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布隆冬》 第1章 第 1 章 1 一场大雨来得突然。 时已是深秋,淅淅沥沥的雨下将下来,很有几分凉意。天色已深,长平侯府的灯盏已经早早就挂了起来,偌大的府邸笼罩在凄风苦雨里让人看不真切。 西侧小门处,管事宋文正皱着眉,对一旁的中年妇人道:“少爷没及时回来,怎么不早早告诉我?” 中年妇人是宋文的妻,陈氏,陈氏面上有几分着急,说:“小荣哭闹着,我想着少爷从来不会晚归,一时就忘了……”她攥着自己的手,道,“都怪我!” 宋小荣是二人的老来子,而今不过**岁,正是淘气的时候。 “糊涂!小荣闹便闹,哪儿就这么将少爷抛开!”宋文眉心拧得紧,说:“罢了,我出去寻上一寻。” 陈氏心中虽有不平,顾及宋文在气头上,不敢多言,小声地说:“都宵禁了……” 宋文道:“正是宵禁才更要去寻,这些日子城中巡夜森严,少爷要是一人在外头,碰上他们,只怕什么都说不清楚就要教他们带走了。”宋文说着,便让陈氏去拿伞来,正要吩咐候在一旁的两个小厮一道出府去找人时,就听一人叫道:“少爷,是少爷!” 宋文当即抬头看了过去,就见一道单薄的身影在雨幕中跑了过来,他直接就迎了上去,“少爷!” 二人都进了小门,宋文一手护着宋余就穿过了西侧门,进了廊下,“少爷,您怎么才回来?”他上下打量着宋余,宋余抬起脸,望着宋文,少年脸上笼了水珠,嘴唇冻得微微发白,开口声音却很乖巧,“文叔,让你们担心了。” 宋文见宋余好好的,这才松了口气,当下也顾不得说别的,拉着他就往屋子里走,说:“少爷没事就好。” 进了屋子,小厮要给宋余脱去湿透的衣裳,这才发觉他一直弓着腰,像在藏什么似的,外袍也堆在手中,无怪冻得嘴唇发白了。 宋文:“少爷?” 宋余将衣袍放在桌上,揭开了,方露出里头的东西,竟是一只湿漉漉的,受伤的小狸奴。 说小吧,也不小,四肢修长健壮,漆黑的毛发湿透了,眼睛也闭着,不知是生是死。 宋余爱不释手的,又心疼又小心地摸了摸它,说:“文叔,小狸奴!” 宋文:“……” “您就是因着它才回来晚了?” 宋余已经换下了湿衣服,正捧着一碗姜汤咕嘟咕嘟喝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正在给黑猫包扎伤口的宋文,亦或者说,他是在盯着那只猫。 宋余小声地“嗯”了声,说:“有两只狗咬它。” 宋文对宋余耐心十足,闻言道:“狗?少爷伤着没有?” 宋余摇摇头,“没有。” 宋文说:“少爷不是最怕狗了吗?怎么还敢救这只猫?” 宋余一碗姜汤喝了大半,到底味道不好,不肯喝了,小口抿着,又想吐掉,宋文说:“少爷今日淋了雨,得将姜汤喝了驱驱寒气,不然明日要生病了。” 宋余这才将含在嘴里的姜汤咽下去,咕哝道:“不要生病。” “狗坏,又好凶,”宋余说,“我拿棍子赶走的。” 宋文微微一笑,夸道:“少爷真聪明,以后若是碰见恶犬也不要怕,拿起棍子赶走就好了。” 宋余眨了眨眼睛,突然惊喜道:“小狸奴醒了!” 可不是醒了? 黑猫趴在桌上,前肢伤着了,缠了绷带,眼角上也有一道浅浅的血痕。宋文也看向那只猫,黑漆漆的猫,毛发已经擦干了,显得油光顺滑,倒不似没人喂养的,眼是异瞳,一绿一金,宝石似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宋文觉得他竟从猫脸上看出了几分嘲笑和不耐烦。 