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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30

作者:牛仔糖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 23 章


    山谷之中,欢呼声里夹杂着隐隐的哭泣。


    崔莹将那些听在耳中,下意识想到,连家人悲伤得未免有些早了,一个时辰之后再哭不迟。


    而阮家嘛,若是一个时辰后还笑得出来,那就是她和连淮太没有默契了。


    阮遵严听到自家修士口称家主万岁,眼眸中闪过一瞬稍纵即逝的烦躁和警惕,随即摆手说道:“都给我安静。”


    这声音用灵波送出去千里,山谷里顿时安静下来。


    崔莹心中微动,面上却仿若未觉,只抬眸看向他道:“阮家主,我帮了你们这么大的忙,承诺我的事可一定要做到。”


    阮遵严却微微颔首,声音依旧传开百里道:“说帮我们的忙确实不敢受,天女足智多谋,借阮家之手铲除仇敌,恭喜恭喜啊。”


    只这一句,他便将这大部分的责任推脱到了崔莹身上。


    连家众人原本沉浸在悲伤和打击之中无法自拔,听到阮遵严这一番故意用灵力传递,清晰入耳的话,顿时恨得咬牙切齿。当场就有人冲上来,要和崔莹拼命,却被她的重火挡住。


    “阮家主此话何意?”面对阮家态度突如其来的转变,崔莹也不急怒,而是似笑非笑地凝视着他,“莫非是老糊涂了,将之前的谋划忘得一干二净,要重火帮你敲敲脑壳,提个醒。”


    她此话一出,全场顿时一片抽气声。


    那老者可是阮遵严,麒麟神君一死,他便是天下第一人。这紫金阁天女何等狂妄,才敢在他面前如此说话?看她虽然厉害,修为却还没有突破结丹,紫金阁的声势也远不如阮家,要是阮家真的发难,她连半点胜算都没有。


    谁料阮遵严听了这话竟不生气,反而哈哈一笑道:“到底还是年轻。不过说来也是,若非如此,你也就不会火烧连家婚礼,又一路谋划至此,亲手报连家的仇怨,竟连半分后果也不计。”


    他不愧是年逾七旬的老狐狸,只这么简简单单几句话,顿时便勾起了连家人心中的愤怒。新仇旧恨交织,他们再也按捺不住,连家队伍顿时失控,越来越多的人齐齐涌过来,向崔莹和紫金阁动手。


    然而紫金阁众人却一退再退,有些则在旁垂手不言,仿佛置身事外,竟没有一人主动前来保护崔莹,连一旁围观的阮家弟子看着都觉得愣神。


    连家的攻势实在凌厉,紫金阁顷刻之间就退无可退,单丹上前一步,朗声说道:“各位明鉴,紫金阁对天女积恨已久,我们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怎么可能帮她伤害连家。”


    此话一出,所有人皆瞪大了眼睛,就连连家弟子手中的攻击也缓了半拍,不知从何落下。


    趁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单丹面色严肃,郑重其事地道:“天女阴晴不定,冷酷无情,我们阁中弟子早已受够了苦,从不与她一条心。”


    “当日火烧连家,只有天女一人,与我们无关。而今日此行也是被逼无奈,天女的重火实在厉害,我们不得不从,还请连家宽恕。”


    紫金阁竟然临阵反叛。这样的意外,让众人一时之间都陷入了沉默。


    阮遵严看向崔莹的目光依旧含笑,只是这笑中有什么滋味,却叫人寻味了。


    单丹继续道:“正如阮家主刚才所讲,倘若天女心中当真有紫金阁,就不该得罪连家,搭上阁中众人共赴沉沦。天女如今既然一手谋划,最终害死麒麟神君,我们愿与连家同战线,共报此仇,杀了天女。”


    这番话讲完,众人表情各自不一,紫金阁弟子沉默默认,却大多都不敢抬头,生怕被崔莹看见,当场就送了命。


    阮遵严盯着崔莹,慢条斯理地说道:“你已经孤立无援了,连家和紫金阁都恨你,剩下的只有我阮家的人。现在跪下来求我帮你,说不定还有条活路。”


    崔莹却笑道:“我瞧你腿脚很不灵便,是不是早年跪得太多了,等到半截身子入土的年纪,膝盖就不好了?”


    “还在嘴硬!”已经几十年没有人敢这样和阮遵严说话了,他气得心中发颤,当即挥手,阮家弟子顿时拥上,和紫金阁弟子一起把她包围在中间,一触即发。


    “阮家主,”单丹上前一步说道,“我想最后亲手杀了天女,为紫金阁的弟子报仇。”


    崔莹环视一周,见周围已然被练气期以上的高手围得水泄不通,而后面又不知道还有多少咒术和阵法在等着她。而阮遵严是结丹期高手,一人便足以与她对峙。


    连淮都走不出这里,何况是她。


    在这沉默的片刻里,众人见到她的神色渐渐带上几分凄决,娇美无害的面容却带着本不该有的冷峻。她转过眼眸淡淡道:“阮家过河拆桥,勾结紫金阁反叛,也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跳梁小丑,我就算死也不想死在这种癞蛤蟆手上,嫌脏了我的黄泉路。”


    她不管阮家那边脸色有多么阴沉难看,转而对单丹说道:“念在紫金阁的情分上,不如这样,倘若你能用剑刺伤我分毫,不用再战,我当场自尽。”


    她用灵力从地上随意挑起一把散落的剑,扔向单丹,他伸手抄住了。


    众人都明白了崔莹的意思,她这是知道今日在劫难逃,因此想给自己保留一具全尸,不至于在战火纷飞中面目全非,或像麒麟神君那样被强悍的灵波撕成碎片。


    阮遵严目光中流露出冷笑,却还是向后退了几步,让开了位置。在这么多人面前,他不能失了一家之主的体面,让敌人有机会保全尸首,这点大气他是必须要有的。


    “好,今日便是你的死期,我就保全你最后的体面。”单丹沉声说道,持剑走近,平时一直沉稳低垂的头颅在此刻扬起,带着嚣张轻蔑,不可一世。


    众人眼见他一步步走进,崔莹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而是微笑以待,似乎已然放弃挣扎,心中竟都不自觉地有几分叹息。


    她先前还在云端手刃麒麟神君,多么耀眼夺目。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


    带血的剑直刺向崔莹,剑光之后是那一双激动又得意的眼睛。


    “单丹,我从紫金阁里出来,本该将你们全杀了,一时心软才留了你们一命。你知道你先前如此说话,我心中有多伤心吗?”崔莹看着即将到来的剑,仿佛有几分落寞地问道。


    “有多伤心?”单丹握着剑的手已然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面目也变得狰狞扭曲了几分。他等这一刻已然等了很久,筹划了很久,眼看着就要成功了。因此,此刻他再见到崔莹,默认她马上就要死了,便毫无防备地口问道。


    “半点也没有。”


    所有人都愣住了,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而在话音落下的一刹,单丹突然感觉胸口被揪紧,痛到竟然站立不住,膝盖一软跪倒在崔莹面前,剑脱手飞出,扎在远处的地面上了。


    “这……”他只来得及发出一个声音,便被巨大的痛苦折磨的脸皮抽搐,再难开口。


    等到他再开口时说的却是:“天女大人在上,我罪该万死,当自尽谢罪。”一边说,一边竟使劲跪倒谢罪,甚至要用手抓破自己的喉咙。


    他惊恐得瞪大了眼睛,这才发现他的行为已然不受自己意愿的控制了。


    崔莹笑了起来,声音难得温柔了几分,一字一句地道。


    “我等这一刻已然等了很久了,心中只有高兴,哪里来的伤心呢?”


    她未被面具遮盖的半边脸是那样娇美动人,仿佛天生就该被人捧在掌心千娇万宠,让任何人为之神魂颠倒——可她身上的杀意却如此凛冽,让人在心中砰砰乱跳时,都不知道是因为痴迷,还是恐惧。


    这电光火石间的变化让众人都看得呆住,阮遵严忍不住皱了皱眉。


    紫金阁弟子们皆骇然失色。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是见风使舵,眼看事情突然反转,自然焦心,还有些人则原本就不想反叛,却被其他人拖累,有口难言。


    “你……”单丹感到心口的束缚一松,终于颤声道,“你早在我身上下了缠心线!”


    那是一种缠在人心脏上的无形线,只要牵线人手指微动,便能随意操纵被牵者,而牵线人不动手的时候,一切便与寻常无异,因此他才一直没有发现。此线需要埋藏至少六十三日才可发挥作用,而从他们下山以来,也就只有四十余日而已。


    单丹恍然之间明白了些什么,神色间尽是嘲讽和悲愤。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他只感觉自己就是一个笑话,费尽心机谋划的一切,原来只是他自己自作聪明地钻进别人设好的圈套。


    “你从一开始答应与连淮同行,就是为了刻意给我反叛的机会,引诱我上钩,然后名正言顺地处死我,真正成为紫金阁的主人。”单丹仰天大笑,笑出了眼泪,状似疯魔,“你早就看我不顺眼了,却知道我是阁中老人,掌握实权,不能任你处置,所以才处心积虑……”


    “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崔莹摇头笑道。她下这一盘棋,实则是为了一件东西。


    她面带浅笑,红纱裙在风中微微飘荡,一步步走向紫金阁众人。


    “我知道你们看不起我,觉得我只不过是运气好,才从地牢里一个任人宰割的羔羊一飞冲天,反而成了你们要讨好的对象。”


    紫金阁众人不约而同地低下头,都不敢与她目光相对,而即使这样,他们依旧感到如芒在背,眼前也仿佛一直亮着那双娇美却让人发慌的翦水秋眸。


    “我不过是个在地牢里长大的孩子,能有什么见识和手段,做你们这些修为高深,江湖阅历丰富之人的主。”


    “你们不服我,却又害怕我的重火,这才不得不听话,却总在心里低看我一眼,想我只靠重火傍身,什么都不会,早晚下场凄凉,到时候你们就自由了。”


    这话说得紫金阁众人背上冷汗层层,却又无法反驳。


    在今日之前,他们确实或多或少有类似的想法。


    可是今日一事……望着在地上抽搐,面露惊恐的单丹,他们觉得头脑一阵阵眩晕。


    都错了。


    单丹心思深沉缜密,威望最高,修为也最高,而她在紫金阁中明明孤立无援,却能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设局,让他从此再也不得翻身……


    他们心中不由得涌起巨大的震颤。


    倘若换做他们,能活着走出她的局吗?


    一种被全然掌控的不安和臣服感无可抑制地涌上心头,他们对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可是以前只是身体上的,而今却连内心都在悬空颤抖。


    “天女大人明鉴,我并非自愿,只是这几日大人不在,我处在队伍之中,不敢不从!”当即有人站出来喊道,声音因为恐惧和激动还有些哆嗦,“大人从未苛待过我,我又为何反叛?”


    “我也是!”当即就有数人出列。


    这下瞬间带动了一片,越来越多的弟子跪倒在地请罪,片刻之后,竟然跪倒一地,几乎没什么人站着。


    崔莹感到手腕上隐隐发热,便状若自然地用袖子挡住。


    “想走的人现在就可以走,从此天高地远,我不追究。”她神色依旧平静,甚至还有点隐隐的厌倦,仿佛面前臣服的盛况对她而言是过眼云烟,她没有那么在乎。


    少数站着的几个人仿佛有些心动了。然而听到下一句时,却如当头霹雳,浑身一僵。


    “反正阮家是要甩锅给我们了,我的法术虽然厉害,却也没把握保护那么多人从连家的攻击里出去,最好多走一点,死了也不是我杀的。”


    那群人立刻便明白了其中的不对。是啊,单丹带他们向连家表诚意的前提是反伤崔莹,可是单凭他们群龙无首怎么可能伤得了崔莹,既然如此,连家又怎么会不记他们的仇呢?他们不久前还在刀剑相对,彼此残杀呢。求助阮家则更加可笑,以阮家的作风,此事结束之后,他们就该是第一批被灭口的。


    而跪在地上的众人听到这话也都是心头一凛,庆幸自己刚才做了无比正确的决定。同时又生出几分感激。


    他们分明背叛了崔莹,可她竟还愿意管他们的死活。


    崔莹感到手腕上有异样的质感,低头便见浅浅的光华萦绕在她的手腕上,凝结成一个玉镯的模样。


    “我们也愿意追随大人。”他们也纷纷跪拜臣服。


    他们都是聪明人,当然不觉得自己落到了这步境地会是偶然。这一切恐怕早在她的算计中了。


    想到这里,他们心头又是一阵骇然,崔莹的手段恐怕远非他们所能想象的。不过有这样的人做阁主,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敢轻看紫金阁了。


    崔莹着看向他们,轻叹了口气说道:“受人跪拜折寿命,你们是想让我早点死吗?”


    众人顿时坐立难安,于是由卫昊和叶青牵头,纷纷站了起来。


    “我知道有人心中觉得我就是走运,若把重火给他,他也能横行天下。只是我倒不太想要这幸运,你们谁要是有这个想法,尽可以一试。”


    众人纷纷摇头口称没有,崔莹见状一笑。


    “那就都试一试。”


    话音刚落,她目光中燃起幽幽火焰。


    “重火有两重火焰,灼身的那一重我就不放了,怕伤了修为,只放灼魂的吧。”


    下一刻,紫金阁所有人目光中都燃起同样的火焰,晦暗幽深,直探心魂,裹挟着滔天怨气……


    “啊!”“不——”


    眼泪几乎是同时夺眶而出,随机就有人开始吐血。


    崔莹收了火。


    他们大口喘着气,目光灰暗惨淡,仿佛受尽折磨。从放火到收火不过弹指瞬间,然而他们却已然像在十入层炼狱里走过一遭似的。


    只是这一瞬,却在他们的认知里开辟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再也没有人怀有他也能行的想法了。


    这火真他妈不是人能受的。


    就在此时,崔莹感到手腕上一凉,牵起袖口去看,只见那原本的光已然凝结完毕,成了一个精致的银镯,它感受到紫金阁法术的感应,放出了与之相映的光华。


    ——玉骨镯。


    这是紫金阁中与紫金鼎并称的秘宝,是初代阁主历经十年炼成的。当有人取得紫金阁中九成以上弟子的真心认可之后,这镯子会自动出现在他手腕上,而他也可凭此作为信物,成为新阁主。


    只是此镯已然有百年没有出现过了,因为人心越来越难测,近几代阁主都不曾做到取得九成以上弟子的真心认可。


    玉骨镯有许多妙用,其中之一就是窥破一切虚妄。崔莹处心积虑想得到的也正是这个,她执念太重,容易陷入幻境,很需要这个镯子。


    崔莹压下心中的欢喜,若无其事地垂下手臂,再抬头看时,目光却猛然之间一凝。


    她看到之前与她一同围杀连淮的昆仑派掌门人,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从面容到装束,都是她从未见过的。


    而他此时正看着她,目露沉思,却绝非善意。


    山坡上,奢华的马车依旧垂落车帘。


    “倒是一场好戏。”男人阴沉的声音响起。


    车轮滚动的声音缓缓响起。


    只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第 24 章


    “没想到竟有如此精彩的一幕。”阮遵严看向崔莹笑道,目光中的笑意却不达眼底,“天女的谋算,连我看了也是敬佩有加啊。”


    却见崔莹摇了摇头,漫不经心地轻笑一声道:“这算什么谋算。”


    阮遵严听她虽然在嘲讽,但是话里有话,这会儿再也不敢小觑,心中微沉,面上却不显。


    崔莹又道:“不过我倒没想到你这老匹夫野心大胆子却小,被人用障眼法蒙蔽,竟一声不敢吱了?还是说老眼昏花到如此地步,连昆仑派掌门人是旁人假扮的也看不出来?”


