,目光中透出的浓郁情愫,让不知情的人见了还以为他们有多么情深。 你看,不管走到天涯海角,都还是会落到我手里的。 碎发从她手中滑落,崔莹松开手。 没想到,连淮最终会选择死在永夜之地。不过倒正好省了她回紫金阁的路。 “把他带回去,用最快的速度让他醒过来。”崔莹直起身子,嫣然一笑。 “是。”叶青应道。 …… 紫金阁里。 兵器堂。 青云剑被锁在了一个铁笼里面,丢弃在无人问津的角落。 “她会杀了主人吗?”剑灵稚嫩的声音因为害怕而微微发颤。 [就算主人不杀连公子,恐怕他也活不长了,他受伤太重,连内丹都有了裂痕。] 凤石平静地用红烟凝聚成字。 “主人连续杀了十一个结丹期甚至以上的外境土匪,受伤能不重吗?”青云剑声音激动,甚至带着隐隐的哭腔,“求你劝劝天女大人不要趁机杀了主人,主人这么做全都是为了……” [什么是外境土匪?]凤石问。 青云剑忽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闭声,无论如何都不再说话了。 [主人给我的任务是看住你,你的情绪最好不要有太大的波动,以免给主人添麻烦。] 剑灵在周围加强的威压下,只能止住哭声。 [不过,你为什么这么害怕连公子去世?你是神器,就算主人去世,你也会继续存在,寻找新的主人。] 青云剑不敢说话。它怎么能告诉凤石,这是因为连淮在它身上下了结界,一旦他去世,这个世界上就只有崔莹能握住它了。 连淮选择死在永夜之地,就是为了在死后把剑留给她。 可是它不敢让崔莹当它的主人,假如她发现了之前连淮握住剑柄的事其实是它故意做的手脚…… 它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希望主人不会真的死在这里。它不断在心中祈祷,然而越想越觉得慌乱。 ———— 铁门开动的声音响起,在四下里回响,阴暗潮湿,如水珠滴落。 崔莹步步走近,将夜明珠放在床头。 柔光的照耀下恍惚间竟让人误以为这里是一片狭小安静的天地。 崔莹在塌边坐了下来,凝视着榻上的男人。 他那张往日里俊逸夺目的脸庞,此刻显得如此苍白,他双眼微闭,纤长而浓密的睫毛垂于眼上,安静又脆弱,再也没有了抵抗的能力。 仿佛一颗璀璨的辰星忽然坠落于她后院的池塘,可以任她摆布。 崔莹第一次如此长时间地凝视他。他这样闭上眼睛,毫无防备地展露在她眼前的时候,平日里那种温柔疏离的感觉忽然散了,他仿佛离她近了很多,触手可及。 原来他也会受伤。 她看着这张俊逸如谪仙,完美无缺的脸庞,忽然想伸手触碰一下。 她的指尖慢慢接近他的脸庞,几乎就要触到他宛如白玉般的肌肤。 就在这时,连淮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 崔莹怔了一下。 ——但是指尖顺着惯性已触上了他的脸庞。 连淮的目光落在了她的手上,有些茫然。 崔莹见到他如此模样,反而没有半点心虚了,甚至唇角微扬,理直气壮。他反正落在了她手里。 想到这里,她再不犹豫地在他脸上掐了一下。 连淮:“……” 看到他蓦然之间瞪大的眼睛,崔莹自从回到紫金阁以后就没有变化过的心情,竟难得的有些好。 “你醒了?”她有些懒散地眨了一下眼睛,嫣然一笑。 “莹莹。”连淮的呼吸似乎有几分急促,像在辨认眼前是不是幻境。 听到这个称呼,崔莹心中陡然之间一冷,忽然挨近,俯身到他耳畔说道:“淮哥哥,你清醒一点,你还没有死。” “因为你要一点一点……” 她唇角微扬,声音温柔似水。 “死在我手里的。” 第 35 章 连淮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随着崔莹直起身子,他的视线聚焦在潮湿而低矮的天花板上,感受到四周无边暗沉。 他猛然间侧过头,看见自己手上带着的镣铐,和与其相接的拖在地上的铁链,一路连到床板。 没有窗户的死室,一扇又长又窄的铁门,灰暗的光线笼罩着铁栏和墙壁,勾勒出铁链的狭长,如同鬼影。 阴森,冷暗,压抑。 一切都在朦朦胧胧的暗影里滋长,显得可怖而死气沉沉。 这是地牢里的囚室。 而他被关在这里,手脚全被束缚住。 “怎么,觉得害怕吗?”崔莹笑意盈盈地问道,语气天真无辜,好似真的很想知道他的答案。 连淮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闭了闭眼重又睁开,声音微哑,“是我对不起你。” 他发了两天高烧,也已然很久没有喝水,因此多说几个字时,声音便显得沙哑暗沉,像深潭下的水波。 “淮哥哥这样我可要心疼了,要喝点水吗?”崔莹温柔地笑道,从怀里掏出水囊,伸手拧开瓶口,状似喂他。 可是她既不伸手托他的后颈,也不将瓶口喂到他的唇边,而是就这么很随意地倾倒下来。 水顺着连淮的唇和脸颊流淌下来,浸湿了他的衣领。但是崔莹仍未停手,于是转瞬之间就打湿了他大片的衣襟,都湿润地贴敷在他身上,勾勒出他胸膛和肩颈的轮廓,让人不自觉地晃了一下神。 连淮闭了闭眼,不受控制地轻咳起来。 “是不是很凉?”崔莹笑了。 现在是冬天,这壶里的水放了这么久,早已没了温度。 崔莹从塌边站起,垂眸凝视着连淮的脸庞,他的唇色因为这大片冰凉的水而显得更加苍白。 “想换一套干净的衣服吗?”崔莹声音温柔,带着某种蛊惑,“你求我。” 连淮垂眸看向别处,她却伸手轻轻抚住他的脸庞,然后弯下腰挨近他,直到两人离得呼吸相闻才停下。 “求我。”她的语音微微上扬,似玩笑挑逗,一双眼眸清澈娇媚,波光潋滟,带着不尽的诱惑。 连淮不受控制地坠入了她的眼眸中,溺于其中,心跳微微加快。再见她的欢喜,竟让他一瞬间感到心情激荡,仿佛此时此刻百死而无悔。 “莹莹!”恰在此时,连淮感觉到她眉心似乎有一闪而过的魔气,忽然之间回过神,急道,“你入魔了?” 他声音中带着克制不住的心疼,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却牵动了镣铐声响,这才想起他已然动弹不得。 “怎么会?”他凝视着她的眼眸水润而深邃,这一刹,他再也没有时间掩饰目光中的情意,“怎么会堕魔呢,你现在是不是很难受?” 崔莹垂下眼眸,避开了他的目光,伸手搭在他双手间的镣铐上,指尖轻轻点着铁锁。 “堕魔了又怎样,”她半伏在榻边,轻笑了一声,“你现在知道关心我了?是怕我杀了你吗?” 时隔一月有余,那日密室的场景再度清晰地浮现在连淮脑中,他心中痛极,几乎无法呼吸。 “对不起。”他大病未愈,情绪激动时便显出轻轻的喘息,他低声却坚定道,“是我错了。” 崔莹怔了一瞬,她从未想到会从连淮口中听到这四个字。 “我原本以为,你更想让他在你最关键的时刻陪在你身边。”连淮痛苦地闭上眼,“但我后悔了。” “因为你知道了云少川此人一点也不可靠?”崔莹问道。 “不,”连淮停下一阵微喘,坚定地轻声道,“无论是谁,我都不会放手。也许他是你想要的人,也许那是你的愿望,可是你不应该再受到任何一点伤害,不管因为什么。我不会将你放给别人了。” 可惜,他明白得晚了一步,现在的他已命不久矣,再也陪不了她多久。 崔莹没有立刻说话,有一瞬间她甚至想逃避他的注视,仿佛承受不住这么纯粹的感情。但那都是转瞬即逝的感觉,她如今再也不会对他动容了。 她恨他。 “淮哥哥待我真好。”片刻之后,崔莹柔声笑道,伸手试了一下他的额头,“好悬这话是现在说的,若是再过片刻说,我该怀疑你是不是发烧说的昏话了。” 她冰凉的指尖引起他身上一阵颤栗,与微烫的肌肤相亲,宛如触电一般。 “不过嘛,你若再烧上一天一夜,这性命恐怕就要没了。” 连淮垂下眼眸,他神色虚弱,声音却依旧温柔:“若这样能让姑娘心里好受一些,我受这些也好。” 崔莹闻言从怀中掏出一方白净的手帕,温柔地为他擦拭身上的水泽,目光却暗沉而寒凉,没有半分温柔可言。 “那怎么行,你想就这样解我心头之恨吗?” 连淮感觉到她的手隔着素帕拂过他的脸庞,脖颈,在他领口处停顿,不自觉地微微闭眼。 然而当四周陷入黑暗之后,他的感官被反而更加清晰,隐隐感到帕上属于她的气息,那种少女清净的甜香围绕着他,似乎在一点点攻陷他的心魂,让他觉得比被冷水浇淋还折磨百倍。 “姑娘不必……”他刚要开口,却被崔莹的话打断了。 “淮哥哥,我刚才说的话都是和你开玩笑的,你不会生我的气吧。”崔莹手上的动作轻巧仔细,片刻后便帮他擦净了水泽,她的手心覆上他的胸膛,感受到他衣襟的湿润和其下跳动的心脏,“我可不舍得让你死得如此之快。” 连淮睁开眼睛,轻叹道:“姑娘放在我心口的手上已经燃起了重火吧。”他的声音依旧是那样温雅,含着淡淡的笑意,听不出半分怨恨。 崔莹被他揭穿,不恼反嗔道:“你就这么想我?可太冤枉人了。” 她的声音显得十足委屈,目光中透出纯真和无辜,仿佛伤心得很。 连淮怔了一怔。 下一刻,他便感到心口处暖洋洋的,干燥温暖的感觉从崔莹掌心处蔓延开,温热的火焰没有半分刺伤,却逐渐烘干了衣服。 她的手隔着无形的暖流抚过他衣服上被打湿的部分,让他全身微僵,似乎都能感觉到这纤纤素手的暖意游走。 火焰收住。 崔莹从榻边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现在,你还有一个时辰的时间恢复。” 她随手向后甩出一道火焰,烧在了铁门上面,发出吱吱声响。 脚步声响,门外立刻出现了几位紫金阁的弟子,为的叶青俯首道:“大人有何吩咐。” “把地牢里的十八般极刑全都拿上来,让我的贵客挑一挑想要先试哪种。” “是。” 几道玄衣身影规整有素地将东西搬了进来,一个接着一个,不过片刻,地上就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刑具。 涂着蚀骨毒药的微而险的暗钉,带着钩刺的鞭锤一类,用来烫烂皮肤的铁烙,还有大型铁具…… “麒麟神君,请选吧。” 廓外朦胧的光影侧照着崔莹脸庞柔美的轮廓,让她显得越发神秘而阴晴不定。 前一刻还温柔地为他拭衣,转瞬就忽然变得冷酷至极,仿佛将人搁置在云间跌荡。 崔莹看着连淮,不由得传音入密,问道:“叶青,你确定他的伤没有触及脏腑吗?” “理当如此,神君伤在内丹,不在脏腑。” “那他……”崔莹想起自己用火烤干连淮的衣服时,触到他胸膛感受到的心跳,“他之前的心跳怎么会比常人快许多?” 叶青沉默了一下,这种情况理当不会发生,于是试探性的问道:“也许是大人对他做了些什么,让他心跳加……” 正在此刻,他忽然意识到了这这种可能性证明了什么不一样的微妙之事,一种不希望被人知道的事,危险的直觉让他连忙闭嘴。 崔莹没有再理会,而是看向连淮。 只见他单手撑着床板,慢慢坐起,白衣在这寒冷的地室里显得有些单薄。 冰冷的铁器在他面前摆了一地。掌管地牢的狱卒分列两排,包围了这个狭小的囚室。 “神君意下如何?”崔莹道。 连淮逐一看过去,每一样都是他所识的至毒至恶之物,能让人痛不欲生,随着目光所及,他渐渐心痛的说不出话。 他想起这是紫金阁的地牢,崔莹待了五年的地方。 在这五年里,真不知道她…… “听凭姑娘。”连淮轻声道。紫金阁的人对待崔莹时,绝没有半点宽厚,他们一定将最苦难的都用在她身上了,而他又有什么资格选择。 “是吗?”崔莹走近他身旁,随即转过身与他一起面对这些刑具,“但若不是你亲自挑的,用在你身上恐怕也不有趣。” “蚀骨销魂钉,藤鞭,血滴子,你选一个吧?” 连淮安静了片刻,忽而展颜一笑,这笑容就宛如高山雪莲初绽,纯粹得让人心旷神怡,竟能浑然忘却周边的阴冷黑暗,他道:“那就鞭子吧。蚀骨销魂钉毒性太大,倘若姑娘不想我就这么轻易的死了,届时还得用珍贵的草药为我治毒。血滴子容易失手杀人,只有藤鞭造成的伤能用普通药好,又不至于让我死的这么快,便宜了我。” “神君倒是对此十分了解。”崔莹闻言唇角微勾,伸手挑起藤鞭,“没想到有些人看着光风霁月,私下里却什么都懂。” 连淮不由得一怔,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在她的目光里止住,没有说出口。 “把他绑在刑架上。”崔莹道。 当即有几人上前来架人,连淮站起身道,“不劳麻烦。” 他带着镣铐径直走向床边的刑架,铁链在地上拖动的声音响起,他身姿清俊,缓步而行,白色的衣袍随着步伐微荡,宛若流风回雪。 他修为深厚,平时走时衣袍是几乎不动的,显得那样肃穆端庄,遥不可及,无论谁见了都会不由自主地低头称一声神君。 崔莹手持鞭子慢慢走近,凝视着他宛若谪仙的容颜。 而今,神坛上的星辰终于陨落,落在了她的手里。 一道鞭落。 连淮只感到左侧脸颊宛如被刀割一般火辣生疼,却恰恰与藤条擦过,并没有落在脸上。 左肩的衣裳被藤条抽开,勾落下滑,半敞半掩,裸露出其下的肌肤。 他睁开眼睛,与崔莹目光相对。 他此刻正十分虚弱,肌肤暴露在寒凉的空气中时,脸色就不受控制地开始变得潮红,微微喘息。 崔莹伸手抚上他的胸口,帮他整理被抽开的衣襟,一寸寸抚平布面的凌乱。 “你要是现在求我……” 她贴近他,吐气如兰。 “还有机会。” ———— 紫金殿。 这厅堂不似东宫宽阔威严,也不是连家那般诗韵雅静,而是别有一种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惊心动魄。 殿堂的空间不大,高顶陡壁,从台阶,穹顶到扶手全都雕刻着镂空的繁复花纹,配上黑暗的环境显得崎岖难行。这里无一处有灯,只有房间东西两侧各一排火炬。 崔莹在披着软毯的王座上懒懒坐下,衣袖轻挥,火苗从高处俯下,从前往后将火炬逐个点燃,转瞬之间就亮了两排。 “拜见大人。”身穿玄衣的众弟子个个低头含颈,恭敬肃穆。 “柳堂主。”崔莹看着正中靠右第三的女子道,“我让你审问单丹,可有什么进展?” 单丹背叛之后,柳如媚便?做了这紫金阁的三把手。 “他与阮家勾结,是因为他偶然发现了阮玉阙手中有一件奇异的宝物,只要人死后将尸身留住,一天之内施法,即可将那人的体质交换到自己身上。于是他就与阮家一起策划了这场大战,他想害死大人后把您的重火交换到他身上,而阮家的目标则是麒麟神君。”柳如媚如实汇报道。 “但他到底为何要鼓动阮家把鹿苑书院一院的人绑架到地下暗泉,奴家却没有查明白。奴家修道不够,媚惑术在涉及他最深处的秘密时受他抵抗太大,什么都听不见。而他从惑心术中醒来之后就已疯魔,说话颠三倒四,再问不出什么。” 柳如媚说罢跪地请罪道:“是奴家无能,辜负了大人的期望。” “疯魔?”崔莹脸上的伤痕因为重火的认主而消褪,现在已不再戴着面具,但她平静无波的神色,和绝美无瑕的容颜,却恍若面具一般,让人恍惚间以为是神明天降。 “你告诉他,倘若装疯卖傻,三天后就杀了他。” “是。”柳如媚踌躇了一下,小心问道,“那万一是真的疯了呢?” “那就立刻杀了他。”崔莹目光淡淡,“养一个疯子有何用?” “是。” 柳如媚本能地低下头,入目的恰是漆黑冰冷的瓷砖,近乎恐怖。 “连淮如何了?”崔莹问道。 “神君依旧被关在滴水刑堂,悬于石阶之上。”叶青上前一步说道。 “他说了什么没有?” 叶青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汗,他知道这不是崔莹爱听的答案。“神君心智强大,也许是从前经历的多了,对于皮肉之苦,几乎没有反应。” “经历得……多了?”崔莹波澜不惊的声音终于起了一丝变化,想起了些什么。 “正是。我在检查神君伤势的时候,发现他在近五年之中,受过大小伤无数,其伤势之频繁,”叶青的声音顿了一顿,“几乎与富贵人家圈养的死士无异。” “这怎么可能?”卫昊愕然道,“二弟,你不是看错了吧?神君从前坐拥金陵城和天下第一世家,身份地位与太子无异,这样的人物又怎么可能频繁厮杀于战场之中?何况神君是结丹期高手,天下谁能伤得了他的人少之又少,偶尔受伤一次已是难得,又怎会大小伤无数?在大人面前讲话,你可不能胡乱猜测。” “我倒是希望我看错了,但确实如此。我行医多年,还从没有看错过……” “好了。”崔莹打断道,“他近来身体如何?” 叶青的声音轻了几分。“神君如今内丹损坏,与凡人无异,因此身体实在虚弱,常常昏厥高烧。” “现在呢?” “也许,还在高烧……”叶青硬着头皮说道。 “那你不去守着,还在这儿做什么?”崔莹忽然一把火烧在了他眼前的地上,将瓷砖烧得滋滋直响,剧烈的让人心惊。 “这……属下实在不敢守在那里。”叶青忙伏身请罪道。 “为什么?” “因为神君在高烧神志不清的时候,偶尔,偶尔……”叶青咬牙把眼睛一闭,勉强鼓起勇气说道,“会唤大人的名字。” 地上静得连一根针落下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周围的众弟子顿时低头噤声,假装自己什么都听不见。 四下里安静得仿若此处空无一人。 崔莹胸口起伏半晌,却最终什么话都没说,一拂袖,出了紫金殿。 “二弟,你跟大人去吧。”卫昊伸手扶起了叶青。紫金阁里规矩森严,没有上一层掌事发话,不可以随意起身。而现在的二把手首座长老由卫昊接任。 他又忍不住接问了一句道:“频繁高烧,又被魔气入侵,倘若神君自此失去神智了怎么办?” 叶青传音入密道:“天女大人吩咐了,让我尽全力医治,但倘若真的疯了……” “就立刻杀了?”卫昊想起崔莹在处理单丹的时候说的话,笃定地道。 “不,大人说,那就正好从此养在她的居所,养一辈子。” 卫昊愕然。 第 36 章 崔莹轻盈的步伐踏在铁桥之上,分明只是微微响动,却在这冰清玉洁的寂静中显得那样清晰。 一路所见,皆是铁墙、铁链、铁锁、铁栏,横纵交织,岿然巍峨。 铁气森森,水雾袅袅,这至柔与至刚之物荡漾在同一空间里。 铁桥幽幽通向深处,滴水池的中央有一块圆形石台,台中困着一人,身着白衣,清俊温雅,室内分明黑暗无边,他所处的地方却似有柔光而照。 崔莹走到他面前。 铁索桥的摇晃在她身后停了,世界静得仿佛只有他们二人。 “连淮,”她唤他。 他睁开眼睛,目光中荡漾出这片幽蓝的池水,和她的身影。 “你难受吗?” 他应了一声。 “这是你此生经历过最难受的时刻吗?”崔莹道。 连淮不说话了。 “怎么不理我?”崔莹柔声道。 “我说不是,姑娘大约会生气吧。”连淮轻笑了一下,“但我从不对姑娘说谎。” “为什么不是呢?”崔莹看到他苍白的容色,目光中仿佛透出心疼,这神情也许是真心,却显然不是出自善意,“我听大夫说,是因为你从前受过太多,已经习以为常了,我倒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连淮一怔,随即微笑道:“我这人无趣得很,姑娘还是不要好奇了,以免失望。” “你都落入我手里了,还是这个样子。” 崔莹的情绪骤然不受控制地涌起,四周的池水乍起,波浪中翻滚着火焰。自从重火认主之后,她很少再有这样情绪外显到让火焰也失控的时刻了。 她深深地凝视着连淮温柔明朗的眉目,那些伤在他的灵魂上仿佛留不下一点烙印,他依旧是这样干净,在每个黑夜过后必定升起的旭阳。 哪怕他现在是凡人了,在她面前展露出了最真实和脆弱的一面,会痛苦,会失落,可是他依旧保留了这样的性情。 像是不会被她留下丝毫烙印。 “你也很可怜吧。”崔莹直视着他的眼睛,仿佛要望到灵魂深处。 “别人都以为你是高高在上的神君,修为财富权势,要什么有什么,但你却要在黑暗里刀尖舐血,被一群修为远超于你的上仙界修士追杀,穿着夜行衣穿梭在两界之中。” “姑娘知道上仙界?”连淮失神了一瞬。 “不错,”崔莹道,“那里大多都是修为在结丹期以上的人,你在那里应当什么都没有,就算带上了此界最珍贵的宝物,到了那里也不过普通饰品罢了。” “而且你没有户籍,在那里走到哪里都见不得光,是穷困潦倒的最底层。” “我从前说你不懂穷苦人家的苦,不懂得处在危险之中,朝不保夕的日子,倒是我说错了,你比谁都懂。” “姑娘猜得不错。”连淮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过,身为修士,刀尖舐血也就是正常的日子罢了。” “是啊,无非是生死一线,无非是几经绝望,这原本没有什么可怜的。”崔莹凝视着他,慢慢笑了,“可是你的身边,却没有一个人懂你。” “你最宠爱的妹妹什么都不知道,她只会以为你是无所不能的,只会遇到事情就向你哭,在找不到你的时候害怕得心烦意乱,让你根本不敢死在上仙界,为了一点儿女情长的小事就闹得你天翻地覆,让你常常打乱计划提前回来。” “连家的长辈更是装聋作哑,刻意不想知道。他们分明能猜到你为了家族做了很大的牺牲,却没有一个人心疼你,让你多顾着一些自己。他们只能满怀愧疚地让你继续燃烧你的性命,好让他们享福。希望他们在知道你死讯的那一刻,也能如此镇定。” “为了掩藏秘密,你所有的伤势都只能自己解决,由此锻炼出了异于常人的恢复能力。普通百姓病了尚有大夫可看,有亲人关心,可怜你那样位高权重,却什么都没有,连一个知道你痛苦的人都没有。倘若谁说麒麟神君还有苦衷,听者一定会大笑三声,觉得很荒谬吧。” “你真孤单啊。” 崔莹的声音悠长,似乎要刺穿他心底,她不相信这些对他来说不痛苦。 “你活在这世上,对每一个人都那样好,却没有一个人懂你。你不恨他们吗?” 连淮微笑着摇了摇头。 “也许从前是没有人懂我,”他回望着她的眼眸,他的目光是那样温柔,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的璀璨,“但现在不是了。” 崔莹在他的注视之下,忽然失语一瞬。 “你不恨我吗?” 他轻声说道:“我永远不会恨你。” “我这样对你,你凭什么不恨我?”崔莹上前一步,伸手抚上他的领口,她的眼中闪动着幽幽火光。 “你以为我不会杀光你连家人吗?你以为我不会让你妹妹痛不欲生吗?你最在意什么,我就会毁掉什么。” 她的目光越发幽暗。 “你不是不想娶八公主吗,那我就把她绑过来,在紫金阁给你们办场婚礼,洞房花烛,如何?” 连淮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他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脸庞因为气愤而染上红晕,“你要逼我和别的女子成亲?” “怎么,你现在难道还有能力反抗我的决定?” 他剧烈地急喘,看向她的目光终于有了愤怒和痛苦。 “你为什么要这样……”他的目光逐渐变得落寞,空洞而绝望,似自嘲般地苦笑了一声,“是啊,因为你恨我。” “你恨我到这个地步。” 崔莹终于见到了他被自己激起愤恨,不再能云淡风轻的模样,却在感到爽快的同时,多了些别的什么。 “不错。我们一起挑个吉日如何,我即刻就派人去绑八公主。” “好,好得很。”他说话时痛苦地几乎未曾启唇,只是喉结微滚道。 崔莹没有再说话,她忽然感到了除爽快以外的别样情绪在慢慢滋长,逐渐超过了报复的快感。 连淮再度抬眸看向崔莹,目光仿佛已然平静下来,却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决绝。 “我死之后,姑娘可以拿着我的灵位到坟地里,届时想挑哪个人给我配冥婚,还不是姑娘说了算吗?” “姑娘不是想让我恨你吗?”连淮深深地凝视着她,眼眸中带着极力隐藏的情愫,“但我只会忘记你。” “你……”崔莹的呼吸也随之停了一拍,她攥紧了他的衣襟,踮起脚尖逼视着他,“你敢?” “你能让我娶别的人,却不能让我忘了你吗?” 连淮也与她相对而视,他们的距离近得能看清对方眼中的自己,仿佛谁一个不慎就能吻上对方的面颊,却都没有分毫退让。 “我死之后只会踏入冥界地府,喝下一碗孟婆汤,从此把姑娘忘得一干二净……” “你!” “再也不记——” 他的话突然被迫中止。 崔莹勾住他的脖子,在他的唇瓣上狠狠地咬了一下。 她在他的唇上留下了细碎的齿痕,仿佛这样就可以在他身上永远留下印记。 …… 片刻后,两人都睁开了眼睛。 “这样呢?你还能忘了我吗?” 连淮怔怔地看着她。 正在这时,他们都听到铁桥外脚步声响。 崔莹松开了握着连淮衣领的手,回身看去,正对上叶青的目光。 由于此处光线昏暗,她看不清他的神色,但她看到他立马低头装作什么都看不见的样子。 崔莹立刻冷下声音道:“给他看看伤。”随后衣裙飘荡,几乎是跑着朝另一边的铁桥往外而去。 “崔莹。”连淮唤了她一声。 她的脚步顿了顿,随即离开得更快了,转瞬之间就消失在了光影幽暗之处。 叶青直等崔莹完全走了,这才敢上前来。 “见过神君,得罪了。”他又加了一句,“真是对不住。” 在往这里走近的短短片刻之间,他的大脑仿佛转了千万内容,神色间流露出一种经过深思熟虑后恍然大悟的激动。 “希望神君大人大量,瞧在我为您治伤的份上,日后能在天女大人面前美言几句。” 连淮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已然俯身作揖,态度诚恳。 “谢过神君。” 第 37 章 几日后,极乐殿。 此处位于紫金山山顶,是历代阁主的住所。崔莹当时从火炉里出来之后,就一把火将这地方夷为了平地,因此她现在所住的宅院是重新修建起来的。 她也正好乐得干净,她才不想住被历代那些臭男人住过的地方。 正是午后,崔莹在居室里把玩那只引风瑶笛。 重火蕴藏着无穷的潜力,却需要一步步修炼挖掘。而成为重火的主人之后,她第一个发掘出的技能就是“问物”。 重火原本有控制人心神,搜取回忆的效用,而现在,则对物也奏效了。 她于是就将这技法首先用在了玉笛之上,便从玉笛的视角看到了过去的片段,虽然只是零碎的画面,但通过其他信息勾连,她也大致猜出了连淮从前经历过的部分事情,只是那两界之门是如何打开的,连淮又为什么要去上仙界厮杀,她却不得而知。 也许,等她的功法精进之后,她就能通过这笛子看到更多的画面。 正在此时,敲门声响起。 柳如媚前来禀报:“奴家有事要向大人请罪,在外面等大人。” 她说罢,脚步声起,显然是走远了几步,在长廊拐角处停下了。 紫金阁里的人都知道,崔莹从来不许别人进她的房间,因此有事只能在门外讲,讲完话后还要懂礼貌地退后几步。 崔莹打开房门,在长廊处的石桌前坐下,却正好遇见叶青,也往这边走了过来。 他看到前面有人自动停下脚步,于是恭敬地站在一旁。 柳如媚率先禀报道:“回禀大人,奴婢愚钝,惑心术对麒麟神君而言,实在是起不了作用。” “他不是已经修为尽失了吗?” “可是这合欢宗一类的法术,不仅与修为有关,也与神识和心智有关,神君……”柳如媚额上不自觉地冒汗。 “好了。”崔莹道,“我只是让你试试,不行就算了。” 她从血脉觉醒中接受了合欢宗的传承,接触时间虽然尚短,对其中的功法逻辑却已然能够明白,知道她所言皆是实情。 “奴家着实修为浅薄,对不住大人。”柳如媚惭愧地低下了头,“就算使了魅惑术,麒麟神君就连心跳也不加快一下。” 崔莹怔了一怔,“你的功法修到几层了?” “五层。” 崔莹心想她不过刚刚入门,虽然所修的功法比柳如媚高级,但连一层还没有到,可是连淮在她面前却很容易心跳加速……难道九州的合欢宗功法比她的差这么多? “叶长老也是为了此事而来的吗?”崔莹听完禀报之后,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叶青。 “正是为了神君的事。”叶青道,“这几日以来,麒麟神君身子虽然渐好,却依旧虚弱,承受不起紫金阁的极刑。” “以他如今的身体状况,若要维持他的性命无忧,施刑者很难把握下手的分寸,何况先前大人……” 叶青想起这件事就觉得为难。 他先前禀报连淮的身体情况时,把所有他认为可行的酷刑都提作了建议,没想到等一串名字报完之后,崔莹却道:“你是想说这些都太重了吗?” 他话到口边转了个急弯,当场点头称是,心中就已后悔,没想到几日后又撞见那一幕……顿时想撕烂当时自己的嘴。 “所以你想说什么?”崔莹看着他问道。 “何况神君身经百战,也许身体上的折磨对他而言并没有那么痛苦,就算真把那些酷刑实行下来,也成效有限。”叶青硬着头皮把话接了下去,“所以我与卫昊长老思来想去,觉得有一个方法非常可行,复仇的效果远胜于现在百倍!” “什么?”崔莹有些迟疑地问道。 叶青不自觉地有些紧张,但想起在滴水刑房里所见的画面,和之前的种种,他觉得很有必要说出这段话。 “大人是女子,也许有所不知,对于男子而言,最大的羞辱除了被人夺妻杀子,便是……做女子的男宠。” “这样的羞辱可比那点皮肉之苦强上百倍,保证他恨得咬牙切齿,终身难忘。” 柳如媚听到这番言论,眼前一亮,立刻道:“正是如此!” “从前在我们合欢宗里,倘若恨谁到了极点,便强迫他翻云覆雨一番,保管他过后不堪其辱,当场刎脖自尽。” “这不行。”崔莹立刻打断道,她对人戒心极重,更是讨厌别人主动碰她,若是真要做那种事情,她连想一想都觉得可怕。 “也不一定要这样,”叶青道,“大人如果不喜欢有旁人亲近,也可以把他当做您的贴身侍从,让他为您布置饭菜,洒扫房间,更衣梳妆。神君从小就被家族寄予厚望,一直是众星捧月的少主,从来没有受过这等羞辱和委屈,他一定会为此痛苦难当,感到耻辱愤恨,却又无能为力的。” 崔莹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对于连淮来说,几乎什么样的坎坷他都经历过,唯独这一样,他绝不曾经历。 何况将他拉下神坛之事,她再乐意不过了。 她已然有些心动,便问道:“男子当真会觉得这是最屈辱的事?” 叶青点头道:“自然,我与卫长老尚且都受不了被当成男宠,何况向来高高在上,无人敢亵渎的神君。” “奴家男宠众多,对此事经验丰富,大人不必担心,奴家必定全力以赴,好好管教他服侍大人,一定不会让大人烦心。”柳如媚信心满满,主动邀功道。 “那你把他从地牢里带出来吧。”崔莹思忖片刻,点头道。 ———— 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连淮发现自己躺在柔软的床榻上,周围温馨明媚,仿佛做梦一般。 “神君醒了。”一道娇媚甜腻的女声响起,柳如媚手持书卷,站在几米开外的地方看着他。 见到是她,连淮不自觉地有些失落,却掩住了他的情绪。 “从今日开始,你就是我们大人的贴身侍从了,不必再住地牢,但是要日日在这极乐殿里侍寝……不侍奉大人。” 柳如媚晃了晃手中拿着的一册书,神色无比严肃苛刻,宛如宫里的嬷嬷。 侍从……连淮恍然明白了崔莹的用意,估计是想以此为辱,让他记恨她。 “所以我现在来给你做做规矩,这本名为男戒的书,你需熟读背诵。”柳如媚把书放在了床头的柜子上,随即道,“但在此之前,我需要先考验一下情况。神君此前可曾牵过女子的手?” 连淮微微一怔,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这个。他想起崔莹,点了点头。 柳如媚面色微凝。“可曾抱过女子?” 连淮想着崔莹,又点头。 她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可曾与女子亲吻过?” 连淮:“……”他着实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从不说谎。 见他如此模样,柳如媚不由得怒道:“神君这个样子,如何配得上我们清玉洁的大人?” 连淮沉默了一瞬。虽说这些事情都是和冰清玉洁的大人做的,但是既然眼前之人不知情,他也就不多话了。 “我们大人可是最爱洁净的,忍受不了一点瑕疵,更何况是与别的女子如此亲密……” “没有别的女子。”连淮道。 柳如媚愣了愣,觉得这话预示着哪里有些不对,但她脑子一时之间没转过弯来,没有明白其中的要害。既然他都如此保证了,她也就转而进行下一个话题。 “如此甚好。那么接下来我就要同你讲一些大人日常的习惯与喜好。先从衣着开始,大人从来只穿深色衣服,以玄色居多,发饰也多是暗木簪或曜石簪,最讨厌白色衣服,也就是神君身上穿的……” 连淮认真听她讲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打断道:“崔姑娘十分畏寒,屋里需时刻有暖炉,出门前最好披上挡风,在外面站得久了最好带上手套手炉。她夜里睡不安稳,必须关窗。平日里喜静讨厌别人打扰,闲暇时候多半会下棋,但也喜欢一些简单的书画。” 柳如媚听得目瞪口呆。他把她想说的所有内容都覆盖完了,甚至有些地方她都不知道。而他说起崔莹时话语中天然的亲密感,让她觉得自己仿佛连一句话都插不进去。 “还有别的吗?”连淮温声问道。 柳如媚如梦初醒,她这时回想起连淮说话时目光中带着说不尽的深情缱绻,才在巨大的错愕之后,陡然之间明白了什么,后知后觉地理解了叶青的用意。 原来……! 她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与此同时,有一种即将失业的危机感。 “你明白就好!既然这些你也清楚了,那么从今日开始,你须早上唤大人起床,整日侍奉大人,直到晚上就寝。”柳如媚强行做出镇定的样子,随后准备转身离开这个地方,调节一下震惊的心情。 “柳堂主。”连淮却叫住了她,“我想托你一件事。” “若有机会,能不能去南州或东州采买一些食材或将厨子雇佣过来。堂主刚刚所言并不完全,崔姑娘不是只喜淡不喜咸,她也喜欢甜食和炸食一类,只是紫金山气候怪异,只产咸盐,着实没有可用的食材和调料。” “是。”柳如媚一愣,下意识说道。说完她才发现有哪里不对,她怎么能这么自然而然地听连淮的话,仿佛他才是最关心崔莹的人。 “神君少说两句吧!”被抢饭碗的危机感让她暴躁了几分,快速说道。 “时候不早了,你快去房中侍奉,莫让大人等久了。” 第 38 章 紫金山顶,冬雪白皑皑地覆盖了一层,间隔露出其下焦黑色的砂石。暖橙色的日照落在这黑白相间的大地上,别有一番韵味。 崔莹随意地走在林间,步伐不急不缓,也不辨认方向。她时常这样似乎是毫无目的地走着,像神出鬼没的守林妖女,时而从旁边的枯木上采下几根柔软的藤枝。 不知过了多久,她走出树林,来到断崖前。这是紫金山最高的地方,可以俯瞰整片永夜之地,它在逐渐变红的夕阳中显得鬼火连绵,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神秘的美。 崔莹在一块黑岩石上坐了下来,将藤枝放到旁边的地上。她从怀中拿出万窥镜,将意念注入其中——她这些日子以来都忘了关心云少川如何了,这会儿来到林中便想起要看看。 镜子上波纹荡漾,然而一直模模糊糊,什么都看不清楚。 崔莹不由得蹙眉,闭上眼睛,更用心地将神识注入其中。 再度睁眼的时候,她看到镜上似显出一人,却在此刻有什么白絮落在了镜上,随即化开,将画面变得水润。 发丝间微微一凉。 崔莹试探着向前伸手,感到一片雪花融化在了掌心。 她抬眸望向天空,看见黑空之中飘飘渺渺的雪粒,伴随着逐渐寒凉的晚风吹拂着她。 下雪了。 她刚要懊悔自己出门前没有带伞,却在此时,一阵风起,地上的藤条瞬间被吹向了远处。 崔莹下意识地挥袖去接,然而灵力碰到那藤条时,却将它们全都震碎成了木屑,在雪花中纷纷扬扬地一起去了。 全都没有了。 这一刻,她心中茫然,竟忽然有些酸涩了。 崔莹转回身不再去管,目光落回了万窥镜镜面上,却是一怔,竟这样呆呆地看着那人越走越近,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来。 镜中那人的身影已然清晰,令她熟悉无比,却是—— “崔姑娘。” 她感到身上一暖,看着镜中宛若嫡仙的男子将白绒裘披在了她的身上,左手撑伞,将她护在纷飞的白雪之外。 崔莹如梦初醒,压下心中莫名的悸动,忙收起了镜子。她不知道是自己的执念所显示的原本就是他,还是他走近时身影映在了镜面中,但无论如何,她都不想让他看到万窥镜里的人是他。 “你怎么来了?” 崔莹回过头去,只见连淮身着玄衣,手持一柄深青色的油纸伞,伞面全都偏顾着她,而他半边身子暴露在飞雪里,白雪落在他的乌发和披衣上,薄薄地覆盖了一层,宛如夜晚落下的星辉,却又在淡淡夕照下多了几分暖融。 他脸上依旧带着几分虚弱的病气,却让他更显得温柔可亲。紫金阁的金线玄衣在他身上没有显出分毫阴森冷暗,却显得低调又矜贵,配上铂色腰封,在这山林白雪之间,少年俊朗,清逸飒然。 “身为侍从,你不应该在房里等着服侍我用晚膳吗?”崔莹故作冷酷道。 “我等姑娘许久不来,便想出门找找。”连淮咳了几声,柔声道,同时将怀中抱着的藤条放到了崔莹身边。 崔莹眨了眨眼,刹那间还以为他的修为恢复了,又能做这样起死回生的障眼法。它们恰在这个时候出现,就宛如刚才那阵冷风不曾来过,她采了一个时辰的藤枝依旧在身旁。 从未离去。 “我一路走来,看到藤枝低矮处有被折的痕迹,便明白姑娘需要这些,于是也采了些,想送给姑娘。”连淮似乎看出了她的诧异,笑道,“还望姑娘笑纳。” 崔莹将那些藤枝抱进怀里,不再说话,心中的那点因为灵力摧毁了藤枝而生的酸涩却不知不觉平了,甚至有点说不清的喜欢。 “马上日落了,外面会更冷,我送姑娘回去可好?” 崔莹左手抚上白狐裘的衣领,不自觉地望白绒里缩了缩,睫毛垂落,半边脸颊蹭进温暖的绒毛里。这模样落在连淮眼中说不出的可爱。 然而她重新在黑岩上坐了下来,撑着头悠闲地望着他,一双水眸隔着细雪凝视着他,仿佛会说话。 “不好。”她却道。 连淮一怔,轻声问道:“为何?” “你说呢?”她依旧偏头凝望着他,一双水眸澄澈分明,如雪般干净。 连淮脸上竟然莫名有些发热。 他在她身前俯下,双膝跪在雪中,微微抬头与她对视。 “今日的晚膳有炸酥球,陷有芋奶,土豆两种口味的。” 崔莹垂落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我让厨房里多放了些糖丝。” 她抬眸看他,仿佛有些动摇。 “姑娘若是觉得走得累了,不想再走,我可以背你回去。” “只是……也许得快些。”连淮看了一下旁边的雪势,仿佛有些无奈地道。 崔莹听他说到这句,唇角微扬,但随即意识到这与她的冷酷无情不符,于是强压了下去。 “我可不敢让麒麟神君背我呢。”她语气悠长,故作质疑和担忧,“眼下神君与失去了修为,又有雪盲,看不清东西,万一把我摔了怎么办?” 连淮听出了她的打趣,笑道,“不会的。何况即使要摔,也是我垫在下面。” 崔莹忍不住唇角轻扬,掠过一抹转瞬即逝的笑意,却故意冷下声音道:“你如今是我的人了,摔了你也是对我不敬。你身为我的侍从,却连背我回去这样的小事都做不好,该当如何处罚?” 连淮与她相处满打满算不到一个月,却已然能知道说什么样的话会让她开心,管她这番话有多娇蛮,只道:“全凭姑娘处置。” “当真如此?你可不要后悔。”崔莹道。 连淮一怔,不自觉地无声笑了。反正她都是要折腾自己的,不差多这么一个由头。 “当真。” 崔莹凝视了他片刻,伸手到他眼前。“那你扶我起来吧。” 恰在这时,一阵风过,白色的雪花落在黑丝手套上,就这样被连淮一同握在了手心,温柔地牵起。 崔莹看着他跪在她面前低下头,随后牵起她,从雪中缓缓站起,他的视线逐渐落到她的脸庞上。 等她完全站起身时,那把伞早已在她头顶撑好,将她护在其中了。 两人一起往极乐居走去,他为她撑伞,扶她下石阶,牵她走过难行的山路……他们一直牵着彼此,时而若即若离,试探着也许该放手了,但就这么犹豫着,摇摆着,竟没能成功松开过一次,就这么牵了一路。 崔莹虽然讨厌被人触碰,但倘若这触碰是她要求的她就不会有冒犯的感觉了,反觉得开心。 她只是有点奇怪,为什么连淮为她做这些的时候,看上去一点都不勉强呢? 难道如叶青所说,男子擅长隐装情绪,他心里痛恨到极点了,表面却云淡风轻? 又或者是眼下只有他们两个人,所以连淮没有感到颜面扫地的羞辱?崔莹觉得这样下去不行。 于是,用晚膳的时候,崔莹便在外面摆了大桌,命令紫金阁三位长老一同用膳,同时还让凤石把青云剑从兵器堂中放了出来,带到餐桌边看着他们吃。 “麻烦神君帮我布菜吧。”崔莹向连淮嫣然一笑道。 连淮起身,从旁拿过小碗,把崔莹爱吃的菜分门别类每样夹了一些。 他气质超卓,在做这些的时候动作依旧矜贵温雅,没有半点世俗浊气。哪怕穿着与其他三人同样的衣服,旁人也能一眼分辨出他。 [主人是什么身份的人,怎么能被你当成侍从一般……你还让主人给你布菜!]剑灵看到这一幕,惊慌得无以复加,激动地道,[主人是麒麟神君,金陵城城主,天下第一世家家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竟然……] 三位长老眼观鼻鼻关心,都不知道该把眼睛放在哪里。 他们额头上也不由得渗出细汗。他们自然知道连淮是什么身份,哪怕他现在从神坛陨落,修为尽失,但要让这样的人给旁人做陪侍男宠,实在是……他们本能地不敢多看。万一连淮日后修为恢复,而他们却见证过他如此遭受奇耻大辱的模样…… “你就坐我旁边吧。”崔莹看着他的目光含笑,却没什么善意,反倒显出几分狡黠。 “好。”连淮在她身边坐下,将给她布置的菜放在她面前,这才拿起他的那双筷子。 叶青等三位长老眼见布菜告一段落,这才敢出几口大气,低头开始动筷。前面太紧张了,他们甚至都不觉得饿。 “你尝尝这个好吃吗?”崔莹喝了口汤,用眼神示意连淮碗中的鱼饼。 连淮顺从地尝了一口,认真品味道:“鲜美不腻,味道不错。” “我也想吃。”崔莹放下扶着汤碗的手,微转过身子,看着连淮。 连淮一怔。他方才布菜的时候不是往她碗里夹过鱼饼吗? 却见崔莹端坐在侧,从容地看着他,对面前近在咫尺的鱼饼没有丝毫动筷的意愿。他恍然之间明白了什么。 “崔姑娘……”连淮的声音不由地微哑,似乎有几分犹豫,但这犹豫的神色却更显得迷人。 “怎么了?”崔莹向他眨眨眼睛,单纯无辜的模样,仿佛听不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不能吗?” 连淮于是知道她是不会改变主意了。他垂下眼眸,顿了一顿,将碗中的鱼饼夹了起来,抬眸送到她唇边。 崔莹看着他,却没有动作,眸中隐约含笑。 “姑娘。”连淮明白了她的用意,于是侧转过身子,又往她那边挨近了些,温柔道,“请尝一下吧。” 她这才纡尊降贵地咬了一口那块鱼饼,垂落的睫毛覆于眼睑之上,竟显出几分乖巧。 连淮举手夹着那鱼饼,就这么耐心地喂她。 当她柔嫩的唇瓣不小心触碰到玉筷时,两人都是一僵,好在只是一触即离。 [你简直欺人太甚!竟然让天下人的神君喂……]剑灵看到这一幕,受不了如此刺激,又开始忍不住控诉。 崔莹正待发作,却有人先她一步。 “不要再说话。”连淮沉声道。 剑灵终于闭了嘴。 崔莹原本的怒意就此转成了笑意,忍不住看了连淮一眼。也不知道他那句话中有多少是羞的。 可惜这时鱼饼吃完了,他就要趁机收回手去。 崔莹才不能让他如愿,于是一抬手牵住他的袖子,轻轻摇了下。 连淮身子微僵,抬眸看去时,却见崔莹悠闲地用目光示意她碗中的炸酥球,然后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一双美目水波荡漾,顾盼生辉。 连淮喉结微动,不自觉地闭了闭眼,终于妥协,将炸酥球也夹了起来,温柔地喂在她口中。 酥软的甜香在唇齿间荡漾开来,细腻可人,竟让她连心尖也跟着颤动一下。 “还要。” 崔莹说罢,正等着他再夹起一颗,却见他放下了筷子。 她正待开口询问,却见连淮伸手到她眼前,拿起了她的餐具,连带着碗都托在了他手上。 她不由地怔了一怔。 连淮用勺子托起了一颗炸酥球,递到她唇边。他与她相视,似无奈地一笑,笑容却很温柔。“还想吃什么?” 勺子边缘圆润,不似筷子那样容易搁痛唇瓣。崔莹低头咬了一下那颗炸酥球,竟觉得心跳莫名有几分快了。 他怎么把自己的餐具都拿走了,是当真要一直……吗? 但她随即想起他是自己的男宠,喂她便是他的分内之事,于是心安理得起来。 “山药木耳,还有糖醋排骨。” …… 自从主人开口命令之后,剑灵都很安静,再也没有说过话,只是不平静的灵力波动,彰显着它的悲愤。 叶青等三位长老则低头吃饭,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恨不得将头埋进饭碗里。 “我吃好了。”片刻之后,崔莹道,“几位长老呢?” 被点名的三人这才被迫抬起头来。 卫昊绞尽脑汁思索该如何回答,柳如媚则沉浸在自己即将失业的悲痛里,两人一时间都非常沉默。叶青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属下吃好了,不过大人这儿的饭菜着实太好吃了,要是再吃一点也是无妨的。” 他可不敢说他全然吃好了,因为连淮还没吃饭呢,要是大人借这个由头撤了席…… 他现在越发看出来了,大人和神君之间如何都可以,但旁人若是掺和进去欺负了哪一方,估计就要倒大霉。 “那好,不急。”崔莹这时才把目光转向了连淮,“ 神君先用膳吧。现在金丹受损,神君可没法辟谷了,不吃饭也会饿的。”她时刻不忘嘲讽他两句。 “多谢。”连淮淡淡一笑道。 “麒麟神君是南方人,也许吃不惯紫金山的菜,卫长老来招待一下吧。”崔莹又道。 “是。”卫昊站起身来,就要把那些清淡的菜放到连淮面前,却在此时感到大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越来越冷,强烈到让人无法忽视。 他这才心领神会,忙换了方向,把那些最辣最咸的菜都放在了连淮眼前。 连淮吃了几口,便觉得有些吃不下去。他辟谷多年,很久没有吃过饭菜了,更何况这菜还是如此重口味的。 崔莹站起身,将眼前的菜椒夹在了勺中,语气温柔似水,仿佛饱含关心道:“你多吃一点。” “多谢……” 连淮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那一勺菜椒就已然到了他唇边。 “我……”他喉头微动,似乎还想说什么。 “怎么,我亲手给淮哥哥喂饭,不赏我这个面子吗?”崔莹睫毛微颤,声音强势又带着故作委屈。 连淮没有话说了。 哪怕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却还是配合着她将这一勺菜椒吃了下去。 下一刻,他猛烈地咳嗽起来,脸上浮起红晕。 他连忙喝甜汤解辣,耳根却还是红了。 崔莹唇角不由得微勾。 然而下一刻,她却愣住了。 这好像——是她的汤碗! “你别!”她忙开口阻止,却已然晚了,连淮刚刚喝完将汤碗放下。 “你……”崔莹脸上不受控制地浮起红晕,羞恼之下生气地瞪他。 那汤她都喝过好几口了,他却都喝了下去,而且唇瓣也靠着碗边,说不定那就是她刚才贴着的地方…… 连淮原本还有些茫然,但见到她的反应后,也意识到了这件事,耳根刚刚开始褪去的红晕变得更鲜艳了。 “抱歉……”他刚要开口表达歉意,却在崔莹的目光中停住,顿时收回了话。 两人一时间都微红着脸,相顾无言。 “你们吃完了就出去吧,把这些口味重的菜都撤了,只留清淡的。”崔莹终于回过神来,语气冰冷地说道,似乎带着点恼羞成怒。 “是。”叶青等三人如释重负,纷纷告辞离席。天知道他们分明好奇,却又不敢看的滋味有多么难熬。 崔莹看到他们走后,室内只剩下了两个人,竟不知为何也不太敢看连淮了。 她于是起身道:“你就先在这里吧,用过晚膳之后再到我屋外伺候。” 说罢,便带着凤石和青云剑剑灵匆匆走了。 去往兵器堂的路上。 剑灵离开了主人可见的范围内,终于敢开口说话了。 [你简直欺人太甚!可别太得意了!] 崔莹根本懒得搭理它,全当没有听见。 [你这样对主人,最多也只能得到他的人,得不到他的心!他只会越来越讨厌你!] “那不是正好吗?”崔莹道,“我为什么要得到他的心?我只要他恨我。” [哼,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你肯定是喜欢主人,由爱生恨,所以现在才故意折磨他,羞辱他。你根本不是真的恨他,只是想在他心中留下属于你的位置,让他在意你,永远都记得你。可是你就别白日做梦了,主人生来便是九州神君,修得又是无情道,心中只有山河天地,不会为任何一个人停留……] 一道明媚的火光亮起,剑灵忍不住哀嚎呼痛。 “想让我杀了你吗?”崔莹冷冷地说道,漠然看着重火炙烤青云剑的剑身。 “不要故意激怒主人。”凤石低声提醒剑灵,话语中隐含着警告。 兵器堂的门打开,崔莹先将凤石放在原来的位置上,然后用重火裹着青云剑,扔进了角落里的铁笼,火焰与剑身相触发出的剧烈滋滋声不断的响着。 剑灵却在火光中喘着气,倔强地道:[你这蛇蝎心肠的女人,比起八公主差了不止一点半点,主人是不可能喜欢你的!] [八公主是皇上和皇后的嫡女,是九州最尊贵的少女,从小锦衣玉食,见闻广博,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多才多情,花容月貌,天下男子只要见她一眼,便就此终情,此生难忘。] [要不是主人为了天下苍生没有答应成婚,他们早就是一对鸳鸯眷侣了。] 崔莹转身离开的脚步不由得缓了半拍。原来连淮拒婚,是因为天下苍生吗? 原来不是……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不是后面应该接着的是什么,心里却有些烦闷了。 [像你这样恶毒的坏人,主人是绝对不会喜欢的!你再把主人绑在身边,也只是白费功夫。] [主人只会为他所爱的人动容,他会在青云剑即将刺入连芊芊眉心的时候不顾一切地救她,这才爆发出了超越平时数倍的御剑能力……] “住口!” 火海腾空烧起,眨眼之间就将青云剑吞没,直到从剑身到剑光,连一点影子都看不见,却依旧没有火势减小的迹象。 崔莹感到额头一阵撕扯般的剧痛,魔气又开始滋长,侵蚀着她的心智。 青云剑…… 连淮在密室里握住青云剑剑柄的刹那又涌上她的心头,让魔气几乎把她吞没。 “你真的以为,我不会杀了你吗?” [我只是剑灵,你杀了我,青云剑也依旧是主人的!除非主人死了,你才能得到我!] 剑灵一边在火海中挣扎哭泣,一边扯着嗓子大喊大叫道。 [所以你杀了我也没有用!] 崔莹凝视着被火海吞没的青云剑所在之处。她不停地催动重火,有一瞬间她真的想就此杀了它,却发现自己此刻的怨气还不够,无法彻底把剑灵销毁。 又过了片刻,她感到头疼的越发厉害,终于一挥袖,出门走了。 铁门关闭的声音响起。 火焰慢慢熄灭,兵器堂逐渐归于平静。 “你蓄意挑拨主人和麒麟神君的关系,到底是何用意?” 凤石语气严肃地质问道。 ———— 崔莹走过一道又一道长廊,在这已然黑沉的夜里,她手中竟不挑一盏灯。 然而转过最后一处时,她却看到前面灯光大亮,温柔地笼罩着这段夜廊。 ——因为那处厢房的门开了。 连淮手中提灯,身披白绒披风,正站在檐下门前,身后是屋内暖黄的烛光。 “崔姑娘。”他也许在此等了她许久,见到她时眸光微亮,灿若星河。 然而下一刻,他只感到眼前人影微闪,随即被她径直推进了门内。 “砰”地一声。 房门在二人身后关上。 昏黄的烛灯之下,崔莹的左手抵在了他的胸口,右手抚上他的脖颈,纤细的食指轻搭在他的耳后。 烛光明灭,暧昧而危险。 第 39 章 “谁许你进我房间的?”崔莹仰头凝视着连淮。 她的脸庞在温馨的灯光下显得那样娇美动人,然而眼神却如玄冰般冷酷到近乎危险。 连淮一怔。 “我……”他刚想说,他只是想先为她将暖炉都打开,好让她夜里回来时不冷,至于其他则一眼都没有冒犯过,却被她的话打断。 “是我对你太好了吗?”崔莹的声音变得平缓而轻柔,却听得人心中微颤,“你看,你虽然病着,但还能行动自如,这张脸也依旧好看。我真是惯坏你了。” 连淮意识到了她此刻的情绪不对,忙柔声哄道:“姑娘莫生气……” “你难道不知道,我的房间不允许别人进来吗?更何况是你。”她踮起脚尖逼近他,将他抵在门板上,直视着他一字一顿道,“你不过是我的一个想抛就抛的侍从罢了,别脏了我的地板。” 连淮的睫毛一颤,目光中似乎划过了转瞬即逝的错愕,随即变得黯淡而沉默。 他知道崔莹对他只有恨意,也只想羞辱他,但听到这话时,他心中却依旧忍不住感到刺痛。 甚至于痛得有些难耐。 忽然之间,房内凭空燃烧起明媚的火焰。 火光眨眼间将冒着热气的暖炉和燃烧着的烛灯全都吞噬,腾起青烟袅袅。 连淮愕然地看着她将那些东西全都烧毁。片刻之后,房间内光线全灭,那些炉和灯全都化作了灰烬随着飞烟而去了,什么都没剩下。 她竟然只是因为他碰过这些东西,就全将它们烧毁了! 连淮心口像被闷击了一下,甚至有一瞬连呼吸都觉得艰难。 崔莹仿佛看出了他的震惊和失落,目光冷冷地凝视着他,“你碰过的东西,在我眼里就是废品了,再放在这里,恐怕我夜里就要气得睡不着觉。” 连淮的胸口的起伏急促了几分,随即一颗心慢慢沉寂下去,只剩下自嘲。 是他错了。 她讨厌他到这个地步。哪怕他再关心她,再想见到她,也不该出现在她面前惹她烦闷。 连淮轻声说道:“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他垂下了眼眸,声音似乎带有轻微的颤抖。“对不起。” “我要听你说这个吗?”崔莹松开了抵在他身上的手,往后退了一步,与他拉远距离,她的脸庞在失去灯光的夜里显出朦胧的轮廓,冷若冰霜,又带着夜晚的幽深。 “你妹妹抢走我未婚夫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的。” 她的目光穿透过深黑的夜晚直看进他心底,带着恨意和讽刺。 “你让云少川在我最需要的时刻陪着我,却发现他做不到时,你也是这么说的。” 连淮靠在门板上,微微闭眼。 她是在因为云少川怪他吗? 因为失去了云少川的爱,发现这段感情难以放下芥蒂破镜重圆,所以怪他,恨他,永远也不会原谅…… 他的手不由自主的攥紧。她就这么爱云少川吗? “你拿走青云剑的时候,却反而不说了。”崔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目光中的恨意几乎能化为实质,将他的心刺穿,“怎么,你是太高兴了吗?” 她上前一步从腰中抽出引风瑶笛,抵在了连淮喉前要害。 “还是你以为这笛子给了我就算是还清了?” 连淮靠在门板上,无力地闭上了眼睛。被心爱之人用曾经陪伴他日夜的玉笛抵住要害,让他心里痛的几乎麻木。此刻但凡她随意动一下手指,他就会从此命丧黄泉,可是失去修为的他连一点抵御能力都没有,甚至于也不想反抗。 也许,他真的死在那场战役中就好了。青云剑自动解绑,认崔莹为主人,一切都回到正轨。 此刻,在朦胧的夜色之下,他终于透过玉笛反出的莹润光泽,隐约看到崔莹眉宇之间的魔气。 他早已死寂的心跳动了一下,又着急又酸涩。 “我明白你厌我,只求你不要因此有心魔了,这不值得。” “姑娘放心,我再也不会主动打扰你,惹你心烦。就算是死,我也会死在离紫金山以外,不脏了这片山河。” “不。”崔莹打断了他的话,冷冷地道,“你以为你还有机会死在外面吗?” “我为了给你修坟,看了好些山河图册。你死后必须葬在我给你挑的地方,才不浪费我的苦心。” “至于现在,”她的声音温柔下来,娇柔甜美,却蕴藏着其下涌动的无限黑暗,“你活着一天,就要给我当一天的侍从,直到你动不了为止。” “拿个长条板凳。” 崔莹放下了抵在他喉前的玉笛,与他对视片刻,用一种极其轻慢的,随意打发的语气说道。 “今晚就睡在我屋外吧。” …… 深夜寂静。 崔莹躺在床上,炭火盆在她身边烈烈燃烧着,也许是她修为晋升后感官灵敏了很多,火声却依旧没能掩盖住屋外极力压抑着的轻咳。 连淮应当是受寒了。 想来也是,他此刻一届凡人没有灵力护体,睡在外面怎能不受寒。他伤重未愈,又受了刑,也得亏是他,换作别人这样遭罪早就哀嚎呻吟起来。 崔莹心中有点莫名的感觉,但是想起方才的对话,那点感觉就被讽刺取代,只剩下了恨意。 他连死都不愿意死在紫金山,恐怕是连半点都不想和她沾上关系。 他就这么厌她。 她侧转过身,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不去想,却恨恨地气他该受罪。 次日。 崔莹醒时,已然日上三竿。因为昨夜里睡着得太晚,这一觉就不自不觉中睡到现在。 她穿戴整齐,走到门外,发现门前放着几笼早点和一褒粥食,伸手去试,竟还是热的。低头细看时,只见笼具上面贴着张纸片,将早膳有哪些吃食都写得一清二楚,甚至后面还多了一段话。 [姑娘平日里常用的蘸酱在小食盒里,又另备了桂花酱和砂糖蘸料,以供尝新。粥于辰时七刻拿去重温过,又怕过烫,单独盛了小半碗在旁边的小盅里凉着,可以先用。若觉得吃食烫口,旁边备了木勺木碗。] 这字和上次连淮给她的书信别无二致,她一眼便知,是他的笔迹。 然而放眼望去,却不见连淮的身影。崔莹不自觉地微微抿唇,他不当面侍奉,她理应生气的,却不知为何怒不起来。 她俯下身子将食盒拿起,进房用膳。连淮必然重新制备过早膳,否则不可能到这个点,一切都还热乎新鲜。 平日里她用的都是银器,传热很快,而木制餐具的隔热效果就会强许多。原来连淮也懂得这些,她还以为出生就锦衣玉食的人,从小都没有见过木制的东西是什么样子的呢。 她用木勺喝着那一小盅温度适宜的粥,心想,他倒是挺会照顾人的……也不知道从前照顾过哪个七公主八公主没有。 这么一想,她忽然觉得眼前的粥也没有这么好喝了。 “连淮,”她将神识放远,唤他道,“你过来。” 过了片刻,她感到房门被人轻轻叩响。 “崔姑娘。”连淮试探性地道,声音微哑,仿佛一晚之间便病了一场,“我可以进来吗?” “我的房间原本不许任何人进的,但你昨天既然进来过了,那往后也就无妨了。”崔莹冷冷地说道,“反正你生命的最后日子都要在我眼前度过,我也不必防着你。你还要侍奉我日常所有的起居,不进来也不方便。” “好。”连淮闻言垂眸,压住心中的酸涩,推门进入。 这是一间宽敞而丰腴的屋子,里面的家具摆饰不多,更称不上华贵,却彼此之间遥相呼应,也将这室内的空间变得神秘而富有层次,有一种曲径通幽的妙处。 崔莹此刻正歪在屏风外的一张藤木摇椅上,右手撑着脸颊,侧转过半边身子对着门口,身上随意搭着暗红色软毯,只占了半边,另外大部分的布料都慵懒的搭在藤椅大片的空档之处了,更显得她身材娇小。 “过来。”她向他的方向伸手,声音懒懒的,便显得有些软糯。 连淮的心跳不自觉得快了几分,随即想到她厌自己,便不敢与她对视,生怕惹她烦心,心中又只剩失落与自嘲。 崔莹见他甚至连看都不愿意看自己,抿了抿唇,不自觉的有些烦闷。 连淮察觉到了她见到他的不悦,心中苦涩更甚,只是沉默着一口口喂她早饭。 “太烫了。”崔莹偏过头道,拂开他的手。 连淮不防备之下,勺子被打偏到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的神色一顿,似有几分茫然和痛意。 她见到他这忍辱负重,不情不愿的模样,终于有了一种复仇的爽意,畅快无比。 “再换一个勺子吧。”崔莹笑道。 “好。”连淮就这样站在藤椅旁,侍奉她吃早饭。她摆明了要刁难他,时不时就挑出各种毛病,一会儿冷了,一会儿烫了,一会儿嫌快,一会儿嫌慢,层出不迭。 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日头当午,他身上渐渐虚弱,有时便接不住她的脾气,没过多久就有几个小碟小碗被摔在了地上。 “你不会拿稳些吗?”崔莹故作冷漠道。 “抱歉,惹姑娘烦心了。”连淮垂眸道,声音微哑。他此刻双颊已然浮上红晕,额前也慢慢渗出虚汗,身上越发无力,显然开始发烧了。 但他却强撑着不显,勉强控制喂她的动作依旧平稳温柔。 崔莹见他如此,心中冷笑。她才不会对他心软。他在最后一刻背叛她,拿走青云剑的事情,她永远也不会原谅。他现在说不定也只是在装可怜,好让她看着难受不再要他侍奉。 连淮抬手又喂她一口粥。 “我不爱吃这个。”崔莹挥袖打在他的手腕上。 她的力气并不重,袖面也只是软软的绸布而已,谁料连淮手上脱力,那碗竟然就这么脱手而出,滑摔在了地上,裂成几片。 “你故意的?”崔莹不由得恼道,“你想故意气我,是不是?” “我……”连淮刚要说话,却感觉胸口气血上涌,脸色顿时更白了一分,连忙闭口不言,极力压制住。 然而他这样避而不答的表现,却分明坐实了她的想法。 “好啊,”崔莹怒极反笑,从藤椅上坐起,伸手托住他的下巴,“坐到我旁边,不把这些喂完不许走。” 连淮只得在她身边坐下,随即转过身背对着她,伸手端起碗,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用手帕抹去唇边殷红的鲜血。 他将米糕夹了一块在碗中,俯下身喂她。 两人同坐在藤椅之上,他手肘撑着靠背,与她离得极近,近到可以看到她唇瓣上软绵的起伏和轻颤的睫毛。 崔莹微微启唇咬了一口,随即抬眸看向他。 四目相对之间,两种复杂深沉的情愫交织在一起,竟让两人原本清淡的气质都变得浓烈,仿佛只有遇到彼此时才会如此。 片刻之后,连淮毫无征兆地感到喉头微甜,仓皇间偏过头去,背对着她,在无人之处轻咳起来。 崔莹心中忽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好似真的如此病重了,只在这一夜之间。她分明将紫金阁最好的补品灵草都给他当做一日三餐般吃,怎么还会这样呢。 连淮又夹了块糕点,却忽然感觉腰间一软——崔莹伸手从背后抱住了他的腰。 她将脸颊蹭在他的后背上,搂住他,贴着他换了个姿势躺着。 连淮只感到全身微僵,少女清甜的气息环绕着她,温暖的触感从腰间上涌,让他浑身发烫,却仿佛恍然明白了什么,心里发冷。 “崔姑娘。” 他准备转过身喂她的动作顿住,垂眸看着手中的小碗,目光自嘲而黯淡,轻叹道。 “我不是云少川。” 崔莹一怔。 “我们也不一样。” 崔莹抱着他的手更收紧些。 连淮顿了许久,没有等到她的答复,心中痛意更深,却强作温柔地安慰她:“云公子是喜欢姑娘的,只是他与家妹也确实有过真情,所以一时间有些摇摆。” “好了!”崔莹顿时生气极。 他是什么意思? 他说他和云少川不一样,又说云少川是喜欢她的,那就是说他怎么也不可能喜欢她? “你们当然不一样。”她冷笑道,从榻上坐起,将红毯掀开,扔在他身上,“他是我从前喜欢的人,但我对你只有厌恨。等我将他从东州绑出来,高堂彩礼的时候,你可要赏脸喝一杯喜酒。” 连淮心中钝痛,脸色苍白,说不出话。 “对了,倘若你那时已经撑不住过世了,”崔莹不忘讽刺道,“那我就贴心地将你的灵位摆在酒席上。” “还是不必了。”他轻轻喘息了片刻,这才道。他此刻额头已然一片滚烫,竟觉得就这么悠悠烧昏过去也好,免得听到如此让人心绞的话语。 “当然必要。”崔莹道,“我都在为你选陵了,你死后自然摆脱不了我。” “我死后不葬在连家陵,就葬在皇陵。”连淮半烧半醒间叹道。 “你还想葬在皇陵?”崔莹想起他和八公主的婚事,气不打一处来,“你敢去,我就敢派人盗墓。” “盗墓危险,不要去。”他烧地有些神志不清,说话时也有些发怔,比往日更多了几分直白,“那我就葬在连家陵吧,好不好?” 崔莹听着他这样与自己商量的语气,不知为何,脸上竟然有一些发热。 “不好,必须葬在我的地方。”她伸手去拉他的衣袖,他身上虚弱无力,实在撑到极点,顺势被拉在她身边躺下。 “那姑娘呢?”他有些失落地道,她想必会与未来的夫君合葬。 崔莹道:“我既然都精心修了陵墓,自然是要葬在自己的陵墓里。” “那是和我同葬一处吗?”连淮一怔,想到什么,随即失落。 崔莹听了心中一紧,刚要拒绝,就听到连淮又说:“我还是葬在连家吧,免得姑娘修两座陵墓。” “不行!”听他如此说,崔莹话到口边立刻改了,“合葬就合葬!” “你都可以不葬在金陵连家了,我为什么不可以和你合葬?” 连淮愕然。“但是我不要和云少川葬得很近。” 崔莹一怔,随即明白,回瞪他。“那又如何,我也不想和什么公主葬得很近。” “那就只有我们葬在一起。”连淮说完被自己惊得清醒了几分,发烧让理智减退,他竟然开始说这种他从来不允许自己表露出分毫的话了。死而合眠,这是多么暧昧的约定。 “好啊。”崔莹道,微微扬头,看着躺在自己身边的连淮,“就只有我们葬在一起。” “我吃饱了,剩下的这些正好算你欠我的,日后叫人祭在我们的坟头,你在冥间继续喂我。” “好。”连淮压下心中的悸动,垂眸道,语气温柔。 崔莹对这样的回答很满意,看着近在咫尺的枕边人,忽然觉得有些困倦,就这么看了一会儿。 她伸手慢慢地抚上他的脸庞,将掌心与他的脸颊相贴。 连淮烧得半梦半醒,怔怔地看着她,竟然不知道反抗。 入手滚烫,烫得温暖。 她又伸手勾住他的脖子,用额头轻轻蹭了蹭他的下巴。 他闭上了眼睛,紧张得连呼吸都轻了。 崔莹不自觉地想到,要是他一直都像发烧的时候这样就好了。 没有那样聪明,强大,清冷,意志坚定,这样就可以不是麒麟神君,不是连家主,不是东宫选定的驸马,只是她的侍从。 或者……男宠也可以。 ———— 紫金殿。 “回禀大人,这几日九州流传麒麟神君已死,外面人心动荡,一片混乱。” 卫昊说到后面,声音有些拘谨。 “东宫八公主听说了这个消息,扬言要白绫自吊,以死殉情,她已然开始着手准备书信和生辰帖,打算在麒麟神君落葬那日以妻子的身份出席,主持落葬,随后殉情。” “连家那边目前没有任何说法,对于神君的存亡一事也没有澄清,恐怕是伺机而动,到时候也许就默认……” “我知道了。”崔莹越听越烦,不欲多听,“麒麟符找到了吗?” “属下无能,无论从神君的日常谈吐还是江湖消息上都没能发现麒麟符的踪迹,只是单丹那边听说了您的决定终于不再装疯卖傻,他说,他知道外境强者的真相,这也是他与阮家合作的原因。” “他还说,他知道麒麟神君为什么要在东宫下达婚约的时候,通过外境之门连杀十几位外境修士。” “是吗?”崔莹淡淡地道,“那就把他带上来见我吧。” …… 临近傍晚,极乐居。 连淮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崔莹房间里的藤椅上,曾经披在她身上的红色软毯一半盖在他身上,一半被他圈在怀中。 他头疼欲裂,片刻后才想起自己在中上午的时候发烧了,与崔莹一起躺在藤椅上,聊了很久陵墓的选址,布置和陪葬品。 而他烧得厉害,着实做了不少荒唐事。 譬如说要与她合葬,譬如纵容她搂他,将手放在他的胸膛上,甚至贴着他的脸颊,譬如因为害怕一张椅子躺不下两个人她会摔下去,竟主动将她抱在怀里,譬如煞有其事地说为了体验死后合棺的感觉甚至还这么亲密地睡了一觉…… 他很久没有感受过这样跌宕起伏的情绪了,仿佛一秒在云端,一秒又在泥底。 他似乎有很多情感,但是都不能表达。只能化作对自身的克制和谴责。 因为崔莹爱的是云少川。 他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宛如古井,宛如秋冬的草木。 他在房中等了许久,直到几个时辰过去,快到傍晚的时候,才见到崔莹开门进来。 “你在我的房间里,睡得开心吗?”崔莹笑道,身穿纱裙,走到他面前,轻盈的宛如风中摇曳的细柳。 “姑娘。”连淮站了起来,他见到她依旧柔美娇媚,似乎与往常无异,但不知为何,他却能感受到她此刻心情不好。 “麒麟神君,连杀十三位结丹期及以上的外境强者很不容易吧?有十条命都不够死。” 他听出了崔莹话中的嘲讽,刚要说什么,却被她的下一句话说的怔住。 “不,”崔莹唇角便勾起了一抹浅浅的笑容,“不该叫你神君了,该叫你连驸马,对吧?” “你还真是情圣啊,为了不让八公主被献祭,竟然凭一己之力企图封闭境外之门,这比上刀山下火海还难过百倍。” 她在连淮面前停下,仰头凝视着连淮的脸庞,眸中仿佛带着无限的情愫,却在这缠绵暧昧中透出危险。 “八公主倘若知道你如今被我如此虐待,甚至被迫与我亲密,恐怕要伤心死了。” “这与八公主有什么关系?”连淮急道,“姑娘是不是误会了?外境一事远没有那么简单,而且非常危险,还是不要参与为好。” “误会?”崔莹语调微扬,轻轻软软,瞧着没有分毫危害性,她踮起脚尖挨近他,伸手勾住他的脖子,“你如果没有封闭境外之门,那你告诉我,你的麒麟符在哪里?” “我确实试图关闭境外之门,但与姑娘所讲不一样,更与什么公主无关……” 然而连淮话到一半,却被打断了。 “你竟然还想骗我?八公主要给你殉情,连遗书都写好了呢,天下人都知道了。若不是你们两情相悦,她能做到这种地步吗?你又能为她去闯外境之门吗?” “你先前还说从没有过和女子亲近,看来你很早之前就开始骗我了,一直骗到现在。” 崔莹的声音逐渐变得平静甜美,右手慢慢拂过他的耳垂,触到他的脸庞。 他高出她许多,因此她需要踮起脚才能摸到他,她半边身子也因为借力靠在他的怀里,看上去亲密无间,缠绵悱恻。 “你说,我该怎么惩罚你呢?”她的眸色神秘,纯真而迷人,却隐隐透出几分魔气。 “我从没有骗过你!”连淮感受到她身上的魔气,着急道,伸手扣住了她抚在他脸上的手,“我也没有答应过和八公主的婚约。我永远都不会骗你。” “是吗?”崔莹看着他真挚的神色,心中却越发混乱,让她目光中的魔气越来越重,“我凭什么相信你呢?你对我都这么好,对其他对你有意的女子,不就更好了?” “莹莹!”连淮急唤道,握紧了她的手,感受到她指尖微微发颤,却越发无力。 他连忙伸手环住她的腰,将她护着,以防脱力,心中越发心疼。 “别生气了,”他低头在她耳畔说道,“好姑娘。” “你就会哄我罢了。”崔莹道,“你现在对我这样百依百顺,是不是也是为了早日找到机会逃出去,好和你的八公主成婚?” 她的眼眸逐渐染上暗沉的气息,魔气一点点从眉心蔓延开,盘旋缠绕。 “莹莹,你在想什么……”连淮握着她的手,心口一痛,连忙开口道。 “你现在修为已经废了,要是又毁了你这张脸,就再也不会有什么七公主八公主的天天想要嫁给你了吧?”崔莹的目光里的情绪越发浓郁幽深,带着她自己也难以明白的感情,“更不会有一群闲得无所事事的闺中少女将你当做梦中情人。” 此刻她身上的魔气依然盘旋到了顶峰,连淮被强大的魔气所压,甚至连保持清醒都觉得吃力,却依旧不愿放手。 “你为什么让这么多女子都喜欢你。”崔莹的心智逐渐被魔气占据,变得偏执而孤独,她手中已然燃起了火焰,“要是毁了你这张脸就好了,就再也不会有人喜欢你,想和你待在一起了……” 他就只有她了。 被重火毁了容以后,她对于容貌的在乎就已然扭曲,哪怕现在她容貌已完全恢复,也依旧像戴着面具在行走,有一种与世界相隔的虚假感。 她再也没有爱的勇气了。 而那些白日做梦的世家贵女好歹也可以在心中爱连淮。凭什么? 她的目光空洞,却又像能将人的心看穿,其中的魔气宛如黑洞。 “不!”连淮眼看她越越深,似乎就要被魔气侵蚀,急切地打断了她的话。 他知道眼前情况紧急,恐怕没有时间给他多说话了,他必须在他彻底失去神志之前,把最重要的话说出来。 “这些都毫不重要,我的容貌,我的修为,和她们半点关系都没有。” 重火带着凛然的杀意,已然烧到他身边,他冒着就此葬身火海的风险,非但没有松开手,反而上前将她抱在了怀里。 紧紧地抱着。 “我是你的。” 他说。 “崔莹,我是你的。” 第 40 章 魔气四溢,盘旋肆虐。连淮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却于烈烈的火光中不由分说地将她整个人抱在怀中,霸道又温柔地把她隔绝在了他为她创造的空间里。 他的脸颊贴着她的鬓发,穿过火焰的燃烧声在她耳畔说道:“我不知道八公主要殉情是怎么回事,但我与她确无半分私情,东宫也许是想以无辜之人的性命逼我回去,试探我是否真的死了。我开启外境之门也根本不是为了八公主,而是为了摆脱东宫的控制,不再被迫娶妻。” “我之前没有和任何女子有过情愫,从来都是你一个人的。我的命是你救的,也属于你,从今往后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我离世。” 崔莹感到自己亲密无间地被他抱在怀里,与他缠绵相贴,他的气息将她包围,令她既紧张又安心。 她在恍惚间茫然了一瞬,就连眼中的魔气都有所停滞。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亲近她,这样强势地对待她,动作不容置疑,却又不失温柔。他分明以凡人之躯承受着重火的灼烧之苦,却有一种无可打破的坚定而强势的气场,让她在这沉浮不定的尘世中,忽然找到了某种确定性。 他说他是她一个人的,永远都是。 崔莹突然觉得委屈起来,她在浑乱的魔气和怨念中找回了一丝神志,愤恨的情绪到达了顶峰,质问道:“那你为什么要为了保护连芊芊就背叛我,拿走青云剑?明明在你心里什么都比我重要!” “不是的!”连淮微微闭眼,他知道这件事百口莫辩,可他此刻还是孤注一掷地想告诉她,哪怕这听上去像天方夜谭绝没有人会相信。 “我没有握住过剑柄。”他郑重地说道,“当时情况紧急,但我也知道握住剑柄之后青云剑就会认主,所以我只是伸手挡在芊芊额前,我清楚地记得我掌心正对着剑刃,而且根本没有握住的动作。可是谁知道下一刻,剑柄就自动……” “自动到了你的手里?”崔莹抬头看着他,语气上扬。 “是,而且剑柄仿佛有吸力,我根本没有办法松开它。我知道这听上去很荒唐,我不奢求你相信我,可我至少要把真相告诉你。” 连淮搂着她的手稍稍松了些距离,扶着她的腰,低头直视着她的眼睛,“我从前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成为青云剑的主人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你总之是要恨我的,不如就全当是我的错,也好有个发泄的地方。但如今,我发现恨我非但没能让你好受,反而让你的心魔越来越严重了。我不想再见你痛苦。” 连淮握住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就这么毫无遮拦地把要害之处暴露在她的掌控中。 “如果你觉得我刚才说的所有的话都是在骗你,可以现在就杀了我。” “我今日这样对姑娘,已经足够冒犯了,死不足惜。“他轻声说道,抱着她的手却没有松开,“但是我真的很在意姑娘。” 他凝视着她,那双向来澄澈如谪仙的眼眸中透出至深的情愫,像是仙者坠入凡尘,无情者破除戒律,无法自已。崔莹一时之间有些发怔,她似乎感到了一种新的情绪,在她滔天的怨恨之中显得那样轻微却不可忽视……竟有一点喜欢和甜意。 喜欢他这样对她,喜欢他荒唐的解释,也喜欢他亲口说的在意。 紧闭的房门内,在这一片小小的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两个人,像世外桃源。 “你说属于我的那番话都出自真心?”崔莹眼眸中的魔气开始褪淡,神智逐渐清明。 “自然。”连淮没有分毫犹豫,他见到崔莹似乎陷入了某种茫然的神态,温柔又坚定地道,“只要能让姑娘开心些,无论做什么我都愿意。” 他似乎是头一回说这样的话,说完之后,脸不自觉得有些红了。 “好啊。”崔莹的目光渐渐变得澄澈,从他怀里抬头凝视着他道,“那我要你从今往后,不是麒麟神君,不是连家主,不是连芊芊的长兄,就只是……我的连淮。” 她仿佛是第一次如此从唇齿间打磨出这个名字,这样亲近地对他直呼其名。在念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她被魔气浸染的心忽然悸动了一下,轻微得让人难以察觉。 “好。”连淮认真地点头,眸光璀璨。 “那你当真愿意被困在我身边,不想离开这里吗?”崔莹怀疑地问道,然而周围的重火却已慢慢熄灭了,“若被我发现了你有意逃跑,我一定会让你生不如死。” “我不想离开姑娘。”连淮柔声道。 “为什么不想离开我?”崔莹抬眸望着他,心中没由来地一跳,“因为愧疚,还是要报恩?” “因为……”连淮有一瞬间真想要脱口而出,却忽然顿住,想到了崔莹爱的是云少川,想到了自己命数已尽…… “你真是烂好人。”崔莹只停了短短一瞬,没等到答案就立刻打断道,她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心情,“但是我再也不会相信世上的任何人,包括你刚才那段的谎话连篇,和对青云剑的荒唐解释。” 连淮凝视了她片刻,随后笑了起来。 “没关系,我现在已失去修为,你不相信我,也可以让我待在你的身边。”他的目光无限温柔,似乎很开心,“只要姑娘不再有心魔就好。” 他伸手抚过她的眉心,指腹轻轻按揉,化开那里尚存的浅浅黑气。 “你做什么?”崔莹感受到他的触碰,不由地战栗了一下,她从来没有被人这样主动亲近过,而且触碰的还是眉心要害,顿时有些恼羞,“你……” “抱歉。”连淮似乎没料到她的反应如此强烈,立刻收了手,但是看到她已然恢复正常,他眸中的笑意更明亮了几分,让人越发挪不开眼。 他怎么这么开心啊。崔莹忍不住想到。 被心魔控制,难受的是她,他有必要这么感同身受吗? “我困了。”崔莹逐渐感到魔气侵扰后的脱力与头疼,下意识将身子的重量都靠在他身上,这时候她才惊觉她竟然被他抱了这么久。 她不自觉地感到脸上有些热,将头靠在他的胸膛上,闭上眼睛不去看。 “那姑娘先睡一会儿。”连淮关切道,“我给姑娘弹琴清心可好?” 崔莹轻轻“嗯”了一声。 他于是将她打横抱在怀里,一路往屏风里走,动作轻柔地将她放在了榻上。 榻边软帐绵绵,轻纱漫漫,随着他的动作被挑起放下,竟说不出的旖旎暧昧。 连淮的耳根在不知不觉中红透,连忙将红被盖在她身上,随后闭上眼睛,“我就在屏风外,姑娘若……” 崔莹却躺在床上睁开了眼睛,伸手牵住他的袖子。 