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侯爷,咱们今日不骑马吗?”
第二天并没有骑射课,临到散学时,宋余却在将出国子监时碰见了姜焉,他以为二人还是会回侯府跑马,没想到姜焉带着他走的方向并不是去侯府的。
姜焉今日着的是缥碧色小袖长袍,腰佩革带,耳朵上挂了碧绿的坠子,倒是削弱了平日里的凌厉张扬,多了几分少年气,让人眼前一亮,想起姜焉如今也不过弱冠之年。
姜焉道:“不骑马,天天骑马有什么意思,今儿陪我去听曲吧。”
宋余一愣,说:“听曲?”
“对啊,”姜焉说,“你平时不去听曲?”
宋余老实道:“跟着阮二去流音坊听过几回。”
姜焉一锤定音,道:“那咱们就去流音坊。”
流音坊在京都城西,离国子监有些距离,二人是坐马车去的。城东多权贵,城西则多勾栏酒肆,还未入夜,街道上已经透着股子热腾腾的烟火气。
姜焉靠着车厢,问宋余,说:“流音坊,跟着阮承青去听曲,除了听曲还干什么?”
宋余眨了眨眼睛,道:“喝酒?”
“其实流音坊的桂花栗子酥,古剌赤,蟹黄汤饼都很是不错,一会儿侯爷可以尝尝。”
姜焉扑哧一声笑了,撑着下巴,那双金绿眼瞳专注地看着宋余,道:“你们去听曲儿光吃喝去了?”他“唔”了声,问道,“不看,美人儿?”
宋余理所当然道:“看呀。”
姜焉身体微微坐直,眯了眯眼睛,“哦?怎么个看法?”
宋余奇怪地看着姜焉,说:“坐着看啊。”
姜焉:“……”
“没别的了?”
宋余不解道:“还应该有什么?”
姜焉:“也就是说你和阮二去听勾栏,就是坐着一起吃东西,听听曲,再喝点酒?”
宋余点头道:“昂,侯爷,有什么不对吗?边关的勾栏不是如此?”
姜焉:“……没什么不对,就是这样,我们边关也这样,听听曲,喝点儿酒。”
自见过郑海之后,他就有些明白为什么长平侯并不执着于一定要让宋余再拿得起长枪,挽得了硬弓。一时间姜焉也不知是否该让宋余重拾弓马,他心中举棋不定,其实仔细一想,他虽的确想再见到当初意气风发的宋余,可如果代价是让宋余想起那些锥心之痛——忘了,也好。
要是有可能,姜焉却想让宋余再好些,就如他对郑海所言,做不成天才,便当个普通人,至少不会再受人冷眼嘲笑。
宋余不该承受这些。
姜焉说去听曲其实是一时兴起,他习惯性地来国子监等宋余散学,见了人,又突然想起宋余不同他去骑马,他们之间的交集便只剩了他化作宋余的那只小黑。
这么一想,姜焉鬼使神差地叫住了宋余,道是要去听曲儿。
左右宋余和阮承青走得近,阮承青就是一个纨绔,也不知平日里带着宋余玩些什么东西。他心里有几分不快,听宋余那么一说,姜焉险些笑出声——他是高估了阮承青还是宋余?
早听闻阮家家教严,锦衣卫指挥使阮承郁对这个胞弟管束极多,以至于京师的纨绔都不喜欢带阮承青一起玩。
姜焉对宋余正色道:“勾栏就是听曲的地方,不过这地方鱼龙混杂,歹人也多,你平日里千万不能自个儿去。”
宋余颇为认同地点头,说:“确是有许多歹人,我们以前还撞见过有人纠缠折柳姐姐。”
姜焉:“后来呢?”
宋余抿抿嘴,不好意思,又有点儿骄傲,说:“被我和二哥丢河里去了。”
冷不丁的,姜焉道:“折柳姐姐,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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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有个阮二哥,如今不知打哪儿又冒出来一个折柳姐姐,姜焉酸溜溜地想,中原人管谁都叫哥哥姐姐?自己待宋余也不错啊,怎的就得个不冷不热的“侯爷”之称?