    众人听到这话皆是脸色微变,四下里顿时炸开一片议论。


    “什么?竟有人敢假扮昆仑派掌门!”“可他的功法明明就是昆仑气波……”


    阮遵严与那“昆仑派掌门人”的面色顿时变得凝重无比,任他们再如何老成稳重,目光中也难免露出了惊骇。结丹期的伪装她不可能看得出来,既然如此,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他们此刻受了之前那幕的影响,下意识以为这也是崔莹早已运筹帷幄的一环,心中不由得先慌了,罢手止住,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远处,仿佛在待人指示。


    众人顺着目光看去,这才发现一辆奢华的马车缓缓驶来。


    这马车好似是凭空出现一般,没有人知道它什么时候来的,也没有人知道它在这里多久了。


    马车轮子触地,发出沙沙的摩梭声,越来越近。


    “恭迎殿下!”


    阮遵严与那昆仑派掌门人道。


    “恭迎殿下!”


    连载仪也认出了东宫的车驾,当此一刻,连、阮,包括陆续到达此地观战的众门派全都听到了,顾不得心中的震惊连忙行礼,放眼望去,汐日谷中数以千计的修士全都口称颂辞,蔚为壮观。


    崔莹透过正午阳光在岩石上打出的模糊光晕,看到了那黑色马车——布置慵懒华贵,周围灵气环绕,充满上位者的强势和倨傲。


    原来是东宫。


    连阮相争,削弱的都是世家实力,有利皇权,而在此之后,东宫又可集中此地各门派的实力不费吹灰之力地杀了她。


    看来,东宫想做那鹬蚌相争之后,得利的渔翁。


    “紫金阁天女蓄意谋逆,杀害孤的爱臣,当诛。”马车里传来男子阴沉的声音,“伤天女者受上等赏,杀天女者加封新一任神使,继管神使印章。”


    神使印章是护国神兽的象征,原本归麒麟神君保管,其威慑力仅次于帝王圣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此诱人的许诺叫人怎能不心潮澎湃。


    “遵命——”


    一时之间山千人群情激荡,阮遵严等人纷纷应声,千万道杀意凛然的目光向崔莹袭来。


    众人对视一眼,各自无话,一齐杀向了崔莹,离崔莹最近的剑气已然逼至面前。


    此时的汐日谷早已不只有连、阮、紫金阁了,沧浪阁,御兽门,洗心堂等门派也陆续到达,听到谕令纷纷出手,将汐日谷的出口堵住。


    在众多势力人人喊杀的围剿之下,崔莹就算是神仙也插翅难逃了。


    崔莹一挥衣袖,腾腾火海将所有的攻击全都吞没,那些灵力就像落进了幽暗的洞穴,听不到半点声响。


    如此骇人的火术让周围发动攻击的修士都愣了一愣,虽然明知人多势众必定能赢,心中却不知为何阵阵发凉。


    “且慢。”


    她分明已然陷入了绝境之中,声音却平静如常,仿佛面前密密麻麻的万千修士皆是山坡上的杂草,或者是堰塘里搅不起风浪的游鱼。


    “你们就不好奇,为何麒麟神君在濒死之际都没有使用麒麟符吗?”


    她的话语随风送入每个人的耳中,温软缠绵,却让人身上发冷,耳中轰震。


    这也是落在每个人心头最深处的惶恐。麒麟符威力无穷,然而连淮却直到陨落都没有使用,这事成了永远压在他们心头的隐患。


    “此话何意?”


    马车旁,东宫侍卫首领沉下声音说道。


    崔莹嫣然一笑,伸手扬起衣袖,在明媚艳丽的火光之下,她向空中抛掷一物,转瞬之间又落回火焰的包围中。


    “因为麒麟符早已在我手里了,他就算想用也无能为力。”


    她将手中那物握在掌心,有恃无恐地向面前万千敌人淡淡笑着。


    在场众人的瞳孔都不由得剧烈收缩,手中的攻击自然而然地停下。他们在眼前兀自停留着火焰中一闪即逝的东西,皆呆望前方,目露骇然之色。


    连载仪望着少女眼眶微红,颤声说道:“淮儿的麒麟符从不离身,为何会在你手里?”


    “怎么?”崔莹转眸看他一眼,语气分明温柔至极说出的话却让人毛骨悚然,“你若不信,我尽可当场用一用,等尸骨成山时,你自然就信了。”


    “你……”那是连淮平日里最看重的东西,他在符在,生死与共,眼下崔莹杀了连淮不说,竟连他视若生命的东西也夺去了。


    连载仪忍无可忍,气得嘴唇哆嗦,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忽然从腰间拔剑而出,直刺向崔莹心口。


    剑风凌厉,带着滔天的怒意和悲愤。


    当此之刻,剑意与悲惨绝望的心境相加,他竟然使出了从所未有的剑人合一,威力更胜先前十倍,竟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不敢正面相迎。


    崔莹眼见不对,脚下滑步让开了他这一式。在他与她侧身而过的瞬息,她垂眸说道:“你说这东西连淮一直贴身放着,那又为何到了我手里……”


    她这样态度柔和地说话时,声音是极娇美的,宛如一汪清甜的藏着柔波的泉水。


    “你就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吗?”


    连载仪的剑锋忽然一顿,他侧目看见崔莹未被面具遮盖的半张脸庞,想起她这样的少女,任哪个少年见了都难说心中毫无感觉,连淮也是才过弱冠的年纪,与她朝夕相处……


    就在两人错身而过的当口,阮遵严阴沉沉地笑道:“当真年轻。你以为这就能唬住我们?”


    阮家在计划杀死连淮的时候,早就做过应对麒麟符的准备。


    “诸位莫怕,”阮遵严沉声说道,“殿下既然有令,阮家自当赴汤蹈火,在所不惜,麒麟符发作时,还请大家退后。”


    众门派眼见阮家有底,顿时松了一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来得及喘完,却听崔莹又道:“你所谓的准备,是指在地下泉里吸灵,用守护兽收集来的修士的修为淬炼邪祟阵法,抵御麒麟符吗?”


    “什么守护兽,什么邪祟法阵?”


    “她说的难道是断天崖那里不交人就不放行的大兽吗?”


    “那兽不是守护青云剑的吗,竟然和阮家是一家?”


    大部分人听的一头雾水,然而阮遵严等门派长老的脸色却已难看至极。


    “你莫要满口胡言!有什么话留着对阎王说吧!”


    阮遵严眼中闪过阴鸷之色,手中凝聚起如有实质的灵力,迅速成型,截成暗光流转的阵法,道道劲风在他掌心之间流窜,向外散去……


    然而——


    什么都没有发生。


    崔莹一把火烧向他手腕,甜美的声音也随之传入他耳中。


    “大话就不必说了,这么多门派看着呢,给自己留点颜面吧。”她笑看着他手中的灵力散开,却什么都没有引发,“你现在是不是很好奇,为什么没有引发吸灵阵法?那些收集来的修士,明明已经被你关在了地下泉里,就等着这一刻受死,喂养邪祟呢?”


    “这话什么意思?说说清楚!”众门派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当即有人出言怒斥道,“阮家到底与守护兽有何勾结,竟然一起坑拐上百名修士的性命!”


    那些牺牲品到底是他们的同门,虽然交出去的时候他们也不见得有多心痛,但这会儿知道真相,他们还是怒不可遏。御兽门掌门的脸色则越发难看,不知心中所想。


    场面越来越往失控的方向发展。阮遵严只觉眼前有一瞬发晕,他脑海高速旋转,最终冷哼一声说道。


    “你血口喷人,胡搅蛮缠,有本事就拿出证据说话!”


    但他脸上的杀意已然掩盖不住了。


    “证据?”崔莹淡淡一笑,在阮家歇斯底里之前,残忍地掐死了他们最后的勇气,“等到麒麟神君来了,不就是最好的证据吗?”


    这一下不只是阮家,山谷中的所有人都震在了原地。


    马车里,男人瘦削的指节敲打在车壁上,一下又一下,他常年阴沉而面无表情的脸上却罕见地露出了几分焦躁。


    紫金阁天女不过是个没爹娘教养的孤儿,又在牢里长大,怎么竟有如此大的能耐?几次三番叫人出乎意料。


    先前还能当成好戏看,可当她布的棋盘越来越大时,他却再难平静了。


    “怎么可能?麒麟神君分明死在了我们的眼前,就在今日午时——”阮遵严自以为平静,然而声音却已然有些发颤。


    崔莹看着他缓缓道:“你一定在想,你最后一击的攻击里藏着传送符咒,一等神君陨落就会立刻把他的尸身传送走,怎么可能出现意外?”


    阮遵严的眉头不自觉得拧紧,几乎揪成一团。


    “你一定在想,眼下吸灵的阵法已然完成,风阵的力量为什么还没有加强?”


    阮遵严的脸色开始发白,唇色变得青紫。


    崔莹的声音越发温柔:“你亲自布局谋划,却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真可怜啊。”


    就在崔莹话音落下的时刻,大地忽然开始颤抖,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地下涌出,震动得山体摇晃,山石滚落。


    持续已久的狂风渐渐停了,山谷又变得宛如平时般安静,树木不再摇晃,被狂风卷到地上的鸟巢里,终于探出幼鸟的头颅。


    阵停了!


    阮家修士愕然地睁大了眼睛,下一刻便有几个筑基期长老口喷鲜血,软软地朝地上倒去。


    阮遵严再也支持不住,腿脚一软,坐倒在地上。


    阵法都受到了意外破坏,之后的吸灵更加没法完成。他所有的底气,所有的谋划,都在这一瞬间完全崩塌了。


    “想知道为什么吗?”崔莹耐心地问道。


    阮遵严眼神灰暗,嗓音有些嘶哑。“到底是为什么?”


    他到现在都没有明白事情为何会突然反转,自然也不会甘心。


    “你确实联合我们把麒麟神君逼到了绝境里,也确实发出了攻击,并使攻击中的传送符成功发挥作用,把他用传送到了地下泉,等待你们吸灵。”


    “只可惜,前提错了。”


    崔莹漂亮的眼眸中含着璀璨的笑意。


    “你们传送过去的不是尸身,而是活着的麒麟神君。”


    “这怎么可能?!”同时有几人失声喊道。


    崔莹叹了一口气,微微摇头道,“我没想到一群已然修炼到结丹期的修士,竟然还会相信天命胜于相信自己。”


    “难道天象还会有假?”先前那个假扮昆仑派掌门一直没有说话的老者,忽然开口道。


    “不错,你们既然知道紫金阁,难道就不知道永夜之地为何是永夜吗?”


    因为黑云——见识广博的人脑海里顿时蹦出这个词汇。


    黑云可以遮挡住除了白月以外的一切,包括太阳与星辰。


    阮遵严蓦然之间瞪大了眼睛,目光中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所以麒麟神君的辰星没有陨落,是你用黑云……”


    崔莹点了点头,却摆手道:“黑云虽然厉害,但改变天象可是逆天而为,这么难的事,我也只能坚持片刻。好在遮挡住星辰让它早陨落片刻,也足够让你们推算错时间了。”


    “麒麟神君确实会死在今天,只不过不在午时,而在未时。”


    此话一出宛如巨石落地,众人的心也就此死了。这个时间一旦推算错误,造成的轻敌和策略误判,可谓让他们满盘皆输。


    此事明了之后,他们不用挣扎也能知道在场的所有人全都掉进了崔莹的圈套里。


    而阮家人更是心惊胆颤,把活着的麒麟神君送到他们最后方的阵营深处,可想而知会发生什么事情。


    “可是那攻击分明落到了他身上……”阮遵严五脏六腑急剧翻滚,脸色惨白如死人。


    “你难道不记得,最后一击时你的视线被重火挡住了吗?我用幻境暂停时间,让傀儡人替他受了你们的攻击,却留下了传送符,然后马上把他换回去,任由传送符传走。”


    “不错,传送符只能传送活物,所以遇到了傀儡人根本不会起作用……”阮遵严声音凄厉,听在人耳中竟有些骇然。


    “如此,诸位还有疑惑吗?”崔莹道。


    马车外,皇室侍卫首领铁青着脸说道:“天女倒是好耐心,如此逐一解释,也不怕言多必失。”


    “不把话听完,就死在我手里,岂非冤枉?”崔莹笑得温柔,仿佛她的话很近人情。


    然而就在众人全神贯注在这不断反转的局面上时,天空却不知为何一点点暗下来,太阳的光也逐渐变得灰蒙,根本不像正常午后日光的灿烂。


    “我也不想让你们死不瞑目啊。”崔莹缓缓说道,仿佛日常闲聊。


    不对。


    有哪里不对。


    连载仪看向天空,微微蹙眉;昆仑派掌门凝视着崔莹的脸庞,目露沉思;阮遵严此刻也逐渐从崩溃的情绪中冷静下来,总觉得有哪里不合时宜;男子在车壁上的叩击也越发紧凑。


    终于灵光一闪,所有人都意识到了那个问题。


    阮遵严豁然之间从地上站起。


    “你真的是崔莹吗?”


    “怎么,烧到你身上的重火难道有假?”