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微微蹙眉道:“连公子怎么还叫我姑娘呢,是不是该换一个称呼了?” 连淮睁开了眼睛,与她相视的目光中眼波荡漾,喉头微动,似有些犹豫。 “你现在是我的……”侍从,所以应该叫我大人。 崔莹还没把话说完,就听到他唤了一声。 “莹莹。” 他的声音低沉而微哑,宛如春风拂柳,宛如清澈的酒水在白瓷碗中碰撞,甜香荡漾,让人溺于其中,不自觉地迷醉了。 她一怔,跌落在他的目光中,两人相视无声。 她看着他那清冷宛若谪仙的脸庞一点点红透,觉得自己脸上也烫了起来。 她下意识地收回了还没有说出口的话……以后都叫这个称呼,好像也不错。 “我平时可以这么叫你吗?”连淮仿佛有些紧张。 “嗯。“崔莹不知为何,竟也随之感到了几分紧张,有些局促道,”你知道就好,没有别的事了。” 她微红着脸松开了他的袖子,随即侧转过身,将被子盖过头顶,枕边只漏出几缕秀发。 “好。那我先出去了。”连淮说罢,目光落在她身上,竟有些不舍得离开。 崔莹没有回答。 过了片刻,她以为他已然走了,将被子往下拉了一点,恰停在眉眼之处,她睁开眼睛,却正与他四目相对。 她一双水眸顿时微微睁大,迅速将被子又拉了上去,遮挡住脸庞,假装刚才无事发生,而她睡得正熟。红绸之下,娇躯玲珑。 连淮的心不由得一动,像被什么击中般酥麻,心跳越来越快,脸上竟莫名更红了。 他深吸了口气找回呼吸,这才转身轻步往外走,唇边却忍不住扬起了笑意,弧度始终没有落下。 夜色渐浓。 琴声袅袅,沁人心脾,宛如天上仙乐,叫人耳中干净,心中清明,恍若泛舟于小波之上,自由飘摇,无需忧惧风浪,就这么轻轻托起入睡人的夜梦。 不知过了多久,一曲终了。弦音收处,余音缭绕。 连淮从琴前站起,轻步走到崔莹床边。她已然熟睡,柔嫩的双颊微泛红晕,乌发慵懒凌乱地散于枕上,衬得她的脸庞更加白皙,娇美不可方物。 她睡着时是如此乖巧柔美,和平日里的高傲强势截然不符,脆弱得让人想捧她在手心里千娇百爱。 连淮将她的被角盖好,随后把床旁的帷幔放了下来。 他重新走到琴旁坐下,指尖微动,琴音又起。 从前他答应过她要每晚给她吹笛的,如今他没有修为,无法吹笛,便换作弹琴。 他没有任何的奢望,只要默默地陪着她,哪怕只有这片刻的朝暮,也是心满意足,感激不尽了。 …… 崔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次日清晨。 她有些错愕自己竟睡了这么久,而且一夜好梦。她分明向来是睡不安稳的。 琴音悠悠。 她怔了一下,这才彻底清醒过来。 “连淮?”她试探性地唤了一声,再次叫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心中喜欢的情绪竟超过怨恨,连她自己也为此茫然了一瞬。 琴音停住。 “莹莹。” 他清冷又温柔的声音让她心中莫名一颤,随即,她听到脚步声近,他应当站在了屏风外面。 不知为何,崔莹竟有些紧张。她还没有习惯让男子站在她床边,正如他也没有习惯将女子抱到床上,昨晚做这动作时耳根通红,几乎不知该怎么呼吸…… 想到这里,崔莹却忽然觉得不紧张了,甚至想要故意挑逗他一番。只要他也害羞,她就不必在乎自己的害羞了。 “起床了。”连淮克制住微快的心跳,柔声说道。 崔莹唇角不自觉地微扬,将脸颊埋在被子里,声音隔着一层布料传出来,就显得更加娇俏软糯。“你不进来,我怎么起床……” 外面安静了一声,随即她听到轻纱摩擦的声音,视野里,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为她挑起帷幔。 “我将姑娘的衣服也拿来了,姑娘请起吧。”连淮眼见到她樱唇半启,领口微开,玉颊晕红的娇美睡态,一时紧张,不知将目光放往何处,竟连莹莹都不敢叫了。 然而他的手却被她温软的小手握住了。 “你过来,给我起床更衣是你应做的事。”崔莹道,只是她这会儿刚睡醒,声音中多是少女的天真娇态,没有多少威慑力。 她侧转过身,牵着他微凉的手,拉到温暖的被子旁,目光却微微一怔。 她看到连淮指尖隐隐泛出红丝,仿佛是裂出了血迹。 他竟然真的弹了一夜的琴吗?只为给她修复其实没剩多少的心魔。 崔莹想起昨夜的好梦,心中一时间分辨不出是何滋味,她应该感觉到复仇的爽快,但为什么反而是甜蜜和心疼更多一些呢。 “你的手疼吗?”她问道,同时想明白了说服自己的理由,因为连淮是她的人了,他受伤就是她的损失。 连淮怔了一下,恍惚间以为自己在做梦,随即心中忍不住升起激动和甜意:“多谢,不妨事的。” 他从未奢求过她的相信或者原谅,可是……她这是在关心他吗? “你弹的琴倒是不错,就是可惜没能弹给你的八公主听,倒是便宜了我。”崔莹似笑非笑道,双手覆在他的手上,用两只小手将他的手夹在中间,放在自己枕边。 “我可从来没有打算给别的女子弹琴,”连淮道,“莹莹若是喜欢,我每晚都弹给你听,好不好?” 崔莹脸上没由来得有些发热,他这话说的,就如同喜欢她一样。 可是她实在不敢去想喜欢二字,这对她而言像梦魇魔咒,她也不相信连淮会喜欢她。他才华横溢,琴棋书画无所不能,经史子集无所不通,而她什么都不懂,他们的家境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那你是什么意思?”崔莹故意刁难道,“八公主身份高贵,弹琴配不上她,只有吹笛才配得上是吗?” 连淮虽然听得出她是在有意为难自己,这话只是半开玩笑,但他不舍得她有万分之一误会生气的可能,连忙解释道:“当然不是,笛曲也只吹给你听。” “那好吧。”崔莹这才做出勉强满意的模样。这时她终于承认叶青说的对,让连淮当她的男宠,可比把他关在牢房里受刑好多了。她喜欢看一向从容清冷,不为万物所动的他,在自己面前慌乱无措,节节退让的模样,很喜欢。 她将他的手捧在唇边,柔软的唇瓣处触在了他的指尖。 连淮浑身一颤,僵在原地。 她朱唇微启,轻轻含住了他食指的伤口。 连淮只觉得指尖酥麻温软,从那处传来的暖意,瞬间烧遍了他全身,让他连呼吸也变得急促。 “莹莹……”他带着几分诧异微颤道。 崔莹见他如此羞恼却拿她无可奈何模样,心中说不出的喜欢,故意用贝齿不轻不重地咬了他一下。 连淮的指尖不自觉地蜷后,强行忍住脸上即将升起的潮红,唇抿成一线。 “别闹了。”他随即与她错开视线,声音无奈却含着宠溺。 “感觉好些了吗?”崔莹这才放开他,像一无所知那般天真地问道,笑意盈盈。 “多谢。”连淮松了一口气,经过她这么一番闹腾,背上却已然出了层薄汗。他从前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到了崔莹面前竟全然变了。 “莹莹起床吗?”他不敢再在床边这样站下去,不知道后面还会发生什么事,于是柔声哄道。 崔莹却道:“你昨日失职没有叫我起床,我今日生气了,不想起来。” 连淮神色一顿,微微敛眸道:“昨日……我以为你不想见我,所以才没敢来唤。” 想起前日晚上的事,崔莹心中也不自觉地有几分烦闷。虽然知道剑灵是在有意挑拨,但那些话却依旧像针一样扎在她的心里。 “那我不想见你,难道是我的错吗?” 崔莹侧过身去,将他的手狠狠压在自己的脸颊下面,双手则顺势上攀,扣住他的手腕。 “不……”连淮感觉到自己的手背贴着她娇嫩的面颊,手心则被压在柔软的被单上面,强行克制住心跳的混乱,“都是我的错。” “以后不会了,我绝不再惹莹莹烦心,更不会让你气得不想见我。” 崔莹见他认错态度良好,虽然这错本来不属于他。她心中感到一种陌生的酥软,一种被人无限包容和宠爱的感觉。 这种感受太美好了,像被像鸟儿被天空中柔软的云层托住,鱼儿被温柔的水浪推浮,激发了她从来没有发现过的某种天赋—— “你倒是会说话,但我还是不愿意起床,你说该怎么办吧?” 一种被称为娇蛮的天赋。因为这样可以让她在这种被人容让的感觉里多停留一会儿。 连淮怔然地凝视着她,同时也看到了被她垫在枕边的自己的手,思索片刻之后,找到了正确的答案。 “我抱你起来吧。”他温柔道。 于是,那只被她俘虏的手于是就从被胁迫者成为了主动的胁迫者,温柔地托在她的身后—— 他俯下身,搂住她。 崔莹只感觉到自己后背处有种温暖的支撑,随后耳畔青丝垂落,她被他温柔地抱起,室内的场景在她的视野中迎面而来,靠近,放大,变得清晰而立体。 宛如整个世界迎面而来地拥抱她,热情而生动。 而他是这世界里最璀璨的部分。【你现在阅读的是 】 40-50 第 41 章 最近几日,紫金阁众人都发现天女大人有了微妙的变化。 听说,她经常大段时间待在房里,甚至连着整日都不出去一下,从前也没见这么不爱出门。柳如媚参悟到了这件事的谜底,从此提醒大家别去大人的住所打扰。 听说,她也开始去一些从前毫不感兴趣的地方,比如紫金山各处的风景名胜,断崖,独桥,花田……叶青参悟到了这件事的谜底,从此提醒叫大家最近少出门,特别是去年轻道侣喜欢的风景。 最近几日,崔莹觉得生活好像也没有从前以为的那样痛苦无趣。 每日早晨连淮都会来哄她起床,她通常都睡眼惺忪,不愿意起,这时便是提条件的时候。 譬如说中午要吃这些和那些,先说一点像广寒宫的月桂糕般人间根本没有的东西为难他,然后再说天下少有的山珍海味为难他,最后再说自己想要吃的,讨价还价一番,然后快乐地等待他为自己下厨。 当她说起有些山珍海味时,连淮会说这道菜金陵连家可以做,偶尔有带她回去的念头,立刻遭到她的禁止。这么经过一两回之后,他就再也不敢提了。 平日闲暇的时候,她还喜欢逼着连淮给她念话本听。 她专门让属下挑了些内容粗俗的本子,然后让连淮读,以此为羞辱。他从小饱读诗书,学的都是阳春白雪,高雅之堂的东西,哪里见到过这些,果然就读得磕磕绊绊,几乎念不下去,甚至于耳根都渐渐红了。崔莹一开始觉得爽快,就喜欢看他为难的模样,只是听到后来,她的脸也红了,连忙喊停,忙不迭地将这些话本全都扔到废纸篓里。 后来一问,这些话本全都是柳如媚托自己合/欢宗的姐妹买的经典藏本,真是难怪呢! 经过这羞于启齿的话本一事,连淮主动提出为她念一些诗集。崔莹开始时断然拒绝,她没读过几年书,完全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对这些的一窍不通,但架不住连淮真诚地推荐,说的十分有趣,听得她好奇无比,终于勉强答应。 于是他就从《诗经》开始,一点点讲给她听。 崔莹对所有事物的敏/感性都很高,因此学习和感悟能力也超凡出众,对于诗句的见解和创作的天赋,让连淮赞叹不已,甚至都觉得惭愧了。 她也从此喜欢上了读写诗作,但她自知写得不会太好,也不敢给人看,写了一段时间觉得有所长进之后,才状似无意地让属下瞧见。他们看了之后要么是真心地夸赞,要么是根本不懂诗但一味夸赞,两三回之后,她就觉得没意思了,还是回到了连淮身边,勉为其难地把诗给他看了,两人谈论起来一拍即合,几乎忘记了时间。从此,他二人除了对弈以外,又开始了新领域的亦敌亦友。 崔莹觉得眼下的生活什么都不错了,只有一样烦心事。 “你之前说的到底有依据吗,我怎么觉得,他一点都没有被羞辱被折磨的痛苦?”她直视着叶青问道。 甚至他看上去越来越开心了。她在心中补充。 叶青额上渗出虚汗,但是他之前的话已然说出口了,只能继续圆下去。 “自……自然如此。” “那他为什么气色看上去一天比一天好?” 叶青心道,大人啊,你那些灵丹妙药都不要钱般地给他吃,又和他花前月下的,他气色能不好吗? 但他话是不敢这么明说的。 “这,也许是紫金山风水不错……” 崔莹忍不住想笑,就这鬼火森森的地方,还风水不错呢,也不知道编个像样点的理由。 “行了。”她打断道,“你倒是说说,按照你的说法,他到底会有多痛苦。” 叶青在心里松了一口气,他想,最近大人的心情确实不错,他说了那么离谱的理由,竟然没有受罚。麒麟神君不愧是天下人的救世主。 但是他也不能因此掉以轻心,于是斟酌措辞后道:“从高高在上的神君一朝沦落成阶下囚,还要每天侍奉仇人,他必然是极其痛苦的。” 崔莹微微蹙眉,看得叶青心中就是一跳。 “我知道,现在神君的痛苦似乎没有强烈的表现。但是依我猜测,神君这样身居高位的人一般都会喜怒不形于色,越是深刻的痛苦和恨意,越不会表露在脸上。” “你是说,他现在表现的越开心轻松,其实心里就越痛苦越恨我?”崔莹敛眸道,语气有些微妙,瞧不出是什么情绪。 “正是如此。”叶青诚恳地点头,终于把自己从前的话圆了回来,为了使他的话语更加没有破绽,他还加深了强度,“所以以神君现在的表现来看,他心里应当已经痛恨到极点了。” “倘若不是他现在修为尽失,恐怕早就找机会逃出去了吧。” 崔莹没有再说话了。 回到极乐居的时候,崔莹发现连淮不在房里。 也许是刚才叶青的话起了作用,她心中莫名有些烦闷,推门到别处转转,一颗心却越来越往下沉……恰在此时,她抬眼于院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沉寂的心莫名又活跃了起来。 连淮立于冬雪覆盖的苍松林中,衣束玄袍,手持银剑。 似乎察觉到有人,他的动作停了半拍。 崔莹立刻运灵气掩饰住自己的踪迹,同时躲在了一棵大松树后面。 片刻过后,连淮似没有察觉到来人,手挽剑花,在这林间练起剑招。风吹过青松上的白雪,簌簌落下,仿佛天地受剑意感召而前来相伴,更衬得舞剑人翩若惊鸿,矫若游龙,惊艳绝伦。 崔莹不由得看得出神,就这么从开宗的起式,直看到剑影收敛,衣摆回旋,飞雪凝静,归剑入鞘。 江湖上流传着一句话,看过连淮神君舞剑的人,对天下的剑道就再也不会有第二种想象。 她如今是确信了。 连淮向外走的时候,她没有再隐藏自己的行迹。 于是,他一眼就见到了她,眼眸顿时一亮,两三步朝她跑了过来,直在她面前停下。 他低头俯视着她躲在绒毛披风里的脸庞,见她肌肤白皙宛如冰雪,柔声问道:“冷不冷?” 崔莹抬眸望着他,摇了摇头。 “出来带手炉了吗?” “带了。”她低下头,抿唇一笑。 连淮的目光就落在了她的手上,却见她双手空空,他也笑了,“带到哪里去了?” “这儿。” 崔莹伸出手来,牵住了他的手,轻轻晃了一下。 “这就是我的手炉,可暖和了。”她嫣然一笑。 连淮微微一怔,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宛如高山雪莲初绽,干净而明媚,带着无限的宠溺。 “原来如此。” 他将崔莹的手反握住,另一只手也握住了她的左手,与她正面相对,双手相牵。 “我神机妙算,算准了淮哥哥这会儿会练剑,眼下手心还是温热的,可不正好当做我的暖炉吗?”崔莹抬眼凝视着连淮的面庞。他颊上舞剑过后的微红还未完全褪去,更显得皮肤白皙,五官俊朗……叫人连片刻都移不开视线。 她喜欢这段日子里的连淮,褪去了属于神君的华服之后,他不再带有那种沉重,更像是一个意气风发,令人魂牵梦萦的翩翩少年。 更真实,也能离他更近。 连淮对上她的眼眸,便知她在期待什么,笑着赞道:“莹莹果真冰雪聪明。” “怎么,我把你好端端一个人当做器物,你不生气?”崔莹试探性地道,她真的很难从他的表现中看出他的屈辱痛恨,难道真的是越恨就藏得越深吗? “我要是生气了,那我才真是没有感情的器物呢。”连淮不由得笑道,将她的小手包在掌中。 崔莹脸上莫名有些发烫。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尤胜过情话。 “你这些天怎么总爱出门,该不会都在练剑吧?” “嗯。”连淮的神色顿了一顿,在崔莹没有注意到的地方,他耳根有些发红。 “你这么喜欢练剑吗?” “是啊。不过,只有姑娘不在的时候,才闲来无事练的。” 他这话的意思是,比起练剑,他还是更喜欢和她待在一起吗? 崔莹垂眸,压抑住心跳的混乱,与他牵着手一路往房里走去。 “连淮……”她忽然轻声说道,却没有说下去。他还是挺喜欢练剑的吧,不然怎么总爱带着佩剑去松林之类的清净地带。她把他关在自己身边,剥夺了他所有的爱好,连给他的佩剑都是为了嘲讽他失去青云剑而故意给的羞辱,他应该恨极了自己。 想到这里,崔莹怔怔出神,越想越不着边际,也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 “我在。” 她忽然听见他清朗的声音响起,那样真切,穿过耳畔直入心底,将她空荡摇坠的心填满。 她骤然间回过神来,才想起自己刚才的情景。 他说,他在。 崔莹抬头正落入他的目光里,他只是温柔地看着她,没有丝毫询问的意思。 他总是这样,坦坦荡荡地对她好,没有丝毫索求。他给了她无时无刻不在的承载,仿佛能够支持和容纳她的一切,包含了她所需要的情感和安全感上的所有,耐心地,温柔地对待和尊重她。 她早已决定不会相信任何人了,却没有办法抵抗这样的感觉——就像置身于阳光之下的人,很难怀疑身上的暖意是虚假的。 “……就是和你说一声,吃过饭后,随我去一个地方。”崔莹回过神,找了一个话题,若无其事地道。 …… 晚饭过后。 这间屋子也在极乐居,却是另一边方向的大厢房,与崔莹闺房边上给仆人居住的小房不同。 连淮推开房门。 只见眼前的房间装点奢华,地上全部用白虎兽皮毯覆盖住,家具和桌上用的布绸全都是金丝制的,壁炉旁放着一个燃烧着的火鼎,冰清玉洁的寒玉榻在屏风后若隐若现。 “这是……”连淮不自觉地惊喜,脑海中已然有了猜想。 “之前你为我渡劫护法,我承诺给你的谢礼。”崔莹道,“都在这间房里了。” “多谢,”连淮回过身来,认真地道,“我很喜欢。” 然而他的眼眸中满是她的身影,让她一时之间分不清他的喜欢,是对她说的还是对这些物品。 崔莹的心莫名跳动得有些快,低下头去,故作为难道,像是在遮掩自己的害羞。“你可别高兴得太早。我是为了罚你的,这寒玉床冷得很,只准你冬天睡。” “原来是这样。”连淮做出伤心失落的语气,他走到塌边坐下,将旁边的狐毛绒毯披在身上,“那我能用莹莹送我的兽皮毯御寒吗?” “不准!”崔莹伸手去拉,打闹之间却不小心没站稳,往床上倒去。 一阵天旋地转。 料想之中的寒玉的坚硬冰冷并未到来,她反而感觉身上一软,睁开眼时只见到连淮近在咫尺的俊逸容颜。 她压在了他身上,而垫在他身下的,则是白绒绒的狐毛毯。毛毯下,透出晶莹剔透的寒玉。 他伸手搂住她的腰,往旁边轻轻一带,两人就相对躺在了床上。 白毯也随着他们的动作翻转过来,盖过两人头顶,将他们笼罩在其中。 “这么狠心吗?”连淮道。 在如此密闭狭小的空间里,崔莹能清楚地看到连淮如玉的脸颊和颤动的睫毛,以及他的指尖陷没在白色的绒毛里。 “嗯。”崔莹不自觉地闭上眼睛,心里微颤。 他仿佛低声笑了一下。 笑得她脸红。 于是她恼羞成怒地睁开眼睛瞪他,故意往他肩颈处蹭去。 她的额头贴着他的下巴,柔顺的发丝扫得他喉结处痒痒的,酥麻敏感。 这回轮到他愣住了,脸上越来越烫,却一动也不敢动。 第 42 章 两人在床上呆了好一阵。 正闹着,连淮侧头间似乎察觉到壁炉火堆那处有什么不一样,崔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说道:“那是重火堆,里面困了一件东西。” 他怔了一瞬道:“青云剑?” 换做任何人想法与她如此同步,崔莹都会觉得意外和警惕,但不知为何,换做是他,她竟有种本该如此的感觉。 “是啊,我眼中向来容不得沙子,才不要已经认过主人的东西。放在我那里受火刑,看着也膈应得慌,不如放在你这儿好了,反正重火是一样烧的。” 她这是要将剑还给他的意思。 连淮惊喜得有些无措,他从没想过她竟会有这样的想法,那是不是说明她心里也没有全然厌他,至少还有几分信任,几分在意。 他的目光明亮璀璨,温柔至极,宛如融了星辉在眼中。 “姑娘是看我练剑,以为我……” 崔莹脸上发烫,不等他话说完,就打断了他。“你别自作多情!” 连淮顺从地止住,含笑片刻,转过话题道:“我只是有一事想同你说。从今往后,我就不用去松林后练剑了。” “什么?”崔莹怔怔地看着他,一时之间未解其意。 连淮在她的注视下,慢慢红了耳根。“我原本就不是去那里练剑的,是为了采松脂。” 永夜之地气候异常,植被的特性也与外界不同,这里的松脂非但不易燃,反而是极防火的,而且不能在夏天采,只能在寒冬里采摘。 “你采这些做什么……”崔莹话未说完,就看到连淮从储物空间里拿出来了一盏灯。 那是一盏用藤木雕刻编织而成的灯,藤木被打磨的很细很圆润,丝丝缕缕地交织在一起,玲珑宛如天造。每条藤枝外面都裹了一层半透明的松脂,薄如蝉翼,在光照的变幻之下透出暖黄色的晕泽。 藤木灯。 崔莹心中不由得颤动了一下。 藤木不是什么罕见的东西,随便一个集市里就能买到,普通的大件藤木家具也是如此。 但是藤木制的精雕品意义就全然不同了。藤木质地特殊,不能用任何灵力或者法术加工,也承受不起刀具的刮膜,想要在其上进行工序繁复的加工,就只能徒手划磨,而且过程中很容易将其碰碎弄断,从而功亏一篑,倘若不是心意至诚,没有多少人能有这样的毅力和耐心做完。因此藤木制品是最能代表真心的象征,一般只有祭祀求神的时候才可能出现。 而像眼前这样精雕细琢的藤木灯……崔莹怔怔地接过,目光爱恋地落在这漂亮的灯上。 “你为何会想到送我这个?” “我之前常看到姑娘采藤木,猜测姑娘也许喜欢。又想你善用火术,所以灌了层脂,以免木制被火焰烧到。”连淮道,“如今我一无所有,能给姑娘的,也只是这个。” 崔莹竟不敢对上他温柔的目光,心中又甜蜜酸涩,说不出的滋味,竟有些茫然。 这样的灯,也不知道要有多么诚挚的心意才能制成。倘若不是知道他们的关系,她都会相信世上真的有如此痴心的男子,祝福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她又想起了连淮无法买到金陵名厨的菜肴,却亲自为她下厨,想起他的修为不足以吹动瑶笛,就每日里弹琴念诗哄她入睡…… 原来,并不是只有灵力高强的人才能对一个人好,只要他想,就算他一无所有,也可以真心地爱护她。显达有显达时的过法,平凡有平凡时的过法,她所感到的心意却不会因此而有轻重。 多么讽刺啊,她原先竟然会相信云少川在狱中张口闭口就是“出去之后”如何的话,他在共苦的时候尚且不能爱护她,还想把责任推卸到虚无飘渺的同甘。 崔莹看着手中的木灯,过往的回忆毫无征兆地袭上心头,让她苦涩难耐。 她曾在风雪里站了一夜,只为买回藤枝,在云少川生辰的时候,送给他一盏藤木灯。那时他还是众星捧月的邵家嫡子,只平平无奇收了道谢,他对着普通人家用的藤木玩意,恐怕是瞧不上眼的。那盏灯如今也已被他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吧。 “莹莹。”连淮见她低头瞧着灯出神,有些紧张地试探着开口道。 下一刻,他便觉得怀里一软。 “我很喜欢。”崔莹将灯收进储物戒中,依在了他怀里,将脸颊贴在他的胸口。 连淮一怔,压抑住混乱的心跳,伸手搂住她。 崔莹顺势握住他的手,轻轻抚摸他指上的薄茧。她原本想象自己会讨厌这种触感,可是在遇见他之后,她才发现她很喜欢。 “那我今天去山林中找你的时候,你也不在练剑,而是在采松脂?” “是的,今日恰是最后一点了。”连淮道。 “那你练的那套……”崔莹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顿时羞恼,气得掐他的虎口,“好啊,你早就发现我来了对不对,故意练剑给我看的!” 怪不得他正好从第一式开始练,练完一套就停下来了。 “嗯。”连淮喉头微动道,耳根却悄悄红了。 崔莹瞪着他好看的侧脸,他这是在故意…… 勾引自己。 这个词当然是不对的,但是她想不出有什么词能更加贴切地描述她看到他练剑时的心情。 “姑娘从前有在书院里看过旁人练剑吗?”连淮忽然问道。 他问的是这个,崔莹却潜意识觉得他意有所指。 “你希望我说你的剑术比云少川好,还是比他差?”她在被他弄得跌宕起伏的心情里重新找回了主动权,嫣然一笑道,“若你要我说他剑术更好,倒还没什么,若要我说你剑术更好,那你以后就要每日都舞剑给我看了。你可要想清楚再答。” “那我只能……”连淮偏过头,垂眸凝视着她,笑道,“自讨苦吃了。” 他好听的声音就响在她耳畔,清冽醉人。 …… 夜深临睡的时候,连淮从外面回房。 [这心狠手辣的紫金阁的天女竟然如此羞辱主人,您打算什么时候动手杀了她?]剑灵激动的声音响起。 它在认主之后,就能感知到连淮的身体状况,因此越来越兴奋。 [您的金丹已经完全修复了,她不过是筑基期的修为,只要您决定动手,立刻就能置她于死地……] “此事不要再提。”连淮严厉道,“你若真有这种心思,我第一个不饶你。” 剑灵仿佛非常委屈。 [主人都已经恢复修为了,还想在这里待多久?主人走出这地方,就是天下九州无人不敬仰的神君,荣华富贵,权力地位,佳人钦慕,应有尽有!难道您就心甘情愿待在这里无名无分地做一个侍从不成?连穿什么颜色的衣服都要看天女的脸色……] “我答应过要陪着她的,不会离开了,哪怕现在恢复了修为也是一样。”连淮打断道,“而且,我并不如你想象的委屈,是我自愿的。你不用再劝。” 剑灵愕然。 主人这是心甘情愿要在这里待一辈子吗?和崔莹一生在一起? 它的心思逐渐沉下来,知道此路已然不通了,决意换一个说法。 [主人,我知道你喜欢天女,但是你知道她是怎么对你的吗?你对她这么好,甚至把命都给了她,她却一直都在利用你的善心,心中连半点位置都没有给你留。] [你觉得你拿走了她的青云剑,愧疚不已,可是你不知道吧,她也因此拿到了同等的宝器凤石,所以你根本就不欠她什么!可是她为了让你愧疚,在你面前对此事绝口不提。] 连淮的神色微微一顿,他确实不知道此事。“倘若当真如此,我会为她高兴。” [她有空的时候就拿出你给他的万窥镜看云少川的情况,一直念念不忘。] [她把你当做是云少川的替身,所以才将爱虚假地转移在你身上,与你这样亲近。] [你知道她为什么喜欢深色的衣服吗?就是因为云少川当年喜欢玄衣!可怜主人你还天天被她骗着穿那些云少川从前爱穿的款式呢。] 连淮放在膝上的手不由得攥紧,虽然他强迫自己不要去听,可是剑灵的话却还是深深割进了他的心里。 他本来就知道她爱的是云少川。可是……替身。 [她将她想与云少川做却没能做的事,全都与你做了。]剑灵的声音如梦魇般响起,[比如早晨叫她起床,夜晚哄她入睡,和她下棋谈诗,和她牵手走过断桥……] “好了。”连淮忍不住打断道,心中刺痛难耐。 他脑海中的回忆却远比青云剑所说的更多……如何抱她起床,如何被她搂着,甚至她生气时咬他的下颚,历历在目。 他只要想起那些亲密的事情,都是崔莹想与云上川所做的事勉强转嫁在他身上,就觉得心痛的麻木,只想当自己没有存在过。 他并不是没有过此类的想法,但是他在崔莹面前总爱自欺欺人,好像只要他不去想,事情就不是如此。可一旦被人刺破这虚假的遮掩,他就再也没有办法欺骗自己,只剩残酷的清醒。 然而剑灵的话却没有停下来。[你知道为什么她这么喜欢收集藤木吗?因为她在书院的时候曾经给云少川做过一个藤木灯,当做生辰礼。] [她刚才收下了主人的礼物,主人以为她是真的喜欢吗?不,她只是因为回忆起了云少川而已,才对着那盏灯看了这么久,眼中看到的是主人的灯,心中看到的却是她和云少川,哪里有主人的半点影子……] “你不用再说了!”连淮忍耐到极点,终于一拂袖。 强大的灵力波动凭空升起,散作点点金光,刹那间就封印了那处壁炉。 [就算是这样,你还不想杀了她吗……]剑灵的声音戛然而止,被关在了封印之中。 是夜。 连淮走出房间,仰头看着永夜之地的红月,与他从小生长所见,与他继承神使身份以来所祭拜的月亮,都截然不同。 “我感知到三日之后,境外之门又要开启了。”苍老的声音在连淮的脑海中响起,细究来处,实则是发自他手中的麒麟符。 “我明白了。”他闭上眼睛。 在感到麒麟符回到他身边之后,他就知道这次的封印失败了。 原本,那个元婴期的修士最终杀他的时候,他身上早已放好的符咒会爆发,让他们同归于尽,这样就不会有人打扰境外之门的封印,悬在九州苍生头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就此终结。 可他没有料到,崔莹竟会救下自己,从此事情就有了新的发展。 那个境外修士最终打碎了封印,通过外境之门又逃了出去。在封印破碎的那一刻,用于封印的麒麟符自动脱落,回到了他的身边,而他也凭借着麒麟符的力量修复了内丹。 “即使是这样,你还不愿意逃出这里吗?”金麒麟浑厚的兽音再度响起。 “我必须离开这里。”连淮道,“紫金山防卫薄弱,我留在这里,她会有危险的。” “是啊,但是你打算怎么走呢?”金麒麟问道。它知道对于结丹期的连淮而言,想从这里逃走易如反掌,多的是方法,只是…… “我明日先试着……”连淮想了半晌,最终还是道,“和她当面提出此事。” 金麒麟叹了一口气。他明明有更好的方法却不选。他也知道开诚布公不是对所有人都有用的,尤其是对于崔莹而言,却还是孤注一掷,不想骗她。 那明日你恐怕性命都会有危险。 金麒麟在心中想道。 第 43 章 次日。 正当午时,连淮从长廊往崔莹的住所走去。他们平日里都是一直在一起的,只不过今日早上崔莹要去牢房里审讯单丹,就与他分开了半天,让他中午用膳的时候再去找她。 路上,连淮原本想着该如何与崔莹说明离开一事,却发现今日似乎有些微妙…… 他先是遇到了低头快走的侍女,她们见到他时,神色明显变得紧张。 然后,他又遇到了叶青,对方见到他时满怀愧疚地说了声对不起和神君保重,然后心虚地走开了。 再走了一段,他与柳如媚正面遇上,她也同样尴尬地道歉,正当她要心虚地离开时,连淮叫住了她。 “莹莹今天心情不好吗?”连淮问道。 “呃……”柳如媚的心虚就显得更加明显了,“等神君进去就知道了。” 然而她看向他的神色却带了几分惋叹,错身而过时,还低声说道。 “神君也该努点力啊。” 连淮:“……” 虽然听不懂她说的是什么,但能听出她话中的遗憾之情。 连淮走到平日里用膳的地方,见到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却没有人,于是他又走向崔莹的闺房,敲门进去时,接到的却是朝他迎面砸来的条枕。 “出去!” 里面传来崔莹的声音,仿佛伴随着枕头一起砸进他怀里。 半沙半软。 连淮用神识感受了一下房间里的温度和火势,只觉得重火剧烈地跌宕起伏着,但是其中的怨气却不深,由此放下了心。 他站在门口,柔声道:“那要我怎样,莹莹才肯放我进来。” “怎样都不行,我不想见到你!” 这回,她的靠枕也砸了出来。 靠枕里头是上好的桑蚕丝填充物,柔软舒适,那是他几日前从储物柜里拿出来送给她的,怪不得触感如此熟悉。 连淮将靠枕接住了,却没有放弃的意思,温柔地哄道:“莹莹先出来用膳吧,吃得晚了容易伤身。” 他知道这样说,铁定是没有效果的,因此又加了一句。 “届时,莹莹想怎样对我生气都可,不必只有扔枕头一种方法了。” 崔莹哪里不知道他这是激将法,然而听到他语气真挚却含着几分自然而然的笑意,羞恼之情顿生。 他是知道她床上的枕头数量有限,所以才不懂知难而退的吗? 她于是看向床上,果然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垫枕。她立刻将之往门口扔了出去。 “我才不用膳,你自己把门外那一桌子补品都吃完好了!” 连淮听出了她话中意有所指,忙道:“倘若不合口味,我现在再另做……” 话未说完,他遇到了从里面掷出来的荧绒玩偶,在空中划过一道流光溢彩的痕迹,扑在了他身上。 “你以为我只有枕头吗?别太有恃无恐了!” 随后,又是另一只流沙玩偶,紧接着是第三只。 连淮:“……”他终究是自作自受了。 崔莹床上本来干净空荡,没有任何一种玩偶,她性情清冷高傲,是紫金阁的天女,对这种少女心的玩意展示出不屑一顾的一面。所以,她扔出来的这些玩偶,全都是他到紫金山之后,每次哄她开心时送她的,日积月累,数量十分可观。 其实她还是挺喜欢这些的吧,不然也不会都放在床上。 连淮暂且退出房间,把门关上。 他想到当务之急是哄她别生气,于是看向了外面桌上的饭菜,从中寻找她生气的根源。 滋阴补气的燕窝,养血安神的乌骨鸡汤,补中益气的闷炖排骨…… 这些菜看上去都清淡而滋补,是厨房里花了一番心思做的,瞧起来没有什么不当——等一下! 连淮将所有的菜肴全都看完,脸色忽然之间腾红,怔怔出神。 他终于知道崔莹为什么生气了,也终于知道路上遇到紫金阁的人时,他们为何是那种反应。 这些都是安胎养孕的菜啊! 连淮红着脸站在原地,脑海中一片混乱。崔莹当然是不可能怀孕的,毕竟他们什么都没做过,最亲密的事也只限于滴水刑房里那个称不上吻的吻,可是……一想到与此事有可能的各种概念,被众人误解为发生在他和崔莹身上,他就失去了以前引以为傲的冷静和理性,根本无法继续思考。 他忽然明白了柳如媚那神来之笔般的一句“神君也该努点力啊”是什么意思了。 “……” 连淮的脸越来越红,然而心却逐渐沉静下去。都是旁人的误会,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也不可能会有。 他再度敲了敲门:“我错了,我同意你方才的话,这一桌的补品确实没法吃。” 房里寂静无声。 连淮诚恳道:“对不起,是我让姑娘声誉受损了。” “当然是你!”房门打开了,崔莹站在门口,一双水目含着晶亮的怒意望着他。 “他们说这桌饭菜是你吩咐布置的!” “我怎么会……”连淮脱口而出,随即想到叶青和柳如媚那句对不起,知道自己是被甩锅了。 “你当然不会。”崔莹看着他。 四目相对之间,两人都有点脸红。他们当然知道彼此什么事都没有做过,因此也都心知肚明说饭菜是他安排的,肯定是下属的甩锅。 “但是这事显然是你的错。”崔莹道。 “是。”连淮点头认了。 “倘若不是你让厨房更新了配方,现在的醋不像以前那样苦涩,我也不会最近喜欢上酸味的菜,让他们都以为我……”崔莹有点说不下去了,气鼓鼓地看着他。 “竟是这样啊。”连淮直到此刻才明白了事情的始末,只觉得荒唐又无奈。 “你没猜到是这样,那你认什么错?”崔莹睁大了眼睛。 “我……”连淮一时之间语塞。 两人无声对望了片刻,脸色却更红了,甚至于心绪波动得都忘记了还没吃过饭。 “我去向他们解释一下,这未免太荒唐了。”连淮道,“不能因此误了姑娘的清誉。” “怎么解释?”崔莹微微抿唇,眼波盈盈。他怎么能保证不是越描越黑? “修炼原本是逆天而行,但养育后代却是顺天而行,因此修道之人的修为越高,越难有子嗣。而无情道更是如此,只有两人彼此间真心相爱,才可能会有子嗣。修无情道者倘若在结丹期以前没有娶妻生子,之后就几乎不可能了,因为通常都遇不到相爱至深到足以克服修为压制的道侣。” “所以,只要他们明白了这个道理,就自然不会误解了。” 连淮故作轻松地道,心中却不可避免地想到她爱云少川一事,难免落寞。 崔莹听到他的话,心里不自觉地微涩。他这是因为他不爱自己,所以哪怕两个人真的有些什么,他也笃定她不能怀孕吗? “解释什么?”她忽然从房中走了出来,看都不看他,径直走向外面的餐桌,傲然道,“我有什么好解释的。反正我修炼的是合欢宗的法术,倘若旁人真的觉得我们有什么,失去清誉的也是你。” “合欢宗法术?”连淮闻言一怔,随即,袖中的手不由得攥紧,“为什么要修炼这门功法?” 他想起了合欢宗法术的特质,以双修为基本的进阶道路,法术可以魅惑人心,勾人动情,让异性见之欲罢不能,于是放松警惕或干脆臣服于对方。 崔莹的火术如此厉害,完全可以选择以攻防能力著称的修道路径,没有必要另辟道路,去选这种能蛊惑人心的法术。 难道是为了云少川? 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让他心中刺痛,但这好像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她希望云少川再度爱上她,才宁愿修炼合欢宗的法术。 “和你有关吗?”崔莹的话进一步将这种刺痛感推上极致,“你只是我的侍从而已。” 侍从……或是替身? 连淮的唇角边不自觉地勾起了一抹淡淡的自嘲。他没有再说话。 无论哪种身份,他都不应该再说话的,因为没有资格。 崔莹感觉到此刻的气氛有些微妙,换做往常,他会多哄她几句的。 “姑娘先随我去用膳吧。”感觉到她的视线,连淮掩盖住情绪,淡淡地道。 崔莹看了他半晌:“你是不是还有话想对我说?” “吃完饭再说吧。”连淮柔声说道。 免得影响姑娘食欲。他在心中想到,已然察觉到接下去所说的话,大约不会得到如愿的结果。 于是这大半个月以来,他们头一回吃了一顿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各怀心思的饭。 饭后,崔莹与连淮一起往回走,可是他没有像往常那样与她说话玩闹,她就觉得很不适应,心情也不太好。 “我累了。”她说,停下了脚步。 连淮回身望向她。她见到他逆光站在冬日午后暖融的阳光里,乌发的边缘泛出柔和的光晕。他从储物戒中拿出了一把普通的银剑,挥手之间,银剑浮空,而他已伸手搂着她跃上剑身。 微风拂面,白云当空,疏疏落落的树梢与他们错身而过。 崔莹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他搂住御剑而飞,天地尽在眼前。 “你什么时候恢复修为的?”她的心沉到了底端,声音已有些发颤,从紫金鼎里出来之后,还从来没有过什么事能让她如此不安。 随之而来的,就是警惕。 “三日之前。”连淮尽可能用最平静,让她安心的声音道,“麒麟符原本被我用于封锁境外之门,可是没有封印成功,所以回来了。天上的时间与地上流速不同,境外之门的短短几个时辰里,我们已过了大半月。” “你从前不是和我说,很喜欢之前在万剑冢的时候和我御剑飞行吗?只是遗憾我修为尽失,往后做不到了。”连淮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温柔下来,甚至含了一点笑意,“如今可以了。” “你……” 崔莹说到一半忽然停住,她此刻的心绪波动太大,也太过复杂,竟不知道该先说哪一样。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他的手,仿佛如果不握的紧一些,就会失去他。 两人就这样牵着手,穿梭于微风之中,从云端俯瞰极乐居,再慢慢降落到房间门口。 御剑落地,两人走进房里,如同往常一般相对坐下。 “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话?”崔莹抬眸,紧紧地注视着他的神色,她的表情平淡而冷漠,恢复成了这段囚禁之前的紫金阁天女的样子。 她有很多事情待想,比如他既然恢复了修为,为什么没有对她动手?若说他别有所求,那么他图谋的是什么呢? 她想起今天早晨问讯的时候,单丹承认了他之前是故意编造谎言,让她误以为连淮是为了八公主才九死一生的去关闭外境之门。当问及挑拨她与连淮关系的原因的时候,他只是冷笑着说不希望紫金阁落入连淮手里。 “只是一部分。”连淮垂眸,喉头微动道,“我想和姑娘商量一下,能不能……放我回去一段日子。” “绝无可能!” 室内的火焰一下子升腾而起,让温度陡然间升高,凛冽的杀意将连淮周身包裹。 崔莹冷冷地看着他,目光中再也没有了平日亲热玩闹时的情意。 直到此时,他们二人才头一回在这亲密无间的日子里,忽然醒悟对方终究有另一种身份,她是紫金阁天女,而他是金陵城连家主,他们中间隔着势力敌对,也隔着云少川和连芊芊婚事的仇怨。 在连淮说出自己恢复修为的瞬间,他们的关系仿佛就一朝回到了最原本的样子,彼此提防敌对。 “莹莹,”连淮忍住心中的痛意,装作没有发现他二人之间的隔膜,用与之前同样的语气道,“那日你救我回紫金山已然被外境的修士看到了,他们一定会找过来的,到时我们就很危险了,所以我一定要离开这里。” “外境之门?连家主终于愿意对我承认这个地方了。”崔莹似笑非笑道。 “我没有刻意隐瞒之意,只是此事危险,我才不愿意多说,怕我给姑娘徒增烦恼,但如今事已至此,我便都告诉姑娘,还望姑娘替我保密。” 连淮将麒麟符从怀中拿出来,放在掌心,将此事从头娓娓说道。 “大千世界有千万个空间,九州只是其中之一,但是每个空间都有自己的保护边缘,确保它们与其他空间隔开。这些边缘或强或弱,如果太强,那么这个空间就会与其他空间完全隔离,形成一个彻底闭环的世界。但如果边缘很弱,就会时常有来自其他空间的修士闯入世界。这些外来者会受到本地空间的排斥,因此在本地世界的活动会受到一定程度的限制。” “一般来说,某个世界的灵力浓度越低,边缘就越强,这是一种保护,可以有效阻止其他高级世界里的修士来本地烧杀掠夺抢占资源。” “而世界灵力浓度越高的地方,边缘就越弱。有些空间世界甚至于没有边缘,其他空间里的修士只要成功飞升,就可以跨越壁垒,自由往来。这些世界的统称就是上仙界。” “几十年之前,当时的皇帝在一次气象动荡中发现了九州世界的边缘裂缝,从此通过边缘见到了其他的小世界。” 听到这里,崔莹立刻明白了些什么。“所以他就起了贪念,通过边缘裂缝进出,抢占其他较为落后的小世界的资源?” “正是如此。”连淮道,“也是因为此事,麒麟圣兽对皇室一脉非常失望,上一任神使沟通者离世之后的十几年里,都没再出现过新的神使了。” 崔莹微微点头。 怪不得连淮被金麒麟认定为新神使之后,天下九州如此轰动,甚至皇室直接将他封成了神君,哪怕他当时才是个还未弱冠的孩子。 “穿越边缘风险非常大,一段时间以后,就有其他比九州更加强大的世界发现了九州空间的裂痕,从此通过裂痕进入九州抢占资源。” 崔莹冷淡一笑,感叹道:“好一场精彩的自作自受。” “是啊。眼见情况紧急,皇帝自知缝隙继续存在可能威胁到他的统治,于是就集合了当时皇家军的全部力量,献祭了千百生命,铸造了一座外境之门,将裂缝锁了起来。”说到这段历史的时候,连淮的语气难免沉痛了几分。 “可惜,几年过去之后,其他世界空间的人见无法再进入九州图利,就将九州的资料卖给了上仙界的一些豪门世家。” “所以他们就派出了更厉害的修士来攻破境外之门?”崔莹道。 “嗯,九州在上仙界面前不堪一击,倘若不是有麒麟圣兽的保护,境外之门早就被攻破了。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麒麟圣兽选择我作为神使,并且幻化出了麒麟符,希望我有朝一日能用这个符咒封印境外之门。” “那么,境外之门该如何封印呢?”崔莹道。 “有两种办法。第一种是杀死足够多的外境强者,他们身上一般都背负着九州的人命,杀了他们之后,他们欠九州的因果就会产生作用,帮助九州修补裂缝,加固外境之门的防线。” “第二种方法则非常残酷,几乎没有丝毫道理可言——” “是什么?” 连淮刚要继续说下去,忽然感到手中的麒麟符开始发烫。 第 44 章 麒麟符的热度让他掌心灼痛,有一瞬间甚至拿捏不住。 这是种警告。 每当他的言行与未来的某种危险相互印证,或者如果他按照自己的原意行事会导致未来的某种危险时,麒麟符就会释放出这种信号。 “怎么了?”崔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露出犹豫的神情,她还从未在连淮身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他向来是从容淡定的,或至少是果决的。 “第二种方法是献祭。”连淮对上她有所怀疑的目光,最终还是选择把话说了出来,“只是这种方法实在太过残忍,所以几乎不会用,姑娘也可以当做不知道。” 崔莹点了点头,似乎是把话听进去了。 连淮察觉到了她对他所说的话,有种漫不经心的轻慢,心中知道她不信任,却依然说道。 “上仙界派往九州的修士大多都是结丹期及以上的强者,非常难缠,我如果继续留在这里,会连累你的。紫金山虽然有地理风貌可作屏障,但毕竟没有强悍的防御结界,容易被攻破,连家相比之下会安全许多。” “所以,我必须回连家一段时间,至少解决掉上次那个元婴期修士的追杀,等事情平息之后再回来,好吗?”他抱着微弱的希冀说出这句话。 “你还会回来吗?”崔莹几乎是接着他的话问道,目光中透出讽刺,语气越发冷然,“你都走了,难道还会回到这里受苦?你当我这么好骗吗?” “我答应过不会离开姑娘的,所以我……”连淮立刻道。 “我不相信别人的承诺。”她立刻打断道,“云少川也说过会娶我为妻的,然后呢?” 她的目光越发妖艳而幽深,又隐隐有了凝聚魔气的前兆。 连淮想说他不是云少川,但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青云剑剑灵那天晚上的话,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她果然是将自己当作他的替身了吗? “那我说的这些话你也全然不相信吗?”连淮垂下眼眸。 “那就看我心情了。”崔莹淡淡一笑说道,“反正无论是否相信都不重要,不会改变我的决定。” “怎么不重要?”连淮急道,他很少展露出如此强势的一面,“那人亲眼看到是你救了我,倘若他们真的来找我寻仇,就会连带着伤你!甚至杀害你。” “那又如何?”崔莹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牵起他的手枕在她的脸颊上,“就算是让我死,我也不会放你走的。” “你不要做梦了。” 她眼中的魔气慢慢聚拢。 “我死不死也不要紧,本来就没觉得活着多有意思。而且我现在被心魔所困,修为无法精进,总有一天会被心魔反噬而死去。但我所恨的人,我绝不会放过。” 连淮抬眸看着她,被她牵住的手抚过她的脸庞,带着克制的爱意和疼惜。 “不要这样想,一定有办法能解决你的心魔。连家藏有很多与魔气相关的古典秘籍,我原本就打算出去之后着手做这件事。如果姑娘愿意,我也可以带你一起回连家,我会一直陪着姑娘,这样姑娘就能放心我不会离开了。” “不!我不和你走,也不要你假好心。”崔莹紧紧地攥着他的手,心中失去的预感越来越强烈,让她觉得不安。 一旦连淮离开了她的掌控领地,她就永远失去他了。 重新成为麒麟神君之后的他怎么可能还会对她这样好,怎么可能还愿意回到这样的日子呢? 那时他们就是仇人了,是两家势力各自的领导者。 那时,他说不定还要回去履行和八公主的婚约。 崔莹仿佛觉得之前严厉的拒绝和存活的威胁还不够大,又加了一句道:“我早已派人去东州抓捕云少川了。倘若你敢强行从这里出去,我立刻就让属下杀了他,也顺路杀了你妹妹。” 连淮凝视了她一会儿,沉默不语。他彻底明白她绝不会答应离开了。 不过…… “那是不是等云公子被抓捕来了之后,”连淮忍住心中的酸涩和落寞,尽量用平淡的语气说道,“姑娘就不会这样在意我了,也更容易答应放我走?” “当然不行!” “为什么?”连淮终于没能控制住自己心中的情绪,“云公子都已在了,姑娘还要我何用?” “这是何意?”崔莹也怒道,“你休想离开我。” “青云剑还你了,云少川也回到你身边了,我还欠你什么?”连淮的语音已然有些发颤,凝视着她的眼睛道,“既然你觉得我欠你,要我补偿你,那为什么还要将他也抓回来?” 他想起了青云剑之前说的话,想起了她说的修炼,想起了她之前的种种态度和对云少川的在意,心中的情绪越发难以压抑,眼尾也因为过度愤怒和失落而微微泛红。 “难道你是想同他双修不成?” 崔莹不明白连淮为何反应如此强烈,然而她觉得现在更生气的应该是她才对,分明是他先提出要走的。 “他是气运之子的体质,做我的炉鼎最适合不过了。” 她抬头迎着他的目光,话语娇媚动人,千回百转,故意透出暧昧和挑衅。 “神君难道不觉得如此吗?” “好,无妨。”连淮深吸了一口气,眼眸中的深邃却彰显出他并没有因此平静多少,“我先前失去修为,自然是没有利用价值的,姑娘不屑于与我提及修炼之事也是应当的。” “不过现在,九州恐怕没有人有比我更高的修为,更适合作为你双修的选择,你不妨先与我试试,看看到底是不是适合这门功法。” 崔莹一怔,随即感觉到自己的肩膀被他扶住,整个人被迫与他对视。 她愕然地看着连淮,从未见过他如此强势的一面。她仿佛要在他的眼眸中陷落进去,呼吸也逐渐与他同频,世间在此刻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他伸手托起她的下巴,在她的唇角落下一吻,分明带着不容反抗的霸道,却温柔而缱绻。 崔莹只觉得心跳快极了,几乎就要承受不住。 甘愿做她的双修伴侣……这是清冷端庄,君子如玉的麒麟神君能说出来的话吗,他这是被囚禁了这么多日,终于被她逼疯了? 想到后一种可能性,几乎对任何危险都无动于衷的崔莹忽然惊慌起来。 连淮现在恢复修为了,而她只是筑基期,要是真的打起来了,她大概会打不过他,但又不好意思让下属们前来帮忙,看到他们亲近的画面。 要不还是适当地安抚他一下好了…… 想到这里,崔莹竟没有任何反抗,顺从地任由他吻过自己的唇角,只是太过紧张的心情还是让她闭上了眼睛。 她感到连淮结束了轻柔的吻,将她抱进了怀里,于是本能地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的胸膛上。 她越害怕就越想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全然无暇顾及到给她安全感的人正是危险的来源。 “现在知道害怕了?”连淮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指腹轻轻摩挲过她的脸颊,“之前你这样对我的时候,就没有想过吗?” 崔莹感觉到他的态度似乎柔和下来了,声音虽然故作严厉,她却能感受到几分温柔和无奈。 “我……”她于是试着硬气起来,颇有几分恃宠而骄,“才不害怕。” “是吗?” 这两个字语音微扬,她贴着他的胸膛,能感受到胸腔连带着的共鸣,与空气里传来的清冽声音一起将她包围。 崔莹睁开了眼睛望向他,又羞又恼,她脑海中虽然依旧觉得警惕和危险,但心中仿佛吃定了他不会对她如何。 她于是眸波盈盈地瞪他一眼,忽然主动搂紧了他,仰头在他唇角上也吻了一下。 ——似乎还觉得不够,胡作非为地又往旁边蹭了一点,擦过他的唇瓣。 她感到连淮呼吸一窒,因为她的举动而显得无措,心中不自觉地升起几分欢喜甜意,仿佛扳回了一局。 然而下一刻,局势立即反转,她被他横抱在了大腿上,他的手托住她的秀发,俯身吻落。 吻在她的耳垂上,然后是鬓角。 崔莹只觉得浑身发颤,害羞地向旁躲去,在一片滚烫的热/潮中失去了原本的警惕和判断力,只是报复性地也去吻他。 与他唇瓣相贴。 …… 二人的呼吸越发凌/乱。 崔莹只觉得他们都在一片神魂颠倒中跌跌荡荡,宛如湖上轻摇的小舟。 她也不明白事情怎么就这样了,他们分明几分钟之前还在吵架,却吵着吵着成了现在这柔情似水,羞于启齿的样子。那点敌意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只剩下了羞涩和委屈。 然而到了后来,就连那点委屈也想不起来了。 不知道在第几次有意或无意的唇齿相贴之后,也不知是谁先试探性地吻得更深了一点,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崔莹现在才发现她是如此沉溺于他的对待,强势却温柔,多情却钟情,让她没有丝毫抵抗力。他仿佛也是第一回与人亲吻,与她青涩地彼此试探,甚至也闭上了眼睛,纯情得红透了耳根。 崔莹只觉得浑身酥软,在迷迷糊糊中心想,下一次,她也要亲他的耳垂。 …… 不知过了多久,一吻结束。 她感到她被连淮温柔地抱紧了些,他帮她整理着凌乱的鬓发。 崔莹靠在他身上依了一会儿,想要睁开眼睛从他怀里起来时,却发现自己困倦极了,只想继续睡去,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对不起,莹莹。” 她在朦胧间似乎听到他带着歉意的声音,温柔而珍重。 他亲了亲她的额头。 连淮竟然用美男计骗她! 在彻底昏睡过去之前,崔莹脑海中闪过最后一个念头。 …… 不知何时燃起的迷香逐渐熄灭了,它已然达成了使命。 等崔莹彻底睡着之后,连淮抱着她站了起来。 他凌乱的领口和有些褶皱的衣袍彰显出刚才的荒唐旖旎。 “青云剑。” 伴随着话音落下,连淮中散出一道灵力,宛如流星飞坠那般穿透长廊和门板,一路破开壁炉的封印。 火星四溅,随即熄灭。下一刻,流光虚影闪过,青云剑停在眼前。 “回金陵连家庄。” 连淮将崔莹抱在怀里,御剑腾空,一路东去。 第 45 章 鹿苑书院。 云少川正盘腿而坐,结束吐纳修炼之后,方才从地上站起。 经历过重重跌宕和修为的失而复得之后,他仿佛经历了一场蜕变,日以继夜地没命修炼。 只是近日来,他却越发频繁地做一个同样的梦。 梦里崔莹没有被扔进重火炉中,因此也没有获得重火成为天女。她只是被囚禁在紫金阁的地牢里思念他,直到他修炼大成,从天而降,将她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去,从此嫁给他做侧妻,过上美满幸福的日子。 梦里拿到青云剑的是他而不是连淮,连淮则早早陨落。后来九州局势动乱,他作为连家嫡女的女婿在混乱中为连家力挽狂澜,逐渐接手了连家的家业,宝器傍身,权势越来越大,逐渐成为了九州不可超越的神话…… 这个梦他之前在地下泉时也做过一次,然而最近几日却越做越清晰,甚至连梦境中的许多细节都能在现实里得到印证。 “剑灵前辈。”云少川忽然开口,对着空无一人的室内说道,“梦里的事就是我原本的命数对不对,一切本应该如此发生!” “不要想那么多,”剑灵稚嫩的声音响起,却比起与外人说话时多了几分温和,“你如今能做的,就是让一切回到正轨。” “当时,我出世的时间已到,你却不在现场,因此只能选择了连淮为主,这已然是命运的一次偏离。” “我明白的,前辈一片苦心,晚辈无以为报!”云少川感激道,他知道剑灵一心想择他为主,因此在地下泉的时候也帮助他恢复了修为。 他随即想起什么,脸色无比阴沉。 “如今,连淮非但没死,依前辈所说,反而与崔姑娘……”云少川一时之间气急攻心,竟然有些说不下去。 夺妻之恨,不共戴天。 剑灵感觉到他强烈的愤恨情绪,有些后悔自己之前用连崔二人亲近的事刺激他好好修炼了。万一他愣头青似地直接给连淮下战书,那不是去送死吗? “这事倒也不能怪连淮神君。只怪你没有陪在崔姑娘身边,她才将他当做了你的替身。只要你回去,走上正轨,一切也就自然解决了。” “但是现在连淮竟把崔姑娘绑架到连家……”云少川咬牙切齿的说道,“他被崔姑娘关押在那么久,一定怀恨在心,要报复她,我必须要把崔姑娘救出来。” 如此,他英雄救美,崔莹一定会有所触动,到时候他们也更容易重续前缘。 剑灵说崔莹已成为了重火和凤石的主人,脸上被火灼烧的伤疤就此全然恢复…… 想起崔莹美丽的脸庞,和她向来神秘而招人好奇的性格,云少川竟然觉得心跳不受控制地快了几分。 若不是他凭借着出众的逃逸能力和剑灵的提醒,屡次躲过紫金阁下属的追杀,那被囚禁在崔莹身边与她日日亲近的人就是他了,哪里有连淮什么事? 云少川越想越觉得心潮澎湃,走出房门,御剑飞行朝金陵城而去。 现在的他,接受了青云剑剑灵的传承,已经与一月之前大不相同了。 他的剑法早已超越了书院所有同辈,而修为也因为剑意的突飞猛进而飞速突破了练气上层,只差一步即可筑基。 连淮……他一定会亲自从他手中救出崔莹,与她一起向他报仇的! ———— 东州。 最近几个月来,东州可谓是风云相接,没有过片刻平息安宁的日子。 先是连家家主嫡妹的婚事风波,又有青云剑不知所踪的众说纷纭,后来甚至连麒麟神君都失踪了。 一开始没有人相信宛如神明天降般的连家主会去世,可是随着他杳无音讯的时间越来越长,连家对此也一直没有解释,而皇室八公主寻死欲活的事闹得人人皆知,众人也逐渐开始正视这个说法。 直到大半个月过去了,连家决定要给连淮举办丧葬之事,昭告天下,由此引起九州一阵轩然大波。那段日子里,金陵城里四处可以听见哭声。 当然还有那些心存幻想或是对连淮感恩至深的人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然而这时就有人抛出了小道消息,称连家之所以确定神君已亡,要举办这场丧葬,是因为他们已发现了他的遗书。 听说这遗书就埋在青莲居,是连淮最后一次现世的时候托付给大伯连载仪的。只可惜那时他竟没有从神君的言行举止中感受到他赴死的意愿,直到后来神君消失,他才回忆起那天的事情,后悔不已,失声痛哭,大醉数日方才行转。 只可惜连淮对于九州,尤其是东州而言,意义实在太过重大,因此直到葬礼当天,还有修士坚信连淮没有死,甚至不远千里跑到连家门口,站着不走。 就这样,在葬礼当天,连府门口从清晨就开始有人聚集,不到中午就已然人山人海。渐渐地,连半空之中也被御剑飞行的修士挤占满了,似乎整个金陵都空城而出,为神君哀悼。 连家府邸内。 整个府邸肃穆寂静,沉浸在一片悲痛和沉重之中,连侍从的脚步声都显得轻微而沉闷。 行葬礼的大堂之中,所有连家在族谱上登记有名的成员全都分立两旁,按照辈分排列,垂头肃立成一片。 高处坐着三人,最中间的是闭关几年不曾踏出房门,而今终于出现在世人面前的连老家主,其下第二席位的人身穿浅黄色衣袍,无论是衣服上的绣纹还是腰间的配饰,都彰显出他无与伦比的尊贵地位,正是东宫太子。 他身边较低处的位置上则坐着一位同样锦衣华服的女子,只是衣裙却是素白色的,而且梳着妇人的发髻,那人正是八公主。 “如今天下痛失连爱卿这般惊世绝伦的英才,孤心里也实在难过。”太子缓缓开口说道,声音却沙哑阴沉宛如毒蛇爬动,“孤先前已然得到父王的旨意,将唯一的妹妹许配给连家主,如今,便先行举办婚事,再由孤的妹妹以女主人的身份为连淮神君主持丧葬吧。” 众人心中虽已有料想,但心下还是难免颤动了一下,各有感慨。 连载仪的脸色难看了几分,想起连淮已命丧黄泉竟还要被迫做这样违背他意愿的事,他终是忍不住往前踏出半步,正想要说些什么,却听到连老家主先他一步说道。 “将族谱拿过来吧——” 于是有几个侍从小心翼翼的托着族谱,在连老家主面前的书案上铺展开来,同时又有书童给他研磨墨水。 四下里寂静无声,偶尔传来压抑着的哭泣,但又随即被压抑地更轻。 神君去世了。 直到此刻,这个惊天动地的事实才在他们的脑海中逐渐成形。他如今才不到二十一岁的年纪,还没有娶妻,连享受成家的快乐都不曾有过,就这么英年早逝。 有些心中明白的连家人已然忍不住手握成拳,恨不得揭竿而起。连淮都已然去世了,东宫却还要逼着他娶自己不爱的人,简直是欺人太甚! “八妹,去吧。”太子微微颔首,看了一眼身旁的女子。 八公主于是站起身,拖着裙摆,一步步走到大堂正前方,在连淮的灵位前站住。 此刻,书童手中的墨汁也渐渐变得细腻均匀,连老家主提起毛笔,看着面前的族谱,惋然长叹。 “一拜天地——” 声音在这空旷的大堂响起,嗡鸣回响,似乎要震碎在场众人的心魂。 “且慢!” 一道声音忽然从门口传来,清冷明朗,如春阳化溪,如晴空皓月。 那声音让众人顿时心神为之所动,只觉得面前所见一下子明亮起来,豁然开朗。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去,只见大堂门口站着一人,腰悬长剑,手持玉笛,气若谪仙,白衣赛雪。 他随意一抬手,八公主就感觉灵力拖着自己不受控制地重新直起了身子,且动弹不得,再也拜不下去了。 “让好端端的活人嫁灵位,连家可没有这种传统,”他含笑看向高座上的太子,“宅心仁厚的东宫也不会有如此手段。” “所以,多谢太子,多谢八公主,这次为微臣打的掩护真可谓是尽心尽力,甚至搭上了公主的清誉。微臣感激不尽,也着实要向未来的八驸马道个歉,还望千万原谅。” 那人正是连淮。 四下里一片激动哗然。 第 46 章 “家主回来了!活着回来了!” “这不是麒麟神君吗?” “天哪,苍天有眼啊!” 短暂的错愕之后,激动的声音此起彼伏,在片刻之间交汇在一起,震耳欲聋,几乎要戳破大堂的穹顶。 高座上的连老家主见此一幕,脸上虽然依旧镇定持重,但是握着毛笔的手已微微颤抖。他放下了毛笔,将家谱卷起,那还未落下的名字就再也不必落下了。 连淮等场面稍作平静之后,才拂袖挥洒出一道灵力,让室内彻底安静下来。 “拜见祖父。”连淮上前几步,在正中高坐三人面前止步,行礼说道,“拜见太子殿下。” 东宫太子死死盯着他的身影,脸上的神色变幻莫测,有心人都看得出他此刻心情绝称不上很好。 “为了给微臣做掩护而差点耽误了公主的婚事,实在是微臣的罪过。”连淮随即环视一周,朗朗说道,“各位来宾可作证,所谓婚事只是一场做戏而已,千万不得误传,毁了八公主清誉。” “原来如此,八公主为了国事而大义牺牲,实是令人敬佩!” “八公主乃女中豪杰!” 连家众人顿时纷纷赞道,附和的声音越来越响,连成了激情澎湃的一片。 太子的脸色则更加阴沉,放在扶手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 连淮如此先入为主地将事情盖棺定论,而周围的人全都信以为真,甚至已经开始赞颂,他再想说什么就根本找不到台阶了,简直是自己落自己的脸面。 脑海中的想法瞬息万变,他终于将握紧的手藏进袖里,面上显出爽朗的笑意,仿佛当真是一番谋谋之后,等到臣子凯旋归来的统领者。 “好!”他从坐上站起,神色激扬,双手鼓掌,“爱卿真是立下重大功劳,办成了神仙也办不成的事情!” 太子心中虽然已经恨的咬牙切齿,但也只能哑巴吞黄连,表面依旧做出春风得意,君临天下的模样,故做得体地说道:“让诸位担心了,此次神君消失是为了一项重要的任务,传言神君离世也是向敌人做的掩护,现在神君大胜归来,一切都可以公之于众了!神君为此事奔走涉险,应得重赏!” 太子刚想要接着赏赐,将话题引到赐婚之上,却见连淮已然先他一步开口道。 “多谢殿下,臣别无他求,只有一件事求殿下赏赐。” 连淮未等他有所反应,就已然俯身行下大礼。太子心中顿有种不好的预感。 “臣此去万分凶险,九死一生,幸得一名女子相救,才活了下来。臣心中无比感激,也由此生了爱慕之情。” “臣恳请殿下与陛下为臣赐一金佩,以御赐金饰为聘,求娶恩人为妻,一世爱护,终身不渝。” 他说这段话时字字郑重,掷地有声,清晰地传入大堂内眼每个人的耳中。 堂内顿时又是一度沸腾,众人各自讶异,难掩激动。 多年来,尽管众多世家女子爱慕,连淮在婚事上却从未有过任何表示,更没听闻过他和哪家女儿有半分接触,众人都以为他要一心修道,没想到如今却有如此一幕。 他行事向来内敛沉稳,却在大庭广众之下表白心意,甚至放弃重赏,只求东宫赐礼金饰,几乎是将那女子捧在了心尖上。 而且,他求的不是赐婚,而是赐礼,可谓是给足了他的心上人尊重和宠爱,那位姑娘甚至可以拒婚不嫁,而不用受违背圣旨的谴责。 这段感情里的高下地位,由此可见一斑。 “请求殿下与陛下赐礼!”连载仪忍不住心中的激动,带头俯身行礼道。 在他身后连家众人也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纷纷行谢礼道:“多谢殿下!” …… 这消息只用了短短几个时辰就传遍了金陵城,让城里顿时之间比过年还热闹,大街小巷,随处可以听闻麒麟神君与救命恩人的爱情故事。这故事也自然传遍了连家府邸。 青莲居。 崔莹悠悠醒转过来,发现自己躺在柔软的桑蚕丝被里。 室内光线明亮,澄澈开阔,一看就不是她的居室。 她坐起身子,只见房内布置精巧奢华,温软雅致,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美得让人舒心,宛如身处画中一般,其中更有许多珍奇的宝物是她从所未见的,发出柔和光芒和清逸的灵气,叫人心旷神怡。 这是在哪里? 崔莹从窗外看去,才发现已是日落时分,这才意识到自己睡了足足一天一夜。 连淮这个混蛋! 想到昏迷前的事,她的脸色不由得涨红,又气又恨。 他竟然趁着那时他们……无暇警惕,用迷香把她迷昏了过去! 崔莹回忆起他们吵架时的话,料想自己现在所在的地方应该就是金陵连家府邸了。想来也是,天底下应该没有第二个这般布置奢美温馨,如诗如画的地方。 她将神识往外探去,看到外面长廊里往来的侍女们一边做活,一边闲聊。 “天呐,家主真的是如此说的?” “是啊,不知道有多浪漫呢!真不相信家主那样清冷得像不通凡间情爱的人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以专请皇室打造的御赐之物为聘礼……这真是话本里也不敢写的,那位姑娘可是这天下独一份的尊贵了!该有多幸福啊。” 连淮要成婚了? 崔莹心中顿时一沉,但她听下去却发现,她们所谈论的似乎不是她之前熟知的连淮与八公主的婚约。 继续听了一段,她发现事情似乎渐渐变得…… 她们口中在神君危难之际救了他,两生情愫,现在被神君接回府中宠着的姑娘,除了她以外,好像也没人符合这个流程了……虽然这件事的实情是她趁人之危囚禁了连淮,现在又被他囚禁了,前途未卜。 “真羡慕那位姑娘啊,金枝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多美的爱情故事。” 爱情故事? 崔莹觉得自己要被气疯了。 她们居然管这段她对他百般折磨,差点没折腾死他,他处心积虑迷晕自己,绑架到他家里报复的故事称□□情? 哪里来的谣言。 她总算是从闲聊中听明白了事情的全貌,顿时心中冷笑。连淮竟然为了摆脱八公主拿她当挡箭牌! 恰在此时,外面的谈论声忽然止住。 “拜见家主。” 崔莹从窗外看见侍女们纷纷俯身行礼,向旁退让开,午后金灿的阳光照在她们整齐到近乎完美的动作上,衬出肃穆威严。 而在她们分拥两旁形成的空道当中,有一人自远处逆光而来,冷峻端庄,仿佛神光笼罩。 崔莹忽然收回视线,连忙关上窗户,转身看着地板发怔。位高权重,被人奉若神明,那才是麒麟神君原本的模样。那些在她面前红了耳根的模样,此时仿佛都只是南柯一梦。 片刻之后,崔莹听到房门被扣响。 “姑娘醒了吗?” 听到这在她昏沉睡梦里一直陪伴着她的声音,崔莹心中没由来得更恼了些,准确来说,还有点委屈。 这声音似乎打破了某种隔阂,让她对他的印象又开始往这段日子与她朝夕相伴的连淮倾斜。 她深吸了一口气,手中已然攥紧,心中恼怒,却故作温和地道:“神君进来吧。” 连淮犹豫了一下,仿佛不敢置信她如此轻易的原谅了自己,片刻后,他这才勉强克制住了加速的心跳,轻轻推开房门—— 然后迎面遇上了飞过来的枕头。 在这冬意消散,春光降临的美好日子里,一院的侍从都目睹了他们高高在上,清冷不食人间烟火的连家主——被房内扔出来的软枕砸出了门外。 只听得“砰”的一声,门关上了。 而他们穿着象征无上荣耀的鹅黄色礼服的神君大人,怀中正抱着一个精致的绣枕。 浅粉色的,和尊贵与端庄扯不上任何边界的,闺阁女子的绣枕。 …… 青莲居,书房。 “回禀家主,那位姑娘把房间里的东西都砸了。” 连淮一袭白衣,站在窗前,闻言收回视线,微微垂眸。 “我早前命人布置房间时,同时布置了三间,都是一模一样的装点,以作备用。” “是。” 掌事有些错愕地领命。 ……所以家主早就料到她会砸房间,非但不生气,甚至还为此贴心地做好了准备? 过了一会儿。 “回禀家主,那位姑娘作诗骂您,将诗稿从窗外扔了满院,被侍女捡到送了过来。”掌事的来汇报时颇有几分紧张,那位姑娘摔屋之后还不消停,也不知道家主会作何反应。 “是我疏忽了。”连淮道,“将侍奉她的下属花名册拿来,我再亲自筛选一些懂得诗文的人伴她。倘若作诗之后无人能懂,她会不开心的。” ……什么? 掌事一脸呆滞地去拿花名册了。 又过了小片刻。 “回禀家主,那位姑娘把后院里您亲自种的焦金莲全都……烧了。”掌事的说到最后两个字时只觉头皮发紧,这是家主最喜欢的旱莲,平日他们连走过时都要屏息凝神,如今竟然付诸一炬。 “烧了就烧了吧。” 在掌事即将以为自己幻听了般地离开时,连淮又叫住了他。 “问问她喜欢什么花,正好种在那片空出的地上。” “……是。” 再过片刻。 “回禀家主,那位姑娘把您吩咐送过去的衣服全都用剪刀绞了。”包括天衣阁十年只做一件的春雪香,深海特有的鲛珠纱,价值连城的流金软甲等。 这些礼物本就是无价之宝,而且还都是家主一件一件亲自从库房里选出来的,选了足足几个时辰,却被人毫不留情地糟蹋——向来只有别人给家主送礼的份,家主还从来没有为谁如此精心准备过礼物,一定非常生气…… 连淮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却没有多少怒意,反而因为失落而让温柔之意不小心溢了出来。“记得让侍女进房仔细打扫,那么多衣料落在地上,她容易绊倒。” “……啊?” 掌事已然无法克制住心中的震撼。 “不对。” 连淮的声音终于严肃起来,让掌事眼中忽然清明一瞬,燃起了希望。 “里面有些衣服是金玉所致,坚韧非常,用剪刀绞了会伤手的。” 连淮忽然之间转过身,举步出了门外。 “我去看看她。” “……” 掌事浑浑噩噩地从房中走出来,已然不知道震惊两个字怎么写了。 这还是他们向来没有情绪波动,从容宛如神明的连家主吗? ———— 在当众给连淮下不来台,又毁了诸多连淮的宝物之后,崔莹觉得心情舒爽多了。 折腾了这么久,她也有些倦了,于是躺在绵软的床榻上,享受着金陵特制的炎晶石散出的热度。 一阵情绪过后,她这时才忽然意识到她现在是受连淮囚禁,倘若对他这么没有好脸色,他会不会报复自己? 这个念头一生,崔莹顿时回忆起了自己当时是怎么对他的,酷刑,囚牢,强迫他给自己端茶递水,当众羞辱他……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倒有些害怕了。 “凤石,我身上的药效还有多久才能完全散去?” [大约三个时辰。]凤石道,[不过,我感应到神君的状态已然恢复至巅峰了,即使主人完全恢复灵力,也……] “我知道。”崔莹道。这是连家的地方,在这里和连淮动手几乎没有胜算。 “但我实在生气,”她想起他把她骗出来的事就觉得恼羞成怒,“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凤石按照崔莹往常的性格思考了片刻,最终道:[若主人决定动手,我有一种办法。我体内蕴藏着重火千万年来积攒的怨气,只要主人骗他过来,控制住他短短一瞬,我就可以将怨气全都释放出来。被怨气吞没的人非但身死,而且灵魂俱散,永世不得超生。] 凤石原本以为她会当即高兴地答应,没想到她竟沉默了片刻。 半晌之后,崔莹才道:“此事暂且不提……靠你的力量杀他,没什么意思。” 凤石不能理解自己早已入魔,向来不择手段的主人,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讲究底线了。 它毕竟不是人类,无法理解世上有种现象叫做找借口。 [可是倘若主人不先下手为强,会遭到他的报复,甚至死在这里啊!且不说主人从前对他做的事,就是刚才……] “好了。”崔莹低头微微抿唇,像是终于做出了什么艰难的决定,“实在不行,我先哄哄他,然后伺机逃出去。” 凤石愕然。 这怎么可行!麒麟神君什么阿谀奉承没有听过,连皇室见了他说话也要三思,怎么会因为她小小的态度改变就有所动摇。 它正要继续劝说,然而下一刻,就听见了敲门声。 “回禀姑娘,家主在廊外。”侍女在门外道。 崔莹默然片刻,想连淮竟然都不愿意进来见她了,果真是生气了。她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你告诉神君,我有点不舒服,不想出门,”崔莹努力进入状态,柔声道,“但是我……” 她闭了闭眼,觉得这种话果真还是羞于启齿。 “我想他了。” “是,姑娘放心,我一定把话原封不动带给家主。”侍女的语气明快起来,甚至隐隐带着一种羡慕的笑意。 崔莹脸上不由得有点发烫。原封不动这种事,其实不用刻意提醒她的。 片刻后,连淮进了房间,在身后落下一道隔音结界。 崔莹见状心里不由得一颤,这莫不是要动手的前兆吧?! 她顿时再顾不得想些别的,连忙从床上下来,穿着罗袜就奔到门前,扑进了连淮怀里。 “你怎么都不愿意见我了。”她先发制人地谴责道,声音软糯轻柔,末尾带着哭腔,楚楚可怜。 在今日之前,她也不知道自己对于撒娇一事竟如此无师自通。 连淮下意识伸手将她接住,等他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崔莹已然被他抱在怀里了。 第 47 章 崔莹连片刻反应时间都不给他,当即蹭进他的怀里依紧。 “我不过是让你走了一次,你就再不理我了。你那样对我,难道我连生气一次的权利都没有吗?” 她伸手环住他的脖子,这才泪眼汪汪地抬起头。 “是不是我不摔那些,不毁掉你心爱的花草,不这样逼你,你就再也不会来找我了?再也不想和我见面了?” 她短短一番话就将自己刚才发脾气的所作所为全都用另一个理由圆了回去,把责任从她推到了他身上,反倒让自己显得好像受害者。 “我……”连淮无措地将手环在她的腰间,都不知道该如何动作,她的话让他回不过神来,恍惚间甚至以为自己幻听了。 他猜想她会和他动手,会算计谋划,甚至都为此做好准备,却绝没有想到眼下这种情况。 她分明是那样厌恨他,却怎么表现得想在和她喜欢的人撒娇置气一般? 他对她有所了解,当然不会相信她是真心喜欢、想见自己。 然而,还没等他彻底冷静下来,却见崔莹一双美目片刻不移地凝望着他,逐渐蓄起迷离的水雾,氤氲愈浓,睫毛轻颤之间,便落下了一滴清泪,从此眼泪竟像是断线珍珠般珠珠滚落。 连淮只觉得脑海空白,连心跳似乎也为之止住,再也没办法去想别的什么。 在此之前,他从没见过崔莹如此伤心。就连发现云少川对她背信弃义时,也没见她这般脆弱,仿佛碰一下就要化了。 “别哭。”他的手贴着她的后背抱紧,只觉得心都要碎了,再也没法冷静。 他不知道该如何,只是忙不迭地宽慰解释道:“我未曾想过欺负你的,骗你出来的事情是我不对,若非情况紧急我绝不会如此,以后再没有第二次……” 崔莹才不能给他说话的机会,她生怕他回忆起了之前自己是如何对他的,于是将脸贴在他的胸膛上,装做哭得更加伤心,乌发轻轻蹭着他的衣襟。 她就是要做出伤心到极点的样子,让他无暇思考,自然也就无暇怨恨她了。 他果然更加无措,注意力全在如何哄她上,千依百顺。 “我没有不见你,我是以为姑娘不愿见我,这才一直都没敢再来第二次,刚才也只敢站在外廊,生怕唐突了……” 崔莹抚着他的衣襟,依旧哭得伤心。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姑娘告诉我,我一定严惩。” 她不理。 “是不是摔东西的时候不小心受伤了?” 她乖乖地把手递给他检查,却还是哭。 …… 连淮将她搂在怀里哄着,把所有的话都说尽,头回恨自己如此不会讨女子欢心。 “都是我的错。” “莹莹不哭了好不好。” “我让人去买酥酪好不好,金陵最有名的糖铺做的,你准会喜欢。” 他一开始还有解释,到了后来就全变成了认错和哄人。 崔莹听他不厌其烦地反复哄自己,因为不懂哄骗女孩的甜言蜜语,说来说去也只有那直白的几句话,心中不知为何甜得过剩,竟连装也装不出哭泣了。 她于是顺从地低下头,将脸埋在了他的胸前,另一只手则半敞开他的衣领挡住视线,让他分辨不出自己是何表情。 “我的鲛纱没有了。”她慢慢收了哭声,转变策略,小声啜泣道,唇角边却不自觉地含着笑意。 “什么?”连淮一怔。 “春和景明陶瓷茶套也没有了,还有滴翠衫,还有金茸香……”她委屈道。 连淮听着这些熟悉的名字,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声音低沉温柔,让她脸上蓦地一红。 “我以为莹莹不喜欢,才亲手把它们都毁了,原来竟不是如此。” “你送我的,我怎么会不喜欢。”崔莹依旧埋在他怀里撒娇道,“但我怕收下之后,你就觉得我们之间扯平了,就把我抛在一边,再也不理我。” “怎么会……” 连淮话未说完,就听她立刻接着道:“我知道你从前的话就是在骗我,你如今修为恢复,再也不会对我好了,只会用这些物质上的东西打发我。” 听声音仿佛又要哭了。 “当然没有,我会一直对姑娘好的。至于这些礼物,莹莹要是喜欢,我再送一次便是了,有些虽然罕见,但事在人为,总能有的,不必为此伤心。” “你说的?” 崔莹有些希冀地问道,话语中透出的心情仿佛好转了不少。 连淮心中不自觉地为之牵动,立刻点头道:“自然。” “你答应会一直都对我好,不会欺负我的?”她刻意不去提那些恩怨,而是简单追问道。 “嗯。”连淮认真道,“会一直如此的。” 崔莹在心中松了一口气,暗想自己的修炼看来还不错,居然真的用甜言蜜语骗到了他的承诺。而她也从这段对话里发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天赋,以至于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那你为什么不,不……” “什么?” “你都不主动抱我了,还是我抱你的。你看,你一点都不关心我。” 连淮哑然失笑,柔声说道:“抬头。” 她心里蓦地一跳,却躲他。 他伸手抚着她的秀发,在她耳边柔声哄着。“怎么了?” “我才不要你看。”崔莹的声音贴着他的衣襟,有点断续地小声道,“肯定都哭花脸了,很难看。” 