宋余见着猫醒了,喜不自胜,说:“醒了就好了,”说着,还要伸手去摸,黑猫却不高兴了,冲着宋余就是一爪子。宋余哪里来得及抽手,爪子尖,他手背上一下子就多了几条血痕。 宋文紧张地叫道:“少爷!” 宋余疼得抽了口气,无措地看着黑猫甩了甩尾巴,神态却露出一股桀骜。宋文眉头紧皱,说:“少爷,这只猫野性难驯,还是将它送出去吧。” 宋余为难地看看自己手背的伤,又看看那只猫,摇摇头,说:“外面有坏狗,狗欺负它,它会死的。” 宋余又提起这一茬,猫炸了毛,撑着伤腿站了起来,冲着宋余骂骂咧咧地叫了几声。 一张猫脸更臭了。 第2章 第 2 章 2 黑猫龇牙咿咿呼呼凶得很,看得宋文眉头大皱,这样的猫,岂能留在宋余身边。宋余起初也被它突然的动静吓了一跳,说:“文叔,它怎么了?” 宋文心想,他怎么知道这只猫好端端的一下子凶起来了,而且他莫名的觉得这只猫古怪得很,很邪性,好像……能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似的。 宋余“啊”了声,恍然,“文叔,你看它一定是听懂了你想把它送走,它害怕呢。” 宋文哑然。 这猫……害怕? 不知是不是错觉,宋文觉得那只猫也瞪圆了眼睛,诡异的,他竟从一只猫身上瞧出了几分愤怒。 宋文还想再劝,宋余已经凑过去,对那只猫道:“你别怕啊,我不送你走。” “你乖乖的,还受了伤呢,”宋余伸手想摸那只猫,可又怕挨挠,小声说,“这里没有坏狗,我们都是好人,你不要怕。” 宋余还将自己桌上的糕点推给黑猫,说:“乖哦,我请你吃桂花糕。” 宋文沉默须臾,说:“少爷,猫不吃糕点。” 宋余:“啊?” “它吃什么?”宋余有点为难,“老鼠?” 宋文发誓,那两个字一出口,他瞧见那只黑猫浑身都似僵硬了一瞬,旋即就见那只猫蹿下了桌子就要往外跑。可它前爪受了伤,落地就是一个踉跄,宋余惊呼了声,也顾不得其他就去捉那只猫。黑猫哪里肯让这没点眼力劲的傻子碰着,四下闪躲,因着外头刮风又下雨,门窗俱闭,自是逃不出去的。 最终以宋余和宋文都挨了几爪子告终,猫也被宋文拿毯子牢牢团住了,纵有百般凶性也施展不出。 黑猫气坏了,吱吱哇哇,这叫什么,这就叫虎落平阳被犬欺! 宋文见那只猫终于老实了,也松了口气,当即就替宋余处理手上的抓伤,他道:“少爷,这猫这样凶,实在不该留在少爷身边。” “少爷喜欢猫,我去找一只乖巧些的,好不好?” 宋余说:“那它怎么办?” 宋文心道自然是丢出去,可瞧宋余的神情,转了话风,道:“您瞧它刚刚还想出去呢,兴许是不惯做家猫的,喜欢外头自在呢。” 宋余看看手上的伤,又看看那只被团成团的黑猫,小声地说:“外面下雨呢。” 宋文说:“少爷。” 宋余抿抿嘴,道:“它还受伤呢,等它伤好了,它要是想走,就让它走吧。” 宋文无奈一笑,说:“就听少爷的。” “不过,您可离它远些,别靠近它了。” 宋余只能点头,说:“文叔,你找些它能吃的东西吧,它肯定饿了。” 宋文笑道:“少爷也还没吃东西呢,也饿了吧。” 宋余肚子咕噜了一声,他有点不好意思,“嗯,饿了!” 宋文:“您等着,我去让人给您拿些吃的来。” 宋文一出去,宋余没忍住又凑床边,看着那只被团成团,只露出一个圆圆脑袋的猫,原本还是有点怕的,这猫实在凶! 宋余手现在还疼着,可就这么一个小脑袋,又显得十分可爱起来,他瞧得心喜,趴在床边对黑猫说:“我带你回家,你怎么还挠我呀?” “你看看你这么凶,文叔都不让我留下你了。” 