宋余哪儿知道他在想什么,只道:“折柳姐姐是流音坊的乐人,擅歌,琴弹得也好,我和阮二去大都是听折柳姐姐抚琴唱曲。”
姜焉似笑非笑道:“很熟啊?你喜欢这个折柳姐姐?”
宋余想也不想就说:“喜欢啊。”
“……”姜焉哽住,硬邦邦道,“有多喜欢?”
这要让宋余如何回答?喜欢还能按斤论两称上一称?
姜焉看着宋余面上的为难神色,心里一下子就凉了,要糟,还有点生气,宋余一口一个要和自己过一辈子,转头心里还喜欢别人,枉自己自作多情地想东想西,连如何劝服他爹娘如何接受自己娶个男媳妇都想好了,结果好了——剃头担子一头热!
姜焉全忘了,宋余说要一起过一辈子的是小黑,关他齐安侯姜焉什么事,他不管,他心里酸得都冒泡了,还泛起了苦。
宋余可没说他断袖啊!
姜焉瞅着他,说不出来,是喜欢得都无法言语了?
姜焉冷了脸。
宋余苦恼道:“喜欢就是喜欢,还能有多喜欢?”
姜焉面无表情道:“那我且问你,喜欢阮二还是喜欢你的折柳姐姐?”
宋余:“啊?”
姜焉说:“喜欢你的折柳姐姐还是喜欢小黑?”
宋余眨巴眨巴眼睛,看着姜焉,说:“……都喜欢?”
“不能都喜欢!”姜焉严肃道,“若有歹徒将刀横在小黑脖子上和你那什么折柳姐姐脖子上,你只能救一个,你救哪个?”
宋余说:“小黑在侯府,什么人能闯入侯府挟持它啊?”
姜焉:“小小侯府,又不是皇宫大内,铜墙铁壁。”
宋余迷惑道:“可这个歹徒闯入侯府,就为挟持我的猫?”
姜焉:“……对,这个歹徒脑子有病。”
宋余一言难尽地看着姜焉,他觉得姜焉怪怪的,这个问题也好奇怪,一时都不知是自己不聪明,还是姜焉傻了。可看着姜焉一脸严肃,好似这个问题很重要似的,便也认真思索起来。
马车外,坐在横辕外的昭然扭头盯着大块头赫默,眼里露出几分怀疑和控诉,怀疑齐安侯脑子有病,控诉他欺负他们家少爷赤诚好骗。
赫默直直地盯着马屁股,心想,都说京都好,他觉得京都一点儿都不好!他们家英明神武的侯爷变得越来越奇怪了!
过了好一会儿,宋余还是道:“侯爷,我选不出来,小黑是我的宝贝,折柳姐姐是个活生生的人,我都不能舍。”
说完,他抬起眼睛,很认真地看着姜焉,说,“要是真有这事,我会尽力保全我的小黑和折柳姐姐。”宋余的目光落在姜焉脸上,就发觉姜焉魂不守舍,疑惑道,“侯爷?”
姜焉满脑子都是宋余那句,“小黑是我的宝贝”,那岂不是说自己是他的宝贝?
哎呀。
也忒不含蓄了!
姜焉隐约听见他叫自己,张口便道,“没事,我可以帮你救那什么折柳”,话说出口,才发觉自己说了什么,他看向宋余,就对上少年一双清澈的眼睛,他想,自己为难他干什么,本就不聪明了!
姜焉想解释一番,却听马车外赫默瓮声瓮气道:“侯爷,流音坊到了。”
话里颇有松了一口气的意味。
姜焉神色一肃,理了理自己的衣袍,他今儿还真得会会这个让宋余一口一个姐姐的折柳了!
流音坊内,折柳看着端坐在面前的二人,一个是熟客,一个面生,头一回见,是个异族人,眼神却很直白地打量着他。折柳对男人的目光并不陌生,有纯粹的欣赏,亦不乏露骨下流的痴迷,这人全然不是,好似在端详她这个人,带着挑剔的审视。
折柳眉梢一挑,毫不闪躲地看了回去。
毫无疑问,折柳生得极好,柳叶眉,杏眼,约莫双十年华,着了身红色衣裙,怀中抱琴,神色不卑不亢,甚至有几分冶艳的从容。
姜焉心里有些凉凉的,这就是宋余喜欢的姑娘?