连淮怔了一瞬,这才明白她的意思,不由得笑了起来,只觉得心里仿佛融雪化水,柔软一片。 “怎么会。” 连淮伸手捧起她的脸,俯身吻了吻她脸庞上晶莹的泪泽。 动作轻柔,亲昵而珍重。 她闭上眼睛,心跳陡然之间混乱,却在一片黑暗的甜蜜中听到他的声音。 “莹莹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姑娘。”他语气中没有半分讨巧,十足真诚坦荡,所说即所想。 她的心不由得绷紧,胸口像是忽然炸开一片烟花,温暖而绚丽,只觉得从未有过如此感觉,像飘荡在云端。 她忽然十分庆幸连淮没有见过她毁容时的模样,否则她就再也不是他见过最好看的姑娘了。她随即想起云少川见过她未痊愈时脸上重火的伤疤,顿时心中暗沉,思索要不要杀他灭口。 一定不能让连淮知道这件事。她想永远做他心里最好看的姑娘。 崔莹伸手掐了一下连淮的脸,心中恨恨地想他怎么就一直都好看呢,口中嗔道:“你这哄人的话对几个人说过?” “我不是在哄你……”连淮这时才意识到这话的暧昧,后知后觉地脸红起来,再试着回答时竟不好意思把“只有你一人”说出口了,毕竟这话听着太像告白。 他于是说道:“我从不说谎的。” 既然不说谎,那么他见过最好看的姑娘就只能是一个人,也当然只会将这话对一个人说了。 崔莹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心跳又快了几分,却忽然有一点说不出的慌乱。 “那你以后见到更好看的姑娘打算怎么办?” 连淮怔了一下。 “好看就好看了,和我有什么关系?”他笑起来。 见她仿佛还想说什么,他于是接着道,“每个人的评判不同,也都只能看见自己眼中的世界,与我无关的人,任凭别人说她再美,我也是看不进心的,自然也不会觉得有多好看。” 崔莹被他说得顿了顿,只觉得他这样无意识的话语比情话动人百倍。 他停顿了片刻,又轻声道:“若真要说起来,能让天底下的人公认好看的也只有惑人心魂的媚骨功,这个莹莹却比我更懂了。” 崔莹的心跳骤然一顿,浑身微微僵,对上他那双温雅澄澈的眼眸时竟控制不住地紧张心悸。 他原来早已看出她刚才与他说话时在悄悄施展功法了!媚骨功是九州没有的东西,却不想他竟然知道。 眼下可怎么办? 他既然连法术都看出来了,想必也知道她说的话全是假的,刚才百般宠爱的反应,说不定也是他为了配合自己故意装出来的。 崔莹垂下头,慢慢离开他的怀抱,飞速酝酿对策。 “我知道错了。” 她楚楚可怜地说道,模样竟有几分乖觉。 纵使被揭穿了,她也不会完全展露出真实的一面。她知道连淮心地善良,只要她作出对他怀有情义的模样,哪怕半真半假,他也不忍心对她太过苛待。 果然,连淮见她如此,只是凝视她半晌,最终轻轻叹了一口气。 “辛苦莹莹为讨好我,做出这样大的牺牲了。” 他语气中似乎含了一丝笑意,不知是无奈还是自嘲。 听他如此意有所指,崔莹心中不由地越发紧绷,只是听到后半句却不知为何神绪发散地想到:和他亲近,牺牲倒也没有那样大,她还挺喜欢的。 “莹莹想必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吧,才这样主动找我。”连淮的语气一如往常般温雅平淡,“我已然落下了隔音结界,但说无妨。” 崔莹默然半晌。 连淮的神色依旧平静,心却在无人能见的角落随着时间推移沉了下来。她大约是在想怎么谈判离开这里,这才要费尽心思措辞…… 他的手不自觉地微紧,却在这时,听见她道:“你们连家大约没有这样的规矩吧?” 连淮一怔:“什么规矩?” 崔莹看了他一眼,随后目光漂移,状似无意地转向别处,只留给他微红的侧脸。 “就是……倘若与人亲近了,就一定要同那人结成道侣之类的。” 她当然知道连家是没有这样的规矩的,修道者对这方面的事情向来看得很轻,只有思想保守的凡人才会有忌讳。因此,她才敢说这样的话转移他的注意力。 谁料,连淮竟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顿了片刻,声音微哑道:“若我说有呢?” 崔莹不由睁大了眼睛,神色中的错愕来不及掩饰。 连淮的眸色暗了一暗。“这么害怕与我成婚?” 崔莹微微抿唇。她想起连淮当着众人的面向太子求礼,现在全天下都知道她是他的心上人了,也许他竟是真的想与她成婚吗?软禁自己一时不够,还要绑在身边折磨一世。 她反思自己先前的所作所为,好像是有点过了,也难怪他如此放不下。 “神君心地善良,怎会做出逼人成婚的事情,莫要吓我了。”崔莹试探性地牵他的衣袖撒娇,“何况,我怎么舍得让淮哥哥这样好的人娶了我呢,我可比不过你心中澄澈敞亮,也比不过你用情专一,我是合欢宗的继承人,未来说不定会有多少夫君呢。” 连淮却没有如她所料那般被她最末的话激怒而甩开她的手,他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深邃,一点点暗淡,又重新明亮起来,像是雨后晴空,最终释然了。 他伸手盖在她的手背上以示安抚,如往常般温柔道,“连家没有这样的规矩,我故意让姑娘害怕才这样问的,希望能从此长个记性,以后不要遇到哪个公子都这般无所顾忌地对待。” 崔莹在心里舒了一口气,立刻轻松起来,小声嗔道:“是啊,会被某些人绑起来成亲的。” 她意有所指,暗暗骂他,却胜似撒娇。 连淮虽然已彻底死心,在面对她这样十足可爱亲昵的神态时,却还是控制不住本能的喜欢。 他不由地感叹,换做从前,他根本不会相信自己有朝一日会如此无可救药地爱着一个心中根本没有自己的人,她的一颦一笑都仿佛刻在了他的心尖上,让他为之悲欢,沉沦。 “莹莹尽可放心,我绝不逼你做你不喜之事,无论是哪一件。” 崔莹心底微微泛甜。 “我知道你一向都是最好的。淮哥哥答应过会对我好的,我自然也深信不疑,那我勉为其难地到连家做做客也不是不行,只要过了这段外境强者来寻的危险时间,我再走就是了。” 她说着冠冕堂皇的话,企图彻底安抚住连淮,她算是看出来了,他对她的纵容,甚至是溺爱程度,完全超乎她的想象。 “我之前就是到了陌生的地方很害怕,这才对你用了功法的,我怕淮哥哥不喜欢我……” 崔莹的手一点点卷起他的袖口,把自己的手在他袖中包住,隔着衣料贴着他的手背。 “别生我的气。”她睁着一双水眸,目光澄澈,无辜又带了点娇气地看着他。 “没有生气,只是……”连淮欲言又止,他开口后,才意识到自己不当说这话。 崔莹见状唇角悄悄扬了一下,知道他现在这样绝不是讨厌她的表现,柔声说道:“淮哥哥说吧,你说什么我都听。” 连淮习惯了她的娇蛮闹腾,忽听她今日如此乖顺,竟有几分受宠若惊,强行压抑的耳根终于还是红了。 崔莹没忍住轻笑出声,胆子也由此大了些,再度靠进他怀里。 “只要淮哥哥对我好,我自然是依你的,何况,眼下我有求于你呀。” 谁料听到这话,连淮却身子微微一僵。 “你已经知道了吗?” “知道什么?”崔莹佯装天真地抬头看他,睫毛轻颤。 第 48 章 “我从书室里找到了解决心魔的办法。”连淮道。 话音落下后,两人不自觉地都没再说话。 崔莹怔怔地看着连淮,心里有些乱。 凤石见证过千千万万怨气和魔气,曾经告诉过崔莹解决心魔的办法。 方法无外乎两种。第一,心事如愿以偿,心魔自动消解。第二,用上古法术拔除心魔,然而这种法术在上仙界也许还有迹可循,但在九州可就难如上青天了。 连淮从书中找到的应当就是秘术的具体操作方法。可是,这样宝贵机密,他能愿意分享给自己吗? 他都已经自由了,甚至还囚禁了自己。她现在全然在他的掌控之中,任他摆布,哪有筹码和他谈条件。 “淮哥哥……” 她软软地唤了他一声,慢慢靠近,将下巴垫在他的肩膀上,轻微的呼吸落在他颈间。 “好了。”连淮却侧让着避开,轻柔礼貌地将她扶在一旁坐好,只是动作未免太规矩了些,要不是崔莹瞧见了他耳根的红热,都要怀疑他心如止水了。 “这便是我方才要与姑娘说的话。”他故作平静地说道,“以后别总是这样了。” “怎样?”崔莹明知故问道。 连淮脸上微微泛红,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 顿了片刻,才避重就轻。 “姑娘法术不弱,又冰雪聪明,倘若遇上事有求于人,不用这样的方法也完全可以达成,没有必要如此。” 他见到崔莹眼眸水亮,一眨不眨的看着他,一副全然依赖听信的样子,心中越发谴责自己不该自私吃醋,话中却醋到底了。 “这世上的男修心思不轨的大有人在,见到姑娘如此惹人喜欢,不知还要惹出多少事端,平添烦扰。” 崔莹却怔怔地看着他,水目中竟流露出不胜的欢愉,全然没有被人管束的沮丧或反抗。 “淮哥哥觉得我惹人喜欢?” 连淮被问得一愣,随即脸上的红晕更加明显,恼羞之余,只道:“姑娘有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啦。”崔莹条理清晰地道,以证明她听得很认真,“你叫我不要对男修撒娇,以此作为解决问题的手段。” 她说到这里,才感觉到了沮丧。 “对其他男修不行,对你也不行吗?” 她才刚刚接触到这一领域,发现自己挺喜欢的,尤其喜欢他被她撩拨,却只能红着耳根顺从她的模样,倘若以后再不能这样,她……她才不要听他的话! 反正他也拿她没办法。 “对我也是同样的。”连淮神色正经道,“我既不是你的夫君,那便与其他男修无异。” 崔莹暗地里叹了口气。倘若他不是连家人,她这会儿估计就动摇了,想着和他结成道侣也没什么不行。 可惜,连家家风严正,所有拜堂成亲的道侣都必须结下生死契,生死相共。 这风险也太大了,她经历过背叛之后,无论对什么都已没有半分信任,这样的婚事她连想一想就觉得警惕难安,睡不着觉。她这辈子也不想和人成婚。 “好吧。”崔莹道,“我什么都答应淮哥哥。” 她的神色仿佛有几分委屈和可怜,好似是被他欺负了一般。 连淮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只得转过视线,狠下心不说话。 崔莹固然有很多办法与他周旋,但是此刻忽然觉得累了,索性在榻边坐了下来,向床上他为自己布置的软枕上一躺,绵软舒服。 “但是这样,我就不知道怎么求你给我解除心魔了,淮哥哥教我。” 她理直气壮地要求。 也不知为什么,自从有连淮朝夕相伴以后,她比从前娇气随性了许多,有时候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她也时常会觉得紧张,她到底哪来的底气这么任性? 可是这么几次三番下来都得偿所愿之后,崔莹就再也不想去关注这个问题了。 连淮原本想要脱口而出“你不用求我,我本就愿意的”,但想眼下他在连家处于上风时尚且如此说话,那他从此就要被她吃得死死的了,任由她拿捏,这可不行——他没意识到的是,他实则已然如此了。 他于是说道:“那我想要姑娘放下和连家的仇怨,这也有利于缓解心魔。” 崔莹思索了片刻。说实话,她还是不想放下那对男女,她原本就是个记仇的人,何况他们的甜甜蜜蜜让她觉得自己那样可悲。 但想到连芊芊本性善良,只是因为过于相信云少川,也过于关心哥哥,才对她展现出警惕的一面,她觉得也可以勉为其难地不计较。 “那好,我以后见到你妹妹不会再因为从前的事有所记恨,就当是陌路人。” “好。”连淮本应该觉得高兴,却因听到陌路人几个字而莫名低落了些。 崔莹见他稍显平淡的反应,以为是自己的回答还不够好,于是又加了一句。 “就算她喜欢云少川,我也对此没有意见。” 连淮瞳孔微睁,随即蹙眉。合欢宗法术的思想竟然开放到了如此地步,都愿意接受与旁人共享心上人了?难道她心中不会痛苦吗? 其实,他对她没有什么要求,更不希望她为了解决心魔就牺牲幸福。 然而这欲言又止的反应落在崔莹眼中,却是另一种含义。这样程度的承诺,他似乎还不满意,所以才在犹豫? 想到这点后,崔莹思索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说道:“就算连芊芊想要和云少川成婚,我也不会再去烧第二次婚礼了。” 为了让连淮更加放心,这回她主动追加了一句:“我甚至可以从此再也不见云少川。” “真的吗?” 连淮话语中完全不及掩饰的惊喜让她微微一怔,她很少见到他这样脱口而出。 下一刻,他似乎也反应过来了,收敛了些欢喜,轻咳一声说道:“我就是有些诧异,没有逼迫姑娘如此的意思。” 与此同时,崔莹也难得高兴起来,她竟然真的猜中了连淮的心思,他果然还是整天都想着自己的家人。 真羡慕连芊芊啊。她不由得在心中感叹道。 “这是我的承诺,当然算不上逼迫。假如连芊芊决定和云少川在一起,我遇到了就会避让三舍,”崔莹道,“淮哥哥觉得如何?” “那莹莹心中不会觉得……”连淮当然想一口答应下来,生怕她会反悔。但是想到她对云少川的一往情深,终究不忍心她有半分委屈,还是问道。 崔莹想起自己和云少川的仇怨,虽说要从此不再复仇,也确实挺遗憾的,她还有千万种恶毒的法子没有用上呢,但还是说道:“这两件事谁轻谁重,我还是分得清的。” “那便一言为定。”连淮道,“大约两日之后,所有物料就能齐全了,届时我立刻为姑娘施展秘术。” “多谢。”崔莹欢喜道。 实则再过两个时辰,她身上的药效就散了,可以找机会逃出这里,但既然连淮答应了为她解决心魔,她也就不想出去了。 “淮哥哥真好。”想到这里,她向他甜甜一笑,毫不吝啬甜言蜜语,“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了。” 连淮只觉得心中被她的话语和神态充满,垂下眼眸不敢看她。 他伸手从袖中掏出一枚褐色的磁石,托在掌心。 “这是我的传音石,莹莹若遇到了什么事,可以随时叫我。” 崔莹伸手去拿,细腻柔嫩的指尖有意无意地擦过他的手心,在两人之间荡起了一种别样的暧昧。 “那我一定贴身保管。不过……”她笑意盈盈地问道,“没有什么事,就不可以叫你吗?” 连淮被她问得声音微顿,带了几分明知她在挑逗自己,却无可奈何的宠溺。 “也可以。” “随时都可以。”他补充道。 崔莹不自觉地唇角微扬,只觉得心里甜甜的,仿佛晚膳也不用吃就已然饱了。 却在此时,她无意中瞧见了连淮袖中灰色的传音石在不停地闪烁。 “有人叫你呢。” 若换作从前,崔莹会假装没有看到,毕竟两人是敌对身份,这事较为敏感,但现在就不同了,她正好要获得他的信任,因此就从试探他的界限开始。 “我知道,不必担心,我马上就会处理的。”连淮柔声道。 他这样宛若夫君向娘子汇报朝堂公务的语气,让崔莹后之后觉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连淮很忙。 他现在可不是紫金阁里那个悠闲自在的侍从了,他是连家主,是金陵城主,也是朝堂的神君。 他从世上消失了一个多月,该有多少事等着他去做,脚不沾地都忙不过来吧。 眼下再去回想,崔莹发现很多不起眼的细节都变得清晰起来。 他初次来见自己的时候,身上甚至没来得及换掉官服,可见他忙到了什么地步。但他还是在她醒来的第一时间就来看她了,更加没忘给她送各种礼物哄她开心。 而且他竟然真的抽空去书房里寻找心魔的解决方法了,她之前以为这只是他为了哄骗自己出来而说的托词。 他这么忙,却把她的事放在了第一位,还承诺她随时都可以找他,对她好的有些过分了。 崔莹平生头一回竟然心生摇摆,开始怀疑自己从前的判断,茫然不知所措。 难道,他真的不记恨自己? 甚至对她…… “回禀家主和姑娘,晚膳已然传上来了,在外面布置妥当。”侍女的声音忽然从门外响起。 “莹莹去用膳吧,这一桌都是金陵名菜,若有很喜欢的,可以告诉侍女记下来以后常做。”连淮伸手为她打开房门。 “你不和我一起吗?”崔莹道。 “我还有些事要处理。”连淮无奈道。 崔莹知道他说的是实话,毕竟传音石还在闪烁。“那你先去忙吧。” 连淮将她送到桌旁,与她道别后,这才转身离开了。 崔莹感到侍女们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都十分火热,含着让人难以忽视的神往和羡慕,不过出于规矩,她们立刻就低头离开视线了,避免冲撞女主人。 动箸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完全能理解那些侍女的心情。这一桌金陵名菜集齐了金陵所有名馆的招牌,而且全都新鲜如初,一看就是连淮用最高阶的储物界带回来的,这才能隔绝时间的影响。 所谓山珍海味,自然应有尽有,除此以外,还有各式玲珑雕花的糕点,经过十几道流程才制成的煲汤,很多都是前所未见的菜品,味道鲜美世所罕见,道道菜肴色香味俱全,便是王母娘娘的神仙宴也未必有其三分之一。 倘若她是旁观者,看到这宴席也自然会羡慕受招待的客人,猜想她与连家主之间该是怎样的感情? 所以,是怎样的感情呢? 崔莹又想起了那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难道…… 崔莹百思不得其解,看着这一桌饭菜,却忽然灵光一现。 他难道担心和自己鱼死网破,她会把之前他给自己做男宠,为自己端茶喂饭的事情宣扬出去,让他颜面扫地? 这么一想,似乎一切都豁然开朗了。 崔莹于是宽心地用膳,刻意忽视那点微妙而暧昧的念头。 就是有点遗憾,她现在不敢再让他喂她了。 —— 白云缈缈,鸟鸣悠悠。 此处是天吉峰,九州最高的地方,这里只有白昼,没有黑夜,四季如春,与永夜之地恰恰相反。 此处最易观察天象,于明亮中见黑夜,恰是正道。 “我说了这许多,却还是改变不了神君的心意。” “帝星与凤星交错,若神君不愿动手,紫金阁的崔姑娘就是未来九州最尊贵的人物,统领天下,叱咤风云。” 国师叹了一口气,白眉微颤,笑得释然。 “到时神君的辰星也必然陨落了,而且是最凶之象,鲜血横流,身败名裂。” “我明白了。”连淮轻声却坚定地道,“辜负您的期望了,但我是真心爱她,就算这样的选择会让我死去,也无怨无悔。” “哪怕她不爱你?”国师摇了摇头,目光中竟是慨叹和惋惜,“她原本就是气运之子的命定情缘,他们之间有上天布下的情劫,你深陷其中注定什么都没有。”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在你生时的天像就已然注定,你这一生就是给气运之子让路的命,你的光环都是在给他造势,他一出现,你就立刻运势衰竭,一路下坡直至死去,只是快和慢的问题。而你现在对紫金阁天女的态度就在加剧这个过程,若我算得没错,不出一年你就要遭遇不测。” “只有一年吗?”连淮的目光变得悠远,他鲜少露出这样怅然的神情,竟流露出几分脆弱,和寻常同龄少年郎无异。 “是啊,你原本只是气运之子一个人的养料,如今倒好,又多做了一个人的养料,把紫金阁天女从气运之子的情缘供养成了未来的帝君。”国师话中气鼓鼓的,似有不愤之意。 “也可以不用看作是养料。”连淮笑道,“人各有命,有人是我的机缘,我也会是别人的机缘。” 国师哼了一声,眼眶却有些湿润了,他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安慰。 “您不必替我伤心,我能有如此一生,已十足感恩了。”连淮轻轻叹道,目光悠远,“我能有如此修为,离不开从小被各种珍贵的丹药滋补,连家最顶尖的剑法,和金麒麟的机缘。这其中任何一样都是其他人梦寐以求的东西,我却拥有了十余年。我的父母虽然早逝,却还有妹妹相依为命,可见命运并不苛待我。如今我爱的人心中不爱我,正是刚刚好的事,她也不必为我一年后过世而伤心,便是命运的善待了。” “行了,反倒让你劝慰起我来了。”国师笑着摆了摆手,最后终于叹了口气,声音温柔下来,“神君要的仙露已然制好,可以拿去了。” “多谢国师。”连淮眼前明亮,向他俯身行礼,“有了这最后一样,我明日就可以施法阵了,我替莹莹……” “行了行了,不必和我讲。”国师抿了抿唇,他一生未婚无子,听不得这些小情侣的事,总不能一把年纪了,还偷偷在这羡慕吧。 他不由得想起了在汐日谷中那道红焰烈烈的娇俏身影,和连淮的月白色法术交相辉映,像是相爱相恨的宿世情缘,心中既觉得悲惋,又觉感慨。 原本他拼尽所能地阻拦他们,可是现在他却不再想拦了,连淮明白一切却还是选择保护她,他想他狠不下心再阻拦这样的感情。 “祝神君一切顺利吧。” 另一边。 云少川怀着激动的心情进入金陵城,他很想立刻就进入连府,将崔莹从连淮的囚禁中救出来,自从剑灵和他说过这件事之后,他就心急如焚。 他另有一种隐秘的心思:他在与连芊芊恋爱时,敬畏连淮那么久,如今他接受了剑灵的传承而连淮却没有,他终于可以与他一教高下,扬眉吐气了。 然而现在时机未到,他必须等到天黑之后才更有把握。 他于是打算在一家普通客栈落脚,可是他刚刚进门,却忽然眼前一黑,随即昏了过去。 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手脚被缚,同时看见一个清俊温雅的背影,越发觉得眼熟。 “连家主?!” 可是当那人转过身来时,他却瞪大了眼睛。 “你也想让他消失吧——云公子。” 那人却是阮玉阙。 可是他的面目却早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五官虽然和从前没有太大的区别,却越看越像连淮。 云少川没有作声,他掌中握住绣刀,面上装作惶恐的神色,心中却静如深潭。 他已然接受了青云剑剑灵的传承,拥有这世上最强大的剑术,就算是连淮来了也未必能赢他,因此面对阮玉阙,他没有任何害怕的必要。 但他却觉得奇怪。以他现在半步筑基的修为,哪有什么东西在一击之下就让他昏迷过去……阮玉阙一个不能修炼的残废,身上却处处透着邪门。 “我可以帮你,从此,紫金阁天女就是你的。” 阮玉阙语带蛊惑道,带着说不出的危险感。 “就在今晚。” 第 49 章 晚间。 崔莹吃完饭后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这一个月来,她整日整夜地和连淮待在一起,偶尔分开,竟觉得不习惯了。 她想起在紫金阁里的日子,心想她真是一个合格的囚禁者,囚住连淮之后就一直在他身边监视,哪像他这么不尽职尽责,就不怕自己逃跑吗? 崔莹无聊地走出屋外,看到侍女在收拾隔壁那间被她砸了的屋子。满地狼藉间,有一件晶晶亮的东西,竟是副手铐。 “等一下。” 她制止住了侍女收拾的动作,将手铐拿起端详。 看来连淮也为防止她逃跑做了准备,却不知为何没有用上。 崔莹于是心血来潮,走回自己的房间,手中燃起重火,对手铐使用“问物”的法术。 画面中,她也许还在昏迷,连淮坐在她床旁边,静静地凝视着她。 从此物的视角看过去,他是俯身而下的,他脸庞英挺的轮廓和鬓边垂下的发丝,显得那样清晰而动人,而他的眼眸中含着不加掩饰的温柔爱意——她不知道爱是什么,因此分辨不出,可是看到这里时,心里却不自觉地砰砰直跳。 她这才意识到,平时连淮看她的眼神是多么克制,让她几乎感觉不到任何情愫,否则她准要被他勾引住了。 随后,她看到他小心翼翼地将手铐套在她的手上,仿佛生怕弄疼了她。 他将手放在手铐中间,似乎要施展禁制,犹豫半晌,却最终停了下来。然后他同样动作温柔地把手铐解开,放在一边,轻轻牵起她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放回被窝里盖好,又这么痴痴地守了她很久。 此物的视角和她躺在床上的视角一模一样,这一切就宛如当时她睁眼所见。 崔莹将法术收回,这才意识到自己脸上已然红了一片。 她感觉手腕处有些不自然,仿佛他牵起自己的手放回被子里时,他修长的手指留下的触感也停留在了那处,萦绕不去。 分明她当时睡着了,什么都感受不到,可是由这画面所生的遐想竟比真实还更生动些,占据了她的所有心神,让她甚至没有感觉到使用高阶法术后的疲惫。 真不知道连淮在想什么……明明已经有工具和法术可以囚住她了,却偏偏带上又拿下来。 难道想让她为此感谢他吗? 可是她当时昏迷着呀,又不知道他放过了自己,他这不是白做了一回好人吗? 真是笨蛋。 她伸手轻轻抚着手铐把玩,没有禁制的手铐对她而言也就是个玩具罢了,她随便施个火术就能烧开。 崔莹试着将之铐在手上,举手投足之间的叮当声在安静的夜空中响起,清脆悦耳。 正如她当时将手铐铐在连淮手上那样。 停下手中的动作之后,响声也顿息,崔莹忽然觉得四周安静得有些异样。 怎么风不吹过树梢了,外面的侍女也没了脚步声? 这里被人下了隔音结界! 正在此时,破空声响,数只飞梭刺破窗纸,同时打在了室内无形的保护罩上。 暗紫色的光华顺着保护层边缘快速攀岩,完全覆盖,让整个房间刹那暗沉,然后轰然炸开。 崔莹戴着手铐坐在床前,月光从破碎的窗户外照在她的脸庞上,皎洁而纯澈。 “姑娘小心!”守在门外的侍女闯了进来,拔剑对上了从外面破窗而入的几个黑衣人。 然而,仅在一招之间,她就败在了为首那人的剑下。 崔莹眼睁睁看着那黑衣人刺破重重结界来到她面前,心中忍不住赞叹:好厉害的剑法。 看来,天下终究有一个剑派能挑战连家了。 只在眨眼之间,室内就被暗紫色的灵气包裹,崔莹被十几个黑衣人困在中间,轻薄的衣裙笼着娇弱的身躯,显得那样无助。 “你们要做什么?”她下意识往床里靠了靠,却已然开始用神识探测他们的修为。 “跟我走。” 为首的黑衣人伸手去扶崔莹,目光落在她手上的镣铐时,顿时变得阴暗无比。 这个声音—— 崔莹脑海中似有白光闪过,刚要说些什么。 却见月白色的光华远发而先至,如流星飞落,直打开那黑衣人的手腕,让他控制不住地退后了两步。 “别碰她!” 人未至长剑先行,带着清冷劲风一剑横穿那群黑衣人的攻击,所到之处宛如朝阳破晓,霎时间清明。 下一刻,长衣飘荡,连淮已然到了他们眼前,一招挑开十几个攻势,抬眸急看向崔莹,正与她目光隔空相触—— 崔莹身后的黑衣人忽然伸手遮住了她的视线。 视野就此黑暗,只有这最后一幕在脑海中自然停留,而且因此越发清晰。 连淮的目光宛如远空深夜里的清冷皓月,却在眸中有她的时候多了阳光般不竭的热烈,只这一眼,她便汲取了无限的力量,也自然而然地安心下来,仿佛就算现在她落入险境任人宰割也无所谓——有他在,一切不好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不过,她原本也不是很担心,她能用神识感觉出这群人的修为,实力不俗,但她…… 就在此刻,那黑衣人却已然挟着她从窗外飞身上了屋顶,眼看就要往外面逃去。 然而,他刚刚转身,却正看见连淮不知何时挡在了他的去路上。 一瞬的呆滞之间,他却见月夜之下,玉笛声响,一串优美的音律倾泻而下,震动着每块房砖和房梁,屋内的结构悄然之间发生变化,只听见错愕的叫声短促地响起,随即是重物落地和墙瓦旋转的声音。 转眼间,那群同行的黑衣人就被五行八卦阵困在房间里,暂时出不来了。 黑衣人看着这一幕,有一瞬间的失神。他预料到了在连淮的地盘上动手势必不容易,可是还是没有想到竟会困难到如此地步。 然而,没等他有时间反应,连淮的剑就已然到了他面前。 这剑看似满含杀气,实际却是虚招,他的目的只有他身后的崔莹。若不是接受了剑灵的传承,对剑道有了超乎众人的理解,他也许就被他骗过去了。 于是他一个错步挡在了崔莹面前,将他的视线完全隔绝开,然后挥手去挡。 当的一声。 两剑相交,彼此心中皆是诧异,但云少川的反应毕竟慢半拍,抵挡不住剑势,只得侧头躲让,面具被剑锋刮落。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万籁寂静一瞬。 “云少川?”连淮在短暂的错愕后,原本冷静的脸色变得复杂莫测。 他下意识想绕过云少川去看崔莹脸上的神色,却在即将如此的时候,有了一种近乡情怯般的害怕。 他怕看见她的神情,无论是欣喜,担忧,还是对他刚刚差点伤了云少川的厌憎。还好没有真的伤到他,否则她一定不会原谅自己了。 然而,下一刻,连淮却感觉胸口发闷,巨大的冲力让他往后倒退了三四步,差点摔下屋檐。 云少川趁他失神的功夫,拼尽全力反推,实实在在地让他正面受了一击,顿时落至劣势。 一击得手之后,云少川没有片刻停留地接连进攻。虽然他不知道连淮因为什么在打斗中有片刻明显的走神,这可是连刚学会修炼的人都不会犯的低级错误,但他绝对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 “连家主,只要你今天放崔姑娘和我走,我可以先不和你动手。” 云少川道,语气中竟有几分毒蛇般的阴冷。 “被困在你屋子里的可不是等闲之辈,如果你不趁现在逃到别处做好反击的准备,反而和我纠缠,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我绝不会让你带她走。”连淮冷然道,语气中含着神君天然的威慑力,不怒自威,手中的招式却因为崔莹而留有余地。 “是吗?”云少川笑了,然而笑容却仿若淬了毒,“你囚禁了我的未婚妻,让她任你为所欲为,向太子求金饰,还对外宣称要娶她为妻,你是什么意思,你心里最清楚!” “别人都敬你是天下一等一的君子,他们大概不知道你这么卑鄙吧,竟公然抢夺别人的妻子占为己有!” “抢夺?”连淮的目光渐渐变得暗沉,仿佛黑云聚拢。 他知道崔莹此刻正看着他们,她的目光大概只会落在云少川身上,也许心中还盼望着他能快些打败自己……这段时日以来无数的心痛和失落毫无征兆地瞬间涌上心头,让他一时间竟有些难以控制。 他已然连续十几招只守不攻了,却猝然之间将长剑直刺,抵到云少川咽前。 “我要是想抢夺,你根本活不到现在。” 云少川在千钧一发之际终于抬剑将剑刃打偏了一瞬,咬着牙说道,“好啊,看来你早就有不轨之心了!那今日我说什么也要带她走!” “你赢过我的剑再说!” 崔莹已然看得目瞪口呆,眼前的场景过于刺激,让她霎那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面对突然加强的剑招,云少川感到越发吃力,他原本占据的优势已然被拉平,再过片刻大势已过,他就输定了。“我与崔姑娘是青梅竹马的情谊,两情相悦,只是阴差阳错才没能在一起,你能认识崔姑娘,也都是因为我,你心里难道就没有自知之明吗……” 脚步交错之间,云少川被逼得渐渐失了分寸,终于再也不能用身体和灵力护住崔莹。 她于是就暴露在了两人的视线中,站在清冷皎洁的月光之下,衣裙随着夜风微微飘荡。 月光照亮了那银色的手铐,显得她纤细的手腕脆弱而无助。 连淮的瞳孔微微缩紧,脑海中有一瞬间的空白,随即从所未有的怒意席卷了他的心,再也无法压抑。 之前云少川说那番话故意用崔莹的事情扰乱他的心神时,他就已然怒不可遏,恨云少川竟然把和崔莹的感情当作战斗工具利用,而这副手铐成了压碎他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竟然为了行动方便,就给崔莹上手铐?他难道不知道崔莹也是人,也有脆弱的一面,遇到这样的场景也会不安吗?更别提她那样娇弱,凭什么受到铁物的压拽? “你根本配不上她!”连淮眼尾微微泛红,手中剑气陡然间大盛。 云少川只感觉到凌厉的杀意扑面而来,带着让人窒息的恐怖压迫,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他仿佛刚出生的婴孩,不知道如何应对。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连淮,由此产生的巨大差异,甚至淹没了他的战斗反应,让他只觉得陌生和茫然。 攻势一道接着一道,只攻不守,宛如雷霆穿云,是云少川从所未见的。 这样霸道的气场,锐气的锋芒,便是光芒万丈的天之骄子,意气风发的痴情少年,再也不容让半步,再也没有半分克制压抑。 原来这就是连淮真正动怒时的模样。 连攻十八招,云少川竟然连一招都接不住,只能一退再退,狼狈地几乎没有站稳过。 他一路被压着打,连气都喘不上来。如果不是连淮还有尚存的理智没有杀他,他毫不怀疑自己会死在他剑下。 直到此刻,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可笑。 他确实气运过人,接受了在剑修一脉几乎无敌的传承,可是他毕竟只练了两个月的新剑法。而连淮则从会走路就开始练剑,苦心修炼了十几年。 他怎么可能抵得过他呢? 他忽然后知后觉地明白,他三心二意,想要得太多,就算他拥有逆天的气运,也抵不过有人一心一意,将所有的心血和坚持都灌注于其上,孤注一掷,不问结果,无怨无悔。 就在这时,屋里忽然传出结界爆炸的声音。 与此同时,终于有一个黑衣人从窗口跳上了屋顶,直奔崔莹而来。 他们陆续从八卦阵里逃出来了! 崔莹心中微紧。 她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的安危,有连淮在,而这里又是他的地方,她不会有事的。 只是,她有点担心有些秘密会暴露,毕竟她从刚才一刹那的波动中感到,那群杂碎里似乎混着不可小觑的上仙界高手。 忽然之间,崔莹感到背后有人袭近,她的领口随之一紧。 “谁都不许动,否则我立刻杀了她。” 一道阴柔的声音从崔莹身后响起,带着森森的鬼气。 有人想绑架她作人质? 这样新奇的体验崔莹还从未有过,她已然开始饶有兴致地盘算他的死法了。 第 50 章 翻飞的剑影陡然之间停下,连淮与云少川在同一时刻收手。 银光闪烁,衣袂飘荡之间,连淮再次站定时,已然近在崔莹三米开外的地方。 崔莹感到身后那人拿着匕首放在她脖子上的手,似乎因为连淮的靠近紧绷了些,想要发作却又无法。 因为连淮已收剑入鞘,冷然抬眸道:“阁下来者何为?” “你马上就知道了。” 崔莹只听到耳后传来那人故作温雅的笑声,然而这温雅比起连淮平素的言行简直是东施效颦,反添了几分腻感。 “云公子,你的未婚妻在我手上,你现在必须听我吩咐,立刻动手。” 云少川的脸色变了几变,没有说话。 崔莹明白了眼前的情况,于是装作对连淮恨得咬牙切齿,对云少川关切异常,怒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让云师兄对连淮动手,不是让他白白送死吗?” “崔姑娘果然情深义重啊。”崔莹听到自己身后那人笑得温柔,“确实如此,所以还要姑娘帮个小忙。” 云少川的脸色越发难看,终于忍不住怒道:“阮玉阙,我没有答应过你这个!” 他心中已然有些发乱,故意报出了他的名字。 “所以我在创造条件让你答应,嗯?”阮玉阙将抵在崔莹面前的匕首,又逼得更紧了一些。 然而他话未说完,眼前忽然闪过刺目的白光,耳中轰隆声响,脚下屋瓦震动。 灵波平地腾起,宛如海浪一般掀浪高丈,将周围的黑衣人全都扇飞了出去。 “如果你不就此收手,这里也会给你创造坟墓。”连淮的目光穿过黑色的夜幕凝视着他,眸色中倒映出灵波的白光。 阮玉阙心中不由得一跳,背上竟有些发冷汗。 只见那群黑衣人中修为高深些的尚能在半空中稳住身形,还有些则直接狼狈地栽下了房顶,然而还没等他们站起来,连淮一拂袖,银辉横扫,又是一阵狂浪席卷将他们冲得七零八落。 “都给我拦住他!”阮玉阙命令道。 连淮冷然回首,灵力脱手贯出。 顷刻之间,月白色的灵波和暗紫色的波纹对冲,已然战成一团。 “快点动手!”阮玉阙对着云少川狂喊,“我们都不是连淮的敌手,等他调动起连家所有的阵法呼应,我们都得死在这里!” “只要连淮不在了,再也没有人能阻拦你们幸福地在一起,你也可以替崔姑娘报仇了。” 云少川的目光渐渐泛红,双手紧握成拳。 他拿出那件神器,一步一步向他们走近。 “那么好的机会摆在眼前,以后再也没有了!你不先下手为强,死的就是我们!” 阮玉阙将手中的匕首抬了抬,做出要刺破崔莹咽喉的动作。 “快动手!” 连淮离这边已越来越近。 崔莹心中不由地暗惊,随着他们的打斗,她感觉到那群人里面似乎来自上仙界的那个人,修为接近元婴期,但是他隐匿的很好,几乎分辨不出是哪一个。 连家府邸是一个庞大的剑灵体系,连淮身处自家的阵法之中,实力比平日更加惊世骇俗,竟然能与那群人迅速拉开差距,眼看着马上就能救援自己。 “崔师妹,”云少川将神器托在胸口,看着崔莹,喉头微动,“我不想让你死,更不愿意你被囚禁在连淮那里饱受欺辱。” “以后我会养你的,好好保护你。”云少川颤抖着说道,他割破手指,将鲜血滴在了容器中。 “怎么了?你是想让我做什么?” 崔莹装出天真担忧的样子,在糊弄云少川的时候,她竟然潜意识地效仿连芊芊平时的语气——说来可笑,也许云少川自己都没能明白,但是她心里清楚他最爱的到底是谁。 “就是取你的神识,从中分离出重火,然后我就可以用我的血催化重火。” 崔莹的心宛如被寒冰冻住了一般,久违的魔气又在她心里聚起。云少川最终还是答应了用这样的方法,他明知道一个操作不当就会伤害到自己的神魂,让她以后再也无法修炼。 “你们是要杀了连淮夺舍他?”听到这里,崔莹终于套出了自己想要的话,“阮玉阙,你上次失败了,这次还没放弃吗?” 连淮是九州实力最强的人,配上麒麟符,玉笛和青云剑,就算是天下其他门派长老聚集起来,现在也杀不死他了。 因此,只有气运之子的血和重火发生反应所产生的强大能量,才能杀死连淮,怪不得阮玉阙这么煞费苦心。 “废话少说……” “只要你让我相信你会夺舍连淮,帮我复仇,我立刻就放出神识。”她装作为了复仇可以付出一切的模样说道,她要最终证实一下她的猜测。 “不错,我是要夺舍他,我已然和云公子签订了生死契约,我成功之后,会以连淮的身份多多照顾你们,让你们也想尽这大好资……” 最后那个源字还没有说出口,阮玉阙忽然惨叫一声,只觉得神识一片火烧般的疼痛。 此刻天地寂静,就连打斗的光影都为此停止了一瞬。 云少川,黑衣人,连淮全都看着这一幕—— 崔莹若无其事地用火苗轻轻松松烧开了手铐,然后双手翻掌结印,恐怖的重火顿时四下里燃烧。 云少川&黑衣人:“……啊?!” 不是,这个手铐原来是她可以自己解开的吗? “你——” 阮玉阙再度张嘴准备说话的时候,却发现他已然失去掌控自己身体的能力了,他顿时惶恐至极,空有一张心中的嘴张张合合地骂人。 搞了半天,崔莹的修为根本就没有被连淮封印住!连淮也没有给手铐上禁制! 阮玉阙要崩溃了。 不是,她修为全盛,又没有被铐住,那她早就可以逃走啊?!为什么他们来的时候她还戴着手铐,乖乖地坐在连淮给她布置的囚房里? 自愿被囚禁是在玩什么情趣吗? 这一变故显然让所有来闯者都始料未及,顿时方阵大乱。 黑影闪动,一人逃离的身影最快,竟幻化成虚影一般,正是那个元婴期修士。 然而四周所有的阵法都在同一时刻爆发,青云剑也早已拦在了他身前,上古神兵的威慑让他终究慢了半步。 他目中划过一丝阴冷,正要回身刺向连淮,却发现他根本不在身后—— 连淮早已在崔莹刚刚烧开手铐的时候,就到她身旁了。 崔莹用重火控制着阮玉阙的灵魂,看见连淮在自己身边,也无暇分出精力说话,直接伸手牵住了他的手,掌心相贴。 连淮会意,将灵气从掌心灌输到她体内,支撑着她的法术。 有了充沛的灵力支持之后,崔莹的抽魂术顷刻之间变得强势,将阮玉阙的生魂直接从肉身里逼了出来。 只见灵气聚拢,他的神魂连半个呼救的音节都没发出来,就被崔莹就地取材,关在了那个被云少川捧在手中的容器里。 这一切看得云少川目瞪口呆。 崔莹施完法术,睁开眼睛与连淮对视一眼。 随即,没有片刻停留的,重火和月白色的光华同时亮起,分左右冲向那群黑衣人。 黑衣人们:“……” 看见连淮任由崔莹牵住手,默契地将灵力传递给她时,他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们所有人都被摆了一道。 搞了半天,崔莹和连淮才是一个阵营的,什么囚禁不囚禁的,都是情趣。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那元婴期修士眼看就要突破青云剑的阻拦,连淮正欲去追,却感觉身后一阵强大的神识波动几乎让人眩晕。 黑夜之中,本该失去神魂倒下的阮玉阙却放出了神识攻击,与此同时往外面逃去,动作之矫捷毒辣比先前更胜百倍! 他体内竟然有双魂! 崔莹与连淮立刻也放出了神识,将他控制在原地。 “九州小儿,你们找——” 最后一个“死”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阮玉阙狰狞而五官模糊的面孔忽然显出了惊恐的神色。 在触碰到神识中那熟悉的令人难忘的恐惧感时,他下意识喊出一个令他唇齿发寒的称呼。 “十七宫主?” 下一刻,他感受到了来自他们二人完全铺开的神识,顿时没有了招架之力,在一片阵痛中晕了过去,软软地倒了下去。 崔莹轻轻喘息了一下,缓解因为消耗过度的头疼,意识再次清明的时候,听到了屋檐下的一片嘈杂声。 那句惊恐的“十七宫主”却依旧在她耳畔停留不去,给她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那是谁呢? 连家的众多护卫此时已然赶到,将这里里三层外三层的圈了起来,就算那群黑衣人有三头六臂,恐怕也出不去了,更何况他们已然在阵法爆发的时候受了伤。 大势已定。 连淮设下结界,把阮玉阙体内的另一个魂魄锁死在他的肉身里,然而这样的意外终究让他将另一件事耽搁了一瞬。 青云剑不堪重负,被击退至一边。连淮再去看时,那元婴期修士就已然消失不见,只留有一个半透明的灰影,显然只是那人留下来的一缕意识。 连淮耳边响起那人的声音。 “放我走是好事,你也不想被你的心上人知道你在上仙界是什么身份吧?”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那道分身也消失不见了。 连淮微微蹙眉。 人影攒动,有条不紊,连家护卫已将那些战败的黑衣人用捆仙绳捆绑起来。 云少川直到此时,似乎才明白过来刚才发生了怎样一回事,他的目光变得震惊又颓然。 “崔师妹,你一直都有修为在身?”他有些发颤地问道,“你不是被迫留在连家的?” “一个时辰前是。”崔莹心平气和地说完话,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竟好像真的放下了,即使亲眼看见云少川想要从自己的神魂中剥离出重火,也就当时气一下,过后就没有那么强烈的恨意了。 她甚至开始为云少川找借口,比如他原本就是个自私的人,不可能像连淮那样舍己不顾地救人,而且他能力也差,没有别的办法救自己,所以只能服从阮玉阙的安排…… 可能是和连淮呆得久了,她竟然被他那种思维方式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些。 云少川的眼神重新明亮起来,立刻道:“那正好,你现在和我走吧,我保护你离开这里。” 崔莹深深地看着他,没有立刻说话。 “她不能和你走。”连淮上前一步,挡住了云少川的视线,沉声道。 “你……”云少川心中的危机感越演越烈,换作世上其他任何男子喜欢崔莹他都不怕,可偏偏这人是连淮。他在连淮面前唯一占优势的,可能也就是和崔莹从前的情谊了。 “倘若我想和他走呢?”崔莹忽然开口道,语气上扬,似带着某种挑衅,声音却因此而无心地显出几分勾人。 “离开这里,你会有危险的,”连淮似乎想要回头看她,最终却只是微微侧过脸,垂眸望着月光流瓦,“以后你想去哪里我全都依你,可是现在不能。” 云少川看得愕然。在面对崔莹的时候,连淮身上属于神君的威严和战斗时的攻击性全都没有了,只剩下温柔,仿佛是哄着她一般。他不由得握紧剑柄,手臂紧绷。 “我偏要走呢?”崔莹道,手中燃起火焰。 连淮神色微顿,伸手向上,掌心在夜空的背景中托起月白色的灵力团,宛如将星辉灿烂集于手心一般。 “我会拦你。” “哪怕你根本没有拦我的能力?”崔莹在他身旁低声道,声音轻柔挑逗,让他心底宛如被羽毛扫过一般酥麻颤栗。 “那群人中有元婴期的修士,你绝不可能没受伤,你以为你能忍耐,我就不知道了吗?”崔莹笑道,“我早就明白你是那种但凡还有口气在,就不会让任何人看出你重伤濒死的人,所以一点也不会被你迷惑。” “你说得不错,但纵使如此,我也绝不会让他带走你,”连淮道,“除非我死在这里。” 他终究是转过眼眸,与崔莹在月色下相视。 “姑娘若对我动手,我不还手,但我也不会放你。” “你就这么坚持?”崔莹道,这几番对话下来竟忍不住越发试探道,“可是,你明知道我喜欢谁的。” 云少川早已咬牙暗恨,这时终于鼓起勇气道:“麒麟神君,你从前不是最宽善包容,秉持公正的吗?尊重别人,成全有情之人难道不是你最常做的吗?这有什么不好?” 连淮喉头微动,却字字坚定道。 “我在紫金阁地牢中的时候就已决定,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放手。” “不要再拿成全作借口,如果你一定要个答案,那我明确告诉你,我不可能成全。” “你们就当我是恶人。” 连淮说罢,也不再去看崔莹,手中的灵力兀自散开,如月光般几乎刹那间就覆盖了方圆的空气。 屋瓦纷飞,白色的光正在三人中间亮起,带着扭曲时空的力量。 这是传送阵。 在波风中间,云少川眼睁睁看着两人的身影越发虚无,然而重火始终没有亮起。 他于是明白了崔莹的选择,也就慢慢放下了手中举起的剑。他并不是就此完全甘心,事实上,他有一瞬间冲进风阵里的冲动。 可是他最终还是清醒过来。 崔莹不动手,只有他的话,他几乎没有任何胜算。 他唯一不能明白的是,崔莹为什么最后选择了连淮?他们明明才是两情相悦的。 却见一只流星剑刺破黑色的夜空,直奔他而来,带着烈烈燃烧的火焰,火焰被风吹的飘飘荡荡,宛如风中哭泣的泪痕。 随之而来的,是他熟悉的魂牵梦萦的声音,属于连芊芊的声音。 “云少川,我和你恩断义绝!”【你现在阅读的是 】 50-60 第 51 章 白光散去的时候,崔莹发现自己来到了一间陌生的房间。 只见四张紫檀木架上摆放着整齐的书卷,壁上挂着一把古琴,室中是桌案,案头木雕流白香,一旁斜立着素色绣竹屏风,除此以外,干净无物,有种自然而然的静谧和安宁。 这是连淮的书房。 崔莹几乎在瞬间就直觉地认定。 书房这种要紧的地方,怎么是能让外人随便来的?就算是为了他们此刻的安全,他也不能这么毫无防备的……她心中混乱得很。 崔莹转过身看向连淮,二人相对无言。 她于是收回视线,就地找了一处软垫坐下,心想他大约是不会同自己说话的了。 这也好,她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今晚的事历历在目,他说的那些话叫她再也无法忽视那份被她搁置的感觉,他也许是真的……对她有了不一样的感情。 他对她的好不是为了补偿,也不是什么封口费,而是因为他…… “崔姑娘。”过了片刻,连淮轻轻地唤她,语气温柔地近乎小心,“今晚,是不是吓到你了。” 崔莹抬头,落入他深邃的黑眸中。 他凝视了她一会儿,房内的暖炉安静地烧着。 他目光中的情绪一点点退潮,变得平静,像是回到了最开始的模样,温柔中带着礼貌和疏离。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走到她身边,而是就这么远远看着她。 “我会放你走的,等过了这段时间,你想去哪里都可以。”他承诺道,那种语气像是在讨她的欢心,带着紧张和一点希冀。 崔莹没有说话,她低下头,躲开了他的视线。 “今晚的事,是我没有控制好情绪。”连淮垂眸掩过一闪即逝的黯然,柔声道。 他仿佛想要试着走近一步,却终究没有,就地跪坐下来,与她平视。 “对不起。” 换做从前,崔莹无论如何也不敢想竟有这样一日,片刻之前宛如战神般高不可攀的神君,在她面前会这样示弱。 她的手不自觉得抚上脸颊,仿佛这样才有些支撑,能让她既觉得清醒又觉得稳定些。 “我不成全你们,不是想和你作对的意思,我只是不希望你受到伤害,所以才……” 连淮的话语渐渐停了下来,他依旧没有得到她的回应。 他看不到她目光中是怎样的情绪,也许是愤怒,厌恨,失望,但无论是哪一种,他都知道自己没有必要再说下去了。 “你喜欢谁,我都不会拦着。”他轻声说道,“你……不必因此怕我。” 他其实有很多话可以解释,比如他的不成全是因为云少川心里一直有两个人,不然他也不会还留有连芊芊房后通道的密室钥匙,今晚带人从那里绕开护卫闯入连府。但是既然崔莹爱他,这些也没必要让她知道了徒增伤心。 “我因为事态紧迫,才不得不留你。等此事过去之后,”连淮微微闭眼,然后睁开,声音低哑,“我会和云公子好好解释一下,以免你们之间生了嫌隙。” 崔莹心中微动,抬头看了他一眼。 却见连淮在触到她视线的下一刻,就背转过身去了。 他面对着窗户,外面是无边的暗夜,和黑幕中的溶溶月色。 “我已然将解决心魔的材料收齐,等炼制几日之后,便可开始。” “现在外面应该已经平息,姑娘可以随时回房了。” 崔莹微微一怔,没有想到他会如此说。她可以不用再面对他,理应松了口气,却莫名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走到房门口的时候,崔莹心中忽有一种冲动拖住她的脚步停下,她回过身看向连淮,此时他已从窗口侧转过身,暖黄的灯光映着他的侧影。 “我从前说过,最大的愿望是毁了你。” “如今也没有改变。” 甚至更加迫切了。迫切地想要看到他落难,修为尽失,为世所不容,这样他就只有她一个人了。 她可以落井下石地把他养起来,让他除了留在她身边以外无路可走,然后就这样养他一辈子。 连淮没有回答,只是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在烛灯下宛如流光吻过。 —— 这一夜,崔莹睡得不太安稳。 她又梦到了五年前的那嘈杂而恐怖的场景,阴冷的紫金阁地牢,被关在里面的少男少女逐渐生病或者受刑而死。画面一转,她看见了她与云少川相互拉扯着从那里逃出来,看到了他最后临走时回眸的眼神,然后是混乱的灵波,刺入她喉头的金锁片,红艳艳的重火…… 崔莹醒来的时候,天才朦朦亮,她背上出了一层薄汗,在湿润清冷的清晓显得那样寒凉。 她此生是不可能爱上任何人了。 崔莹早就明白这一点,她已然彻底失去了爱的勇气,再也不可能把心交付出去。 但她确实是喜欢连淮的——和喜欢一件漂亮的饰品,一个舒适的靠枕没有什么不同,把他当做自己的所有物,全然掌控他,只能由自己主导地亲近他。 而但凡失去一点掌控,这份喜欢就失去了前提,她不允许任何不安稳的因素出现在她的情感世界里,这会让她感到不安。 很显然,从紫金阁里出来的连淮就会让她感到不安,所以她对他的喜欢也就到此为止。 次日,连淮一整天都没有来,崔莹是听着府中的热闹事过的。 听说昨日晚上云少川在与连家护卫纠缠的时候,被连芊芊认了出来,又是好一通闹剧。最后护卫们劝开了连芊芊,而云少川则因为擅闯府邸破坏阵法,被暂关在了连家。 这其中的细节,下人们自然不敢乱传,只说云少川因为之前被连家主棒打鸳鸯,怀恨在心,所以现在听到连家主有了意中人,要喜结连理之后上门捣乱,企图以此报仇泄恨,连小姐没想到自己从前的意义中人竟是如此心肠狭小之人,痛苦万分,从此决绝。 崔莹听着心中越发想笑,心道云少川终于自作自受了一回,他什么都想要,注定什么都得不到。 她在房中听着外头侍女的闲话,时不时就有人进来禀告连家某房听说了昨晚之事,害怕她受惊,前来拜见宽慰她。 崔莹让人传话婉拒,于是他们就只留下了见面礼和慰问品放在院落门口。 只是…… “回姑娘,院门口堆的礼盒越来越多了,都堆不下了。”侍女在门外传话道。 “上午一共有几个人来过?”崔莹问道。 外面传来翻纸页的声音,随后侍女立刻道:“共有二十一位来过,分别来自十二房,其中五个嫡系,三个表字亲戚,四个堂字亲戚。” 崔莹:“……” 在此事之前,她都不知道连家有这么多人。怪不得连淮平时一直在忙,管完公事管家事,工作量几乎是她管紫金阁的四五倍。 “把这些东西都搬进库房去吧。”她于是道。 “是,这便去办。”侍女当即答应道。 然而,崔莹没想到的是,下午竟然源源不断地还有人来,甚至有些人风尘仆仆地从隔壁城池赶来。 她头一回感受到这么多人的热情关心,竟有种不真实感,就好像她是什么很受欢迎的人物一般,被众星捧月,让所有人都喜欢。 她从前只有让所有人都害怕的份。 “回禀姑娘……” “好了,不用回禀了。”崔莹望着外边人来人往搬礼物的热闹,“你告诉我大概还有多少家要来吧。” “倘若只算连府中的,也就只有三十五房。可是您是这府中最尊贵的人物,如今大约所有人都是要来看您的,所以算起那些平日里不住在连府的亲眷,那可就多了,容奴婢算一算……” “没关系,不用算了。”崔莹叹了一口气,左右她院里的库房肯定放不下这么多东西,“让他们直接把东西送到连淮那里去吧。” 这铺天盖地的礼物都是他招惹来的,活该由他分担。她索性把东西堆过去不管了。 “是。”侍女领命去了。 最为戏剧性的是从前在战场上和崔莹打得你死我活的那些连家修士,竟然也来拜见她,满怀关切地给她送礼。 崔莹带着面纱,从窗里看到外面那些曾经对她怒目相攻,恨不得杀了她的人此刻都满脸含笑,带着大包小包,恭敬行礼说好话,生怕侍女嫌东西太多不便收。 有些修为高深的人能注意到她从室内投出的目光,于是临走前转过身向她窗前行礼道别,那姿态别提多么谦卑友善了。 这里面地位最尊贵的当属连载仪了。 崔莹破例让他进会客堂中坐了一坐。她从闺房中换了衣服出来,见到他只是微微颔首。 “抱歉礼数不周,连公子未曾对我说过如何称呼。” 她兀自施施然坐下,声音甜美娇柔,讨人喜欢,可话中的内容和行事的高傲却是故意的。 侍女通报的时候就说了辈分,她当然知道应该行见叔伯辈之礼,却偏偏装作不知。 连载仪怔了一怔,表情果然严肃下来。 “姑娘不必太拘束,”他说得非常认真,好像急于辩白一样,“我们连家虽然看似规矩多,实际上家里人性格都好,绝对不会有其他府邸一般拿规矩为难人的事情。” 崔莹听得一头雾水。 他见到崔莹没有说话,放低了声音小声说道:“姑娘如果当真一点规矩都受不了,那也没关系,规矩可以改的,不会让姑娘受委屈。” 崔莹终于明白哪里不对了。他怎么一副讨好自己,生怕她不嫁连淮的样子。 不对,她本来也没打算过嫁给连淮! “没有的事。”崔莹笑道,她给自己的声音做了掩饰,因此不担心连载仪听出来。 “那就好!”连载仪高兴道,他当然不知道崔莹指的是这件婚事原本就是没有的事,否则就笑不出来了,“姑娘千万放心,昨晚之乱只是偶有的事,连家还是十分安全的。何况家主对姑娘宠爱有加,绝不会让姑娘有半分闪失。还望姑娘不要因此有了芥蒂。” 崔莹忍不住想笑,心想倘若你知道我就是两次差点烧断你脖子的人,那也不知道是谁比较有芥蒂。 然而看着从前把自己当做妖女,恨得咬牙切齿的人,如今关爱有加,言语间主动哄着自己开心,心中不自觉地爽快。 “自然不敢。只怕是我配不上连家主,”崔莹来了兴致,假装怀揣心事地低头,“我一无所有,只是仗着救了家主一命罢了。” “姑娘千万不必这样想。”连载仪忍不住笑了,“姑娘与家主两情相悦,那就是天作之合,哪有什么配不配的?我从小看着家主长大,他若非喜欢姑娘到了极致,才不会轻易去碰婚事,这绝不是为了报恩。” “为何?” 连载仪叹了一口气。“家主自打出生起,就没有见过他的父亲,母亲也早逝,而且身份特殊……他比旁人承受的多出数倍,经历过的也多出数倍,因此心智早早成熟,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在他那里早就被磨灭了。” 崔莹心中不自觉地一跳。她之前曾收集到过一则隐秘的传闻,说连淮的母亲是青楼头牌,他也是在青楼里出生的,直到他三岁之后,母子两个才被接到连府认下。后来连淮天赋出众,引人注目,这则消息就被连家压下来了。 她又想起连淮曾经亲口对她说过他名字的来历,一为秦淮河,二为怀念,也从侧面印证了他是在河畔青楼中出生的。 那则传闻……多半是真的。 “他从小就没有选择的余地,练剑,吹笛,很多事情都是必须,说是喜欢,不如说是被喜欢。他懂事的太早,为了不给家里惹麻烦就将喜欢的概念抛弃了,从未为自己主动争取过什么,只有这唯一的一次——他因为你抗婚了。” “当时圣旨已到,父亲也逼他成婚,可是他全都没有听。他宁愿赴死,去闯无人生还的鬼门关。” 崔莹听得微微发怔。他去封锁外境之门,竟然是为了自己?他是为了自己才宁愿赴死抗婚的。 连淮对她的动心好似比她想象得还要早。 “他爱你到了极致,才会第一次做出违背家族期望的事。” 她忽然有些不想听下去。 “不会的,连家主向来是最周全的人,他不会做出伤害任何人的决定,以他的性格,他会在自己动心之前就强迫自己打消这份感情,不让之后的两难发生。” “看来姑娘真的很了解他。只是,感情是很难被察觉的事,他一开始也许没有意识到他会爱上姑娘。” 崔莹衣袖中的手不自觉得微微蜷起,她想起了他们从认识以来的种种画面。 初见就打得你死我活,而她喜欢的又是他妹妹的未婚夫,这种关系下的两人……是啊,谁能想到呢? “姑娘也许身份特殊,有所顾忌,”连载仪郑重地说道,他的声音传入崔莹的心底,让她不自觉的垂眸,“但无论如何,我希望姑娘能相信家主可以许你一世喜乐。” “家主不是高调的人,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向太子求金饰,就是为了向全天下昭告他有多么重视你,和你作对就是和连家,和皇室作对。” “所以,姑娘完全不必担心,更没有什么配不上。就算姑娘是为世所不容的人,他也会站在你身后,与世为敌的。” 等他走后,崔莹回到了房内。 “这房中的引风瑶笛是什么时候来的?”崔莹的视线落在了桌上,问凤石道。 [方才连淮神君来过,从院外施传送法术把笛子传送到里面了。] 崔莹将笛子拿在手中。他之前把玉笛送给了自己的,只是在战时借用一下,现在就又还过来了。 “那他人呢?” [也许离开了。] “嗯。”崔莹淡淡地道。 凤石在心里叹了口气,暗想自家主人果然是不喜欢连淮神君,都没有放在心上。 崔莹于是一个人在烛前看了会儿书,下了会儿棋,又修炼了许久,折腾到很晚。 侍女来提醒她歇息,她也只是敷衍两句。 直到崔莹确认到了这个时间点连淮是绝对不会来了,这才面无表情地站起身。 她想去洗漱,但睡意全无。 她于是拿出装着阮玉阙魂魄的容器,手中火焰燃起,把他烧得差点再出窍一次。 “今日白天事情多杂,倒是没来得及提审你,现在我时间多的很,可以让你尝尝百种火烧的滋味。” 阮玉阙:“……” 他一看这架势就知道不对。 不是,她和连淮不开心了,为什么受伤的最后是他啊! 苍天大地啊,他这时候知道为什么世人都管连淮叫救世主了,他也想要连淮从天而降救救他。 面对崔莹,他这会儿承认自己夺舍连淮还是太冒犯了,这个救世主他确实当不了。 第 52 章 经过了为时不长的犹豫之后,阮玉阙道:“我可以把一切都告诉姑娘,只求姑娘留我一副完整的魂魄在。” “我不过是一个寂寂无名的小儿罢了,姑娘就算杀了我也没有什么益处,反而会增加自身的因果,得不偿失啊!” “你是阮家长子,怎么能说是寂寂无名的人呢?”崔莹似笑非笑道,那双眼眸却仿佛已然洞穿了一切,“除非,你原本就不是阮玉阙。” 那魂魄感觉自己在烛光中无处遁形,仿佛要化掉一般,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 “是……大人是怎么看出来的?” 崔莹没有答话,而是问道:“几年之前,阮玉阙遭遇不测,从此以后成为废人无法修炼,这是因为你夺舍了之后,就没有办法修行?” “对,”那魂魄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逐渐,变得颓然,“使用这种夺舍的邪术之后,我将无法用夺舍来的躯体修行。” 他已全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于是主动交代,希望自己的下场不会太惨烈:“但是我体内还有另外一个魂魄,他是非常厉害的高人,假如我遇到危险了,他可以出手帮忙。” “你和那人是怎么认识的?” “就是在真正的阮玉阙出事的那天。”那是几年前的场景了,但他回忆起来依旧记忆犹新,瞳孔微微紧缩,“阮玉阙实力不弱,又有众多护卫和宝器护身,却在那人面前显得不堪一击。” “那时我还是阮家的一个普通护卫,重伤倒地,正巧落在离那人较近的地方,只听他在检查了阮玉阙的尸体后懊恼地说杀错了。” “然后他就环顾四周注意到了还没咽气的我,问我是否想要以另一种方式活下来,代价就是我必须允许他的灵魂和我共同统治身体。” 此后的事毋庸置疑,那人一定是帮他把灵魂塞到了阮玉阙的身体里,从此他就成了阮玉阙。 “那人是什么来历?” “我也不知道,但是他神通广大,什么都有。在汐日谷一战中,我用于吸灵的圣器是他给我的,今日云少川所用的,”说到这里他只觉得身上发疼,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装灵魂的神器,也是他给我的。” 崔莹微微点头。“他说他杀错了人,那么他原本想杀的是连淮吗?” “我猜也许是的。因为我成为阮玉阙后不久,他就开始让我打听连淮的事,并且一直在谋划让我杀了夺舍他。” “你难道就没有怀疑过吗?他让你做什么,你还真的敢做?”崔莹问道。 “我一开始也很紧张,但是我无法摆脱他的掌控,因为他和我共用一个身体。而且,当我们两个魂魄同时控制身体的时候,我的神识强度不及他,所以为人处事会很大程度上受他的影响,甚至连自己的性格都失去了。我真的很想摆脱这种局面,如果能找到新的身体,我就不用和他一体双魂了。” “何况,连淮这个身份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了。” 连淮……崔莹可以近乎完全地确定,那另外一个魂魄就来自上仙界,但是他们杀人好理解,要夺舍连淮却是为了做什么? 她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也许可以成为突破口的事。 “你有爱过什么人吗?”崔莹问道。 听到这样的送命题,阮玉阙吓得魂飞魄散,心想她不会把和连淮的爱恨情仇转移到他身上了吧。 他知道崔莹有搜魂的本事,就算他不回答,她也会从他的记忆里获取,于是还是如实道:“我曾经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恋人。” “就是你身边的侍女阿苑吧。”崔莹想起了第一次见面时,那个闯上楼来的女子。 那灵魂似乎震颤了一下,看到这样的反应,崔莹就知道自己所料不错。 “她原本和一个出身贫寒的男子两情相悦,后来却因为容貌出众被阮玉阙看中,选做了侍女实则为女宠。你就是她从前的恋人?” “是。”说起这件事,那灵魂的声音忍不住变得低沉,“我心有不甘,所以才历经千辛万苦成了阮家的侍卫,希望能保护她一二。” “那就是了。”崔莹想起自己收集到的信息,阿苑原先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宠,是阮玉阙变成废人之后,她才逐渐受宠,成为他身边第一人的。 “后来,我成为了阮玉阙,就又和她在一起了。她也知道我夺舍的事情,只不过嘛……”他似乎冷笑了一下,却没有说下去了。 “只不过后来,你们的感情并不好,甚至你现在已经后悔把自己的秘密告诉她了。”崔莹冷淡的说道,却字字扎中他的心口。 “大人说得一点都不错。”他颓然的说道,语气中还有点怨恨之意。 “那么,阿苑在家里的排行是十七吗?” 他愣了一下。“不是,阿苑在家里排行老三,他们家一共也只有四个孩子。” 崔莹轻轻点头,觉得自己有点过度敏感了。不过,那个十七宫主的称呼,和阿苑给她的印象,好像有些相似的熟悉感。 像是她模模糊糊的梦境中的记忆,又好像是上辈子的事。 另一边,深夜的囚院里。 “回禀家主,我与门中师兄弟结下法阵,拼命拖延时间,但阮公子的肉身最终还是自杀成功了,魂魄也就此逃逸。”那人伏身道,“还请家主责罚。” “你们已经尽力了,不必自责。”连淮道,“把留影石给我看一下。” “是,多谢家主。”他站起身来,把黑匣子呈到连淮面前。 “夜已深了,你先退下吧,早点休息。”连淮道。 等他们退去之后,他将留影石仔细看了一遍。 那肉身醒来之后话语间得意不屑,脸庞上的五官十分模糊,四处轮转,一会儿像阮玉阙,一会儿变成孩童的脸,一会儿又是垂发老者,一会儿又像是连淮自己。 千面老人。 这是上仙界里非常有名的人物,精通各种易容和夺舍之术。传闻他近几年来神出鬼没,很少露面,原来竟是分出神识到了九州世界。 连淮蹙眉,没想到这样的人物也会在九州蛰伏许久,九州到底有什么东西值得上仙界如此重视。 “不愧是被选中之人,倒是有几分本事,只不过,你就算赢了我又如何,你逃不脱的。”千面老人那张时刻变幻的嘴张张合合,连淮从中读出口型。 “你可是被十七宫主盯上了。” 他随即裂开嘴哈哈一笑,笑得残忍又戏谑,宛如大仇得报。 “你好自为之吧。” 鲜血从他的五窍中流了出来,然后就是周围家子弟上前来抢救。 …… 十七宫主。 连淮曾在上仙界听说过这个名称,此人性情乖戾,阴晴不定,很少出门,大约也没有几个人见过她的真容,却几乎是上仙界谈之色变的噩梦,她分明是门派中年纪最小的宫主,却连宗主也怕她三分。 她也来了九州?他们素不相识,她又为何要冲他而来呢? ———— 一晃两日过去。 崔莹感觉自己仿佛深宫中最受宠幸的贵妃或皇后,所有人都抢着拜见她,将绫罗绸缎,稀奇宝物送到她这边,只求她多看一眼。 而她这个未来家主夫人,走到哪里都引人瞩目,多的是人捧场交好,陪她说话逗趣。 因此,虽然自从那晚之后,崔莹就再也没有与连淮见过面,但日子过得却并不孤单。 她从来没有被这么多人喜爱过,而且他们因为不明真相都不怕自己,这种感觉竟让崔莹觉得新奇又沉迷。但她也知道,这都是因为“家主心上人”的身份,这些都是连淮带给她的。 一连几日,崔莹白天里玩的热闹,不觉得什么,晚上却偶尔觉得有些想念连淮了。 可连淮只是委婉地给她送信送礼物,不来见她,她也不可能放下身段主动去找他。何况,她也不知道怎样面对他。 她于是把引风瑶笛,青莲簪,和他从前送给她的灵丹等各种东西都差人送了回去。她收下这些东西的话,连淮终有一天会淡忘她的,可是如果还回去,有这些物品一直提醒着他,提醒从前的爱恨纠葛,他就再也忘不了自己了。 院后那片平缓的小丘原本种的都是连淮最喜欢的焦金莲,被她烧了之后,这几日便有园匠们过来栽种了一片桃林。 桃花是她当时随口和掌事说的。一则代表了她在婚嫁之事上对连淮的讽刺,二则她也确实对此花情有独钟。她从小在靠近西边的地方长大,从来没见过此花,却在诗文中一次次见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或是“人间四月芳菲尽”之类的句子,由此产生了好奇。 却没想到,连淮竟然真的命人在这院中日光雨露最好的一片地上种上了。 崔莹带着侍女走在桃林之间。严冬已然过去,早春晴朗,绿叶茵茵,一片生意盎然。 不过,无论多好看,这普普通通的桃树和焦金莲相比总是差了十万八千里。焦金莲是天下独有的旱莲,不生于水中淤泥,而是生于地里,走出连家再也没有第二个地方能养得出这样的罕见的奇花。也只有连淮这样的傻子才会只因为她喜欢就如此换了。 “这林中好清静啊。”崔莹边走边道。 “姑娘喜欢热闹吗?”侍女小心地道。 “不喜欢。但我听说,连家的园林是天下独一份的,也有很多奇异的鸟雀蝴蝶,就想见一见罢了。” 侍女道:“是啊,不过现在花还没开,日子也没完全暖和起来,所以可能很难……” 她的话语却随着崔莹停下的脚步顿住了。 只见转过眼前的树干,便有一群蝴蝶翩翩而舞,灵动绚丽的翅膀在阳光下显得流光溢彩。 它们起于低矮的树根处,彼此之间旋转成一个圆环,各色的翅膀遥相呼应,逐渐旋开,向四处飞来,在春风中摇曳,穿过树梢,穿过斑驳的阳光,穿过崔莹身旁。 五彩缤纷的蝴蝶在她身旁萦绕了几圈,她仿佛能感受到它们柔绢般的翅膀撩动起的清风。 真美啊。 “看来我们的运气不错。”崔莹回眸笑道,阳光落在她的半边脸颊上,照出她眸中的纯真与娇俏,美得不似凡间人。 那侍女不由得看得呆住。此时此刻,她心中好似忽然明白了连家主的做法,若换做任何一个人有这样娇美可爱的意中人,都会忍不住将世上一切最好的都送给她,何况是区区一片桃林。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却见崔莹已然提裙跑远了,她顿时吓了一跳,连忙追过去。 崔莹循着直觉,绕过两棵树干,却什么也没看到,林中空荡又幽静。 “姑娘,怎么了?”侍女问道。 崔莹抚着树干探头回去,那处的蝴蝶慢慢飞散了,只剩下两三只的倩影。 “没什么。”崔莹摇头道。她仿佛感到有人在这里,也许是她多心了。 她慢悠悠在林中闲逛着,沿途竟然遇到了许多漂亮的春鸟,更有些是难得一见的,据说旁人要寻来十次都见不到一次,却乖乖地在她随性漫步的路途上悄然降临。 这一路走来,她越发觉得这桃林里的春景美不胜收。 崔莹望着眼前绿叶悠悠的景象,心中忍不住想到,等盛春桃花开遍的时候,也不知是如何场景? “以金陵的气候,桃花要等到何时才能开呢?”她于是问道。 “回姑娘,大约三月中开得最漂亮。” 崔莹心中不自觉地有些失落。那时候,她也不在这里了。 “那何时才会落呢?” “大约四月中的时候。”侍女回答。 “你可曾见过落英缤纷的场景?” “见过的,那是极美的场景。只是需要一阵风来,才可以见到那短短一霎。”侍女道。 崔莹心中忍不住更加失落,这场景她也是见不到了。 “走吧。”她轻声说道。再往前面走,出了这片桃林,就是连淮的地方了。 “还有另一半的地方没有逛到,姑娘如果想要再看看,奴婢可以领路。”侍女道。 “不必了。”崔莹头一回感到几分落寞,“多看一眼,也不会花开。” 这桃树和她没有什么关系,它们自己生长自己的,待到花开就开,待到花落就落,而她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看客罢了,甚至马上也要离开连家,连看都看不到了。 说到底,其实整个世界和她也没有关系,她喜欢也好讨厌也罢,不会有什么事情为她改变,就像桃树也不会因为她的期待而花开。 侍女愣了一愣,有些懵懂地答应了。 两人回身往林中走去,足下踏着落了草的泥地,松软舒适。 就在此时,忽有一阵笛声响起,随着春风飘荡,散入桃林。 “姑娘,你看!” 崔莹循着侍女的声音回过头去,只见她走过的地方,桃树上已然不知何时长出花苞,含羞欲放,迎着她的目光一点点展开粉红色的花瓣,直到全然打开,热烈地向她绽放。 一朵,两朵,花团锦簇……一树花开,明媚烂漫。 崔莹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回过神来看向四周时,只闻笛声由近及远,而整片桃花林都随着笛曲的飘散悄然开放。 千万朵桃花宛如天边的粉霞浮在树梢。 而她已置身于浅粉色的花海。阳光透过花瓣照在她身上,仿佛把其上的甜香也待到她身旁,衣袖留香。 笛声悠扬,宛如春水化溪,又如最甜美的甘泉,在这柔嫩的花瓣,颤动的花蕾和她心间缓缓流淌。 原来这就是桃花开的模样。 崔莹不自觉地闭上眼睛。 她嗅到桃花的甜香,听着乐声……黑暗的视线里又重新浮现了千万朵桃花向她一点点舒展开花瓣的模样,就好像是为她而开,为她而来。 而一旁的侍女已然呆住了,她从没见过这么神奇,又这么美得惊心动魄的画面。 什么柔软的东西带着甜香落在崔莹的脸颊上。 她睁开眼睛,浅粉色的花瓣随着她的动作悠悠飘落在地上。 一瓣花落。 崔莹抬头,见桃花已开得最盛,热烈而烂漫,偶有成熟的花瓣零星掉落,落在这安静无风的林里。 就在这时,笛曲的曲调有了些微变化。 随着音律的舒缓,枝头的树叶开始轻轻颤动,崔莹感到柔风吻过脸颊。 风从空无中生起,逐渐成型。枝上的花瓣被风吹落,在空中摇曳,千千万万,旋转飘零,如同连绵成片的粉色花雨。 落英缤纷。 崔莹不自觉地伸手去接,花瓣萦绕在她周围落下,时而调皮地触碰她的指尖。 她忽然提起衣裙,忍不住向笛声来处跑去。 桃花在她身后纷纷扬扬地落下,花瓣落在她的肩头,又随着奔跑的动作掉落下,她飘逸的裙角在粉色的花雨中穿行。 她寻着笛声的位置而走,在林中绕过七弯八转,片刻之后,已来到林子的边缘。 一截白色的衣角转瞬而过。 笛声停了。 她脚步轻盈地奔向林边,却猝然感到眼前骤然开阔起来。 她已然出了林子。 面前是一条溪流,再过去就是连淮的住处。 千百花瓣随风洋洋飘洒,落于流水之中,让那澄澈的柔波也含了粉韵。 这是她此生见过最美的场景。 崔莹坐在溪水边看了半晌,直到桃花全然凋落,一切回到原来的模样。 她沿着来时的路折回,又看到了那最初的蝴蝶盘旋之处。她想起当时的场景,脚步不自觉地缓了。 状若无意地,她指尖微松,将她一直戴在身上的香囊遗落了下来。 红色的香囊挂着流苏,落在树旁的地上。 第 53 章 回去之后,崔莹刚刚吃完午饭,正要推门进入房内,就听到侍女来禀报。 “姑娘,院子里有一只白猫跑来了。” “赶出去吧。”崔莹不假思索地道。她喜欢安静,讨厌活物。 侍女对于她这样的反应毫不意外,院子里来猫的时候,她一直是令人赶出去的。 “是……诶呀!” 然而侍女刚刚说完一个“是”字,就看到那只白猫已然跑到了廊里,离崔莹不过三五步的距离。 “快去别处玩,别扰了姑娘!”侍女说着就要去抓猫,却忽听崔莹拦了下来。 “等一下!” 侍女停住动作,这才注意到那猫口中衔着一个香囊,看到他们时就将香囊放下,转身离开了。 她不由得愣了一下,府中的猫都是自然生长的,没听说过哪只开了灵智,这猫倒是很聪明。 却见崔莹施了一个法术,把白猫拦了下来,随后走到它身边。 “把它带进我房中吧。”崔莹笑道。 侍女怀疑自己幻听了。 也许是见到她太过于惊讶,崔莹又道:“这只猫儿帮我把不小心丢下的香囊捡回来了,我要好好谢谢它,快去房中准备一点猫儿爱吃的零嘴。” “是!”侍女应道。 她随即又想起什么,有些犹豫的开口:“不过,姑娘的房间最是干净的,可这猫向来是在外头玩的……” 崔莹看了一眼白猫,也觉得如此。“那你去给它洗个澡吧。” “是。”侍女弯下腰去抱猫,正当她往猫伸手的时候,崔莹却毫无征兆地也过来了,抢先一步把猫抱了起来。 像是生怕别人碰了她的宝贝。 “算了,我给它洗。” 侍女震惊得魂飞魄散,浑浑噩噩地答应了。 崔莹向来喜欢干净,让平时在花草丛里钻的猫靠近她脚边都是天方夜谭的事,更何况她亲手去抱,还要亲自给猫洗澡。 今天太阳莫不是从西边出来的吧? —— 崔莹怀中抱着猫,推门走进房里,又让侍女去打一桶水来。 她手上带着玉骨镯,能看破万物本源,因此第一眼看到了这猫时,就看出它被连淮的分神识附身了。 真是可气。 她惩罚性地将猫囚在怀里。 她知道在林中为她吹一曲花开花落的人是连淮,帮她引来蝴蝶,诱导她往鸟雀出没的地方走的人也是他。 她故意在林中落下了香囊,知道一定会被他捡到。而这种贴身的物件,他也不会让别人来送,肯定得自己来。 然而她把一切都算准了,却没想到,连淮这人竟然为了不见她,将神识分在了猫身上,假装是白猫送来的! 崔莹把在她怀中浑身紧绷的猫儿托到眼前,看着他蓝色的眼眸,心中突然起了坏心思。 那她正好将计就计,反正他现在落进自己手里了。 过了一会儿,侍女提着水桶放进屋中,然后退下了。 “我给你洗个澡哦。”崔莹笑盈盈地说道,将他抱了起来。 连淮:“……” 他非常想把神识抽离出来,可是崔莹离他这么近,他如果现在就抽离,一定会被发现的。 感觉到离水桶越来越近,他不由地挣扎反抗。尽管现在是只猫,但他也没能思想开放到接受她给自己洗澡。 然而,崔莹知道猫儿都怕水,连淮既然附身在猫身上也逃不过怕水的命运,因此她就更加期待了,说什么也不退让。 她强行抱着连淮,把他放进水桶里。 水花四溅,属于猫的本能让他不受控制地挣扎起来。 “不许乱动!” 崔莹看到溅出的水花打湿了地板,就弄湿了旁边的软毯和屏风,差点就生气了。 于是,她的手更加罪恶地把他又往水深处放了一点,欣赏他更剧烈的反抗。 白猫爪在混乱中不小心拍打到了她的手。 他顿时浑身一颤,安静下来了。 崔莹生气地用食指点了点白猫的头。“乖乖听话!” 连淮:“……” 从小到大他经历过无数风雨,自认心绪已然十分稳定,泰山压顶也能面不改色,然而此刻,他第一回觉得自己也有可能崩溃。 但他拼命压抑属于白猫的本能,真的不敢在水中乱动了,他怕不小心抓伤她。 崔莹看到他如此安静乖觉的模样,心中满意,于是一只手托着他,另一只手认真仔细地为他清洗。 她的手抚摸着猫被打湿的白毛,感觉到他肌肉的紧绷,费了很大的努力才压下唇角边的笑意。 连淮一开始还在努力躲避她的触碰,发现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后来就生无可恋地闭上了眼睛,任由她动作。 崔莹得偿所愿地给他洗澡,有些诧异这个过程比她想象中的好很多,她之前都已然做好了被猫抓伤的准备。 看来连淮是在有意控制。 这么一想,崔莹有点不忍心再折腾他了,她洗完一遍后就把他抱了出来,用毛巾擦干,然后放在了暖炉旁边烤毛。 为了防止他偷偷溜走,她就坐在旁边,手搭在白猫的背上。 “我给你洗了澡,好辛苦的,你要怎么谢我?”她语调微扬,故作娇气道。 连淮:“……”他选择闭上眼睛假装没听见。毕竟猫是听不懂人在说什么的,这样也合情合理。 “你居然都不看我,”崔莹伸手挠白猫的下巴,“真和你的主人一样讨厌。” 