    崔莹看着越来越暗的天空,握着木牌的手逐渐放松下来。


    “那你为何如此耐心解释,和此前的性格全然不同。难道你以前都是故意装出来的?”


    在紫金阁天女现身江湖之后,他们几家都做过充分的调查,资料显示崔莹冷漠无情,警惕多疑,不爱与人接触,更别提主动和人交谈。可是她今天为何如此有耐心,甚至抽丝剥茧地把她的谋划分析给他们听?


    “当然不是。”崔莹轻叹一声,“我当然不爱同你们解释这些,可是今日却不得不说。”


    她嫣然一笑。


    “你们终于发现我在拖延时间了啊。”


    “可惜——”


    崔莹的目光中忽然腾起了明丽的火焰,右手一扬,一簇火光顺势腾空,一路往天际直冲上去,直烧到天上密布的乌云,将之烧穿了一个口子。


    “已经晚了。”


    一轮凄厉的白月从破口处缓慢露出身形,正在一点点变红,宛如带血的眼睛凝视着山谷众人。


    天空中忽然响起雷鸣之声,幽亮的紫光闪现在云层里。


    这是——


    “渡劫雷!”筑基期以上的修士当即认出,“紫金阁天女要渡劫了!”


    “怪不得,她今日作战的时候吃了好多补灵丸!”众人这会儿才明白其中的不对,他们以为作战时吃补气丹药很正常,可现在想来,她那会儿吃的恐怕不是补气丹,而是进阶的丹药。她恐怕是算好了丹药发作的时间,这才提前吃的。


    “我靠,紫金阁的劫,可是雷加火一起劈的,没练过他们家法术的人只要沾一点,当即魂飞魄散!”


    “那现在杀了她还来得及吗?”


    “你找死呢!渡劫之人要是不死于天雷,天雷就会因为找不到雷劫对象随机攻击这片方位的任何地方。”


    “那怎么办?”


    “赶紧跑啊!!”


    战场中心,阮遵严等人骤然之间明白了什么,目光通红,悔不当初。


    “你根本没有麒麟符!”阮遵严终于明白了一切,可惜为时已晚,“吸灵地隔绝一切能量,无法凝聚灵力,连淮就算是结丹期,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阵法破坏完。麒麟符一直都在他手上!”


    “你没有麒麟符,那时动手必死无疑,所以才要拖延时间,等到红月当空,你才有和我们一博的实力!”


    崔莹笑看了他一眼,随手将手中握着的普通木块扔到一旁,瞬间被火烧干净了。


    不用言语,一切尽在动作之中。


    只是这个时候崔莹才发现她刚才紧握着木块的手,竟也隐隐出了冷汗。想以她如此弱势在几家强者中求得完胜,根本是一件风险极大,如履薄冰的事。


    阮遵严眼前一黑,几乎要晕厥过去。


    崔莹刚才说了那么久的话,中间但凡有人出手攻击,都能揭穿她。可是他们偏偏全都错过了,只等到最后一刻被她算计了个彻底。


    “他/娘的!”向来沉稳持重的阮遵严说了当上家主之后,四十余年来的第一句脏话。


    马车里。男人的眼神阴沉的,几乎要滴出墨来,他的嘴唇微微一动:“现在出手。”


    雷霆嗡鸣,当空落下。然而在天雷触地之前,十几个筑基后期的高手忽然同时爆起,以最快的速度自马车前袭向崔莹。


    他们来得实在太快了,又个个是足以睥睨天下的顶尖高手,出其不意之下,崔莹眼看着来不及招架——


    莹润的光华亮起,保护结界自上而下凭空出现,使崔莹和马车中间竖起了一道无限的屏风,两边再难流通,而那十几个人所有的攻击也就顺其自然的被隔绝开了。


    结界随即环绕成半球,逐渐包围马车。


    正在此时,山谷中的喧哗忽然停歇,在你推我,我拉你的提示下,所有人都仰头看向了天际。


    只见一人从上空御剑而落,身姿清逸,白衣飘飘,与黑暗的夜幕相映衬,更显得光华动人,宛如谪仙。


    “微臣救驾来迟。”


    连淮微微躬身道,结界在他清朗的声音里封闭上最后的缺口,把马车保护在其中。


    而那十几道攻击也就撞在结界上,消失不见了。


    马车里,男人阴沉的声音响起。


    “无妨,你能回来,孤就心安了。”


    男人的手青筋暴起,下一刻,手中的茶杯无声碎裂。


    好啊。也不知道他麒麟神君是在救谁的驾。


    第 25 章


    “是麒麟神君!”“神君回来了!”


    混乱之中爆发出一片欢呼声,激动得仿佛这周围黑暗浑浊的空气也随之变得明朗。


    雷霆落下,激起一地尘土。


    马车里,男人踏着地上的碎茶杯,冷冷地道:“走。”


    话音落下时,车厢里已然空无一人,他已然消失不见。


    皇家侍卫首领听到太子的命令,向连淮微微欠身说道,“神君保重,我们先行一步。”


    连淮将保护结界撤下,任那十几人离开。“保重。”


    崔莹受过刚才的第一道天雷,这才睁开眼睛,看到眼前的一幕。


    连淮若有所感地回过头,正与她目光相对。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他感应到了天雷的强度,“这是一步筑基了?”


    “也许吧。”崔莹淡淡道,“总之我晋升锻体、练气、筑基的丹药都吃了。”


    连淮走到她身边,语气中带着自己也没有发现的焦急和关切道:“吃这么多丹药跳阶渡劫太危险了,万一我没来得及回来……”


    崔莹怔怔地看着他,忽然问道:“你回来想做什么?”


    她凝视着他稍显苍白的脸庞。他从生死里走过一遭,经历过临死前的种种回望和遗憾后,竟还愿意见她吗?难道她不是他生命中不愿再遇的人吗?她给他带来的恐怕没有半点快乐,只有麻烦与伤害。


    “你若不想我帮你护法……”连淮以为她不愿信任,转念想到渡劫护法只有最亲近的人才能做,他能算是她的什么人呢,于是轻声道,“那我先离开此处,带人守在山谷外。”


    “好。”


    崔莹察觉到他目光中仿佛有一瞬的失落,心中竟也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她想,她平日里不会这样多愁善感。可她却知道今日未时之后,她就再也见不到这双温柔澄澈的眼睛了。他再也不会这样满怀关切地看着她,不会记得她爱吃什么菜,不会在寒夜里给她递暖炉,不会每到一家客栈就先为她找一间朝南多窗的安静房间。


    她毫无来由地想到,他对一个仇人尚且如此好,若对妹妹呢……连芊芊该有多幸福啊。


    若对恋人,甚至是妻子呢……也不知道这世上有没有如此幸运的人,恐怕她三生的运气加起来都没有那样好。


    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他就此死去也不错。至少死了的人,永远也不会再属于别的人。虽然也不属于她。


    她从没奢望过任何人会属于她,更何况那人是连淮。


    雷光越聚越浓,山谷里的人都争先恐后地涌向无字峰,争取早日离开渡劫范围,到达青云剑出世的地方。


    此时这里除了紫金阁以外,几乎再无其他人了。连家人则在连淮的示意下,最后离开,守住了山谷口。


    “姑娘不需要让紫金阁护法吗?”连淮临走前终于停下脚步,回望她道。


    “让他们都走远点。”经历过两道雷劫之后,崔莹的脸色已然苍白如纸,声音却依旧坚定。


    她使用傀儡人缠心线等多种禁术,把阳寿都折完了,眼下要么成功筑基,踏入半步金丹,保住性命,要么被青云神剑绑定,用神力护住魂魄和生命,否则不到几十日便会死。


    这劫早晚要渡,逃不脱也挣不开,能够渡在此刻,用以击溃众敌已是她所能做到最好的安排。


    渡劫本就是鬼门关,她唯有尽力一搏。


    “好。”连淮垂眸。


    第三道雷劫当空落下,比之前两道已然强劲了一倍。


    乌云密布,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耳畔只有轰隆雷声。


    忽然之间,连淮的目光中映出明亮的紫雷在地面上的光影,他心中蓦地一痛,再也迈不出脚步。


    天雷在他身后不远处平地炸开。


    他站在这里怔了一秒,忽然再也顾不得什么,回过头望向崔莹,目光中顿时再看不见别的什么。


    “崔姑娘!”


    崔莹忍不住喷出一口鲜血,只觉得天旋地转,脑海中兀自回荡着庞然的雷声,头疼欲裂。她勉强伏在地上,目光所及只有红裙似血,搭在焦黑的土地上,在雷光闪动时鲜艳得触目惊心。


    不用想她也知道自己此时该是怎样的狼狈,神色因为痛苦而狰狞扭曲,尘土沾身,头发凌乱。


    “别过来!”崔莹下意识地喊道。


    她感到那温暖的灵气离她越来越近,低垂的视线里甚至能撇到一角不染纤尘的白色衣袍,如此干净高洁,宛如天上的星辰明月,高不可攀。


    崔莹心中忽然像被什么东西堵住,恨不得她此刻是隐身的。


    “离我远一点,”她的声音已然因为虚弱而有些发颤,然而看到那白袍在她视线里占据的位置越来越多,忍不住急怒道,“滚开。”


    ——下一刻,那无瑕的白绸却毫不犹豫地落到焦黑的土地上,瞬间被碎石、尘土和血污侵染,与她的红衣落在一处,再无区别。


    连淮在她面前跪了下来,伏身搭她的脉。


    崔莹攥紧了手,不让他碰。


    “崔姑娘。”连淮的声音有些急切,“后面还有六道雷。”


    “不要你管。”她死死低着头不让他看见。


    周围细碎的雷霆不断落下,在地面上砸出深坑,乱石纷飞。


    雷光闪烁,天地为之亮堂一瞬,他似乎从她的话中明白了些什么,声音温柔似水:“我不看你。”


    崔莹不答。


    “你瞧,”连淮随即从怀中掏出素绸长带,覆在双眼前束好,“我什么都看不见。”


    崔莹这才抬头,在天地的昏暗间,看到了那抹白色的束带,心跳顿时漏了一拍,好似在这一刹,眼前除他以外,再也看不到别的什么。


    连淮朝她的方向伸出手,停在了虚空里,像目盲之人那样。


    “姑娘留我在这里,好吗?”他用请求的声音说道。


    崔莹凝视着他,此刻她心里有种从所未有的感觉,仿佛被眼前之人填满,既茫然又安稳,竟有一瞬仿佛连身上的疼痛都暂时忘记。


    她甚至恍惚了一下,鬼迷心窍般的想到,他不蒙上眼睛,其实也可以的。


    她把手交到他的手上。


    连淮搭完脉后,单手抵在她的背心处,将灵力输入她体内。


    崔莹闭上双眼,默默在他的引导下调理内息。


    为了让渡劫的威力足够大,她几乎吃尽所有能收集到的灵丹,体内的灵丹迸发出巨大的能量,四处流窜,堆积一处,直到此刻才随着连淮的引导疏散,稍稍舒适些。


    ……


    雷声轰鸣,一阵接一阵砸落。


    崔莹是受过紫金鼎重火灼烧的人,雷劫的痛苦对旁人而言恐怖到生不如死,对她却还在可以承受的范围内。


    只是随着天雷一道狠过一道,其中的重火不断煎熬她的灵魂,让她神魂碎乱,道心崩塌,她终于逐渐支撑不住。闭上双眼却依旧能看到周围熊熊燃烧的明亮火焰,脑海中一片混乱,心中至痛的回忆纷至沓来,愤恨和怨念几乎不受控制地吞没了她。


    温柔如水的灵力在她周身不住地流转着,为她治愈经脉的伤痕,宛如春风过处,生生不息。倘若没有这道力量,她也许会不止一次死在雷下。


    她的神识虽然已完全超出筑基期修士,但是毕竟没正统的修炼过几年,修为底子浅薄,身体非常脆弱,根本受不住强悍的天雷。


    一步筑基还是太勉强了。


    ……


    四面火光。


    画面忽然切到了紫金阁白月当空的那个夜晚。


    他在哪里……他怎么不来救我?


    他再也不会来了,他会爱上别人,会娶妻生子,只留下你,带着满身的伤痕在阴暗的世界里徘徊。


    你太傻了,居然会相信只要你付出一切就可以换来别人的真心。


    没有人会爱你。


    没有人……


    场景碎片开始交杂,她看到了那个刚出世不久的女婴被抛在冰天雪地里,远处窈窕的背影逐渐消失;她看到寒夜里小女孩在外面冻了一夜,只等天蒙蒙亮时才买到藤条;她看到奢华盛大的婚宴上,那对新人牵着同心结,郎才女貌,生死与共……


    没有人在意你的孤独和脆弱,如果你不把它们藏起来,它们就会成为你的弱点,被人利用。


    对别人可以轻而易举得到的东西,对你来说,付出性命也得不到。


    今后就更加不会了,你在火焰中毁了容,你无父无母,无亲无友,你让所有人都敬畏恐惧,你再也不可能回到普通人的日子,只能在金碧辉煌的大堂里享受无边的寂寞。


    她又在场景碎片里看到了与连淮初见的一幕,他穿着麒麟祭服从天而降,那样的光华和气度,让人只敢远远仰望,仿佛瞬间成了地上的花草。


    承认吧,你永远都得不到你最想要的,也永远抹不去愚蠢的过去。


    你会永远被辜负,你做什么都不能如愿以偿。


    ……


    一丝魔气悄无声息地从崔莹心间蔓延开来,让她只感到身上又冷又热,像置身于冰火两重天。


    她胸口巨痛,毫无征兆地喷出大口鲜血,脑海中一片混乱,甚至不知身处何方。


    第九道天雷当空落下——


    魔气和怨恨纠缠在一起,她目光空洞。


    或许就这样也不错。


    这生不如死的十七年,也足够了。


    她忽然觉得好累,就算复仇了,得到了,又怎么样呢?她要熬过多少个活着的痛苦日子,才能得到那一点点只称得上爽快,甚至都不能让她快乐的东西啊。


    她应该永远都不会再快乐了。


    她看着那道雷离她越来越近,闭上了眼睛。


    耳畔爆发出震天的巨响,强大的气流,让她几乎被撕成碎片。


    可是她什么都没有感受到,仿佛坐在了平静的室内,而外面暴雨交加。


    天雷激荡起的尘土渐渐平静,崔莹睁开眼睛,看到头顶上逐渐消散的保护结界。


    ——这最后一道天雷,完全被连淮接过去了。


    崔莹心中没由来地颤动了一下,忍不住转头看向他。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看不出是否因为天雷而更严重了。


    但这不用看也能料想。


    雷鸣声开始变小,回荡在空荡荡的山谷里,此刻,整个山谷只有他们两个人。


    最后一道天雷时,连淮撤下了给崔莹疗伤的动作,独自结印承受,因此此刻正端坐在一旁。


    崔莹站起身,捏诀将身上打理干净,又捡起地上散落的发簪,重新戴上。


    散落在四处的散雷渐渐收了,周围逐渐平静,乌云也慢慢散开。


    崔莹绕到连淮身后,跪坐下来,伸手轻轻解开了他在绸带上打的结。


    然后伸手一抽——


    绸带飘落,崔莹将之收在手里,再抬头时,正对上他回头望她。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连淮笑了。


    “恭喜姑娘。”


    他的目光前所未有的明亮,带着毫无保留的喜悦,他这样笑起来的时候,光风霁月,干净明朗,再不是沉稳持重的家主,便是春日里的一个翩翩少年,给人以无限温暖和希望。


    雷鸣声彻底停息,阴暗的紫光逐渐消散。


    昏暗的乌云在天际破开了一道缺口,天地间慢慢亮起来。


    崔莹看到阳光从缺口中照进来,亮在连淮身后,又慢慢地照亮他的脸颊。


    他真好看。


    他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人,尤甚世间一切。


    她无端地想到,虽然这件事她早已知道了。


    第 26章


    “多谢家主。”崔莹道,那一抹魔气藏回了她心底,没有发作。


    天空中的乌云慢慢散去,天地间又恢复了白日的亮堂。


    “姑娘想怎么谢我?”连淮笑道,语气温柔却认真。


    崔莹闻言微微一怔,有点诧异,她潜意识里觉得这不像是他会说的话。


    他以前做什么事,都从来不求回报。


    “你想我怎么谢你?”她想了想,反问道。


    连淮看了她半晌,目光中似乎有点无奈,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最终笑叹了口气道:“怎么还问我呢?”