宋余不知二人之间的官司,见了折柳,笑道:“折柳姐姐,许久不见,近来好吗?”
折柳哼笑了声,道:“不好,我还以为五郎在别处又有了哪个好姐姐,都将我忘了。”
宋余摆摆手,不好意思道:“没有,是近来太忙了,所以才没有来看姐姐。”
折柳笑盈盈道:“逗逗你罢了,阮二都和我说了,你近来一头扎学业里,都不陪他玩儿了。”
“要我说,这样才好,”折柳道,“小小年纪逛什么乐坊。”
宋余抿嘴笑了。
折柳道:“这位是?”
宋余这才反应过来,忙道:“折柳姐姐,这位是齐安侯,侯爷,这便是折柳姐姐。”
折柳看向姜焉,姜焉自也看向她,折柳出身风月地,自然听过齐安侯的名号,闻言恍然,欠身行礼道:“见过齐安侯。”
姜焉矜持地颔首道:“折柳姑娘。”
折柳笑道:“五郎和侯爷想吃点什么?今儿刚好厨房做了金糕卷,八宝甜酪,五郎尝尝?”
宋余也不客气,道:“那就都来一份,流音坊旁的招牌也来一份吧,让侯爷也尝尝流音坊的吃食。”
折柳自是直接吩咐一旁的侍女,她对姜焉道:“不知侯爷想听什么曲子?”
姜焉道:“本侯不识南音,折柳姑娘随意弹奏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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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音坊其实并非妓馆,坊中伶人卖艺不卖身,折柳能在流音坊内有一席之地,抚琴技艺果真出众,饶是外族人的姜焉也说不出一个不好。
折柳嗓子也好,唱的是一首前朝文人填的《雨霖铃》,声音婉转轻柔,含着一抹浅愁,分外动人。
宋余与姜焉相邻而坐,案上放的是坊内的特色点心,姜焉心不在焉地听着那曲,余光瞟向宋余,却见他望着折柳,手指轻轻敲在桌上悄然应和,很有几分郎情妾意两相和的意味。
姜焉心里一下子就不是滋味儿了。
姜焉压低声音对宋余道:“喜欢?”
宋余回过神,看向姜焉,眼里也映出他的身影,“喜欢呀,侯爷不喜欢吗?”
姜焉言不由衷地哼哼道:“哀哀怨怨之曲有什么好听的。”
宋余道:“如果侯爷不喜欢这首,一会儿请折柳姐姐换一支曲。”
他说得很真诚,姜焉自他话中听出的尽都是欣赏之意,心中微动,说:“既然这么喜欢你的折柳姐姐,为什么不给她赎身?让她跟着你回侯府。”
宋余愣了下,道:“折柳姐姐是自由身,她待在流音坊,是因为她会弹琴唱曲,在这儿能挣钱。”
姜焉微怔,追问道:“你不想她同你回去?”
“折柳姐姐和我回府做什么?”宋余更是困惑。
话都问到这儿了,姜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宋余这就是个没开窍的榆木脑袋,他嘴角都忍不住上扬,压着嗓子,贴近宋余,道:“你不是喜欢她吗?让她嫁给你,给你生娃娃。”
今日的甜酪太甜了,宋余正想喝口茶冲冲嘴里的甜味儿,茶水刚入喉,被他这话一惊直接呛住了,咳嗽不止,姜焉也吓了一跳,忙拍他的后背,拿帕子擦拭茶渍,“先擦擦。”
那厢正抚琴的折柳看了过来,饶有兴趣地看着挨得近的二人,手中的琴也停了。
姜焉看着宋余,说:“宋余,没事吧?”