主人? 连淮开始回想这只猫最初是哪个院子里养的。 “别想了,我说的是连淮。”崔莹道,欣赏着白猫呼吸起伏所体现出的心情变化。 过了片刻,白猫的毛就全然干了。 崔莹将猫抱在了怀里,入手干燥温暖,竟然十分舒适,让人舍不得松开。 她将手伸进猫柔软蓬松的毛中,轻轻抚摸,感受到他越来越局促,几次差点从她怀中跳走。 崔莹于是生气了,将他抱住,狠狠摸了一下肚子。 “你如果再逃,我就亲你了。” 连淮顿时不敢动了,他的心跳早已快的不正常,倘若不是亲眼看到崔莹对他做了些什么,他会怀疑自己是得病了。 “这才惹人喜欢。”崔莹笑起来,眉眼弯弯,像是化成人形的小狐狸,让人明知她没安好心,却偏偏心甘情愿地沉溺。 她轻轻捏了一下白猫的耳朵。 连淮没敢再逃,耳朵被捏得颤动了一下。 崔莹感到他的顺从,心中没来由地有几分甜意,随即又升起淡淡的酸涩。 她想连淮了。 这么久没见,她终于又见到他了,于是从前的想念就全都堆积在一处,宛如决口之堤。 她将白猫抱起,缓缓地放在肩头,将脸贴在他身上,感受着他的神识。 真奇怪。 她分明讨厌这种毛茸茸的活物,它们靠近的时候,会让她有种不安感,可是当它体内的神识是连淮的时候,这种不安就自动消散了。 “世人都说麒麟神君有多么智勇双全,惊才绝艳,哪里都好,说得像是神坛上的日月一样。” 崔莹假装自言自语道。 “但我却觉得,他有时候就是笨蛋。” 白猫似乎本能地动了一下。 “你是不是也这样觉得?”崔莹把他往外面抱了一点,看着他说道,“是吗?” 她看着他的眼睛,那双蓝色眼眸中带着熟悉的属于他的神情,让她心中一颤,不敢再看了。 她将猫抱紧,俯下头,亲了亲他的耳朵,在他耳畔轻声说道。 “不过我原谅他了,因为有时候,我也是笨蛋。” 抱着一只猫这样说话和亲近,也只有笨蛋才做得出来这种事情吧。 第 54 章 青莲居,书房内。 连淮脸颊泛红,呼吸急促,半睁的眼眸与平日相比多了几分迷离慵倦,仿佛被蹂躏过一般。 在他都已经不反抗之后,崔莹非但没有信守承诺地不吻他,反而得寸进尺地亲昵,不仅搂他,亲他,将脸贴进蓬松的毛里,还把他抱上床一起睡午觉,侧躺着玩猫爪的肉垫。 等到崔莹彻底睡着之后,连淮终于有机会从她带着少女甜香的怀抱中出来,抽离出神识。 然而神识归笼之后,他却依然像神魂未归一般,心荡神迷,神魂颠倒。 他努力在兵荒马乱的心跳声中说服自己:崔莹抱的是白猫,不是他。 他将这句话反复念了三遍,占领脑海中的神思,终于…… 还是平静不下来。 敲门声响,连芊芊推门而入,抬眸时不由地一惊:“哥哥,你生病了吗?怎么脸这么红?” 连淮目光平静,道:“……无妨,房里有些热。” 连芊芊直觉上觉得不当如此,但是她对自家哥哥的话向来深信不疑。 “你来找我有何事?”连淮及时转移话题。 连芊芊低下头,道:“云少川偷袭一事都是因我而起,我当初没能狠下心来把那条密道封死,这才让他钻了空子,我理当和嫂嫂当面道歉。前几日是我病着,无法下床,可是现在我病已然好了,哥哥为什么不许我去见嫂嫂?” “你安心养病就好,不要去打扰她。”连淮颇有些无奈道。倘若她知道她现在满心牵念着的嫂嫂是谁,恐怕也会明白他为什么要拦着了吧。若她真的去了,那才是给崔莹添不痛快。 连芊芊依然十足诚恳地撒娇求道:“我不想让嫂嫂因为我受委屈,我好不容易有个嫂嫂的……” “我会代你和她说这些话的,”连淮知道妹妹的性格,为了劝住她只能承诺道,“还有,那位姑娘并未嫁入连府,只是暂时住在府邸中,不要这样称呼。” “知道了。”连芊芊答应道,心中却忽然慌乱起来。 哥哥怎么说得这么认真,该不会是她空欢喜了一场,经过这件事或许什么别的原因,那位姑娘不愿意成为她嫂嫂了吧? 这可怎么办?听说恩人姑娘长得貌美如仙,倾国倾城,而且救下了重伤的哥哥,可见心地善良,这样的姑娘肯定有很多公子追求,而哥哥从未有过这方面的经验,不通男女情事,不见得就能讨她欢心…… 连芊芊带着满腹心事,脚步沉重地走了。 两个时辰过去。 连淮将书籍资料都整理好,把治疗心魔的最后的准备工作完成,随即走出书房,打算将他从前制作好的材料都从他的居室里面拿出来后,就去见崔莹。 然而,刚走到房间口,他就看到地上堆了一堆卷轴,上面还附了一张纸条写着“芊芊赠”。 《娇宠小仙妃》《师兄偏偏爱我》《我的道侣天下第一甜》《禁忌之恋:我的清冷师尊》 连淮:“……” —— 崔莹午睡一觉醒来之后,就发现枕边的白猫不知去向。 她穿好衣服,去院中找寻,正看到那只白猫正坐在花丛里玩蝴蝶,身上连淮的神识印记早已消失不见了。 她于是失去了兴致,折转回房了。 一下午风平浪静,待到晚间用过膳之后,崔莹歪在榻上把玩着“失而复得”的香囊,心中不自觉地想着今晨在桃林间的场景。 一林花开,落英缤纷,花随流水……还有那动人的笛声和一白色的衣角。 却在此时,房门被人敲响,不轻不重,叩击三下。 崔莹心中已然有了预感,从床上坐了起来,下意识照了一下侧边梳妆台上的铜镜。 “崔姑娘。”连淮的声音从房外传来,清冷温柔,“我已然做好了法阵,可以开始去除心魔了。” “家主进来吧。”崔莹道。 他方推门而入。 两人四目相对,片刻间谁都没有说话,分明只是几天不见,却仿佛已分离思念许久。 过了片刻,连淮转过视线,语气温和平静地道:“姑娘请随我去到修炼室,那处灵气充沛,有利于阵法发挥威力。” 崔莹看着他如此公办公事的模样,却不由得来气。他做好法阵才来见她,做不好就一直不来见吗?而且见面就只说这个,态度这样清冷疏离…… 分明几个时辰前才被她亲过抱过,中午还躺在她枕边一起睡,现在矜持什么! “哦。”她慵懒软糯地答应一声,气鼓鼓地偏过脸,没有动作。 连淮等了片刻,见她没有丝毫起来的意思,于是轻轻唤道:“崔姑娘?” 崔莹抬头看他,目光水盈盈的,也不说话。 连淮明白了她的意思,犹豫了片刻,然后走到床边,伸手试探性地去牵她。 她就这样等着他,一动不动地没有任何抵触,直到他把她的小手完全牵在掌中。 连淮牵着她站起,然后从旁边拿过外衣,动作自然地为她穿上。 崔莹下意识地伸手穿衣,只等到他低头把她的衣带全部束好之后,才错愕地反应过来。 现在不是在紫金阁的时候啊!他是麒麟神君,不是她的男宠,她怎么就自然而然地享受起来了? 崔莹脸上不自觉地有些发烫。她于是也就乖了些,任由他牵着她走。 连淮感受到她的乖顺,心中不自觉地一动,竟有一丝希冀她原谅了他那晚的唐突。 二人牵手走过夜里安静的长廊。 进入修炼室的那一刻,崔莹便感觉到迎面而来的浓郁灵气。 “姑娘请坐吧。”连淮把她带到正中央坐下,手中灵力燃起,周围本就布置好的法器全都亮了起来。 崔莹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点燃不同的植物香,把各种属性的灵石按照特质放在容器周围,然后用灵力将阵法的各个部位连接,有条不紊,马上就要画成了。 “连家主,”她忽然道,“拔除心魔的过程中我只要坐在这里就行了吗?” 她以为自己经历了那么多事,是不可能再感到紧张的,没想到看见连淮认真而专注的动作时,她心中还是起了波动。 “嗯,”连淮点头道,“姑娘不用做什么,只要阵法一直在运作就可以。不过,拔除心魔的进度却是因人而异的。书中记载最好的情况三次法阵可成,最迟的情况需要二十七次才可以,倘若是后者,姑娘也许就要在这里多住几天了。” “知道了。”崔莹道,心想多住几日也挺好的。 然而片刻之后,她就后悔了。 因为阵法开始运作后,灵波落在身上实在是太疼了! 拔除心魔可不简简单单是外界灵气强行入体,就连神识也要跟着被洗涤,肉身和灵魂同时受苦,让人在阵法开启的瞬间就要晕厥过去。 清冽的灵波宛如针刺一样贯穿她的身体,从不同的角度绞割,每一下都痛得深入骨髓,仿佛要将她撕碎。 “连淮……”崔莹只觉得浑身痛得几乎不再受自己掌控,几乎是下意识地唤他。 她整个人像被抛掷在大海的风浪里沉浮,窒息而无助,额上渗出虚汗,痛得连眼泪都无法掉落。 连淮见她如此难受的模样,心如刀绞,他多么想立刻就停下来,或者换他为她分担这份痛苦。 他见崔莹几乎坐不住,要摔倒在地上,再也顾不得什么,立刻踏入法阵来到她身边。 “淮哥哥。”崔莹几不可察地有些呜咽,虚弱地向他伸手,只是这动作实在太轻微,也许换做别人就关注不到了。 她像是又回到了重火炉中,那种无与伦比的折磨让她痛得只求一死。 连淮当即在她身边跪下,握紧她伸出的手,将她抱在了怀里。 “好难受……”崔莹靠在他的怀中,闭上眼睛,声音有些发颤。 她只觉得周身被温暖包裹,这种舒适安心的感觉和身上的难受形成强烈的冲击,让她越发娇弱起来。 她好像找到了一个可以依赖的地方,顿时委屈地不可抑制。 “忍一忍,马上就好了。”连淮心疼地将她抱紧,为她抚去额头上晶莹的细汗,口中不住地哄她。 “莹莹不哭。” 可是他越是这样哄,让她稍有一些哭诉就能得到宠爱,她的心就越是脆弱了,因疼痛而生的眼泪不受控制的滚落脸颊,越哭越娇弱。 “让我死好了。” 她胡言乱语,往日里的种种忌讳和警惕都不复存在,她再也没了什么不能被他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的感觉,甚至潜意识里越来越想在他面前示弱,原本有一分的委屈,最好还要哭诉成三分。 “好痛……” 连淮将她紧紧抱住,伸手抚着她的乌发,不住地安抚,心中难受至极。 他脑海中的念头剧烈的撕扯,一种不受控制的冲动越来越占据他的心神。 ……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时间在此刻显得无比漫长,每一呼吸都像是经过了千百刀光剑影,熬过了数载春秋那般。 “好痛啊。” 连淮凝视着崔莹已然毫无血色的苍白脸颊,显出一种病痛折磨下的不胜之态,眼中也不自觉的湿润了。 他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怜爱,忽然之间一拂衣袖,月白色的灵力从他手中倾贯而出,顷刻间将这阵法环绕了一周。 阵法的光芒渐渐暗淡下去。 崔莹感觉身上一松,像是骤然间从地狱回到了人间。 “不痛了。”他将她搂在怀里,低头在她耳畔说道,“一切都好了。” 崔莹懵懂地睁开眼睛,有些茫然,却再也不想分辨,只顾往他怀里蹭去,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哭了好一会儿。 连淮搂着她安抚,低头摸了摸她的额头。 “还要多久啊。”崔莹渐渐平息下来,伏在他膝上,有气无力道。 “以姑娘的体质,至少施法九次。”连淮道。 “好久啊……”她的声音拖长,音调软绵,仿佛带着不知该向何人而去的嗔怪,“真不想再继续了。” “好。”连淮郑重道,“刚才我中断了阵法,也就不用继续了。” 崔莹愣了一下。 等到她反应过来时,不由地睁大了眼睛,错愕地说不出话来。 其实她那句话只是在撒娇。她都经历过了八十一天的重火,还有什么疼痛是不能忍受的?只不过今天不知为何,当连淮在她身边,还这样疼惜她的时候,她的忍受能力好像忽然之间减弱了。分明他不在他身旁的话,她再怎么痛也只是咬唇出血,都不会流一滴眼泪的。 可是他却因为心疼自己受苦,宁愿放弃这个方法。 “书籍上没有记载施法的痛苦,我没想到有这么折磨,我们不用这种方法了。” 连淮声音微涩。 “我们用第二种方法吧。” “现在云少川也在连家院里,我们可以和他达成契约,让他与你待在一起,慢慢弥补你从前的遗憾,让你的心魔释然。” 第 55 章 崔莹与连淮握着的手不由得紧了紧,她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仿佛有些气恼,又仿佛是一点失落。 “可是……”她咬了咬嘴唇,说道,“这样也不行。我已然瞧见了云少川对你妹妹的旧情难忘,他就算承诺对我好,有意在我面前遮掩,也必然会露出蛛丝马迹,反而叫我更加难受。” “我的心魔是我所爱之人真心爱我,而不是三心二意的妥协。” 连淮的心不由得抽痛了一下,他向来宽善淡然,从未像此刻那样痛恨过一个人。云少川当真坏事做尽,每次出现非但没能缓解崔莹的痛苦,反而进一步加深了。 他也觉得不能放心把崔莹交给云少川,但是心魔一事…… 两人相对沉默了片刻,四周的灵气重归于寂静,浮在二人身旁,像是雨后停在低空里的湿润云雾,清新又缠绵。 崔莹从他怀中缓缓起来,重新坐回阵法中间。她没有说什么,然而动作间的态度却已然明确。 连淮重新站起身,他走过这里每一处由他亲手布置下的神器,看着上面的灵力波动,目光微敛。 “要解你的心魔,要么是他们死,要么是他全心全意回到你身边?” 崔莹默然不答。 “我明白了。”连淮背转过身道,“我可以用法术变成他的模样,陪在你身边,你理想中的夫君是什么样子,我就做什么样子,直到你心魔解除的那一天,这样可以吗?” 崔莹不由地怔住。 “你是说……” 可是他是万众瞩目的天才,各家女儿可望而不可即的明月,这样的人竟愿自折身份,伴作其他人的模样和她在一起吗? 这个念头让她想想都觉得唐突,像是亵渎了他一般,却由他亲口说了出来。 “嗯。我可以施展障眼法,在你的眼中,我就是他的模样,而其他人看到的则是我原本的模样。”连淮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来道。 他费了很大的决心才让自己的脸色看上去平静而从容,不泄露出半分不该有的私情。 崔莹与他目光相对,脑海中一阵混乱。让他当替身和自己在一起,这事无论怎么看都不妥。可是,她知道连淮的用情真挚,有他相伴完成她未解的心愿,她一定会感到圆满的,这或许是解决心魔的最好办法。而恍惚之间,她心中似有了一种难以说出口的念头越演越烈…… 这一刻,不知被什么迷了心窍。 她答应了。 “好。” 崔莹站起身,在一片浓郁的灵力间施施然走到他身边,宛如朦胧云雾里走出的仙子,玲珑的身姿被柔光勾勒得若隐若现,让人不受控制地心动失神。 “那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夫君了。”她眸光中似乎带着浅浅的笑意。 连淮的心微微一颤。 哪怕知道这一切都是虚假的,在听到“夫君”二字的一刹,他却依旧忍不住为之欢喜,就好似冬日里落的雪在此时的早春都成了糖霜。 这种甜意甚至盖过了他原本极剧的痛苦,让他恍然觉得做替身也没什么不可接受的,至少他可以名正言顺的以恋人的身份陪在她身边。 他双手结印,施展法术,灵气散去之后,他已然变成了云少川的模样。 崔莹心中不由地赞叹他的障眼法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足以以假乱真。 他们相对站了一会儿,彼此的心跳都有些快。他们都是第一次演绎恋人,竟不知道该从何做起。 “姑娘理想中的夫君是什么样子的?”连淮认真问道,“我一定尽力。” 崔莹脑海中生出许多念头,却总觉得每一句都像是照着连淮描绘,哪里好意思当着他的面说出来,于是只说道:“就按照云少川平日里的言行举止来就好了。” 连淮的神色顿了一顿,“好。” “其余的就是,寻常人家对道侣如何,你就对我如何。”崔莹道,“比如现在应该如何?” 连淮想了一想,向崔莹伸出手道,“我送莹莹回房吧。” 话一出口,却又觉得不对,好像没有哪个夫君是送娘子回房的,他们应该说一起回房才对,没见过谁家是分房睡的……但是他们哪里来的婚房?! 崔莹显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正当她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却听到连淮抢先一步道。 “今晚的月色不错,不如我带莹莹去楼台上赏月吧。” “好啊。”她闻言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连自己也没有察觉地松了一口气。 晚上如何就寝这个话题就顺理成章地被搁置延后了。 连淮扶着她的腰抱上青云剑,御剑飞行从半空中穿过大半的宅邸。 这是崔莹第一次走出青莲居,看见连家府邸的全貌。从空中俯瞰,只见住房与花鸟假山交错,亭台楼阁无所不有,宏伟气派,精巧雅致,就算是皇宫也不过如此。 怪不得外界有一句私底下上传的话,天上凌霄宝殿,地下金陵连府。 连淮带着她行至楼台最顶层,停在了楼顶的屋檐上。 崔莹随他落足站定,遥遥望去,世俗烟火在九层之下,晴空朗月悬立中天。 她回过身去时,却见连淮已然拿出了一卷厚厚的绒毯,在乌瓦上铺落。毯子顺着斜坡自上而下自然地滚开,顿时舒展,铺成一片。 “莹莹过来吧。” 连淮抬眸对她笑道,笑容在浅浅月色下更显得清冷而朦胧,如同画中一般。 崔莹心中不自觉地升起无处溯源的惊喜和兴奋,小跑几步,与他并肩坐在这毛毯上,只觉得暖融融的。 连淮又从储物戒中拿出了银盘,银碗,还有几盘果干,散发出馥郁的甜香。 “你的储物戒里怎么什么都有?”崔莹目不转睛地看着,忍不住奇道。 正常修士储物柜里带的全都是符咒灵丹一类,哪会有这些东西? “我喜欢带这些。”连淮道。 “你可骗不到我,”崔莹嗔道,“你分明已经辟谷了,哪里需要带吃食在身上。” “我可没说都是给我吃的。”连淮笑了,舀了一勺葡萄干,递到她唇边,“尝一尝吗?” 她于是就着他的手浅浅试了一口,只觉得甜香从唇齿之间荡漾开来,说不出的满足喜欢。 只是,当她无意间偏过头看到他的侧脸时,过近的距离让他将他的五官瞧得一清二楚,心中竟不知为何觉得遗憾,仿佛有哪里缺漏了些什么。 一种不可思议的荒唐想法在崔莹脑海中一闪而过。 要是他不顶着云少川这张脸,一切都完美了。 念头刚过,她心中便忍不住一惊。都不用云少川的脸了,那还做什么替身,难道她是真的想和连淮成婚不成? 崔莹一想起连家人成婚后就必须相互坦诚相待,生死结契,顿时觉得浑身发冷。 这绝对不行。 可是,她的手却触碰上了储物袋里的玉骨镯,就像是尝过甜蜜的糖果所以不甘心退而求其次的孩子,被引诱着一点点堕落……锁扣轻落,玉骨镯亮起莹润的光芒。 身旁那人的面容顿时恢复成了她所思慕的模样,她曾在刚才的片刻中幻想过连淮在月下的侧脸,刻真正看见时,却觉得比她心中所想象的更好看百倍。 她的心情不受控制地变好,唇角微扬,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忘记了把镯子取下来。 “喜欢吗?”连淮见到她目光中得偿所愿的笑容,心中不由地一软,柔声问道。 崔莹知道他误以为自己是喜欢这月色,当然也不会告诉他真相,于是笑道:“喜欢。” “那我以后可以常常带你来看。”连淮承诺道。 常常…… 这两个字忽然勾起了崔莹的神思,她抬头看着天空上弯弯的弦月,像白玉雕刻而成的。 “可是每天的月形都不一样,每日的天气,云朵和星辰也不同,就算常常来,我也很难再看到一样的景色了。” 何况她都不一定能在这里住满一月,看完一次完整的阴晴圆缺。 “要是能把月亮留下来就好了。”她靠着他的肩膀,夜里微风吹过,她不自觉地往他那边侧转了些。 下一刻,她就觉得身上一暖,钻进衣袖里的风也被拦住了。 连淮不知何时拿出了白裘披毯,为她披在了身上。他伸手在披风的白绒下揽住她的肩头,将她裹进了怀里。 “这倒不难,我给姑娘做一幅画,将月色留在画卷上可好?”他温柔道。 崔莹心中不由得一动,每逢他这样对她百依百顺,对她所有异想天开、稀奇古怪的念头都接得住的时候,她就不自觉得悸动,心中感到甜意,真想永远都这样。 但她现在转念一想,他是她的夫君了,理当这样对她,于是得了勇气,得寸进尺地刁难道:“这就不是真的月色了,我不喜欢。我要将月亮摘下来才好。” 话到此处,崔莹却忽而默然了。 可惜,月亮只有在天上时才好看,有自在的风将云雾送来半遮面,有深邃的夜衬托出它的明亮。有些物注定是属于广阔天地的,不会囚于狭室成为他人的私有物……就像有些人。 她靠进连淮的胸口,仰望月亮出神半晌。 连淮轻轻笑道:“自然之物最是通灵,倘若姑娘心中有月,不用伸手去摘,月亮也自会为姑娘而来的。” 崔莹的心跳乱了半拍,随即想到他不明白自己的心事,也许只是巧合一语,却引得她多情,竟不自觉地有几分羞恼。 “可这月亮又能如何为我而来呢?” 她半开玩笑地赌气道,掩过心中的黯然,伸手拿起一旁的空银杯,托向天空作吸引状。 淡淡的月光挥洒在银杯之上,若有若无,不留下半分痕迹。 “现在看来,月亮是不喜欢我了,我就连这月色都收集不到。”她将银杯放在胸口前,声音闷闷的似有几分嗔怒,细听之下却是委屈,“紫金山的月亮尚且能为我由白转红,你们连家的月亮却绝情的很,连半分光影都没有,可见不喜欢我到了极点。” 实则弦月的光影本就细淡,用银杯去接,怎么也不可能留下清晰易变的光影来。 换做旁人听了他这话,只会觉得她娇蛮取闹,连淮却认真道:“不是如此的。” 他伸手接过崔莹手中的银杯。崔莹正欲不解,却听他道:“闭上眼睛。” 他依言闭上双目。 夜风送来淡淡的甜香,她随即睁开眼睛,只见一汪明月正聚于银杯之中,柔光似水,弦若仙沟,盈盈清辉在碗底的果酒中轻荡似要溢出一般。 这酒水倒映出的月亮比之天幕上的更盛大皎亮,满当当地盛了一杯。 “你瞧。”连淮含笑道,声音在夜风中越发显得温柔醉人。 崔莹不自觉地看得出神,她接过银杯,那一杯明月便在掌中静握。 “不是不喜欢,也许只是这喜欢藏的深,不能轻易叫人看出来,分明一直都在,只是不铺浅浅一层酒水看不出来罢了。” 崔莹的心跳漏了一拍,酒香入鼻,那甜醉之意竟似入了心底。 她低头抿了一口那盛着月儿的酒,只觉得清甜可人,不知不觉间便饮尽了。月影随着微波涓涓而入,没在唇齿之间,她逐渐觉得身上暖洋洋的,无比舒畅。 仿佛满天月色尽收入心底,她双颊浮起红晕,有些醉了。 她在他怀中侧过身,手搭在他的胸口,半睁着眼,食指轻轻点他 “这是什么酒?” 连淮将酒壶提起,放在膝上。“一点果酿,不醉人的。” 崔莹伸手去提,两人的手不自觉的碰在一起,各自心颤。 她往酒杯中倒满,拿过来时却递向连淮。 “不试试怎么知道?”她笑得娇俏。 连淮也笑了,“我有灵力化解,喝不醉……” 他的话语却被唇上的甜意吞没了,消匿无声,只余耳根腾地烧红起来。 崔莹抬手将酒喂在他唇边,扣着杯壁的拇指无意间蹭过他下唇处的美人窝,让他心中宛如被电过一般酥麻一片。 他由她温柔小意的喂,竟失了反抗,就这么怔怔的一口口饮尽了。 “还说不醉呢,”崔莹的脸颊贴着他的心口,“心跳都快了。” 连怀听见她语气中的得意和打趣,仿佛抓住了他的把柄一般,又好笑又无奈。 他是真的喝不醉,心跳加快,又不是因为酒……可这话他怎么能说呢? 崔莹却越发来了兴致,又斟满一杯灌他。“你既不愿意承认,那我定要你今晚丢这个人。” 连淮见她如此,心想要不就装醉哄她开心好了,但他又从不对她说谎,正犹豫间就这么被她一杯杯酒喂下去了,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的乐在其中。 崔莹喂了他许久,却见他眼神依旧清明,热情慢慢退淡,自己喝了半杯,觉得有些倦了。 “我困了。”她道,却依旧仰望着夜空。月色真美,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连淮知道他的莹莹是何心性,听她的话从不只听字面意思,于是说道:“今夜想宿在楼顶吗?” “可是此处风大。”崔莹心动了,却又有些为难。 “这个不必担心。”连淮从储物戒中拿出风石,信手往四处一掷,随即用灵力结阵,无形的结界包成半圆,将二人围在中间。 刹那间风停了,崔莹有些怔然的从他怀中探出身子,伸手触到结界时指尖微凉,随即化开,宛如触到云雾。 “睡吧。”连淮将她打横抱起,软榻随着他指尖的灵力落在她身下的方位,他将她轻轻放在榻上,把滑落的软毯拉好。 “你的储物戒里怎么什么都有?”崔莹眨眨眼,面对着满片星空,“是不是我说什么,你都变得出来?” 连淮笑了。“莹莹可以试试。” 崔莹故意用她自己都不常用的东西刁难道:“薰香,团扇,香油……” “莹莹不喜欢的东西我怎么会带着?” “那我喜欢什么你都有吗?” 连淮笑而不答。 崔莹这会酒劲上来,已有些醉了。便天真的全报了出来,从吃食到首饰,再到用具,长长的一串。她原本没什么喜欢的东西,这些都是连淮到了紫金阁后宠出来的。说罢她立刻道:“这些全都有吗?” “有几样没有。” 崔莹睁大了眼睛,觉得自己被骗了感情,气的掐他的虎口。“没有你还问。” 连淮见她如此可爱的模样,唇边的笑意再也掩藏不住,灿若星辰。 他俯身吻了吻她的眉心,低声说道:“以后就全都有了。” 他将刚才速记下她的话的纸条收起,放入储物戒中。 崔莹躺在床上,身上暖融沉醉,分明困到不行,却偏没入睡。 她便以为是睡不着,全没意识到这世上还有一种不眠叫舍不得睡着。 她于是寻找原因道:“月光太亮了,我睡不着。” 连淮一挥手,一匹遮光的宽布覆于结界之上,被撑作半圆形,顿时遮住光线。 崔莹却目光朦胧地牵牵他的袖子。“月亮怎么不见了?” 她问完仿佛才理智回笼。“有帘子就瞧不见夜月,有月就亮得睡不着。”这种不可兼得的两难,让她语气有些低落。 连淮听出了她的失落,柔声道:“可以让月亮入帘内。” 他扬手,指间聚起灵力,以指代笔,隔空在布上画了一轮月亮。白色的灵力留在布上,惟妙惟肖。 崔莹重又开心起来,也扬手道:“还有星辰,我也要画进来。”说着灵力从指尖脱出,飞至帘上。 “好啊。”连淮顺着她所点的星辰,将另一颗守护其旁的星星也点上。 两人就这样共同创作起来。这半球形的绒布仿佛为他们撑起了一顶苍穹,任由他们肆意挥洒。 星星点点的光亮闪烁在绒布之间,宛如绣在其上的金丝线,在黑夜中泛出暗哑的柔光。 不过片刻,外面的星空就全部被搬进了室内。 崔莹仿佛觉得这样还不够,又由着自己的想象在旁胡乱点缀起来,还饶有兴致地解说,讲解每颗星辰的来历,名称和故事,有些是书上传说里的,但大多是她胡编乱造的。 连淮很少见到她如此开心活泼的模样,心中十足欢喜,转目之间见她双颊晕红,明媚又娇弱,叫人柔肠百转,竟不由得看得失神。 话到高兴处,崔莹拉连淮道:“你呢,你也讲讲你画的星辰有什么故事没有?” 连淮哪里会编故事,但她这样期待地黏他,他根本不忍拒绝,于是就磕磕绊绊地编起来,越讲脸越红。 可无论他讲的多么差劲无趣,几乎编不下去,崔莹都安静耐心地听着,时不时追问两句,沉浸其中,仿佛很喜欢。 有她这样不辨好坏地捧场,连淮竟越说越顺了。 “那星上的热度很高,因此表面常年有火焰……” 崔莹的兴致越来越高,指尖重火点在那白星上,顿时燃起一片绚丽明媚的光彩。 火星夹杂于白波之中,使半球的绒布夜空亮起了变幻莫测的红芒,仿佛来自远方的神秘画卷,更显得瑰丽而魅力动人。 “这样是不是更符合你描述的?”崔莹的眸光亮晶晶的。 重火一旦与布接触就往四面八方烧起来,转瞬间,绒布上就起了星星点点的火苗,宛如流星拖尾,然后越烧越旺,绒布在高温中变得软绵,迭起重重浪漫而神秘的褶皱。 崔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那一切,焰光四射,烈烈燃烧,美不胜收。 在妖娆曼妙的火海之中,绒布渐渐被烧化,露出原本深蓝的天空。皎洁的月光照入,和灵力、火焰一起交相辉映,生出丰富多变而峰峦迭起的美丽。 真好看啊。崔莹不自觉的感叹道,这样美丽的奇景,她大约睡梦里也不会忘记了。 就在此时,她忽然间一惊。 糟了,重火好像失控了,她把连淮的遮光帘全都烧毁了! 她这时才意识到这件事情,但那因为醉酒而迷离荡漾的神智已然不足以支撑她处理此事。 “淮哥哥,我困了,这是在做梦吧。” 情急之下,她将双眼一闭,假装什么都没意识到,而自己则已一秒之间睡着。 连淮将这一幕完整看在眼里,不自觉地想笑。 他正要说什么,低头去看时,却见她秀眉渐舒,呼吸均匀,竟真的睡着了。 没想到装睡的人装到最后竟把她自己也骗过去了,于是装睡就成了真睡。 连淮心中软了一片,将她伸出来的手放进被子里,身上的毯子盖好。 淡淡的月光落在她的脸上,让她的脸颊更加朦胧娇美,不可方物。 连淮这时忽然想到:她不是说因为月光太亮睡不着吗?怎么这会儿又睡着了? 又想到:她刚才叫他时说的是他的名字,不是云少川。 他不自觉地笑了起来,然后俯身将她抱在怀里,将她送回房去了。 次日清晨。 崔莹在床上醒来的时候觉得有些头疼。 她仔细回想,刹那间竟没想起来什么,只等片刻之后,才逐渐将一切都记起。 她昨晚喝醉了。 她之前从未饮过酒,竟不知道自己的酒量有这么浅。 等想起她酒后玩得开心,在连淮面前如同小孩子般用灵力乱涂乱画,讲故事,甚至还燃起重火将布全都烧毁了,简直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再不出来。 她下意识地将被子往上一拉,蒙住了头,却在此时,听到有人在敲她的窗户。 谁大清早的来找她,而且还不敲门,敲窗户做什么? 第 56 章 崔莹懒懒地披好外衣,将面纱拢起,也不带什么正经的手饰头饰,就这么走出门外去看。 换作从前,她绝不会如此,但是这些日子以来她在连府中被千娇百宠地照顾着,也就慢慢放松了警惕,竟可以这般心态放松地随意出门走动了。 崔莹沿着长廊往后,走到她窗前所对的地方,却不见有人。 她正待往别处寻找,刚转过身,却看见不远处一丛开得正好的杜鹃花前站着一人,白衣蹁跹。 原来是连淮。 她一见他,就想起昨天晚上的事,脸上微微有些红,止住脚步,竟不敢过去。 连淮却径直朝她走了过来。 “莹莹昨晚休息得可好?” 听了这话,崔莹装作醉后失忆,若无其事地道:“挺好的,就是有些昏沉,记不起事了。” 连淮笑而不语。 崔莹觉得自己仿佛被这一双清透的眼睛看穿了,有些羞恼,红着脸道:“大清早的,你来做什么?” 而且还不敲门,只敲窗户。他莫不是昨天见她调皮得太过,今早也学她调皮起来了? 连淮笑着,从袖中取出薄薄的绢布递予她:“我既答应了要演夫君,自当尽责,正好把这个送来给莹莹过目。” 崔莹却道:“要做我理想的夫君,头一件事就是不准笑。” 连淮闻言,又见她如此可爱的神情,忍不住笑得更灿烂了几分,想起她脸皮薄,又立刻收住了。 崔莹看着,脸上越发烫了,赌气伸手去掐他的脸,仿佛要在他的唇旁掐出个浅浅的酒窝来。 “这会儿笑不出来了吧。” 两人正闹着,崔莹突然感到有道目光带着较为强烈的情绪,在空气中一闪即逝。 她怔了一怔。 连淮却神色自若,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异状,伸手去捉她的手腕。“我现在可没笑了,莹莹饶了我吧。” 崔莹于是想到也许是自己多心了,否则以他的修为都没有察觉的事,自己又如何能察觉呢? “瞧你以后还敢不敢欺负我。”她忍不住笑道,松开了连淮。在她瞧不见的地方,却有一道灵力自连淮手中流出,饶过这花丛,往树后去了。 崔莹这才伸手接过他另一手中拿着的绢布,低头细看见上面写着各类地方名胜,吃食玩意,列举了新婚夫妇最有意做的事,还规划了日子。 “这些是你什么时候写的?”她看着这详实的规划表,可上面种种清晰而完整的信息,心中不由得震动。 “今日早晨。”连淮这话听上去倒是云淡风轻。 这么一份耗费心血的东西,得起得多早,才能在早晨就做出来。崔莹不由得更加诧异。 事实上,连淮昨夜压根就没有睡。 他将崔莹送回房后,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闭上眼睛就是崔莹的一颦一笑,和这假扮恋人一事,根本毫无睡意,于是索性就起床点上烛灯,开始写规划了。 崔莹却哪里想得到这个过程,只觉得他比神仙还厉害些。 “我写的这些只是参考,具体做些什么,莹莹尽可以说了算的。” 崔莹仔仔细细将那绸缎上的字样都看了一遍,越看越觉得喜欢,竟然纠结起来,过了片刻,将绢帕重新塞回连淮怀里。 “要我挑可就没意思了,依淮哥哥安排吧,我不自己决定,反而觉得新鲜。” 连淮将绢布收回,一笑道:“早知你要新鲜,就连上面的日子也不让你瞧见了,这样什么都猜不着。” “可惜了,我记性好的很。”崔莹语带几分娇俏,笑道,“只瞧一眼就记住了。” “是吗?”连淮眸中微微含笑,轻轻挥手,白色的灵力顺势而下,卷上的日子被逐一抹去了,在同样的方位又显现了新的日子,随即被他收了起来。 崔莹顿时睁大眼睛谴责地瞪了他一眼,牵他的袖子道:“你这人怎么这样。” 这下她可是彻底记不住了。虽说她心中实则是更喜欢这样的。 “莹莹到我屋中用早膳吧,然后我们今日出府去。” 连淮饶过她那只对他的袖子强取豪夺的手,反手牵住了,温柔道。 崔莹的手不自觉地穿进他的指尖,与他十指相扣,心中没由来的感到了踏实温暖,由他牵着走。 二人的身影渐行渐远,出了这片院落。 院中的角落,躲在树后的虚影慢慢现出轮廓。他凝视着他们背影消失的方向,眼尾泛红,双拳握紧,几乎不堪其辱。 想起刚才崔莹在连淮面前表现的如此亲昵,甚至是他都没有过的待遇,他就觉得心口一阵阵刺痛,愤恨的几乎喘不上气来。 此人正是云少川。 他此刻本应该被关在连家某处偏僻的院落里,却在里面有了一段奇遇,得了机缘让他能偷偷逃出来。 自从几月之前从青云剑密室中出来之后,他的生活可谓是跌宕起伏,百转千回。 他不知为何心中总有一种青云剑本该归属于他的感觉,最终却被连淮得了,本就如鲠在喉,难以接受。而他与连芊芊分手,又没能成功挽回崔莹,可谓是事业爱情两失意,竹篮打水一场空,回去之后整个人一蹶不振,成天闷在寝室里不出,越发感到自己气运衰败。 却在那时,他迎来了第一个转机。某日晚上,他见到青云剑剑灵入梦,醒来时发现自己戴在脖前的小金球,又恢复成了原来锁片的形状,上面依旧刻着他的生辰八字。 这是从小陪他一起长大的锁片,他当年从紫金阁逃出来之前将它留给崔莹作信物。后来,它随着崔莹一起被抛掷到火炉里,被重火烧化,融成了球状,然后又在他婚礼前被崔莹送了回来,成了他对崔莹念想的唯一载物。 也在那一夜后,这锁片仿佛忽然有灵,只要云少川伸手握住或在心中默念,剑灵就能通过金锁片出现在他的神识里。 剑灵交给了他剑法传承,又提点他在各处搜寻宝物,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便将他从刚踏入练气期培养成了半步筑基的修士。 他自觉今非昔比,又听说了连淮与崔莹的事,立刻前来拯救她。 以他的实力,又有连芊芊的密道和剑灵的帮助,实则不屑于和阮玉阙同流合污。只可惜,他心中有些贪了,非但想救出崔莹,还希望连淮从此消失在世界上,最后弄巧成拙。 而阮玉阙那帮人和他不同,对那条地下秘道没有什么感情,走过时不经意间弄乱了密道中温馨的布置,这才被连芊芊夜晚出来睹物思人的时候发现端倪,一路找到战场中央,气的要和他恩断义绝。那天晚上的慌乱喧闹,让他肝胆俱碎,现在回忆起来都觉得心疼。 云少川本以为得到了传承就能开启新的篇章,哪想依旧诸事不顺,赔了夫人又折兵。他被关押在连家不过几日,却像过了千秋万载一样难熬,心里的仇恨越积越多。 却在某日晚间,他在睡梦里忽然惊醒,感到时空仿佛静止了一瞬。 虽说这听上去很荒谬,但他着实听到外面的守门人不发出粗重的呼吸声了,看见原本被风吹动的竹叶停止了摇晃,叶子斜斜地定在那里,形成一种正常情况下绝看不到的诡异姿态。 正在他惊愕之间,在这暂停的时空里却有一人走了进来。 “找到你了。”她笑道,虽然云少川确认自己此前绝没见过她。 云少川在脑海中转过千万个念头,本能的危机感让他定在原地,装作自己也被暂停住了,听不到她在说什么。 她又说:“别装了,我刚刚看到了你能动作。在这静止时空中能活动的人,都不是九州之魂。” 云少川只当这人是疯癫。他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不是九州中人,又能是什么人呢? 但听到这里,他却忽然间想起来这个声音他曾听见过!那晚跟着阮玉阙闯入连家的黑衣人中,有一个就是她。 她竟然有这么大的本事?既然如此,当时她为什么不使用出来? “我暂停不了太久,不过我趁着暂停时已经把门外的那些人打晕了,所以争取到了一点说话的时间。”她然后介绍道,“我这具身体是阮玉阙身边的侍女,阿苑。” 她一步步走近道:“我想和你谈个交易,阮玉阙的魂魄如今在紫金阁天女手中,而她又在麒麟神君的掌控下。我放心不下他。” “我希望能和你携手闯破紫金阁天女院中的禁制,那时我带走阮玉阙的魂魄,你也可以带着天女远走高飞了。” 云少川听了,却是冷笑。 “你这漏洞百出的话未免好笑,你有让时间静止这样大的本事,为何不能自己暂停时间,闯进去拿走魂魄呢?你如果真的在意阮玉阙,当时用出这样的本事来,也不至于叫他被人抽走魂魄。现在又来假惺惺的做什么?”云少川说着话心中想起崔莹,越发没忍住脾气。 假如崔莹心中真的有他,当时为什么会在被连淮传送走的时候,半点也不反抗呢?虽然她说她爱自己,想和自己走,可是……他越想越觉得心酸。 “在意阮玉阙的是阿苑,不是我。”那女子娇声笑道,“我可不是那样为情所困的蠢货。至于当时为何不动作,像我这样寄托在别人身上的孤魂,也不是想出来就能出来的,需得这具身体的主人同意方可。” “阿苑从前害怕我,千方百计不让我出来,危机关头想让我出来也来不及了。” “你既然不是阿苑,又为什么要做这桩交易?”那一晚的所见所闻令云少川太过震撼,隐约觉得自己陷入了一场阴谋的漩涡里,因此警惕心也从前更高了。 “阿苑答应过我,如果拿到阮玉阙的魂魄,她就会让我削弱她的神识,掌握这具身体的主动权。至于我嘛,拿到身体后,自然是有别的打算。“她笑得妩媚而骄俏,这笑容落在人眼里,竟让人心生不轨之念。 云少川不自觉地有些痴了,竟觉得身上发烫,恍然回过神后,吓得心中发寒。 “你的打算若不说出来,用盟石起誓,我是绝不会和你合作的。”他沉着声音说道。 “好啊。”她却答应得十分爽快,“我只是要杀一个人,你没有异议吧?” “谁?” “十七宫主。” 云少川皱了皱眉,发现自己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他也无意于卷入更深的漩涡之中,于是说道:“那你发誓,你不能伤害我,也不能伤害崔莹,连芊芊他们。” 她只是笑着接过他拿出来的盟石,对天起誓道。 “我发誓,我只要杀十七宫主,不会伤害与她无关的人。” 盟石亮了起来,誓言已经生效。 “趁现在,你赶紧从这房里出去吧。”她说道,“乔装打扮,伺机躲藏在连府中。” “但他们一醒来见我不在了,肯定会起疑。”云少川道。 她却不以为意地道:“我给你放一个傀儡人不就好了。” 云少川表面上装作赞叹,心中却疑团丛生。他记得崔莹也会傀儡人的法术,这种邪门的上古秘法,如今难道如此常见吗?他总觉得这其中有一种微妙的联系,却再想不到更多的了。 “你出去之后先不要肆意妄为,在府中观察一段日子,有什么情况,立刻汇报给我。” 云少川表面上答应得勤快,心中却是冷笑。他当然不会傻到和这来历不明的女人一条心,他已经吃够了女人的苦了。 如今他之所以答应,就是因为那一夜的场景总在他脑海中复现,崔莹那张褪去伤疤的脸庞,美得娇柔妩媚,叫人摧心断肠,便是十个连芊芊也比不上的。 他只是想尽快见到崔莹罢了,早一秒钟都是好的。 只是没想到,见到的却是她和连淮在一起的模样。 让他嫉妒得快发疯了。 第 57 章 青莲居。 廊下木桌正对一片莲花湖,右依悠悠桃树林,左边楼房错落,光影金碧辉煌。 木桌子上放了各种精致的吃食。二人相对,清风徐来,无比惬意。 这是崔莹第一次踏足连淮的居处。她一时兴起,央着连淮将所有的厢房全都参观了个遍,方来到廊外吃早饭。 “没想到你的居室陈设竟如此简单?”崔莹抿了一口香茶,不由地感叹道。 连淮闻言笑道:“是啊。那是我平日里住的地方,陈设不合规矩,原本不当让人瞧见,也从没外人来过,莹莹是我第一个带进去的人。” 崔莹心中不由得一跳,脸上微红,不知如何回应,低头乖巧地吃糕点,转移话题道:“你屋中其他贵气雅致的布置,原来都是为了要与你的身份相符吗?” “有这个缘故。”连淮点头道,“不过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倒也不是不喜欢那些,只是看的多了,难免觉得无味,不如什么都没有的清静。” “那是因为你倦了,才觉得受不住这些,反而想着要清静。”崔莹将手中的小瓷盘放下,认真道,“如果不是心中孤独困苦,再多的热闹装点也只会让人心生喜欢,哪里会不胜受用呢?若换作是我,这些奇珍异宝,书法字画多多益善,绝没有觉得无味的一日。” 连淮闻言一怔,仿佛有一枚小石投入心湖,激起微波,竟不自觉地又喜又悲。 自从紫金阁一遇,他就知道她是懂得他的,只可惜世上唯一一个懂他至深的人,心中却容不下他的半分位置。 “这样真好。”连淮笑道,声音无比温柔,“晚点我再整理一套古玩字画来,保管你房中更热闹了。” “好不了多少。”崔莹笑着摇头,“我也觉得孤独,只是我没你这么好的心。于我而言,活人和字画没什么不同,都是一个物件而已,有人陪着取乐固然好,但和有字画陪着,说到底也差不了多少,总之都是打发一点时间。” 自从她经过云少川一事的种种之后,就彻底断了什么爱不爱的念想,若不是从前的心魔困着她,她能比现在还洒脱百倍。 “那莹莹如今也在拿我打发时间吗?”连淮淡淡笑道,装作委屈。 崔莹心中仿佛有羽毛扫过,酥痒微颤,她强作严肃,分辨道:“你难道不是吗?每个人都是如此啊。” “定要这么说的话,”连淮想了一想,“那应该倒过来,我是在拿时间打发莹莹。” 崔莹闻言忍不住笑了,她想,时间就是生命,拿时间打发一个人,还称得上是打发吗? “那淮哥哥可要小心一点了,是我还好,若拿时间打发其他姑娘,一时片刻打发不走,花了一辈子打发,到时候你再对旁人解释说你不是爱她,还有谁能信呢?恐怕大家都私下笑你痴情,爱她爱得多深呢,都一辈子了。” 连淮也笑了,听她说别的姑娘,又觉得好气,真想也伸手掐她的脸一下,终于忍住。 “被说嘴的风险倒也没有这么大。这世上也就是莹莹,才敢这样光明正大地打趣我。” 崔莹装作害怕地用帕子掩口,待他看得一怔,这才将帕子扔进他怀里,笑得无比淘气道:“那我定要趁着你还是我夫君,好好地打趣几次,不只是打趣呢,其他更过分的事也无不可。” 连淮下意识将帕子接在手里,感受到掌心与轻盈柔软的布料相贴,想到这也许是崔莹刚才唇瓣所触的地方,脸不由得红了,听她说这话,又害羞又无奈,急道:“真是拿你没办法。” “淮哥哥在怨我吗?”崔莹眨眨眼,故作无辜。 “不。”连淮轻轻叹了口气,正色说道,“是我喜欢自作自受,偏屡犯不改。” 崔莹忍不住又笑了。她平常也不爱笑,和连淮待在一起不到两月,却把她一辈子的笑都用完了。 “你可像从前那样,清清冷冷的就好,少跟别人说话。” “这是何意?”连淮看她。 “省得说的话多了,就引来什么七公主八公主的。”崔莹一双水汪汪的秋眸瞪他一眼,“从前也没见你这样会讲话。” 连淮倒不觉得自己哪里会讲话了,听她这么说,还有些诧异,等到反应过来之后,心中只剩下了甜蜜。 她若是对自己全无好感,又怎会为他的话有所意动呢? 却在这时,一道白晃晃的影子跑过,正是先前崔莹见过的那只白猫。 它喵呜叫了一声,看见他们,竟向他们脚边蹭来了。 崔莹见到毛茸茸的活物,心中有些发紧,又瞧它差点就要挨到她脚边,忍不住站了起来,躲到连淮身后。 连淮不由得一怔。崔莹不是很喜欢猫吗?上次还抱着洗澡,又亲又抱的……他不敢再想下去,连忙打住了念头。 白猫到了他们近前,停下了脚步,也正好抬头瞧见了崔莹。 崔莹见到那双湛蓝色的眼睛,彼此隔着距离对视,透出头回见面的陌生感。 而白猫见到她,脑海中自动和洗澡的情景关联起来,也越发紧张。 一人一猫对视半晌,不约而同地友好错开了。 崔莹站在连淮右侧,而白猫来到连淮的左脚边趴了下来,喵呜叫了几声。 连淮见到它,就想起那日的场景,耳根不由得红了,又感到它挨过来时身上的柔软,忍住心跳,将它往旁边引了一下,然后站起身来。 “我去房里拿些它爱吃的零嘴罢。”他说道,再待下去他越发不自在了,唯恐在崔莹面前露馅。 崔莹正待说些什么,一抬头,却只看见连淮的背影了。 莫非他也怕猫吗?怎么走得这样快? 不知为何,当她猜想连淮也害怕猫时,她心中反倒舒缓了许多。他害怕猫都能将神识附在猫身上,那她还有什么可怕的? 她于是和那只剩下的猫四目相对,安静了一会儿。 这乖巧温馨的片刻,让崔莹想起了之前的场景,有些试探地蹲下身子,向猫儿伸手。 白猫原本想逃的,接触到她的气质之后,却因为本能的害怕而不得不从。 崔莹得偿所愿地逗着猫,觉得今日早晨的阳光越发明媚了。 “你滚了一身的泥,要不要我给你洗个澡?”她藏起眼眸中的笑意,温柔地问道。 白猫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等到她伸手抱它的动作和记忆中的场面重合时,它才猛然间惊觉,吓得立刻跳开。 崔莹见到它跑远,在各处绕来绕去,一边笑,一边嗔道:“果然不如被人附体时的可爱。” 连淮拿着给猫吃的零嘴儿,这会儿刚刚把情绪调整好,从屋里出来,就听到了这一句话,顿时宛如五雷轰顶。 她在说什么? 他已然僵在了原地,那白猫却不管,见到他出来开心至极,又逃至他身旁。 崔莹顺着白猫的路线转过头,正看见了他,心中也是一跳。 刚才那句话,不会正好被他听去了吧?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站着脸红,忽然听到外面有隐隐的喧闹声。 “小姐不可进去啊!” “小姐请止步!” 随着声音落下,就看到一个衣着华美的少女提着裙子一路跑了来,口中还叫喊着:“栗子你跑什么?明明是和其他兄弟姊妹一起长大的,怎么偏偏你成日里乱跑?” 正说着,连芊芊一抬头,看见了廊下的连淮。 她正要说话,却又看到一旁背对着她坐在木桌旁的少女,顿时心中一动,止住了话头,既兴奋又懊恼。 “明明是和其他姊妹一起长大的,怎么偏偏你成日里乱跑?”连淮见她这么冒冒失失闯进来,只怕惹了崔莹想起不快的往事,又好气又无奈道,“可见是随了你的性子。” 那白猫听了这话,蹲在连淮身后,耀武扬威地喵了一声。 倘若换做平时,连芊芊必要向栗子瞪眼回去,可是今日她根本没有心思放在这个上面。 她往前走了几步,言辞恳切。 “都是我不好,冲撞了哥哥嫂嫂。” 崔莹这会儿刚刚把面纱带上,手扶着帽檐,听到“嫂嫂”两个字,手一抖,差点没掉下来。 说完之后,连芊芊见他们二人都没有反应,立刻意识到了自己说错了话,又想起连淮从前叮嘱过她不要叫嫂嫂,于是连忙赔礼道歉。 “对不起呀,我一时间高兴,就没管住嘴。”连芊芊连忙说道,心中却半点也没有被打击到,见到嫂嫂的欢喜,已然淹没过了一切。 她又向崔莹走近了一步,礼貌道:“不知恩人姐姐如何称呼?” 崔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连芊芊竟然会对她这样喜欢亲近,也不知她以后知道了她甜甜地叫姐姐的人是她,该是什么模样。 她倒也没有想与连芊芊太亲近的意思,一来怕身份暴露,二来她本就不太喜欢这种类型的姑娘,于是只淡淡地说道:“论理,我的生辰比连小姐晚一个月呢。” 连芊芊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自己不该叫姐姐,可是倘若叫妹妹…… “可是,倘若我唤您妹妹,岂不是乱了辈分?” 崔莹原本对连芊芊没有半分情绪波动,却没想到竟被她一句话说得脸没来由得一红。 连淮:“……” 他正要说话,却见崔莹终于受不了她如此热情,妥协道:“连小姐不必过多思虑,一个称呼而已,没什么关系的,怎样都可以。” “那样就好!”连芊芊惊喜道,“嫂嫂果然是天仙一般的人物,与那些拘于虚礼的人不同,我真是三生有幸,能得您做嫂嫂。” 崔莹:“……” 她刚才的话,是让她叫自己嫂嫂的意思吗? 她恍惚地抬头看向连淮。 连淮向她露出歉意的眼神,仿佛在向她承诺,自己马上就会将连芊芊引走。 看到这样的眼神之后,崔莹反倒生了灵感,也不急着用冷淡的态度敷衍过去了,而是笑道:“连小姐过谦了,我听说连小姐和神君是一同长大的,可有没有什么有关神君小时候的趣事或是窘迫事同我说说?也好让我手中有个他的把柄,以后吵起架来,不至于太受委屈了。” 第 58 章 连芊芊听了,顿时喜道:“嫂嫂既有兴致,那可算是问对人了,我定然知无不言。” 她从前一直担心嫂嫂因为自己和云少川的缘故对连家有了嫌隙,不愿嫁给哥哥。因此她如今听到崔莹说这话,便觉得喜不自胜,恨不得今天从库房里打包聘礼,明日下请帖,后日拜堂成亲,然后大后天的早上,她就可以跑到嫂嫂跟前请安,从此就是一家人了。 她知道哥哥这么多年从没对哪个女子多看过一眼,如今这样痴心于嫂嫂,那想必嫂嫂定是个极好极好的人,和这样的人说说哥哥从前的窘迫事肯定没关系,于是她越发兴致勃□□来。 “哥哥小时候水性差得很,有段时间却要在莲花湖尽头那条小溪的独木桥上练剑,每每掌握不好平衡,就要栽下水里去。可是哥哥又天生心高气傲,落水了也不呼救,只管自己在水里扑腾。祖父也不能每时每刻都瞧着哥哥,怕他出事,最后就想出了一个办法,在那片水里养了一群白鹅,一旦哥哥落水了,白鹅们受惊,就放声嘎嘎大叫起来……” 崔莹听着,早就忍不住笑了起来,一口茶水将饮未饮,笑得咳嗽。 “芊芊。”饶是连淮再怎么冷静自持,这会儿也不由得急着止住她,“今日鹿苑书院还有课吧,你若再不出发便要迟到了。” 连芊芊听到这个,笑容僵在脸上,顿时愁苦起来。 崔莹哪里能让连淮得逞,眼见连芊芊正在犹豫,也顾不得什么疏远不疏远,加之见连芊芊言语动作之间偶尔神似连淮,便更松了几分抵触,连忙道:“连家姐姐,你瞧他不帮着你撒谎逃课,还拿这个要挟你呢,真真可恶,这就更要多说一说他的坏话了。” 连淮自然没想到还能有这样一说,一时无言。 崔莹笑着抬眸看连淮,目光之中便有得意挑逗之色。 连淮哪里看不出她有意戏弄,却拿她无法,只得恨恨地冷着脸拎起茶壶,给她添了半杯茶,让她话说多了也不至口渴。她既然如此有兴致,他又哪里舍得真的阻住她呢? 不过是让她知道了自己也不是那般完美无缺而已,不过是从此他在她眼中更加不如云少川了而已,没关系,反正她本来就不爱自己,被知道这些也没关系……他越开导,却越觉得想找一个地缝钻进去。 这边连淮正在自我开解,那边连芊芊却像被人一语点醒。 她瞧见自己哥哥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更加恍然大悟,宛如打通了任督二脉,全身气脉流畅。 是啊,从前在家里哥哥最大,可如今有了嫂嫂,她还听哥哥的话做什么? “就是啊,哥哥欺负我呢,嫂嫂可得给我撑腰!”连芊芊顿时高兴起来了,“从前的事我还没讲完呢,再催我我也不走!” “正是这个道理,”崔莹笑着点头,亲近的话既然说出口过,那有一就有二,再没什么顾忌,“我和连家姐姐好不容易见上一面,自然要请姐姐坐坐再走。” 连芊芊越发开心,闻言径直在凳子上坐了下来,和崔莹相互谦让着用糕吃茶。 连淮眼睁睁看着连芊芊与崔莹越谈越是欢畅,相见恨晚的模样,直赖在自己的位置上坐着,赖了很久也不走:“……” 她们说得如此开心,哪里还意识得到旁边还有一个他呢? 但见崔莹并不显得反感,连淮也就在旁静静陪着。 “神君说了,今日要带我出府去玩呢。”崔莹笑道。 “哥哥要同嫂嫂出去吗?去哪里呀?”连芊芊睁大眼睛很是好奇。 连淮便道:“这几日天气暖和了,外面的集市热闹,戏台也都开了戏,我们去金陵城内转转。” 连芊芊顿时来了精神,央求道:“看戏?我也想去!” 连淮知道她嘴上是个没停的,生怕她去了之后,自己和崔莹连一句话都说不上,全被她占去了,连忙道:“演的都是经典戏,你不知道看过几回了。” “可我也没同哥哥嫂嫂一起看过!”连芊芊坚持道,见和哥哥使了几个眼色他都不理,转而求崔莹。 “好嫂嫂,带我去吧,我可喜欢看戏了,也能和嫂嫂讲讲剧情。” 连淮见她如此坚持,生怕崔莹受不住她烦人就心软同意了,于是道:“那这样吧,我出一个题,你答对了就跟我们去看戏,答错了就去书院上学。” “我不要!”连芊芊惊恐地说道,比起学问,她哪里比得过连淮。 “放心,我不问你经史子集,也不问你修炼要义。”连淮笑道,“我问的对象,保管是你知道的,而且比天下任何人都更加熟悉它,自然也比我更熟悉。” “当真?”连芊芊好奇地睁大眼睛,有了几分信心,“哥哥且说来吧。” 连淮于是道:“那我就问了,栗子上一回扑到花丛里是什么时候?” 连芊芊听了顿时傻眼:“……” 栗子成天跑来跑去,上天入地的,她怎么知道上一回是什么时候呢? 但栗子是她从小养大的猫,她自然比天下任何人都更熟悉它了,连淮的话没有分毫说错,只怪她想不到还能这样刁钻。 她顿时气鼓鼓道:“好吧,就算是我输了。” 可是她又耍赖道:“但我觉得这不能作数,莫非你就知道正确答案吗?” “我自然知道。”连淮笑道。 “好吧,”连芊芊想到,栗子既然跑到了连淮的院子里,想必刚才当着他的面钻进过花丛里,于是只能胡搅蛮缠道,“那就算它上一回钻进花丛是哥哥亲眼瞧见的,可是又能有谁作证?只有一个人知道,无人作证,也算不得是正确答案。” 连淮闻言轻笑了一声,掌心托着刚才回房给栗子拿的小鱼干,往花丛中一抛。 栗子闻到了香味,顿时纵身一跃,追随着那小鱼干一头扑进花丛里了。 “这样可还有什么话说?”连淮笑道。 连芊芊:“……” 她从小就知道哥哥比自己聪明,这会儿就更知道了。 她于是沮丧着脸,求崔莹道:“哥哥不带我,那嫂嫂做主带我去吧。” 崔莹当然是想和连淮单独出去,于是笑着说道:“我已然撺掇着姐姐迟到了,再撺掇逃课去看戏,回头神君得怪我了。” 连芊芊可怜兮兮地看着她。 “好吧,”崔莹也就学着连淮说道,“那这样,我也出一个题,你答对了我就带你看戏。” 连芊芊这会儿有些迟疑了。 “可别再出那样难的题目。”她小声说道。 “放心,我出的题目很简单的。”崔莹道。 “大约有多简单?” “有眼睛的人都做得出来,就连五六岁的小孩也是,绝不需要动脑子的。” 连芊芊这才答应道:“好啊。” 崔莹将手撑在木桌上,斜倚着懒懒望着对面的莲花湖,没有说话。 连芊芊以为她在想题目,于是低头发呆,心中越发紧张,只等着她快点把题目说出来,不知道过了多久。 “我要问的是,刚才莲花湖里经过的那艘小舟上,坐着几个侍女?”崔莹笑道。 连芊芊听了,顿时目瞪口呆。 她回头去看时,湖面上只剩下纹纹水波,彰显刚刚有船经过,却哪里还有船的身影。 “……” 连芊芊这会儿终于明白,哥哥嫂嫂为什么能在一起了,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仔细想想,崔莹没有一句话说错,甚至都没有阻止她在船经过时回头去看,她答不出来属实怨不得人,这是个冠冕堂皇的陷阱。 连芊芊心想,下辈子投胎,她一定也要投得像哥哥嫂嫂这样聪明! “好吧,那我将栗子抱回去就上学。”两次都落败,她只得愿赌服输,去花丛里找栗子了。 “那我们先出门了,”连淮柔声安慰道,“下次出了新的戏,我会叫人陪你去的。” 道别过后,崔莹便与连淮牵手往外面出去了。 只剩下连芊芊找到花丛里吃得正香的栗子,生气地瞪了它一眼。 “叫你天天钻花丛,再钻就不给你饭吃了!” 栗子无所谓地“喵”了一声,反正它在这府邸中跑得惯了,总有几个院的主人见它来了,愿意拿零食给它吃的。 连芊芊见到它这样子,越发生气了,威胁道:“我今日就要吩咐厨房做糖炒栗子吃!” 却说云少川为了接近崔莹,乔装改扮,装作侍从的模样,拎着水桶从这院子中经过,状若不经意地向里面撇去,却正好看见三个人欢声笑语,其乐融融的一幕,心顿时扭曲成了一团。 走神之间,他一个没注意,水桶翻倒在了地上,泼了一地的水。 顿时就有旁边位置更高一些的侍从骂道:“怎么做事的,笨手笨脚,连个水桶都拎不好!” 云少川忍着气没作声。 “我当时就说你看上去不壮实,到外面伺候也是自作孽,从现在开始,你去厨房里做活吧。” 云少川原本就是顶替别人的身份,不敢声张,也就从了。就这么一句话,被打发到了厨房里。 没过半个时辰,就有人来吩咐说:“今日厨房里多做一样糖炒栗子,你去拉火吧。” 于是,云少川就蹲在灶台前,炒了一个下午的栗子,热气和熏烟扑了满脸,时不时还笨手笨脚地溅到了油,那叫一个狼狈。 第 59 章 崔莹由连淮带着出了府门,只见大街小巷里车水马龙,春日迟迟,热闹非凡。 二人此时已然乔装改扮,换了身份,她依旧戴着面纱,而连淮用障眼法改了容貌,瞧上去就与普通百姓无异。 “没想到淮哥哥也这么会捉弄人的。”崔莹走在街上,忍不住打趣道,又想起什么来,“怪不得当初在鸳鸯楼上,也把我好好摆了一道呢。” 她如今被连淮宠坏了,只是想一想他要与她作对,便觉得心口发闷,话到此处,竟有些低落气闷,兀自先委屈上了。 连淮见她似有几分伤心,忙道:“从前是我的不是,以后再不敢这样了。若莹莹生气,也捉弄我一回吧,许多回也成的。” 崔莹见他道歉又哄人,心中早早没了气,表面上却拿捏起来,笑道:“淮哥哥这样聪明,我怎么敢捉弄回去呢?倘若最后是我又落进套里,可没处诉冤了。” 说话间,崔莹的视线在路边花铺里停留了一瞬,见到桌上一个漂亮的手环,也不知是由什么花编成的,心中不由地赞叹。 她正看着,却见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从旁探来,将花环拿起。 她一抬头,就见连淮垂眸,左手牵起她的手腕,认真小心地将手环为她戴上。皓腕纤细而白晳,被那淡粉的花镯一衬,更美的叫人移不开眼。 坐在柜台上的小女孩不玩手中的花篮了,睁大眼睛直愣愣看着。“这手环戴在姐姐手上真好看!哥哥是在追求仙女姐姐吗?” 店里店外的人闻言都笑了起来,好奇地看向这边。老板娘将女儿抱起,笑道:“小孩子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还请贵客不要见怪。” 崔莹脸上微红,活动了一下落在花环套中的手腕,隐隐触碰到柔软的花瓣,如丝绸般轻盈细腻,想起刚才的话,心中竟然想到:倘若是落进这样的套里,也无不可。 连淮已向老板娘将手环买了下来。他们在花店中逛了一回,连淮又买了两样为她戴上,越发显得她人比花娇,美不胜收,惹得路人频频回头。 他挑的都是上上等的,眨眼间就是几百灵石,却浑不在意,仿佛为她花的越多越开心。 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傻哥哥。崔莹在心里笑着,越发觉的甜蜜。 “那我也给淮哥哥买一样吧。”她回身挑拣了放在最前一排的白花胸针,故意道,“这个是店里最便宜的,我买下来也不心疼。” 连淮见状笑道:“我的大人哪里是缺灵石的,我知道这是在敲打我,要我明白自己只配得上这个价钱的,可别恃宠而骄了。” 崔莹被他这一本正经装委屈的模样逗得笑眼弯弯。 “很好很好。”她踮起脚尖,将胸针别在他的衣服上,“悟性真高。” “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她又问。 连淮点头,报出了一个名字。 崔莹却摇摇头说道:“这是金陵的叫法,在我们西州叫春雪兰,每逢到了开春时节,人们就会把它采下来编成手环或是胸针,戴在身上以防蚊虫叮咬。” 她收了笑,眸色便不自觉地温柔,柔声道:“我瞧淮哥哥走到哪里都受人喜欢,可见万物生灵无所不爱,想来蚊虫必然也喜欢了,就想把这个送你。青莲居旁又有湖,又有树林的,你戴上这个,也好解解蚊虫烦饶。” 她望着别在他胸口的春雪兰,心中却有一种不会说出口的念想。 她从小在西州长大,春雪兰是她见过所有花中最洁白纯美的花儿,不染凡尘,像偶入人间的仙子那样。虽然开得漫山遍野,随处可见,却分毫不因为数量之多,而损其半分仙姿,反而更增了几分神圣感。 她从不觉得能有谁配得上这花儿,如今却欢喜地亲手将它佩戴在另一个人身上了。 连淮见她说得如此细致,知道这是她有意送的,心中顿时惊喜。 他下意识伸手抚上胸针,在即将触到时,却又生怕碰坏了连忙缩回,便不自觉地笑了,道:“多谢莹莹。” 崔莹见他正经道谢,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牵着他出去逛。 他们边走边瞧,见了许多有趣的小玩意。 崔莹不似同龄少女喜欢那些泥制或瓷制的娃娃,她觉得它们笑嘻嘻的模样怪吓人的,反倒喜欢木雕隼牟一类,站在摊子边上把玩半晌。倘若有搭成的,她就高兴地牵他来赞,若搭不成,她就把半成品往连淮怀里一丢,反正他总之是有办法的。 再往前走,便见一处精致的戏楼正处在闹市中央,前面人来人往,嬉笑怒骂,似一出繁华似锦的人间喜剧。 “就是这里了。”连淮笑道,牵了她的手进去。 两人一起上了二楼,选了一处无人可见的靠墙位置坐下,点了壶茶水。 不过多时,店里的伙计上了茶。崔莹抢在连淮前面,把茶壶提起,倒了半杯,递到他面前。 “我这一杯叫做消气茶,特地倒给淮哥哥的。”她一本正经,若有其事地说道,“你只喝我这杯就是了。” 连淮不由得笑了起来,哪里不知道她这是在拿他从前的话回给他。 想起鸳鸯楼顶的事,却仿佛就在昨日。 “好姑娘,当真是我错了。”连淮柔声道,“早知今日,当时哪敢和姑娘作对,平白惹姑娘心烦,真是我不好。” “这话我可不敢应,”崔莹也笑道,将茶往他的面前推了推,“如今我们离得这样近,我从前又是羞你,又是伤你,我真害怕你要报复我呢。所以我才叫淮哥哥喝茶,快快忘记我从前做过的事,从此再也记不起来。” 连淮却道:“叫我不生气容易,叫我忘记,却万万不能。” 崔莹就从座上站起来,依着他身旁坐下,双手搂着他的手臂,撒娇道:“怎么不能?不去想可不就忘记了吗?” “古人说过的,不思量,自难忘。”连淮笑道,也装着一本正经逗她。 “我没听过这句,”崔莹轻轻地靠在他的肩膀上,故意将声音放得极其娇柔婉转,愈发撒娇起来,“我从小生得可怜,没读过几首诗,我不知道的,淮哥哥也假装不知道可好?” 连淮面对她原本就狠不起半点心,又哪里受得住她这样,连忙道:“好。自然,我也没听过这句。” 崔莹就笑起来,又贴在他耳边问:“那淮哥哥别想那些事,忘记了好不好?” 她说着,又牵他的袖子闹他。 连淮一经她撒娇就承受不住,早就红了耳根,索性眼睛一闭,放弃抵抗道:“我是怎样都可以的,你问问我的心答不答应。” 崔莹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倒在了他怀里,却无意间伸手抚在了他胸口,当真感受到了他的心跳——正和她的一样快。 “我问了,它说它答应的。”她红着脸,轻轻说道。 “它是如何说的?”连淮问道,又害羞又好笑。 “它说,从婚礼殿堂到鸳鸯楼顶,从青云密室到紫金阁,它一概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一睁眼,我就是被接回连家的救命恩人,它就答应要做我的夫君了。” 连淮的心不由得为之一跳,将她搂紧了些,贴在怀里,心中多是欢喜,却也有几分不能言说的苦涩。 “它既这样说,我也就这样信了。”他的声音贴在她耳畔响起,似乎要缠进她心底,“不过,我只将那些场景和其余的人事都忘记罢了。” 唯独不舍忘记她,她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 崔莹闻言一怔,心中宛如垂柳芽尖荡过春水般酥软迷醉,又羞又喜,说不出的情意缠绵。 她仰头吻他的下巴,手无意识地勾向他的颈后。 她感到他呼吸发紧,一双清冷深邃的眼眸,与她肃然相对,眼波却潋滟不定。她只觉得呼吸停窒,就这么怔怔地看着他,仿佛要被他勾走了魂。 他忽然移开了视线,手上用力,将她反抱在了怀里,正对着楼下的戏台。 “看我做什么,看剧吧。” 楼下里正巧开了戏,舞台上几个角色跑来跑去,热热闹闹的。 崔莹忽然间面对戏台,见不到他好看的脸庞了,心中不由得失落。 她赌气仰头去贴他的锁骨,却被他从背后抱住了,反将下巴靠在她的肩上,这下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回头去看他了。 她忍不住心想淮哥哥好生小气,让她多看一眼又如何了?生了一张勾引她的脸,还不准她瞧了? 正埋怨着,她却忽然想起了什么,思绪顿时停住。 在连淮的心里,她眼中看到的他一直是云少川的脸…… 想到这里,之前一些奇怪的地方都有了解释,比如他为何常在情浓意浓时,忽然冷淡下来,比如他绝不正面与她有任何亲近的动作,却总喜欢从背后抱她。 原来他表面上清冷不食人间烟火的,暗地里却一直都在吃醋啊。 正在这时,楼底下传来少女悦耳的嗓音亮相,只见穿着藕粉色戏服的少女走了上来,清清脆脆地念起台词,鼓掌声顿时四下里响起。 这大概就是这一出戏的女主角了。 “我是一朵白百合,几百年前,我差点在一场山石流里丢了性命,幸亏有路过的蜀山上仙将我采下,移植到了安全的地方。我对他一见钟情,从此拼命吸收日月光华,终于修得人形,想好好报答我的恩人。” “今日,我便要上蜀山去了!” 第 60 章 这出戏名为《娇宠小仙妃》,听说是从畅销话本里改编而来的。崔莹之前从未见过此类戏剧,见道具如此精美逼真,氛围又夸张浓郁,便觉得十分新奇喜欢。 只是随着剧情进入高潮,周围的观众越来越兴奋,她却不由得愈发蹙眉。 “那红莲妖犯了什么天条大律,怎么所有人都这样不喜她?”崔莹不解道。 白百合花上了蜀山之后,遇到了一群朋友,也顺利找到了上仙。可惜喜欢上仙的女子太多,其中就有一个红莲所幻化的女妖,杀伐果断,心思缜密,性格与白百合花截然相反。 连淮闻言不由一怔。寻常女孩看戏都与主角站在一条战线,崔莹却偏能跳出视角的限制。 他思索片刻,正要说话,便听崔莹道:“其实我明白他们为何讨厌她,可我却又不明白。她生来被扔至荒野,无人教养,所见即是弱肉强食,谁教给她人事是非?白百合花有师父爱护教诲,这才明白事理,怎么反倒成了数落她的谈资?她一无所有,唯一争取来的东西,还要被其他人莫名其妙地夺走。倘若有人能手里不沾血就活得自在,或能干净着一双手就为自己讨回公道,谁又会让自己的手上沾血呢?” 这些话倒是无意间有些一语双关了,二人都不自觉的联想到他们之间的事。 那白百合花的性格倒有几分像连芊芊……想到这里,崔莹不免伤心起来。连淮自然是更喜欢自己亲妹妹的,而云少川喜欢谁早已不言而喻。 她不过是那个谁都不爱的人而已,和戏曲中的红莲妖一般无二。 戏台上的剧情刚好进行到上仙因为百合花精将红莲妖赶出蜀山,红莲妖人后独自垂泪。换作数月之前,崔莹看到这些恐怕只有愤恨,如今她却觉得心酸大过仇恨,仿佛有什么感情让她不再愿意和冷酷的世道鱼死网破,而是转向她柔情的寄托之处诉说。 连淮似能感到她的情绪,将她搂住了,柔声哄道:“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偏好,我就没有不喜欢她。” 崔莹摇头道:“可是就连这剧本的编写者也不喜欢她。红莲妖最后定然是被男主厌弃,被众人讨伐,下场凄惨。” 连淮听到她的话,心中一顿。连芊芊送他的那些话本中刚好有《娇宠小仙妃》一本,而书中的结局就如崔莹所说一般,红莲妖得不到男主的喜爱,她谋划的事业也竹篮打水一场空,最终香消玉殒。 就在这时,上半场戏结束了,下半场须得一个时辰后再开,茶楼里的聊天声逐渐变响。 崔莹侧坐在连淮身上,玩着茶杯,叹道:“我早就知道,这样的人是不被喜欢的。倘若她命好些,也未必不是成事之人,却偏又命不好。” 她说着越发难过起来,竟有些想落泪了。“总有些人出生一次,是白来这世上遭一遍苦的,偏她性格天生如此,不甘心,还要挣扎呢。” 连淮托起她手上的茶杯,另一只手环住她的腰,安慰道:“也未必是这般,下半场还没有开始,说不定会有反转。” “真的吗?”崔莹对茶杯放了手,回眸看他,目光水莹莹的。 她自然不信还能有这般奇迹,可这话既然是连淮说的,她就平白无故地信了几分。 “自然,戏剧多以反转著称,不看到最后怎么知道呢?”连淮笑道。 崔莹眼睛亮了起来,高兴了几分。“若真是这样可好!我偏喜欢红莲超过白百合花,若她能有一个好的结局,我不知道有多开心……”她兴致勃勃地说了几件她期待的剧情,说到最后时却又低落了几分,只因为她心中知道,这多半是不可能的事。 连淮吻了吻她的脸颊,又笑着哄了一回。 她被他宠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小声笑道:“这戏真好看,服饰道具都美得不似人间能有,演员们的唱功也好,实在是我见过最顶尖的戏班子了,多谢夫君带我来。” 连淮听出她这是在怕自己以为她不喜欢这戏的剧情,看得不开心,这才有意解释来哄他,心中越发软得不成样子,他从前何曾奢望过历经伤害,几乎失去常人感情的崔莹会这样体贴他。他却在此时,又忽然生起了一种隐秘的失落感——甜到了极致时,就会不自觉地想到他未来失去她该有多么悲伤。 “你若喜欢,我以后多带你看些别的曲目,既有才子佳人,也有探案救人的,都带你瞧个遍。”连淮笑道,“还可以拿些茶余饭后的小玩意过来,边玩边看,别有一番意趣。” “好啊。”崔莹一双美眸柔波婉转,带着点点亮意,灿若星辰。 “我下去拿一件东西,”连淮柔声说道,松开了搂着她的手,“去去就来。” 崔莹点头,目送着他离开,也来了兴致,在这戏楼里各处转转。 连淮下了楼梯径直走到一层的唱戏后台之处,轻车熟路地往帘幕内走去,一旁的伙计见他如此,不由看得一呆,当想起来去拦客人时,他早已进去了。 那群唱戏人正在吃茶聊天,忽见陌生人进来吓了一跳,戏班头子迎上前去问道:“不知客官进来所为何事?” 连淮道:“这下半场的戏,不知可否劳烦各位改上一些?” 众人正待面面相觑,便见他已然从袋中拿出了十串上等灵石,笑道:“临时改编辛苦,这点心意还请收下。” 顿时众人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他们连排七天的戏也只有半串上等灵石而已,这一下子就顶得上他们半个月的工钱了。 “自然,”戏班头子立刻笑得合不拢嘴,“我们这里都是最好的人,二台词功底没话说,就算贵客拿了全新的本子来,就这些场的半天功夫,他们也能给排演顺了,只是不知贵客要改哪一处?” 连淮道:“我觉得原来红莲妖的戏份太不合情理,有种故意踩低她捧女主角的感觉,不如这样改更合乎逻辑……”他于是就把自己心中所想和崔莹所期待的剧情结合起来,编成一篇完整的故事讲给他们听。 众人听得津津有味,不自觉地沉浸于其中,惊叹妙绝,只是等到结尾落地之后才回归到现实,脸色都有些犹豫。 “贵客这番剧情果然比原来的还好,只是这样一来,可就把女主角也都换了,上仙最后和红莲妖在一起,倘若这个结局……”戏班头子额上渗出冷汗,用尽量婉转的语气说道,“倘若观众们习惯了原来的,看到这个结局不太满意,届时闹起来,影响了茶馆的生意,这我们可没法向老板交代呀?” 连淮微微一笑说道:“那便请茶馆的老板下来一见可好?” 正说着话,就有人挑开帘子进来了。 “郭老板,您来的正好!我给您介绍一下……”戏班头子迎了上去。 连淮转向老板做了一个手势,那人原本还带着几分好奇的神色,随即恍然大悟,浑身一震,恭恭敬敬地俯首作揖说道:“今天是什么好日子,竟然能有幸在这里见到家主您!” 众人顿时都看呆了。 郭老板转向戏班头子,笑着说道:“不用你给我引荐,这位就是我们茶馆真正的老板,我是家主托用的管账人。” 连淮笑道:“这回诸位可以放心了?就算影响,影响的也是我的入账生意,给戏班的工钱照发不误。” 众人惊了一次又一次,只觉得自己在这短短的几分钟内经历了比戏剧更加戏剧的事。 “原来您就是茶馆的老板,小人之前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戏班头子也恭恭敬敬行礼,口中说道。 “欸!”郭老板打断了他的话,“家主不爱听虚话,这些尽可以省去的,家主刚才吩咐了什么事,我们就快点准备起来吧。” 连淮见到戏班头子站了起来,有点发讪,又是一笑说道:“也不是叫你不说这些。只是这些话我听熟了的,我在心里替你说过一遍,也一样领了你的情。” 众人闻言不自觉地都笑了起来,气氛顿时变得轻松愉悦。 他们随即就围坐了起来,共同商议这个新改的剧本应该如何编排表演。连淮也就告辞走了,生怕崔莹等得久,径直走上二楼。 就在此时,他忽然感到有一种不一般的灵力波动在某个角落闪过,若隐若现的视线,仿佛聚焦在他背后。 暗中有人盯着他。 连淮心中生了几分警惕,却不动声色,回到了崔莹身旁坐下。 “你在瞧什么?”崔莹笑盈盈地问道。 “没什么。”连淮柔声说道。 他能感受到周边这些人的实力大约如何,这样层次的人他私下里应付也就足够了,他才不会让这种事扰了她出来游玩的兴致。 崔莹闻言松了一口气。 刚才她趁连淮不在外出转了一圈,也遇上了一些意料之外的事,颇有几分波折。 但是她才不想让连淮知道这件事,她私下里将一切解决妥当,他就什么都不会发现。 她可不能让那样层次的人扰了他们出来约会的兴致。 两人不约而同地牵起彼此的手,悠闲地喝茶谈天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60-70 第 61 章 “我听二房的夫人同我闲聊,说连家每逢春天都会举办一次宴席,可热闹了。三房的儿媳妇也同我说过此事。”崔莹道,“今年我也想待在府中见识一下。” 连淮听她竟然说起家宅里的事,有些诧异,随即笑开了道:“怪不得我这些日子差人去打听姑娘的消息,就连人都见不着。姑娘现在可是府中的名人了,整日里被夫人小姐们众星捧月的,现在还要去春宴上热闹。只盼热闹完,别把我给忘了。” 崔莹被他说的有几分心虚,想起前段时间两个人闹别扭,她在家宅里如鱼得水,他在书房里孤独寂寞,于是越发搂了他的手臂补救,甜甜地撒娇道,“怎么会,我最忘不了你。就算我死了,魂也是跟着你的。” 连淮将食指放在她唇边,急着阻止道:“别总将这些挂在口边。” “这么着急做什么。”崔莹笑道,说话时柔软的唇瓣有意无意的轻蹭过他的指腹。 他浑身一颤作势要将手抽离,却被她握住了,然后低头,在白皙的指尖上咬了一口。 连淮耳根的热度顿时烧起,直烧遍了整个耳廓。 崔莹轻轻启唇,将他的指尖含在口中,低垂下去躲他视线的脸庞上也泛起了诱人的红晕。 “这么舍不得我死了吗?”她亲了亲他的指节,右手半握着他的手背,将他缓缓放了下来,声音软糯悠长,“这么喜欢我吗?” 连淮只觉得这句问话,比她方才所做的动作还要惊心动魄,脑海中顿时一片空白。 但是下一刻,他又恍惚被当头冷水泼下,什么旖念都没有了。 “我也喜欢夫君。”她轻轻地说道,像躲在他怀里说梦话,几若未闻,“倘若这一切是真的就好了。” 她说的是夫君……云少川。 他都已经做到这个地步,她还是觉得想要真正和云少川在一起。 连淮心中升起一种无名的愤意,无情地抽回了手。千万种念头在脑海中划过,他觉得身上阵冷阵热,忽然就想笑了,既冷情又自嘲。 他现在终于能理解为什么历史上有人会被狐狸精蛊惑,失去理智,为此一无所有,神魂颠倒了。不过是演替身而已,他从前被她灌了迷魂汤,才一直纵着她这么取闹。替身不过是替心中的一个影子罢了,谁规定还必须任由她这样亲近,毁他清白的? “崔姑娘。”他说道,声音清冷无波,好似人间谪仙一般。 他把障眼法收了起来,又恢复了自己的容貌,然后伸手托住崔莹的腰,把她从自己身上抱了起来。 “我们来谈谈。” 崔莹心里怦怦直跳。她低着头不敢看他,满脸绯红,甚至气息也有些微喘,仿佛真的发烧了一般。 她不知道怎么就说出了刚才那句话,竟直接和他表白了。她终于理解为什么史书上有人被狐狸精迷惑,或者是被温香软玉的陷阱弄得乐不思蜀,她与他相知相识这段时日以来,被他宠得没了东南西北,竟然理智丧失,就当面说出这样的话了。 连淮会怎么想她呢?她不是什么良配,而且从前还爱过另外一个人,论起身份地位,从小的见识,自然也是无法与他并肩的…… 她正满脑子胡思乱想,乖乖地依着连淮的吩咐在旁边坐好,便听到他说道:“虽说我答应了姑娘要扮作夫君,但我们平日里还是不要太亲近为好,毕竟不是真的夫妻。” 崔莹听到他的语气恢复了以前的疏离,又说出这话,眼泪差点要掉下来了。 她顿时又气又羞,后悔得要死。原先她隐约觉得连淮是喜欢自己的,这才鼓起勇气说出这话,却没想到都是她估计错了,一切只是她自作多情而已。 她从小无父无母,家境贫寒,没少遭人白眼,早就没剩下多少勇气。经历过重火一事之后,她发誓这世上再也不能有人欺负她,如今却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自取其辱。 她气得胸口起伏,一时间想杀了连淮,又一时间心灰意冷地想从此溜走,再也不在他面前出现。 连淮此刻也不平静,他故作冷淡地说完这番话后,见到崔莹一直低头不语,看不见表情,心中越发五味杂陈。 “我会做好我份内之事,但是其他的,我们不妨划定一个界限为好,以免日后惹出事端。” “不错,好的很!”崔莹忽然之间从位置上站了起来,声音无比冷酷,“界限就是我们一别两宽,我做什么你都不要跟过来。” 话音刚落,地上就出现了一道烫红的烧痕,亮着金光,将两片空间阻隔。 连淮看到火烧留下的痕迹,知道崔莹生气了,而且气到了他从未见过的严重程度。 他立刻站起身,刚想说些什么,就见到崔莹已然往外面跑去了。 “我的重火法术比你还厉害,这世上也没谁能伤得了我,你可别再打着保护我的旗号追过来了,我不需要!” “你要是敢跨过这条界线,我们之前的约定也都作废,你等着我寻仇吧!” 连淮知道她生气了。