    崔莹立刻明白了他的话。江湖上修士间倘若欠了人情,尤其是渡劫护法这类的生死之恩,最好是将感谢的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否则对方一旦狮子大开口,到那时答应又舍不得,不答应就要被人背地里说闲话了。


    她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只是面对连淮,一时间没想起来。


    “筑基期渡劫要么不请护法,要么就请一到三位筑基期修士护法,均价大约在三万灵石左右。”


    “紫金阁里一个自带火种的六品火鼎,两套白虎兽皮毯,十匹防火金丝布,一张寒玉榻。家主觉得如何?”


    直接给这么多灵石,对于紫金阁这种偏远地方的门派来说有些困难,不如换成物品。


    “当然可以,”连淮笑道,“这些物品的价值只高不低。”


    “自然,我可不想占你便宜。”


    “那就麻烦姑娘一个月后派人把这些东西送到金陵连家吧。”


    听到他这句话时,崔莹心中微动,什么都明白了。


    一个月后……他也许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才故意现在和她商定好用什么东西答谢,好让这份人情了结,否则他意外离世,她就再也没有机会还这份情了,必须永远欠着他。


    他知道她不喜欢欠他什么,这才提醒她现在就承诺,以免日后心中有永远无法释怀的结。


    崔莹心中没由来地一酸,垂下眼眸,有种说不出的怅然。这世上不会有比他更好的人了。


    她的谢礼是送给他的,若不是他收到的,那也毫无意义,可是她还是顺着他的话道:“好。”


    二人一边说着,已然从汐日谷中出去,带领紫金阁与连家一起前往无字峰。


    两家众多弟子见他们竟然同时出现,并肩而行,皆瞪大眼睛,不敢置信。


    “我与紫金阁天女此行早有合作,还请诸位勿伤自家人。”连淮朗声说道。


    “明白!”连家众人见家主失而复得,早就喜极而泣,久久不能平静,这会儿想起刚才的事情,自然也能明白阮家才是他们共同的敌人。


    见崔莹微微点头,紫金阁众人也纷纷表态,心中自然欢喜。


    队伍往前走了没多远,就见前面的旷野上一片厮杀吵闹之声,到处都是鲜血和尸骨。


    地上多处流淌着着黑乎乎的液体,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还在汩汩往外冒,越来越多。


    无字峰中间的岩壁上渗出夺目的光华,望不到尽头的天边亮的发烫,周围的灵力一波波震荡,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阮家、御兽门、沧浪阁等五六个门派全都混战一团,各自杀红了眼睛,拼命想最先到达光华最盛的地方。


    “青云剑提前出世了?”崔莹与连淮对视了一眼,彼此都想到了,“有人动了这山脉的运势。”


    “正是如此,”连载仪脸色凝重道,“刚才的半个时辰里,发生了很多事。”


    “在阮家吸灵的密谋被揭穿后,御兽门就知道他们被骗了,阮家根本没打算把那些修士的修为喂养他们的神兽。”


    “不过那御兽门也不是好招惹的,早在灵兽刚收集到那群修士的时候就要在他们身上做了手脚,发现被骗之后立即操纵他们把能接触到的地下泉全都炸开了。”


    连淮的目光微微一凝,地下泉是万剑冢里最神秘的地方,也是根基所在,被炸毁一点后果都不堪设想,何况现在……


    “炸开后,山脉运势大变,青云剑提前出世,眼看着就是现在。”


    “而阮家人遭到了灵泉炸开的反噬,人均重伤,目前实力与南州八门所差无几,眼下最厉害的就是御兽门,沧浪阁和东宫那十六个筑基后期所组成的队伍。”


    “我们恐怕得立刻动手了。否则便与青云剑无缘。”


    崔莹微微点头道:“紫金阁随我来,只求快速通过,不要与他们正面交手。”


    “我和你一起,”连淮道,“前三十人和我来,其余人随大伯垫后。”


    两人说罢,一齐飞身往无字峰光华最盛的地方而去。


    几家混战都已然有所损耗,被崔连携手,势如破竹地一番攻击下来,竟然节节败退,几乎没有抵挡之力。


    他们二人离山隙间放出光华处越来越近,逐渐能感到灵波所形成的阻碍感,越来越剧烈,昭示着即将到来的神剑出世。


    感受到灵波的召唤,所有人也为之精神大振,奋力向这边涌过来,混战甚至都因此稍稍停歇。


    然而无字峰前的平台虽然广阔,中间这一块的地带却毕竟有限,很快众人之间的距离就缩短到了相互偷袭足以致命的危险期,于是再度开战。


    各种灵力攻击层出不穷,各家都在争夺的最后一刻拿出了杀手锏。杀伤性强大的法术不停地砸落,大多最终都落在了石壁上,砸得无字峰光影变化,崖上竟然开始掉落碎石。


    连淮眼见如此情景,微微蹙眉,正待说些什么,便见崔莹到他身旁道:“先退后吧。”


    她直觉上忽然觉得有些不安,仿佛足以翻天覆地的危机正在降临。


    “我也是这个想法。”


    他们于是在众多弟子的掩护下往一旁偏僻处走,走到混战稍少的地方时,连淮道:“你们先回去吧,也告诉后面的人,直接退到汐日谷。”


    众人虽然觉得奇怪,但这话既然是连淮神君说的,他们便无条件相信,顿时没有分毫耽搁地向后撤退。


    “你不走吗?”崔莹看着连淮,“既然知道危险。”


    “我想劝你走。”连淮凝视着她,无奈又坦然地道,“虽然你也不会听我的。”


    “你知道还劝?”崔莹转过头,望着从山崖里透出来的光,强烈得让人流泪。


    连淮顿了顿道:“真的那么想要吗?”即使有可能死在求剑的路上。


    崔莹看向了他,和他目光中宛如明月般的坦荡和关怀。她想,她平时与他聊天语气大多带有敌意,在他临死前,就与他好好说句话吧。


    “你不明白,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不会求来更坏的结果了。”她看着不远处杀得你死我活的众修士,“我倒是不明白你,你什么都有了,有些事情何必还要强求呢?”


    “比如什么?”


    “比如帮我拿到青云剑,抹平你心中的愧疚,再比如……”


    忽然之间,天地震颤,整个平台都好像海上的小舟在颠簸飘摇。


    碎石不断从上空滚落,毫不留情地砸了下来。


    “青云剑出世了!出世了!”激动到几乎扭曲的呼喊中,夹杂着凄厉的惨呼。


    然而众人料想中光芒大放,照耀四方的场景却没有出现,四周反而渐渐黑沉下来。


    他们不由得抬头望天,只这一眼,浑身顿时仿佛被冰块冻住。


    突如其来的巨大恐惧,淹没了他们的心魂,让他们甚至都忘了尖叫。


    只见半空之中,乌黑的庞然大物正在慢慢地倾倒下来,所遮蔽的地方连一丝阳光都无法透过,在地面上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


    ——那是无字峰。


    无字峰倒塌了,正在朝他们铺天盖地地压下来。


    青云剑确实出世了,可是再也没有人有机会得到它。


    因为所有人都会被压死在这里。


    第 27 章


    吸灵泉的受损使得山脉的根基松动,再也支持不住庞大的无字峰,而修士们砸在石壁上的灵力攻击,又成为了摧毁崖底的最后一根稻草。底部受损,上面自然站立不住,整个无字峰松动倒塌,覆水难收。


    抬头仰望之间,众人看到那山崖肉眼可见的最远处依旧是平直的黑线,根本望不到尽头。它就算不是无边无际的,但覆盖这片看似宽广的平台,也已经足够了。


    他们原本还在相互之间厮杀的,你死我活,可是到了这一刻,从一旁倾倒下来的山崖就像是上天对众人降下的惩罚,冷酷无情,又一视同仁——


    什么门派,敌我,在自然降临的灾难面前,再也没有界限了,他们共同成为板上鱼肉,等待着死亡的命运。无论修为高低,地位尊卑,只要无法在山崖完全倒塌前逃出去,都会当场被压成碎片。


    众人终于反应过来,惊叫着四散而逃。片刻之前他们为此打得鱼死网破,承受着重伤的代价才终于到了这里,而现在竟成了作茧自缚。


    然而随着山崖的倒塌,大大小小的山石都从天而降,随机地砸在地上,不小心被砸中便是血肉模糊,现在再想往外逃,已变得十分艰难。


    “用传送符!”混乱间,所有身上带了传送符的修士都开始使用符咒。


    可是无论如何输入灵气,那些符咒都像白纸那样一动不动。


    青云剑出世的灵波等级太高,在这样的高阶环境下,低阶符咒都失效了。


    三品,四品……甚至五品符咒,都没有办法再发挥作用。可是六品符咒就是凤毛麟角,找遍天下九州也找不出七八张。


    偶有白光闪起,有掌门将自己的长子用灵符传送出去了。


    “他有!”有人眼中放出狼一样的光芒,不顾一切地扑过去争夺那掌门人身上戴着的布囊,可是还没有接近,就被掌门随意出手打的重伤倒地。


    他也是疯了才会对筑基后期的掌门出手。


    疯了,几乎所有人都疯了。


    越来越大的阴影里笼罩着阴森的绝望……


    而绝望笼罩了每个人。


    从天而降的山石越来越多,压出一声声惨呼,溅起地上的吸灵泉水,鲜血和黑色粘液交融,滚得到处都是……


    慌乱人群的中央。


    年轻的修士在拼命奔跑中被人群挤倒在地上,刚翻转过身想爬起,就看到黑色巨石当头砸下,阴影迅速增大,占据了他的所有视野。


    “娘——”


    他在惊恐中流出眼泪,随即永远闭上了眼睛。


    这一声呼唤,勾起了人们内心最深处的脆弱和悲哀,宛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凄凉的哭声陆续响起,此起彼伏,回荡在这片死气沉沉的山谷。


    “我后悔了,让我离开这里!”有人流着泪哭喊道。


    如果他们没有为了争夺青云剑在山崖前使出杀招,致使山崖根基受损,如果御兽门和阮家不曾狗咬狗肆意利用山脉下的吸灵泉水,如果他们根本没有来此一趟……也不会落到如今的境地之中。


    青云剑能比得上什么呢?此刻,他们才恍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真心愿意为了权势力量而死的确有人在,可难道就没有人被裹挟在风浪之中迷了眼睛吗?


    在近在咫尺的死亡和无助面前,众人的心不受控制地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


    他们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伴侣,孩子,好友,想到了他们在平时安逸的岁月里,只顾着在柴米油盐里打骂抱怨,还有很多话没来得及说。


    他们看到了自己被掌门和长老所抛弃,看到了有能力的修士都已然拼命往外围逃跑,只留他们在这里填埋自己的尸骨。


    眼见着最靠里面的无字峰壁已倒的几乎和土地连上,最高处只能容得下五六岁小孩站立——


    逃不出去了。


    六七个门派,天下实力最强悍的三四千名修士,支撑起九州的所有修者大能,全都要葬送在这里。


    而那仅有的几个已逃回汐日谷的修士站在山道上,远远回望他们,目露凄然悲怆。


    天空轰轰而响,整片山崖压倒,尘土飞扬,生灵涂炭。


    就在这时,一道莹润的光华亮起,宛如晨露或秋霜,霎时在黑暗的岩石上覆盖了清清浅浅的一层,让人见之竟然萌生出一种枯木逢春的希望。


    在阳光被全然遮挡的一片黑暗浑浊中,天空中闪过一道白衣的影子,衣袍被黄沙裹挟的狂风吹动,猎猎作响。


    他孤身一人与石壁相对,那强悍的光华就从他掌下蔓延开来,蕴含着绵绵不息的能量,竟然整个覆盖住了无边无际的山崖。


    “是麒麟神君!”