宋余拿过他手里的帕子,抬眼就望入姜焉关切的眼神,莫名的,有点不好意思,他说:“侯爷刚刚说什么啊,我怎么能——”他突然顿住,看向折柳,折柳已经垂下了眼睛,好似没有察觉一般,纤长的手指在琴上一抚,却是换了一支曲子。
宋余压着声音,小声道:“我怎么能娶折柳姐姐……侯爷不可以乱说,让人听见,坏了姐姐的名声——”
姜焉嘴翘得压不下来,忍不住抬手握住他的后颈,捏了下,道:“怎么不能,男未婚女未嫁,你不是喜欢她吗?”
姜焉手指修长,掌心也宽厚温热,落在宋余后颈,他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难为情,可也不讨厌姜焉这样亲热的举动。宋余伸手拨开姜焉的手,咕哝道:“喜欢,可不是那个喜欢啊。”
姜焉:“哪个喜欢?”
“就……娶妻生子的喜欢,”宋余说。
姜焉:“嚯,你还知道什么是娶妻生子的喜欢?”
宋余道:“我喜欢折柳姐姐,就如我喜欢阮二,昭然,文叔一般,和想娶妻生子的喜欢,是不一样的。”
“那得像我爹和我娘一样,才能谈婚假。”
姜焉一怔,道:“你记得你爹娘?”
宋余摇摇头,说:“记得不多,但是我舅舅和我说,我爹娘情深似海,生同生,死同穴,我要娶妻,也该等我也寻到一个想与她同生共死的人。”
姜焉被他话中的认真慑得心脏都麻痹了一瞬,不由自主地问道:“你寻到了吗?”
宋余没听清,“什么?”
姜焉却不好意思再问了,他猛地想起宋余这傻小子说了喜欢折柳阮二,连昭然都带上了,却没他,连小黑都没有,他板着脸道:“你喜欢阮二,昭然,文叔,不喜欢小黑了?”
宋余理所当然道:“喜欢啊。”
姜焉:“不喜欢我?”
宋余傻眼,目光看向姜焉,却见姜焉正看着他,四目相对,宋余的脸莫名的就红了起来,姜焉没得着答案,不满意,复又问道:“不喜欢我?”
宋余脸热,也不知怎的,喜欢二字才将说过,后边儿添上齐安侯姜焉几字,就分外难说出口,好似那几字是在案上那盅过甜的甜酪里浸泡过了,黏黏糊糊,又如烈酒入喉,冲得人手脚发软。
宋余含糊不清地说:“喜欢。”
姜焉眼里也浮现快意,眉眼舒展,道:“喜欢谁啊?喜欢本侯说得蚊子叫似的,怎么,喜欢本侯让你如此难以启齿?”
宋余搓了搓自己发烫的脸颊,说:“哎——不是,”他说,“侯爷如此好,我自然也是喜欢的。”
姜焉情不自禁地捏了下他的脸,往他杯中看了眼,道:“饮的是茶,脸怎么红成这样?”
宋余:“……不,不知道,有点热。”
姜焉还想说什么,就听折柳不知何时一曲奏完,抱琴走来,道:“许是我这屋中热吧,是不是,五郎?”
宋余忙不迭点头,道:“对,我也觉着热。”
姜焉瞧了瞧折柳,却见折柳伸手来探宋余的脸,道:“五郎可是不舒服,要不要我请大夫来看看?”
姜焉眉心微跳,眼疾手快地直接拽宋余一把,错开了姑娘的手,道:“他没事,不用看大夫。”说完,就对上了折柳似笑非笑的眼睛,姜焉没来由的也有点不自在,可这不过一瞬,又坦然自若地看了过去。
宋余也道:“姐姐,我没事。”
姜焉说:“曲儿听了,东西也吃了,小鱼,咱们该回去了。”
宋余:“……哎,好。”
折柳笑道:“那便不留两位了,五郎,侯爷,我送送你们。”
几人出了折柳的屋子,要下楼时,折柳突然问:“五郎可知道我刚刚弹的那支曲子叫什么?”
宋余一愣,道:“请姐姐赐教。”
折柳意味深长地看了姜焉一眼,笑了笑,悠悠道:“《凤求凰》。”
二人怔了怔,还未深想,却听楼下传来嘈杂的声音,对视一眼,当即抬腿朝那处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