然而,他见到她说走就走,连半点都不停顿,既不给他挽留机会,更别提有什么留恋的模样,心中却也头一回真正动了气。 他难道是什么活该被作贱的人吗?她就这样对他。 他心里一方面放心不下,又不舍得她伤心,另一方面却强迫自己不要去管。她都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他还跑过去,那到底算什么? 正在这时,他感觉到了灵波的异动,周围似乎有人跟踪着崔莹走了。 就这么一个半步筑基的修士,崔莹对付起来绰绰有余。何况在认识他之前,她上刀山下火海,什么事情没经历过,这点小事根本轮不着他担心。 想到这里,连淮却越发觉得没意思了。换做从前,这么显而易见的是他连想都不会想,现在却还要在心中说服自己一番。 他站在桌旁,就这么看着崔莹背影消失的地方,目不转瞬,身姿英挺。 另一边。 崔莹气得从楼中跑了出来,越跑越远。 他们二人各自生气,谁也没有去想那句话本身的歧义。可这也怪不了他们,崔莹原本就没有勇气对着连淮直呼其名地表白,而连淮一直以为她只把他当做替身,说的夫君云云,都是在指云少川。 崔莹跑了片刻,在一片偏僻无人之处顿住了脚步,随即足尖点地,飞升至半空,身边立即窜起火苗。 火焰簇拢,向一旁的树影里砸去。 那道黑影瞬间被火烧出了身形,陷落在了滔天的火海攻势之中。 还没等他做出什么反应,滚烫的火浪就已经扑面而来,让他呼吸间就会窒息,再也没法开口说话。 “都给我出来。” 崔莹的衣裙在火风中飘荡,五条火焰烧成的铁锁以刁钻的姿态绕向一个方向,从暗中逼出一道快要逃跑的黑影。 铁锁搅紧,那人原本还想挣脱,却在盛怒的火焰之下被拖拽到地上,摔得趴了下来。 强烈的杀气让她刹那间透不过气来。这种熟悉的气场压制让她心跳发慌,眉心微蹙,看向了另外一个人。 然而没等两人的目光有所接触就被火焰隔开,狂天骇浪一般的攻击将二人几乎撕碎。 “是我,是我啊!” 火海里传出来一声激动又悲切,快要没了命的呼喊。 崔莹的动作微微一顿,拂袖将那人身前的火焰劈开,这才看到灰头土脸的黑斗篷下是一张熟悉的脸。 只不过那张脸被火熏的有点黑,只能模糊看到五官。 她怔了一下。 “云少川?” 那张黑乎乎的脸拼命点头。 崔莹蹙了蹙眉,伸手向虚空中一抓,另外那个黑衣人就被火神捆缚住,拖到了他面前。 “这个是你的同伴?” 云少川再次点头,大口喘着气,叫苦不迭。 他头一回感到这么悲凉。 他自己背信弃义,惹了崔莹生气,为此受伤也是没办法的事。 可是为什么,连淮惹了她生气,受伤的却还是自己啊?! “你们跟着我,就是为了伺机把我和连家主分开,然后把我带走?”崔莹看着云少川,慢慢平静下来,在这个意料之外的事情面前,她的理智暂时压过了之前的情绪波动。 “是啊。”云少川站了起来,他这时终于从压倒性的攻击中缓过了神,弹了弹衣服上的灰尘,深情而复杂的说道:“我前天就已然逃出来了,在府中观察了很久,却没有得到机会。今天早晨我实在等不及就铤而走险,敲了敲你的窗户,没想到还没等你出门,就被连家主发现了,我只能在远处躲起来,看着你们说话。” 他目光中泛出恨意,越发咬牙切齿。 “我猜他可能在你房间周围设下了机制,你发生点什么,他就能马上发现并赶过来。”说到这里时,云少川的语气却变了味道,有几分琢磨不透,带着讥讽和试探,“他对你可真用心啊,这世上很少有人不为此心动吧。” 这下正戳到了崔莹的痛处。 然而下一刻,他的语气又变得无比温柔,仿佛深情似海。 “倘若你现在和我走,我们远走高飞,我会像他一样对你好的,甚至更好。你待在这里是没有结果的,连家本来就不是我们这些出身寒门的人该待的地方,和我走吧。”他朝她伸出了手。 第 62 章 连淮在楼中站着,心中一片混乱。 他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崔莹,然而脑海中却满是她的影子,她方才生气时染上红晕的双颊,她衣裙飘荡的背影……他头一回知道自己的自制力原来如此脆弱,根本管不住自己的心。 他又想到那道灵力波动,于是脑海中的画面就变成崔莹在打斗中受伤,身姿纤细,孤立无援,神色中含着楚楚的绝望……对方不过是一个半步筑基的修士而已,这场景是绝没有可能发生的,然而在他脑中却真切得确凿,让他再也不能无动于衷。 万一呢…… 他已经在楼上站了很久——因为度秒如年,他心中是这么以为的,但实际上根本没过去多久——再也不能耽搁下去了。 可是那道重火烧出来的红线兀自截在他面前,提醒着他崔莹绝情的话语。 从来没有人这样作贱他的真心,都把他当成其他人的替身了,还得寸进尺! 连淮深吸了一口气。 得寸进尺……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捏碎了手中的传送符咒。 他男宠都当得了,替身都当得了,她也不过就得寸进尺了一下,又怎么了? 符咒的光亮起。 —— 另一边,崔莹听到云少川的这番话,心中愈怒,不由得笑了。 她上前一步,逼视着云少川的眼睛:“你是爱我,还是看到我和别人在一起你不甘心?你到底是为我,还是感动你自己,你心里明白。” 云少川被她说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崔莹今天心情不好,连应付他都懒得,索性把话挑明了。他也从这无限讥讽的话中听出了她对他的真正态度,所有的希望在此破灭。 他不由得浑身发颤,目光中流露出恨意,终于愿意面对那件他早已想到却不愿承认的事,声音阴沉至极:“你如今这样对我,是因为心中有了别人吧?” 崔莹怒极,反而平静下来,目光中的火焰凝固住妖冶的亮光,宛如嵌在眸中的琥珀。 “可你也不想想,你先是烧了连家礼堂,又伤他几次,还把他关在了你的地牢里面百般折磨,当做你的男宠羞辱。”云少川唇边扯出一抹冷笑,“你现在却爱上了他?你清醒点吧,他恨你还来不及呢!你可别自投罗网去了,到时候天下不知有多少人笑你。” “这与你有什么相干。”崔莹静静地看着他,唇齿间轻柔悦耳的话语却比刀子更无情,“你如今自己成了笑话,就恼羞成怒,非要把别人也拖下水。可你要知道,只有那些软弱无能,自尊心脆弱得一击即碎的人才会成为笑话。他爱我也好,不爱我也罢,我活得都是我的手段,我有的是本事让天下人笑不出来。” 云少川被这段话直击心底,颤抖着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脸上臊红。 崔莹看着他这副模样,目光中浮现出讽刺的笑意:“你和连芊芊不可能了,所以你说服自己爱上了我,又冠冕堂皇地给自己披了一件深情的外衣,怎么,现在这件外衣我不让你披了,你受不了吗?” “崔莹!”云少川只觉得眼前发黑,天旋地转,他撕扯着吼道,“你不要再说下去了!你再怎么羞辱我又怎样,你永远也不会得偿所愿的,别做梦了,连家主永远都不可能喜欢……” 然而最后一个“你”字却被突如其来的呼痛声吞没了。 崔莹和地上的另外一个修士同时转过头去—— 只见白光散处,有人御风而行,视万物如不见,听万物如无声,径直向崔莹而来。他在她面前站定,目光中只有她一人。 “我喜欢你。” 在这个瞬间,崔莹感到自己仿佛身处梦境一般。 “没有人可以代表我的意思,”连淮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鼓起全部的勇气,“我喜欢你,莹莹。” 崔莹怔怔地看着他,心脏剧烈的跳动着,骤喜骤悲的巨大起落,让她有些回不过神来。 正在这时,只听到一声惨叫,转头去看时,云少川慌乱的背影已经消失在火海里了。随之在悄然之间离去的,还有另外一个与她同行的黑衣人。 这幕场景将崔莹的感官激活,让她立刻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真的。 真的……! 崔莹的脸迅速红了,她对上了连淮的视线,忽然像触电似地低下头,尽力藏起自己唇边控制不住的甜意。 “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她想起她当着云少川的面承认自己喜欢连淮,非常小声地问,心跳又慌又乱,然而连淮也在同一时刻开口。 “莹莹,我喜欢你很久了。”连淮的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温柔,坦荡,他的语气有些发颤,带着巨大的欢喜和无法掩饰的紧张,世上不会有任何一种真诚比这样更令人怦然心动,“可我一直不敢告诉你。我知道你有喜欢的人,害怕我的心意会让你觉得烦恼,或者远离我。” “所以我一直压抑着,把自己变得都不像自己了。我多希望我能在你眼中展现出最完美的一面,可是我越靠近你,就越变得错漏百出,我开始嫉妒,吃醋,虚荣地和其他男子比较,上一秒生气,下一秒后悔,什么道心专一,什么心如止水,全都没有了。我知道,你曾经说过你理想中的夫君应当比你强大,我这么为情所困的样子,你大概是不喜欢的。可我既然表白了我的心意,也该把这一切完完本本地告诉你,然后再由你决定。” 他说完这番话,脸已然红透了,这个就算踏在刀尖上也面不改色,谈笑晏晏的人,此刻在她面前却这样紧张。 崔莹没有说话,喜悦,甜蜜和羞涩充斥着她的心魂,千言万语到了口边,反而让她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她心中却想着许多。 比如,她说她喜欢比她强大的夫君,是因为他的修为比她高深啊,倘若他不到筑基期,那么她就会说喜欢比自己修为低的夫君…… 比如,她才不会因为这些事情觉得他不好,天知道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前所未有地爱他——在这一刻的心情,她愿意用“爱”描述了。 崔莹红着脸,把手腕上的玉骨镯退了下来,交在连淮手上。 连淮接了过来,他仿佛能通过她的眼神看穿她的心一样,就如她心中所想的那般,将镯子戴在了手腕上。 在戴上手镯的一刹,他的目光顿了一顿,有片刻失神。 随即,视野逐渐清晰,而一切也都由此有了答案。 崔莹目睹着连淮的目光从茫然到明朗,再到欣喜若狂,心跳没由来得加速,快得几乎受不住。 “莹莹,这些天来,你看到的一直是我原本的样子,对吗?” “你不是让我决定吗,”崔莹害羞至极,不敢看他,垂下眼眸说,“这个镯子就是我的答案,一直没有变过。” 连淮明白了她的意思,巨大的惊喜让他那一双沉静如玉的眼眸变得熠熠生辉,宛如明媚的日光。崔莹只觉得心中暖洋洋的,无比甜蜜,又仿佛承受不住这样赤诚的深情,想要躲避一阵,等害羞过去,等那颗没有安全感的心在虚空中犹豫一阵。 因此,当连淮伸手牵她的左手时,她侧过身子,慌乱之中,终于找到了一个理由道:“不准牵我,你越过了我画的红线,所以之前做的约定一笔勾销,你不是我的夫君了。” 连淮笑了。“我怎么敢跨过莹莹画的那条线呢,我用传送符出来的,所以这个不成道理。” 他另一手已然搂住了她的腰,她退无可退,落入他的怀抱中。 他俯身吻住她的唇瓣。 …… 在这种千万言语都无法表达的柔情中,崔莹只觉得内心所有的不安都烟消云散。 她迷迷糊糊地想到,只要与他在一起,空虚,犹豫和摇摆连出现的机会都没有了,他所给予她的无限的爱,足以覆盖她对这世间的愤恨和对人情的怀疑。 …… 不知过了多久。 一吻完毕,两人都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起来。 也许是太过想要的东西,骤然间得到之后就珍惜得不知怎样才好,捧在手里怕碎,含在口中怕化,往回走的路上,他们谁也没说话,反倒比从前更拘谨了,相对彬彬有礼。 这情形直到下一场戏开始的时候才终止。 崔莹的心情和上半场时早已不一样了,确认了连淮的感情后,她便感觉心里暖洋洋的,仿佛无论何时都有一种力量在支撑她,让她无所畏惧,也可以无所顾忌地尽情享受生活中的一切。 她于是在看的过程中更加不掩饰情绪,看到开场时,红莲妖受委屈的片段,就伏在连淮怀里哭起来。 此刻的她再不需要考虑什么面子,反正有他在身旁时,她才不是独自垂泪,而是将眼泪流进另一个人的心湖。 她今天心情大起大落,就借着这剧情一起宣泄出来,借题发挥,不免在他面前恃宠而骄一番。可惜这个小心思只得逞了一半,没能完全得逞。 只因后来,她哭着时,连淮却笑道:“瞧瞧台上现在在演什么了?” 崔莹抬头去看,慢慢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哭泣也就自然止住了。 就像奇迹一样,剧情发生的反转——上仙终于发现自己从前误会了红莲妖,并在相处的过程中越来越欣赏她,主动与她表白心迹。 崔莹怔怔地看着舞台上的天作之合。这不可能的事情竟然真的发生了,就像连淮追出来与她告白一样。 她此刻终于相信,这世界上除了意想不到的灾难以外,还有奇迹,有意想不到的美好。 “好!”看到舞台上两位有情人终成眷属,即将拜堂成亲的一刻,茶馆众人被气氛感染,不由地鼓起掌来。 “百年好合!”“天长地久!” 崔莹也不自禁地鼓起掌来,随着人群一起祝愿。 “白头偕老,早生贵子!”人群中又有一种祝福的声音响起。 她忽然莫名其妙地脸红了,哪怕知道这些话只是对剧中人说的。 连淮也莫名其妙地脸红了,因为这剧就是他改编的,他知道剧中人就是眼前人。 从剧院里出来之后,崔莹兴致很高,两人边走边谈论剧情中的细节。 “你最喜欢哪一段戏?”连淮问。 崔莹想了一想,觉得有些为难,因为喜欢的太多了。 但是随即,她想到了一个绝好的主意。 “我喜欢两人成亲之后的一段日常戏。”她说,随即学着戏中红莲妖的语气说道,“夫君昨日晚上对我说的话,我未曾听清。” 连淮见她说完一句不说了,于是明白了她的意思,笑着接道:“我爱你。” “这回我终于听清了,只可惜我们莲妖一族记性不大好,兴许明天就忘了。” 说完这句崔莹心跳加速,竖起耳朵,期待着他接的下一句台词。 那应当是一句“那我写在纸上,每天都写一遍。” 每天都有一遍我爱你,这该是多么幸福啊……她非得骗他说出这句台词不可。 “那我写在纸上。”却见连淮笑道,目光温柔似水。 “每天都写一百遍。” 第 63 章 金陵城里最近有一出戏爆火了,大街小巷无人不在谈论这戏里的角色和剧情。 这戏名叫《娇宠小妖妃》,大反往常才子佳人的套路,让正道男主和从前所谓的反派妖女成了眷属。戏里人物个个鲜活,台词也很甜蜜,堪称非看不可的绝世好戏。看戏的人络绎不绝,每一场都爆满了。 连芊芊听说了这消息,三天两头想蛊惑嫂嫂和自己一起去看。 然而,她发现这几日以来,嫂嫂越发难见到了。只因无论她何时去,屋中都有人通报说哥哥和嫂嫂正待在一块儿,叫她晚点再来,又或是他们一起出去了。等了几次不见,连芊芊只得悻悻地放弃了。 崔莹确实日日与连淮在一起。自从他们相互表白心意之后,就总觉得相处的时间太短,从清晨到日暮,好像一晃眼就过去了。 以至于每天到了晚间,她都不想回自己的房间去。连淮虽然不说,却也是这个心思,有两次她在连淮怀里睡着了之后,才被他轻轻抱回房里。 连淮果然说到做到,从戏楼回来之后,当天晚上就用古体到近体的不同字体写了一百次表白,全都腾录在信纸上。又怕她觉得腻,过了几天之后改作情诗,每日清晨放在她窗口,她一醒来便能瞧见。他的诗文是极好的,叫人过目不忘,心驰神往,读来时仿若口齿含清香。 崔莹怕羞,表面上不显得如何,私底下却觉甜蜜至极,把那些信一封封极其宝贝地收好。什么金银珠宝全都放在外头,她房间里最要紧隐秘的地方,放的都是他给她的信和礼物。 她也作情诗回去,心想不能只有她一个人为之心动,也该让他尝尝这种瞧了以后心中满足之至,连饭都不想吃的滋味。 自那天以后,崔莹终于可以说话时不必处处都拿云少川当幌子,连淮也再不必在她面前掩饰自己的感情。他可以自由地将世上最好的东西都奉到她面前,看向她的目光中总是带着不尽的爱意,在她亲吻他的时候光明正大的脸红,然后反客为主。 崔莹曾经在荒唐的夜梦里幻想过,若有人能得到连淮的爱该有多么幸福,可她所想象的终究抵不过现实的十分之一。 连淮见多识广,无论说起九州风景,奇闻异事,经史古籍,甚至美味佳肴,都能娓娓道来,教给她许多从前不知道的事。他懂得极多,不仅会琴棋书画那一类,也会烧菜,搭篷,做烟火棒,无论崔莹能想出什么新奇的玩法,他都可以为她的兴致锦上添花。崔莹说喜欢吃什么他都能安排妥当,想要什么他都能满足,就算是在天马行空的想法,到了他手里也能变成现实。 而且,他是懂得她的,她对他也一样。 崔莹从未有过这种体验,仿佛眼前的世界焕然一新,和过去那个充满阴霾与苦难的世界截然不同,美好得像春日里酣睡的梦境。 这日早晨,崔莹从床上起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眉心间的魔气彻底消退了。 心魔解了! 她又惊又喜,却骤然之间想到了一个问题:她住在连家原本就是为了解除心魔,如今既然解了,她是不是就该离开了? 想到这里,崔莹只觉无法接受。可是她若不走,就再没有理由不和他成亲了…… 于是当连淮敲门的时候,她慌忙之间从凤石中抽出了一抹怨气,用法术锁在眉心之间。 “莹莹。”连淮叩门三声之后,轻唤道。 崔莹怕自己手法不娴熟,正要走到梳妆台前去照一照镜子,于是故作娇嗔拖延道:“倘若我不让淮哥哥进来呢?” 连淮只当她是昨夜的气还未消,想起那些,心口微跳,柔声道:“我不是有意惹莹莹生气的,莹莹饶过我吧。” 崔莹想起昨晚的事,脸上也有些热了。 “我才不饶。”她不自觉生起几分羞意道,“我可不是什么心软的好姑娘,你知道的。” “我当真错了,待我们成亲以后,莹莹想怎样都可以,我断没有不依的道理。”连淮放轻了声音,然后又哄道,“莹莹就是天下最好的姑娘,定不忍心叫我一整天都见不到未婚妻的。” 崔莹正对着镜子调整法术,让那魔气看着更自然些,闻言不由得被他的话逗得嫣然一笑,却故意道:“见不到又如何?也不见得就会相思成疾。” “怎就不会了?”连淮也笑。 “我记得家主知道,他的未婚妻不喜欢那些心思脆弱,不够强大的人。我就推测家主许是不敢相思成疾的。”崔莹从镜前离开,故作天真道。 “这话说得不错,”连淮愈发笑道,“不过连某最擅长害些可轻可重的心病,若在有莹莹在的地方,变得发作,若没有,也就消散无踪了。” 崔莹听他这话虽是调侃,但心中却不免一动,顿时柔情百转,不能自已。 她又何尝不是这样呢?若是有人疼她懂她,她才会哭闹伤感,若没有,便心冷如冰。连淮这话既是说自己,也是说她了。 只不过,她是因人而异,对有些人和事根本不生情绪,而连淮是把所有心事都一人承担,强行消化,大约比她更辛苦了。 崔莹想到此处不由得心疼,再不想与他闹了,便开门扑进他怀里。 连淮将她搂住了抱紧,关上房门,抵门搂着她。 她从他怀里抬起头来,瞧着他清冽眸中映出自己的身影,笑意盈盈。 “倘若我还是不允,淮哥哥打算怎么办?” 连淮笑道:“那我就在外面守着,等莹莹何时心软,怜惜我一回了。” “真是我的傻哥哥。”崔莹装作无奈叹气道,故意逗他,“就不会学人家翻窗吗?” “那我可学不来,平白无故破窗而入,吓着莹莹了怎么办。”连淮轻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可把我当什么人了。” “当成采花贼,捉了去。”崔莹故意冷下脸道,撑不住半秒,就破功笑起来。 连淮笑过之后,却放缓了声音,装作无意道:“不过,莹莹这是让我学谁呢。难道从前有人不仅敲过你的窗户,还翻过窗户不成?翻过几次?” 崔莹神色一顿,没想到他还能联想到这地方,又好笑又心虚。她从前怎么没发现清冷不食人间烟火的麒麟神君竟然是个醋坛子。不过,也只是对她一人的醋坛子。 “自然没有,我那是从话本上看来的。从前在书院里,云少川连我的屋子都没有进来过。”她连忙表白心意,“我心里只有淮哥哥一人,云少川长什么模样我都不记得了,总之比起我们家主差得远。” 连淮将她打横抱起,自己在床边坐下,而她就枕在他的腿上。他闻言忍不住又笑起来。“就爱拿甜言蜜语哄我,好吧,我就相信一回。” 其实信和不信又有什么区别,只要她愿意说,就算是假的甜言蜜语,也能将他哄好了。 他的手拂过她脸庞的时候,目光微顿,语气转而认真,柔声说道:“怎么看昨日里魔气就快消了,今天却又生了出来,我刚才不该提起他的。” 崔莹摇头道:“才不是!我如今想起他已不会再起情绪波动了。” “那是什么缘故?”连淮垂眸道,“只盼姑娘能快快好起来。” 崔莹听他如此真诚地关心自己,难免有几分心虚。但转念一想,她又理直气壮起来了,拖长声音撒娇道:“还不是有些人不愿与我双/修,否则以他的修为,我就算有天大的心魔也该治好了。” 她如今已然把凤石传承中的合欢宗功法修到了三层,后面的功法都是需要和合双/修的。 她说着委屈起来,想到昨天晚上差点就能成事,却还是被他最终抱了回来睡,心中有些羞恼。 连淮被她说的脸上一红,只道:“我哪有不愿意的,只是再等些时日。” “好吧。”崔莹叹了口气,“可我的功法修行已经到瓶颈了。莫非淮哥哥想让我找其他人……” “不许!”连淮俯下身吻她,她后面的话就被吞没了。 …… 崔莹睁开眼睛,双颊绯红,鬓发稍有些凌乱,宛若早春滚露的海棠花。 她软倒在他怀里,她虽然平时喜欢撩拨他,但实际上,她对他温柔又霸道的攻势向来是没有还手之力的。 “淮哥哥不愿答应我,就用这种方法搪塞过去,”她撒娇道,“可太欺负莹莹了。” “等我们成亲之后,”连淮低声道,“任莹莹怎样都可以。” 崔莹没有说话。她其实明白他为何要这样。他们之间隔着的东西太多,而他又疼她,想把一切隐患都解决之后再与她一起。 外境追杀,紫金阁与外界势力之争,东宫纷争,藏在暗处的不明之手…… 她其实也想到过这些。但不知为何,随着她的修为越来越高,她总有隐约脱离此世的感觉,仿佛她不是此界中人,在九州的一生对她而言只是次下凡游戏。因此世上一切困难于她而言都很简单,根本不值得考虑。 她也觉得奇怪,却又找不到由来,只能把这特殊的感觉归于上仙界的传承。 “莹莹现在既修炼到了瓶颈,不如先去鹿苑书院学一些炼丹制符一类的课,这样就两不耽误了,如何?”连淮道。 “好啊。”崔莹眼前微亮,仰头看他道,“那淮哥哥陪我一起吗,给我当同窗好不好?” “我会陪着的,莹莹去了就知道了。”连淮道,“过几日,我得去一次上仙界,回来之后,就来陪莹莹。” “上仙界?”崔莹坐了起来,伸手搂着他的袖子,“是东宫要求的?” “嗯,但我不是为了东宫才去的。”连淮温柔道,“莹莹不必担心我,我去过几十回了,也算熟门熟路。” 崔莹默然不语。上仙界危险重重,而且他每次行的任务都是九死一生的。只恨她没有麒麟符,不能偷偷与他同行。 “好……”她靠在他的肩膀上,不舍他离开,“那淮哥哥也顺带帮我打听一下上仙界的合欢宗吧。” 她很想知道那件传承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或者说……她是不是曾经忘记过什么东西? 第 64 章 “好。”连淮没有过多询问,当即一口答应了。 他并非是不关心,而是因为太过了解崔莹,所以才不加询问。他知道倘若崔莹能够或愿意将事情告诉他,她这会儿已然说了,而她既然不说,就已然证明了这其中有暂且不便让他知道的原委。 崔莹见他如此信任,心中有些感动。她也没有问他要去上仙界做什么,而是道:“我知道淮哥哥并不缺什么,不过,我还是想趁这几日给你准备些毒药暗器一类的,让你一同带去护身。” 连淮伸手搂她,将她拢在自己怀里道:“多谢莹莹为我费心。” 崔莹感受到他周身的气息,抬头仰望他的侧脸,见他那清冷绝俗的容颜,为她而生人间温情之色,心中的安稳与甜蜜逐渐替代了担忧。 就在这时,二人都感到府中的结界似乎有几分波动,于是相视一眼,连淮在前,走出屋外。 …… 却说隔着几面院墙之外,暮春明媚的阳光照着侍卫发亮的铠甲。 “抓贼人!”“她往那里跑了!” 只见那头戴斗笠的,作妇人打扮的中年女子脚步慌乱却不失妖娆地东躲西藏,只见那腰肢扭过一个惊人的弧度,随即翻过墙院,眨眼不见了。 “糟了,她翻进了家主的青莲居!” “那就没事了。”侍卫首领却反而松了一口气,“可算她倒霉,遇上家主今天在家。我们可以就地歇歇了,等会儿一起去找家主大伯领罚吧。” “但女人修为不高,功法却邪门的很,可别是合欢宗的。”又有人说。 “要是合欢宗正好,连家剑道讲究大义无情,功法正与之相克,断不会被合欢宗的法术迷惑的。” 侍卫们正说着话,院墙另一边,连淮手一扬,四处无形的阵法合拢,一个人的身影已然被推至眼前。 连淮正要质问来者,就见到眼前是张熟悉的脸——数月前还在拿着《男戒》让他熟读背诵,此刻正愤恨地注视着他。 连淮:“……” 还没等他们说话,柳如媚却已然沮丧着脸,向崔莹道:“我非但没能救出大人,还给大人添麻烦了。” 崔莹见到她来,诧异过后便生欢喜,当即将她扶了起来,连淮自然也收了阵法。 “你怎么来了?”她问道。 “我一觉醒来发觉神君逃走了,就想汇报大人,却见大人也不见了,而且直到很晚都没有回来,心中知道是出了事,于是就一路打听着找到这里来了。卫昊留在阁里主事,叶青则和我一同来了。”柳如媚道。 “那怎么没见着他的人?”崔莹道。 “他说他知道我会出师不利,于是就留在客栈里打好腹稿,只等着明天连家小姐念学的时候把她拦下来,向她哭诉求情,假称是我的亲弟弟,想要进府中见我最后一面,然后光明正大地混进来。” “……”崔莹忍不住笑了,半晌道,“真是好计谋。” 柳如媚诧异地看着她,她之前可从来不会这样讲话,可见此刻心情好极了。 柳如媚在用心瞧她时,却见她原本苍白如纸的脸气色好了不少,眉眼间也有了神采,不再像以前那样冷若冰霜,再瞧连淮的神色和两人之间隐隐的情愫,心中顿时明白了。 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叹道:“神君也是有些捉弄人,当初自己逃也就逃了,把天女大人拐走做什么?” 崔莹听出了她话中之意,脸上不由得有些红……原来那时连淮就已动了心吗? “对不住,让你们担心一场了。”连淮也有些脸热,笑着道,“我与莹莹几日前往永夜之地回寄过信,只是两位那时大约已然出发了,没能看到。” 柳如媚见连淮都已然叫上大人的小名了,心中不由地感慨,想起某件事来,愈发激动。 由于柳如媚说有些事物要单独汇报,崔莹便带着她进了客房,连淮则先回房里去了。 “恭喜天女大人!”柳如媚一见到屋中只剩下他们两人,就迫不及待地说道。 崔莹愣了一下,在书案边坐下,右手支着头。 然而这寻常的动作却让柳如媚的笑容停在了脸上,变成了惊愕。“大人,您……还没有得手吗?” 崔莹感到越发奇怪。“得手什么?” 她见到柳如媚的目光落在她腕上的守宫砂,顿时明白了,恼羞成怒的沉下了脸色。 然而柳如媚却如同坠入了纯度极深的失落之中,喃喃说道:“可那个预言是不会错的。” “什么预言?”崔莹还是头一次听她讲起这事。 柳如媚道:“我从能记事的时候,身上就带着一块玉佩。我每次摸到玉佩,那玉中就会飘出一段字句,说我不是此界中人,此生降生只是为了帮助一个人达成目标……” “怎么越说越荒唐了?”崔莹摇头叹道,“莫非你想说那个人是我?” “是啊。不过这事情说来也怪的很,我的玉佩十几年来都没有发过光,以前遇到大人的时候也没有过,但唯独大人从万剑冢回来之后,这玉佩每当遇到大人都会发光。” 柳如媚说着就拿出了那块玉佩,只见上面用极其精巧的工艺镂刻着她的名字,玉的质地极好,但是也没什么别的不同。 “我确认了那人就是天女大人之后,自然更加用心的辅佐您。我猜测大人修为进步就是我要完成的使命。因此,我看到大人因为没有人一同双修而修炼进展缓慢十分着急,我原本以为大人委屈自己放下仇怨和连家主待在一起就是为了他结丹期的元阳,却没想到……” “好了。”崔莹饶是清冷的性子,也受不住她这样说下去,“你说的就好像是我只是为了他的……” 然而她从柳如媚震惊的表情中看出了,她确实是这么想的,并且理所当然的这么想。 崔莹在惊讶之余不由得蹙了蹙眉。若说是因为觉得她性格清冷,不会爱上任何人,倒也说得过去,只是她心中总有一种微妙的预感,像有什么隐藏的东西呼之欲出。 仿佛柳如媚所说正是她心底水到渠成的念想——她来到九州和连淮在一起,只是为了和他双修。 她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你既然相信预言,可曾怀疑过你真实的身份是什么,又为什么要帮我吗?”崔莹垂眸道。 “我几十年来都在想这个问题。”柳如媚低声说道,“那段话确实是我自己的笔迹。因此我猜测是我降生在这个世界之前写的,而那时我已然知道我将会失忆。我搜寻了许多有关高等世界仙人下凡到小世界的故事,其中常见的方法是魂体附身,魂魄投胎或者分身下界。” “投胎不但会失去记忆,还会失去修为,是风险最大的,倘若你在上仙界是一个鼎鼎有名的大能,应当会选择分身下界,再不济也会用某个载物附身。”崔莹沉吟了片刻道,“可是你却没有这样。” “是啊,所以我怀疑,我上一世下界之前是遭人陷害的,不得不采用投胎的办法。”柳如媚道,“再加上玉佩里的内容,我想天女大人也许也与上一世的阴谋和纠葛有关。” 崔莹没有说话,她想起了凤石说过自己是上仙界的血脉,这有两种可能。其一是她是某位大人在九州留下的血肉,其二是……她也是从上仙界魂魄投胎下界的。 倘若是后一种,那么她选择魂魄投胎的原因是否也和柳如媚猜测的一样,是遭人陷害呢? …… 几日过后,就是连家每年一度的春宴了。 连淮公务繁忙,主持家宴的事,一般都是家中长辈代为操持的。因此在这几日之中,崔莹院子的门槛又被一大堆伯父伯母踏破了。 崔莹看着连载仪对自己尊重有加,目光中含着长辈看晚辈的疼爱关怀,不由得想起他从前愤恨至极与自己为敌的模样,忍不住想笑。 但她很快就能从容自若了,因为没有什么比从前见了她就又恨又怕的连芊芊如今整天甜甜地叫嫂嫂,更让人感慨的了。 瞧着连家上下这么热情对待的样子,崔莹从前只觉一种复仇的快感,如今心情倒越来越复杂了,偶尔觉得这样也不错。 一切都准备得有条不紊,宴会上的许多菜肴和布置都出自她的心意,只有连淮才能明白其中的意思,是光明正大之处的偷偷浪漫。连府上下气氛欢愉,其乐融融,时光在温馨和幸福中度过。 唯一遗憾的是,在家宴开始的前一天,连淮就被东宫紧急召唤,提前进入上仙界了。 他走时已然是深夜,崔莹已然睡着了,他为她点亮那一盏藤木灯,柔光照在她的脸庞上,美的如梦如幻。 他望了她许久,漠然的神色慢慢染上温暖的笑意,俯身吻了吻她的脸庞,将一封信留在桌上。 “走吧。”金麒麟苍老的声音从符咒中传来。 随着麒麟符闪出的光芒,连淮消失在了九州之外。 次日。 春宴上人来人往,欢声笑语不断,热闹非凡。宴上不仅有亲戚朋友,更有所有与连家交好的世家门派头领,甚至东宫太子也带着人马亲自莅临祝贺。 来给崔莹敬酒问好的人络绎不绝,她一改从前闲云野鹤,骄纵随性的模样,气度矜贵端雅,无论遇什么人皆往来酬对自若,让人无不赞叹敬佩,私下艳羡她与连淮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连芊芊瞧嫂嫂这样人情通达的本事,羡慕极了,心想嫂嫂平日里虽然常有些让她大吃一惊的思想与言行,让她差点以为嫂嫂不是什么正经人,甚至不是好人也未可知,却没想到若她当真愿意做,也能做得这样好。 歇息的时候,她就凑到崔莹跟前说道:“今日天也有些热,嫂嫂依旧带着面纱,可嫌闷吗?” 崔莹淡淡道:“无妨。” 连芊芊听到这语气和声音,恍惚间还以为是哥哥在说话。爱情果然是一种神奇的东西,她也曾经历过,因此深有所感。 她又见崔莹心不在焉的,心中明白了几分。 “嫂嫂,”连芊芊轻声说道,“你想哥哥了吗?” 崔莹一怔,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连芊芊。 她今天穿着典雅,褪去了平日里天真打闹的模样,便是一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而她那双像极了连淮的眼睛,澄澈干净,不染纤尘。崔莹对上她的眼眸,心中恍然一瞬,蔓延出几分莫名的感情,似欢喜又似酸涩。 但随即,她看见了连芊芊眸中透出的神态,转开了视线。连淮到底是无人能比的。 连芊芊:“……”不知为何,嫂嫂方才的目光显得有些嫌弃。 崔莹将目光放远。她好似当真想他了。她想起今日清晨看到案上的那封信,字字珍重,句句关心,想起自己在他临行前费尽心思为他准备各种丹药器具……在得知他离开的时候,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生命竟不再独属于自己,而是分出神思随他走到天涯海角。 “我明白嫂嫂的心,”连芊芊见崔莹出神,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轻轻叹了一口气,“因为我也曾是那样的心,我从前喜欢的那个人志气很高,总爱闯各处秘境,因此经常远行。” 这说的是云少川? 崔莹回神想了片刻,发现自己无法与连芊芊感同身受。从前她与云少川并未真正在一起过,对他也从来没有过像对连淮这样的感觉。 “我对他动心,实则也是因为在一次秘境中他救下了我。”连芊芊说着眼中泛出朦胧的水光,唇角边却似扬起了微笑,“我喜欢他的临危不乱,机智和魄力,我也从来没有遇见过那样惊心动魄,生死与共的情景,爱上了这种轰轰烈烈的感觉。我知道哥哥不同意,于是我就头一回做了荒唐事,逃课,偷偷离家……” 崔莹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她就说连芊芊有连淮当哥哥,怎么会看上云少川的,原来是因为大小姐被保护得太好,没经历过任何危险,还以为这种上刀山下火海的爱情冒险是什么珍贵的东西。其实说到底,只是因为对方不负责罢了,没有保护这段感情的能力,却开启了这段感情。 “后来,我才知道他竟然是个背信弃义的人,而他从前……”连芊芊和连淮的父亲失踪已久,母亲在她四岁时亡故,而这些话她也没有脸和哥哥讲,因此就一直闷在心里,直到今天偶然与嫂嫂谈论起来,竟有些收不住了,甚至还说到她凭心而论觉得自己比不过云少川从前的未婚妻…… “连家姐姐,”崔莹轻咳了一声道,“谢谢你信任我,但我怕你再说下去,你以后会后悔。” 连芊芊懵懂地看着她,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她为什么要后悔? “我不该和嫂嫂说这些的,”她垂下头,最终以为是自己的话惹她不快,“我只是看到如今家宴上热闹的场景,心里忽然有些忐忑。他的未婚妻着实厉害,是我见过唯一一个可以伤我哥哥的人,我忽然怕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卷土重来。” 崔莹难得温柔地说道:“不会卷土重来的。”因为她就从未离开过。 连芊芊却伤心道:“我实在放不下心,哥哥那样无辜,却两次遭到她的报复,我怕他再……” 崔莹轻叹了一声,安慰道:“不会再遭毒手了。”因为连淮早就遭过了。 连芊芊像是受到了莫大的安慰,感激地抬起头来,头一次大着胆子搂住了她的手臂。“多谢嫂嫂,我心里好受多了,有嫂嫂在身边,真令人安心。” 崔莹强忍住才没有笑出声。倘若她知道她此刻搂着的人是谁,恐怕安心就要变成惊吓了。 “不瞒嫂嫂说,我今日说这些,是因为昨天晚上做了一个噩梦,梦中重火烈烈燃烧,把我吓醒了。”连芊芊轻声说道。 这回,崔莹面纱下的神情终于有了几分变化。“为什么会忽然梦到这个,梦里还有别的细节吗?” “没有了。”连芊芊摇了摇头,“也许这只是个普通的梦吧。” 崔莹没有说话,心中却想起连淮曾经与她说过,连芊芊对气运规律的感悟能力很强,往往有先于常人的预知。她端起酒杯从座上站了起来,环视周围百余人的宾客,若无其事地道:“走吧,我们去给贵客们敬酒。” “好。”连芊芊立刻也站了起来,跟在她身后,走向了东宫那一桌。 皇室地位在连家之上,因此只敬过连家辈分最高的一位即可,与崔莹还没会过面。 “民女见过太子陛下。”崔莹俯了俯身道。 太子那时正在与昆仑派掌门人闲谈,听到声音微微点头,转身看向她时,目光中却饶有兴味。 “臣女见过太子陛下。”连芊芊随后道。 太子的目光在她们身上流连。崔莹微微欠身之后就抬头与他对视,并不避讳他那令人胆寒的打量。 隔着轻晃的面纱,她看不清他具体的神态,却能感受到一种居高临下,带着轻挑的审视,仿佛在看一件属于他自己的物品。 太子这是觉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孤听闻连爱卿近来已有意中人,今日一见,果然气质不俗。”太子缓缓开口道。 “多谢殿下。”崔莹照着君臣之礼,敬了他一杯,抬手间袖口滑落,露出半截皓腕,他伸手接过酒杯轻轻抿了一口,眼神却有意无意地粘在了她的手腕上。 她原本是没有这样好的脾气的,但为了一探究竟,压抑着不动声色,避让开了太子的肢体接触。 连芊芊敬酒时,崔莹退到一旁,放出神识观察太子。 她通过重火感知情绪变化,感受到太子打量连芊芊时更加放肆的控制欲,仿佛还有一种带着羞辱和欺凌感的情/欲。 崔莹有意克制着,才没立刻让重火烧到太子脸上。 难道这就是连芊芊预知到重火燃烧的原因? 太子正欲向连芊芊伸手,却被崔莹踏前一步拦住,笑道:“妹妹这杯酒是远在千里之外的云山醉梦庄特产的东西,性子之烈世间罕有,原先当是家主亲自献给您的,如今就由妹妹代为献上,殿下可要小心慢着点喝。” 太子眯了眯眼,他是个生性多疑的人,听到她这么一说,顿时不敢轻易去接。他从没听说过有个地方叫云山醉梦庄,也不知真假。 “多谢提醒。”过了片刻,他声音阴冷地说道,还是接过了那杯酒,喝了一口。 然而崔莹却能感到太子身上的灵力隐隐波动,调动全身修为把那一口酒全都打散了。 真是一个谨慎又多疑,却生怕别人怀疑的人。崔莹心道。 与此同时,她也看出经过这番打搅,太子也就没了调戏连芊芊的心情。 然而就这样放过他,也着实没有道理。 “我从前常听家主说有意将妹妹许给殿下做太子妃,可惜妹妹没有这个福分,还请殿下勿怪,倾心爱慕之事着实勉强不来,尽管妹妹错看了人,但那人也着实是她当初遇仔细选中的,只恨知人太少,不堪细选。”崔莹笑盈盈地说道,然而这话却叫太子身旁的人脸色全都变得十分微妙。 她说出这话,着实是在有意羞辱太子了,就差直接说他不配被连芊芊喜欢,连芊芊就算选渣男也不会选他。 太子的脸色阴沉了几分,冷冷笑了一声说道:“我听连爱卿说你是紫金山中守林人家的姑娘吧,大约从小没见过几个男子,竟也懂这样的事,可见城府不一般。” 崔莹知道他动了怒,心中越发笑了,用天真地神态说道:“不瞒殿下说,民女虽然见过的男子少,但只见过一人就足矣。民女自打见过连家主以来,便觉惊为天人,从此钟情,往后再见到其他的男子都觉得入不了眼,索性戴上面纱,眼中看不见也就不会膈应的慌。” 这话讽刺得更加犀利了,再配上正对着太子的白色面纱,其羞辱之意不言而喻。 太子猛然之间捏紧酒杯,厉声道:“既是如此,孤倒要命令你把面纱摘下。” 此话一出,附近顿时静了一瞬,众人都有意无意地抬眼向这边看过来。 第 65 章 连芊芊已然吓得脸色发白,拼命给崔莹使眼色。崔莹却依旧笑盈盈的,不惧不恼。 “民女初来金陵,近来水土不服生了病状,只怕会惊吓到陛下,还望陛下体恤。” 这话说得体面,却叫人如鲠在喉。却在这时,有人走到太子耳边悄悄说了几句,他蹙紧眉头,深深看了崔莹一眼,似是无心纠缠道:“既如此,你好好休养。” 说完,他转身走了。 崔莹望着他向后房拐角处去了,连带着小半随从侍卫一同过去。 她收回视线,却见连载仪不知何时已到她身前,说道:“方才是怎么了?可是太子殿下有哪里为难了姑娘?” 崔莹摇了摇头,见他担心却又欲言又止,不敢多言的模样,在心中暗自叹了一口气。 连淮不在时,连家说话做事都少了几分硬气。倘若有谁窥伺连家已久,就会趁着这档口发难了。 发难……崔莹心中蓦然之间一紧,太子充满占有欲的轻浮眼神重又浮现在她心头。 他明知道连淮对她和连芊芊的宠爱,就算连淮现在不在,他又怎么敢堂而皇之地唐突他们呢?甚至引起了连芊芊梦境中的重火。他就不怕连淮回来后算账吗?到时他太子的位置坐不坐得住都是个问题了。 除非他笃定连淮来不及报复了! 假如这样,那么他来今天这场家宴就是为了…… “门口报备的名录里今天来了多少人?”崔莹突然问连载仪道。 “二百零七个。”他答。 崔莹闭上眼睛,感应着从连淮给她的家符上传来的结界波动。 多了一个人。 崔莹睁开眼睛,厅堂里装点雅致,丫鬟侍从来来往往,杯盘相碰的轻微声响像棉絮里的针那样,从宾客们的欢声笑语中扎出来。这里的一切都变得从所未有的清晰缓慢,仿佛每个细节都在她脑海中印刻。 “去查查饮食,尤其是茶酒,还有灯烛,容易放迷药一类的,看有没有异样。”崔莹对连载仪道,“然后观察府中从宾客到随从有没有被偷换人,检查所有阵法和地道。” 连载仪听他如此说,神色蓦然之间紧绷,压低声音道:“姑娘是怀疑太子殿下有什么动作?” “倘若是这样倒好了。”崔莹语气淡淡,却带着一股寒意,“只怕今天动手的人不是东宫一脉,这才是最大的麻烦。” 太子深沉谨慎,倘若是他动用自己的势力策划阴谋,那他势必事事小心,绝不会有那样肆意冒犯的眼神。瞧他今天的表现,倒好像是坐收渔翁之利,在旁瞧乐子,却又无比笃定连家会落败一样。 何况,皇室实力不够强,若要对连家斩草除根,势必要结盟,而阮家在之前大战中伤了元气,昆仑派掌门人也不是傻子,除开这两大势力,谁能来做他的盟友呢? 但既使如此,又从哪里来另一方神秘势力成为今天的幕后之人呢? 外境…… 崔莹几乎立刻就想到了。 另一边。 太子阴沉着脸色,将几名侍卫带到了园中如厕之处后一片鲜有人至的树林。 “谁允许你今日出宫的?”他板下脸,厉声问道。 “殿下,”其中一个长相清秀的侍卫开口竟是女子的声音,“八儿向来安分守己,如今追来实在迫不得已,只为了一件事。” 太子的眉头皱得更紧,使了一个眼色,让其他人远远退去把守。 “殿下,你提前让连家主去了外境?这是为什么?”那女子问道。 “你是怎么知道此事的?”太子不回答,目光中却闪过一丝冷然的杀意。 然而他那向来温顺听话,从无存在感的八妹今日却显得有些异样。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用一种平淡甚至有些轻蔑的语气说道:“殿下不必问我,是我在问殿下。殿下让连家主提前去外境做什么?” “这与你有何关系?”太子不知为何心中竟被看得有些发虚,但依旧撑着颜面道,越发觉得诡异。 “你明明知道我在意他!”她的语气立刻激动起来,“而你却不经我同意,就让他陷入危险之中!” 她伸手凭空向前抓握,太子顿时感觉自己的脖子被人死死掐住,连气都喘不上来,更不可能发出任何一声呼救。他悍然的睁大了眼睛,像是从没见过眼前的这个人。 “告诉我,你让连家主去上仙界做什么,他为什么会答应你,他会遇到什么危险?”她命令道,声音显得那样急切,仿佛世上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更令她关心。 太子只觉得魂魄都在打颤,他此刻根本不敢把真相告诉爱连淮爱得疯魔的八公主,可是他的舌头却不知为何不听自己的使唤,像受到了蛊惑那般一口气说道:“之前麒麟神君想从九州封印外境之门,但这样会引起那些处于边境之人的追杀。他最后又耽于情爱罔顾苍生,明明该为这场封印而死却活了下来,因此最终没成。于是这一回,我让他找到上仙界的入口,从上仙界封印外境之门。这三日以来九州保护层剧烈动荡,国师推测不过一月就会再破出十几道裂缝,到时候九州就彻底沦为上仙界的奴役了。他看在眼里,因此没有道理不去。不过,我和上仙界串通了消息,在路上设下了重重埋伏,他如今多半已经死了。” 太子真想把自己的舌头咬断,却只能无可奈何地听自己被蛊惑着说道:“这九州保护层的裂缝实际上也是我联合千面老人有意加深的。作为报酬,他给了我一枚长生不老的丹药,只等九州坍塌,两界打通的时候,我踏在上仙界把这药服下去,就能一步结丹,从此青春永驻。” 八公主目光中划过嘲讽之色,开口问道:“可是两界打通对你又有什么好处?你如今可是这九州之主啊,打通之后就得给上仙界的世家贵族卑躬屈膝,你是傻子吗?” 太子说道:“不!你瞧我现在还是太子,可再过一个月,帝星就彻底转了轨道,天象预言的掌权者是紫金阁天女,而我只有被杀头的份!那还不如我先下手为强,到时候有上仙界的支持,我还是这里最尊贵的人。” 八公主听了这话才知道还有这层原因,暗自赞许太子的自私,一看就是在她门派里能成大事的,她又接着问道:“那么连家主为何会答应你去?” 太子冷笑了一声说道:“还不是他耽于情爱,自寻死路?青云剑出世之后,他的辰星原本都已经脱离了旧轨,但是他偏偏不听国师劝告,喜欢上了一个人,多次对她手下留情,如此命轨比之前更加惨淡了。国事如今已经确切预言出了他死亡的日子,并说他那时身败名裂,众人唾弃,在万众面前被火活活烧死。” 太子顿了一顿,接着说道:“他想要改变命运,和他的心上人厮守一生,唯一的方法就是去上仙界,那里的天道法则强于九州,可以覆盖因果。而他也无法对九州苍生坐视不理,早晚都是要去的,不如趁现在还没有遭受厄运修为下降时去为好。不过,他根本没法完成这件事,因为有个秘密我没有告诉过他——想要动上仙界的入口,需要九州皇室的血脉,否则任凭他再厉害也无能为力。” 八公主的一颗心沉了下去,神色也变得越发妖娆危险。“这么说,他此去必定无法完成任务,还会死在路中?就没有一丝生还的可能吗?” 太子感觉到了她不加掩饰的杀气,如坠冰窖,哆嗦着嘴唇道:“有……假如他能知难而退,从玄英岭那的通道返回九州,说不定还可以……” “玄英岭?!”八公主只觉当头霹雳,剧烈的情绪没有收住,手指下意识地向内猛缩,越缠越紧,竟这么活活把太子掐死了。 只等她感觉面前的人藏红的脸色变灰,这才惊觉,松开手时,太子的尸体已软倒了下去。 “阿姐,”不知从何处走来一个女子,微微蹙眉,“你分身下界,不宜沾染因果,还是少杀人为妙。” “我可没想过杀他,”八公主斜了一眼地上躺着的人,“杀一个练气期的人,真是侮辱了我的身份。” 来人接着说道:“我刚才听到,这该死的太子把麒麟神君引到了玄英岭方向的通道,那岂不是会被我们合欢宗的人发现,已经遭了她们……” “呸!”八公主气的脸色涨红,恨恨道,“没想到我们费心谋划,反倒便宜了那群什么事都没做的贱人!” “阿姐不要生气,虽说元阳是拿不到了,可太子说他已有心上人,说不定元阳本就没了……”那人柔声宽慰道。 谁料八公主听了之后更气愤了。“我辛苦推算出太子会把八公主嫁给连淮,这才分身下界顶了她的位置。原本我只要安心等到出嫁,就能得到他作双修鼎炉,现在却又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个心上人!” “阿姐,你瞧如今这心上人就在厅中风光耀眼呢,何不给她一点教训?”那人在她耳畔说道,“倘若阿姐愿意出手,我可以替阿姐杀了她,反正我只是灵魂附体在阿宛身上,用的是她的因果。” 却见八公主冷笑道:“不急,我们且等等看,若我没猜错,那被我掐死的便宜哥哥似乎知道今日有一场好戏呢。” 那人的目光闪烁了一下,随即隐去,笑着说道:“好。” 只是这笑容里却藏了无心之人看不出的算计。 …… “现在是二百零七个人。”崔莹忽然说道,又将不远处的连家护卫首领叫来,“叫人去后院僻静处搜寻看看,我猜是死了一个人。待会儿若有人动手,你留在这里看住连家姐姐,别叫她被人捉了去做人质。” “什么意思?”连芊芊有些迷茫。 正在这时,连载仪神色温和的朝这边走了过来,只等到了近前,眉眼间才变得凝重。“酒里被人掺了能够散去灵力的东西,我刚刚试过了,随着时间的消逝,饮酒人体内能调动的灵力越来越少,再过几个时辰恐怕就……” “桌上所有的酒都被下了药?”崔莹问。 连载仪的面色更加沉重,点了点头,带着愧疚和几分惊恐道:“是我不查,让大家陷入这样的险境之中,只怕这里的每个人全都中了招。” 崔莹立刻调动起自己身上的灵力,她敬酒或者受敬虽多,却每次只喝一小口,真正饮入的不过半杯。然而即使是这样,在仔细揣摩周身灵气运转的时候,她依旧发现灵气是比原来稍弱了些。 以她的修为和神识竟然也没发现酒中被下了药,可见这药的阶级早已远超九州人所能探测的范围。 千万种念头在脑海中划过,崔莹站起身来,与连载仪和连家修为最高的两名弟子一同走到僻静处。 “回夫人,我们已然将埋伏安排妥当,并且依您吩咐花费大量风石火石和灵石,用上了效果最强的阵法。” 在危难关头,他们已然不约而同地口称“夫人”二字了。 然而崔莹却没有为他们高效的行动而感到宽慰。从酒水下药看来,那群外境使者所针对的不只是连家,还想将这里所有世家门派的头领都一网打尽。既然如此,他们为此做的准备也必然十分充足。 “我知道了。眼下你们根据我的图纸将这阵发也布置下去……”当崔莹拿出图纸,并将一枚装有材料的储物戒指交给他们的时候,他们皆有一瞬间的骇然。 厅外鸟语花香,厅内欢笑融融。随着宴席的进展,又有许多世家姐妹来与崔莹闲话家常,她神态自若地与她们说话,甚至一起斗牌下棋,仿佛沉浸于其中。 就在夜幕,快要降临宴席接近尾声的时候,厅外毫无征兆地传来房屋倒塌的声音,紧接着是侍卫们受伤的哀嚎。 厅堂内刹那间安静下来,众人皆彼此对望一眼,醉意都醒了许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春末夏初的微风通过敞开的厅门送来淡淡的血腥味,让所有人都刹那间变了脸色。 一串猖狂的大笑由远及近,震得每个人耳膜发疼。 “一群蝼蚁慌慌张张的模样,真叫人可笑。”男人沙哑而枯涸的声音响起。 “你只准杀中间的,左右两边可要留给我和弟弟玩玩。”那是一道又尖又细的女声。 “随你们开心!”他说话之间依然有灵力,击破了临近的最后一个阵法,来到大厅门口。 只见为首那人身形瘦削,如骷髅架子堆成的一般,支撑在黑色衣袍里。 他身后跟着同样装束的一男一女,还有另外数十名不知来历,瞧着门派宗法也各不相同的人。 他们将门口的光亮遮的一丝不剩,堂内众人警戒起来,他们都是江湖经验老道的高手,此刻已然暗暗调动起灵力。然而这一调动却叫他们大惊失色,发现自己的灵力竟不知不觉中降了一半,而且有越来越弱的趋势。 “来者何人?”连载仪沉下脸色问道。 “你们的主子。”那骷髅人大笑道,言语间的粗俗让所有人都不免心中发恨。 连载仪一扬手,门口墙壁射出金光,带着雷电之气宛如长矛般刺向他们。 那些人露出轻蔑的笑容,施法将攻击化解开了。他们一路上不知破了连家多少阵法,虽然偶有负伤,但都无伤大雅。 在座的宾客们都是沉得住气的大人物了,安静有序地向后躲避。 与此同时,厅堂内的机关陆续启动,每个阵法单独施展虽不足为惧,然而它们交叉在一起,形成五行八卦之势,让人眼花缭乱,迷失其中。那骷髅人一个不慎背后中了一只雷矢,痛得皱起眉头,被激怒地暴喝一声。那群人由此吃了一惊,终于开始认真对待连家的反击。 来自绝对高阶的灵力波填满了整个厅堂,宾客们只感觉头骨被周围的气流猛烈压缩,高阶威压甚至让练气期的人都几乎无法存活。他们势如破竹,重伤连家子弟,击飞来不及逃窜的宾客。 昆仑派掌门人脸色变得从所未有的凝重,问道:“这些是什么人?” 周围的各门派长老谁也没有吱声,眼前的场景就连最荒唐的噩梦中也没有出现过,说是惊天霹雳都算轻了。 崔莹一直在默默注视战场情况,然而眼见到对方竟有一个元婴期修士,两个凝元期修士和五个结丹期修士,心中便知今日难逃厄运。 那群人像对待地上的花草那般随意地用灵力横冲直扫,轻而易举地让大堂里鲜血横流,席面被翻倒在地上,惨淡狼狈。 连载仪带领精锐弟子冲在最前面,节节败退,重伤之下却勉强硬撑,说不出话来。 崔莹的心激烈地动荡着,她向来冷漠,除连淮之外再不关心这世上任何人,对连芊芊和连家人全都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才亲近相待,以她的本性,如今费尽心思提醒连家早做安排已是仁至义尽。可是,倘若她现在再不出手…… 骷髅人在地上重重跺了一脚,地砖的裂缝从他足下蔓延开来,让厅堂内霎时静的连一根针的声音都听得见。 “你们家主何在?”他高声说道,“还不出来受死?” 众宾客心中顿时五味杂陈,有人期盼连淮出现带来希望,也有人在心中暗自埋怨连淮惹出来的仇怨。 连载仪刚要说话,口中却喷出了鲜血,却在此刻,崔莹站了起来,目光幽深,缓缓道:“敢问阁下是谁,与他有何仇怨?” “我是他老子。”那人见崔莹修为不低,正眼看了一眼,却没有放在心上,讽刺地道。 “那么,我想必也要叫你一声爹了。”崔莹盯着他似笑非笑,“就是不知你愿不愿意当。” “怎么?”那骷髅人听她说话有点意思,又看了她一眼,心知她就是连怀接近府中的未婚妻了,却不知为何觉得她的声音和身形有些熟悉。 “弑父弑母向来是我最大的乐趣。”崔莹用平静的声音说着这宛如惊涛骇浪的话。 堂上所有人都愣住了,话中的冷意让他们不寒而栗,那些外境修士也都有些发怔,总觉得这话是上仙界某句经典的传闻,而面前女子的气质也让他们感到一种熟悉的胆战。 “你是什么人?”那骷髅人沉下了声音问道。 然而没等崔莹回答,他旁边的一个胖个子道人却笑嘻嘻地说道:“姑娘先别忙着生气,留点眼泪给你夫君吧,你知道他已经死了吗?” 在除他以外的所有人惊愕骇然的档口,他从宽大的袖子中缓缓拿出一把光泽闪烁的长剑。 连载仪等人看见那把剑差点晕了过去,那正是连淮的青云剑! 崔莹面纱下的脸色一瞬间白了,几乎忘了该如何呼吸,她的眼眸变得越发幽深,眸中亮起了明丽的火焰,被她死死压制住,才只在袖中燃烧。 连淮肯定活着,他的命灯还没有灭。可是他们竟敢拿他的东西,也足以让崔莹将他们千刀万剐,几世不得轮回。 那道士似乎很满意众人的反应,向前探了几步,缓缓开口说道:“我等并非恶人,而是奉太子之命捉拿谋逆叛贼,还请诸位配合听话,否则一并当做逆贼,格杀勿论。” 这话在众人心头引起了轩然大波。连芊芊早已气白了脸色,大喊道:“满口胡言!哥哥什么时候是逆贼了?” 然而早已没人听得见她的声音,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了崔莹的手上。 “你们说的叛贼,不知道是不是这一位?”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寒气森森的佩剑前端挑起了一个人头。 ——正是东宫太子。 这一回,全场哗然。就连昆仑派掌门人都罕见地露出了震撼的神色,对这一变故实在诧异不已。 连淮的未婚妻竟然杀了太子,这怎么可能?难道连家真有谋反之心? 然而下一刻,这个问题就自然消散了。 滔天而起的火焰,让所有人都不自觉闭上了眼睛,那胖道人再次睁眼时刚想庞然大怒,却发现那诡异的火竟然有两重焰心像蛇的两条性子,游曳着快速席卷他们。 火星溅到了她的面纱上,慢慢将其焚烧成烟,逐渐露出她绝美的容颜。 是紫金阁天女! 所有人都认出了,这张终极一生也不会有人忘记的脸。 麒麟神君百般宠爱的恋人,竟然就是当初在婚礼堂上与他大打出手的天女! 第 66 章 连芊芊目瞪口呆地看着与自己亲近有加的嫂嫂,片刻后,目光茫然地察觉到眼前与梦境中重叠的烈烈火浪,像是终于回过神来,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竟然是崔姑娘!她不是喜欢云少川吗?那如今…… 她觉得脑子混乱极了,过度恐惧,和意想不到的真相让她不堪重负,昏了过去。 连载仪受伤过重已然睁不开眼睛,然而感觉到周围熟悉的噩梦和那人毛骨悚然的甜美音调,强迫自己把眼睛睁开,看到眼前自己百般欣赏的小辈竟然是崔莹,竟惊得把胸中的淤血都吐了出来,百感交集。 火焰从下至上席卷了崔莹的全身,让她宛如火中诞生的女妖,又如涅槃凤凰。 骷髅人的瞳孔骤然间放大,回忆起了紫金山上那个诡异的少女,脸上感到热辣辣的疼,仿佛那一道燃烧着烈烈火焰的鞭子又抽在了他的脸上。 而众宾客们经过了这么多变化,在莫大的震撼平复过后,逐渐变得麻木,仿佛在出现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也变得没有那么稀奇了。 崔莹在火焰中扬起手中的剑,冷冷道:“再不走,你们的头就都要成为剑上串成的糖葫芦了!” 她说罢,将太子的尸首往火堆里一抛。 一阵大地震颤的感觉从足下传来,莫名其妙的阴风忽然呼啸而至,像是一个巨大的阵法被唤醒。 以骷髅人为首的那群人衣袍迎风而动,正在惊疑不定,却感到身上的修为极速流逝,顿时变了脸色。 “我靠,是吸灵阵法!” “好你一个千面老贼,混账玩意,竟敢坑我们?” “这不是你的手段吗?” 那群人顿时变得愤愤不已,对那胖道人怒目而视。 那人却也气的浑身打了个哆嗦。“我还没傻到这个地步,不是我泄露的!” 他此刻已然猜到崔莹是通过搜问阮玉阙的灵魂,得到了制作吸灵阵法的方法,只恨当时自己抽离魂魄的时候没有顺带抹杀那个孤魂。 十七宫主……他心中已然有些发怵,心知处于吸灵阵中,修为最高的人是最容易被吸走的,加上此行本就为捡漏而来,当即改变行为。 他打定了主意,高声对着崔莹说道:“你夫君还没有死呢,我骗你的,现在把剑还你了,你等他回来。” 说罢他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就将青云剑往崔莹的方向掷了过去。 剑在空中划过一道虚光,然而崔莹握住剑柄的时候却感到了异样——这是一把由剑灵的魂体凝聚而成的虚剑,并不是真正的青云剑。 剑灵没想到自己竟被那个老贼轻而易举地卖了,顿时又惊又怒。它对崔莹积怨已久,正想着要不要趁着这个机会偷袭她,让她不死也来个半残,却发现自己竟然已被她用锁魂法术控制住了,根本动弹不得。 还没等它认怂求饶,崔莹就已然将火焰烧遍剑身,同时使用搜魂和问物两种法术,剑灵痛得扭曲起伏。 通过剑灵的回忆,崔莹看见了在紫金阁时,它在连淮面前肆意造谣,让连淮以为她讨厌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怀念云少川;它在青云剑和云少川的金锁片之间相互穿梭,将剑法传承给了云少川,却对连淮绝口不提…… 崔莹看见回忆中剑灵挑拨离间时,连淮神色间强行压抑的黯然,心中气到极点,又怒又怕,感激连淮并没有因为挑拨而怨恨自己。 她突然间睁开眼睛,眼眸中暗红惑人已如同妖孽的琥珀,她手中火光大盛,将整把剑完全吞没。 剑身发出剧烈的丝丝声响,剑灵的尖叫声在崔莹的神识里响起,伴随着凄厉的咒骂。 “既然做出这样的事情,那就去死吧。”崔莹在神识里冷漠地说道,黑暗压迫住了它所有的反抗。 剑灵的呻吟声越来越弱,随着剑身一点点缩小,最后在火光中灰飞烟灭。 那群外境修士见到千面老人忽然有如此动作,甚至扔完剑还想往外逃,顿时又疑惑又恐惧。 当他们感觉到崔莹在抹杀剑灵的意识时所释放出的强烈神识之后,脸色都瞬间变了,那样强烈的神识动荡,至少也是元婴期修士所能发出的。可是崔莹的灵力修为却只有筑基。 “老贼,你把话说清楚!”吸灵阵法还在继续运作,他们虽然已经以最快的速度破坏阵法,但现在看这情况也有几分心虚,“你干什么要走!” 千面老人原本才懒得管这群人的死活,只可惜那对姐弟左右了他的去路。 他只能咬着牙说道:“那他妈是太子的血啊,有帝运加身的皇室血脉喂给法阵,不管是什么法阵威力都会增倍的。”他故意没提眼前这人是十七宫主的事,他怕他们找他算账。 那群人听了无不鄙夷他贪生怕死,就这么一个阵法,最多让他们负伤而已,何至于就此逃跑呢? 然而,正当他们继续破坏阵法,向崔莹进攻的时候,却见一颗红色的宝石从她手中冉冉升起。 她轻声吟唱着歌谣,妖艳的红石发出美轮美奂的光芒,叫人神魂动摇,心智难宁。 “是合欢宗的法术!”那对姐弟最先反应过来,用摇铃拼命摇晃。 然而那凤石的气息实在太有震慑力,属于神器的巨大波荡让他们的灵力攻击也弱势了许多。 “你喜欢我吗?”崔莹轻笑着向他们踏步而来,她的身形是那样轻盈飘逸,仿佛无从动作,都是火浪托举而来的,“如果你不为我付出最珍贵的东西,我怎么能相信你呢?” 被她目光所及的人顿时感觉到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上涌,汇聚在脑海中,马上就要爆开。 为她献出一切吧…… 肉身不过会飞黄土,只有灵魂是永恒的。 能用永恒的灵魂永远依偎在她身边,这是多么荣耀啊。 那几个结丹期的修士,已然有人慢慢掐住了自己的喉咙,其余修为较高的修饰,尚能用自己的神志抵御住。 这是惑心术!骷髅人立刻反应了过来,同时浑身冷汗。 惑心术只是合欢宗入门的第三重法术而已。能有足够强大的神识把这种入门法术施展到如此地步的,整个上仙界也只有一个人……十七宫主! “快走吧!”他对身旁的同伴们说道,脸色灰白如土,再也看不出来时的嚣张。 然而就在这时,有个女子不知从哪里飞升到他们身前,冷然说道:“走什么?你们既然认出了她,难道还要放她走?” 那群人见到她都是一愣,然而还没等他们有所反应,她已然快速说道:“你们没看出来十七宫主是投胎转世,现在只有筑基期的修为吗?不趁现在杀了她,难道等她回到上仙界恢复记忆之后找我们报仇?” 说话的人正是阿苑,她忽然横空而起,手中结印,也作唇角含笑状,口中低声吟唱,与崔莹施展了一模一样的法术。 一阵绯红的光波从她掌心染开,与崔莹的法术相互抵抗,那群人有了这股力量的帮助,终于从被控制的状态中挣脱了出来。 “逆贼谋害太子殿下,人人都亲眼得见,奴婢自当替八公主为哥哥报仇雪恨。”阿苑穿着侍女的服饰朗声说道。 这下那群人全都反应过来了,眼前这个女子可不就是合欢宗十六宫主吗,他们这是为了争夺九州的资源,误入了一场合欢宗内斗。 众宾客们眼见一个平平无奇的侍女有如此强悍的法术,还抢在主子前面发话,若换做是平时早已惊掉了下巴,今天却因为震撼过多而麻木了。 八宫主听到这话则两眼一黑,想到十七宫主恢复记忆后绝不会放过她,心知在这里杀死崔莹是最后一次机会。 她既然下定决心,于是沉声说道:“诸位不妨合作一次,我与妹妹能对付她的惑心术,你们务必拼尽全力杀了她。若这次不成功,我们以后都完了。” 那群人都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想到江湖上对于十七宫主的传闻,顿时歇了逃走的心思,只能拼死一搏。 八宫主与阿苑相对用法术回挡崔莹,额头上都已然冒出虚汗。骷髅人等也没了侥幸心理,把自己身上最厉害的灵丹和神器都用了出来,不过片刻,吸灵阵法轰然倒塌,他们全都抽身出来,从四面八方围攻崔莹。 崔莹的脸色一点点苍白,她的神识在她们二人的夹击之下变得震荡,却没有退缩之意,杀意分毫不减。 从那两人模糊的神识海中,她捕捉到了诸多熟悉感,有什么东西要冲破记忆牢笼的感觉越来越甚——那是她小时候的画面,坐在雪山上,有人将冰雪埋在她身上,却被她在窒息前一把匕首扎穿肩膀。 还有很多她从未见过,却能笃定曾经发生的画面,比如幽暗的宫殿,她的十六位姐姐,高座上的母亲…… 崔莹忽然咳出了一口鲜血,再睁眼时,原来竟是那群修士用灵力压灭了重火。 她淡淡一笑,用匕首割开手腕将鲜血滴进火中,仿佛全都没有意识到她此刻脸色已苍白如纸,连站稳都是摇摇欲坠。 尽管她能在神识上与那两个女子不分上下,但与此同时,用重火对战六七位外境强者还是太过勉强了。 火焰接触到她的血液,瞬间膨胀开来,然而火墙在围攻之下,依旧缓缓落败。 阿苑显然害怕夜长梦多,拼命抢攻来到崔莹身前,抬手将一道灵力刺向她的咽喉。 崔莹向后闪避,险险躲开,长矛顺着肩头的衣服划开,肌肤被划破,顿时渗出鲜血。 阿苑的脸因为激动而显得有几分可怖,当她迅速翻转手腕要再次刺向崔莹时,却听到八公主尖叫一声:“小心!” 她回过头去,却见到青泽闪过,宛如冰凌一般无声地即将刺入她的后心。 她吓得连叫都叫不出,连忙闪开,定睛去看时却见来人白衣飒然,眉目清俊宛如谪仙,容貌是她此生从未见过的好看,温雅如玉,清透如雪,好似梦里一般。 然而,那人剑锋挑转,对着她的左肩就是狠狠一剑,在她身上崔莹受伤的位置划出一道同样的伤口,却更深了三寸。 崔莹已然消耗殆尽,几乎站立不住,手中攥紧凤石,正要准备最后一击时,却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此时此刻,她一直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眸里忽然间涌现出了泪水。 “别怕。”他温柔道。 “神君来了!”厅堂众人看清眼前的一幕,终于爆发出从变故发生以来头一回的喧闹声。 与此同时,厅堂门口传来一声浑厚的吼叫,众人抬头去看时,只觉得金光耀眼,叫人不敢直视。 只见足有一层楼高的金麒麟圣兽低低咆哮着,前爪抬起,踩在骷髅人的脸上,将他直接按倒在地。 巨大的金色光晕随着它变得高昂和愤怒的咆哮荡开,撕碎了那群人所有的灵力攻击,像水波一样推搡着他们浮向半空…… 连淮此刻已然单手抱着崔莹,右手持剑,居高临下连攻三式,一剑贯穿阿苑的喉咙,让她当场毙命,剑招之毒辣从所未见。 众人的注意力都被那剑光所吸引,就连神兽都顾不得看了,只觉得背上发寒。 这招招致命的剑法,当真是麒麟神君使出来的吗?就算在汐日谷他受困将死的时候,也不曾有这样的杀气。 在八宫主的分身即将被连淮抹杀的那一刻,崔莹忽然睁开眼睛,对她嫣然一笑,做口型道:“姐姐,别来无恙啊。” 八宫主被这熟悉的眼神吓得一个哆嗦,被抹杀时,惊恐的表情还留在脸上。 由于是分身下界,她的尸体很快就在空气中自动消散了。 那骷髅人见到了崔莹对八宫主做的口型,脸色瞬间白了,悔恨交加道:“快走!我们被那两个贱人当枪使了,十七宫主早就突破了下界禁制,记忆都恢复了,她分明知道那人是她姐姐!” 那群人听了顿时冷汗直冒,十七宫主的真身可是化神期修士,她如果已恢复了真身的血脉…… 在麒麟圣兽和青云剑的夹击之下,那群本就灰头土脸的不速之客,顿时纷纷抽出随机传送符,指尖狠捏,消失地一个比一个快。 …… 厅堂里乱哄哄的,好像有很多人在说话。灯光时而亮堂富贵,时而又昏暗得什么都看不清。 崔莹只是向他怀里依去,仿佛只有感到与他的接触,才能从这荒唐的虚无里感受到安心。 她感到自己的体温渐渐发冷,对于时间也失去了感知。 她只知道连淮抱了她好一会儿,然后她感受到了温软的床榻,和他轻柔的带着安抚的吻。 崔莹只觉得在双唇相贴时,似有一股暖暖的灵流揉进她的灵魂之中,让她本能的觉得舒服,想要获得更多…… 可是她已经无力伸手搂他了,只能睁开眼睛,委屈地看着他。 她那双眼睛会说话似的,让连淮心软化成水,没有任何抵御的能力。 他又俯身吻住了她,这是一个比先前更加绵长的吻,从一开始的温存,沾染上了不能言说的微妙,让两个人的心都开始怦怦直跳,呼吸变得急促。 “感觉好些吗?”连淮松开了她,双手搂着她与他挨近,喉头微动。 崔莹软软地诉道:“我伤得有点重……”然后用水汪汪的眼神向他索抱。 她这时才惊奇的发现身上竟然恢复了几分力气,虽然和她的伤势比起来只是杯水车薪。 恍然之间她明白了什么,双修带来的能量很大,而她伤势严重,也只有这样才能救她的命。 连淮大概也通过诊脉察觉到了这一点。 他不可能对自己的伤势坐视不理,所以…… 崔莹的心跳不自觉的加快,脸上升起了红晕。 “夫君。”她轻轻唤了一声。 “我在。”连淮柔声道,“等你伤好之后,我们就拜堂成亲。” 下一刻,崔莹感到他将她的头小心地枕在枕上,拂开她凌乱的青丝,覆身吻上来,修长的指尖挑开她的衣带,那种若有若无的触碰感让崔莹全身酥麻,软倒在他怀里。 她在他温柔的攻陷下喘息,本能地伸手攀他,划过柔软的衣料,他的外衣已不知何时褪去,半笼在二人身上,遮盖住其下的旖旎。 …… 二人的神识随着距离的相近,而在神识海中相撞,彼此都是止不住的酥麻颤栗。 神识是人最纯粹而无所保护的灵魂所在,只是稍稍纠缠,就能引起一阵极致的眩晕。 清甜的流泉在神识海中荡漾开来,带着不尽的柔情蜜意,抚平所有的伤口。 崔莹完全沦陷在他的掌控之中,却时常挑逗地吻他,流恋着他,用神魂勾引他的神魂,直到两人褪去最后的隔阂…… 一阵白光在神识海中荡开,宛如在云端中游曳。 他贴在她耳畔说道。 “我爱你。” 霎时间,春雨打落千万桃花,柔风搅动一园甜香,春波流泉,抚慰着每一寸神识海。 第 67 章 玄英岭。 修炼殿堂内,床榻上的女子忽然吐出一大口鲜血,脸色灰白地坐起了身子。 “八姐,怎么了?”旁边站着的一群姑娘立刻围上来问道。 八宫主阴沉着脸色,她死时神识受到的重创,估计休养一年才能恢复。 她从床榻上下来,走到其中一个妹妹面前,气得声音发颤道:“十六,你为什么明知道她是十七还要害我?” 这话说的太过激动,以至于清晰响亮,周围的姑娘们全都听见了,有人顿时大惊失色道:“原来十七宫主这段时日以来不是在闭关,而是也下界去了?” 十六顿时眼泪盈眶,装作无辜地道:“姐姐,做什么这样我下界也是一心一意帮着姐姐的,现在就要冤枉我,还有没有公道了?” 这边正闹着,外面的凌波微微动荡,天堂门被人推开。 一道宛如天籁的声音,送入每个人的耳中:“怎么,你们两个人,也玩不过一个失忆了又没有修为的十七?” “母亲。” 堂内所有的姑娘立刻俯身跪拜,恭敬地给母亲请安。 “既然如今已争不过十七,你们就不会换个脑子想一想,让她恢复记忆吗?”那温婉柔美的声音继续说道,“她若恢复了记忆,那位公子在她眼里就只是工具了,你们还有机会通过交换得到他,不是吗?” “还是母亲足智多谋,八儿愚钝,实在是没有想到这一层,反倒落了下风。”八宫主惭愧地说道。 那绝代芳华的美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笑了一笑。 十七……一个不听话的女儿,想要占有万年难得的纯阳体质之人,简直是做梦。 另一边。 剑灵只留有半条魂魄宛如游虫那样从云朵的缝隙中钻入了上仙界,回到了男人身边的黑犬中。 黑犬睁开了雾蒙蒙的眼睛,仿佛虚弱到了极点。 “这么没用。”一道浑厚的声音响起,并不阴沉,听在人耳中倒觉得很舒服。 黑犬沮丧地趴了下来,呜咽了一声。 青云剑的剑灵早就在沉睡的千万年间散去了,它实则是下界之后附身在青云剑身上,假冒剑灵的神犬。 “他也和你一样没用。”男人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提起笔凝视着面前浮动着金色字样的神秘卷轴。 倘若有人细看,就能从那些摇曳的符文中看出云少川,崔莹,连芊芊等字样。 这是一本小说。 然而小说的后半部分字样像被火焚烧一样变得灰暗模糊,那是命运轨道烧出的焦痕。 ———— 崔莹这一觉仿佛睡了很久。 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睡在从未见过的紫檀木塌上,周围的灯光昏黄,有几分模糊的灰暗,却让人感到十分安心。 这是哪里? 她从塌上起来发现自己的灵力前所未有的充沛,想起之前的事,脸上蓦然红了。 原来双修竟是这样的滋味。 虽然她只身一人,也早已被换上干净整洁的新衣,却觉得身上仿佛依旧萦绕着他的气息,交缠至深,渗入心底。 她呆呆出了一会儿神,有些羞涩地低下头,尝试在指尖凝聚起灵力。 然而她只是念头刚转,那灵力就已然往外冒出来了,浓郁纯粹,同时产生出巨大的修为压制。 崔莹被这强大的波动吓了一跳……这修为看上去竟与那骷髅人差不多了!他可是元婴期的修士啊! 崔莹一时间回不过神来,疑在梦中。她只是和连淮双修了一次,就跳过了结丹期和凝元期,直接到元婴期了? 自有历史记载以来,九州只出现过一位元婴期修士,飞升至上界成为仙人。几百年间,这故事代代相传,世人早已不知真假,只把它当成一个传说……而她如今竟然也到了这只有传说中才会有的境界!与连淮双修一次,竟然抵得过常人一辈子也达不到的修行。 崔莹定了定神,在屋中走了一圈,发现屋中布置着各种强劲的隔绝阵法,仔细看时,在阵法边缘的地方还有细碎的天雷留下的痕迹。 看来,她已然在这长长的睡梦中度过雷劫了。她想起睡前的情景,知道是连淮守着,为她护法。 崔莹想着连淮,又回到床榻上坐了下来。虽然她独自置身于神秘的密室中,但她非但不觉得害怕,反而有种温暖和安心的感觉。她仿佛知道这是他的地方,而他马上就会出现。 仿佛两人心有灵犀似的,连淮的敲门声不久后响起。 崔莹顿向门口小跑而去,右手随意一挥,灵波自然而然地从他手中推了出去,竟直接将门把的禁制破开,让门敞开了。 那可是金铂石做成的大门,想要破开可谓难如上青天。 因此两人初见此场景都是一愣。然而下一刻,连淮便踏步入房中向她而来,她也在他面前站定,有些害羞地与他对视一眼,两人都顾不得关注那异于常理的修为,只看得见眼前人了。 “可好了吗?”连淮柔声问道,伸手去搭她的脉搏。 这不是崔莹第一次被他搭脉,然而此刻,当他的指尖触碰到她的手腕时,崔莹只觉得他的气息一下子钻入她心底,让她手腕娇软失力,甚至抬不起来,竟好似想软倒在他怀里。 两个人彼此交付初次后,无论是神识还是身体,都对对方有了不一样的反应。 “真好,已经没有任何受损的痕迹了。”连淮展颜笑道,目光中尽是喜欢,“姑娘如今的修为也超过我了。” 崔莹在他阳光满怀般的爱意面前,向来毫无招架之力,想要亲近他,又觉得害羞,只去牵他的手。 连淮会意,将她搂进了怀里,左手抚住她的背,右手拢她的纤腰。她轻呼了一声,乖乖地从了他,然后在他怀里抬起脸来,朝他嫣然一笑。 他的呼吸轻了,心早已沦陷,忍不住低头吻了吻她。 崔莹只觉得浑身发软,依在他怀里,有些慵懒地抬起下巴,抵在他肩膀上,贴在他耳边道:“那淮哥哥呢?” “嗯?”连淮一时间不解其意。 崔莹有些疑惑,伸手去搭他的脉搏,渐渐地秀眉微蹙。“你的修为没有突破吗?” 她原本以为自己到了元婴,那他无论如何也该到了凝元吧,可是…… “还是和原来一样,”连淮温柔道,似安慰她,“也许我练的无情道不适合用双修功法修炼。” 崔莹没有说话,两人于是有片刻的安静。她的修为提升了如此之多,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一点提升都没有……竟不像是双修,而像只为她采补而已。而且,从筑基到元婴,这么不可思议的修为提升幅度,怎么可能是正常双修能达到的呢?这其中必有蹊跷。他们都是聪明至极的人,只是不愿意宣之于口罢了。 柳如媚的话又重新浮现在崔莹脑海里,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难道她从上仙界下到九州,真的只是为了得到连淮作双修工具吗? 崔莹觉得身上有些发颤,这样不合理的事情多多少少会成为两人之间的隔阂,她多想对连淮作出合理的解释,可惜她什么都不知道,自然也无从解释。 连淮好像明白她的心思一样,抚着她的发丝,低头道:“我能帮莹莹修为长进,心中不知有多欢喜。我从前只怕自己不能照看你周全,如今莹莹的修为胜于我,非但不必我处处忧心,往后还反倒能依托莹莹胜于我了。” “自然会好好保护我的淮哥哥的。”崔莹闻言只觉得心中无比温暖,双手搂着他的脖子,故作骄傲地笑道。 说到这里,她想起自己担忧的事情问道:“你在上仙界只去了几个时辰吗?怎么这次完成得这么快。” 连淮摇了摇头道:“我是通过同心锁感觉到你受伤了,提前回来的,很多事情我并未处理,还需再去一次。” 崔莹听到要再去一次,心中顿时紧了。她从前害怕连淮受伤,如今却又多了一层害怕,怕他真的去合欢宗,查出什么让他们都无法接受的结果。 那些曾经以为的无稽之谈已经让她有些动摇了,修为的提升和与上仙界那两位女子的交战都让她的血脉封印松动了,觉醒了部分记忆,对九州的所见所闻也越来越淡漠,有种置身事外,毫不关心的感觉。她如今越发相信,也许她当真…… “我此次去探出了他们的埋伏,并在落入险境之前回来,也算阴差阳错的意外之喜,因此再去时,我对他们的手段就有更多应对的经验,不怕再出现什么危险了。”连淮见她神色间郁郁寡欢,柔声安慰道,“莹莹也不必担心身份暴露之后会引来麻烦,我都同妹妹和大伯他们说过了,我是真心爱你。” 崔莹听到这里忍不住心里一酸,将脸贴在他的脸上轻蹭,吻过他的下颌。“真是傻哥哥,做什么这样说,他们心里不认同,一定同你吵过是不是?你就说是我逼你的又如何了?” 连淮闻言笑了,低头吻了她一口,逗她道:“哪有人能逼别人一辈子的?” 崔莹听他说到“一辈子”,只觉甜蜜难以言说,随即又有些难过。不知道他们有没有一辈子……不知道她到底是为何而来,又会在什么时候离开。 “何况,莹莹怎么知道我不爱同他们说那些?”连淮眸中含着的璀璨,宛如高岭雪莲在阳光中折射出的晶莹光华,有种仙人下凡的蛊惑,让人心荡神迷。 崔莹反应过来他话中之意后,脸上不受控制地绯红一片,直红到耳根,水汪汪地瞪着他,默了半晌不知道说什么。 他就这么喜欢自己吗?连在别人面前说起自己都觉得开心。 连淮瞧她如此可爱的害羞模样,眸中的笑意越来越盛。 她的心跳也随之加快,最后恼羞成怒地伸手捂住他的眼睛,说道:“淮哥哥再说这些,我可就要替连芊芊打抱不平了。” 还说什么连芊芊当初恋爱痴情得过分,她看他分明有过之而无不及! 第 68 章 崔莹一开始还不觉得如何,等她从渡雷劫的秘室里出来,重新住进青莲居之后,才发觉连淮抽出时间来看自己是一件多么令人惊叹的事。 