    众人在风沙中抬头仰望着那人,眼中被碎沙吹红,流出泪来。


    尽管在庞然的山崖衬托下他的身影显得那样渺小,但他们却仿佛在沙石的漩涡里找到了风眼,内心奇迹般地平静下来,看到了本在黑暗中不可能看到的,名为希望的东西。


    山崖倾倒的速度竟在这股力量面前开始变缓,只见斑驳黑漆的石块上渐渐凝聚成一个金麒麟的形状。


    那是麒麟符。


    也只有麒麟符有如此巨大的能量,足以和这天降的灾祸暂时抗衡。


    山崖倒下的速度肉眼可见地变缓,刹那之间,众人沉重不堪的双腿奇迹般的又有了力气,重振旗鼓,拼命地往外面跑去。


    越来越多的修士靠近了出口的方向,越靠近山崖根处,青云剑出世的中央地带,就越看不到人影。


    ——那处只剩下此地最为剧烈的风暴和坠石,以及半空之中,孤身抵住山崖的那人。


    金麒麟的图腾放出耀眼的光芒,守护着在坍塌的悬崖和落石下狼狈逃窜的九州子民。


    灰黄色的风模糊了众人的视线,已看不清连淮身上穿着的白袍,甚至连他的身影都在混乱中被掩去。


    可他的模样却早已在天下人心里了,十三岁筑基,十六岁结丹,十七岁受封神君,平息十年内乱,担九州重任,享一国荣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众人皆见过他每年于天台之上身披鹅黄色祭服,俊逸温雅,气质超卓,皆听说过他遇凡事皆沉着淡然,令人心安,那双眼睛仿佛带着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温暖,宽容和希望,哪怕眼前的是飞刀,是鬼火。


    可是生死有命。


    可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终将付出代价。


    以一人之力,抵档浩荡的山崖,不过螳臂当车而已。


    但就是在这螳臂当车的空隙里,他为他们多争取来了几个呼吸,让他们又多了一分活着逃出去的可能……


    众人的眼眶不由得湿润,却顾不得许多,只没命地逃亡。


    只是在这生死一刻,他们在仓皇的步履中想起那抹身影时,心里忽然不再恐慌。逃出去就活着,逃不出去,就和麒麟神君死在一处,也可以安然闭目了。


    山崖依旧在倾倒。


    崔莹早已远离了坍塌的范围,回目遥遥望去,见落石纷飞,将那人的身影遮盖住,只能隐约见到黑暗崖壁上透出的金光。


    未时。


    马上到来的未时。


    崔莹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恍然一笑,惆怅却释然。


    原来如此。


    原来他最终是这样死的,像传说里似的,像那些她分明会嘲讽的千篇一律的故事。


    他以生命换得那群修士的逃离,其中不乏连家的仇人,甚至一个时辰前还在置他于死地。可是他没有因此停下法术,因为他记得的是九州苍生,是这三千精英全军覆灭之后,不知要倒退多少年,萧条多少年的大陆,是他们背后那哭泣着的伴侣,和那些在某个平凡日子里忽然知道自己没了爹娘的孩子。


    风沙迷了她的眼睛,她想起那天晚上,她在寂静的夜里问他有什么最大的心事,他话中不离九州生灵,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可是她永远也不会明白他为何愿意牺牲自己去救那些冷酷自私,努力八辈子也不会赶上他的人,就像现在满山谷的修士,就像他从前对待她一样。


    “因为坏人还能向好,浪子还能回头,弱者的长处在别的地方,他们都有明天。”他的回答和夜明珠的灯光一样柔软,“且这世上哪有绝对的好坏,不过各自在所处的环境里向生而已。一草一木皆有情,何况是人。”


    ……


    崔莹看着四散奔逃的修士,耳中听到他们伤心欲绝的哭泣和悲嚎,忽然想到:如果连淮就此死去,为保护这数千人而死,他们该会如何感激啊,史书并着民间故事传颂千载,他将永远成为人们心中的杲日与明月。


    她又想,人终有一死,一个人若能为了他最大的心事而死,死的得偿所愿,安然瞑目,未尝不是幸运的事。


    想到这里,崔莹终于明白了她所要寻求的那个答案。


    她想,她可不能让他当上这个大英雄,更不能让他的心事得偿所愿。


    她既然是恨他的,要把他拉下神坛,让他堕落挣扎,怎么可以留他如此高尚的死去呢?


    崔莹想到片刻之前,她分明可以头也不回地离开,却在山道转角,再走一步就看不到那里的地方顿住了脚步,呆站着踌躇,仿佛在为自己心中奇怪的情绪找一个出口。


    如今,她没有找到那个出口,却找到了足以说服自己的理由。


    连淮可以死,但不能死在这种情况下。


    崔莹足尖轻点,腾空向无字峰的方向飞去,见到迎面而来的飞石也不躲避,手中重火窜出,直接将之融化,烧开了一条前路。


    ……


    遥远的天空之上,各辰星的轨道悄然之间发生的变化,无形的命运开始重塑。


    ————


    不知过了多久。


    无字峰下的平原开阔,而不断掉落的石块又加大了逃跑的难度,因此山崖倒塌变缓所带来的喘息之机,对大多数人来说依旧是杯水车薪。


    随着连淮与麒麟符的灵力消耗,金光越来越淡,绝望再次压上众人的心头。


    忽然之间,风沙中又有一个人出现,随之而来的,是明媚的火光。


    “快看,山石在融化!”


    锻体后期的部分修士已然放弃了逃命,他们的能力只能勉强支撑自己躲开混乱的石头雨不被砸死,再也没有精力分给行路。因此他们最先关注到了那火焰带去的变化。


    “石壁也被烧化了,那些山石的岩浆正在引向无字峰底部……好像是用来加固它!”


    “这是要做什么?”


    “难道……”


    他们的目光顿时亮了起来,有希望了!


    “我们总之是逃不出去了,也去帮忙!”


    ————


    动荡的石崖前。


    连淮已然闭上了眼睛,拼尽所有的灵力催动麒麟符,鲜血从他的指尖一滴滴淌下,顺着石壁滑落,渗进石缝中。


    感受到身边的异动,他睁开了眼睛,看到崔莹的那一刹几乎怔住,随即立刻想要说些什么。


    然而刚刚开口,却是一口鲜血喷出,竟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


    连淮手中的麒麟符也因此光芒动荡,明暗交替,有了一层波纹。


    “你……”他终于颤声说道,声音却很轻。


    “永夜之地的紫金山就是在重火的千次熔化后凝固成的,因此山面才如此平整焦枯,上面半点生灵的痕迹也没有。重火就是有炼化山岩的本事。”


    崔莹衣袖一拂,迎风飞来,向他又靠近了许多,火从她衣袖中荡出,在她身后又燃起了一片火海。


    “我刚晋升筑基,就趁机来练练手。只不过无字峰宽广且根基深厚,想成功几乎不可能。但是我有六品传送符,不行就走,也不耽误。”


    听她如此一说,连淮才放下了心,身上顿觉乏力,竟有些支持不住。


    崔莹表面上专注融化岩浆,加固山崖,心里却一直留意连淮,只等有机会就趁他不备动手突袭,把他强行从这里带走。


    就在此时,他们忽然发现山脚下又多出了几个人,只见一群年轻修士伸手抵在了山崖上,手中放出微弱的灵气,帮着一起抵抗倒下的山崖。


    崔莹还没来得及诧异,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了这里的场景,深受鼓动,纷纷恍然,也都各自出手,传送灵力。


    “我们一起撑住!”


    “总之是逃不出去了,不如拼死一搏!”


    “神君如此爱护,我们无以为报,各尽微薄之力,也不算是空受恩的白眼狼!”


    “齐心协力!和两位大人一起撑住山崖!”


    大部分尚处于山谷中,没有机会逃走的人全都涌向这边,加入了队伍。


    有人甚至奔跑到一半驻足,红着眼眶回望,跑回来也加入了他们。他虽然逃得出去,可是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同门师兄弟还被困着。他不愿抛下他们独活。


    半空之中灵光大放,一道强悍的力量撑在了麒麟符的旁边。


    只见老者面色严肃,须发皆白,正是崔莹之前见过的假扮昆仑掌门之人。


    “我无颜再见神君,唯有同生共死,以此相报。”国师慨然叹息,眼眶竟有些湿润。


    连淮释然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国师在最后实则手下留情了,他是知道的。


    崔莹眼见如此场景,这才明白当时昆仑派掌门人最后一击的气波为何有些玄妙,在接触到其他两道攻击的时候,竟然会散成雾,将他们的攻击化开。原来此人就是九州的国师。


    山崖之下。


    连载仪眼眶泛红,望着同甘共苦多年的连家弟子,说不出话来。他原本已打算将他们安排撤退之后,再独自折返,却被他们拦了下来。


    “抛下家主独自逃命,没有这样的道理!师伯还请带上我们!”


    “涌泉之恩无以相报,唯有生死相随!”


    “我们身为连家弟子,愿追随家主,为九州而死,与有荣焉!”


    “连家没有贪生怕死之辈,我们要与家主共存亡!”


    “好,”连载仪颤抖着声音沉声道,“那就都随我结阵。”


    数百人顷刻间集中聚拢,结成规整的方阵,湖蓝色的剑光在他们之间荡开,一起打向崖壁。


    随着这道光华的加入,崖前众人都感觉手上一轻,回头望去,见此盛大的场景,顿时心中大震。


    半空之中。


    “昆仑弟子大多皆困于峰下,我身为掌门难辞其咎,诸位各自珍重,祝前程似锦。”


    身着道袍的尊者腾空升高,向已然逃脱的弟子们微微点头,身影越来越远,道冠后的银发被风吹起,带着丝丝灵波。


    他朝山崖中心飞身而去,手中结印,一道厚实绵延的灵力注入崖壁。


    “几位坚持住,我代昆仑弟子多谢了。”


    昆仑掌门人目光中露出坚毅的神色,向连淮等人沉声说道。


    平台之外的山道。


    阮遵严回望着伤残的阮家修士,以及缩小成黑点,来不及逃出来的众多阮家人,心中五味杂陈。


    总共七百人来此,活着回去的却不足七十。而那些剩下的人也都是阮家的顶梁柱,从前做出的贡献不少,今后做出的贡献也会同样大,他们都是门下精锐,是他忠心不二的弟子。


    今日一战,他们跟着他竹篮打水一场空,而今大多甚至几乎全军覆没。


    阮遵严仰天长叹,想到自己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年纪,想到未来的阮家,忽然摆手,对其余人沉声道:“你们先走,我回去救人。”


    说罢,抽身向光影正中飞去。不过片刻,在昆仑派掌门人的旁边有多了一道结丹期修者的身影。


    另一处山道。


    御兽门掌门好不容易逃得升天,长长出了一口气,然而回头却发现身后跟来的几个亲信,脚步都不动了。


    还没等他问为何不走,他们已然先开口了。


    “掌门,我们回去救人吧。”


    御兽门掌门顿时瞪大了眼睛,脸色也有些难看。他不愿意担这个风险,可是也不敢在这当口把话挑明。因为今日逃出来的只有十几个人,日后御兽门也就只能靠他们十几个了,他把他们得罪了,手下就无人可用。


    “我自己去救人,大家不必陪!”有一个弟子带头说道,“师父从小把我养大,恩重如山,我不能放任不管!”


    “我也去!”


    “我和你们一起!”


    “我也一起,生死与共!”


    那里有他们的亲人,朋友,恋人,他们又怎能眼睁睁看着最爱之人葬身荒野呢?


    ……


    各色的灵光再次交织成一片,只是这一次不再是相互残杀,而是共同对抗天灾。


    众人的信心在不断庞大的队伍中越发壮大,情绪高昂,视死如归。一时之间,无字峰仿佛也在这这群情激荡中吓退了些,倒塌地明显更慢了。


    重火悠悠燃烧,不断地融化着作为材料的山石,将岩浆注入崖壁。


    在这岩石融化成浆,又重新凝结的过程中,山崖前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原本在往外逃的大多停下的脚步,而已经逃出生天的也偶尔有人回来。


    山崖在此刻原本应该坍塌了一大半,然而在这么多人加入之后,竟然只倒了一半不到。


    灵气凝聚在掌心,倏忽迸发,将岩浆聚拢,凝固在山崖上。崔莹脸色微白,感到心中隐隐作痛。


    每当她想要使用与筑基同阶的灵力时,心中的魔气就开始作祟,让她无法施展法术。


    她几乎立刻意识到了这件事——她虽然完成了筑基的渡劫,却只突破了练气,没有彻底突破筑基,因为在突破筑基的过程中产生了心魔,修为被心魔压制住了。


    怎么会这样?


    崔莹心中有些混乱,她回想起当时的心境,仔细揣摩心魔由何而生……


    好像是因为那场背叛。


    她也许不能接受这么屈辱的事,也许渴望被人所爱,对云少川还有残存的感情?


    然而崔莹没有时间想这许多,随着山崖逐渐倾倒,留给他们的时间越来越少。


    ……


    平原之上,各家功法交相辉映,有平日里就一同作战的亲密战友,彼此依靠,共对前方,也有此前结怨已久的对家,相继站在一处,却暂时放下仇怨,共同朝前方传送灵力。


    此时此刻,救活所爱之人的愿望超过了一切,跨越身份地位,门派差异,成为了所有人心中共同的目标。


    最靠下的山壁已然被用于加固的岩浆填充满了,炼化岩石的重火正在逐步朝上堆砌。


    山崖的倒塌速度越来越慢,终于有一刻,慢到几乎停止——


    灵力输入还在继续,灵波在崖壁上一圈圈荡开,如同水波般扩散。


    然而众人都感到手上轻松了很多,那种阻碍感正在逐渐消失。


    山脉似乎也为这奇迹般的变动而凝固,微风停止了一瞬,天上的白云也不再飘荡,然后,白光乍开——


    山崖的倒塌彻底静止,而青云剑出世的光芒璨然绽放,刺得人根本睁不开眼睛。


    崔莹与连淮都感到身上被白光包围,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一阵天旋地转,他们仿佛在向下直直坠落,然而再睁眼的时候,已然站在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那是一间宽阔的房间,四周砌着台阶,通向中间的八卦阵,阵法上遍布着奇怪的暗芒,在四方格地砖上如蛇般游走。


    崔莹刚刚站稳,就发现有一道炙热的目光注视着她。


    她当即回过头去,见到那人时,顿时一怔。


    “怎么了?”