太子死了,尸首又被她公之于众,她紫金阁天女的身份,外境未完之事……在她昏迷的一天一夜里,外面可谓腥风血雨,他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根本忙不过来。 崔莹得知他自从回九州以来后就没有合过眼,心疼极了。她于是把他的剑鞘拿过来,用问物的法术搜了一遍,将事情了解完全之后,硬拉他上塌休息。 她见他想劝,就娇气道:“我今日为谢淮哥哥给我护法,才特准你与我共枕的,你可不能这样不识好歹。” 连淮被她逗笑了,牵着她的手,十指交扣。他知道她关心自己,又向来对她百依百顺,终是任她将自己按在床上。 崔莹跪坐在榻上为他松了束发,她感受到他看自己的目光,脸上不由得有些发热。 “莹莹。”他忽然唤道。 崔莹的呼吸不由得一轻,无论什么时候她听到他这样叫她,都觉得心颤。他叫她的名字总是这样好听。 她轻轻地应了一声,顺势在他身边躺下,他侧转过身,与她四目相对。 他似乎是有些困了,目光不再像往常那样清澈沉稳,反倒显出几分朦胧。“假如我死在了上仙界,你会后悔曾经和我在一起过吗?” 崔莹有些惊讶,随即嫣然一笑。她没有想到他会把这件事说出来,他是什么事情都自己一力承担的性子,如今能与她说心事,她实在开心。 “我后悔什么?”她靠进他怀里,笑道,“我只后悔没早点与你在一起。你最近都在想这些事对不对,所以之前才不愿意与我……” 连淮垂眸道:“我每次想起都觉得不忍心,怕我倘若真的有什么不测,会叫你日后伤心,若不是为我,你本可以有一段平安幸福,白头偕老的姻缘。” “你这样想我可就要生气了!”崔莹将食指放在他的唇上,“没有你,我哪里来的姻缘?如果不是遇见你,我不会爱上任何人。假如我不能如愿以偿地与你在一起,那我才伤心呢!你可别那样狠心!” 她被云少川背叛之后是怎样的心情,她如今还能记起。除了连淮,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人能让那样支离破碎的她动心了。 连淮听她这番掷地有声的话,不由得动容,长久以来心中的负担和愧疚也随之松了。 “是我想岔了,我再不这样了。”他搂着她承认错误,心中前所未有的踏实。倘若是她身份特殊,生死未卜,他也会坚定地选择与她在一起,为何如今他要为她担忧甚至有意疏远呢?她对他也是同样的心思啊。 崔莹听他这样说,不胜欢喜。两人相拥而眠,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律动,仿佛两颗心挨在一起,相对明亮坦荡,再无分毫阻隔,让人说不出的满足安宁。 “莹莹,”连淮此刻的语气难得有些轻松和慵懒,温和道,“一个时辰之后叫我可好?” “别管那么多了,淮哥哥好好睡一觉吧,都快两天没休息了。”崔莹柔声道。 “不过我打算明日就去上仙界,需要在明日一早前将剩下的事……”连淮道,话到一半却被崔莹打断。 “我已然了解过了,目前救治伤员和连家的防御重建都已完成,外境那群人全部绞杀完毕,东宫太子的死因也已查明对外公布,只剩下百姓口中的流言舆情,皇室和各大门派向连府发出的问责这两样事情,都好办得很,无需担心。你一觉醒来之后,这些事情都会解决。”崔莹道。 连淮听出了她想为自己分担这些,又感动又有些为她担忧,刚想说些什么,却被崔莹柔软的唇瓣封住了。 与此同时,她的神识闯入了他的神识海,轻轻一触,撩起两人灵魂深处的剧烈震颤。 二人都沉沦其中,塌旁的烛火静静燃烧,白烟袅袅。 …… 连淮在她身边是最放松的状态,也根本想不到防备,等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为何如此困倦的时候,他已经无力反抗了。 意乱情迷的吻,蜡烛里的白烟……这场景好像曾经发生过似的。 只可惜,他已然遁入了梦乡,无法再去细想了。 凤石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直看到连淮沉睡过去,崔莹穿上外衣,走下床榻,把还没燃尽的装着迷药的蜡烛收了起来,心中不由地感叹。 它终于明白这场面是哪里熟悉了——连淮当时就是这么把崔莹骗出紫金阁的!她竟然与他不约而同地使用了同样的方法,都很笃定对方会中招,真不愧是恋人啊。 “走吧,去皇城。”崔莹回头对凤石说道,同时指尖燃起了火焰,腾空而起,霎时间就已然消失在金陵城上方的云层中了。 …… 半个时辰之后,火焰从皇宫处燃起,皇城的天空由白昼忽然转为黑夜,一轮骇人的血色月亮当空而泣。 一个时辰之后,皇城各处贴上布告,承认太子与八宫主皆与贼人同谋,犯下叛国之罪,特此宣告罢黜太子,将其与八宫主逐出皇室,死后也不得葬入皇陵。皇帝忏悔教子不严,无颜再见天下百姓,决定退位让贤,天下有志者皆可参与候选,最终推举为王。 三个时辰之后,南州八大势力忽然联名向皇室推举紫金阁天女为王,口径整齐划一得千年难遇。 五个时辰之后,西州阮家忽然遭到前后夹击,前为崔莹联同腾龙帮和御兽门的队伍,后有紫金阁从永夜之地赶来包抄。经过半个多时辰的混乱,阮家宣布嫡长子阮玉阙勾结贼人,恶意陷害连家与紫金阁,赶出家族,并公开向神君与天女致歉,推举天女为王,神君为国师。 七个时辰后,昆仑山常年冰雪之处突然起火,云层黑暗,红月当空。混战之中,众弟子只是受伤,并不伤及人命,虽然交战,但也算得上是以礼相待。最终昆仑派掌门人公开声明,承认紫金阁为正道门派,赞扬紫金阁天女在家宴当日为守护众人平安作出的贡献,并对连府替天下人承受了如此一灾而深感感激。 这么一番折腾下来,连家竟反而出乎意料的成了最沉默的一方。连载仪想要寻连淮询问此事却不得,想起连淮之前的态度,于是也发表声明,称感激紫金阁天女出手保全连家,连家必定鼎力支持。 九个时辰后,当朝国师宣布经过众人的推举,帝王之位将转交到紫金阁天女身上,由于先帝几十年来一直卧病在床无法下榻,这交接仪式就由他来举行。 十一个时辰后,这惊天动地的大消息就通过各地的官方衙门贴出告示,公示天下。 十二个时辰后,大街小巷除了此事再无其他话题,上至老人下至孩童,无人不知天女已然是如今的圣上,无人不叹服。天女碾压性的修为能征服一切,让各大门派的心机城府全都化作空谈,在绝对的武力面前俯首称臣。 …… 次日。 等连淮身上的药效过去,慢慢醒来的时候,他走出居室,发现外面已经改朝换代了。 连淮:“……?” 还没等他来得及询问,早已等候在门外的连载仪就已迎了上来,与他到书房中说了好长一段话。将所有的事情了解清楚之后,连淮想起崔莹的话,有些恍惚。 没想到她说的自己睡一觉就解决了,是这样的解决法啊! 连载仪感慨道:“两天前那场惊心动魄的雷劫落在连府,家主守了她十七个时辰才得以化解,若由此晋级的是家主,该有多好啊。如今放眼天下,再也没有人是崔姑娘的敌手,就算陷入埋伏她都不会有性命之忧,她想做什么事不成?一天一夜就能拿下九州了!只是可惜了我们家主,若她念这份人情还好,若她不念,就算是白遭了渡劫之苦,非但给别人做嫁衣裳,从今往后还要受制于她。” 他说完觉得不妥,叹了口气道:“你还年轻,也许觉得你们彼此相爱,任谁修为提升都是一样的。可是我已经老了,有些事,走过了就知道,还是不一样的。” 连淮摇了摇头,淡淡一笑道:“大伯从小看我到大,有件事却看错了。” “哦?”连载仪微微一愣。 “您看不出在我最在乎的是什么吗?若我追求的是权力和野心,若我会介意莹莹借我之力登基,我怎么会为了能和莹莹在一起宁愿自毁前程,宁愿去多闯几次阎王殿?”宁愿一步步走上辰星陨落的道路,二十日后就是死期…… 然而连淮说话时眼神无比明亮,带着少年人的坚定和热忱,仿佛世间阳光全都映射于其间,更没有任何后悔之色,让人以为他置身于全然的幸福之中,根本无法想象他为了这段恋情实则付出了多么沉重的代价,而接下来又即将面对什么。 连载仪长长叹了一口气,回忆起自崔莹现世以来的点点滴滴,终于说道:“是我不该说的那些话……这么多年来,我们受家主护佑太多,却实在惭愧,并不懂得家主的心愿。” 连淮只淡淡一笑,柔声宽慰大伯。这么多年过去,他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还能听到这样的话。以往他确实偶尔会感到孤独失落,但如今早已不是了。 “我去接莹莹回来。”他说道,起身告辞,御剑而去。 …… 崔莹身穿鹅黄色礼服,从华丽的马车上下来,街上的修士和百姓们见了纷纷叩拜行礼。 大门正前方,连淮带着连家众人和弟子列队行礼。他身着鹅黄色祭服,挂着月牙坠,目光温雅,正如崔莹在婚礼殿堂上初见他时一样。 两人隔空对望,目光相处时,竟仿佛忘记了周遭的一切。 “参见陛下。”连淮身后众人整齐划一的跪拜行礼,他于是也反应过来,向她欠身行礼。 他是神君,九州唯一一个可以不跪帝王的人。 崔莹看向那片低矮下去的人群,知道他们都在心里暗自思量。短短一夜之间,对于连淮和她的关系就有多种传闻,包括她与他有血海深仇,只是要挟他服从,或她看似风光,却是他手中的棋子等……那些想象中的情感纠葛,爱恨交杂,足够写出百余篇剧本了。 她在众人面前都是一副面若冰雪,城府深沉的模样,叫人琢磨不透。 在连淮上前来牵她的时候,她矜持地将手放在了他的手中,却在无人注意的地方用小指轻轻勾了一下他的掌心,时不时撩拨。 连淮将心中的悸动压下,保持着清冷的神态将她带到房中,然后房门一关,把他的陛下压在了门板上,伸手垫在她脑后,另一手搂着她的腰。 崔莹笑了起来,假装抬手打他。“你要谋反不成?” “陛下方才这么捉弄为臣,可不就是为了此刻?”连淮笑道。 崔莹害羞了,将发烫的脸埋在他的胸口,不让他看见,嗔道:“你揣度君心,其心可疑!” “那要打入冷宫吗?”连淮逗她。 “不要,”崔莹道,“冷宫可以白吃白喝不用干事情,才不许你享清福。你得天天陪着我。” “原来陛下这么喜欢我。”连淮笑道。 崔莹心想他这个人可真讨厌,学什么都快,竟把她平日里说话的精髓学去了。 “那陛下放心,国库亏空已久,从前想要做什么,或通过什么批折,都是通过微臣来操办的,因此无论在朝堂上还是在寝宫里,微臣都会和陛下待在一起。” 崔莹听了心中甜蜜,想了一想,却又叹了口气,将头上的帝冠摘了下来,踮起脚尖给连淮戴。“重死了,爱卿分担一下吧。” 只是这东西带起来有点复杂,她弄了两下没弄好,连淮接过捧在手里笑道:“历史上的君王哪个不是千防万防,头一回见到这么想让臣子僭越的君王。” 说笑完,他神色认真起来,轻轻抚摸她的头发,温柔道:“莹莹奔波了这么久,还要穿戴这些君王之服,真是辛苦。” “我可是独步天下的元婴期,只要稍稍出手就可以解决,路上其实没遇到什么困难,淮哥哥不必心疼我。”崔莹笑道,“只是,我刚才才发现,当君王固然快乐,但还有另外一种身份更快乐些。” 连淮温柔地看着她道:“什么身份?” “当妖妃啊,每天只用游戏赏花,想要什么都能得到,可以肆意妄为,不用管什么失不失去民心,反正后果都有君王担着,不用上朝也能成为天下之主,这是多么幸福啊!”崔莹用一种劝服他的口吻说道。 “确有道理。”连淮笑道。 “所以啊,淮哥哥忍心让莹莹得不到这样好的身份吗?”崔莹抬起头来看他,故作委屈地撒娇。 连淮吻了吻她的额头,被她勾住脖子。 “淮哥哥穿的也是鹅黄色的礼服,不觉得和那君王的服饰很相称吗?”崔莹循循善诱。 “像不像道侣服?”连淮知道她的意思,却打岔道,“我知道你会穿帝服,故意不穿官服,穿这套祭服的。” 崔莹被他说得脸红,想起自己初看到黄袍的时候,就立刻想到了他穿鹅黄色礼服时的样子,顿时觉得那金黄色龙袍不好看,命人做了一套鹅黄色的穿上。 “原本就是。”她红着脸说道。 连淮认真道:“我可以操持一切,让莹莹只当妖妃,但是莹莹是我心里的女帝,不可居于我之下。” 崔莹眼前一亮,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当女帝,你从上仙界回来后,给我做帝君好不好?” 第 69 章 云少川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这一次,梦境里的一切都不再身临其境。他感觉自己的魂魄似乎离开了身体,飘荡在高处俯瞰九州的故事。 他看到了自己从满门遭杀到登基称帝的全部过程。他救崔莹时得到重火,迎娶连芊芊之后得到连家助力,得到了青云剑等各种神器和宝物,一步步夺走连淮的气运,成为国师接管麒麟符,在几次秘境和交战时分别结识了不同势力的红颜知己,自己暗中缔造的势力也如日中天。最终,外境裂痕引起的异象和天灾导致天下人对皇室不满,四处都是揭竿起义,他征服各州,统一天下,成为至尊。 只可惜,一切都在此刻终结。崔莹成为帝王意味着天象的轨道已然确定,连淮的气运早就被崔莹吸走,星象也已趋于衰微,预示着他不日便会死亡。他在这个小世界中的所有谋划都落空了。 这根本不是梦境,而是他的一生,属于云少川的一生。 在梦境即将结束的时候,云少穿惶恐地感到魂魄的力量在减弱,自己的一生也即将被抹去了。 梦境坍塌的刹那,他在脑海中涌现了诸多被尘封的记忆。上仙界邵家,坐拥七大门派,为修仙界家族之首…… 崔莹……他凭借着自己历经数百年的见闻,立刻找到了此次下凡所有不顺的最终源头。 那个本该在命数里将一切奉献给他,任劳任怨,痴情不悔的人,是另一个灵魂的转世投胎。那个人的性格太过鲜明,以至于九州命格轨道的能量竟没能完全控制住她,导致很多事情都随之改变。 十七宫主。 一个比他小了不知多少代的晚辈,竟然敢这样坏他的好事。 “云少川”再次睁开眼睛,目光中闪过令人胆寒的冷漠之色。 她是合欢宗的人,想要得到连淮,一定是为了和他双修。既然如此……他有的是办法让连淮看穿她的真面目,再也不愿和她双修。 以连淮几乎无所不能的能力而言,只要他愿意,就算崔莹现在抢走了他的大部分气运,他也可以夺回来。届时他帮助连淮重新用气运灌溉体质,等时机成熟时再对出手夺舍,也许还有挽回之机。 与此同时,上仙界这几日起了阵流言,称杀手阁位居榜三的那个玄衣神秘人近日又有所动作,接连有五个人从江湖上消失,音讯全无其中,甚至包括在上仙界逍遥已久,各大门派都拿他无法的千面老人。 而在靠近玄英岭和御天山两处山脉的小秘境也被不知何人毁坏了,而那地方神秘的很,之前江湖上从未流传过那里有秘境的事,直到被毁坏后发出的动静太大才被人发现。 传说那地方曾经是某个门派发现的上古遗迹因此想占为己有,一直都没有对外公开。 一时之间众说迭起。 …… 上仙界,玄英岭。 纷飞的冰雪像碎刀片一样扎在人身上,呼啸的风让树木倒塌的声音都变得轻不可闻。 “公子不要再往前去了。”一道清淡美妙的声音,却穿过呼啸着的狂风,顺着峡谷飘了过来。 身穿玄衣,带着黑色斗笠的年轻人却恍若未闻,依旧朝断崖之处走去。 星星点点的鲜血随着他的步伐滴落,却被狂暴的风雪瞬间吞没,消失无痕。 “我今日心情好,才好意提醒你,奔着那千年冰玉之下藏着的不融雪而去的人,从没有一个活着回来。”那女子娇笑着说道,声音飘渺,宛如空谷幽兰,“何况是你,一个深受重伤,神识不全的低阶修士。” “多谢仙者提醒,但我心意已决。”玄衣人欠身表达感谢,然后继续往前走。 “真是可怜的痴情少年,”那人叹了口气,如空谷幽兰般的声音中似乎含着暧昧的兴味,却不显得低俗,仿佛她生来如此说话,“你是剑修,根本用不着这东西,到底是迷上了我们合欢宗里哪个婀娜娇媚的多情美人?被她灌了迷魂汤,来这里为她送死?” 玄衣人没有回答,在风雪中行走的艰难堪比足下坠了千斤重,然而他的步伐却依旧冷静从容,让人想要嘲笑他飞蛾扑火却克制不住心中的敬畏。 高处的灵力威压已然让人无法御剑,他在面对陡峭山坡的时候,就将长剑插进山石,借力攀岩,然而越往深处,狂风和峭壁的阻力就越大,让人摇摇欲坠。 山中的毒气雾障已然开始影响他的神智,他对此早有准备,将自己的手脚用绳子牵连,以防四肢脱力,从山坡上掉下去。 然而最难受的是无法呼吸,胸腔里每一寸都被毒物腐蚀感到火辣辣的疼痛,此时此刻,活着的意义仿佛就是受折磨。 “真是让我越发好奇了,到底是哪一个弟子能让你为她走到这里。”那空灵的声音又道,听着却更远了一些,她在这片毒气外远远看着,“你这样,连我都有些心动了,要不你说说是哪个分门的弟子,我做主把她嫁给你。” “她不是您门下的人。”他的声音远远传来,透出几分虚淡,却依旧坚定而热忱,“您不用再劝,多谢好意。” “不是吗?”那美妙的声音中终于透出几分情绪,稍纵即逝的惊讶过后,她的语气低沉了些,“我原本还以为是那些淘气的弟子们又在爱慕虚荣。那你更不用去了,因为你所遇到的痛苦会让你忘记情/欲释放的极致快乐,让你忘记情爱,只记得让自己少痛苦一秒。” 那人的声音隐约之间带着傲然和轻蔑,然而他们的距离已然拉远,她就算有大能期的修为,也无法将声音传到那处去了。 “就算是当年受到我蛊惑的人也没有成功拿到过东西,何况你甚至都没有尝过媚骨功法带给你的极致之乐……”她从小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摇头走了,却在心中想到:可惜了这样一个人物。 他虽然将脸用黑色斗笠挡住,但是她看他的气质和出手,也绝对是个无双的人物,只可惜还没等尝到,就要死了。 然而后来,当她回到合欢宗,知道今日那个玄衣人就是她们想要找的纯阳体质之人之后,她心中的后悔就已然不能用言语来描述了。 “母亲,女儿们无能。”殿里十几位宫主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在她们身后跪着的,是一众合欢宗的弟子,全都伏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是女儿无能,怪不得姐姐们,”十六宫主擦着眼泪,用讨好的语气说道,“只怪连淮有了防备,女儿带人埋伏时竟然在他手下吃了亏,慌乱之中女儿只管叫姐姐们埋伏追杀,却忘记了她们都不认识他,最终才变成了这样。母亲责罚女儿吧!” “是女儿无能,之前下界的时候不小心被人暴露了身份,就被十七所害,身负重伤,魂魄受损,也没能帮上忙。”八宫主也跪着哭了起来,心中却暗暗冷笑。 她从前是真心拿十六当妹妹的,可是经过这件事,又瞧她如此惺惺作态,心中越发觉得自己私底下的事情做得对。 她再也不会那么傻了。 …… 夜半,街道里寂静无声。 有人将门扣响三下,然而这响动在外界却丝毫未显,而是顺着门传递到室内了。 “姑娘请回吧,我已然将信递到了,对方没有回应。” 门里的人用公办公事的语气说道。 “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吗?”那女子若有所思,顿了顿说道,“我知道他对我有偏见,怪我之前伤害了他的心上人,但是有些真相他务必要知道,我与他无冤无仇,不能眼睁睁看他成为我们姐妹之间的牺牲品啊。十七宫主分明已然恢复了记忆,是故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欺骗他。” 她趁着屋内之人拒绝传话之前又接着说道:“我做这些也不是出自善心,而是因为希望与他达成合作,共同对付我那心狠手辣的妹妹。如今我再三考虑,还是带来了这样东西,烦请你一定带给他,只要他看过一眼,什么都明白了。” 那屋中人说完拒绝的话,打开房门出来时却见到那姑娘已经不见了,门口只有一个小小的包裹。他只得将东西收了起来,静静等候着。 天光亮起的时候,屋子里却沉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阵法的光芒旋即亮起,他的声音徐徐响起。 他将包裹托放于阵法之中。 “杀手阁,三号。” …… 十天后。 连淮回到隐秘的住所,准备换身衣服,回到九州的时候,看见了屋里静静放着的包裹。 他戴着手套将包裹打开,见到里面只一颗留影石。 他的指尖刚刚触碰到留影石的时候,石头里储存的画面就开始自动播放。 画面首先是来往的人群,热闹的家宴,然后是佩戴留影石的人掐死了太子,正在与另一人商量如何处置尸首的时候被崔莹发现,然后是那群不速之客捣毁家宴,刀光火海的打斗…… 留影石的画面停留在最后一刻,崔莹从连淮淮中睁开眼睛,对画面中的人说道:“姐姐,别来无恙啊。” 她的目光是那样清澈而从容,带着一种戏谑的杀意。 留影石原本颜色灰淡,然而这一幕看在他眼中,却清晰得让人胆寒。 第 70 章 连淮去上仙界的这段日子里,崔莹留在了金陵城,将这里改造成了新的皇城。 九州的国事本来大多就是交由连家管理的,因此这样一来非但没有造成麻烦,反而使得上令下达,更加通畅了。 连府中众人都已然慢慢接受了崔莹作为女帝,虽说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曾经和她交过手,但事过境迁,加上他们又亲眼目睹了她与连家主的恩爱,也就无话可说了。如今在想起当初那些对战的事情,反倒会连声赞叹崔莹修为高,法术精湛。 只有连芊芊知道真相之后就不病不起,症状和当初与云少川彻底分手之后一样。 这期间崔莹以连淮的名义去看望过她一次,连芊芊原本以为是哥哥来了,还很高兴地从床上坐起身子,等看清是崔莹时顿时吓得面如土色。 崔莹笑道:“怎么不叫嫂嫂了?” 连芊芊脸色苍白,眼神闪躲。 “怎么不要我陪你一起去看戏了?”她接着道。 连芊芊低下头,手里捏紧被子。 “怎么不说你最喜欢我了?”她慢悠悠道。 连芊芊脸色涨红,咬紧嘴唇不说话。 但最终她还是气不过,说道:“我才不喜欢你,都是你骗了我,我以后也不会喜欢你了。”说话的时候眼睛红红的,仿佛很委屈,要掉眼泪了。 崔莹笑得十分温柔,那表示亲近的目光中,仿佛还带着安抚之意,正当连芊芊以为她即使虚情假意也会安抚自己几句的时候,就见她道:“那太好了,我也不喜欢你。” 她用如此柔情的语气说着异常残忍的话。 “你整天黏在我身边,我都没有机会和淮哥哥单独相处了,你讨厌我正好,以后别出现在我们面前,好好读你的书去。” 连芊芊:“……” “我对你好也不是因为喜欢你,”崔莹微笑道,“而是你幸运地和你哥哥眉目间有神似的地方,我看到了下不去手罢了。不然以我的性格,还不至于对你如此照顾。” 连芊芊:“……”她忍了忍,终于还是气哭了。 崔莹也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哭。她本来就不是什么重感情的人,恢复部分记忆之后,对九州的一切更没了真情实感,今天能想起来看连芊芊只是因为她真的太想念连淮了。 这几日以来,她原本整天忙碌自己的事业觉得有趣,但是过了那阵新鲜之后,看什么都觉得无聊起来,越来越思念连淮。不过她也知道,他此去是为了封印上仙界的裂痕,因此必然会待很久。她也提前为他刺破手指滴了几滴血放在玉瓶之中,以做封印之用。 她一个人安静下来的时候,心中就总有些担心,竟然难得的叫她体会到坐立难安的感觉。她索性干脆从房里出来,为自己找点别的事情。 连芊芊哭完了之后,抽抽噎噎地说道:“你是真心爱哥哥吗?” 崔莹似笑非笑道:“你感觉呢?” “我感觉不出来。”她说道,“可是哥哥是真心爱你的,比爱他自己更爱你。” 崔莹觉得她说得没错,她忽然有些伤心,因为几天之前她还能坦荡地说他是真心爱连淮的,可是现在她偏偏恢复了部分记忆。 她确实从连淮的纯阳体质中受益了,而拜托柳如媚查探的事情也越来越不容乐观。她在此时此刻是真心爱他的,可是,也许她从连淮身上得到足够的修为提升,恢复全部的记忆之后,就会发现这一切都是她为连淮设下的局呢? “请不要伤害哥哥,好吗?”连芊芊的声音有些发颤,眼眶中又蓄起了眼泪,“嫂嫂比我更明白哥哥是很好的人。而且,哥哥很少对人交付真心,有时候连我都看不透他,可是哥哥却很信任嫂嫂。如果哥哥知道了嫂嫂不是真心对她,该有多伤心呀。” 崔莹没有说话。 连芊芊虽然阅历不深,但直觉很敏锐,她从这片刻的沉默里产生了不好的预感,脸色更加白了。 “嫂嫂,你答应我你不会骗哥哥,不会利用他。”虽然她依旧害怕崔莹,却鼓起勇气产生说道。 崔莹垂眸,心中想起连淮,又喜欢又忧愁,仿佛前途是一片白雾茫茫,叫她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好,我答应你。”她说道。 她比连芊芊更爱连淮,为什么不能答应呢? 接下去的几天里,崔莹将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寻找上仙界的秘密上。 她反复揣度柳如媚从上仙界里带来的玉佩,打探十七宫主的消息,与此同时收集古籍,查阅其中与上仙界和合欢宗相关的资料。 崔莹从中找到了很多与双修和炉鼎有关的资料,与她和连淮的情况正符合,古籍上更有一段惊心动魄的话:“倘若二人心意相当,则采补者修为大增,被采补者修为不变,若二人心意稍有不对等,或皆为虚情假意,则采补者修为极增,被采补者修为大幅倒退,以至于死亡。”看完之后,她不自觉出了一身冷汗。 柳如媚负责每日将这些资料归档,在绝密处储存起来。然而有一天,她却未能按时出现,等到晚了一个时辰出现时,她面色凝重地交给崔莹一封信。 那封信上只有短短一句话。 [我知道你想知道的全部事情,只要你愿意,我会把这些记忆完完全全地还给你。] 落款是“你的爱人”。 —— 连淮是在深夜回来的。崔莹感受到结界的灵力波动,下床跑到屋外,就看到连淮正提着灯站在廊前。 他感到脚步声转过头来,见是她,唇角边扬起了笑意。 崔莹衣裙飘荡,小跑而去,扑进他的怀里。 “淮哥哥有没有想我?”她钻进他玄色的披风里,搂着他的脖子,撒娇道。 “每时每刻。”他认真说道。 崔莹原本最讨厌的就是这种的哄人的甜言蜜语,然而如今她最爱听的就是这些。 因为这话是从连淮口中说出来的。他是从来不骗人的,说情话时既正经又会红耳根,他无论说什么,她都好喜欢,甜言蜜语就更喜欢了。 “可你怎么能保证每时每刻都在想,就没有不在想的时候?”崔莹笑盈盈地问道。 “因为倘若不每时每刻都想着你,也许,我就活不到此刻来见你了。”连淮垂眸凝视着她,轻声说道。 崔莹心中不由的一动,又感动又觉得有些酸涩。他是这样好,可惜,她却不是什么好人。 “莹莹有没有想我?”他仿佛是怕她停留在那句话中伤心,立刻转话题道。 “自然想了,梦里都在想。”崔莹脸上一红,甜甜地在他在下颚上亲了亲。 “那我明白了,大约是没有我想莹莹想的多。”连淮故作恍然大悟状,笑着逗她。 崔莹的脸更红了,却强行狡辩道:“你怎么就知道了?” “若想的与我一样多,或是比我更多,这时候就该耀武扬威地要我奖励你了,对不对?”连淮笑道。 “真讨厌啊。”崔莹听到自己的心思从他口中说出,顿时更害羞了,“大胆逆臣,又揣度帝心。” “我当逆臣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连淮笑道,“只可惜圣上偏爱我,到现在也没见哪里罚我了,任旁人嫉妒也嫉妒不来。” “谁说不罚你了,这就要罚你来侍寝。”崔莹伸手去捏他的脸,却被他反捉住了手背,在唇上一吻。 “遵命,陛下。”连淮将她打横抱起,走进房内。 红纱软帐,香气氤氲。 她笑着闹他,说不想睡,他就将她放在床上,双手抱着,让她枕在自己怀里。 崔莹折转过身,玩着他的衣带,将柔软的绸缎用不同的手法系起,直到快要打上死结,被连淮笑着去夺,轻轻抽开。 她玩的累了,依在他的怀抱里,感受着他身上清冽好闻,让人安心的气息。 倘若时光只停留在此刻就好了。 “我想睡在你的神识海里。”崔莹忽然调皮道,她在失眠的时候曾经在他在神识海里睡过,那是他灵魂所构成的空间,是一个绝对安心的地方,她被他的神识托起,在梦中也能感觉到柔情和甜蜜。 “如今恐怕不行了。”连淮笑道,“莹莹的神识强于我,可能无法以客体的状态进入我的神识海,待我修炼突破之后再来如何?” “淮哥哥,”崔莹抬头看他,语气中带着欣喜之意,“你准备冲击凝元了?” “嗯。”连淮道,“我这次在上仙界经历的生死太多了,却因祸得福,有了新的顿悟和机缘,如今条件已经具备,只差闭关冲击渡劫了。” “不过凝元是一个大关,渡劫所用的丹药你都准备了吗?”崔莹问道。 “这个不用担心,我从上仙界带了些回来。”连淮笑道,“我还给你带回来的一样礼物。” 崔莹听说连忙从床上坐起,搂着他的手臂,欢喜道:“淮哥哥当真给我带了礼物吗,快让我瞧瞧!” 上仙界那么危险,他处理自身的任务就已然无比艰险,她原本只当是随口一说而已,根本没有想过要让他带礼物的。 连淮却单手搂住她的腰,截住了她撒娇黏人的动作,笑道:“想要礼物也不难,但莹莹需要对我说一句话。” “什么?”她一双眼睛望着他,波光潋滟,美不胜收。 “我记得,我们在一起以来,莹莹好似还没有说过爱我。” 他深深地凝视着她。 “如今,我想听你亲口说一遍,可以吗?”【你现在阅读的是 】 70-80 第 71 章 崔莹的脑海空白了一瞬。 她强行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才没让自己脸上的笑意立刻消散,可是全身的血却开始发冷。 好在她立刻就平静下来了。热恋中的人想要听到对方和自己告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只是她因为内心有事,才会如此敏感。 如果他当真发现了什么异样……其实在双修结束之后,他就已然察觉到了异样,他如果想要猜疑,从那时起就该猜疑了,也不必等到现在试探。 连淮见她发了一会儿呆笑道:“若是不愿意,我可要……” “要怎么样?”崔莹见他拖长了声音,回过神来,勉强笑道。 连淮静静地凝视了她一会儿。 她落在他温柔沉静的目光里,像是落到了一片与世隔绝的湖泊中央,一切世俗的事物都被摒弃,只剩他们二人。 过了半晌,他笑了,声音依旧温柔,却比从前低沉清淡,像是隔着水雾的遥遥叹息。“当然是不怎么样,我还舍得把你怎么样呢?” 崔莹心中一跳,眼中竟感到了泪意。 他伸手揉了一下她的头发,又去整理她鬓边的青丝,却不提防藏在发间的散发也被他温柔的动作拨弄了下来,反倒越理越乱了。 崔莹怔怔地看着他的动作,看着那朝思暮想的脸庞,忽而笑道:“谁说我不愿意的?” 她趁着他不防备,在床上坐起,偷吻了一下他的唇。 青丝从他的指尖滑落,披散在她肩后,然后又顺着她的动作蹭在他的肩上。 她顺势将手环在他的脖颈上,贴在他耳边说道:“我爱你。” 连淮骤然之间只觉得心跳都开始不受控制,胸膛间似有一股暖流激荡开来,就算此刻深受重伤,他也会什么都感受不到。 他从前不明白为何有人会被真相不明的感情蛊惑到令人摇头叹息的地步,而今他却已是其中人。 就算是骗他的,但只要是她亲自说出口,他就再也没有什么别的请求了。 “我也爱你。”他柔声道,“莹莹。” 她在他怀里撒娇,又按住了他去储物戒中拿宝物的手,向他眨眨眼睛,嫣然一笑。 …… 两人温存了许久。 崔莹轻轻喘息着,瘫在柔软的床榻上蜷起身子,却在他欺身过来时,用手抵他。 “淮哥哥。”她唤道,声音因为之前的荒唐而有些发颤,愈发显得温柔似水。 “嗯?”连淮看着她。 他那双深邃的星目就在她正前,是那样澄澈而动人,她从他眼中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脸庞,好像也听到了自己胸口的心跳。 “我不是想要你的礼物才说的,”她忽然觉得口中的话太过酸涩,竟有些难言,“我是真的喜欢你。” “是真心喜欢。”她又重复了一遍。 连淮笑了起来,那一笑宛如高岭雪莲绽放,其间的情绪阳光灿烂,毫无保留,令人怦然心动。 “我知道的。”他温柔地说道。 崔莹有些怅然地想到,只可惜,恐怕知道的还不全。 他大概还没有调查出自己不是九州人,下凡很有可能只是为了和他双修吧。 “我想回紫金阁一段时间。”崔莹像是忽然下定了决心说道,她不忍心欺骗他,和他同床异梦了。 “好啊。”连淮愣了一下,“不过马上就是我们的婚宴了,莹莹是想把婚宴地点改到永夜之地吗?” “婚宴的事情……”崔莹闭上眼睛说道,“先不着急,缓一缓吧。” “缓到什么时候?”连淮也没有办法再让自己刻意无视她的言外之意了,他的声音重新变得平淡而清冷。 崔莹心里一跳,她很久没有听到他用这样的语气和自己说话了。 “最近国事繁忙,等平复一段时间……”她在他清冷的眼神下,忽然说不下去了,失去了找借口的底气。他和她一样知道当下各个方面的情况,有些事情在两人之间不必遮掩,也无法遮掩。 “是真的缓一缓,还是不想办了?”他淡淡的说道。 崔莹身上的热潮褪淡,忽然觉得有点冷。他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她觉得每一个字说出来都像冰雪落在溪中。 “可是,假如我没有时间让你等呢?”连淮说道。 “怎么会没有时间?”崔莹有些着急道,“你中什么毒了吗,是不是还有什么危险没告诉我?” “我是说假如,”连淮直视着她的眼睛,“假如不按照我们约定的日期举办,你就没有机会再和我举办婚宴了。” 崔莹被他捧在手心里千娇百宠,如今忽然遭他这样说话,心里不自觉地又难过又慌乱,竟然赌气道:“你要是这样逼我,那就不成婚好了。我原本就不喜欢成婚,本打算这辈子不嫁人的。” 连淮听她这样说,再加上留影石里的场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的心如坠冰窖,却又从冰里碎开裂缝,钻心地疼。 他忽然有些后悔地想,假如不把话说明白,也许她过段日子还是会和自己成婚的,可是他也知道这是几乎不可能的事。 “不与人结成道侣,是因为那样就可以和更多的男修双修吗?”连淮强作平静的说道,声音却因为激动而有轻微的发颤。 果然,她拿到他的元阳之后,他就再也不值得她珍惜了吗?失去了固然是损失,但也无伤大雅。 崔莹被他这句话激怒了,伸手去推他。“你就是这么想我的?你出去!” 这最后半句落在连淮心里,却宛如针刺一样。 他无视她推他的动作,忽然钳住她的手腕,双臂撑在她耳畔,将她抵在床上。“我为什么要出去,这里是我的居室。” 崔莹听他说这话更生气了,当即说道:“那我走就是了。”挣扎了几下却不得脱。 她气得睁大了眼睛瞪他。“你干什么不放我走?难道你堂堂麒麟神君,光风霁月,还会做这种强抢女子的事?” 连淮却恍若未闻,他将她按在床上,目光无比幽深,却在最深处藏着几分湿润。 “我为什么要放你走?你不应该给我一个交代吗?”他头一回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哑着声音道,“你为什么招惹了我,让我为你动心,为你九死一生,为你失去元阳,结果就这样把我抛下呢?你现在打算一走了结,连编个理由敷衍我都不愿意了?” 崔莹愣住了。她这个时候意识到,他知道的原比自己以为的多。 “连淮。”她的声音轻了下来,说道,“既然你能问出这种话,说明你知道原因,不是吗?” 连淮的目光变得越发深邃,其中饱含的浓烈情绪几乎要将她吞没。 他忽然俯下身吻她。 这与其说是一个吻,不如说是某种惩罚,一种声嘶力竭却无法得到回应的宣泄,却又饱含着绝望的爱怜。 崔莹想说些什么却被他的吻完全掌控,只能发出断续的呜咽和嘤咛。 她睁着眼睛,奋力地反抗他,不知道是因为疼,还是因为对着烛光,眼中一点点湿润。 …… 她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只感觉到当自己的眼眶湿润得什么都看不见,眨眼留下一滴清泪时,他目光中的涩意和水泽却已然褪去了。 他松开了她。 “我看到了柳如媚在密室中整理的资料,她对这里不熟悉,不知道这里的所有密室墙壁都是用镜子的背面做成的,只有我能翻转。”他用极其平静的语气说道,“你和我双修,其实根本不是双修,而是采补,对吗?” 崔莹没有说话,算作默认。 “怪不得,”他唇角边勾起了一抹极轻的嘲讽的笑意,“那次过后,我感到自己的修为好像稍有倒退。” 崔莹心中崩紧,她没有想到自己对连淮的爱竟然确实与他对自己的爱是不对等的,酸涩和绝望席上心头,让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我不是故意的。”她哭着说道,心中歉疚,也知道他们的缘分到此为止了。 连淮既然知道了采补的事,又能从修为倒退中推断出她不是真心爱他,那么这一切也都结束了。 “那么,你确实恢复记忆了吗?”连淮又道,“我在留影石里看到,你对上仙界的八宫主唤姐姐” “我……”崔莹慢慢止住抽泣,这才有能力说道,“我只恢复了一小部分记忆,很多事情都记不起。当时我只是为了吓退他们,才故意那样说的。” 她知道瞒不住了,索性也没有隐瞒,又道:“但是我确实想起来我是十七宫主了。” “那你还记得你为什么要下界吗?”连淮问。 “我不记得了。”崔莹摇了摇头,“我只是猜测……” “猜测是为了采补我?”连淮淡淡说道。 崔莹忍不住又流下泪来。往常她哭得这么伤心,连淮早就抱她在怀里百般哄着了,可是如今,他却丝毫不为所动。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更加伤心了。早知今日,她宁愿从没有遇到过他,也不拿他提升修为。可惜从前的她大约没想到过自己竟然真的会对连淮动心吧。 “你大约是猜到了。”他半晌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上仙界人人都知道十七宫主虽然是修合欢宗,却没有与人双修过。因为她的修炼天赋实在太好,与她双修的人往往刚刚开始就会因为跟不上她的修炼速度暴体而亡。因此她虽然修炼到了化神期,已然是名震一方的人物,却因为参悟不到合欢宗的要义而无法跨越瓶颈,只得一直待在化神期无法精进。” “为了寻找一个能与她双修的人,合欢宗花费了很大的心思,却始终没能寻到。为此上仙界很多门派都对自家资质最好的男弟子严加看管,严禁他们与女子接触,只怕他们受到蛊惑毁了仙途。直到有一天,上仙界忽然开始流传一个隐秘的谣言……” 崔莹浑身一颤,随着他的话,尘封的记忆开始复苏。 “传言有人推算出,有一位纯阳体质的人现世已久,只是没有被人发现。纯阳是万年难得一见的体质,他的功法可以复苏万物,他的血肉可以救活生灵,他所到的地方苦难弥除,接近他的人都会气运加身仙途顺遂,他更是天生的炉鼎体质,与他双修之人能获得百倍的成效……” “好了。”崔莹流着泪说道,“你不要再这样说了。” 她听了只觉得心碎,尤其是当她觉得这一切很有可能是真的的时候。连淮确实是能给身边万物带来幸福的人,可是这体质却也让他把所有的厄运都加诸在了他自己身上。 连淮静静地看着她。 在表面的平静之下,他的心中充满着悲愤和绝望,甚至隐隐滋生出了怨恨,可是,当他看着她如此伤心,看她似要喘不上气的时候,他心中还是无法克制地滋生出那种让他痛恨的柔情。 十七宫主本来就是这样的人,是没有心的合欢宗女子中最绝情的一个。 她为了找双修炉鼎,骗他谈情说爱,原本也是为了她的利益所在,他又能怪什么? 他只恨自己。 “你走吧,我不怨你。” 他轻声说道,披上外袍坐在床边,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我们以后只当是没有认识过。” 第 72 章 崔莹原本以为,自己与连淮斩断情缘之后会痛不欲生。 但是真的等到了那一天时,她发现世界也没有天崩地裂。 她不过是时常毫无征兆地呆呆出神,时常会梦到与他在一起的时光,在看到天上明月的时候想起那晚他们登楼望月,在走入卧室的时候就想起他在这里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她不用太思念他,因为她时常可以用万窥镜看他现状如何,直到忽然有一天,她什么都看不见了。 连淮那边一直静悄悄的没什么消息,崔莹动用了手段才知道,他是闭关冲击凝元期了,因此闭关结界自动隔绝了万窥镜之类的联络物品。 在漫漫流逝的岁月中,她却发现了另一种办法。她开始使用问物的法术搜寻每一件她从连家带回来的物品,那些物品都已然见证了他们数月的甜蜜,她只需要查看物品的回忆,就能重新见到他的身影。她在自己曾沉溺于甜蜜热恋而有所忽视的每处细节里,一遍遍地发现他的存在,一遍遍更深地陷入他的温柔,然后感到心碎。 她想,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从今往后她的心就会变得更坚不可摧了,再也不会有任何男子能入得了她的眼。 然而很快,她就没有时间再去伤心了,接踵而来的天灾让她作为帝王忙得不可开交。 九州的保护层几次动荡,短短十天之内,就又裂开了两道裂缝。而比从前更可怕的是,这些裂缝开始泄露灵气,破裂之处变成一片乌黑的漩涡,生出乌云雷电,致使狂风大作,暴雨倾盆。 古有女娲补天,可那是遍地灵宝,人人皆神的上古时代,而今却去从哪里找来女娲和七彩石呢? 崔莹的手段很强硬,当她知道只有神仙下凡才能制作出抵抗天际裂缝的结界时,她当机立断放弃了那片土地,以最快的速度把当地百姓接到了附近的城池。 然而,当地的田地和房产都在狂躁的天象异变中化为乌有,当地的乡绅和富豪当即不乐意了,开始抗议朝廷放弃救治那片地方,希望得到补偿。文官们其实已经开始草拟补偿方案了,然而那些原本与紫金阁关系敌对,因为崔莹称帝而胆战心惊的门派故意掀风作浪,在背后给他们做推手,从而迅速壮大起一支起义队伍。 这样一来,皇军和紫金阁在负责救援以外,还得平复内乱,救援的速度大幅下降,短时间内,大量伤民死于异象之中。 崔莹听闻消息也怒了,当机立断不再平反,让军队全力救援,任凭起义军一路打到皇城底下,然后她也不派亲卫兵守城,自己往城头上一站,衣裙飒然,挥袖就是一把火。 底下有人逃窜,有人叫骂,骂的话听上去有理有据,颇能鼓舞起义军士气。 崔莹知道他们所来为何,却没心思去管那么多蝇营狗苟,她嫣然一笑,用灵力将声音传到他们每个人的耳朵里。 “你们要是觉得朝廷救援不好,大可以不接受救援,可别教我做事。看到我修为高于结丹,就觉得我能者多劳,必须要给你们修补天际裂缝?这是哪里听来的笑话! 你们在空张着一张嘴叫唤之前,先想想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样的事,从前作威作福过没有,如今这番起义之下踩的又是哪些人的血肉。我向来没什么善心,当初我无父无母,穷困潦倒的时候,也没见哪个有权有势的人能者多劳,给我一点饭钱。你们要想受困时有人帮助,不如自己先多做点善事,将来还有人投桃报李。 几日前,补偿方案便在草拟的过程中,各个官衙门口都张贴了告示,倘若确认财产得之公正,朝廷会依法补偿。我待会儿派人逐一检查,你们之中若有盲人看不见字,那么不知无罪,可以如常得到补偿,倘若没有,今后的补偿也就没有你们的份了。” 说完这些,她的最后一段话将最后那一点的群情激愤也都按灭了:“我反正是元婴期的修为了,想飞升随时可以,这皇帝的位置也大可以懒得做的,如今做这些只是凭我的一点责任而已,也不贪图什么。你们到底是为谁来到这城门口,到底谁是敌谁是友,你们自己想清楚,别自断了前程。” 那群起义军中原本掺杂了上仙界的内鬼,因此才有实力对抗元婴期的崔莹,然而听到这样的话后,几大门派都有些犹豫。 他们原本做好了万全的筹谋才会攻至城下,现在忽然改变态度是因为他们意识到了一件事:崔莹仿佛变了。 她不再像从前火烧婚宴等事所彰显出的那样记仇,也不再像一夜登基时所表现出的那样野心勃勃,她忽然变得对大部分事都兴致缺缺,将什么都看得无足轻重,仿佛有点厌世。 因此现在,只要他们安安分分不去惹她,她也不会寻私报复。既然这样,他们与其推倒她后再经历前途未卜的内斗夺权,还不如让她继续当圣上呢!至少她是一位有能力的君王。 起义平息之后,灾难却没有就此止步。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气象的变化开始从裂缝处向外蔓延,覆盖了整片九州。 太阳的光芒在灵气的异变下变得细微而模糊,无法照耀万物,溪水的流淌受灵力扭曲而变得歪斜,河道改变了原来的流向,很多地方干旱缺水,而另一些地方则忽然爆发洪涝。 四处开始散发瘟病,人们的生活逐渐迈入水深火热之中。 崔莹的时间在处理公事中度过,连家那边却始终很安静,二十余天过去,没有传来丝毫消息。 不过,渡劫闭关的时间比较长,这也属正常。 总之连淮现在与她已没有任何关系,她也该学会放下,不再去打听了。 然而,不正常的事终究来了。 不知是哪方势力在背后做推手,民间忽然开始盛传一个流言,说麒麟神君在如此动荡的局面中都未曾露面过,实在一反常态,而这正是因为他就是整件事的始作俑者。 传闻他要渡劫闭关,才故意引来的天下异象好给他造势,帮他顺利冲破境界。这种流言原本荒唐,可是在接二连三的灾祸莫名其妙降临,人心惶惶的时候,所有人都需要为自己所面对的灾难找一个理由,获得些许心安,或者找一个出气口,让负面情绪有宣泄的地方。曾经光风霁月的神君一朝成为了罪人,这是多么有冲击力的话题,人们信其有便能聊以□□,因此这本该消散的流言越连越烈,倒让人觉得十有八九为真了。 崔莹一开始没有管理这件事,因为她相信以连家的能力,管控这些不实言论是没有问题的。 然而,令人无比诧异的是,连家好像也随着连淮的闭关而闭关了,对外界的流言只有一个简单的澄清告示,没有做出任何其他举措,安静至极。 崔莹多次告诫自己连淮与她没有关系,不要多管闲事,可是到了这个时候,她忽然有点按捺不住了。 就在她即将打算偷偷回金陵看看的时候,殿堂之上,忽有侍卫带着一个犯人进来按倒在地上。 “报陛下,此人意图刺杀陛下,被臣等制服,来请陛下指示。” 崔莹低头看时,却见那刺客的黑色面纱被侍卫们扯下,露出了一张熟悉的脸。 那张本该将美白皙的脸粘上了泥土和撞痕,原本水灵有神的目光,此刻充斥着悲伤和绝望。 “你杀了我也没关系,我转世投胎还会纠缠你的!”她几乎用尽胸膛中的全部力气叫道。 崔莹看到连芊芊,愣了一下,顿时对那些护卫说道:“你们都退下去吧。” 这位大小姐千里迢迢从金陵只身前往永夜之地,看样子吃了很多苦,实在难得,看来连家发生的事情不小。 连芊芊一旦挣脱周围护卫们的控制,就开始发疯般地挣扎。 崔莹看她恨自己到如此地步,心莫名沉了下去,跳的有些慌乱了。看来一定出了很严重的事,而且多半和连淮有关。 “你为什么要刺杀我?”崔莹问。 “我只恨自己杀不死你,我要替哥哥复仇!”连芊芊气地睁大了眼睛,泪水成串地从脸上滑落,“你恨我就恨我,为什么对哥哥这样不依不饶,一定要把他彻底毁掉才罢休!” “你把话说清楚。”崔莹冷然说道。 “你自己做的事自己不清楚吗?还要在这里假惺惺的装什么?”连芊芊的情绪太过激动,她眼眸中的血丝显示出她彻夜未眠,几近崩溃。 崔莹从座上站了起来,飞跃而下,一伸手按住她的太阳穴,强行把灵力灌入其中。 “说正经事。” “你真要装到底吗?”连芊芊感受到脑海中清明一瞬,见到崔莹神色间仿佛真的不知情,含泪冷笑道,“那好,我告诉你。” “你得逞了,哥哥因为你生了心魔,渡劫失败,周身灵力乱走,余生都是废人了。” 第 73 章 崔莹的神思有片刻的恍惚。 在某个瞬间,她觉得自己是幻听了,或者连芊芊在开玩笑。 连淮怎么可能会渡劫失败呢? 她早已和所有人一样,习惯了他是无所不能的,习惯了他的周全与强大,他着力去做的事情从没有不成的,他无论遇到怎样的困境都能克服。 可是这样完美无缺的人,这样本该在神坛上受人仰慕的人,如今却…… “你故意接近哥哥,假装爱他,骗他对你动了真心,就是为了此刻吧!你现在一定称心如意了,你怎么这么狠的心……”连芊芊边哭边喊,转眼之间,却发现火光亮起,崔莹的身影已然消失在了殿外。 连芊芊愕然地望着她的背影,忽然发现自己身上的绑绳也被火星烧开了。 她也顾不得想那么多,当即站了起来,急道:“你还要去落井下石吗?” 她恨得咬唇出血,急忙追跑过去。 —— 崔莹御火在空,只过了半日就到达金陵城中,直奔连家府邸。 她远远看到连府上空结界波动的异状,心中微沉。连家此刻已开启了所有隔绝结界,虽然居于繁华闹市正中,却与外界气息不相沟通,与坐落于僻静山林或是某个天外秘境无异。 连府大门紧闭,四周静悄悄的,仿佛就连看门人在哪都找不到了。 崔莹从怀中取出连家家符,放在大门圆环之前,灵波荡漾,门感受到符咒的气息,缓缓向内打开了。 隐藏于门后的守门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然而感知到符咒的力量之后,就立刻恭敬的鞠躬行礼,没再说什么了。 崔莹也没有功夫与他们说话,只在门口一闪而过,身影直奔青莲居而去。 她远远地看到熟悉的莲花池和回廊,看到那些面熟的侍从,心里越来越乱,时不时迸发出莫名其妙的思绪。 连淮在分手的时候忘记把他送自己的连家家符收回去了,那她在这里不还是如从前一样来去无阻,甚至能调动连家卫队吗?这世上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如她的淮哥哥一般傻的人物。 她正要踏进木廊,却被一旁的侍卫拦住了。 “这里不能进,请离此地远一些。”他的声音显得严肃至极。 崔莹转过头去看他,一双眼睛与他相汇,他的神色明显顿住,目光变得空洞失神。 火光映射了在他的瞳孔里,她看到他的回忆像浮光掠影一样闪过。 “不能进青莲居的规定是谁传达出来的?”崔莹问道,同时快速检索那些画面。 “家主刚刚闭关时,还没有这个规定,只是自从有一次灵波大乱,整个连府差点被震倒后,家主的祖父亲自传达了这个指示,说务必让人不要打扰。”那人目光依旧失神,口中如实回答。 “你们知道为何忽然由此禁令吗?”崔莹道。 “首座师兄和我们转达过家主祖父的话,说结丹期以上的境界都太强,渡劫期间难免会有宁波异常,为了避免误伤,也为了让家主更好的闭关,让我们死守这里。”他回答。 崔莹微微抿唇。看来连家无论对内还是对外,都在瞒着这件事。只有连芊芊天真无邪,不知道保密信息,千里迢迢来刺杀自己。 “你们所守的地方都是青莲居结界以外的地方,那青莲居里面可有人伺候,来往进出吗?”崔莹又问。 “没有。这一片所有厢房中的下人都被移至他院,除了我们守在外围以外,这里只有家主。”他又说道。 崔莹熄灭了眼眸中的火焰,那侍卫顿时闭上眼睛靠在墙上,意识眩晕。 她索性将他催眠了,任由他平躺在地上。她立刻将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眼前如水般波光粼粼的阵法上。 这个隔绝阵法灵力浑厚,结构严谨,找不出丝毫破绽,她认得出,这是连淮自己设下的。 崔莹伸手触摸在阵法上,只感到柔波荡漾,有种无形的抵触之力让她无法推进半寸。 她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的神识探入,当精神与法阵相接触的时候,那法阵感到她的神识里带着连淮双修时留下的神识气息,自动化开了。 步入隔绝阵法以内,崔莹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周遭的空气流动异常,像毫无方向感地乱窜,让人浑身微微紧绷。 一路上,她又遇到了许多强劲的结界,那些结界像是不久前有人刻意加上去的,而且都不是连淮的手笔。 崔莹到了连淮房间门口,当手放在门把上的时候,心跳已然快到极点,脑海中一片空白,竟感到了近乡情怯般的害怕。 她敲了敲门,很长时间都没人回应。 她终于鼓起全部的勇气将门推开,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居室还是原本的模样,就连她留在他榻上的软枕都未曾挪动过半分,就好像等着他们像从前那样说说笑笑地进来,闹上一阵,然后互相哄着吹灯就寝。 却在此刻显得空荡荡的。 她只觉蓦然间一酸,像是心中也缺失了一块。 他在哪里呢? 她头一回感到这样恐惧慌乱,像是失去了任何办法,然而片刻的空白过后,崔莹终于冷静下来,才发现自己太过心急,以至于连最基本的事情都忘记了。 连家不是有一个最适合渡劫的密室吗?她当时冲击元婴期成功,就是从那里醒来的。 崔莹立刻寻着记忆里的方向找了过去,直到走过一重重暗门,感受到空气中越来越强烈的暴动灵波…… 她从灵波中感受到了那曾经令她迷恋,令她安心的气息,那是连淮神识混乱崩溃后泄出的丝缕,如今竟混迹在这片残暴的动乱里。 她敲了敲门,没有反应。 崔莹停顿了片刻,又敲了三下门。 “离远一点。”里面传来连淮的声音。 她从没听过他用这样的语气和自己讲话,那样低沉,冷酷,带着戾气。 她心中没由来的宛如针刺一般。 崔莹强压下心头的情绪,放柔声音道:“连家主,我可以进来吗?” “出去。”他仿佛在强行压抑着什么,又仿佛根本没有听出她是谁。 “那我就进来了。”她随即轻轻推开门。 门刚刚打开的一瞬,劈面而来的灵力攻击就让崔莹差点喘不过气。好在她早有准备,右手已然结成防御法阵,火消化了尖锐的攻击。 然而还没等她来得及站定脚步,寒光闪动,剑间就已到了她喉前。 好犀利的剑法。 崔莹第一次感到如此凌厉的杀意,背上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险险避过,手中的火蛇烧上了剑尖,将它缠绕住往旁边一带。 剑尖擦着崔莹的脖颈插进墙壁,削下她的一缕青丝,在空中飘落。 崔莹这才有机会看清房中的情景,只见墙壁和地板上到处都是错乱的剑痕,榻边的幔帐也早已被削成碎片,只剩下边缘零星的碎砂。 塌上侧卧着一人,手臂和衣袍顺着榻边垂落,指尖无力地曲在地板上,白色的衣袍将临近的地面覆盖。 她来到榻边,与一双深邃冷然的眼眸相对,宛如落入寒潭。 “淮哥哥,你的……”崔莹的目光骤然之间变得错愕,然而还没等她将这句话说完,四周的灵力忽然暴乱起来,一道波风直划向她的咽喉。 好强的能量。 与此同时,那把插入墙上的剑重新抽出,剑光成网,将崔莹笼罩在其间,招式连绵不绝,让她根本应对不暇。 假如她不是元婴期,很有可能就会死在这里。 原来这就是连淮在最原本的状态下的攻击能力,从前他们那些打斗,他对自己有多少惜才之意,后来又含了多少情愫,她这会儿才忽然有了分明的感受。 就在这么走神的一瞬,崔莹躲避稍晚,肩膀上的衣裙被长剑划出裂口。 那破碎的衣料狼狈地落了下来,同时散落的还有崔莹的发簪,霎时间三千青丝如瀑,她眼眶微红,身上衣服破碎,宛如被蹂躏过的落花,楚楚可怜。 连淮被暗色充斥的眼眸,似乎有了片刻的怔愣。 然而下一刻,他的眼眸却被更加强烈的魔气所覆盖。 他从榻上起身,忽然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强迫她跪坐在他身前。 崔莹被他捏得发疼,忍不住落下泪来。 她顺从地跪在他榻边,伸手试探性的去碰他的手腕。“你弄疼我了。” 她此时离他很近,能清楚地看到他宛若玄冰的眸色,和身后如霜雪般清冷到极致,又无暇到极致的银发——心魔所致,乌发全白。 “太疼了。”她小心地看着他的表情,动作轻微地将被划破衣服的肩膀往他面前送了送,把声音放得更软,更委屈。 她感觉到他捏着自己下巴的手,似乎松了几分力度,但只是微不可查的几分。 “那再轻一点好不好,还是有点疼。” 这回,她大着胆子往他身边靠近了一些,软软地向他流露出眷恋和亲近。 她的一双美目片刻不眨地凝视着他,像是浑然未察他目光中骇人的杀意,那样天真和满怀爱慕。 她目光中蒙着水泽,再次向他撒娇道:“莹莹不走,什么都听你的,再轻一点嘛。” 第 74 章 他在听到她的名字时,目光中浓郁的魔气似乎有了如电光火石般的变化,像是夜幕中的一道惊雷。 霎时间,崔莹感到四周的空气开始暴乱,强烈的震动让她无力反应。 “嗯……”她忽然被他反转过身,按倒在床上,忍不住轻呼一声。她的碎发凌乱地搭在白皙的肌肤上,在强烈的压迫感之下微微喘息。 他将手撑在她的颈边,另一手压在她的衣襟之上,按住肩膀,让她整个人都动弹不得。 “别这样……”崔莹能清晰地看到他的黑瞳与银发,看到眼中浓郁的魔气,她的心跳骤然之间加快,将视线移开,闭上眼睛轻喘着说道。 与此同时,崔莹感到周围的灵力凝聚成尖锐的无形刀锋,肆意挥销,毫无区别地毁坏着它们所能接触的一切。 床板被划出裂痕,她的一缕发丝被削断,衣服更有好几处被切划出裂口。 灵力歇斯底里地肆虐,仿佛比之前在地板和墙壁上留下划痕的那些暴动更加强烈。 混乱之中,一道灵力刺破了她的肌肤,顿时沁出朱红的鲜血,在白嫩的肌肤上更显得触目惊心。 连淮目光中浓郁的魔气在接触到那伤口的时候,猛然间顿住,他眸底升腾起另外一种情绪,激烈地反抗着心魔的控制,让他的目光慢慢变得清明。 崔莹忍不住轻声呼疼,眼里再次蒙起水雾,去看他时,却见他俯身离她更近,眨眼之间将她整个人抱进怀里,护在身下。 乱如流矢的灵力还在室内乱刺乱划,然而崔莹被他完全压住,连半点都没有暴露在攻击之中。 她仿佛听到了灵力划破他衣服的声音,也在他的背上,肩上留下伤痕。 “连淮!”她猛然之间惊觉,在动乱的灵波中奋力运起重火,在二人身周烧了薄薄一圈。 暴动的灵力被火烧化之后,就烟消云散了。 连淮在听到她的声音,看到这双重焰心的火焰后,意识彻底击溃了魔气,目光中的神色重新恢复清明。 刹那间,室内所有的暴乱都平息了,空气中的灵力微弱得就好像此处经历过一场洗劫。 “你……”连淮虚弱地闭上了眼睛,想要说些什么,却控制不住地在枕边吐出了鲜血。 他再也支持不住,伏在了塌上。 崔莹连忙搂他躺好,起身时看到他背后的伤口兀自绽开了,还在流血。 “淮哥哥,且忍一忍。”她心疼极了,为他解开衣襟,从怀中掏出玉瓶,细致地为他上药。 入魔后心魔乱发产生的动荡太大,往往是他修为所能达到的极致,因此在爆发过后,人也会陷入过度损耗,甚至就此死亡。 在片刻的黑暗和眩晕过后,连淮终究抵抗住了没有晕过去,慢慢睁开眼睛。 “你来这里做什么?”他轻声问道,声音虚弱却不失端正威严。 崔莹只当做没听见,一心一意给他上药。 “我与你已没有关系,”他过了片刻又道,“如今你也看见了,我的心魔随时可能爆发,更不会对你留情。” “我是看见了,你把我打伤了呢。”崔莹柔声说道,语气十分委屈,却又不敢显露出来,只道,“除你以外,这世上哪还有人能让我心甘情愿受伤。” 连淮闻言神色淡淡,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他已然摸透了她的心思,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因为她的一句话而欢喜,他知道这些只是她哄自己的套路罢了。 他只有一点还不太明白,但也许往后就明白了。 “如今我修为尽废,灵力再也不能如心操控,气脉乱走,再也不能和任何人双修了,你还来做什么。”他顿了一顿,似乎说话时原本是带着怒意的,最终却化作释然,温柔一笑,“我身上还有什么你可图的?” 崔莹为他上完药,给衣服施展了一个清净咒,然后为他重新束好放下。 他原本是不让她做这些的,只可惜现在已虚弱得无反抗之力,被她趁人之危了。 “我图你什么?”崔莹原本应该为他提出这个问题感到愤怒的,可是片刻之后却又变成了茫然,她忽然不知该怎么说。 如果这时候再说爱他,就显得有些荒唐了,她自己也觉得不会相信,哪怕她知道这是她最真实的感受。 更何况,他如今生出心魔,落得如此下场,也都是她害的。 “你总不能是对我动了真心,哪怕我是个废人,你也想来看我?”连淮唇角边勾起了一抹淡淡的嘲讽的笑意,语气却很温和,“可你总不能什么都要,既要把我当工具玩弄在掌心,又要我承你的情,一片痴心地爱你。” 崔莹听了他的话,心中发疼,那种被激发出的无力感强烈到极致,就忽然让她被激怒了。 “我如果真的什么都想要,就会把你关起来。”她原本就不是什么好人,世人评价她性格乖戾偏执可不是口说无凭,她对连淮已然极尽温柔了,“以我现在的修为,以我十七宫主的身份,你以为我狠得下心的话,真的拿你没办法吗?” 可是说到最后的时候,她的眼眶却莫名红了,就要落下泪来。 连淮微微一笑。 他像是忽然释然了,试探性地伸手,摸摸她的头发。 “当然有很多办法。就算我成功修到凝元期,在你面前也依旧逃不掉,更何况我现在什么都不是了。” 崔莹眨了一下眼睛,眼泪顺着脸庞滑落。“谁说你什么都不是!” 他笑道,目光依旧温柔,却透露出一种让人无法打破的安静:“别说这种傻话。” 他用指尖拭去她晶莹的泪珠,柔声说道:“我不是云少川,天道不会眷顾我,不会让我也有那种从吸灵泉里恢复修为还能活着出来的机缘。你快忘了我吧,无论你是利用我欺骗我,还是对我有过真心,我都不怪你。” 崔莹听他这话哭得更厉害了。她知道他此刻虚弱,便乖乖地躺在他身旁,自己擦干眼泪,以免让他抬手帮她。 “你已经知道十七宫主是谁,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我还能说什么呢?何况我对不起你……” 连淮刚要开口安慰,就感到她靠近了他的怀里,搂着他道:“假如我早点知道你会因为此事渡劫失败,我宁愿多骗你几天……现在事已至此,你劝我离你远点,我偏不要。我就要这样抱着你,就算被你什么时候犯心魔掐死了也愿意。” “你在说什么啊。”他听了这话又气又想笑,心有千言万语,竟然说不出一句。 崔莹忽然觉得自己犯了傻。她明明知道自己的修为比他高,他是掐不死她的,这样起誓,他又怎么能相信。 她正想说些什么,却听他轻笑了一声,柔声说道:“你不必再去想那些,也没有必要向我证明什么。因为我还是很爱你,即使是现在,也很爱你。” 崔莹心中狂跳,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他在说爱她,他从来不骗人的,既然这样说,那就是真的了! “无论你相不相信,我也爱你……”她垂下眼眸说道,“我之前和你分开,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想清楚我的事。” 她现在无比急切地想要知道自己下凡的真相。她曾经收到过一封奇怪的署名为“你的爱人”的信,信中说会将一切事情告诉她,但是从那天到现在起,她都没有接收到任何后文。 那可能是一封来自上仙界的恶作剧?她知道的信息太少,无法判断,但已然将那信上的气息和字句笔记全都深深记在脑海中。 连淮却道:“你想知道的事情很快就会知道的,别太揪心。” 他的语气是如此温柔,又如此笃定,仿佛阳光透进昏暗的屋里,抚平一切阴冷和褶皱。 “能带我出去看看吗?”他又说道,“我也该出去了。” “好啊。”崔莹立刻答应道。她这会儿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因为她知道自己来得正好,以她的修为刚好可以支持他安全出门,也能控制住入魔后的他。总算能帮上他一点忙了。 她于是就与他牵着手,像往常那样走出房间,走在青莲居的木廊上。 她原本是不敢牵的,连淮却主动牵她了。 他好像真的什么都想开了一样,对过去的事情不再记挂,彻底地原谅了她,依旧和热恋时一样对她,就好像两人之间那道裂隙从来没有存在过。 “天空怎么变成这个颜色了?”他看着浑浊的天空问道。 “九州的保护层裂缝太多了,天象早就发生了变化。”崔莹轻轻叹了一声。 “那么阳光雨水,稻田作物……”连淮微微蹙眉。 “哪里还有阳光雨水呢,那不是灾难就不错了。要么是带着毒气的光线,照在作物上,作物就会死,要么就是忽然一阵暴雨洪灾,将房屋甚至树林全都冲毁了。”崔莹将这些天来种种越演越烈的灾难逐一叙述,说话时连她自己也止不住心惊。 现在的情况实在太紧急了,作物没法生长,粮食都只靠国库存粮,眼看着就要告急,瘟疫也越演越烈。 也许再照这样子持续半个月,甚至是持续十天,九州就要灭亡了。 皇室和各大家族门派都想尽的办法,然而全都束手无策。 眼下的命运仿佛不是灭亡,就是撤销外境之门,彻底对上仙界俯首称臣。然而后者比起灭亡也并没有好多少,只是将所有人都从人变成了活着的奴隶而已。 第 75 章 九州的情况越来越不容乐观,城里每十步就能听闻一阵哭声,每五百步就能见到有人横死街头。灾祸压迫住每一户人家,日子几乎没法过下去。 这一天下来,连淮只在青莲居里走动,那时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世界。除了祖父和连载仪外,连家再没有人知道他曾出来过,他们依旧以为他在闭关。 第二日,连淮去连家祖父房里密谈,一谈就是大半日,直到很晚才回来。 “你感觉还好吗?”崔莹感受到他身上的气息,忍不住担心道,“怎么不好好休息,出去了这么久。” “别担心。”他的神色依旧如往常般温柔,如苍山覆雪般的白发之下,他的面容比往常更加清逸若仙,宛如冷玉雕琢而成,苍白而绝美,不沾染半分人间烟火。 “我是为了一件极重要的事去找祖父的,”他唇角微扬,淡淡笑道,“好在谈妥了。” “什么事呀?”崔莹道。 他分明原谅了自己,像往常一样爱她,她却不知为何,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的亲热撒娇了。 仿佛眼前的梦境太美好,因此不能轻易触碰,一碰就会散了似的。 连淮牵着她的手拉到榻边坐下,侧转过身,望着她道:“你还想知道你从前的事情吗?” “当然。”崔莹道。 “好。”他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玉瓶,展示给她,“我和祖父说过了,他会关照连家的结界,继续隔绝外界。你今天就可以服下这瓶子里的丹药,它能让你恢复在上仙界的所有记忆,你想知道的那些事情也都自然而然有了解释。” “那你呢?”崔莹敏锐地从话中感觉到了某种异常的预感,好似她即将失去他一般,“为什么要让连家祖父关照结界?” “我如今修为早已不听使唤,哪里还有能力支撑结界呢?”连淮笑道。 这个答案听上去合情合理,崔莹也就放下了那在常人看来有些可笑的过度敏感。 “这丹药说来奇怪,是有人以上仙界合欢宗的名义刻意送到连家来的,不过,我已验证过,确实是回忆丹无疑,其中也没有混杂其他毒物。”连淮又道。 崔莹点了点头道:“也许等我恢复记忆之后,就知道是敌是友了。” 她本能地感觉对方是恶意的,但又不想当着连淮的面说出来。因为就算明知道恶意,她也会服下回忆丹,她要为他们之间的感情寻找一个答案,不要这样既甜又苦地纠缠折磨了。 不过,她却不知为何有些犹豫。 她不想让自己和身边的人或物发生任何改变,害怕会在不经意间,打破现在微妙的平衡。她现在可以理解连淮做替身时患得患失,情绪起伏非常大的感受了,她如今享受着这偷来的甜蜜,心情也是同样的。 连淮仿佛看出了她有所顾虑,柔声说道:“你且安心恢复记忆,外面的事情有我看护,不会出什么问题。我看莹莹与我待在一起的时候心绪不定,恐怕深受其扰,不如早日解决,尘埃落定,之后也过得欢心愉快了。” 崔莹睁着一双会说话的眼眸看着他,目光水亮亮的,含着不尽的言语。 “我也更喜欢你知道真相,那样就能彼此坦坦荡荡的了。”连淮道,又轻轻笑了一声,“我等着呢,不过最好快一些,只怕别让我等不到了。” “你又在瞎说话了!”崔莹连忙伸手去捂住他的嘴,“不准说这些,既然我的心魔可以解决,那你的也一样可以。” “好。”连淮点了点头,感受到唇上温柔的触感,已然平静许久的心忽然间抽痛了一下。 但只是转瞬即逝。 “那我守着莹莹服完药在塌上睡下吧,睡一觉醒来,就什么都记得了。”连淮将玉瓶放在崔莹手里,站起身道。 “大概需要多久?”崔莹道。 “这是上仙界的物品,具体需要多长时间我也不太清楚。”连淮伸手为她拢好鬓边的乌发,“这里很安全,多待一会儿也没什么的。” 崔莹应了一声,伸手拿过案上的茶杯,抿了一口温水,将丹药服下。 她脱掉外衣在床上躺下,连淮俯下身为她盖好被子,然后又放下旁边的纱帐帷幔。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银丝如瀑,圣洁不可攀。也许是困了,也许是因为吃了丹药产生的作用,她在半梦半醒的朦胧中看到他平淡如水的神色,竟恍惚觉得他已然看破了世上所有道法情义,心中海纳山谷川林,却再也找不到她的位置了。 连淮…… 她忍不住在心里呼唤出来,却已然遁入了睡梦之中。 在这场细致而漫长的梦境里,她回忆起了过往的所有,每一点一滴的感受都无比真切,让这场梦,或者说是这些往事,变得没有任何虚幻或者疏离感可言。 …… 合欢宗的道义与无情道的“大爱无情”,看似无情,实则兼爱天下是截然相反的。合欢宗讲究看似有情,实则无情,崇尚修行之人处处留情,却又以自己为先,遇到各种事情都可以随意牺牲情人。 多情的道法和双修的修炼途径,也使得合欢宗的女子非常容易怀孕。由于功法的本质是无情的,上仙界合欢宗女子不用自己怀胎,她们可以选择将孩子的金元和神识全都取出,寄养在一个灵洞里,经过日月光华滋养十月,自动长大成婴儿。只不过寄养婴孩的存活率非常低,而寄养出的孩子长大之后,母子之间的关系也不如世上其他母子们亲近。 上仙界合欢宗宗主李婉婉就是四处留情又残忍至极的典型代表,几百年来,她双修或采补过的男人多得眼花缭乱,怀上的孩子也数不胜数。只不过,李婉婉一直把孩子寄养在灵洞里,所以存活率很低。而且,女子修炼合欢宗法术更容易取得高成就,因此李婉婉只会将灵洞里孵化出的女儿抱出来养,男孩就直接掐死在洞里了。 这样一来,她怀上的孩子虽多,但实际养活的孩子却也不过十几个。 而上仙界最津津乐道的传闻也由此产生。传闻自从某年过后,李婉婉一改往日的风流常态,再也不敢怀孕,并且一鼓作气把灵洞里所有的孩子都掐死了——那是因为她最小的女儿,十七宫主崔莹。 李婉婉对女儿们姓什么叫什么毫不在意,因此崔莹在上仙界的名字也是崔莹,随了父姓。说起她的父亲崔天一,那也是个鼎鼎有名的人物,修为奇高,性格阴郁,手段残酷至极,最爱做的就是当个挑起事端或是看别人受折磨的乐子人。 崔莹就悲惨地成为了他的乐子之一。他那时沉迷于药蛊之术,而崔莹乃是纯阴体质,资质极好,非常适合被当做药人试毒,于是刚刚出生就被他接了过去。 就这样,崔莹童年时与外界几乎没有交流,更没有人教她读书写字,她每天被浸泡在各种毒药里,也和蛊虫为伴,痛苦日复一日。 直到崔莹七岁的时候,崔天一忽然把她送还给了李婉婉,并说自己为了答谢女儿做了七年的药人,用药材将女儿的修炼天赋调到了最高,放眼天下,再也没有人能超过她。 李婉婉听闻此言十分欢喜,当即就把女儿接回了合欢宗里,并赐给她永夜宫,从此称呼她为十七宫主。 她开始教女儿合欢宗的修炼法术,发现她果然天赋异禀,修炼速度是其他女儿的十倍。 可是没过多久,她就发现,崔天一才没那么好心,他根本不是想要送还给自己一个好用的女儿,而是因为他已经无法控制崔莹了,只能把这个烫手山芋扔回合欢宗。 崔莹不但继承了父母的冷酷无情,而且还因为从小做药人吃过太多苦,所以神识非常强大,意志极度坚定,再加上她修炼天赋高,又冰雪聪明,虽然才不过八岁的年纪,却已经有了不可小觑的算计人的能力。 李婉婉想培养她,把她当成工具使唤,她就表面顺从乖乖修炼,暗地里铺开了自己的谋算,让李婉婉教她功课的时候容易,想要利用她时,却愣是连半点便宜都占不到。 随着崔莹年岁的增长,她逐渐有颠覆母亲统治的能力,也成为了李婉婉的心病。 李婉婉也是从那时才意识到自己养出来的女儿不只是自己的工具,还有可能是与她夺权,颠覆她统治的人,因此吓得再也不敢怀孩子了。 为了牵制住崔莹的势力,李婉婉故意格外重视其他女儿中最有天赋的八宫主,希望形成抗衡的格局。十六和十七向来不和,因此她私心里对十六又怜爱无比,在所有的女儿中最疼爱十六。 其他女儿明面上都是站在母亲这边的,可私底下有些中立,有些是偏向崔莹的,认为她终有一天会成为合欢宗下一任掌门。 而崔莹这边,也有一个人人皆知他们关系好的合欢宗元老,那就是她的小姨,柳如媚。 柳如媚修炼资质平平,平时就爱吃喝玩乐,逛逛烟花柳巷,在同辈中没什么地位。但也正是因为她对其他人产生不了威胁,也就侥幸从明争暗斗中活了下来,成为了李婉婉掌权之后唯一还四肢健全,修为尚在的同辈姐妹。 她知道自己天赋不行,这辈子没有再进一步的指望了,天天活在李婉婉的脸色底下,担惊受怕,生怕哪天她心情不好就拿自己开刀。 因此当发现崔莹这号人物的时候,她几乎想都没想地就做出了决定,毅然站在了她这一边。 凭借着将崔莹从小看到大的情分,她们之间的关系也确实不错,至少她没做错事的话,就不用担心崔莹心情不好拿她出气,生活的压力大大减轻。 然而,在崔莹十六岁及笄,同时正式踏入化神期之后,她就遇到了最大的问题。 因为找不到人双修,她再也没法提高修为了。 崔莹寻找了一年的解决办法却依旧无果。正当她打算搁置不去想这件事的时候,她却在与陈家的大战之中,偶然间获悉了一个消息。 陈家与合欢宗素来不合,是几代的仇敌。崔莹也曾在战场上多次与陈家主母交手,不能说见面分外眼红,但至少也能算是仇深似海了。 然而,正是这个与陈家有关的消息,让她下凡到九州,开启了这段孽缘。 第 76 章 崔莹在指挥合欢宗与陈家的江谷一战时,发现陈家战败之后迅速撤退,和以往陈夫人风骨傲然,鏖战到底的风格截然不同,心中隐隐起了疑虑,通过长期的观察和打探,最终发现了一个惊天的隐秘消息。 陈夫人曾经在某个小世界渡过情劫,悄悄在那里留下了一双儿女。 而她之所以隐瞒此事,含泪与孩子分别,是因为她发现长子是万年难见的纯阳体质,一旦被世人知晓,势必会闹出腥风血雨。她把孩子留在小世界,不让上仙界的人知道,希望他能有平安幸福的一生。 可惜事与愿违,随着天道运行轮转,那个小世界与其他世界的交汇处绽开了一条裂痕,并且被上仙界的人发现了。 对于上仙界而言,这些小世界都是可以随意掠夺的资源库,谁先发现,就能抢到更多的宝物。不过,小世界里面的人修为虽然普遍低微,却有天道运行的保护,因此想要掠夺资源也得破费心思。 有些小世界即使成为了人尽皆知的地方,但因为有天道运行的保护,也不是让人来去自如的,而是要符合一定的规则。后来,这些小世界就成为了上仙界有名的秘境。 在小世界暴露痕迹之后,消息慢慢在上仙界消息最灵通的势力之间传开了,于是也传到了陈夫人那里。她担心自己的子女,当然也就无心恋战,匆匆逃返,私底下开始与其他势力的角逐,企图掩护住小世界。 崔莹一路追查下去,不免发现了这位拥有纯阳体质的天才少年,当即开始谋划下界之事。 要想从那少年的体质上得到最大的收益,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转世投胎,也变成生长在小世界里的人,这样小世界的天道就不会排斥她,她能没有损耗地采补纯阳体质之人。 然而,转世投胎势必会彻底失意,修为也会随之被封印,假如有仇家,趁这个时候分身下界或者附魂下界来杀她,她就十分危险了。 因此,她假装修炼闭关,将自己锁在宫内,任何人不得进来打扰。 再然后,就是她在九州从出生开始到现在的记忆了。 当所有的回忆全都记起之后,很多事情也就变得豁然开朗。 比如她猜测自己闭关的事最终走漏了风声,这才让十六宫主下界,而且为了办事方便还鼓动八宫主下界找纯阳体质的连淮采补。 比如她又猜测走漏风声的事情和柳如媚有关。她心不坏,但有些时候着实不太聪明,被人套出话或露出马脚也是很有可能的。 发现自己酿成大祸之后,柳如媚决定下界弥补过失,可是她的修为实在太差了,如果分身或者附魂,容易被那两位宫主发现。于是她只能选择风险最大的转世投胎,还给自己安排了一个带着文字符号的下界玉佩。 崔莹的回忆渐渐变淡,她从睡梦中睁开眼睛。这一觉睡得沉甸甸的,醒来时身上却无比轻盈。 她拥有了所有的回忆,这种灵魂完整的感觉让她仿佛焕然新生。 她睁开眼睛,看见外面阳光正好,大约是早晨将近中午的时间。不过,她已然忘了自己服下丹药的时候是什么时辰了。 也许她睡了一天一夜,甚至更久。 崔莹从榻上下来,穿好衣服,也慢慢从刚醒时舒适轻盈的状态中出来,想起了连淮。 她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她确实是在利用他,这九州的一段情事从头到底就是一个为他而设的局。她在下界之前就做了手脚,利用合欢宗的法术,在两人之间做了非常细微的情感标记。这种标记本身虽然不产生感情,但是会放大双方对彼此的感情。 怪不得,她初见他时心中就起了波澜,又在只见过几回的时候就将更多的爱恨投注在他身上,比恨云少川还深。 …… 崔莹心中兀自混乱,站起身时,却看到旁边的案几上放着两件东西。 那是一封信和一段雪白无瑕的白绫。 那白绫远远一眼看上去就知道不是凡物,甚至是上仙界都难得一见,更不配在九州出现的高阶宝物。 崔莹在看见白灵的刹那,心中就已然有了猜测,然而因为这猜测太过不切实际,她竟有些不敢相信……就算在最荒唐的梦里,她也没有想过自己能得到这件传说中的宝物。 她暂且按捺下了心中的意动,伸手拿起那封信展开。 那是连淮的字迹。 面对这一手风骨天成的笔迹,她有些不敢往下看了。也许是因为心虚,又或是别的什么,她不敢这么快的面对他。 然而她终于还是看了下去。 第 77 章 信中写道: “十七宫主:启信佳。 这封信是与你辞别的,在你服下丹药之前,我已知晓了上仙界发生的那些事情,包括你是在何时打探到我的消息,投胎下界,又为此在你我之间施展了加强情感的法术。 我知道这些,是因为有一位自称是你上仙界的爱人之人,给了我一个装载记忆的晶球。