    连淮印象里崔莹几乎从未露出这样愕然的表情,于是也顺着那个方向,目光微凝。


    第 28 章


    时间回到十几个时辰以前。


    连芊芊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岸边,黑水正在逐渐退潮。她走了几乎一夜,才远离了那片幽深的地带,传音石也终于有信号了。她当即给连淮报了个平安,听到哥哥的声音,顿时安心下来,忍不住失声痛哭。


    她心中记挂着云少川,犹豫了半天不知怎么开口,却听到哥哥那边的传音石已不知何时断了。


    她哪里料想得到连淮那边的情况,还以为哥哥这回终于生了她的气,顿时不敢再拨。她站在原地彷徨了很久,决定自己去岸边试试运气,于是沿着岸堤往前走,越走道路越幽深……


    ……


    被吸进黑水漩涡之后,云少川做了个沉沉的梦。


    梦境之中,他和连芊芊喜结连理,从此一路飞黄腾达,权势滔天,后来又从紫金阁中救出崔莹,娶她为侧妻,琴瑟和鸣。他闯过许多生死秘境,收集到了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修为也一路飙升,成为了九州第一个突破元婴期飞升的人。


    总而言之,梦里的他一路顺风顺水,气运超人。连淮在梦中早早离世,他的光风霁月,天才惊艳,都只是他日后锋芒大盛的衬托。


    ……


    浑浑噩噩了不知道多久,云少川再度醒来,发现自己身处一间暗室,身上疼痛宛如断骨重生。


    梦境已然不太清晰,只留下那种隐约的感觉,让他有些头疼。


    他拼命地睁开眼睛,感觉四肢连动弹一下都不能,然而身上却仿佛灵力充盈。


    意念微动,云少川发现周围的灵力竟然随之稍有波动,顿时喜极若狂,几乎要晕过去。


    他的修为恢复了!他可以继续使用灵力了!


    在这黑水中过了一趟鬼门关后,竟然有此意外之喜!


    云少川开心地当场大喊大叫,倘若能动弹的话,他早已蹦起来了。


    他随即想到了自己临死前一刻的心情,和脑海中那个动人的身影。


    崔莹……


    他缓缓的念着这个名字,心中竟有一种异样的柔情,仿佛顿时从颠簸中安稳了。


    从前他是个混蛋,而今,他再也不会让她伤心了。他会履行当年的诺言,娶她为妻,好好珍惜她,向她报恩,与她白头偕老。


    升起这个念头之后,他又有了动力,坚持不懈地调整内息,慢慢的,手指能动弹一下……直到整个人行动恢复自由。


    他随即在这陌生的环境中四处察探,发现这里的门口都被结界封住了,暂时找不到出口。


    云少川只能再次打坐修炼,逐渐恢复对修为的掌控力,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感到外面地动山摇,震颤一波接着一波。


    又过了一会儿,他眼前白光一闪,灵力波动之中多了两个人的身影。


    男子白衣带血,背对着他,身姿清拔。女子身形娇俏,碎发在鬓边稍显凌乱地垂荡,侧对着身旁的公子,半张侧脸在幽暗的灯光下越发现的娇弱动人。


    这侧脸着实眼熟,让云少川看了一眼便再也无法挪开视线。


    “崔莹!”


    他恍若做梦一般,下一刻反应过来,控制不住心中的激动,快步跑向她。


    他脑海中闪过他们从前的种种,心中越来越激情澎湃,仿佛连以后幸福的日子都幻想好了。


    只要他诚心改过,她总有一天会原谅他的,会像以前那样爱他。


    ——


    密室里。


    崔莹与连淮都没想到他们会在这里遇到云少川。崔莹见云少川见她非但不怒竟然还目带情意,又见他朝她奔来,重火随着心绪波动不受控制地在她身后窜起。


    云少川对上火光和崔莹目光中的冷漠,终于从那滔天的激动中回过神,脚步不自觉地顿住,心中阵阵失神,说不出是酸涩还是委屈。


    寂静里,只有重火噼里啪啦的燃烧声。


    云少川这时方才侧目看清她身旁的人竟是连淮,顿时愕然,心中又生出另一种莫名的滋味。他从来没有想到有朝一日,竟会在崔莹身旁看见别的男子,还是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远胜自己的麒麟神君,而他们看上去是如此相配,宛如天作之合。


    分明谁都没有说话,分明他们也许就是恰巧遇见的陌路人,可他却莫名觉得脸上发热,美好的梦境仿佛就此破灭,让他瞬间恼羞成怒,随即又如当头冷水泼下。


    三人彼此相对,空气瞬间凝固。


    连淮上前一步,状似无意地挡在崔莹身前。


    这个潜意识的动作,却让气氛更加微妙紧绷。


    崔莹压下心中的情绪,在灯影下抬眸凝视着他的侧脸和纤长的睫毛,似笑非笑。


    他这是怕她忍不住想要报仇杀了云少川,这才挡在前面,以防她下手吗?他为了救妹妹的心上人,还真是思虑周到呢,如此防着她。


    云少川心中却更加翻江倒海。连淮神君这般护着崔莹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怕他伤了她不成?他明明是爱她的!在场三人之中,他才是她的恋人,连淮神君分明是外人却以这样保护性的姿态挡在她面前,而且动作如此自然,仿佛本就关系亲密……那本该是他的位置啊!


    “连家主怎么也在这里?”云少川的声音难免有些低沉和涩意。


    连淮闻言微怔,自然没想到云少川是把他当做情敌了,只想他话中不问崔莹却单问他,莫非是知道崔莹会出现在这里?


    崔莹不知道连淮为何看向自己,眼神难得透出无辜,竟有几分天真娇美。


    两人都在等对方先有所示意,于是就这么莫名相视着。


    云少川将这场景看在眼里,心中郁闷非常,几乎喘不过气。崔莹眼里竟然只有连淮,连半个眼神都没有分给他,两人相顾而视暧昧得仿佛当他不存在。


    他拼命说服自己崔莹与连淮只因为他们才结仇,彼此没有任何关系,可是这一幕却依旧说不出的刺眼。


    “怎么?”崔莹察觉到云少川情绪浓烈的目光,蹙眉道,“我和连家主不能出现在这里吗,所有挡了你和连芊芊姻缘的人,你都恨不得要消失?”


    云少川脸色骤然一白,随即开口解释道:“我没有恨不得……”


    他意识到自己的语无伦次,随即喘了一口气,重新组织语言,又向连淮行了一礼郑重说道:“以往是我不知轻重,给家主添麻烦了。我已然下定决心,我与连芊芊有缘无份,从此了断。”


    崔莹与连淮皆是一怔,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他先前可是宁死也不会放弃的。


    而今,他竟主动放下了这段感情?


    “至于我为何出现在此处,我也不知道具体原因,只记得当时黑水吞没……”


    听到云少川把他的经历如实陈述一遍。崔莹猜测这密室地宫类似于一个小秘境,是取得青云剑的必通之关。云少川既是气运之子,凭着好运气误打误撞来到这里,也很合理。


    然而崔莹却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太对,这种感觉在对上云少川热烈的目光时更明显了。


    只见云少川说完话后又向前一步,目光中透出少有的坚定,对连淮说道:“虽然我不知道连家主为何会和崔师妹一起出现,但我有几句话想和师妹讲……”


    听到“师妹”这个称呼,崔莹心中竟有些恍惚。儿时在书院里,他们是同窗,可她早已失去了念学的机会,年龄也过了,而他却能进入鹿苑书院学习……


    一丝魔气悄然之间荡开。


    如今,只有连芊芊才是他的师妹,她能算是什么呢?


    “——不知能否请家主暂且回避一下?”


    回避?


    崔莹与连淮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


    连淮对云少川接下来的话料到了几分。分明是顺其自然,两全其美的事,他却逃避般地不想亲耳听见,心中微微发堵,也不知是怎么了。


    然而崔莹却偏偏说道:“回避什么?就在这里说。”


    她心中的魔气越来越盛,她怕回避了之后只有两个人,她会忍不住杀了云少川。


    连淮闻言收回了原本想说的话,往旁边稍微走开了一段距离,席地而坐,没有回避,却给两人让开了空间。


    云少川眼见如此情景,攥紧了拳头,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就连和她单独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她就如此讨厌他吗?


    他深吸了一口气,心想他总有一天能让她回心转意的,既然决定了这么重要的事,就不能再顾及什么面子,于是咬了咬牙,闭上眼径直向崔莹跪下,字字诚恳道:“崔师妹,从前是我做错了事,我实在懊悔不及,无论你要我做什么补偿,我都愿意,绝无半分怨言。”


    “我已然和连芊芊说清楚了,从此一别两宽,各自婚娶,再无瓜葛。”


    “我愿意娶师妹为妻,履行诺言,永远爱护师妹,白头偕□□度此生。”


    连淮放在膝上的手不由得蜷起,随即慢慢松开。


    “师妹对我如此痴心宁死,我先前虽非有意辜负,但也确实万死不足以抵过。倘若师妹不弃,只盼能用余生与师妹真心相守,报答一二。”


    这番话云少川说得情深义重,他鼓起勇气抬头,眼中含着坚定与复杂的情愫。


    “先前师妹说倘若我能放下一切,与你回紫金山,你就不计前嫌,与我共续前缘,不知如今是否还作数?”


    他有些期盼的望着崔莹,然而她目光中的神色却不是他想象中的任何一种。


    他想过她会惊喜,会感动,会愤恨未消,会冷嘲热讽,但绝不是现在这样……目光中若有所思。


    崔莹凝视着面前深情表白的男子。他有一张英俊的面容,剑眉星目,潇洒硬朗,令人心生向往——假如没有见过连淮的容貌的话。


    他如今说话的语气也不似作假。他向来是高傲好面子的人,肯在旁人面前向她跪下,就证明了天大的诚意。


    他答应永远爱护她……虽然对现在的她来说有点令人生气,但这不正是她一直以来所追求的东西吗?而且这也意味着她的解脱——因为她舍命救他的结果和她救人时设想的一致,她最终得偿所愿了,既然这件事的结果是好的,那么那段过往也就不是难言的禁忌,心魔也就不会存续了。


    可是崔莹却感到奇怪。她为什么没有感动的情绪,为什么没有为自己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有了一个不错的结果而高兴,为什么对眼前曾经喜欢过的人兴致缺缺,甚至根本不好奇他经历了什么才会忽然如此彻底的转变态度……


    她将这一切都归结于旁边还坐着另外一个人,让她的心无法彻底平静。


    于是崔莹转头看向连淮道:“连家主有什么话想说吗?”


    此话一出,室内顿时寂静了一瞬。


    连淮的睫毛不由地轻轻颤动了一下,心中微紧。


    他虽然有意克制不听,但那些话还是不受控制地飘入他耳中,听云少川一口一个师妹,忍不住想到他们从前是一个书院的,大约也有很多甜蜜的过往……又听到他后来说的回心转意一段,才知道崔莹曾经向他说过挽回的话,竟不知为何越发心口发闷。他以为是他没控制好异样的情绪,无意中有所表露,崔莹才会忽然有如此一问,心中顿时慌乱了一瞬。


    “姑娘的事,我身为外人没有插手的道理。”连淮淡淡道。


    他急于让自己显得镇静,不被崔莹发现,便无暇关注到他的态度比平日冷漠了许多。


    崔莹被他关怀得久了,见他忽而如此漠然,心中控制不住地有几分委屈,说出来的话便要与他争上风,生怕被他发现了自己在因此失落:“谁要你插手了,家主莫非觉得你说什么,我就会全然听从?我只是问问你,他所言是否属实。”


    连淮闻言目光微顿,垂眸道:“是我之前想岔了。”


    她向来只把他当做仇人,而今她喜欢的人又愿意回心转意,就更没有他的位置了,哪里会问他的意见,可笑他还如此紧张她……想到这里,竟不自觉地有些苦涩。


    “云公子先前确实答应过我,与家妹解除婚约。”他如实说道,不偏不倚,只是不知为何,每说一字便觉心中隐痛。


    若不是崔莹定要问他,他本可以保持沉默。促成良缘是极好的事,而他遇事向来能帮则帮,但此刻却不知为何,他实在做不到开口当这个好人。


    于是他又添了一句道:“此事与我无关,我已将该说的都说了。”


    崔莹见他这样事不关己的态度,心中没由来得酸涩气恼。倘若换作是连芊芊面临选择,他怎么也不可能如此无动于衷,恐怕就算连芊芊不要他管,他也会来关心过问,将事情都考虑周全。


    果然,说什么要补偿她,对她好,比起他真正在乎的人差了不知道多远,谁亲谁疏,真是一眼就看得出来。


    “怎么与你无关?”崔莹走到他身前,强迫他抬头与她对视,“我既然问了,就是与你有关。”


    “让你为天下人舍命推无字峰容易,让你为我多说一句话,就这么难?”她的声音终究没有掩饰好,气恼中露出了一丝委屈。


    连淮不明白她为何忽然动怒,仿佛受了他欺负一般,明明欺负她的应该是云少川才对,然而见到她这般生气,他便不自觉地有几分无措,心也软了,更想不起再去反驳她的话。


    “姑娘莫要生气,若要我说……”


    连淮放柔了声音,全没意识到他的语气真像是在宠她哄她。


    他的心却在渐渐黯然,他想到她一直没有放下以前的事,应当还深爱着云少川,否则便不会生气,不会委屈,更不会来问。她如果想要拒绝,恐怕云少川刚说完话就拒绝了,何必问他呢?


    这么多天下来,连淮也已了解她的性格,她也许是想要答应,却又不甘心就此原谅,找不到说服自己的理由吧。


    他原本无法面对自己那难以理解的私心,只能沉默,可是,倘若这是她想要的幸福,也是她想让他开口,他会给她最温柔的答案,作为台阶也好,宽慰也好,祝福也好。


    “于理而言,既然云公子是经历了转变之后才做出的决定,想必比之前更加牢靠,何况他既心存愧疚,今后也会加倍补偿姑娘,尤甚于寻常夫妻。”


    崔莹听他说得如此坦荡,心中仿佛什么东西落了地,又仿佛空落落的一片。


    她忽然觉得有些迷茫。她分明知道连淮就是这样君子端正,不偏不倚的人,她在期待什么呢?


    可是她却觉得气闷,这气仿佛从连淮第一次开口的时候就积攒起来了,直到现在,越来越强烈。


    “连家主恐怕是很希望我答应的吧。”崔莹忽然开口打断他道。


    “于情而言……”连淮的话语停在了一半,抬头望向她,不由得诧异,“什么?”


    “我不是说了吗,此事与你有关。倘若我答应了云师兄重续前缘,那连芊芊便不算是抢了我未来的夫君,你也不必补偿我,当然就不必陪我到这里拿青云剑了。”


    “所以,你要是想现在就走,再也不见我,让我与连家从此陌路,当然会劝我答应下来了。”


    室内安静下来。


    连淮怔怔地看着崔莹,心中剧烈震荡,“于情而言”那后半句话,忽而不知道怎么说了。


    崔莹却凝视他半晌,嫣然一笑。


    “家主刚刚似乎还有话要讲?”