他说要让我知道事情的全貌,放弃这段感情,把你还给他。他能得知如此隐秘的事情,若非确实与你相知相爱,就可能是别有用心了,待宫主恢复记忆之后,可以对照此事参看。 在你服下丹药入睡之后,我在室内点了迷香,因此你醒来时已是三天之后,此时我或在祭台之上,或已然身亡。宫主恢复记忆之后,想必对我也早没了感情,也不必为我的死有所感伤,那便如此两相忘怀罢。 我曾真心爱过宫主,如今发现只是一场镜花水月,滋生心魔,道心尽毁,实在惭愧。 我如今气数已尽,心中再无任何念想,只是实在不忍眼看天象异变,苍生受苦,最终决定献祭九州天道,以此滋补天际裂缝。我从小所修道法皆为大爱无情,兼爱天下之道,如今死得其所,再无遗憾。 我曾经听闻过宫主的身世,一如宫主此世投胎的身世遭际那般叫人爱怜,我明白宫主为何如此行事,心中亦无怨恨。我唯一所求,就是宫主念在昔日与我的情分上,在我献祭修补裂缝之后,将九州的位置和信息保密,再也别让上仙界的人有机可乘。 这封信旁的白绫是玄英岭最深处的不融雪所制成的。我听闻合欢宗的功法容易让人积攒热毒,需用温良平和之物化解,又想到你所用的法术为火术,正好缺一件趁手的兵器,因此特定为你炼制了此物。这是下界之人连淮送给莹莹的礼物,如今送给宫主。” 崔莹在念这封信的时候,心情经过最开始的震颤之后,竟然变得越来越平静。 恢复记忆之后,她果然变得更加淡漠无情了。加上他们两人之间的情感法术也因为二人彼此知晓它的存在而自动消失,她的心仿佛骤然间成了冰石,看完之后竟没有滴下一滴泪来。 她有些麻木地将信收好,又伸手拿起那段白绫。 白绫入手温凉舒爽,纤细柔韧,轻盈的宛如不存在,只在掌间萦绕着微凉的感觉,如同掌中握雪——让人感到一种冰肌玉骨,干净至极的圣洁。 那沁人心脾的气息稍稍抚平了她心中宛如火烧到厚石块那样的干焦而厚实的躁动。 崔莹将披风穿戴在身上,伸手推门。她的指尖触到门板感到那里的结界力量十分微弱,而且好像在一点点消散。 怎么回事? 她有些茫然地看着门顺势而开,看到明媚的阳光斜照在走廊地板上,心中越发疑虑。 外面空无一人,连固定轮班值守的侍卫都不在了。 花园中因为天象异变而枯萎的植物仿佛正在一点点复苏……她骇然地发现这些在植物身上本该几天才能有的变化,如今发生得如此之快。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难道她还在梦里没有醒?她还在迷香所延长的梦境里? 她像是终于彻底清醒过来那样,浑身顿时一颤,额上冒出冷汗。 自从天道裂缝越来越多之后,九州很少再有今天这样阳光灿烂的晴天了,植物只会一日比一日枯败,又怎么可能复苏呢? 献祭。 以他的生命作为祭品滋补天际裂缝。 她以最快的速度,燃起火焰飞出连家府邸的隔绝结界,在她破开结界的刹那,结界化成白光落在她的身后,而眼前的天空仍然变成了另一幅场景。 远远见到皇宫前火光冲天,而那一片里外所有街道,全都被人挤的水泄不通,天空中也密密麻麻的停着许多御剑悬空的修士。 “烧的好!这样背叛百姓爱戴的人就应该被处死!” “道貌岸然,该死!” “烧死他,烧死他!” 随着崔莹向那边快速飞行而去,她能明显感受到周围空气里的能量波越来越强。 远处的场景渐渐清晰。 在皇宫前宽阔而威严的祭台之上,四颗悬浮石腾空支起了一个巨大的火架,有一人被绑在木架之上,火从他的足底顺着木架向上攀登,越来越旺,此时早已燃遍木架。 他的衣袍全都烧着火焰,随风烈烈燃烧,脸庞在高窜的火苗中若隐若现,只能偶尔看见他宁静淡然的神色,和那举世无双的眼眸——愤恨之人见之垂泪,困苦之人见之心安。 连淮。 崔莹的脚步不自觉的顿住。 她感到自己的心是麻木的,好像无甚反应,就以为她没为此伤心似的,然而周围的重火却早就不受控制地蹿起,甚至有隐隐吞噬整片广场的趋势。 人群中顿时响起一阵骚乱,在惊慌不知所措时,他们见到了崔莹顿时下跪行礼,异口同声道:“参见陛下。” “只在木架下面放火就足以猝死罪人,陛下何须亲自动手呢?” “陛下除恶心切,不过陛下的法术实在太过厉害,倘若这样整个皇城就要毁了。” “是啊,陛下还请三思,不要为了一个正人伤及无辜。” 人群纷乱的声音逐一在崔莹耳边划过,她这时突然惊醒过来。 他们为何都称呼连淮为罪人?他如今正可谓是身败名裂,鲜血横流。 然而她现在已经没有心思去想这个问题了。 她想让火焰停下来,快停下来!烧在连淮身上的火焰已然从原本相互间隔着的火苗,演变成了连成一片的火海,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完全吞没。 崔莹落足在木架之前,施展重火,拼命想要控制那团火焰,却发现只是徒劳。 那是祭祀的神火,根本不受重火的控制。 连淮若有所觉地睁开眼睛,向她看了过来。 他的目光有一瞬的恍惚,随即消散。他似乎看懂了她神色间的某种不甘,望着她的眸中含了释然的笑意。 火光腾天,众人再也看不见连淮的身影,只能看见整个熊熊燃烧的木架。 天空之中挂着雷电和诡异漩涡的裂缝慢慢弥合,随之带走了各种耸人听闻的天际异象。带着毒气的阳光变得越来越像以前那样清朗,众人身上瘟疫所带来的痛苦逐渐退弹,双颊恢复圆润的光泽。 万物复苏的速度越来越快,草地重新变得肥沃,花儿重新立起茎叶,干瘪枯瘦的牲畜逐渐恢复壮实…… 天空越来越亮,众人仰头欢呼着,指着那些天际裂缝,在它们弥合的当口狂呼大叫,兴奋地挥动着手臂跳跃。 “打倒叛徒连淮!”“打倒连淮,还我九州!”“还我九州!感念天恩。”他们激动地反复念着这些话,声音逐渐汇聚成道道声浪,自发的变得整齐合一,彼此配合。 终于,天际的裂缝完全关闭!温暖干净的阳光普照在大地之上,驱散病痛和死亡,为所有人都带来了新生。 这是希望的光芒,是一个全新的开始,预示着九州苍生彻底摆脱了厄运,重新回归的幸福平静的生活中去。 有人在这光芒的沐浴之下与身边之人紧紧抱在一起,有人欢喜的大蹦大跳,也有人掩面大哭喜极而泣。母亲将孩子抱在怀里亲吻,恩爱的道理紧紧牵起彼此的手,年老的长者拄着拐杖眼中含泪,师门里斯定终身的师兄妹彼此都在第一时间看向对方…… 全天下的气氛都沉浸在一片欢乐之中,仿佛灾祸消失了,就再也没有人会感到痛苦。 但为什么她会感到痛苦呢? 崔莹感到世界变得灰蒙蒙的,她茫然地看着四周,在一片欢庆之声中,她却沉入了绝望的地狱里,心中像被千万根细针同时刺入那样疼痛。 连淮的灵魂从此消失在六道轮回之外了,魂飞魄散,这世上再也不会有连淮。 她永远把他弄丢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直到泪水打落在手背之上,她才察觉到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而且眼泪还在止不住地往下滚落,早已失去了控制,让她的心因为伤痛而无所知觉。 她的脸色苍白得可怕。 连淮…… 她看着那些欣喜若狂,劫后余生的人群,忽然感到了一种愤怒,和深深的无望。 他们是迎来了美好的一切,可是她呢,她却失去了…… 失去了什么呢? 她这时候才忽然明白,他对她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是爱他的。就算撤掉了加强感情的法术,就算性格变得更加冷漠无情,她原来也是爱他的。 无关双修,甚至也无关情/欲和占有,她只是单纯地念着这个人 他是曾经在这里主持祭祀的神君啊,穿着黄色祭服,手持祭鼎,受万民瞩目和爱戴。 如今,他却自愿死在了他年年来此祭祀的,最风光耀眼的地方。 …… 崔莹想,她会做出动心这样的蠢事,实在太不应该,但是她却为自己找了一个理由:假如是面对连淮这样天底下最好的人,她也就不能太苛责自己动心了。 然而,就在众人欢呼庆祝的档口,从天空到大地,突然开始剧烈的颤抖。 天空中发出耀眼而明媚的光芒,似乎有一道极其纯净的光柱连通了天地之间。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只见到天空中的云层像被无形之手划拨开来那样向两旁散去,而其上隐隐的灵力波动,开始肆意流走,以极快的速度消失不见。 蓝天的颜色又开始发生变化,短短片刻之内,只见九州的保护层彻底碎裂开来,化作了肉眼可见的千万条丝丝缕缕的灵力,全都汇聚到一个方向。 ——木架和火焰忽然被灵力推开,从地表升起的灵力托着连淮向上,升至天地的中心,九州在此刻似乎成为了与他平起平坐的存在。 所有的灵力都从四面八方汇入他体内,让他的神识灵体慢慢重新凝聚成肉身,白衣飒然,银发随风飘荡。 他缓缓睁开眼睛,恰能俯瞰整片九州大地。 而九州的保护界全都自动散开,释放出的能量,连同九州每片角落里的灵气全部都向他身上汇聚而来,注入他体内,让他周围亮起一层淡淡的金光。 这是任何人都从没见过的盛大场景。 包括崔莹。 也包括此刻在天际接轨之处,围观,已然隐隐现出身形的密密麻麻的人群。 那里面有千面老人,合欢宗掌门李婉婉,善乐阁阁主陈夫人,洗剑阁邵家主,蜀山派吴掌门……所有上仙界有头有脸,势力各占一方的人物,全都因为九州过大的动静而得到消息,集中来到这里,见证了这惊人的一幕。 “他这是直接积满功德,成就仙体了,而且从此就可以掌管整个小世界的天道运行。” “小世界天道竟然愿意化去自身的天际保护结界,以报答他的恩情,这是此前从所未有过的事,他从前一定为了保护这个小世界的安稳付出了很多……” 两界之间的隔膜完全消散,彼此都能见到对方的身影。 陈夫人泪如雨下,此时此刻,她再也顾不得其他,抛下了身后的队伍飞身而下,急切地想和儿女团圆。 崔莹收回看向陈夫人那边的视线,对上那些熟悉的面孔们,嫣然一笑,做了个口型道:“好久不见啊。” 第 78 章 随着崔莹离上仙界越来越近,下界时禁制被逐渐打开,她身上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灵力波动越来越强,提升至化神期的境界。 她刚刚在合欢宗的队伍面前站定,上仙界的灵力就开始向她身边汇聚,越来越浓。 忽然之间,天色变暗,一道雷劫当空落下,却被她手中燃起火焰烧灭。 那是一道金雷,元婴期初期以后,每提升一个小境界,都会接受一次金雷的洗礼。 “有人突破了!是哪位大人物下界历劫了吗?” “那是合欢宗十七宫主!听说她闭关了,没想到竟然是下界。” 在上仙界各大门派的千万瞩目之下,天空中随之而来,接连落下了三道金雷。 众人初识还有所议论,等看到三次突破渡劫同时落下的时候,早已惊得目瞪口呆,鸦雀无声了。 那可是化神期以后的境界呀!每提升一重境界就需要耗费巨大的机缘和时间,甚至有人终其一生都无法突破。突破三个化神期小境界,抵得上常人多修炼两百年了,可她竟然在投胎下界的短短十几年中就已实现。 她这是得到了多大的机缘啊! 有人至今回不过神,有人心中颤栗,也有人暗自嫉妒,但无一例外,没人敢多说些什么。 他们此行的目的是抢占小世界的资源,可不能在不经意之间惹出事端。 只可惜,小世界现在已然为自己选了一个主人,他们再想进入,恐怕很难办到了。 众人关注着连淮那边的情况,心中不由地感慨叹息,却又无能为力。有史以来,只有修士自己收集神器,自制秘境,耗费心血布置照顾,养成小世界的,还没有见过小世界心甘情愿地选择主人,因为几乎没有人能高尚到足以得到天道的信任。他们这次也算是败得出乎意料,毫无办法。 …… 这边。 崔莹渡完雷劫,睁开眼睛,向脸色微妙的姐姐和母亲抬了抬下巴,淡淡地说道:“回去吧。” 大宫主立刻迎上来说道:“恭喜妹妹突破,如今已经到了化神后期了!距离分神只差一步之遥,实在是天大的喜事。” 后面的众姐妹和合欢宗其他弟子也纷纷行礼道喜。 柳如媚已然在脱离九州之后恢复了原本的记忆和修为,此时来到崔莹身边,神色间是掩饰不住的欣喜,对此颇为骄傲。 崔莹平静地扫了一眼众人。见十六宫主脸色难看,神色间却有一股恶毒的怨气和得意之色,心中知道是她将真相告诉了连淮,才致使他们如今一别两宽。 崔莹的眸色深了。 “既然是天大的喜事,就当办宴。”她压下眸中的冷意,向大宫主道,“我要所有合欢宗门下弟子都出席的大宴。” 大宫主下意识看了李婉婉一眼,却在感到崔莹的威压之下,全身一个哆嗦,连忙应声道:“正是这个道理。我本就这样打算,可巧妹妹也提起了。如此让合欢宗上下生辉的好事,又怎么能不办喜宴呢?自然是要大办的。” 李婉婉微笑着点了点头,做出一副慈母的模样,然而她心中到底在想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喜宴定在了三天之后。 崔莹回到自己的宫殿之后,永夜宫里所有当值的弟子全都列队请安。与此同时,有人禀报,其余各宗门已开始派人将礼物送至宫殿,恭贺十七宫主突破。 倘若换作是其他宗门遇到这样翻天覆地般的喜事,肯定会欢喜热闹一场,然而崔莹素来喜静,永夜宫在她的打理下更是规矩森严,因此,这里和往常一般安静有序,瞧不出分毫主人获得了重大机缘的喜气。 只有柳如媚在第二日晚上快活地提了一壶酒,来找崔莹庆祝。 “恭喜小主!”她眼神发亮,斟了一杯酒,自己一饮而尽,说了许多展望美好未来的话。 崔莹只是听,也不回话,她知道柳如媚一个人就能自言自语好长时间,自己把自己灌到半醉。因此,她也没有把话听进去,她的心思放在了手上新得的武器上,也就是不融雪所制成的白绫。 合欢宗从立派之初就建在了玄英岭的山腰,借上古冰雪抵消热毒。但是因为体质不相容,玄英岭的深处是合欢宗修者永远无法进入的,而那里潜藏至深的上古冰雪对合欢宗修炼者大有好处,其中的“不融雪”更是每一位合欢宗弟子都想得到的东西。 所有合欢宗弟子的至高愿望就是让爱上自己的人愿意冒着生命危险深入山岭之中,为她们拿到最深处的“不融雪”,这对她们而言代表着至高无上的荣耀和成就。 而崔莹曾以为自己是最不可能实现这梦想的人,却没想到,在下界的时候,遇见了那个人。 “真是太好了,你们在一起不过短短一个多月,却已能提升化神机的三个小境界!”柳如媚摇头叹息道,“倘若当初我能遇上这样的好事,能少修炼多少天呀!每天吐那打坐,我真是痛苦死了!” 她显然喝多了,已经开始口无遮拦。“只可惜,怎么最终竟然分手了,否则现在还能接着与他双修,很快就能再进一步,跨越分神期了,说不定大乘期也有望!到时候你就能肆意驰骋上仙界了呀!” 柳如媚喝得眼神朦胧,长吁短叹,仿佛遗憾地要落下泪来。 崔莹看着她转过头面对自己,用那种无比真诚的语气说道:“小主啊,如今当真没有办法了吗?那可是万年难得的纯阳体质,这么放弃实在太可惜了,要不再努力一下?” 崔莹知道她醉了,也不计较,反而放松了下来。 她以前几乎从不在人面前表露自己的情绪,然而不知为何,在与连淮分别之后,她心中承载的太多,竟忍不住想要与人诉说了。 “怎么努力呢?”她轻声说道,“他都给我写了信辞别,说的清清楚楚,我……” 柳如媚顿时拍案说道:“这就不对了!只要你想,那算得了什么,破镜重圆,小别胜新婚不是更刺激吗?” 崔莹顿时哑然,过了片刻才道:“不是这个缘故。” “那是什么缘故?”柳如媚问道。 “他如今已然是小世界的主神,也功德圆满,直入化神期了。他……”崔莹忽然觉得不知该怎么说下去,因为她从没说过类似的话,她是从不可能放着自己的利益不管,去体贴别人的。 然而柳如媚却一直睁着眼睛看她,等着下文。 崔莹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他从前为我受过很多不该受的罪,为我向死而生,为我产生心魔。他如今过得很好,我不忍心再去打扰他了。” 柳如媚却道:“那恐怕是非要打扰不可的。” “怎么?”崔莹看向她。 “如今外界都传遍了,那位小世界飞升的公子是善乐阁陈夫人之子,而且是万年难得一见的纯阳体质,如今自然也成为了宗门的继承人。有如此一位功德加身,且掌管九州小世界的化神期仙君,陈家现在可谓是扬眉吐气,光辉耀眼,不可一世了。”柳如媚顺口说了一长串,可见这两天没少听八卦传闻。 崔莹当即明白了她的意思,笑道:“陈家与十七宫虽然仇怨深重,但是陈家还没有落寞到不靠他就打不了十七宫。他不会当真在战场上与我刀剑相向,只要不是万不得已,他都会借由避开的。” “可是我听宗主那边说……”柳如媚摇晃着酒杯,有些急切。 “陈家也会来我的庆功宴,这是他们给我面子,我当然要欣然接受。”崔莹将语气放缓,以便能让她听懂。 “可是半个月前宗主还在和陈家因为盐晶湖的事情交战,刚刚打的两败俱伤,进入休息谈判阶段,却还没有来得及谈成。”柳如媚又道。 “那就正好在宴会上谈一谈啊。”崔莹唇边扬起淡淡的笑意。 次日,合欢宗大宴门中弟子和外界众门派,以庆贺十七宫主突破。 山门之内,随处可见喜庆的挂饰,殿堂里气势恢宏,金碧辉煌,往来客如流水。 正午时分,宾客们已然在大厅两排宴席间坐下,越靠近里面的宾客身份越尊贵。 席间众人纷纷说些恭喜艳羡之类的客套话,也有趁机闲聊,加深情分的。随着时间的推移,话题逐渐从无关紧要的事情向更深处延伸。 陈夫人举起酒杯象征性地敬了崔莹,只用唇瓣轻触酒水,随即放下。 她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道:“十七宫主之前闭关了,我也不曾有幸见到。因而我今日来此,一是为庆贺,二是为盐湖之事来向合欢宗讨个说法,还望听听十七宫主的高见。” “噢?”崔莹状似毫不知情地微笑道,“我只是听说,盐晶湖是两家同时发现的,难免为此起争端,成王败寇,原本光明磊落,用讨个说法这样的词,未免没有道理啊。” 她这一段话正中陈夫人的下怀,当即凛然说道:“倘若真是光明磊落,我陈家又岂会惧合欢宗?只是十七宫主实在是好算计,明面上闭关,私下里背着所有人下凡到小世界,找到淮儿,拿他的性命威胁我!我们本以占领上风,却在此时被你要挟,只能答应和解谈判,真是打得好一套算盘啊!上界之事不影响凡人,这是修道者的底线,可你们合欢宗做事欺人太甚!在座诸位可证,我所说绝无虚言。” 第 79 章 此言一出,四下里顿时一片哗然。上仙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修道者私底下做什么偷鸡摸狗,丧尽天良的事情都可以,但是放在台面上是绝对不行的。倘若有人敢做出违背道德之事,就会被归为邪道,其他门派需要为了维护正义群起而攻之。 陈夫人选择在宴会这个场所发难,也正是算准了合欢宗不敢在天下门派面前放肆。 崔莹果然凝眉看向十六宫主,厉色说道:“十六宫主竟然背着母亲做出如此下作之事,还不快给陈夫人致歉。” 她又道:“陈夫人,我此番是转世投胎,中途绝不可能上界,那日的场景诸位都已然见到了,也可以为我做个见证。只可恨我那十六姐姐,明面上奉母亲之命附身下界来助我,暗地里却在偷偷做这种事情。” 十六脸色发白,开口狡辩道:“这,我……” “难道除了你以外还有别人也下界了?”崔莹道。 她这一句话点醒了八公主,分明她也受母亲之托和十六一起完成此事,可是如今既然十七妹妹直接点名了十六顶锅,她当然不会傻到自己跳出来承认。何况她之前受到十六宫主坑害,怀恨在心,此时竟然也乐得看十六倒霉。 十六宫主急得额上冒汗,她转向八公主正要愤怒地说话,却发现自己张不了嘴了,往法术来处看去,发出禁言术的竟然是母亲李婉婉。 她顿时惊得浑身冷汗,眼中直愣愣的,心里无比绝望。 她知道,母亲这是为了在众人面前保全合欢宗的颜面,不让她们相互推诿,丑态百出,所以宁愿牺牲自己顶锅。 而且自己顶的可不只是八宫主的锅,此事的幕后推手正是母亲,因此现在牺牲她一个,就可以保下两个,母亲自然愿意。 “此事着实是对不住夫人,”崔莹致歉道,“不过,我想十六姐姐也不是个坏心的,只是误入了歧途,她如今知道错了,也会愿意将十六宫中的一切神兵宝器都归属陈家,以表歉意。我也正好趁此机会,将十六姐姐接到永夜宫中照看,让她能安安心心闭门思过,为陈家吃斋祈福,聊以谢罪,别被那些歪心眼的人带偏了,夫人您看这样如何?” 十六宫主听闻此言,早就激动得背过了气去,其他几位宫主也是倒吸一口冷气。 这就是变相将她这些年来所有的积蓄全都送人,还要将她软禁起来……十六宫主也就算从此废了。 陈夫人听到崔莹如此说,怎能不知道她这是借刀杀人,心中暗恨崔莹的手段,然而她没道理不要这致歉,立刻说道:“合欢宗说话一言九鼎,可不能出尔反尔。” 说罢,她目光悠闲地扫了合欢宗宗主李婉婉一眼。她知道他心中不愿意如此大出血,因此才抢着说话。 李婉婉原本想要开口圆场,话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却被她抢了先机说出那样一段,就再也无话可说了,只能自己恨的牙痒痒。 “纵是这样,贵宗宗主趁着我们停战谈判之时,用下作的手段偷挖盐湖里的宝物,此事又该怎么说?”陈夫人又道。 李婉婉这回学了聪明,抢先说道:“你可不要血口喷人,那是湖边居民们自愿挖宝,自愿送到我们宗门来的,谈何下作?” 她又转而对众人说道:“合欢宗修的就是诱惑之术,倘若连这个也要被称为下作手段,不如直说要将整个合欢宗打入为邪道好!善乐阁与合欢宗素有恩怨,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却不想如今陈夫人得了化神期仙君为长子,就变得如此跋扈,要将合欢宗彻底打为异类。” 她的声音甜美婉转,自带蛊惑,每说一个字就叫堂内众人听的心猿意马,早不知不觉没了理智,偏信于她。 陈夫人早知道她一开口说话就是这样的效果,心中冷笑,指尖轻轻拨动几下琴弦,清朗的音乐传遍了厅堂,让众人猛然间如梦中惊醒。 “我倒是不知道,诱惑人不分昼夜的挖宝,累死在湖边,这也算是正道的行径?”陈夫人问道。 李婉婉做出无辜的表情,摇头叹息:“陈夫人有所不知,我们合欢宗的法术只是勾起人自身的欲望而已,至于有些人日夜不息,那是因为他们的欲望太重,可怨不得我们啊。” “可那些壮年男子有年迈父母需要赡养,有些还有儿女需要抚养,他们平白无故遭受亲人之死,甚至都没有能力办理丧葬之事,这也可以说是怨不得你们吗?”陈夫人正色说道,言语中隐隐有了怒意。 “人各有命数,陈夫人修了这么久的道法,难道连这个都不知道?”李婉婉说道,“何况人死不能复生,他们受连累也是命数所在,莫非你陈家有叫人起死回生之法?” 崔莹听她二人你来我往地明争暗斗,悠闲地将手中半杯茶吃完,然后才开口道:“如今在我的宴席上,还请陈夫人给我一个面子,稍安勿躁,也听我说两句。” 陈夫人听她开口,将原本要对李婉婉说的话收了回去,转而说道:“好,那依十七宫主看,难道合欢宗的做法半点错处也没有吗?” 崔莹淡淡一笑,随即正色说道:“母亲所做确实有失妥当,我回上仙界后听闻此事,也着实痛心。” 这前半句话说下来,堂内顿时一片安静。众人早就知道李婉婉和小女儿感情不好,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十七宫主竟然真的敢公然忤逆她。 李婉婉的脸色也有微妙的变化,然而下一刻,这份微妙就变成惊涛骇浪了。 只听崔莹接着说道:“因此当我知晓此事之后,就立刻安排十七宫的人给每位过劳致死的男子的人家发放银两,并为他们准备丧葬所需的物品,让他们有能力安排后事。现如今,大部分人家都已将逝者体面地葬入湖底了,也算是安了心。” 众人听闻此言,脸色各自变化,现出了有好戏可看的笑意。 李婉婉和陈夫人则笑不出来了。 “你这是何意?”李婉婉声音微颤地问道,在宴席上接二连三地吃瘪,终于让她有些按捺不住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何不先与我商量一声?如今犯下这样大的错。” 崔莹却惊讶道:“我犯下了什么错?” 李婉婉见到她如此模样,气得心尖发颤,却又无能为力,强行压抑着道:“那盐湖有过滤杂质,隔绝水里水外之效,因此湖底藏的宝物是天地自然最干净的精华所在。然而现在,这么多人的尸首被投入湖底,那些宝物就要被感染,从此成为一堆废品了!” 合欢宗和陈家往来谈判,所为的正是那些宝物,可谁曾想到那些宝物竟然在悄无声息间全部毁于一旦了。 然而,面对这样的指责,崔莹非但不怒,反而甜甜地笑了起来。“谁说要成为废品了?” 她笑得越发天真温柔。“我从小世界带回来了一件法宝,可以吸收世上的怨气,我只需施展法术,将那些宝物上面的怨气吸收了,这些东西不就如同从前一样了吗?” 此话一出,堂内众人,陈夫人,李婉婉终于都在同一时刻恍然大悟,什么都明白了。 如今既然只有她有吸纳怨气的法宝,这些东西也就必须经过她手才能分配了。 她从来没想过怎么在谈判中向李婉婉和陈夫人两边讨利,她要的是把盐湖的全部都收入自己的掌控。 从最开始她同意将陈夫人请入宴会起,她就将一切都算计好了,先是借用两家矛盾铲除异己,然后再亮出底牌,坐收渔翁之利。 陈夫人看见李婉婉脸色难看,心里无端爽快起来。她和崔莹原本就是仇人,而李婉婉可是崔莹的生母啊,却也落得和她一样的对待,可见比她凄惨多了。 不过当她从短暂的喜悦中移开注意力面对眼前的局势时,却又一筹莫展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眼看着就要将湖里的宝物拱手让人,再无办法了。 陈夫人知道十七宫主的性格,这事既然已经让她占了上风,在接下去的谈判中,她又怎么可能会失误呢?她们在此事上恐怕就要一败涂地了,甚至连谈判的话语权都没有。 却在此时,灵波的光华浮动,有人收剑落地,在厅堂门口站定,向大堂中央缓步而来。 只见他白衣飒然,身姿清逸,举步之间皎若流星映夜,说不出的圣洁高邈,又如同高岭雪莲迎着冬阳绽放,蒙上一层柔光暖意,仿佛温柔可亲,却又带着无法打破的疏离感。 他眉目清冷,银发披散,自有一种无人可攀的冷光玉晕,让人恍惚间以为身在梦中,才能见到如此倾世绝俗的仙人之姿。 崔莹的心脏猛然间剧烈地跳动了一下。他怎么会来? 今日席间,她分明确认过陈家参宴的人里并没有连淮……他此时忽然出现,是想做什么?难道他不想再与她默契地相互回避,把凡间往事一笔勾销了吗? 他若有所感,抬眸看时,恰与正中高座上的她目光相对。 两人的目光穿越过整座热闹的大堂和席间的宾客,就这么隔空相望,相顾无言。 “这是陈夫人的长子连淮吗?真是气质超卓,叫人见过一眼就再难忘记。” “这样的人物,倘若从小生长在上仙界,真不知如今会有怎样的成就。” 众人不自觉地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连淮身上,低声感叹,然而没过片刻就安静下来。 他们望了望高座上的崔莹,又看向这位晚到的来客,总觉得两人之间的气氛过于微妙,却又仿佛合情合理。 陈家和合欢宗本来就是仇敌,他们二人又是两家中最杰出的小辈,见面时自然别有一番微妙了。 只有陈夫人在见到连淮的时候,又惊又喜,又有些担忧,之前因为盐湖的事而显得焦灼无比的心,如今也分出一半来放在他的所作所为上了。 众人安静的瞩目之中,只见连淮已向崔莹坐前走去,到她面前时行了一礼。 “我听闻十七宫主在此宴请宾客,特来送上一份贺礼,还望宫主笑纳。” 连淮说着,在掌心摊开一件晶莹剔透的饰品。 崔莹闻言依旧觉得有些莫名,然而她低头去看,见到那饰品里隐隐浮动的灵波之后,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那里面是已经被净化的贪欲和怨气,被超度后混沌成最初模样的气息里还带着盐晶湖特有的咸色湿润之气,正来自那些湖里安葬的尸体。 ——那些能够污浊宝物的怨气已经被他进化了! 倘若连淮当即把这个消息说出来,那么局势立刻就会变化,她再也没有能力掌控盐湖了,宝物的定夺权也要重新流失,几方争夺。 好在,他没有那样做,而是只告诉了她一人。 崔莹见到这礼物,心中早已转过了千万种念头,随即嫣然一笑说道:“多谢了。既然公子如此有礼,我也该有所表示。” “盐晶湖的事,十七宫与公子可以再谈一谈,多让几分也无妨,谁让我与公子投缘呢。” 陈夫人,李婉婉和一众合欢宗弟子听的这话都差点惊掉了下巴。这么多年来,他们还是第一次听到崔莹说出这种话。尤其是投缘……可从没有谁投过她的缘,除了杀缘。 陈夫人在突如其来的惊喜过后,又有些担心,她知道连淮虽然处事能力极佳,但自从他飞升上界之后,仿佛冷了心一般,一直神色淡淡,心如止水,说自己只心修道,若非必要不问其余之事,因此肯定会拒绝亲自谈判这么麻烦的事。 尤其是对方还是合欢宗有名的天才少女,恰是他最不愿接触的类型。 谁料到,他却喉头微动,淡淡道:“好。” 第 80 章 宴席散后,陈家众人留了下来,无声地与合欢宗形成对峙之势。 两边的剑拔弩张被十七宫主庆宴的由头掩盖,强行维持了表面的平静。 陈夫人对连淮道:“淮儿,盐湖之事你当真愿意参与吗?娘知道你不喜多问世俗之事,今日有如此做法,对你而言已是分外之事了。” 连淮曾说过不会参宴,今日却又忽然过来,还送给了十七宫主一件礼物,让陈家柳暗花明,她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这些都是上天赐给他们的巧合。 陈夫人又道:“谈判之事勾心斗角,劳心废神,你喜欢清静,应当最厌烦这些。若你不愿去谈,娘绝不逼你,娘只求你开心。” 连淮的神色依旧平静,温和道:“无妨,母亲和善音阁为了盐湖付出如此之多,我既是宗门继承人,也理应出力,这都是我该做的。” 之前他没有过问此事,是因为没有过问的必要,但如今陈家落于下风,他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因此才在陈家差点落于陷阱的时候主动参与进来。 只是他没有想到,世上竟有如此凑巧之事,盐湖落葬之事背后的推手恰是十七宫,而他和她彼此间默契地想要避开的场景,这么快就到来了。 陈夫人在心中轻叹了一口气,眉眼间带着不尽的欣赏与慈爱,心中却有些酸楚。她被迫与这样好的孩子分别了十几年,也不知他在下界受过多少苦,每一想到这些,她就忍不住泪水盈眶。 她又嘱咐道:“娘知道你的为人处世,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不过十七宫主此人阴晴不定,冷酷无情,你也要多加小心。” “不会有事的。”连淮以笃定的口吻承诺道。 即使有事,有的也不会是这方面的事。 陈夫人自然听不懂他的言下之意,柔声说道:“好。” 此时,李婉婉和崔莹已然向这边走来。李婉婉笑道:“两位贵客往书房里请吧,那里没有闲人打扰,更方便我们说话。” 陈夫人听出了她话中之音,看向崔莹,见后者点头,方才答应。 她心中想到,这对母女相互的提防果然比外界所传还要厉害百倍,这合欢宗宗主大约是为了不让自己的利益受损,一定要来旁听他们谈判,既然如此,她也可以参与谈判了。 于是四人转过长廊,行过一炷香的功夫,在书房里落了座。 谈判的规矩是只有十七宫主和连淮可以说话,余者只能旁听。 崔莹摊开盐湖的地图,向连淮道:“我想将这湖分成东南西北,十七宫取西南,善乐阁取东北,公子意下如何?” 连淮道:“那么,若将这片湖分成内中外三圈,善乐阁取内外,十七宫取中圈地带,不知宫主是否觉得可行?” 两人不约而同地都装作彼此头次相见,说话公办公事,配合得天衣无缝,除了两人都有意无意地回避与对方目光接触以外,让人看不出丝毫端倪。 “这样我们两家都只能收到单一类别的东西,不见得好。”崔莹道。 李婉婉听到这里已经十分诧异了,说话这么平和温柔,没有给人制造半点不安全感和心理压力,哪里像是崔莹的谈判风格? “确实如此,但我们可以等东西打捞上来之后再相互交换。”连淮道。 陈夫人听到这里也已经十分诧异了,她听九州连家人说,连淮做事的风格向来是请君入瓮,步步为营,可是听他今天说话,竟好像真的只有字面意思一样。 难道是他们都不愿多做纠缠,想要速战速决吗?陈夫人和李婉婉不约而同地想到。 崔莹道:“这样太麻烦了,之后还会再生事端。还是按东南西北的好。” 连淮将目光落在地图右侧道:“按东南西北分并不平均,盐晶湖最早的湖中心在南边,因此南方含有大部分湖中心地貌所成的宝物。而且,湖中圈有漩涡,有些强力的漩涡可能会在动工的时候改变湖底的地貌,让原本分布在其他地方的宝物转换位置。” 崔莹心中不由地赞叹,知道这回是遇到对手了。这两个考虑都是她已经预料到了会做手脚的地方。 她恍惚间感觉像回到了两人在鸳鸯楼前下棋时,那种你来我往的交战。时隔如此之久,他们还是旗鼓相当,而且又在另一盘棋局上相遇了。 只可惜,如今他们之间的爱恨纠葛已经算不得数,只剩下各为利益,单纯的谈判而已。倘若不是公事需要,他们根本就不会再见面。 “那么,将这片湖分成里外两层,我取内层,你取外层如何?”崔莹又道。 “陈家想要湖中心附近的晶石,可否调换一下?”连淮道,“有了湖中心,其余的可以稍作让步。” “可是十七宫也想要湖中地带。”崔莹思忖了片刻,开口说道。 陈夫人微微蹙眉。 连淮垂眸思索片刻,又道:“湖中深不可测,开采危险,倘若宫主愿意把湖中位置让出,陈家将负责全部的开采,并把采来物件中的两成送给十七宫。” 崔莹沉默不言,但显然并不同意。 她不说话时,连淮也没有任何催促之意。他们彼此相视,任凭时光安静流淌,原本清白的目光竟渐渐含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纠缠。 过了一会儿,陈夫人忽然开口道:“这湖中地带盛产的晶石是锻造神兵的好材料。淮儿从小修的就是无情道,我想为他造一把神剑。十七宫主从不用刀剑铁器为兵器,又觉得与淮儿有缘,那不如让了陈家吧。” 崔莹闻言却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更不能让了。湖中地带十七宫非要不可。” 此言一出,李婉婉和陈夫人都感到了其中的微妙。他们两人之间莫非有仇? 连淮却依旧神色淡淡,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两人又谈了一段时间,依旧你来我往,旗鼓相当,瞧不出最后到底会如何。 也许是谈得时间久了,他们反而越说语气越平淡,竟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崔莹有点说不出的烦闷,于是道:“先停一会儿,我出去走走。” 连淮和陈夫人对此并无异议,李婉婉原本想说些什么,却最终收回了。 崔莹出门后,过了一会儿,连淮也站起身说道:“屋内有些闷,我出去一会儿。” 陈夫人本想跟着一起,却见他微微摇头,于是作罢了。 崔莹在后院走着,最终停步于桃林前的一座小亭。 她拿出庭里藏着的酒壶,给自己斟了几杯,静静望着眼前一林绿叶,准备离开时,回转过身,却恰与连淮相对。 两人凝视着彼此,理当无话可说,眼波却片刻不离地牵连着对方,仿佛转过了千言万语。 崔莹向上退了两个台阶,又转过身去,对向最靠近亭门的那根木柱,感到身后那人踏步走入亭子,离她越来越近…… 风静,步止。 “宫主在这里做什么?”他问道,目光落在了酒壶和酒杯上。 “如你所见。”崔莹淡淡道,和他的语气一样,温和却疏离。 他似乎顿了一顿,最终还是好意提醒道:“宫主若是醉了,我倒不能趁人之危,再接着谈下去了。” 崔莹却道:“我怎会醉?” 连淮没有说话。她察觉到了他的不置可否,顿时提壶斟酒,一连喝了三杯,语气微扬道:“这是仙人醉。” 连淮看了一下酒瓶的雕花和上面的标志,果然是仙人醉。那可是上仙界出了名的烈酒。 “十七宫派人打探出湖心漩涡的方位,由善乐阁负责开采……”她又开始说谈判的事,果然言辞清晰,条理分明,没有半分醉意。 连淮凝视着她,目光中复杂的情绪好似能吸走她的心神。他想起了那个只喝一杯果酒就醉得乱涂乱画,拿火烧穿绒布的少女,他的莹莹。可是,她的酒量原来是如此之好,再也不是记忆中的那个人。 崔莹说着,渐渐地轻了声音,最终不说话了。她沉溺在他的注视中,那颗淡漠无情的心好似被撩动,慢慢生出酸涩的情愫,无限蔓延。 她忽然重新在亭中坐了下来,又斟了杯酒一饮而尽。 然后又是一杯。 然而这杯酒刚刚倒好,她就感到身前忽然一暗,拿着酒杯的手被他的手握住。 亭子转角处的空间很小,他侧倾过身子,穿过她身前伸出手臂,就像是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 连淮似乎也没想到眼前的场景竟会显得如此暧昧,霎时间心脏微紧,喉头微动说道:“别喝了。” 他握着崔莹纤细的手腕,将酒杯慢慢往下放,然而在此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使两人的上半身离得更近了。 崔莹感到他掌心的温暖重新覆盖在自己手背上,心尖发颤,仿佛有些无措。 她似乎想要站起来,然而在狭小的空间里没有站稳,只起了一下身就重心一歪,伸手前探,正好勾在他的肩上。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顺势圈住她的腰,不让她摔倒,分明有意彼此远离,却变得越发亲密。 起落之间,她的唇瓣险些擦过他的。 彼此间琐碎的发丝轻轻扫在两人裸露的肌肤上,引起一阵战栗。 再次回神睁眼时,他们已能清晰地看见彼此眼中自己的倒影,看见对方清澈的眼瞳和纤长的睫毛。 呼吸相闻,气息相交。 “我们……”崔莹勉强自己冷静下来,声音酥软发颤,似还伴随着轻微的喘息,“还是接着谈吧。” “好。”他的目光更加深邃,答应之后,轻轻松开了搂着她的手,似要起身。 却终于没能起身。 他看着她水波潋滟的美目,脉脉含情,眼中仿佛只看得见他,竟无论如何,也再不舍远离。 而她也一样。 “盐湖……”他喉头微动,与她近在咫尺道,声音干净清冽,说不出的动听。 然而她什么都没听进,脑海中仿佛非常混乱,揉杂了千万种情绪和信息,又仿佛无比单纯,所有的感受都只归为一种。 不知何时,说话声停了。 渐渐的,他们离得越来越近,似乎从彼此的目光里看到了那一夜两人相拥共赏的璀璨星辰。 离得太近了。 他们本就对对方的气息十分敏感,此时此刻,无论是身体还是神识都早已有所反应。 所有的爱意都再也无法用理性压抑。 近在咫尺的唇瓣互为枷锁,被彼此封住,似爱似恨。 不知谁先主动,玷污了这个尚可被强行称作意外的吻,让两人相拥着坠落,深陷到本不该有的爱欲里。 温柔缱绻,不止不休。 …… 林中的微风拂过,撩起两人鬓边的碎发,显露出晕红的面颊,拨动过起伏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连淮放开了她,耳根红透。 崔莹脸上烫热,兀自低头轻喘,没有说话。 她在感到他松开自己的刹那,肌肤触到微凉的风,竟有一种难言的失落。 她也从他的中衣里松开手,看见他皓洁如仙的白衣被自己弄得暧昧靡乱,莫名有几分称心如意。 可她依然有些混乱,茫然地看着他。 他为什么忽然与她水到渠成地这样,又忽然停下。 “你喝醉了?”他问。 “没有。”她说。 “那刚才现在算是什么?”他道,在得到没有的答案时越发认定她现在已然醉了,因此语气还算温柔。 她微微摇头,表示不知道。但她至少知道了一件事,于是又开始倒酒,然后在他来不及阻止前饮尽。 随后她说:“多试几次,也许就知道了。” 连淮的目光深了,带着一种清冷的宛如仙者下凡的压迫感。“知道什么?” 崔莹被他看得心中一紧,却装作醉时天真烂漫的模样,转而嫣然笑道:“盐湖的事情怎么办啊。” 这是一句全然答非所问的答案,可是这答案妄图隐藏下去的情绪却更加彰显了。 “该怎么办?”他问道。 然后又是一场无声的温存。 她坐在她怀里,被他抱着,耳鬓厮磨,将口中的甜香渡给他。 …… 她被他的气息和怀抱所包围,颤栗在他的爱抚之下,她挑逗着他那最擅长波澜不惊的心,撩拨着他的清冷和高洁。 她的指尖滑过他柔软的银发,那样光洁无瑕,如雪瀑般披散,让她恍惚间感觉自己在亵渎神明。 但是很喜欢这种感觉。 心跳一下又一下。 她爱他。好像已经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了。 …… “你喝醉了。”他将她按在肩膀上,压下呼吸的起伏说道。这一回是陈述的语气。 “没有。”她将声音拖得软软糯糯,像醉了一样,贴在他肩上的唇角却偷扬起一抹笑意。 “你前几天的表现,不是已经证明了你想就此机会和我分手吗?”他说,抱紧她不让她再有机会乱动,“那就先松手。” “好吧。”她却不松手,抬起一双水蒙蒙的眼睛,眨了眨眼,“我从前只有过一个恋人,既然我们已经分手了,那现在,你是我的第二个恋人对吗?” 连淮深吸了一口气,决定不再和喝醉的人说话。 “我送你回去吧,今天先不谈了。”他说道,试探性地松开手。 “我站不起来。”她无辜地说道,用满怀信任的眼神看着他,“所以没法回去。” “你直接站起来就可以。”连淮耐心地道。 “不行,你站起来抱我嘛。”崔莹用最天真娇软的语气胡搅蛮缠。 连淮:“……” 她眼下正对着他坐在他腿上,他怎么能站起来? “我扶你站起来,好不好?”他深吸了一口气,用从前哄她的语气柔声说道。 崔莹却忽然委屈起来。“你不哄我,我就不起来了。我从前的爱人平日都叫我莹莹的,可你却对我好冷淡。” 她说着眼中蒙起晶莹的泪花,哭道:“我不要和淮哥哥分手,我好想他,我真的很想和他和好!” 连淮顿时浑身僵住,不敢动一下。 他心中似有狂涛海浪拍过,她所说的这些…… “不要走,和我在一起好不好?”她抱着他撒娇道。 他的思绪一片混乱。 “求你了。”她贴在他耳畔说道,嘴唇轻轻蹭过他的耳垂。 他只觉得浑身的灵力流都要开始爆炸了,他本就无法忍受崔莹受半分委屈,往往是她没开口,他就把她所想要的东西奉上了,更妄论她这样软声细语地求他。 他重新伸手搂住她,柔声说道:“我没走。” 她喝醉了,他为了安抚她多留一会儿也没有什么。 “不要离开我,”崔莹抱紧他,眼中蒙起泪光,“我爱你。” 连淮心里一颤,不自觉地抚过她的脸庞。 她将脸颊贴在他手心里,眼中泪光莹莹,却片刻都不离开视线。 “莹莹和十七宫主都爱你。” 他忽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若在梦中,浑身却已紧张的发烫。 “那你呢,你也还爱着我,对不对?”她甜甜地道,与其中却又有些忐忑,仿佛他只要说个不字或是摇一下头,她就能当场心碎得再也拼不起来。 “可是……”连淮还有很多话想说,却没有说出口的机会。 “那你说你爱我嘛,我想听你说。”她又软软地亲了他一下,娇俏至极。【你现在阅读的是 】 80-90 第 81 章 她的声音是那样娇美悦耳,牵荡着他的神魂,宛如天籁。 连淮知道自己此刻最应该做的就是立刻推开她,因为她喝醉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也不能为她的话负责,需要负责的只有清醒着的他。 可是他又怎么忍心看着她失落伤心,泪眼朦胧的样子,更何况是为了他。 最后一次。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 尽管他明知道她曾经对自己意图不轨,明知道她在上仙界也许还有其他情缘,明知道她最擅长蛊惑人心,甚至都不知每句话的真假…… 他也想与她一样醉了,才有理由对她说出那句话,才有理由放肆地这样荒唐下去,再也不拒绝她的亲近。 他忽然伸手将石桌上的那一壶仙人醉提起,斟了一杯,当即饮尽。 崔莹看见这一幕的时候,想要阻止却来不及了。 她连忙伸手去抢他手中的酒杯,然而清甜的果水已然触及了他的唇。 连淮正待将这杯酒一饮而尽,喝了一口却觉得有些不对。 入口酸甜可人,确实是佳品,然而里面怎么连半点酒味都没有? 这哪里是果酒,这就是果汁啊! 他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她从前那样一杯就倒,怎么可能忽然变成了海量呢?因为这分明不是酒啊,只是贴了仙人醉的标签而已。 崔莹看到了他的目光从错愕变得恍然,知道他看出来了,脸上顿时通红。 他现在知道她根本就没有醉了,而她刚刚的那些表现……崔莹羞涩欲死,简直想当场消失在空气里。 “原来你是装的。”连淮的声音恰在她羞得低头时传来,雪上加霜。 崔莹不知道该如何反应,索性假装自己消失了。 连淮心中既气且笑,想到她又在骗自己,恨得想要起身就走,但又舍不得。 差一点,就被她套出那句话了。 “不是说爱我吗,现在怎么不敢看我了?”连淮低声道,又爱又气,伸手去托她的下巴。 崔莹眼看情况危急,索性抱紧他,将脸埋进他胸膛里,整个人死死躲进他怀里不出来。 甚至还解开他胸口外衣的衣领,挡住自己的侧脸。 连淮:“……” 他觉得自己应该生气的,毕竟都分手了还被她这样摆布。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气不起来,好似有什么情绪都被怀中的温软化开了。 “松开我。”他低声道。 崔莹却伸手抚着他,带着一种没有人能抵挡的温柔小意。 “这就是十七宫主的待客之道?”连淮按住自己被她弄乱的衣襟道。 崔莹假装没听见。 “再不松手,盐湖都归我了。”连淮确实拿她没办法,想了一个由头道。 “没关系,但是你归我。”崔莹说道。 还真是一点都不亏啊,反而多要了一个人。 连淮被气笑了,又觉得无奈。 “可我为什么归你,我们已经分手了。” 这一回,崔莹沉默了许久。 如果他愿意和她重归于好,也许经过她刚才说的那些话,他就不会再提分手了吧。 他还是不愿意相信自己。想来也是,他为了和她在一起,不惜选择死亡的命运,经历那一切苦苦挣扎和谋求,最后若非天道感恩图报,就死在九州祭坛上了。可那些对她来说却不过是下凡世界的黄粱一梦。她在九州一无所知地享受着他的爱,却并没有为他做过什么,直到他因为自己的欺骗而有了心魔,自愿献祭,她也来不及补救了。 他大约是知道她作为合欢宗女修天生的薄情,知道她负担不起那样曾经代价沉重的爱意,所以才想一别两宽,各生安好,即使如今他已脱离命运的枷锁,能够与她白头偕老,却也没有继续下去了。 崔莹眼中不知不觉生了泪光,埋在他怀里无声地哭了。此时此刻,他也不会知道。 “你到底想要什么?”连淮问道,他的声音很温柔,就像热恋的时候问她想要吃什么,明天想要去哪里玩一样。 “我实在不知道该不该把你装醉时说的话当真,你现在重新告诉我,好不好?”他又道。 崔莹碎掉的心又重新开始跳动,他说得这么温柔,就好像有希望和好一样。 “我……” 她实在没有颜面认真地向他提出要他做自己的道侣。尤其是她还是合欢宗女修,而他依旧是极佳的纯阳体质,这话由她说出口,怎么看怎么动机不纯。 可是她没法再放任自己错过他了。他为她付出了这么多,也该由她来主动一次。 “我知道化神期以后,”她从他的怀里抬起头来,鼓起勇气说道,“对神识海的控制力大大加强,可以压制住心魔,平常行事修炼就和常人无异,但这不代表心魔会由此消失。” “我们重新在一起吧。既然你的心魔是由我而起,也应该由我来解。我们在一起时间久了,你感受到我的爱,心魔也会慢慢消解的。” 崔莹见他没有说话,连忙又补充道:“虽然我对别人冷酷无情,但我一定会和你甜甜蜜蜜的,别人家道侣有的,你只会有过之而不无及,我们合欢宗从小学的就是这些……” 说到这里,她感觉有点不对,连忙止了声。 连淮的目光中既无奈,又仿佛带了笑意,神色却淡淡的,让人看不出心中所想。 “我不是为了和你双修……”她轻声说道,感觉这事情很难分辨,不由得有点委屈了。 她想不出其他言语,于是狠下心道:“我们约法三章,在一起时不准双修,也不准有任何肢体接触。”这下总能证明她的清白了。 连淮:“……” “只要你忍得住。”崔莹似乎发现了其间的不妥,非常小声地说道。 “十七宫主要是能对我以礼相待,我当然可以。”连淮道。但是基于她现在和以往的表现,他觉得这一条除了方便她折磨他以外毫无用处。 崔莹脸上一红。但作为合欢宗女子,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 “谁让你这么好。”在她面前的一举一动都勾引她。 连淮算是发现了,无论说什么都是她有理。 “所以,十七宫主是因为我生了心魔感到愧疚,想要和我在一起,帮我解决心魔吗?” 崔莹点头。她其实想反驳自己不是因为愧疚才这样,但是怕把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夫君吓走了,于是乖乖巧巧地什么都没说。 “多谢宫主的好意。”他话说了一半,崔莹就立刻抢先道。 “这是投桃报李,你从前帮我解决了心魔,我现在也帮你解决,不用谢我,更不用谢绝的。”她生怕他婉拒自己,又说道,“解决心魔之后的事,随意你如何处置。” 言下之意就是暗示自己不会纠缠,让他不要有后顾之忧,更不用提前拒绝。 “那……”连淮沉吟了片刻,还是说道,“你在上仙界若有其他爱人,会不会生气?” “我的爱人只有你一个。”崔莹脱口而出道。 连淮猝不及防之下,心中微微一跳。 “至于那个在九州给我写信的人,”崔莹想起了什么,蹙眉说道,“我恢复记忆后,发现我从没有过这个所谓的爱人,之后我就一直在查这件事,却没有什么头绪。那恐怕是有人在幕后与我作对,总之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那你之后行事要多加小心,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可以告诉我。”连淮下意识说道,说完才发现如今自己身份变了,没资格管这些,也没必要说这个,有些懊恼。 崔莹却立刻道:“好!” 她昨天还十分厌恶那躲在阴沟里的所谓的爱人,这会儿却很感激他,甚至希望他再多出来作作妖,给她制造点机会。 “我在宫中好多姐姐都与我作对,感觉不安全的紧。”她抓住机会撒娇道,“而现在又堵了这些幕后之人,我实在更害怕了。” “你已然是化神期修士了,不必如此担心。”连淮柔声安慰道。 “可是我一个人总有思虑不周之时,又众叛亲离,十分孤独,更觉得不安心了。”她的声音软糯低落,十分委屈。 连淮明知道这话从十七宫主口中说出来十分荒谬,因为谁都知道现实里不安心的到底是谁,谁也都知道她要是在意亲情和孤独,太阳都能从西边出来。但是他听她这样讲,还是觉得十分心疼,只想让她开心一些。 “别怕,你不是只有一人,我会陪着你的。” “自从我回上仙界十七宫之后,夜里也没人在我身旁了,常常冷得睡不着。”她搂着他的脖子,眸中水光盈盈。 连淮明知道现在是夏天,没有人会冷得睡不着,却还是不忍心揭穿她道:“是不是忘记关窗了?” “有可能,”崔莹委屈道,暗自观察着他的神色,“一个人住就是容易忘这忘那的,一点也不方便。” 这暗示得有些明显了。 连淮沉吟片刻,说道:“合欢宗和善音阁以往关系不善,而且两边离的也不近,不过,等盐湖的事情商量下来之后,我们或许可以……” “这个主意好。”崔莹立刻道,接下去就开始说盐湖周边有哪些地方风景宜人,适合道侣约会居住。 连淮见她说得如此娴熟:“……” 她果然是早就想好了吧。 两人正说着,完全没有注意到天色已晚,日薄西山。 忽然,他们同时察觉到了一阵异动,凭借着高深的修为探听清楚了喧闹的内容。 拐角处,柳如媚拦在两位大人物面前,且退且走,双方正在进行激烈地争吵。 “十七宫主与连公子正在商谈,两位不能打扰。”柳如媚坚定地说道。 “我知道不能打扰,我也已然给足了你们十七宫面子,可是时间过了这么久,我总要探听一下现在的情况啊……”陈夫人道。 “都过去一个半时辰了,就算有两个盐湖也谈完了。”李婉婉知道崔莹的谈判风格,冷笑道,“你没有道理再拦。” “但是……”柳如媚还想说什么,然而几个人的身影已然显露在二人的视野之中了。 崔莹和连淮早在听到动静的时候就慌忙分开了,此刻相对站着,十分疏离,便是典型的对家见面时的场景。 “盐湖一事,关系重大,两位多费时间商谈再好不过,想必已然有了定论吧?”陈夫人道。 崔莹与连淮:“……” 定论是有了,就是和盐湖没有什么关系。 他们相互间对视了一眼,发觉刚刚那一个半时辰里和盐湖最有关系的是两人根据盐湖的地理位置,商定了到时候他们在哪里偷偷见面。 连淮轻咳了一声说道:“我们决定亲自带队,不分地区,双方一起采宝。” 崔莹心领神会道:“采集上来之后再平均分配,解决了之前因地理特征而可能导致的分配不均问题。” 连淮又道:“采宝的时候,两家各自派人去对方的现场监督,以防出现偷藏宝物的情况。” 崔莹接着道:“这样施工的进度会慢一些,但胜在公平。宝物采完统一运输到两家都派人把守的库房,然后分配。” 连淮道:“这是我们最终的决定,不会再变了。”这句话恰到好处地扼杀了李婉婉准备开口说话的动作。 陈夫人点头道:“如此甚好。” 不愧是他们两人经过长久的推敲之后得出的结论,果然周全妥当。 她当然不会想到,这个所谓的长久推敲的持续时间,只有两人交换眼神时的那一秒。 第 82 章 上仙界最近十分热闹,众人都在议论合欢宗和善乐阁最近出的几桩大事。十七宫主和善音阁继承人连淮原本就是议论的焦点,无论是前者突破三重境界,还是后者直接化仙带回一个资源丰富的小世界,都让人津津乐道。 而两人将携手开采盐湖的宝物,更将众人的关注推至顶峰,纷纷猜测水火不容的两家同处一片空间之后,还会发生什么事。 邵家,天地帘洞。 黑犬伏在男人的脚边,有些不安地晃动着脑袋。 邵凌风将目光从水晶球上移开,眉心忽然蹙起,眼眸中闪过一晃而过的空洞,随即被他强压了下去。 他将云少川的魂魄收回已然有十余天了,那本就是他从自己神之海中分离出来的一魄,用于转世投胎,理应很好融合。 但如今,在通过水晶球见到崔莹的身影时,那属于云少川的意识却会突然出现,差点就占据了他的身体。 这一魄的爱恨竟然如此强烈。 邵凌风伸手抚摸着黑犬的毛发,重新抬眼看向水晶球。 此刻崔莹的身影已然消失在了球上的画面中,只剩下修士们在湖边采宝的身影和那片天蓝色的盐晶湖。 “放宽心。” 他缓缓开口,自言自语道。 “我会让那些忤逆你的人付出代价的。” 话音落下时,他感到胸口一阵强烈的悸动。 他唇角微扬,知道那是来自云少川那一魄的反应。 盐晶湖。 晚霞照亮半边天,崔莹守在湖畔十七宫的帐篷群里,游走于各个帐篷之间。 一日将尽,圆满收工。这会儿大家都聚在一起休息闲聊,还没辟谷的修士则趁此机会吃晚饭。 “善音阁的那群人个个清高,看着就让人来气,也不知道在附庸什么风雅。”有人细着声音斥道。 “虽然说那群人都是乐修,精通音律,能用音乐影响人心,但是我们不需要借助外物就能达到同样的效果,不是比他们强的多吗?”她身旁的女子道。 “就是,我们十七宫哪里是那种中看不中用的门派能比的。”有人附和道。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说得十分尽兴。 崔莹刚转过一个弯来,就听到了这每天一度的常规节目。他们两家不对付得很,到了收工歇息的时候,就在私底下对骂。合欢宗骂善乐阁清高,善乐阁骂合欢宗毒辣,总之两边都有许多种花样可以骂。 “我看啊,要是我们宫主蛊惑了他们家那位神仙哥哥,这群人就老实了。” “哎,这话可不能乱说!”当即有人道,“我们宫主只靠自己就修炼到了如此地步,没与人双修过,更是从不近男色,你怎么能拿蛊惑这样的字侮辱宫主呢?” 崔莹下意识停住脚步,在帐篷后面驻足,不知为何有些心虚。 “何况宫主一心修道,从不关注男人,最讨厌的就是君子似的人物,那不就是对面那位吗?” “是啊。”又有人叹息道,“也不知那善音阁阁主走了什么运,竟然能生得出这样一位人物。” 话到此处,即使知道不应该,却还是有女修忍不住接口说道:“那位连公子简直是合欢宗女修最高的梦想,只可惜这样让人朝思暮想的人物,我们虽然有幸遇见,却没有人敢去勾引,白白浪费了机会。” “就你还勾引呢。”她身旁的人笑她道,“你没看到,那位公子连遇见我们十七宫主的时候都以礼相待,与宫主站得甚远。” 崔莹在心中暗自点头,虽然实际上这是因为,他若离得近了,只怕要忍不住让别人看出些什么来。 “那是因为宫主对他也十分冷淡啊!十七宫和善乐阁向来势不两立,我们宫主最讨厌陈家人了,如今见到因为他的存在,陈家那样风光耀眼,肯定恨不得杀他而后快呢。” 有人想起什么说道:“我也听说,连公子最讨厌的就是合欢宗的女修。这是从小世界来的传闻,但是依我看多半是真的。” “天哪,那他岂不是非但不会对宫主动心,还很讨厌我们宫主了?” “当然讨厌啊,本来两家就是仇敌,而且他与宫主彼此都是对方最讨厌的类型。我觉得他和我们宫主到现在都没有打起来,简直是个奇迹。” …… 然而真正的奇迹却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悄然进行。 夜晚,两家的帐篷都有弟子十步一守,防止外人偷袭。这里是结界最严加防守的地方,任何一个无关之人都不可能进来,对于对方的人更加严防死守。 而在陈家帐篷群的最深处—— 崔莹静静地躺在软榻上,室内已熄了灯,她侧身听着被褥被掀开,有人在她身旁躺下。 “你怎么在这里?”他在感受到被褥里的温暖时,心脏猛然间一跳,诧异道。 崔莹睁开眼睛笑看着室内的烛灯被他重新点燃。 “我的隐身术练得好吧?”她得意地娇声问道。 连淮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所谓的隐身术是指他把她的气息录入进了每一个结界里,导致这个帐篷不会对她的存在有任何警戒反应吗? 那确实是世上最厉害的隐身术了。 第 83 章 月夜朦胧,甜香勾人。 她睁着一双水波潋滟的美目,俏生生地望着他,柔软的青丝散落在他的枕上,勾连缠绵。 连淮努力克制住自己的心跳,语气清冷道:“不是说好了,今日你来我这边,我给你新搭了一间卧房吗?” 这是昨日他们不知怎么的从案前主客座到了床塌上,靡乱温存,相拥睡了一夜之后,次日醒来商定的。 其中忽冷忽热,若即若离的意乱情迷自不必说了。 经此一事后,他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于是断然拒绝了今日也与她同榻而眠。且不说别的,就说两人若是闹得再久一些,早上没能起得了床,两家弟子就要眼睁睁看着互为仇敌的他们从同一个帐篷里出来了。 崔莹却笑了起来,用一种无比温柔的语气撒娇道:“听说昨日被我抱了一夜之后,你的心魔又复发了?这也好办嘛,多睡几日就习惯了。” 连淮无言以对。他不明白这个“多经历几次”的治疗方法到底有没有效果,却知道崔莹已然用这个方法和他卿卿我我过好多次了。 初时两人只说为了解决心魔而非谈情说爱,因此亲热时也要公办公事,不能带有私情,什么甜言蜜语,耳鬓厮磨之类的,都不许存在。 然而理想和现实相去甚远。很多事情,做着做着就变了味道…… 连淮叹了口气,伸手将她搂进怀里,拉上被子。 他已然明白了自己和她倘若有任何地方出现了分歧,经过各种或正经或不正经的交涉手段,最终让步的都是自己,索性跳过了劝说她离开的过程,直接接受结果。 “乖一点。”他用半是哄骗,半是要求的语气说道,“今晚别闹了。” “我闹什么了嘛?”崔莹依进他怀里,软绵绵地说道,“我只是想看看淮哥哥的神识海恢复得怎么样了,有什么错处?” “好,没什么错处。”连淮道。假如她没有检查得那样柔情蜜意的话。 “那么错的是谁?”她玩笑着说道。 “是我。”连淮忍不住笑了,“是我没有把持住,和莹莹有什么关系呢。莹莹也只是检查得仔细了些罢了。” “就是嘛。”崔莹闻言也忍不住笑出了声,脸上微红,对昨夜差点勾引他神交了一次的事装无辜到底。 连淮微微摇头,笑而不语。 崔莹被他看得脸更红了,伸手扳上他的肩,娇嗔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出去问一圈,谁都知道十七宫主最是冰清玉洁。” “知道了。”他道,语气甚是宠溺。 “你不信?”崔莹的声音从他怀里透过软被间的空隙传出来,微微上扬。 “我自然相信。”他笑道,“就是觉得自己的修为有些危险罢了,好不容易上了化神期,过不了多久,可能就要倒退回去了。” 崔莹闻言顿时浑身一僵,简直想当场消失,或者化在他怀里。 “不会的,我才没有……”她有些心虚地说道。 连淮对此事却仿佛已经想开了。或说自从他知道整件事的真相,留下那封信,并且决意赴死的时候,他就已坦然接受了这件事。 “你说的没有,是指不会再双修采补,还是指我的修为不会再因为采补倒退?”他道。 崔莹对上他那双清冷好看的眼眸,终于决定遵从内心事实。“……后者。” 她想和他成为道侣,永远在一起,再也不与他双修是绝对做不到的! “那也好办。”连淮道,“只要我少爱你一些,我们的心意相等了,双修就不会降低修为。” “不要!”崔莹几乎本能地说道。 “那怎么办?”他看着她。 “我会努力更爱你的,每天都爱你更多一些。”她保证道,说完之后发现自己好像被套话了。 “是吗?”连淮眼眸中似乎已含了隐隐的笑意,语气却将信将疑。 “当然了!”崔莹立刻道。虽然明知道他是故意的,但是听到他用这样带点失落和委屈的语气问,她还是被迷得昏头转向,生怕晚答应了一秒钟。 真是让人无法保持清醒的男狐狸精,她想。殊不知自己在对方眼中也是一样的。 “你也知道,虽然在上界的时候我确实有意安排了这场下界,但是在下界的时候,我失忆了,因此我是真心爱你的。”她又道,“你在下界的时候不相信我属实正常,不过现在,我们都已经在上仙界,一切也都清楚了,我依然爱你……” 她话到一半停了下来,楚楚可怜地看着他。 “淮哥哥正直善良,普渡天下百姓,就不能也渡我一下,圆小女子与心上人厮守之愿吗?” 连淮压下忽然混乱的心跳道:“上次谈判的时候,你的话可不是这么说的。” “上次是上次。”崔莹强词夺理道,“那时我可不敢和你说这些,怕你转身就走。” “那怎么这次就敢说了?”连淮道,“算准了我不会转身就走吗?” 崔莹笑了。 笑得有几分心虚歉疚,却很甜蜜。 连淮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拿她毫无办法。 “我早该想到会这样了,”他伸手抚着她的脸庞,语气中似带着几分恨意,眸底却满是柔情,“对你好一些,就要得寸进尺。” “莹莹知道错了,”她伸手下去牵他的手,用指尖轻轻蹭着他的手指,“答应我好不好。” 连淮听到这里,感受到心中的悸动,知道此生也就是被她拿捏的命了。 “那我等着你努力更爱我,到那时我们就成婚。”他微微一笑道,“不过提前说好,有了我,就不许再有别人了。” 像她这种人见人爱,风流多情的合欢宗天才少女,想要什么男人没有。倘若他答应得太轻易,往后可能就不会被她珍惜了。 崔莹立刻睁大了眼睛,欢喜道:“那当然了!本来也不打算有别人,如果不是你,我才不会愿意和别的男子双修呢。那什么时候复合,就是看我表现对吧?” 连淮笑而不答。 “我会好好表现的。”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每一个字都洋溢着喜悦,怀疑今天晚上就要激动得睡不着了。 连淮看到她如此活泼自在的模样,心中不由得一动,温暖而柔软。无论是下界的崔莹,还是上界的十七宫主都经历过非人的磨难,心性早已都变得沉稳而冷酷,全然跳过了天真少女的阶段。 而现在的她,在他面前仿佛能重新拥有那种轻松自在,阳光明媚的状态了。 世人都道十七宫主冷酷无情,阴晴不定,仿佛她是天生如此不近人情。可是,当她处于爱的包围中时,她也是个可爱而柔软的十七岁少女。 他心中不由地起了怜爱之心,低头吻了吻她的前额。 “好啊,我等着你。” 崔莹依偎在他怀里,只觉得从未如此开心过。 由于太过兴奋,她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飘过各种各样的念头和画面,却想到什么就喜欢什么,就连想起早上看到时觉得很丑陋的盐湖旁土丘时,现在也觉得颇为可爱了。 连淮真好啊。他一直这样爱她,即使复合对他而言充满风险,他也愿意再给她一次机会。 她想,她从今往后再也不去小摊上抽签买东西了。她向来运气不好,如今能遇到他大约是把往后的运气都耗尽了。 安静的夜幕里,两人相拥而眠,睡在帐篷里小小的天地间,无比安心。 “还醒着,是又想看星星了吗?”连淮低低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崔莹一惊,睁开了眼睛。没想到她安静不动地装睡,却被发现没睡着了,脸上有些红。 “好哥哥,别打趣我了。”她说。 “没打趣你啊。”连淮笑道。 “那你别笑话我睡不着。”崔莹抿嘴,假装气道。 “我为什么要笑话你?”连淮笑道,“你睡不着,最后受害的是谁?” 崔莹一想果然如此,再也装不下去,轻笑出了声。 她笑完仔细想了一想。“虽说真有几分想看,但我们还是先睡吧,不然明日该起不来了。” “好。”连淮换了个姿势,从背后抱着她,让她更有安全感。 “晚安,莹莹。”他道。 “明天早上记得叫我起床……”崔莹迷迷糊糊地说道,与他说了两句话,心中安宁下来,立刻就困了。 “知道了。”连淮忍不住在心里笑了一下。 虽说两人彼此约定不让外人发现他们的关系是出于谨慎考虑,但是现在,他们还挺乐在其中的。 一夜好眠。 次日清晨。 崔莹穿戴整齐,从合欢宗队伍里自己的帐篷中走了出来,开始了新的一天。 没有人发现她曾经去过哪里,正如没有人发现连淮在前一天晚上也做过同样的事一样。 中午休息的时候,崔莹又听见了合欢宗女修们的聊天。 “善乐阁那位今天穿着的金线衣真好看,温润如玉,举世无双,真是绝了!” “是啊,既是仙人之姿,又有下凡时沾染上人间烟火的暖意,平添了风流潇洒之气,仿佛他走到哪里,随手点化就是一片诗情画意……” 女修们正聊着,忽然听到围坐聊天的人中有谁咳嗽了一声,顿时安静下来,顺着那人的目光看去。 “参见十七宫主。”众人顿时有些害怕,担心刚才夸赞连公子衣服好看的话会引起十七宫主不快。 崔莹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心中却想。 那是她为连淮挑的衣服,今晨亲手为他穿上的呢。 另一边。 连淮在路过湖边的时候,恰好听到善乐阁众弟子午休时的闲谈。 “抛开立场不论,十七宫主真是倾国倾城,美若天仙啊。” “是啊,尤其是那一双眉眼,真让人心醉。” “那一双黛眉画得真好看,宛若笼山水云雾之灵秀,眉目分明,却带着说不尽的余韵,如今见了她才知道,什么叫美到叫人忘俗……” “你们在说十七宫主吗?”连淮微微一笑道。 众人这才意识到他听到了他们的话,顿时起身行礼,心中懊恼,担心刚才这番夸十七宫主眉目好看的话会引连公子不快。 “参见连公子,我们刚才随意聊聊而已,您不必放在心上的。” 谁料连淮却没有半点生气的迹象,反而眸中含笑,温柔道:“无妨,我也觉得你们说得有理。” 她的容貌本就是最好看的。 而那双黛眉,正是今晨他亲手为她画的。 第 84 章 盐湖旁的日子充实而惬意。崔莹与连淮白日里忙碌两家宝物的采集和登记,休息的时候就乔装改扮一起去附近的城镇上逛集市,晚间则共枕而眠,时光过得宛如流星那样快速而绚烂。 不过,十七宫和善乐阁始终不对付,又因为双方都实力强劲,遇事时没有理由相让,所以矛盾时时有。 这日,两边又吵了起来。事情的起因是合欢宗从湖里挖出了冰石,觉得夏日天气炎热,运输到库房冰石都化了,于是就决定直接放在队伍边上给弟子们降温。 “这不就是贪没宝物吗?”善乐阁的人怒道,“如果要用,那也应该先登记在册,然后分给两家一起用。” “等登记到册冰石都化了。何况,你们善乐阁不是最会鼓吹心境吗?你们自己来一首清静曲就凉快了,又用不到这东西,说这种话可就没道理了。”合欢宗的人不甘示弱。 “你们不会用乐曲声取凉,那是你们修道不善的问题。”善乐阁平时总被合欢宗的人取笑修道要靠外物,现在终于抓住了机会反击,“怎么,难道我们因为会清静曲,就活该让着你们?” 崔莹来的时候,两边差点就大打出手了。 善乐阁的人见到十七宫主来了,说话声不自觉地轻了几分。 十七宫的人见此一幕,气势高涨,正要开口嘲讽,没说两句却看见连淮也到了。 善乐阁的人顿时有了底气,对合欢宗众人怒目而视。善乐阁大弟子将事情控诉了一遍,末了说道:“十七宫如此行事做派,可不就是占我们便宜吗?” 柳如媚振振有词道:“瞧你这话说的,你们难道没有占过我们的便宜吗?” 善乐阁大弟子怒道:“那你说说我们怎么就占过你们便宜了?” 柳如媚道:“这附近的居民和散修听说十七宫要来开采盐湖,就自动躲得远远的,不来打扰,这才给了两家一个安静的环境,这难道不是你们善乐阁占了我们十七宫的便宜吗?” 善乐阁众人:“……”凶名在外也说成优势吗? 善乐阁大弟子道:“你这样说话未免牵强。那照你这样说,我们善乐阁弟子时不时在湖边弹奏缓解疲劳的曲子,也被你们听见了,那你们也是占了我们的便宜!” 柳如媚道:“谁要听你们那曲子?我们没有控诉你们扰乱清静就已经很仁至义尽了。” 善乐阁大弟子愈怒,冷笑道:“你不要强词夺理了,连你自己也说不出十七宫为善乐阁做过什么,还说我们占便宜呢?” 柳如媚对他们早有积怨,尤其是崔莹是她从小看到大的亲侄女,却在连淮一事上失手了,让她更为不快,闻言不由得失了理智,怒道:“善乐阁可没少占十七宫便宜!有些人表面上看着清风朗月,实际却曾和我们合欢宗的姑娘情投意合,如今修为高了,地位也高了,就抛弃我们姑娘于不顾。这人自己心里有数!” 说这话时,她目光扫过善乐阁众人,自然没有放过连淮。 善乐阁没想到居然能在这场吵架中听到如此惊天的绯闻,顿时彼此间相视一眼,都在想是哪位同门师兄弟和十七宫的人相爱了,还做出始乱终弃的事。 合欢宗的人也十分诧异,顿时兴奋起来,彼此之间相互而是想知道,到底是谁和善乐阁的弟子有露水情缘。 崔莹闻言不由地看向连淮,却正遇上他的目光。 在众人四下搜寻的目光中,她眉眼弯弯,躲过人群的瞩目偷向他一笑。 连淮心中不由得怦然而动,耳根不自觉地红了,移开了视线。 再看这样去,就要被人发现端倪了。 “冰石虽然难得,却于乐修和双修两家的修行功法无益,诸位不必如此争执。”连淮开口道,环视了一圈,“不如由我领头,各让一步。” 众人也心知肚明,冰石的价值于两大门派而言本不值一提,他们只是互相看不顺眼,抓住一点小事就借题发挥罢了。 崔莹扫了他们一眼道:“为这样的小事,在我们面前闹闹也就算了,可别叫其他人瞧见了,实在丢不起这个人。” 众人闻言:“……” 他们直觉此话有哪里不对,隔了一秒之后,终于反应了过来。 这家丑不可外扬的语气未免也太亲热了一些,好似他们两个势力是一家,只是平时爱吵吵闹闹。 十七宫主竟然还把自己和连公子并称“我们”,语气自然,就好似一双夫妻。连淮也只是一笑默认了。 有人直觉地想到了些什么,立马企图用理智打消荒唐的念头,却压抑不住……好像磕到了! 善乐阁弟子顿时心惊,谴责自己不该有这么背叛宗门的念头。两家向来是死敌,这怎么可能呢? 善乐阁大弟子故意强迫自己冷下脸来,严肃地说道:“既然公子这样说了,我们就静听安排。” 其余弟子也纷纷放低目光,不再与合欢宗的弟子怒目相视,表示听从。 十七宫的人对外虽然高傲张扬,但对内一贯是规矩森严,唯命是从的。见到两家仿佛有谈和之意,也顿时向后退开几步,让崔莹走到前方正中。 连淮见状也前走几步,以示相迎,礼数周到又恰如其分,是他一贯的做法。 就算是合欢宗的弟子见此场景也不由地感叹他的仙姿气度,仿佛周全而从不会差错,不似凡人所能做到。 崔莹却在心中一笑,仿佛又看见了当初在楼上相遇时那个为她斟酒,给人一种如沐春风之感的连家主。 她面上却不显分毫,用和其余人说话时相同的口吻向连淮道:“我听方才话中之意,善乐阁觉得有所亏损,我料想也许是吹曲降温会消耗灵力的缘故。既如此,那合欢宗给善乐阁补气丸如何?善乐阁用补气丸恢复灵力,吹曲降温,合欢宗则用冰石降温。” 连淮还未说话,却见人群中走出一人,迎着阳光摘下了面纱。 那姑娘睁开眼睛,四下环视,让善乐阁弟子们都诧异了一瞬。 这不是陈夫人从小世界带回来的小女儿吗?听说她修为不高,在外行走非常危险,因此常待在家中不出,怎么现在却来了盐湖? 当她的目光对上崔莹时,她眼中顿时萌生出怒火和愤恨,甚至蓄起了泪水。 “我不同意。”连芊芊用平静的语气道,装作是第一次见到崔莹,“哥哥向来都太好心了,才会叫你们这群人钻空子。” 崔莹见到她也有几分诧异,隔着一个世界未曾见过了,连芊芊比从前瘦削了些,脸上的神色也更坚定和成熟,也许经过差点失去哥哥之后,她终于长大了一些……但长大得不多。 众人听了这话,心中总有一种微妙的感觉,仿佛有什么言下之意未曾听懂。 崔莹用一种公办公事的语气,淡淡笑道:“这办法难道不公平吗?怎么叫我们钻空子呢?” 连芊芊抿了抿嘴唇,看了一眼哥哥,又看了看曾经的嫂嫂,咬唇说道:“你不说灵石的个数,又知道哥哥人好,你只是先拿话搪塞一下罢了,谁不知道你怀的是什么心思?” 崔莹看出她是因为之前连淮在小世界里差点死掉的事情恨上了自己,彻底采取不合作的态度,在没话找话了。 估计连芊芊忽然到访盐湖,也是因为听到了连淮的合作方是自己的消息,匆匆忙忙地来阻止自家哥哥重蹈覆辙的。 “我还没有说灵石的个数,你怎么又知道我会故意给少呢?连小姐这样故意污蔑人的做法,就算是在所谓的道义上,也说不过去吧。”崔莹不由得笑道,想到她一心给连淮打抱不平,就没有半点生气,反有些爱屋及乌了。 合欢宗众人却已看得心惊肉跳。这世上敢这样和宫主说话的人可不多,更何况对面只是一个随便来个弟子挥袖就能打死的锻体期小修士。 然而宫主却没有半点生气的意思,莫非这姑娘和十七宫主有什么渊源? 他们左看右看,忽然从连芊芊怒目而视却微红的眼眶中察觉到了微妙。她这样的表现就像是在指控背信弃义的渣男……难道十七宫主的修为已经到了男女通吃的地步了吗? 连淮察觉到了自家妹妹说的话有失周全,怕她说出更傻的话来,叫这么多旁观者都知道她阅历不深好欺负了,只能替她将事情圆回来道:“善乐阁没有此意,只是舍妹以为用灵石弥补并不妥当,每个人吹曲消耗的灵力不同,很难划定要给多少灵石。倘若最后发现给得少了,有碍十七宫名声。倘若最后发现给得多了,还回去十七宫自然是不会要的,不还回去,善乐阁却也过意不去。舍妹刚才话说得急,没表达明白,我替她赔个不是。” 崔莹心中自然知道这是连淮一瞬之间想出的说辞,却能说得如此滴水不漏,忍住笑意道:“这样倒还算有理。不过,这也好解决,灵石不论多少都由连公子先行垫付,等施工结束的时候,我再统一算上利息清付给连公子,如此就妥当了。” 她心中却已然悄悄想着,连淮出生陈家根本不缺灵石,她到时候可以用灵石买些礼物送他,给他一个惊喜。 连淮微微点头,心中却已然悄悄想到,自己在九州就不缺灵石,如今更加不缺,而十七宫因为地带偏远,周围经济并不发达,只怕拿出灵石不太方便。等清算之日,他给她买同等贵重的礼物送她,给她一个惊喜。 众人不知他们所想,心中则都觉得这个办法妥当,不偏不倚,账目清晰,灵石分明。 正在此时,连芊芊的情绪却更加激动,含泪质问道:“十七宫主是觉得如此妥当了吗?” 此话一出,众人都看了过来,四周顿时静了。 “可我哥哥是从小世界来的人,从前修的是无情道,才刚刚开始修炼善乐阁的功法,还不能造出可以降温的乐曲。十七宫主如此做法,是全然不顾哥哥吗?真是好一个妥当啊。” 听到这里,众人都明白了连芊芊是故意来此挑起事端的,而这背后是否另有故事,则各人都有各人的想象了。 善乐阁的弟子自然是帮自家小姐的,更何况他们本就与合欢宗势不两立,当即抓住机会连声应和道:“正是如此!” “连公子带队着实辛苦,然而十七宫主却未曾考虑,这太叫人寒心了!”“十七宫必须给我们一个说法。”“请十七宫也给连公子冰石!” 合欢宗闻言也不甘示弱,正要反唇相讥,却见崔莹拂袖微转,于是收了口。 崔莹的目光从群情激愤的众人身上转过,最后落在连淮身上,不自觉带了笑意。“连公子的事,我自然有考虑,还请公子勿怪。” 连淮微微点头,柔声道:“宫主客气了。” 众人都不自觉地晃了一下神,这分明是常见的客套场面,但气氛怎么就让人感觉…… 崔莹嫣然一笑,手中抛出一段白绫,曲度优美地环向连淮身侧。柔软的绸缎迎风而飘,洁白无瑕,在阳光与夏风中纤腰微折,散出缠绵变幻的光泽,宛如碧空之下水波粼粼。 刹那之间,众人只感觉风中带着清凉之意,肌肤触到那绸缎带起的阵风,宛如若有若无地触碰着温润的冰玉,舒畅愉快。 崔莹足尖轻点,已轻盈地跃至半空,在风中折身,袖口微扬,白绫随之旋转,拂过她的面颊。 众人不由地看得呆了,却见她已然落至连淮身后,双袖内拢,白绫随着动作荡起,在之后托起一串优美的起伏,足尖旋转,翩翩起舞,将连淮周身的空间化作一片柔光水影。 从风回绮袖,舞如莲花旋。 眼见似流风荡雪,又如同落英逐浪。期间的清逸空灵,风流袅娜,有千言万语也无法道尽。 一曲舞毕,四下里悄然无声,众人久久回不过神来。 崔莹收起白绫站在连淮身侧,嫣然一笑道:“连公子,这是我对你用的同心法术,名叫君心似我心,所以此刻,你的所感就是我的所感了,我带着清凉的白绫,你自然也不会觉得热了。” 连淮睫毛轻轻颤动一下,垂眸向她一笑,眸光璀璨宛若星河,看得她心中微跳。 倘若此刻只有他们二人,自然有别的话要说,不过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那些话就留着晚上说了。 连淮凝视了她片刻,强行掩饰目光中的温柔爱意道:“我听闻十七宫主极少在外人面前展示舞姿,如今我有此殊荣亲眼得见,也为宫主吹一曲笛,以作报答。” 他伸手取下引风瑶笛,修长的手指附于笛上,垂眸吹奏起来。 悠扬悦耳的笛声随风飘荡,宛如天上才有的仙曲,散落在万物之上,让它们就此得到滋养。 崔莹无意间低头时,看到足下的青草正在向她舒展开嫩绿的腰肢,叶间挂着莹莹的细水珠,鲜活灵动。 她向前走了一步,笛声婉转地伏在她耳边,将她环绕其中。随着她步伐的走动,身旁的小草都迎着她的方向舒展开,生长得更加旺盛青翠。 她又向前走去,在经过的地方,湖边的树木都逐渐生长出了花苞,然后一点点迎着她绽放,枝头的鸟儿飞下来,在她身旁盘旋。 悠扬的笛声仿佛万物之灵,所到之处烈日变得温顺,水波变得柔情。 崔莹足尖轻点,展开白绫在空中飘舞。随着绸缎的摆动,盐湖上的水波向两旁分开,又以与绸缎同样的速度合拢,白绫灵巧,湖浪浩大,同频而舞,美得让人惊叹。 转瞬之间,她已然轻盈地落在地上,树梢上的落花随风吹落,飘散在她身边,碎星如雪,粉云如雾。 笛曲进入尾声,温柔婉转,带着不尽的暖意与喜爱。 她向蓝空中伸手,一只蝴蝶翩翩而来,停在她的掌心。 笛声渐落。 她回过头来,正与他抬起的目光相对。 两人相视一笑。 众人都看得呆了,过了许久,久到他们二人已然将此事了结,彼此之间温柔客气地道了别,才回过神来。 两个门派见到他们已走,就又开始相互讽刺,大声争吵自家公子和宫主为了给对方面子做出了多么大的牺牲,竟然纡尊降贵给对方吹笛和跳舞,对方也配吗?争得天昏地暗,各不相让,彼此之间的仇怨更加一等。 就是他们一个个独处的时候却不知为何偶尔对着空气傻笑,随即露出心虚的表情,四下张望发现没人之后,唇角又浮现出了若有若无的笑容。 虽然磕自家公子和宫主与对方的般配绝对是背叛师门兄弟姐妹的大逆不道,可是他们在心里想想,又有谁能知道呢? 第 85 章 晚间。 崔莹躺在软榻之上,手中举着话本看,几颗光华璀璨的夜明珠随意放置在旁边的地上。 片刻之前,十七宫的弟子们刚刚给她请过安告辞,周边的帐篷都熄了灯,只余一片深黑幽静的夜。 话本上的剧情正进行到关键之处,灯光照到纸页的最后一字,然后没入周围的夜色里——上册看完了。 崔莹合拢书册,侧转过身,将它放至案上,正想伸手去拿远处那本下册。 “在看什么?”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忽然将她想要的下册书拿起,下一刻,那本书就被正放在了她面前。 崔莹从刚才自己心心念念的话本前抬头,正看到连淮不知何时出现,含笑站在她面前。 夜明珠柔和的光线照在他的脸上,温润如玉,熠熠生辉。 她顿时觉得手中的话本失去了魅力,其中被作者用华丽辞藻描写的男主也变得索然无味。 “没看什么。”崔莹神色镇定自若地说道,状似不经意地企图把那本话本藏起来。 连淮在拿起时就已见到那本书册封皮上写的字,正是资治通鉴第三册。 他于是装作不知道,也一本正经道:“莹莹现在也对远古史书感兴趣了吗?” 崔莹侧坐在床上,伸手搂他的腰。 连淮忍不住笑了。 “让我瞧瞧是远古的哪家皇帝引起了我们九州女帝的兴趣,以至于废寝忘食,连我也不理了。” 他越说笑意越发明显,崔莹终于忍不住也笑了,红了脸戳他的腰道:“你这人真讨厌。” 看破就看破了,干嘛要戳穿她啊。 “看点清冷师尊与娇俏徒弟又怎么了?”连淮笑着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怎么就还要遮遮掩掩的。” 崔莹立刻睁大眼睛,因为心虚而故作强势地瞪了他一眼。“你敢说出去?” 连淮侧过头看着她,眉眼弯弯。 “十七宫主怎么可以私底下看这种东西呢,要是传出去我可别做人了。这可是连现在的连芊芊都不屑于看的东西啊!” “芊芊不看是因为她经历了一些事,还在成长。”连淮道,“但是你不一样啊。” “你是说,不一样在我比较幼稚吗?”崔莹抬起下巴,仰头故意做出气鼓鼓的样子瞪他。 “没有。”连淮笑着,在她脸上轻轻掐了一下,“要是连你都是幼稚的,那天底下的人也就太可怕了些,没法活命了。” 崔莹被他逗笑了,靠在他怀里,抿唇撒娇道:“瞧你说的,我哪有这样坏啊。” “我不知道,”连淮抱着她低头道,语气含着柔软的笑意,仿佛还有几分骄傲,“毕竟我没见过莹莹对我不好的样子。” 崔莹心中一软,甜蜜荡漾,正想调侃他,却听他又道:“莹莹在我面前嘛,又喜欢看话本,又喜欢吃甜食,吵架时还没开口就开始哭……” 崔莹连忙从他怀中跪坐起来,伸手去捂他的嘴,羞得满脸通红。 “你别说了!” 什么叫还没开口就开始哭,那都是策略,让他心疼的策略而已啊。 不过这个策略真好用,她只要掉一滴眼泪,他就什么办法也没有了。怎么以前她就没想到用呢? 连淮躲避着她,两人打闹着,他反客为主,将她压在了床板上。 “你在我面前不也一样?”崔莹被压在下面,伸出食指抵住他的嘴唇,只准自己讲话,“你看别人都说你清冷宛若谪仙,谁知道私底下这么会闹,还会说这么多……” 崔莹说着耳根不由得一红。 “甜言蜜语。” 她松开手,去捏他的耳廓,指尖轻揉,仿佛带着泄愤似的,要把他的耳根也揉得和自己一样红。 连淮感受到耳上的动静,看到她眼中动人的潋滟水泽,轻叹了一口气,笑道:“也不知道是谁比较会闹。还要把别人的真心话说成是不知道是哪里学来的甜言蜜语。” “我只是这么一说……”崔莹笑着咬唇。 “是啊,那做什么我就不说?”连淮笑道。 这下还真的问倒了崔莹,她想了想才说:“因为你以为我是从合欢宗学来的?” “不是。”连淮道。 “那是什么?”崔莹好奇。 “因为,”连淮停顿了一下,故意显出受了委屈需要补偿的语气,“你有事淮哥哥,没事连公子,甜言蜜语都安排得太明白了,不多不杂,没有叫人产生疑惑的必要。” 崔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原来在这里等着我呢。”套路她多给他说甜言蜜语。 她伸手搂住连淮的脖子,目光慢慢沉静下来,无比认真道:“我爱你。” 正当她要说出“连淮”两个字的时候,门口忽然响起了一阵轻微的灵力波动。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目光中看出了,对方也感应出来了来人必定是一位化神期修士。 她用眼神示意连淮自己不认识来人。 连淮也摇头表示这人不是他安排来的。 与此同时,帐篷被轻轻叩击了一下。 崔莹与连淮又对视了一眼,他微微点头,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进了床榻底下。 “十七宫主,请开门吧。”来人的声音从帐篷外传了进来。 第 86 章 从来人话中的语气来看,对方出生世家大族,修为深厚,刻意用法术模糊了她的声音,可见应当是个名动上仙界的大人物。 “来者何人?”崔莹不动声色,淡淡道,“十七宫没有深夜接待访客的习惯。” “宫主见了我便知。”那人语气如常道,“夜晚来访确实有些打扰,不过此事重大,我是经由了合欢宗宗主准许,由她亲自带来此处的。” 崔莹闻言不由得蹙眉。李婉婉亲自把她带了过来?她那样无利不起早的人怎么会忽然做这种可疑的事情。 来人又将声音放得柔缓了几分说道:“尊宗主就在不远处守着,十七宫主若不放心,也可将她邀来一起座谈。这是宗主给我的印记。” 她在外面施法,将符咒贴在了帐篷上。崔莹感到了一阵熟悉的神识波动,正是李婉婉同时施法传来的身份印。 见到这印记,崔莹知道今夜这面是非见不可了。 “不必了。”她淡淡道,“请进吧。” 她在十七宫驻扎营地的附近都设下了结界。那人进来的时候结界没有发出过响动,可见也是因为李婉婉。 来人挑帘而入。 那人面若银盆,唇若牡丹,仅仅披着一件简单的青衫也掩不住她雍容的风韵,即使在美人如云的上仙界,也是难得一见的倾世佳人。更枉论她周身隐隐环绕的灵波,彰显出她至少也有化神后期的境界了。 化神期往后每进一个境界都需要几十甚至上百年,以她的修为,不是宗门掌门就是世家贵族的家主或长老,怎么说也该是上仙界赫赫有名的人物,然而,崔莹却对这张脸毫无印象。 来人的五官如此华美,倘若她真的见过,一定会留下印象的。 崔莹心中已然升起了十二分的警惕,面上却分毫不显,起身行礼道:“十七宫主见过贵客。” 那人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微微一笑说道:“不必多礼,我此番冒昧前来,是受了邵家家主之托,想说成一件好事。” 崔莹心中顿感诧异,抬眸瞧着她,秀眉微蹙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 她点了点头道:“正是十七宫主知道的那个千珏山邵家。” 千珏山邵家。 那可是一个上仙界人人敬畏的神秘地方。邵家修的是天命道,研究阴阳道法,万物天命。邵家弟子们长期居于山林之中,偶有弟子下山在江湖上修行,成就一段广为流传的江湖传奇,然而每被问及时,他们总会说自己的修行远不及山上的同门师兄与师父师祖。 因此,多年以来,邵家的家族实力竟没人能估算得出。 崔莹心中越发疑惑,却展眉一笑道:“邵家身份尊贵,合欢宗没有福分与邵家相亲相密,不料今天却有如此殊荣得到您亲自来访,实在惊喜。” 那人神色不变笑道:“从今往后,合欢宗与邵家还能更进一步呢。” 她身上总有一种缓缓流淌的沉稳气质,仿佛经历的事太多了,早已将自己沉淀成了沙河中的一块坚石,不喜不悲,波澜不惊。 崔莹暗暗揣着对方的身份,恐怕她至少也是自己祖母一辈的人了。 那人又接着说道:“我已然与你母亲谈妥。我们家主有意将你迎娶入门,做邵家小辈的正妻,一月之内择吉日成婚……” 听到这里,崔莹已然明白为什么李婉婉愿意深夜冒着风险将这个邵家人领入了。 邵家向来规矩森严,而且大部分族人都隐居山林,没有意外不得入世。自己倘若嫁过去了,从此以后就要守邵家的规矩,在江湖上销声匿迹。 如此一来,李婉婉不仅可以得到一份丰厚的聘礼,还能从此将自己关在山林之中,解决她心头大患。对她来说着实是百利而无一害的打算。 既然李婉婉拿定了主意,并让对方深夜前来,也一定做好了相关的布置,让此事只能成不能败。崔莹试探性地用神识勘测周围的防御和攻击结界,果然发现它们都已然不听自己使唤了。 崔莹抬眸直视着面前的女子,面色含笑,心中却已了然。 此人实力在自己之上,她虽然可以与之一争,但是李婉婉若守在附近,忽然出手,她就没有分毫胜算了。 李婉婉这是要逼她就范了。 第 87 章 崔莹凝视那人片刻,似笑非笑道:“承蒙看重,只是我心下未免有些疑惑。我从前并未与邵家子弟相识,不知邵家主为何忽然选中了我?又不知要我嫁的是何人?” 来人的神色依旧没有变化,眼波却本能地转动了一下,让崔莹感到了转瞬即逝的微妙。 那似乎是一种带着讽刺,轻蔑与厌恶的表情,然而当她开口说话时,却依旧温柔平和,像一个沉稳的长辈,没有显出半分异样。 她道:“每个人自有缘法,合了眼缘,就是缘分了。十七宫主放心,你所嫁的人身份尊贵,在邵家无人能及,自然不会亏待了你。” 崔莹笑得甜美道:“缘分真是一个好说辞。邵家既然修天命道,忽要娶我入门,只怕是算到了我命中适合。就是不知具体是如何适合,我嫁过去之后是能够消祸顶灾,还是旺夫旺族呢?” 说到最后一句之时,她话中已隐隐有了杀气。 “十七宫主多虑了。”来人淡淡笑道,“邵家虽然能算通天命,但是此番娶宫主入门,可不是为了命数,而是为了真心啊。” 真心?崔莹闻言暗暗冷笑,随即想起藏身在自己房中的连淮,心中又温暖起来,眉宇间的杀气和冷意也散了几分。 那人见她无甚反应,似是被这句话弄得愣住了,于是低头从袖中缓缓拿出了一方手帕。 崔莹注意到她的动作很慢,低头的时间也比常人做出这番动作的时长更久,像在掩饰着什么情绪。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完成每一动作,最后抬头将手帕递给她。 “这是他给你的信,宫主一看就知道了。”那人道。 崔莹触到那张纸时,便感入手细腻,轻如蝉翼,恐怕那不是纸张,而是玉石磨成的薄片。 这样质地上好的东西,寻常人家拿来做兵器都舍不得,却被当成了信纸。 崔莹心中的警觉已然升至顶点,手心施展灵力,延展开薄薄一层白绫,如手套般附于手上,这才展开信纸。 然而,在打开信的那一刻,信上冒出浓郁的黑气直扑面门,刹那之间,就将那信毒化变形。 白绫在黑气中发出剧烈的滋滋声响,却皓洁无暇,分毫未伤。 崔莹以最快的速度松手。玉片起先还是固体,落下的过程中就逐渐融化成水,地面时就全成一滩毒液了,迅速将泥地腐蚀。 这毒药性情之烈,几乎是世人闻所未闻的。 崔莹在撤身后退的同时,右手一挥袖,已烧起了一片火墙。 隔着妖冶的重火,崔莹看到那张富态雍容的脸已然扭曲变形,神色间毫不掩饰的狰狞。 “不是很喜欢勾引男人吗?”她勾起嘴唇冷笑,袖中阴阳之风鼓动,盘旋成卦,“等着去地下勾引阎王吧。” 她话音落下时凝聚起的卦符已然飞跃扑下,直向崔莹而去。 崔莹半句废话也不与她多说,扬手之间白绫带火,朝她脖颈上缠绕而去,帐篷两旁火墙内压,将她困在其中,撞向卦符。 火焰与阴阳之风相撞,顷刻之间宛如天翻地覆。 崔莹感到那阴阳之力绵绵不绝,竟然深厚到穿过重火的燃烧后,依旧能造成惊涛骇浪般的杀伤力。 她放出神识护住心脉,这才险险护住自己,迎着纷乱迷眼的攻击抬起头。 只见那人的脸庞褪去了年轻华美,其上露出明显意见的褶皱和黄斑,如同年老受病的松树皮,她的头发也开始脱落,变得焦黄或灰白,稀疏干枯。而她的表情随着攻击时逐渐显出的真容,变得越发恐怖,带着一种言语无法描绘的愤恨和嫉妒。 她身边的灵力波动越来越强,完全展示出了她在掩饰自己的容颜的同时所隐藏的实力。 那是接近化神巅峰,半步分神的修为。她是…… 崔莹在电光火石之间有了答案,心中不由得一跳。 ——邵家太祖母。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贱种,我与他在一起的时候,你娘还没有出生呢!”她故意细着声音笑道,嗓音的苍老却无法掩盖。 阴阳旋风又在她掌心聚起,她扬起下巴用看死人的眼神看向崔莹。以她的修为,今夜对方必死无疑。 “等着灰飞烟灭吧!” 崔莹身形变幻,在片刻之间已然后退数步,阴阳旋风占据了屋子中心,眼看不久之后就能将她吞没。 那人是在必得地勾起唇角的笑容,正要向前迈出一步。 忽然之间,不知从何处凭空生出一道银光,宛如流星破夜般刺破阴阳旋风,直向她面门而来。 亮起的剑光转瞬间就到了她的面前,让她几乎就要睁不开眼睛,情急之下只能侧身躲避。 “阁下不愧是天命道的,已将自己的命数算得如此准确。”连淮冷冷说道。 那人这才发现屋中竟然还有一人!他与崔莹并肩而立,一旁被挑开纱帐的床榻上,正放着青光莹润的剑鞘。 这里怎么会有两个化神期修士?这怎么可能! 她的呼吸剧烈起伏,脸色瞬间变了,又怒又恨道:“你房中竟然有人!” 然而还没等她站稳,崔莹在她身后落下的火焰就引燃烧尽,周身腾起的热浪将她席卷,在她手背上烧出一道焦痕。 她大惊失色,却发现接下来的片刻她连此刻的体面也无法维持。她所面对的根本不是想象中的十七宫主,而是她与另一位实力相当的公子。而且,他们仿佛练就过一套共同制敌的招数套路,攻击间的起落默契十足,两人的招式合并起来,发挥的威力是原本的十倍。 “不像你,”崔莹白绫一挥缠住了她的手腕,目光中含着不加掩饰的杀意道,“房中没人也就罢了,还要莫名其妙地把无妄之灾加到别人头上。” 她既然已料到来人的身份,联系前后种种,也自然明白了那个曾经暗中挑事,又在信中自称是自己的爱人之人是谁了。 “你的丈夫也真是有意思,一大把年纪了还要下凡到小世界渡劫,结交三五个红颜知己。”崔莹试探道,眼眸中燃起重火,透过飘飘摇摇,如红莲花瓣的火花凝视着她。 邵家老祖是高她几倍的前辈,江湖上也几乎没有什么与他相关的留言了,只知道他是近千年以来最有希望飞升天庭,从此与天同寿,与日月同光的人。她想知道有关他的消息,最好的方法就是此刻套话。 那人原本已然修到甚高,心绪不会外泄了,然而在崔莹精湛的合欢宗法术引诱之下,她内心的幽暗却再也无法掩饰,心中的嫉妒和醋意几乎要溢出来,甚至带着一些歇斯底里。 “你算是什么东西!你以为他真的在乎你吗?”那人哈哈大笑道,笑声被阴阳旋风卷得扭曲而破碎,“小姑娘,他要是真的对你上心,就不会让我来请你了!他明知道我不会放过他的情人……” 正在她说最后两个字的时候,连淮一剑横穿她面门,让她说出来的字因为唇部扭曲而走形,含糊不清。 崔莹与连淮联手,很快就处在上风了。然而由于他们都是第一次和邵家人交手,不熟悉对方的招式功法,要想在短时间内就克敌制胜也着实有些难度。 天命修阴阳二道,功法能和场景相互融合,比如在攻击所落之处周围的景物会忽然扭曲让道,又或者时空流速会为之变快变慢,出其不意至极。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逐渐摸出了对方的特点。 那人显然也看出了眼下的局势,知道再拖下去对自己不利,看了二人一眼,突然扬起诡异的笑容,出其不意地一击将隔绝结界击碎。 她想逃! 崔莹立刻意识到了,用火焰挡住了她的去路。 然而,随着结界破碎,帐篷中激烈的打斗声顷刻间传了出去。 在这样的动静下,就算睡得再沉的人,也会被吵醒,着急忙慌地出门看个究竟。 下一瞬,崔莹与连淮都不由自主的压制住了攻击的范围,尽量不让攻击破坏物品发出声响。 盐湖旁众人都在,如果现在被人发现…… 就在这片刻的犹豫之间,那人拼命一搏,释放出强悍的攻势,搭配灵符闪现,终于侥幸从围剿中经常脱壳,逃出包围。 连淮眼见她逃跑之势无法改变,在最后一刻索性放弃攻击,用法术在她身上下了追踪印记。 那人急于逃跑根本不敢回声抵挡,只能咬牙认下了这一下,等到逃至半空之中,才借着明媚的火光回过头,对他们阴冷地望了一眼,目光中尽是恨意。 随即,她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她的背影刚刚消失,崔莹就觉得喉头一甜,忍不住咳出血来。 连淮连忙将她抱住,抚着她的背,急道:“怎么了?” 崔莹靠在他怀里,感受着他用神识包裹住自己,才感到精神慢慢受到滋养,片刻后睁开眼睛。 “我没事,只是没想到这天命道着实可恨,我对她使用了蛊惑术和搜魂术之后,我自己竟然也会受伤。”崔莹道。 连淮闻言,当即将贴在心口带着的玉石取下,俯身为她戴上。“这是我从九州飞升之后,身上出现的玉石,上面凝结着我在九州的所有功德。” 崔莹顿时感到有股温暖舒畅的力量从胸口处流入全身,疏通四肢百骸,将刚才还令人不堪忍受的伤痛都驱散了。 这是他的功德。在上仙界,功德就是比一切财富和权力都重要的存在,就算是最亲的人也很少偶会彼此分享功德。 她只觉得又暖又涩,微微抿唇,轻声道:“谢谢淮哥哥,我感觉好多了。” 连淮听她的声音仿佛有心事,问道:“是在担心吗?我在呢。” 崔莹心中甜蜜,忍不住笑了一下,随即摇头说道:“不,我在想我的修道太不精了。倘若我能参透合欢宗多情道最深的奥义,就算面对天命道的修士,我也不至于反噬咳血,如此不堪。” “我曾听说,天命道的修行到达化神巅峰后,就必须选择是以顺命修行,还是以逆命修行。”连淮当即说道,“顺命修行之人会恢复成凡人的命运,不再能青春永驻,辟谷长生,只能靠修为延续本该自然老去的生命,但是用法术强行延寿终究有个尽头,倘若在达到尽头之前,他们还没有修行圆满,就会像凡人那样死去,重入轮回。逆命修习则不受天道保护,练成之后就可以逍遥于六道之外,但若失败会魂魄俱散。我猜刚才那人修的就是顺命之道,这才会让天道保护她,不让她被蛊惑搜魂,这怪不得你的。” 他在说话的时候,两人就看到夜幕里忽然划过一前一后两道身影,灵波在天际地划出对战的弧线。 前面那人出手干脆彻底,置追杀于不顾,奋力前冲,势不可挡。 在这样的气势下,后面的人就显得稍有不济,片刻间就被甩开很远。 夜幕之下,那人的身影近了,在夜明珠的光华中露出容颜。 崔莹与连淮都不由得愣住了。 只见这人秀眉紧锁,脸色发白,正是陈夫人。 而在她身后追来的正是李婉婉。 第 88 章 陈夫人与二人相互照面,瞬间的诧异之下,谁也没有作声。 崔莹与连淮大小事情经历无数,却还没遇到过这么让人无措的场景。两人深夜从一个帐篷出来,却正巧被家中长辈亲眼看见,这要怎么办才好? 陈夫人从短暂的诧异中回过神来,目光中的愤怒和焦灼升至顶峰,当即毫不留情地向崔莹出手。 “母亲!”连淮在情急之下,踏前一步,用剑鞘挡隔住了快如闪电的攻击。 崔莹正不知如何是好时,这道攻击就被连淮挡下,于是她也就退后一步,藏身在了他后面。 “有话好好说,先别动手啊。”连淮将崔莹护住,神色有些急切地对陈夫人道。 “你怎么在这里?”陈夫人道,因为情绪激动而呼吸起伏,“你也是为芊芊而来的吗?她现在在哪里?” 此话一出,连淮与崔莹神色皆微变。 “妹妹不见了?”连淮错愕道,心中蓦然间绷紧,想到了刚才走的那个邵家人,隐隐有了预感。 陈夫人苍白的脸色因愤怒而涨红,一把拉开连淮,攻向崔莹道:“刚才就是十七宫主忽然闯入营地,带走了芊芊,那么多弟子都看得一清二楚!没想到你还处心积虑把淮儿骗到这里,是不是也要对他动手?你快把我女儿放出来!” 崔莹后退躲避,在身前结起结界。她闻言已然知道有人嫁祸于她,又将今晚的一切联系起来,顿时有了答案。 云少川的真身是邵家老祖,从小世界回来之后要报复自己,夺走连芊芊,所以故意出此计谋。他让他的正妻来解决自己,再让其他弟子假扮自己带走连芊芊,把连芊芊失踪的事情嫁祸给她,这样既死无对证,又能进一步激化陈家和合欢宗的矛盾,实在是一石三鸟。 李婉婉已经追了上来,远远瞧着崔莹与陈夫人动手这一幕,慢悠悠往那里走,心里发笑,宛如隔岸观火,坐看好戏。 “今晚有化神期高手闯入盐晶湖周边,应该是有人假扮成我的模样带走了连小姐。”崔莹一边防御后退,一边快速解释道,“夫人快停手,我们纠缠下去,反倒耽误了就连小姐的时间。” 陈夫人被连淮再度拦住,终于停了下来,却怒问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连淮将崔莹护在身后道:“母亲,今夜我和十七宫主一直待在一起,这两个时辰以来宫主从未离开过我的视线,又怎么能去营帐带走妹妹呢?” 陈夫人愣住了,难以置信道:“你们一直待在一起?都已经是深夜子时了,你和她待在一起干什么?” 这一句将两人都问得哑口无言。 陈夫人原本什么都没有想,可是看着他们同时静声的模样,心中顿时泛起了狐疑。 莫非……想到那种可能,她只觉得脑海中突然有一阵眩晕。 李婉婉此刻已然走到三人几米开外的地方。她知道崔莹和连淮曾在小世界有过情缘,见此情景不由的笑了。她原本以为他们度过情劫之后就是仇人,没有想到两人竟然余情未了。 她真是迫不及待地看到陈夫人知道自己最引以为傲的长子喜欢上她的仇敌之后是怎样精彩的表情。 “陈夫人也不是未经人事的小姑娘了,这点事都不懂吗……”李婉婉娇笑着说道,声音曼妙起伏,宛如银铃叮当。 崔莹见到陈夫人激动的脸色,心知道不妙,她因为女儿失踪已然受到了打击,如今在这么焦灼的情况下如果让她知道连淮和自己不清不楚,她恐怕就要气晕过去了。 “住口!”陈夫人厉声道,与崔莹的声音同时响起。 “你还敢来见我?”崔莹对李婉婉怒到极点,伸手就是一道白绫,其上燃烧着滋滋重火,宛如红蛇般缠住了她的脖子。 新仇旧恨叠加一处,她化绫成鞭往她脸上抽去,冷然道:“你这合欢宗宗主的位置,如果不想要了就直说。” 这几下动手的动静都太大了,而周边又没有隔绝结界,立刻就把营地里的弟子全都吵醒了。附近的帐篷里接连不断有人出来看个究竟,此刻已几乎全都在外面观战了。 李婉婉一咬牙,侧身躲避道:“我只是开个玩笑罢了,怎么还生气了呢?” 崔莹从小世界回来之后修为大涨,她如今已然不敌她,自然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和她对战,只能说话服软,随后快速后退,对围观众人说道:“都在看些什么呢,这里没有你们的事。” 众人见到李婉婉的身形靠近,顿时吓得脸色白了几分,都以最快的速度低头转身钻回帐篷里去了。 “当务之急是先找到妹妹。”连淮安抚住陈夫人道,“妹妹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就在刚才。”陈夫人道,“我只看到了那人的背影,方向是往东边去的,而且到了半空就施展了隐身术。我追赶不及,又听弟子的描述也看到了留影石,以为那人是十七宫主,才会直接冲到这里来。” “留影石可以给我们看看吗?”连淮道。 陈夫人听到了他话中如此自然的“我们”二字,先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他说的可能是崔莹,脸色微沉。 “可以,你和我来。”她故意说道,然后飞至半空,往陈家的营地而去。 她回头看时,果见崔莹和连淮一起跟在她身后。 她分明只说了你,而不是你们,可是崔莹却自然地将自己也看作了其中的一员。 陈夫人的心越发沉了,然而她知道事情的轻重,决定先找到女儿,再慢慢考虑棒打鸳鸯的事情。十七宫主是什么样的性格,让她接受自己儿子被这样的姑娘骗走感情,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何况,她是绝不可能让她恨得咬牙切齿的仇敌最后与她成一家人的,她身上如今还带着当年与崔莹对战受伤留下的伤疤呢。 然而,她刚刚踏进帐篷,转过身时,正看见连淮扶着崔莹的腰,将她抱在怀里,好生亲密。 “……” 陈夫人正要开口说话,却看到崔莹背后有一道灵波险险擦过,倘若她刚才没有在危急关头前倾身子被连淮抱住的话,此刻已然受伤了。 有人在暗中窥伺他们。 具体来说,是窥伺崔莹。 千珏山 卧房里,黑犬匍匐在男人脚边,有些害怕地缩着身子。 桌案上的水晶球里展现出黑衣杀手昏迷不醒的模样和女子带着嫉妒和不甘的面容,然后画面慢慢褪淡。 失败了吗? 男人垂下眼眸,若有所思地盯着眼前的书卷。 那是张轻薄的绸缎,其上写着密密麻麻的黑字,字上流淌着若隐若现的金色光泽,带着玄妙的命理。那绸缎只有一掌之大,却重重叠叠,可以无限拉长,像是覆盖了天下万物的命格。而他眼前所对着的那处字句上蒙着一层遮挡住视线的白雾。 忽然之间,男人胸中又涌动起一种强烈的感情。 他不由得蹙紧眉头,感到一阵厌烦。 随着魂魄的融合,属于“云少川”那一世的意识应该慢慢消退,却没想到这一魄竟如此顽固。他这才想到了杀死崔莹的方法,希望能借此减少可能对那一魄产生的刺激,使“云少川”的意识一直沉睡。然而,眼下杀死崔莹的计划也失败了。 倘若不是她命好,正巧和连淮深夜还待在一间屋里……想到这里,他蹙眉更紧,控制不住地在暗骂崔莹不检点,她从前还是喜欢他的,怎么现在就变心的这么快。 然而这样的念头刚起,他就能感受到自己的神识又开始变得混乱,那一部分“情”像是他心中不停产生破坏的叛徒,扰乱了他的修行。 好在,这一切马上就要过去了。 他缓步走到橱柜边,旋转机关,柜门无声地移开,露出里面的暗道。 他该去看看他新到的祭品了。 —— 千珏山脚下。 一位风尘仆仆的修士站在山道口,寸步不让,对面则是几个邵家弟子,将他团团包围。 有人狂奔着去请内门弟子,不过片刻,就有穿着阴阳道服的修士出来。 “千珏山不见客,无关人等不得入内,请回吧。”她淡淡说道。 “这叫什么道理?”那修士依旧固执道,“我有信物为证,我要进去!” “千珏山乃邵家要地,不见客是百年都有的规矩,无论你拿着什么信物都不见。”她又道。 那修士道:“那我有什么方法才能进去呢?” “没有方法,这里从没有外人进来过。”与女修一同出现的另一位内门修士眯起眼睛看着那人,语带嘲讽道。 那修士愣在了原地,想要发火,却又无处可发。他不敢硬闯,其余方法早已用尽却于事无补,想了半晌,只能转身离开了。 “我们回去吧。”刚才说话那人又对女修道。 “是。”她点了点头,踏入传送阵,转瞬就离开了众人的视线。 白光落下,走出传送阵后,那内门修士冷笑着嘲讽道:“邵家的规矩江湖上都传遍了,这么多年从无例外,总有自命不凡的人不信邪,偏要来闯,你说可不可笑?” 她点头道:“十分可笑。” 那内门修士得意地去了,昂首挺胸,心情甚好。 她走回房间,关上门的一刹,淡淡笑了一笑。 确实是十分可笑啊。 连淮此刻正在接听传音石,见她进来,挥手将结界散去的余波收住,让外界丝毫无法察觉这里还有一处密室,又低低说了一句,把传音石挂断了。 “怎么挂断得这么急,在和谁说话呢?”崔莹笑道,收起了脸上的易容术,露出自己真实的容貌。 “和我母亲。”连淮道,“母亲已然在湖旁设好了迷障和结界,带着人埋伏在千珏山脚下了,知道我们进来之后,又联系了我一次。” “是陈夫人啊,怪不得生怕被我听见了你们在说什么。”崔莹叹了一口气,语调悠长,“她肯定在骂我。” 连淮听到她话中似乎带着委屈的语气,又想到母亲刚才满怀警惕的话语,轻轻叹了口气,有些幸福的忧愁。他这回算知道了为什么那些已婚修士的共同话题都是妻子和母亲不和了。 “当然没有,”他柔声道,“我怎么会眼睁睁看着母亲骂你呢?” “那她说了些什么?”崔莹侧过头,好奇地望着他。 “让我小心你。”连淮实话实说。 “那你是怎么说的?”她转过身子正对着他道。 “我说,”连淮的声音顿了一顿,轻了几分,“路上险峻,我会小心着你的。” 崔莹忍不住笑了出来,笑倒在了他的怀里。这一刻,前路未卜的紧张与决绝之感从心头短暂散开了,转而由温馨取代。 一字之差,差之千里。他完全把话换了个意思,还说得这么真诚无辜。 “再然后,你就进来了。”连淮伸手将她接住,笑着道。 “我刚才去外面转了一圈,偷偷观察了一下地形。”崔莹笑了一会儿,渐渐收了道,“你说探查到那个邵家主母如今在东南角,相距一里的山腰上,我们夜间就过去吧,线路我已然规划好了。” “好,”连淮道,“我今日在观察这边的阵法,金麒麟能够感应到不同的灵波和珍宝,它觉得邵家最近似乎是在准备献祭,但是这种献祭方法我从未见过,目前还没有什么头绪。” “连芊芊如何了?”崔莹又道。 “她应当无碍,”连淮道,“我与她血脉相连,她如果受伤或修为下降,我会感应到的。现在献祭还没有准备好,她在此之前不会出事。” 崔莹想到了那天晚上的场景,目光中闪过一抹杀意。“只怕那老祖到时候也想拿你献祭。” 那天晚上,追杀崔莹的人被发现之后,双方就开始互下杀手,然而那人却始终避开和连淮正面交手,虽说可以归结为他心知不敌只想逃命,但如今想来,恐怕还有另一层原因。 只可惜,那杀手直接吞药昏过去了,没法再盘问什么。 “他提前捉了芊芊,恐怕是知道我会来救的。”连淮叹道,“还好你如今修为高了,那所谓老祖就算有想法,现在大概也不敢让你献祭了。” 崔莹点头一笑,她现在的修为简直是一日千里地增长,至于原因…… 她不自觉地看向连淮,目光中带着她自己也没有发现的温柔。 她从前没想过许多,世上任何人包括她自己的生死存亡,她都冷眼以待。可如今,她却想要好好活着,和身边的许多人一起活着,总觉得有做不完的事和用不完的期待。 “这是我在地表观察到的地形,”崔莹拿出纸张和留影石,铺放放在书案上,“如果顺利的话,三日之内,我们就能将芊芊救出来。” 这短短一句话说得云淡风轻,实际上却带着看不见的鲜血淋漓。而其下还隐藏着另外一句未曾说出口的话,如果不顺利,他们就要葬身一处了。 邵家修炼天命阴阳,许多阵法和器具都或多或少具有预言的功效,能将他们的谋划败露。而他们深陷敌腹之中,一旦暴露,就很难办了。 但这还不是最关键的。 假如这两天的观察没有出错的话,邵家老祖闭关修炼几百年,身上的灵力浮动可以影响方圆百里之内的气候和生物的成长,现在恐怕已经是接近大乘期的修为了。 只要突破了大乘的境界,他将从上仙化身成为真神,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辉,甚至自身成为天道的一部分,挥袖成风,落泪成海。 这是有史以来从未有人达到过的境界,谁也不知道突破之后到底会如何。也许那会比所有人最狂妄的幻想还要强大。 这次倘若不成,他们是真的没有机会活着走出这里了。 夜晚。 泥泞的土地宛如沼泽,用绵软的巨口吞噬着每一踏步,让人不寒而栗。 阴阳相生相克,一切仿佛都在冥冥之中注定。 崔莹与连淮破开层层结界,眼前赫然出现了一片洞府。 …… 黑犬低低地咆哮着,男人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水晶球。 “来了。” 不过,他不着急。 他们给他带来了这么多麻烦,他要好好让他们尝尝绝望的滋味。【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 91 章【VIP】 暗地交锋 洞府深处。 连芊芊梦到了云少川。 她已经很久没有梦见他了,尤其是在差点失去哥哥之后,她再也没有办法像从前那样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千金小姐。 她几乎以为自己已忘记了他的模样,直到在梦中再次见到。 在这个不明不白的梦里,他焦急地对她说快走,画面一转,他又对她说很想念她,想让她陪他一会儿。 他向她伸出手,做出邀请的姿势,然后就向弥漫着黑雾的走廊里跑去,七弯八转拐过好几个回廊,那是一段很长的路,所过之处的每个细节都那么清晰而真实。他走进一个洞口后,就此消失不见了。 然而那个洞口却忽然隐匿在了黑暗之中,再也找不到进入的地方。 “云少川?”她恨他,可是在这么诡异的地方,她也不知道除了叫他以外还能怎么办。 “云少川。”在第二次叫她的时候,梦里的她忽然莫名其妙的流下泪来。 然后,她就从梦中醒来了,手脚被缚,口中被塞着布条,睁眼只能看见天花和平板上阴阳交替的八卦阵。 眼泪汹涌而出,打湿了枕头。连芊芊抬起袖子擦干眼泪,从榻上坐起。 她在哭什么? 她迷茫地坐了一会儿,发现自己也说不上来,不知名的情感却让她胸口发闷,心痛难耐。 她总觉得梦里的云少川像是在和她告别。 告别……假如不是她要死在这里,就是云少川快要死了。 连芊芊站了起来,摸索着密室里的石壁乱走,呼喊他的名字。此时此刻她也比往常多了一倍的勇气,就这么在恐惧和未知之中四处敲打…… 忽然之间,她身体往前一扑,感受到前面的墙壁空荡了,眼前有微弱的光亮,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她已被人用灵力扺在了墙壁上。 她不由地失声叫喊了出来,睁眼时却愣住了。 “云少川?你怎么在这里?” 他的瞳孔闪动了一下,几乎是同时松开了手,然后用一种深邃到让人害怕的眼神凝视着她。 连芊芊滑落到地上,也顾不得摔伤的疼痛,仰起头满含泪光地看着他。 “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她鼻尖一酸,话语也因为哭泣而有些走音,“你也是被人抓到这里来的吗?” 邵凌风千年未变的神色在此刻久违地有了几分变化,让他自己也觉得诧异。他那颗只差半步就能与天道同齐的心,仿佛由此重新生出了一点烟火气。 连芊芊伸手从地上站起来,只是等泪珠落下,视野清晰的时候,她蓦然之间愣住了。 眼前的人虽然长着与云少川一模一样的脸,可是神色却让她觉得陌生。 而下一刻,她的心差点就要停止跳动。 她从云少川手中拿着的水晶球里看见了身处机关陷阱里,受伤深重的崔莹和连淮。 —— 这边,第七层机关里。 “你觉得,他会给我们安排怎样的结局?”崔莹依靠在石板上,她的身上沾满血污,手上也因为打斗过程中将白绫缠绕得太紧而勒出伤痕。而此刻,她的手被连淮同样挂满伤痕的手牵住,两人紧紧相握着。 “结局也许是我们无法预料的,但好在不会来得太快。”连淮抬起头,看向黑洞洞的石壁道,“我们在明,敌在暗,以他的修为,他可以看见这里发生的一切,肯定不舍得放我们就这么死了。” 而他也肯定以为他什么都知道。 他们握着的手紧了一下,彼此默契的交换了心中所想。 这就是他们的机会,也是他们正在做的事。 “天命道啊,真是烦人,好像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预料一样。”崔莹叹道,“他在我们面前出现过这么多次了,却每次都能凭借着预料早早潜逃,说起来还比我们多修炼了上千年呢,在小辈面前躲躲藏藏,也不觉得害臊?” 她说这话时故意仰头看向石壁,又同时说了许多阴阳怪气的妙话。 她知道那人无时无刻不在用水晶球监视他们,因此有空时就对着空气骂他,让他就算自以为占了上风也被骂的憋屈,丝毫做局折磨人的爽快都得不到。 连淮只是温柔地看着她,有时看她说渴了给她递水。 崔莹曾经问过他:“我这样会让他加倍报复我们,你不怨我吗?” 连淮摇头笑道:“我为什么要怨你,无论你说不说,他都不会放过我们的。何况我们十七宫主怎么能受人的气呢,觉得有气当然要报复回去,让他难堪了。” 崔莹当即感叹自己当初挑人的眼光真好,在下界的时候能够挣脱这邵家老贼的情缘束缚,喜欢上连淮。 “我们有不落入他目光中的时候吗?”崔莹转而又问道。 “有啊。”连淮含笑说道,“莹莹从前不是许诺我,等以后你的修为比我高了,也让我在你的神识海里睡觉?眼下正是兑现的时候。” 崔莹也忍不住在心中一笑,虽说这一动作之下牵扯到唇角的伤口有些疼痛,但她却分毫未觉,只感到心里暖洋洋的。 “好。”她闭上眼睛,侧过头靠在他怀里,将意识全都放在神识海中。 “看这里的灵力痕迹和交手招手,这邵家老贼走的是顺命的路线。顺命修者忘怀世俗一切,窥破天地人和的运行规则就可以登顶大乘期,成为真神。但是这么做需要足够的气运支撑,因此他才会主动执笔写下渡劫剧本,然后化作云少川来下界渡劫抢你的气运。现在此计不成,他才迫于无奈想了一个献祭法阵的方法。在活物祭品不是心甘情愿的情况下,献祭的风险是所有方法中最大的,因此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她在神识海中与连淮沟通。 他侧转过身将她抱在怀里,低头用额头抵住她的额头,两人的神识都在战斗中有所损伤,靠近一些则沟通起来更轻松。 然而就在他们相拥的时候,周围的灵力忽然剧烈地波动起来,在他们身周愤怒地震颤着。 连淮将玉笛放在唇边吹了几声,无形的声波将那些波动逐一化解,把二人护在其中。 那灵力眼看着无法兴风作浪,就转而敲击起石壁来,一下一下敲得这过道叮咚乱响,叫人心烦意乱。 响了片刻,又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了。 崔莹与连淮对视了一眼,都觉得有几分诧异。 邵家老祖偷袭他们是常有的事,然而这一次虽然也和情理,却叫人觉得有些怪异。 那灵力好像只是在朝他们生气,却没有真正对他们动手的实力。 这是怎么回事? 崔莹将黑木盒打开一条缝,立刻听到了里面邵家祖母的哀嚎之声,听上去也不像是恢复了能力。 她正要将盒子关上,那祖母的魂魄感觉到光亮,破天荒地主动与他们说话道:“你们愿意放我出去了?” 崔莹道:“那得问你丈夫了。” 邵家老母不说话了。 “我们只想救出亲人,倘若你能帮我们,等救出人之后,我们绝不多逗留,更不会加害你们,这对你而言没有任何损失。”连淮从来都只用一套说辞,可他总能恰如其分地在每一个关键的节点将话渐渐深入到对方心里,“如果你非要让我们硬闯,那结果只有我们与你丈夫打得你死我活了,但无论谁胜,你都活不下来。” 邵家老母经过了大起大落,心绪已然不如从前平静,有些激动道:“你说的是不错,但我也要有命活下来啊!我如今年事已高,倘若凌风无法登顶大乘,用天道命数改变我的寿数,我就要死了。” 崔莹不由得蹙眉。“你的修为呢?”顺命修行者虽然逃不开生老病死,但可以强行凭借修为拖延时间,到了老母现在的境界,少说也能再拖延一千年呢。 “你懂什么?”邵家老母目光中带着轻蔑和愤怒,仿佛根本瞧不上他们,“你们这样也能算是爱情吗?你们根本不明白爱是多大的牺牲。” 崔莹听出了她话里有话,同时又听出了更有利于她的一层意思,忍不住笑了。 “谁说不懂了?我如今深入险地,救他的妹妹,难道这也不是因为爱吗?而他为了我翻越玄英岭,拿到从没有人拿到过的白绫,为了我宁愿放弃他自己本该圆满的命数……” 老母像忽然被刺激到了,一股浓烈的怨气从木盒中放开,随即又被凤石吸收。她发出痛苦的呻吟,怒吼道:“那算什么?你们知道我为了凌风付出过什么吗?我原本是邵家女弟子中最出众的人,功德和气运无量,所有人都看好我,都说我和他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 “后来,我们都修炼成为了顺命修士,也都不甘心止步于此。然而天命道修到了这个地步,每往后一步都难得几乎无法完成,我们两人中注定只能倾注资源给一个人修炼。我为了他的修行,主动放弃了我的气运,全都转给了他。” “你知道吗?我将我的余生和我的梦想全都托付给他完成,从此修为进步缓慢,抵不上身体的衰退,脸上的伪装术也经常失效,成为老态龙钟的丑陋面孔。可你呢,你们这些年轻的女人却在不停地勾引他,接近他,让他把你们带回家……” “可是他呢,他却想要齐人之美,三妻四妾。”崔莹目光中燃起悠悠成火,凝视着她的眼睛,仿佛直入她的灵魂,“但这还不是让你最愤怒的事情,对吗?” 老母的目光开始游移而变的失去防备,她仿佛带着几分惊恐地看着崔莹,而这最后的惊恐终于挣扎着抑制住了她说话的本能。 半步分神期的老妖怪,果然没那么容易被套话,但这只是一个开始。 “那么,是不是炸掉这里,他就会死,你的气运就会还回来?”崔莹慢慢弯腰,将木盒捧至面前。 “回不来了!”老母听到这样天真的问话,痛苦地道,“他死不了的!他已然是主宰这片地方的人,就算你炸毁了这里的地方,他不过一个时辰就能修补好。那些神器也能随着他的意志复原,再也没有人能杀死他了。” “但炸了这里可以杀死他的祭品!”崔莹故意道,“到时候你再想办法正反逆转,把他困在献祭阵法里把气运献祭给你,不就行了?” “祭品也死不了的,”老母的语气有些绝望,“他精通命理,会给祭品施展法术保护,保证他们不会死于意外。除非有修为极高的人故意刺杀祭品,否则祭品在献祭之前死不……” 话到一半,悄无声息的阴阳双波,忽然向崔莹袭来。 “放开我的妻子。”男人的声音在按动中响起,不知何时已然站在了他们正对面。黑犬伏在他脚边狂吠。 “我本来想让你们走完九层机关的,不过现在,我没这个耐心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92章 终章(上) 第92章 终章(上) 崔莹在强大的黑白风波下只感觉头晕目眩,正在这时,她眼前一暖,被连淮遮住了眼睛。 “既然不想听别人揭你的底,就别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连淮话音落处,青云剑已然直刺而出。 黑犬的瞳孔震颤了一下,作为剑灵的记忆让它对这把剑有一种特殊的敬畏。 邵凌风双袖生风,阴阳八卦顿时与剑气缠绕一处,碰撞出激烈的声响,让整个石室都为之震颤嗡鸣。 这是他第一次不做遮掩的正面现身,且出手就是狠辣至极的杀招,显然是被触碰到底线,想速战速决,就地杀了他们。 然而,局势却不像他想象的那样顺利。 天命道的法术因为要顺承天命,在面对功德加身的修士时,攻击力会大幅下降。因此,连淮正是他的克星,两人虽然修为差了足足一个境界,却竟然没能在一个回合中分出胜负。 崔莹闭上眼睛,集中所有意志调动重火,幽暗的火光顺着白绫燃烧开来,袭向邵凌风。 白绫如游蛇一般蜿蜒展开,迅速犀利,绵长不绝,直到最后一段也从她掌心中滑脱出去,崔莹蓦然间睁开眼睛。 她用意念控制住兵器脱手战斗,同时快速在打斗的光滑掩饰下滑步向墙边,指尖燃起重火烧向光滑的岩壁。 那岩壁原本只是普通的山石,可是经过邵凌风千年来用神水灌溉和他的灵力结界加持,变得宛如神器那般坚硬,就算是能烧破万物的重火,也只能慢慢向里渗透。 邵凌风此刻已调动起机关,岩壁中滚出岩浆,射出毒矢,配合着阴阳旋风的攻击,逐渐把连淮逼至绝境。 他目光中终于闪出一丝杀意,眼看就能将气运收入囊中。 他消耗了十几年的阳寿,为自己设下渡劫剧本,下凡九州像个凡人那样遭罪,最终却一无所得。而现在,他终于可以拿到他本该拿到的气运了。 就在这时,黑犬莫名其妙地咆哮起来,身体迅速膨胀,大如狮虎。 又是一批箭矢飞射出,马上就能将连淮乱箭射中。 忽然之间,那批流矢中有一支以奇快的速度转变了方向,出其不意地射向正准备迎来胜利的邵凌风。 邵凌风的修为境界已然将近天人合一,在如此危急的关头,他竟然还能凭借着对危险的感知侧身堪堪避让开。 然而还没等他露出逃过一劫的得意,流矢上的凤石在擦着他掠过的瞬间,释放出千万年以来积攒与其中的强大怨气,滚滚浓雾顿时将他整个人吞没了,连分毫轮廓都显露不出。 这正是崔莹刚刚破开墙壁,将凤石送入机关暗道,再经由机关发动,出其不意所达成的效果。 黑犬惊恐愤怒地咆哮着,然而金光闪烁,他的去路已然被连淮释放出的金麒麟挡住了。 与金麒麟同时出现的,还有一个漂浮着白光的漩涡,从外望去能瞧见碧蓝的天空,雪白的云朵和其下轮廓朦胧的九片大陆。 这是九州小世界的入口。 连淮手中亮起温润的白光,散作丝丝缕缕,凝成繁复的花纹。小世界的入口在牵引之下扩大,将邵凌风吞入其中,随即合拢。 灵波荡漾,时空扭转,随即在时事中悄然不见了。 直到此时,崔莹和连淮才终于放松了绷紧的神经。 黑犬骇然地看着这一幕,立起身子,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他们竟然把主人关到了小世界里! 自从主人达到分神期以后,它千百年间从来没有想到这个世界上竟然还能有人对主人造成这样的威胁。 “我们抓紧时间吧。”连淮与崔莹对视一眼,两人稍作调息,就开始破坏周围的墙壁。 以邵家老祖的修为,很快就能从小世界中找到回来的路。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 何况,经过千万年湿法保护的岩壁非常难破除,用灵力攻击根本岿然不动,也只有重火这样的上古法术和青云剑这样的神器,才能勉强慢慢破开。 金麒麟守在二人身边,对那黑犬咆哮了一声,看住它不准偷袭。 崔莹听到黑犬不受控制地喉咙口滚动,发出恐惧的声音,转头看了它一眼。 它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之前不是叫得很欢吗?”崔莹看到它一口坚硬的白牙,忽然有了主意,停下手中用重火燃烧墙缝的动作微笑道。 黑犬浑身一个哆嗦:“……” 那在小世界中作剑灵时熟悉的恐惧感又重新涌现。 崔莹挥出白绫,缠住它的脖子,随手一带。它身侧和背后都燃烧起了滚烫的重火,让它害怕的往前打滚,就这么被白绫牵引着滚到了崔莹与连淮身边。 黑犬也是活了上千年的神兽,跟着邵家老祖作威作福,哪里受过这样的屈辱,顿时气得连害怕都顾不上了,张开嘴就扑向崔莹。 崔莹微微一笑,也不躲避,直到最后一刻才向旁闪避开。 那黑犬来不及改变方向,闪亮的白牙就这么咬上了山石,把岩壁咬开一个大窟窿。 “很好。”崔莹笑道。 黑犬眼冒金星,耳晕目眩,还没等完全站稳,就感觉自己的后颈窝被揪住了,那人同时将白磷在他脖子上缠了一圈又一圈。 黑犬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正要挣扎,金麒麟却用法术牵制他的四肢。 “邵家老贼的法术不排斥你,这里的岩壁在你面前就是普通的石头,你加油往里面咬吧。” 黑犬:“……”它气得黑色的眼珠都变红了,然而感受到皮毛上灼热的重火,它终于屈服了。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在小世界里,他是如何被重火一点一点烧死的,这种痛苦就算它转世投胎了也忘不了。 “快点向里面咬吧,”崔莹牵着白绫站在它身后,“你应该知道如果咬到机关了第一个死的是你,所以,不需要我给你指路吧?” 黑犬愤怒地呜咽着,它现在唯一希望的就是主人从小世界与天际交界的地方回到这里之后,好好报复这个可恶的入侵者。 …… 有了黑犬帮忙咬开山洞之后,崔莹与连淮的计划就执行的更快了。 不过片刻,他们就已然将事先装好的炸药埋伏在了早已设计好的位置,随即引爆。 一阵地动山摇,黑白两色的浓烟滚滚冒出,山石倒塌,山泉飞溅。 九声爆炸响过之后,这迷宫般的山洞里的九层机关全都化作了废墟,连带着墙壁里面内置的所有器械和迷阵也都化为乌有。 山洞内的地形瞬间开朗了。小路全都被炸毁,相互联通,现在剩下的,要么就是一眼就能望到尽头房间的路,要么就是几条主要的大路,通往不同方向。 黑犬悲惨地呜咽了一声,膨胀开的身体又重新缩小回了原来的模样。 失去阴阳阵法之后,它的实力大幅削弱了,已经无法再维持庞大的身形。 连淮将玉笛放在唇边吹了两声,它闭上眼睛睡着了。 “妹妹在哪里?”他从崔莹手中接过木盒子,打开问邵家老母道。 “我怎么知道?”老母冷哼道,“这山洞里的密室多得很,最多的时候他曾经背着我同时在这里留过三十六个小妾住着,谁知道他把你妹妹放在哪间房了?” “那后来这些小妾呢?”崔莹问道,“怎么现在没见山洞里有人?” “她们要么是年轻貌美的时候就被我杀了,要么心甘情愿将气运给了凌风,也像我一样成了糟老婆子,然后被我杀了。”邵家老母道,她作为天命道的修者,心中隐隐预感到今日就是自己的死期了,索性说话也没了顾忌。 崔莹听着这理直气壮的话,总算明白她为什么能和邵家老祖情投意合了,德行非常一致。 她明白邵家老母是真的不知道,对连淮说道:“她看样子没有撒谎,我们自己去找吧。” “好。”连淮答应道。 他将木盒子关上,等老母的魂魄消失不见后,眉目间显出凝重之色说道:“你有没有感到,这里还有一股自成循环的灵力脉。” 崔莹总觉得周围的环境有哪里不对,却说不上来,闻言便觉醍醐灌顶道:“原来是这样!” “而且这一脉灵力和之前的灵力流动似乎是相反的。”连淮道,他所修炼的无情道与天命道偶有相似之处,能感受到其中细微的区别。 他们一边说,一边以最快的速度走过途经的每一个房间。 这里大部分的房间都摆放着顺命修炼器具,散发出的气息是类似的,却有少部分房间里的器具发出了相反的气息。 而这些房间从位置上来看都处于最隐秘的深处,之前恐怕是只能转动机关才能走路的,只是因为爆炸打通了这里的所有机关暗道,才显露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 “这里曾有过女子来过。”崔莹忽然道,而且更确切地来说,这里曾经发生过闺中秘事。 “这就有些奇怪了,”连淮微微蹙眉道,“天命道顺命修炼到最后,身体会恢复成凡人的状态,他应当是垂暮老人才对。” 崔莹也意识到了这其中的不对。如果邵家老祖真实的身体机能是千岁老人的话,他又怎么可能行得了房事呢?邵家老母也是一样的。唯一的可能是这里进过其他的人,但是哪对青年男女又会到邵家老祖的洞穴里如此…… 一定有哪里出错了。 崔莹将这个房间的位置记录了下来,随后又在三处地方发现了同样的情况。 “应该不是外人在这里留下的痕迹。”崔莹说道,“根据这几处的位置,行事之人就像在自己家中一样,而邵家老祖没有子嗣,应该不会有人能在他的洞里如此放肆。” “可能是他自己。”连淮垂眸思索,低声说道。 “你为什么能忽然断定?”崔莹问道,虽然这种可能性比较大,但显然是违背邵家老祖的修炼法则的。 “因为我感应到,小世界里的邵家老祖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世界裂缝和外境之门。”连淮道。 崔莹心中立刻明白了。 云少川的魂魄从九州回到上仙界的时候,已经走过一遍这样的路了,他只要还带着云少川的全部记忆,就不会直到现在还找不到。这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 这就算不能证明邵家老祖身份的可疑,至少也能说明云少川这一魄至今依旧没有完全地融入邵家老祖的灵魂中。 崔莹忽然想到什么,问道:“会不会有人同时修炼顺命和逆命两种法术,而我们看到的那些有些异样的器具,就是用来修逆命的?这里逆流的灵力脉也是邵家老祖在修炼逆命法术的时候留下的呢?” “一个人是不可能同时修炼两种相反的道法的。”连淮却摇头道。 “那么……”崔莹的声音低了几分。 “我怀疑,这里有两个邵家老祖。”连淮沉声说道。【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93章 终章(下) 第93章 终章(下) 有两个邵家老祖。 这看似荒唐的推测,却成为了两人心照不宣的共识。 “另一个人应该是云少川,刚刚我们感受到那股异样的灵力波动,也是他的手笔。”连淮道。话到此处,种种谜团已被揭开一半了,“虽然现在还无法确定他到底是邵家主孪生同命的另一个人,还是一缕魂魄,但云少川恐怕和逆命修炼有关。” “那么,被困在小世界里找不到归路的只是邵家老祖,而云少川现在依旧在这个洞府里!”崔莹立刻意识到了,“云少川虽然实力远不如老祖,但也有控制这个山洞的能力,他没有实力对我们动手,但是对连芊芊还是可以的,她恐怕早就不在原来的位置了。” 怪不得他们根据连芊芊最后一次传递出讯息的地方逐个往下找去,却直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她。 “逆命和顺命的灵力流转相反,如果混在一起会阻碍修炼,所以这两处之间势必是用某种地形或结界隔开的。”连淮叹道,“不过我们来不及去找其中的规律了。” “我来验证一下。”崔莹克制住加速的心跳,走到一间摆放着各种逆命道具的密室面前,毫无征兆地将木盒打开。 然后她像是根本不知道这件事似的,把盒子往连淮怀里塞过去,说道:“我们快点继续找吧。” 邵家老母目光中划过一闪即逝的错愕,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感到眼前的场景快速移动,他们已然开始寻找了。 这一次,崔莹没有按由近及远的方法走,而是每往前一个岔路,就横向走遍所有的房间。 她跟在连淮身旁,从侧面仔细地观察着老母的表情,不放过每一个细节。 当她看到老母脸上出现了错愕,不解,恐惧之类的复杂情绪时,她当机立断将盒子重新盖上了。 就是这里。按照邵家老祖多疑的性格,云少川和他的关系他显然不会让任何人知道。 老母在这里陪丈夫闭了百年的关,对这里熟悉无比,她唯一可能不知道的就是丈夫有意隐瞒的地方。 连淮伸手抱住了脸色发白,失去力气的崔莹,忙关切道:“你感觉怎么样?” 崔莹摇了摇头,她必须消耗自己的神识维持盒子开启的能量,支撑了几次,加上前面打斗中身负重伤,现在已经有些不支了。 “没事。”她淡淡一笑,擦去唇角边沁出的鲜血,看向连淮,“就是这半部分了,我们在这周边找找,马上就能找到。” “可是你……”连淮依旧将她抱在怀里,没有松手的迹象。 崔莹却温柔地笑了。“担心我什么,你不是也一样吗?” 双修只能提高她的修为,对却他毫无益处,他如今的修为比她低几个境界,却能和她同样坚持走到这里,受的伤比她只重不轻。 连淮没有说话,他凝视着她,缓缓闭上眼睛。崔莹恍惚以为自己看错了,竟然觉得他眼角似闪现出一点晶莹。 “我……” “你又和我见外吗?”崔莹笑了。 连淮也笑了,睁眼瞧她,目光中是不尽的温柔。“我早已知道莹莹是如何可爱又可恨,从没想过此生竟会见到莹莹为了我有所改变,愿意为了我做到这个地步,与我同生共死。” 崔莹心中不由得一热,竟有些想哭了。他从没有要求过她像他对待自己那样对待他,因为他明白他们是不同的。他是懂她的,明白她的性格,和她的所想所求。 “我不知道该不该高兴,可我觉得我着实有幸。”他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心中甜蜜,千言万语也都在不言中了。 她一时间也说不出话,躲在他怀里偷偷掉下泪来。“我也觉得着实有幸。” 换做以前,她根本不敢想象自己有朝一日会全心全意的信任另一个人,愿意为了他们共同的未来赴汤蹈火,只能共死,不能独生。 她感受到他用灵力抚慰着她的脉络,将他也所剩无几的能量注入其中,帮助她恢复,心中柔软一片,几乎要碎掉了。 她从瓶中倒出最后一颗修复的丹药,假装自己吃了一颗,然后把丹药喂给了连淮。 连淮将丹药服下之后,忽然感到麒麟符上一阵波动。 “他可能找到出口了,马上就会回来。” —— 山洞爆炸的时候,连芊芊承受不住晕了过去。 再次睁开眼时,她发现困住自己的结界消失了,急忙从房间中跑了出来。 只见洞穴四处幽暗,岔路横生,不知应该往哪里去。 她走了两步,越发迷惑,忽然间发现眼前的地形似乎与她刚才所见不一样了,她好似被引导到了另一个地方。 “哥哥……”她轻声呼唤着,给自己壮胆。 正在这时,白色的灵波忽然在她眼前闪现,像是黑夜里的鬼火。她不知不觉向前踏步,跟着光影转过走廊,一路往未知的地方走去。 路上的场景和她梦中所见一模一样,区别只是梦里引导她的是云少川,而此刻是一点白光。 梦里那个云少川消失不见的洞口,让她百般寻找而无果,现在却真切地出现在她眼前。她浑浑噩噩地向前跑去,似乎能听见他的声音在耳畔环绕,身子像被无形的力量吸引…… “连芊芊!” 正当她马上就要踏入那幽深的洞穴时,她身前忽然闪起了一道莹润的光泽,剑鞘将她横腰拦住,托着她后退。 连芊芊脑海中宛如有闪电劈开混沌,骤然间清醒过来,转过身看到眼前的场景时,目光却因为之前经历过的恐惧和从天而降的剧烈惊喜而有些恍惚。 崔莹上前一步,伸手在她头上敲了一下。 连芊芊痛清醒了:“……” 她脸色复杂地看着面前自己曾经无比依赖的嫂嫂,突然有一种想扑进她怀里哭的冲动,又立马因为有这种想法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哥哥。 等一下,哥哥? “你们怎么一起来了这里?”连芊芊站了起来,看见连淮和崔莹前后站在她面前,不由得地问道。 “你先和你嫂嫂出去吧,我垫后。”连淮道,“剩下的事出去之后我会慢慢告诉你的。” 连芊芊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 你嫂嫂……! 这是哥哥亲口对她说的话,也就是说哥哥承认了,而且他们确定会成婚! 连芊芊感觉自己只是昏迷了几天,就好像错过了很多事情。 然而就在连淮话音落下的时候,山洞里忽然产生了一阵剧烈的动荡,巨大的滚石从各个方向落下,顷刻之间堵塞了他们所有的去路。 灵波异样地动荡,三人不由得回过头去,看向异样来源的那个幽深的山洞,而那里正在往外冒出股股黑气。 “那里的怨气更重了。”崔莹将凤石托在掌心,发出微弱的红芒,吸收着怨气,用重火感受着里面包含的种种能量,“那里面还有凄厉和愤怒的情绪,像被人夺走了属于自己的东西。” 那些黑气覆盖在了巨石上,使得石头慢慢融化,相互之间连接成墙壁,要把他们彻底封死在里面。 连芊芊的脸色变得苍白,抿起唇瓣。 连淮蹙起眉头,他的脸色早已显得虚弱,然而在目光中的坚毅却从始至终没有分毫动摇。 “这些怨气想化开需要时间,我们恐怕来不及了。”他将带血的手臂抬起,举剑直向那个山洞的幽深阴暗之处,“现在唯有直接处理怨气的源头。” 山洞幽深寂静的,没有什么反应。那里面的能量只能全然掌控连芊芊这样尚未结丹的修士,对崔莹和连淮不敢轻举妄动。 连芊芊终于鼓起勇气,站起来,出人意料地对着洞口大声说道:“云少川,你在听吗?” “你不是在梦里让我快点离开这里吗?现在我好不容易能离开了,你能不能帮帮我,把这里的石块挪走呢?”她说着声音变得微哑而有些断续,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洞穴里怨气的涌动停止了一瞬,随即变得十分混乱。 “如果你愿意留下来陪我,我可以让他们走。”一道声音从洞穴深处传出,带着纷杂的噪音,熟悉却陌生。 连芊芊心里顿时凉了,心碎和失望让她的眼眶中几乎要流出泪水。但是她经历过这么多的事,也有所成长,深吸了一口气,强行支撑着说道:“你为什么要留下我呢?等我出去以后,我可以想办法带你走。” “你没有机会来带他走了。”一道声音冷笑着说道。 邵凌风不知何时已然站在三个人面前。 “真是好出手啊,胆敢把我骗进小世界里。”他手中凝聚起了阴阳漩涡,黑色的眼眸带着毫不留情的杀意,“正好,一起来给我做祭品吧。” 崔莹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阴冷气压从面前拍来,让她只在瞬间就觉得难以呼吸。 在之前的数次交手中,邵凌风从没展现出这样的境界,可见下手留有余地,而现在他用了全力。 崔莹与连淮两人在之前的打斗中皆负伤严重,此刻再面对比他们高出足足一个境界的修士,几乎没有喘息之处。 然而在伤口痛楚的同时,崔莹的脑海却依旧清醒,飞速思索着。 他从前手下留力是怕真的杀了他们,而现在忽然使出全力,甚至不再害怕杀死可能的祭品,是因为他们触及到了他的底线吗? 邵家老祖活了千年,一颗心早已老得宛如枯石,因此能成为他的底线的事情,恐怕无关情感和价值,而是能真正影响他的生死。 在肆虐的阴阳旋风之中,连淮忽然一剑掷向山洞之中,白光破开了结界,一股阴暗混沌的气息宛如决堤之水,从山洞中涌出。 他们想到了一处! 崔莹立刻施法让凤石吸收周边的怨气,与此同时,只见到那一团混沌的魂魄慢慢融入邵家老祖的身体里。 邵家老祖虽然尽力施法摆脱,然而没有分毫用处,终于第一次露出惊恐的情绪,那魂魄渐渐消失在空气中,完全与他合二为一。 神识海层层波动致使整个山洞都左摇右晃,等到风波平息之后,崔莹睁开眼睛。 “你们如今后悔了吗?”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这次比先前显得更加清晰。 “云少川?”连芊芊从地上抬起头来,胸口起伏,眼眶发红,“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是云少川,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那只是我的一魄。”邵凌风微笑着说道,目光比先前更加阴冷,却显出几分难以克制的混沌,其中似乎裹挟着相互纠缠的阴阳道法。 他一伸手把连芊芊抓了过去,掐住她的喉咙。 “你既然爱云少川,就把气运送给他吧。”他的左手掌心忽然出现了一个状如银铃的东西,发出道道波纹,连芊芊目光中的神采慢慢变得麻木。 波纹成为了漩涡,眼看着就要开始吸收魂魄。 “云少川……”连芊芊突然间睁大了眼睛,像是清醒了过来,拼命挣扎。 邵家老祖那因为杀意而显得有些泛红的眼睛,在听到云少川三个字的时候,有转瞬即逝的停顿。 “你要吸收他们的气运,是为了登顶大乘期,成为与天道并重的存在吗?”崔莹忽然问道。 他没有答话,目光中的欲望却更深了一分。 “你修炼到了这个地步,也该有自己的小世界吧,你在小世界里当天道感觉如何?和你想象的一样美妙吗?”崔莹接着问道,额上隐隐渗出虚汗,她在修为压制下想使出惑心术着实不容易,可是她一定要这样做。 因为她已然发现了他的秘密。 “就算一样美妙,我也很难理解你在做什么。你已经有小世界可以享受当天道的感觉了,干嘛非得抛弃自身,忘记自我,成为更大世界的天道呢?” 山洞里忽然响起了一阵飘渺空灵的笛声,如清泉那样淌入心底,洗涤灵魂,然而余音却显得那样孤寂,仿佛来到了一个极干净却又极虚无的幻境里。 像是让耳聪之人进入了极致安静,没有分毫声响的地方;又像是让目明之人进入了完全黑暗,没有半点亮光的所在。 在连淮的笛声之下,邵家老祖的目光失神了一瞬,随即变得更加混乱,身子轻轻发颤。 这种熟悉的感觉…… 笛声变化,跳脱而玄奥,含着厚重的千古历史和复杂又细致的万千琐事,像夜空中的星辰一样,让人眼花缭乱,迷失于其中,却走不到尽头。 笛声又是一转。视野忽然缩小了,仿佛整个世界尽在掌控之中,意念转动之间就能让山倾海啸,可是那山海全都跳脱不出白雾之外,而自己所居的高处依旧是一片虚无。 邵家老祖的呼吸变得粗重。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全然就是境界偶尔与天合一时窥见的那一抹淡如水的归处。 那是所有天命道修士都坚持不懈,头破血流也要奔赴的梦想。到了那时,万物随心而发,山水随意念而动,他能主宰整个世界的命运,再也不为世俗的爱恨嗔痴怨有所动摇,圆融自满,□□。 “可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崔莹目光中的火焰变得更加旺盛而妖冶,“脱去肉体凡胎,登顶大乘,然后呢?” “你的身边没有亲人,没有情义,你无法感到悲,但也无法感到喜,没有人会记得你了,因为你已然失去了自己。” “一派胡言!”邵凌风冷笑着说道,“你根本没有达到过那样的高度,又怎么知道这些?何况,与天地同齐之后,我为什么还要凡夫俗子记得我?” 崔莹嫣然一笑,火焰变得温柔,像是沾了蜜糖的毒刺那样覆盖在他的身周,为他袅娜地摇曳着。 “你在修炼时是不是也会想到你的妻子?你登顶大乘期后,会改变妻子的命数,为她续命吗?”崔莹的声音悠长而温柔。 “这与你有什么关系?”邵凌风几乎是嘶吼着说道,目光却已渐渐空洞,两种相互打架的混沌也能让他无法时刻保持清醒的意志。 “既然你要为她续命,就没有放下世俗之缘。那你又装作什么想要抛弃世俗,过那种虚淡而永恒的日子呢?” 火海绽放,却宛如夜间的罂粟花,映得他瞳孔中一片迷离的眩晕色彩。 “真可悲啊,你无论怎么做都是相互矛盾的。你自以为修成了顺命之道,却还是命运的工具。你成为了命运的主宰者,却无法摆脱束缚着你的法则。”崔莹道,“你什么都能得到,所以再也感受不到常人的感情,既然感受不到悲,也就感受不到喜。你还是不能过你一直以来想过的日子,因为你早就不是自己了……” “够了!”邵凌风额上的青筋暴起,瞪大眼睛,声音几乎有些崩溃。 他的眼中冒出股股魔气,纠缠在他的周身。 连芊芊骇然看着这一幕,她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恐怖的心魔。 然而她没有像往常那样惊呼,在如此紧绷的时刻,她的眼神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动荡中心的三个人。 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在魔气中心看到了她熟悉的身影。 “云少川,你是他的心魔吗?” 这句话像是阴云中的一道惊雷,邵凌风的意识彻底被魔气所取代,眼神中又透出属于云少川的气质。 “不,我是他的一缕魂魄,他没法消化我,最后只能把我和心魔一起隔离出体外。”他的声音是那样熟悉,而性情中的阴暗面却被魔气无限放大,“你们现在后悔了吗,当初如果和我在一起了,你们现在就是这天下最尊贵的人,可以随我一起想尽上仙界最尊荣的东西,可是现在呢……” 这句话像是触发了某个玄妙的节点,他的声音渐渐消失,又被邵凌风的意识控制住了。 然而,此刻邵凌风的眼睛已然血红,混乱的意识让他无法控制自己。 “不要再提九州!”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痛苦将他的情绪填满。 崔莹一直在感受着他的情绪,此时忽然睁开眼睛,火焰腾空而起,她的衣裙在热浪中飞舞,冷冷地说道:“不要再提,是因为你对他抱了很大的希望吧。” 她的声音变得遥远而空灵,平静无波,宛如天道降下的审判,回响在万古之中。 “你修炼到半步大乘的修为之后,却发现自己心中还是留有对凡尘的依恋。你觉得这一切变得空虚而没有意义,可是你已经没法回头了。” “这时你就生出了心魔,但你还有最后一个念想,把本我的意识寄托在一魄里下凡。你的顺念说服自己,那是为了夺取气运,方便修行。而你的逆念则说服自己,那是为了让你散尽九魄,留下一魄,用云少川的崭新身躯重新开始你的人生,重新选择逆运的道路,从此逍遥于六道之外,过上你真正想要的世俗生活。” 崔莹的声音里充满了叹息和蛊惑。 “这根本不是心魔,而是你真正的自己啊。” 邵凌风的眼眸中充满了猩红,失控的阴阳旋风在他周围嘶吼,撕开他的道袍。 魔气和怨气裹挟着冲撞他,腐蚀他,在合欢层法术的引诱之下,他内心深处最深的欲望无限增长,几乎将他扯碎。 玉笛声变得忽高忽低,像在为他叹息,邵凌风在脑海中时而出现自己修炼大成时全身发汗的模样,时而出现自己与恋人在洞中偷偷甜蜜,时而出现迅速枯萎的一张张年轻女子的脸,甚至出现了千年之前他与妻子初次相见时的模样…… “啊!”他控制不住的发出爆裂般的吼声,“去死吧,都去死吧!” 他从眼中滴下血泪,弯下了腰,疯狂的攻击把整个石室都削成了一片混沌迷乱,什么都看不清了。 “什么都得不到,我是天才,还差一点就能与天同齐,但是我有什么呢?有什么呢?”他捂着脸哭泣起来。 这么多年以来,一直被他压抑在内心深处,被封印在心魔里,被他抛出体外的情感,随着那可恶的魔气又回来了。 他曾经真心爱过他的妻子,他是那么心疼她,可是为了自己的修炼,他最终还是接受了她的牺牲。后来他也是真心爱过那些姑娘,每次夜里都能想起他们眼中挂累的模样。可是他要成为最强的修者,就必须经历这些痛苦,让自己所爱的人为自己失去气运甚至生命。 与天同齐的修士,心中必然是了无波痕的,必然是不为世俗所挂怀的。 但是——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他的灵力开始乱走,神识外放一波又一波的冲撞在岩壁上。 石块早就坍塌了下来,堆积在过道里,却还是不停的向后坍塌着,像是要镂空整个山脉。 崔莹在疯狂的波动之下几乎没有任何自主行动的能力,她咬唇出血,拼尽全力将手中的凤石掷了出去。 霎时间,周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怨气将一切都吞没了。 下一刻,山洞里忽然爆发出一阵刺目的光华。 “我从小就是宗门里的天才,世上再也没有人能超过我,我苦命修炼,承受了那么多的磨难,可是就连我都落到这样的结局?不——” 只见邵凌风哈哈大笑,徒手将自己的内丹从身体中挖了出来。 “连我都落到这样的结局,你们只会比我更差吧,你们活着还做什么?有什么意义?全都去死吧。” 他腹中鲜血横流,已然无法站立,跪在地上,颤抖着伸手要捏碎那个内丹。 “不——”连芊芊透过黑气中光的缝隙,看到这惊人的一幕,伤心地喊道,“云少川你在干什么?你醒醒吧,别再发疯了。” 她满脸血污,拼尽全力爬过去,抓他的手。 他的手已然握在了内丹上,被黑气缠绕,她紧紧的抓住,像抓住了骨头或者凹凸不平的石头那样。 “不要——”连芊芊哭喊道,“不要!” 他混沌的眼眸中倒映出她的脸庞,刹那间恢复了一点微弱的光泽。 “云少川!”连芊芊摇晃着他的手臂。 他有些茫然地睁开眼睛,像是第一次在这世界上睁开眼睛一样。 随即,他明白了过来,深深地看着连芊芊。 他在看这世界最后一眼。 ——爆破声起。 然而料想中巨大的毁灭并没有出现,在动荡的神识波动中,崔莹抬眼去看,只见到邵凌风的咽喉处被气波贯穿,而始作俑者正是他的左手。 鲜血从喉头留下,他嘶哑大笑着,用尽最后的力气喊叫。 “有什么用?你们都会成为我的。” “你们这些修炼天才,到处掠夺资源和宝物,闯过各种秘境,最终都会成为我的!你们路上的九死一生,为了修仙付出的所有代价,都是为了最后变成我这个样子,发现这一切的荒谬和没有意义,都是为了疯癫地死去……” “你们都是我!哈哈哈哈……” 他的身躯倒在了猖狂的大笑声中,从此闭上眼睛。 连芊芊抱着自己的双臂坐在地上,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喉咙干涩发不出声音。 黑气渐渐消散,阳光从被打破的山洞顶部照射下来,暖洋洋的。 笼罩在千珏山上盛大的保护罩就此消散,空气变得清新而轻松。 崔莹忽然咳出一口血来,凤石飞回她身边,颜色灰暗无光。 你们都是我…… 她耳边浮现着那句狰狞的诅咒,在她心中萦绕不去,让她神魂恍惚。 修行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所有人都在向高峰攀登,可是登到更高峰又如何呢? 连芊芊听到动静,才恍然回神,转过头去,连忙叫道:“嫂嫂!” 然而这一转头,她却看到哥哥脸色苍白地倒在地上,昏迷不醒,手边是滑落的玉笛。 “哥哥,你怎么了?”她慌忙道,山洞中碎落的石片还在不住的滚落,让这里与外界变得越来越联通。 外面隐隐传来了喊杀声。 连芊芊不敢多停留,带上哥哥和嫂嫂,用灵力指挥木板御空飞行。 甚至半空的时候,她看到母亲一夫当先,正带领着陈家队伍迎他们拼杀过来,势如破竹,心急意切,阳光似追在他们身后而来。 “娘——”她欣喜若狂地挥手,“我和哥哥嫂嫂在这里——” 崔莹睁开了眼睛,感觉到阳光的刺眼。 人生在世,也许本来就得不到什么,得到的就是这一声声呼喊吧。 —— 一月以后。 “嫂嫂?”陈夫人冷笑了一声,“所以你这么早就背着我叫人家嫂嫂了?要不是你那天远远叫我,情急之下说漏了嘴,是不是还要瞒着我呢!” 连芊芊害怕地侧了一下肩膀,脸上却笑嘻嘻的,半点也没有惧怕的模样。“哎呀,我怎么知道哥哥这么厉害,没过几天就和嫂嫂复合了呢?” 陈夫人板起了脸道:“不许这样称呼,我还没有同意……” “母亲。”门板被扣响了三声,连淮在门外道。 陈夫人脸上闪过一抹不自然,刚想要躲,就听到连芊芊说:“娘在这里呢!” 连芊芊一边说一边还抓住了陈夫人的袖子。 陈夫人:“……”这下,她是彻底没法躲了。 “进来吧。”她有些别扭地说道。她不用想也知道淮儿找她什么事,因此她这些天来能躲就躲,今天却终于被抓着了。 她还没有做好面对崔莹的准备,当时她迫于无奈亲自为她弹琴疗伤,打算假装是大弟子弹的,却没想到自己弹到一半被她睁开眼睛抓了个正着,真是尴尬死了。 崔莹,她是绝对不可能让她…… 门打开了。 只见众人熟悉的十七宫主穿着一件藕色纱裙,带着桃花簪,眸中含笑若春日暖风,步若夏日凌波浮水,叫人见之忘俗,惊艳再难忘怀。 连淮一身白衣站在她身旁,翩翩飒然,与她牵手并立。 陈夫人脸色紧绷,强行克制住心中的紧张,连芊芊神色心跳加快,屏息凝神看着眼前一幕。 四人安静了一瞬。 陈夫人和崔莹交道打的多了,两人彼此之间谁也不服,仇怨深的很,最大的愿望是凭借手段让对方屈服。假如崔莹对她示好的话…… 陈夫人浑身一个机灵,生怕自己心软会坏事,不去看崔莹,在心中默念自己是八风吹不动的佛祖,心思很坚定,绝不会让…… “先前在战场上是我的不是。”崔莹的声音在她毫无心理防备的时候响起。 “我不是故意要让您连败三仗,在众人面前丢脸的。” 陈夫人脸色一顿,八风吹不动的心还是被吹动了点。 “也不是故意给您下套,让您从陷阱里出去的时候外衫破了的。” 陈夫人强行克制住自己的神情波动,尽力告诫自己绝对不能让她…… “更不是故意让您留疤,用美颜丹治了半天还没好的。” 陈夫人佛祖般沉静的脸庞上最终还是出现了一丝裂痕。 “但是我知道错了。”崔莹在她忍不住开口前说道,声音温柔甜美,真诚无比。 陈夫人的心动了一下,从怒气变成了微妙的爱怜。 “原谅莹莹吧。”崔莹撒娇道,语气软糯无害,显得楚楚可怜。 陈夫人觉得这一定是她故意的,自己不能中圈套,绝对不能心软,绝不能心生喜欢…… “娘——”崔莹柔声道。 “这点小事,娘怎么会放在心上!”陈夫人立刻站起身道。 她才不是会轻易原谅的人,但是小十七叫她娘诶! “这是月老庙的通行令……”陈夫人伸手往书案底下的抽屉里摸令牌。 “母亲要找的是这个吗?”崔莹笑着扬了扬手道,“我和淮哥哥三天前就发现啦。” 陈夫人的脸瞬间涨红了。 “谢谢母亲这么早就给我们备好了。”连淮笑道,牵着崔莹的手往门外去,“那么,我们就先去了,母亲记得下婚宴请帖啊!我和莹莹的请帖早就写好了!” “过会儿见,娘。” 崔莹的声音从门外飘了过来,二人转瞬之间已然共同乘青云剑离去了。 …… 多年以后,当陈夫人抱着孙女讲当年故事的时候,她总会添油加醋地说自己当年意志很坚定,才没有那么容易让宿敌成为儿媳妇。 绒儿睁大眼睛好奇地问道:“奶奶,那你最后是怎么答应的呀?” 路过窗外的崔莹忍不住笑了。 陈夫人咳了一声,捂住孙女的耳朵。崔莹对于她自欺欺人地以为绒儿不知道当年她是怎么提前为他们两个准备通行证的事已经习以为常了,笑着成全她了。 陈夫人等到崔莹的背影消失不见后,才正了正声音道:“因为啊,他们是彼此相爱的人,而爱是不可以阻挡的。” “什么叫不可以阻挡啊?”绒儿天真地问道。 “就是在走山路的时候手牵着手,无论何时也不松开,走过荆棘丛林,走过陡峭岩壁,走过正午烈日,夕阳落山,黑夜森森,黎明日出,晨光璀璨……” “然后走着走着呀,就是一辈子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