    第 29 章


    安静的空气仿佛被一张网拉紧,绷得三人的心跳好似也颤动在其上。


    云少川紧张地盯着二人,崔莹唇角含笑地看着连淮,而连淮则在她的目光中收了视线。


    于情而言……


    连淮垂眸失神,然而下一刻目光却是一凝。


    ——只见密室右侧的结界毫无征兆地破开了。


    崔莹感到异动,立刻回过头去,短暂的错愕之后,唇角微扬。


    云少川听到声音也回头瞥了一眼,随即神色变得苍白。


    少女的身影从石柱后面摔了出来,美丽的脸庞上满是泪痕。


    连淮在见到妹妹的一刻,脸色不由得变了,忙问道:“你不是已经从地下泉里出来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你有没有受伤?”云少川脱口而出道,本能的关心让他暂时抛下了一切。


    连芊芊没想到自己会突然摔出来,就这么直接暴露在三个人面前,顿时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伸手捂住脸,然而声音中却带着来不及收拾的哭腔和颤音。


    “哥哥,我……”


    她竟然只是说到“哥哥”两个字,便觉得胸中一酸,伤心到极点,竟然又想哭了。


    云少川依旧跪在地上,然而脊背却已僵直,只觉得自己犹如被架在火架上烤,起来也不是,继续跪着也不是。


    他怎么也没想到,竟会被连芊芊看到自己朝崔莹下跪这一幕,而她如今哭得断肠,也不知刚才的事……


    “刚才的事,你听到了多少?”连淮瞧见连芊芊的表情,心中便已有数,无声叹了一口气。


    “我,”连芊芊慢慢放下抹泪的手,轻轻喘息道,“我都听见了。”


    “我沿着岸走,忽然一阵地动山摇就摔倒了,醒来时已然到了这儿。我是和你们一个时间到的,只是不知为何,我却被传送到了那个柱子后面,我刚想叫你们,却见到云师兄……”


    后面的话,她再也说不下去了。而云少川的脸色从所未有的难看。


    崔莹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只觉得甚是精彩。


    连芊芊的眼泪如同珍珠断线般滚落,再也说不出话来,哭成了个泪人。


    “对不起,芊芊,是我不好!我说的那些话,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云少川眼见连芊芊如此痛苦的模样,心中控制不住地发疼,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站起,然而话到一半却愣住了,“不,我……”


    他转头看向崔莹,急于解释。


    “我知道,你那些话千万要让我放在心上,让她别放在心上,真是件两全其美的好事。”崔莹笑道,然而这笑意却带着某种意味不明的东西,让他骨头缝里都发凉。


    “我不是这个意思!”云少川咬了咬牙,向连芊芊道,“我是说,这件事全是我的问题,你不必为此伤心。我已然作出决定,要和崔师妹成为道侣。”


    “好了。”连淮道,声音虽然不高,但立刻就让他们安静下来,同时云少川发现他周围忽然窜起重火,顿时惊愕又后怕。


    连淮抬眸凝视着崔莹,微微摇头,轻声道:“不要。”


    重火在崔莹身边荡漾了一周,她睫毛轻颤,目光无辜的看着眼前三人,唇角边扬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不要什么?”


    她俯下身靠近连淮,望着他的目光专注,让人竟有种多情又缱绻的错觉。


    她轻声在他耳畔说道:“人都到得很齐,不全都杀了,岂非可惜?”


    在见到云少川初见连芊芊时急于关切的反应,和充满情意的眼神后,崔莹豁然明白了,补偿和爱,兑现承诺和心甘情愿,终究是不一样的。爱是一种无法被意念掌控的东西,云少川身处其中,恐怕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但是旁观者最清。


    云少川对她的爱是否存在还未可知,即使存在,也远没有对连芊芊的爱强烈。她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一层,就算真的得到了云少川,也没有办法解除心魔。


    那就只剩下另一种解决办法——杀了引起心魔的人。


    现在,连家兄妹和云少川都在场,仇人聚齐了,而连淮深受重伤,恐怕连运灵力都难,另外两个的修为在重火面前几乎不值一提,这可是天赐良机。


    话音落下时,火光已然逼近三人。


    云少川恍然之间明白了什么,脸色苍白如纸,然而为时已晚。他心口一阵绞痛,绝望地预感到,崔莹不会再给他机会了。


    火焰散成格子,宛如囚笼一般罩住了三人,红光隔绝了他们的视线,使得彼此看不到另外两人的情况。


    连淮的喘息有些急促,在火焰燃烧放出的青烟中咳嗽起来,他刻意压抑着,因此声音很轻。


    “你坐在这里调息了这么久,功力还是恢复不到一成,是吗?”崔莹笑道,伸手轻轻搭在他的脖颈上,温柔抚过,“我现在可是动动手指,就是能让你命丧黄泉呢,麒麟神君。”


    “姑娘想要我做什么?”


    连淮微微偏头避开她的目光,在火光暧昧的照映下,他的心跳竟然因为她的注视而加快。


    他脑海中却依旧闪过刚才的画面。她娇美的眉目近在咫尺,月眉温寂,水眸含波,分明危险至极,却偏叫人觉得她娇柔脆弱,就该被捧在掌心里千疼百宠,万般爱惜。


    连淮轻轻咳嗽着,强行压抑住身上的不适。想到他或许都要死在她手下了,心里却还关心着她,忍不住苦笑。


    “你们三个的性命都已然掌握在我手里了,你觉得做什么才能让我放弃呢?”崔莹笑道。


    连淮知道她说的不错,他们的性命此刻都在她一念之间。汐日谷,地下泉,无字峰……他经受了那么多消耗,内外兼伤,根本没有和她一战的能力,甚至于感到重火的迫近都会稍显眩晕。


    “我还要帮你拿到青云剑,护送你平安离开。只要等我再恢复片刻。”连淮垂眸道。


    “我杀了你们,青云剑就只可能属于我。”崔莹道,“平不平安我向来不在意,毕竟复仇对我而言更重要。”


    “你……”连淮感到她贴在他脖前的手指,微微发凉,心中各种思绪涌动,竟然说不上是什么滋味,“那云公子呢?姑娘当真忍心杀他?”


    “他既然不爱我,就是我的仇人。”


    连淮沉默片刻道:“爱是可以变化的,姑娘完全有机会在日后逐渐与他心意相通,彼此相爱。只是……”


    崔莹的睫毛颤了颤,扣在他脖颈上的指腹不由地微微下压,直到感受到他的脉搏,才恍然受惊般地又松开些。


    “于情而言,我不想姑娘和云公子重归旧好。”


    连淮重新抬眸睁,凝视着她那含着火光的秋眸。


    “姑娘值得一心一意对你的人,从一而终,生死不弃。”


    崔莹无端地感到心中一跳,他温柔的视线仿佛为她缔造了一个专属于她的庇护所,竟让她恍然间溺于其中。


    他的目光是如此真诚而干净。她想,对上这双眼睛,无论他说怎样的话,都会叫人相信的。


    哪怕她明知道她从前没有这样的好运,今后就更不会有,她作恶多端,是该下地狱的。


    可是她贴在他脖颈上的手心竟不知为何开始发烫……她这才感到他们此刻离得太近了。


    “你少说些哄人的话。”崔莹脸上蓦地一红,仿佛是恼的,“你以为这样我就能放过你了?”


    连淮摇了摇头,淡然道:“我不曾哄骗你,也不是以此讨好。辰星陨落,我今日本就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只是有两件事未免遗憾。”


    说到这里,他竟微微笑起来,眸中的温柔有种让人平静的力量,仿佛可以就此原谅一切苦难。


    “遗憾什么?”崔莹问道。


    “其一是姑娘心愿未遂。我记得姑娘从前说过,最希望的事是毁了我。倘若我就这样死了,恐怕不能让姑娘解恨。”


    崔莹闻言微怔,指尖不自觉地划过他的颈动脉处,微微蜷起。


    “其二是我的一点私心。姑娘若能拿到青云剑,必定要有习剑的基础,我原本希望能教姑娘一些剑修的入门之法,帮姑娘迅速修炼。”


    崔莹的心跳不自觉得有些混乱,她凝视着他,语气刻意变冷,“你是剑修魁首,天下这么多人都想得到你的指点,为什么愿意教我?”


    “我既然答应帮姑娘拿到青云剑,自然也包括帮姑娘真正拥有它。青云剑是神器,但若没有剑修的基础,就无法发挥它的威力。”连淮解释道,“姑娘聪慧多谋,又突破了筑基,唯一欠缺的便是修炼基础。只要补上这一点,放眼九州,恐怕也没有几个人是姑娘的对手。”


    这段话正说中崔莹的心事。她只在儿时接受过几年的书院教学,和寻常修士相比法术基础实在太差了,致使她的修为虽高,却没法完全发挥出来,未免吃亏。


    若换做是五年前的崔莹,遇到这样的机会断然会心动,只是现在的她早已对生命麻木,自己能提升多少倒也不是最重要的事。


    崔莹嫣然一笑说道:“这当然很好,错过了也确实遗憾,但我此刻更想看到你失魂落魄的样子。”


    “连家主,再过片刻,他们可都要被火烧死了。”她的声音显得很甜美,空灵无害。


    连淮定定地凝视着她,他已然明白了她的心意。“就算把九州所有的珍宝都作为交换,恐怕姑娘也不会答应……姑娘是想要我求你吗?”


    “家主这么懂我,不妨试一试。”崔莹温柔道,可那一双明媚的水眸却写明了她的难以取悦。


    无论何时,哪怕在生死面前,他都从容不迫,仿佛从来没有崩溃无助过,更不曾方寸大乱,她想成为唯一那个能让他动容的人。


    连淮垂眸道:“好,那我求你一事。”


    他调动内息,重新抬眸,在袖口遮挡住的地方以手撑地,站了起来,与她相对而立,低头凝视她。


    “我求姑娘——”


    地面忽然开始震颤,脚下的地砖毫无征兆地上下起伏,掉落,旋转,地面在变换位置的过程中霎时出现了许多此消彼现的空洞。


    崔莹脚下的地砖骤然消失,连带着她忽然下落,她后撤堪堪踏上了右边的一块地砖,却因为匆忙站立不稳——


    她感到背后忽然一紧,连淮伸手将她搂住,护在了怀里,两人一起朝前摔了下去。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甚至连一句小心都来不及说出口。


    眩晕的瞬间过后,崔莹只感到身子落在了冰凉的地面上,却没有意料之中的疼痛。


    她还没来得及想是怎么回事,下一秒便被属于他的气息所包围……


    崔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感到额上微微一软。


    那触感柔软却滚烫,带着让人心颤的陌生感。


    他跌落下来,刚好吻在了她的眉心。


    崔莹睁开眼睛。在这一刹,她几乎无法呼吸,他离她这样近,脸颊蹭着她的鼻尖,也许她的唇瓣稍有转动就可以吻到他的下颚。


    心跳在此刻停止。


    周围的重火瞬间熄灭,密室内由此昏暗了不少,让他们视线中的彼此都变得更加暧昧。


    世界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地砖还在不停的转动,两人旁边的地方忽然也空荡了,连带着连淮撑在地上的左手无处着落,身子顺势一沉,竟亲密地压在了她身上,顿时两人都是浑身一僵。


    空洞处正在扩散,他不及细想,落空的左手顺势回搂住了崔莹的腰,将她往旁边一带。


    崔莹感到身下忽然腾空,下意识地伸手搂紧了他的脖子,主动抱住他。


    一个旋转之后,他们已离开了那处空砖,而她正被他抱在身上,两只手环抱着他的脖子,所有的重量都依托于他。


    二人四目相对,从未离得这么近过,呼吸相闻。


    崔莹怔怔地望着他俊逸的脸庞,甚至连他长密的睫毛也看得清楚又分明,还能见到他眼眸中她的双眼。


    她脸上蓦地红了起来,一切感官忽然变得无比清晰敏感。比如他的右手一直垫在她脑后,让她摔下时没有碰伤,比如他此刻搭在她腰间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比如那个现在已不存续的吻——


    那稍纵即逝的触感宛如春风拂柳,柳芽的嫩尖垂落水面,撩荡起点点涟漪。


    她觉得心跳越来越快,烫到般地松开搂着他的手,往下收回,却不知道往哪里放。


    她此刻整个人都压在他身上,无论将手放到哪里,都离不开他。


    连淮见到她收回手的踌躇,终于回过神,连忙松开了搂着她的手,扶着她的肩膀将她带起来。


    “你的手背。”崔莹这时才看到他垫在她脑后的手被划破了,血液顺着手背缓缓流下。


    她随即意识到他此刻灵力耗尽,没有能力启用灵气保护,因此连一点伤害都承受不住。可即便如此,他却依旧本能地护着她。


    她心中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右手却已然先于大脑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连淮下意识动了一下手腕,却没有去挣脱,只抬眸看着她。


    他的耳根好红。


    崔莹莫名地想到,又莫名的想起那天换衣间里衣娘的话。


    正在这时,却听到一道声音急急响起。


    “你要对我哥哥做什么?”


    这一声如梦初醒,两人同时看去,这才见到昏暗的密室里,云少川和连芊芊正目光呆滞地望着他们。


    第 30 章


    空气瞬间凝固。


    崔莹与连淮不约而同地松开了彼此,各自站起,企图装作无事发生,却不知脸上的红晕已出卖了他们。


    心跳快得有些不正常。


    他们都忍不住偷望彼此一眼,同时见到对方刻意装出的平淡表情,然后同时放下心,又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


    然而另外两人显然没有因为他们表面的冷静而觉得无事发生。云少川的脸色变得铁青,尤其是看到连淮搂着崔莹的手时,几乎要用怨念的目光将他们分开。


    地上的八卦阵开始闪光,四人都注意到了,却没有人将心思分给它。


    连芊芊看到连淮手背上流出的血,瞳孔微缩,联想起刚才一幕,以为手是她弄伤的,含泪恨道:“你就恨我好了,为何要伤害哥哥,你简直……”


    “是我不小心弄伤的。”连淮开口止住她,“莫要无礼。”


    “那刚才是怎么回事?”连芊芊半信半疑地看着他,想起崔莹握着他的手腕。


    云少川紧紧盯着连淮的手,脑中满是刚才暧昧的一幕,目光晦暗,黑潮涌动。


    崔莹也看向了连淮,仿佛很期待他如何回答。


    地上的阵法还在光暗变幻,像在寂寞的舞者,缺乏观众。


    在三个人专注的目光之下,连淮神色微顿。


    “刚才……崔姑娘想帮我上药。”


    此话一出,连芊芊的眼泪凝固在眼眶中,睁大眼睛愣愣地看着他们,而云少川的表情则更加幽怨扭曲。


    崔莹见到他们二人的反应,心中暗爽,恍然间明白了什么,竟主动牵起连淮的手腕,侧目凝视着他,含情脉脉道:“还疼吗?”


    那声音温柔似水,缱绻情深,让人听得心中动情,舒服得就算此刻死去,也心甘情愿。


    这番举动果然惹的那二人情绪更加起伏,连芊芊彻底呆住,云少川则紧紧抿唇,嫉妒,痛恨,怨愤……种种情绪交织却无法说出口的憋闷表情让崔莹唇角微扬。


    “我来吧。”连淮挣开了崔莹的手,自己从怀中拿出伤药涂在伤口处,没再与她对视。


    崔莹见本该属于她的手被抢走了,微微抿唇,于是暗地里捉住了他的袖子。


    她才不会让他如愿以偿地摆脱她。


    连淮手臂一僵,想要抽开,却被崔莹不动声色地牵紧了,在衣袖的遮掩之下指尖微挑,慢条斯理地叠转摇晃……


    从外面的角度看过去,云少川和连芊芊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能看到连淮的耳根莫名越来越红。


    “不准欺负哥哥!”连芊芊从未见过连淮如此心神不宁的模样,以为崔莹在他的伤口加抹毒粉,顿时上前急喊。


    然而还没等她往前迈出第二步,地砖却陡然之间放出灵力波,将她困在了原地。


    在地上闪烁了半天都没得到一个眼神的八卦阵终于按捺不住,自行运转起来。


    “吾神方醒,天地混沌,举手撑天,顿足平地……”


    清脆的童音在室内响起,却带着古老而悠长的语调,说的是一段有关九州起源的古以有之的传闻。


    “……落泪为雨,垂发为林,拂袖生风,以为青云。”


    话到此时,这声音停了半拍,仿佛在等众人的应答。


    “你就是青云剑的剑灵?”云少川沉着片刻开口道,声音微颤。


    “正是。”剑灵见自己终于得到了重视,声音中微不可查地激动了几分,“尔等都是万剑冢选入的修,我为尔等设计了三个关卡,谁最先活着通过,触碰到剑柄,便可以成为我的主人。”


    “我不想当你的主人。”连芊芊不假思索地道,“能不能放我和哥哥一起离开这里。”


    剑灵的声音顿住:“……”


    它刚才在这四个人的爱恨纠葛面前饱受无视也就罢了,没想到现身之后竟然还会遭到嫌弃!它可是九州最厉害的神兵啊!


    “既来了,就由不得你。”剑灵生气了,忍不住道,“尔等四人个个皆是万里挑一的气运和资质,却耽于男女情爱之中,耽误机缘,真是白瞎了如此好的天赋!”


    随着话音落下,四周的威压陡然增强,让人喘不过气。


    云少川和连芊芊闻言各自想起了伤心事和荒唐事,都羞愧地低下了头,没来得及注意剑灵的话是对四个人说的。


    他们好说,可是连淮呢?他一心问道,为什么会被说耽于情爱?


    崔莹正待细想,就被连淮突如其来的救场话抢走了注意力。


    “此言差矣,我们没有耽误机缘,反而更快。”连淮道,“八卦阵本是休眠的,不下台阶主动去碰,就不会触发。而越早触发阵法,就越不利。”


    崔莹闻言心中一笑,看来他也早就发现了其中的奥秘。


    她接着他的话道:“此处是地下泉的中心,周围半丝灵气也无,故而阵法必不是靠这里的灵气运作的,那就只有一种可能,靠的是吸收我们身上的灵力。”


    “可我们的灵力也在随着这里的环境而流失。因此我们越早去碰,被八卦阵吸走的灵力就越多。这还不如等我们身上的灵力全都流失走了,再通过阵法,届时灵力不够,阵法都不一定能被激活。”


    果然,他们不刻意关注阵法的进程,结果就是剑灵自己着急了,用它的能量启动阵法,不用再吸他们的灵力。


    剑灵沉默了一瞬,有些不甘心地道:“那为何不是吸收你们身上的修为呢?”


    “因为你不会选修为尽废的人做主人。”崔莹道,话到此处,她就明白云少川为何会在地下泉里无缘无故地恢复修为了,看来剑灵有意选择他。


    这回剑灵完全找不到话讲,只能生闷气,避而不谈。


    “尔等走入阵中,若能活着醒来,就算通过了第一关。”


    “若不走入阵法,则永远无法通关,此处没有灵气,又无水无食,尔等只能等死。”


    这一句话彻底断了连芊芊的念想。


    剑灵语落时,众人足下的地砖又开始转动,将他们缓缓送到阵法中央。


    场景闪动,四人的眼前同时一暗,耳边似乎听到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冬去春来,何为春日?”


    ——


    崔莹在见到眼前凄凉的景象时,诧异了一瞬。她原本以为自己有了玉骨镯,不应还陷入这么深的幻境。


    放眼望去,只见田地杂草丛生无人打理,河水不断冲刷着岸边的血迹,连鸟儿都不再来这里栖息,路上走几步就能看到骨瘦嶙峋的尸体,十户九空,荒无人烟。只有柳树的小芽显出一丝春的迹象,然而空自生长,便更添萧索。


    何为春日?


    崔莹料想到了自己心中没有半分温情,所理解的春日必好不到哪里去,眼见如此场景倒也觉得合理。


    她向前走了一段,好不容易遇见有人来,然而那人却惊恐地远远跑开了。


    联想起之前那些尸体的死状,崔莹的猜测得到了证实:这里染上了瘟疫。


    那么,这局应该怎么破呢?


    第一关的题目既春日有关,莫非是要把她心中的春日恢复成众人喜欢的春日模样?


    崔莹思忖一瞬,决定先试试这个思路。她从小体弱多病却买不起灵丹,因此精通村野医术,对于这瘟疫研究了半天之后就找到些门道,终于借此接触到了幻境里的村民。


    村庄里的河水已被脏血污染,无法饮用,大部分人都已逃难离开,只有病患和家属无法走得太远,只能躲到更荒芜贫瘠的地带群居。那里简直不是人住的地方,非但没有食物,天气多变,而且地势陡峭,晚上睡觉还会担心山体忽然滑坡,跌落悬崖。


    崔莹凭借医术成了他们的救世主,可是被治好的病人越来越多,这幻境却没有丝毫减弱或坍塌的迹象。


    而随着接触的日子渐长,村民们的丑象也开始逐渐毕露,为了药,食物,庇护所,他们无所不用其极,人性的黑暗尽显。


    她想,这种幻境恐怕是不能让连淮看见的,否则知道她内心所化的幻境黑暗至此,恐怕就要杀她除害了。


    山林里大多都是简陋的帐篷,唯的一个木屋显得尤为特别。然而崔莹发现它的第一时间,村民们就阻止了她。


    “那里不能去。”他们的表情神神秘秘的,带着恐惧和厌恶。


    “那间屋子古怪的很,住了个人,却从来没见出来。”


    “也许是最初染上瘟疫的那个人。”


    “谁知道住的是人还是怪物呢?”


    听到最后一句,崔莹久无波澜的内心忽然起了一丝波。她从紫金鼎出来之后再无人情,与重火共生,每一呼吸都忍受着灼烧之苦,可不就是怪物吗?


    正在这时,崔莹发现在那些人说话的时候衣着和面容变了,好像不再是村民的样子,而是一个个身穿华服的世家贵族,仔细去看的时候,却模糊不清。


    “可是一直待在里面,不能与外人接触,不能踏春,他也蛮可怜的。”


    “原本就是下贱之人所出,能被称为少爷已然很好了。”


    “可怜什么,他出来后,我们就没有现在的日子可过了。”


    然而几天之后,崔莹才发现村民们那日的话有多可笑。


    他们本来就没有日子可过了!


    等所有患者终于痊愈之后她才发现,这片土地不仅瘟疫成灾,而且连续三年旱涝天灾,颗粒无收,百姓早就过得要吃没吃,要穿没穿了,世道风气也每况日下。得病了就是病死,病好就是饿死,穷死,争斗死,或者被压迫死。


    难道还要让她解决农害,天灾,人祸,将这千疮百孔的村庄全都缝补好,才能恢复剑灵想要的春日吗?


    崔莹看着这片灰暗的大地,病殃殃的春树被掏空了树干,叶子也开始发黄,一切看上去连好转的迹象都没有。


    一般人都知道,这是毫无希望的事。


    她想,人在高位呆得久了,难免会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真该让连淮看看这场景,说不定就会放弃他从前天真的心愿了。


    崔莹决定去那个木屋周边看一看,尽管里面住着危险的怪物。


    一个人一直被关在房间里从不能出来,就算不是怪物,也很难说心理正常,因此她有所准备。


    不过到木屋之后,她的准备都没有用上,那里没有任何机关埋伏,她也没有遭到屋内人的攻击。她的手甚至已放在了门板上,却犹豫了。


    正在此时,有人朝木屋走过来。


    那是一个面目模糊的修士,他对她视而不见,就这么径直推门走进去。从门开的缝隙里,崔莹瞥见屋内的布景。家具典雅,柜子上放满了价格不菲书籍和宝器,中间有一面素色的屏风,屋中那人不见身影,大约是坐在屏风后面。


    这个幻境里有人看不见她。


    崔莹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幻境不是纯粹虚构的,而是夹杂了某个人的真实回忆,否则不可能如此。


    可这绝不是她的回忆,那又会是谁的呢?难道他们四人都进入了上一任青云剑主人的心魔吗?


    过了片刻,屋中传来断续的灵力波动,应该是有人在练功。他的天赋很好,是崔莹从未见过的程度,几乎能载入史册。


    天黑之前,那个修士离开了,步伐平稳寻常,对屋中人的表现连一句赞扬都没有。


    崔莹暂且放下了杀死屋中人的计划,从那人的修炼进步速度来看,她很难判断对方实力到底如何。


    那位修士总是每隔一个月来一次,除此以外再无旁人。木屋里的人像不存在那样,从来没有现身过。


    外面的暗无天日还在继续,两面三刀的,见钱使舵的,丈夫卖妻子的,儿子杀老子的,什么丑恶事都有。


    崔莹已逐渐猜出了这个幻境主人公的故事,心越发沉下去。


    屋中人一直被关押不出,与外界隔绝,只有无尽的寂寞。而唯一来看他的人,又好似只把他当成一把尖刀,眼中只有他的利用价值,他修炼如此迅速,却连一句口头的嘉奖都没有,更别提什么关爱。其他人对他的态度不是防备,敬畏,就是隐隐的不屑,或者怜悯,几乎没有什么善意。而他又见证过诸多丑恶之事,深谙人心的复杂诡谲。


    这人就算还未入魔,也必一定和她一样冷情而危险。


    这么想的时候,那个孤独的屋中人,忽然让她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随着待在幻境里待的时间变长,崔莹发现她无法对幻境中的人使用灵力,而他们对她也同样如此。这说明幻境主人的道心很强,以她如此强大的心智,竟然都无法撼动他的幻境,只能堪堪做到两不影响。


    能达到这种水平……又多半与青云剑有关,这屋中人恐怕非但是邪道人物,说不准还是百年前史册上有名的魔王。


    在这个幻境所展现出的境况里,连年天灾人祸,荒芜的田地和崩溃到边缘的人们构成了无解的难题,让整个世界都显得如此压抑而绝望。


    崔莹忽然也不急着出去了,她和这屋中人在某种程度上是同类人,因此她能感受到幻境不是靠她能解的,必须要靠屋中人。


    而她也能感觉到,那人心智极其坚定,如无边淡水,根本不是她三言两语,或做些其他什么能够动摇的。


    所以只能等。


    崔莹开始尝试着与那人联系。她最警惕主动向人敞开心扉,因此联系也显得很淡漠。


    那是张毫无心意的纸条,只写了一个问题:“何为春日?”


    既然知道了幻境里的人都不能对她动灵力,崔莹也就不再怕屋中人被激怒,向她出手了,因此问得直白。


    第二日的时候,崔莹发现那木屋外面多了一堆书,大都是诗词歌赋。


    她翻开一看,里面全都是对春日的描述,有赞美春日,伤春惜时等常见主题,涵盖了春日的多种样貌。只是幻境却没有因此产生任何动静。


    崔莹思索过后,决定不搭理,依旧递了同样的纸条,同样的问题。


    次日,她发现木屋外多了两瓶丹药。


    一瓶清脏腑的丹药,一瓶外伤的丹药,对普通人来说,足以治疗百病。


    屋中人的态度出乎她所料,既不像被惹怒,也不像高兴,一时之间竟琢磨不透。


    也许心魔化出的幻境如此萧索孤寂之人,行事也是常人难以理解的。


    崔莹又塞了第三次纸条。


    这一回,她终于得到了那人手写的回复。


    “前日放了些书籍,想与君说春日有不同的样貌,于前人文字中略得宽解,或使心中稍稍好过。昨日君又来信,私以为出于病苦之难,这才放了丹药,或使生活稍稍好过。可是今日,却不知为何?”


    崔莹将信看完,只觉得心跳越来越快,她凝视着纸上略显熟悉的字迹——笔风清秀俊逸,稍显稚嫩,却已初有风骨,很像是书法大家在字风成型前的儿时笔迹。


    “连淮!”


    随着话音落下,她忽然看到眼前的世界在逐渐变淡,幻境正在坍塌。


    场景转换,木屋消失。


    那是一位留着白染的年长修士,带着几个修为高深的随从和一个孩子。他们的面前是荒芜的田野和流血的湖泊,头顶是阴晴不定,旱涝成灾的天象。


    “你们说,什么是春和景明?”长者叹了一口气,跟在他后面的修士和村民们也都哀伤落泪。


    有人描绘鸟语花香的场景,有人说是全家一起踏春,有人回忆往昔经历过最美好的春日,众人笑着,强忍着不看眼前凄惨的灰霾景象。


    “淮儿,什么是春和景明?”老者在一片谈论声中看向孩子。


    他看着眼前荒芜的田野和流血的湖泊。


    “是明年的春天。”【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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