宋余絮絮叨叨,见猫闭着眼睛不搭理他,贼胆见长,没忍住伸手戳了戳黑猫的小脑袋,哎呀,手感好极了! 黑猫猛地睁开眼,面无表情地盯着这个不知死活的人。 宋余喜欢得不行,伸手又摸了好几下,捏捏耳朵,捋捋胡须,没忍住,吧唧一口亲在猫脑门儿。 黑猫:“……” 第3章 第 3 章 3 一个亲亲让黑猫震惊,那双圆溜溜的眼瞳露出绝不会让人错看的惊怒,惊这傻子竟敢如此冒犯他。 可惜宋余迟钝,看不懂。 宋余:“真可爱!” 再来一口! 宋余喜欢极了这样毛茸茸的小东西,即便它凶巴巴地挠了他好几下,可瞧着黑猫的大眼睛,及震惊得傻愣愣的模样,顿时就将被挠的痛忘了,捧着黑猫脑袋就嘬了好几下。 黑猫气坏了,耳朵都往后撇,龇牙咧嘴朝着宋余乱叫,被裹在毯子里的小身体拼命挣动起来,妄图挣脱束缚。可宋文担心他将宋余弄伤,自是扎得紧,哪里给他逃脱之机。 宋余眨巴眨巴眼睛,目光落在黑猫的耳朵上,没忍住,又上手揉了一下,顿时招来黑猫的一顿呲。宋余悻悻地缩回手,说:“你别乱动啦,弄伤了要疼的。” 黑猫警惕又愤怒地瞪着宋余。 宋余也不生气,隔着毯子戳黑猫,说:“文叔说你喜欢外头自在,就像鸟儿不喜欢被关在笼子里,真的吗?” “外面有什么好呀,你看看有狗会咬你,还没有吃的,”宋余一张嘴嘚啵嘚啵,“要是碰着下雨,受凉了就要生病了,病了要吃药——啊,没有大夫会给猫开药方的,”宋余说着很是同情,和黑猫打商量,“你要是跟着我,我就将我最喜欢的栗子糕分给你,肉分你,床也分给你,好不好?” 黑猫面露鄙夷,就这么个傻子,也妄想供养他? 不知死活! 宋余浑然不觉,仍在道:“虽然我答应文叔,等你伤好就送你走,你要是愿意留下,我一定让文叔留下你。” …… 黑猫盯着宋余一开一合的嘴唇,听着他一个劲儿的自说自话,委实无法理解,这世上怎么会有人能对着一只猫如此聒噪。 果然,中原这地界让人厌烦,中原的傻子更是招人厌。 黑猫觉得自己耳朵都嗡嗡的。 宋文并不喜欢这只黑猫,除却它半点都不温顺,莫名的,觉得这猫有些邪性。可奈何宋余喜欢,他难得想要什么,宋文只好由他去。 当天晚上,宋余要和那只猫一道睡,宋文叮嘱他别毯子解开,宋余自是应下。 宋文一走,宋余兴高采烈地抱着猫毯子就滚到了床上,他虽心智不高,却也看出黑猫如今不能伸出利爪挠他,胆子大了许多,抱着猫毯子又是亲又是絮絮叨叨,好像憋了百年不曾和人好好说过话,要将这些年攒积的话都倾吐个干净。 黑猫第一回被亲时大感冒犯炸毛,第二回愤怒恨不得挠宋余,第三回已是心如死灰眼不见为净。 大丈夫能屈能伸,不过被傻子嘬几口,算不了什么,自己又不是姑娘。 等他过了这遭,即便宋余是傻子,他也要让他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黑猫脑中尚在畅想如何“回报”这傻子,就听他嘟嘟囔囔的声音低了下去,黑猫抬眼一看,发觉宋余竟是睡着了。屋内留了一盏烛火,昏昏暗暗的,却并不碍黑猫视物,他看着宋余,方发觉宋余生了张白皙清秀的面容,眼睫毛浓密纤长,嘴唇薄红,很有几分灵秀。 黑猫今日遭遇了许多,已是疲惫困乏至极,心力交瘁之下,也睡了过去。 本该一夜好眠,哪成想,睡到半夜,黑猫被饿醒了。 第4章 第 4 章 4 黑猫夜里不易入眠,虽已负伤又疲惫,可他又饿又累,哪里还睡得着,更遑论宋余一起一伏的呼吸声正响在他耳边。 黑猫牙痒,爪子也痒。 宋余主仆兴许是见着了他的凶性,倒也没真打哪儿抓老鼠来给他,只是拿来一碟煎得咸香酥脆的小鱼,他姜焉是为了几条鱼就低头的人吗?! 万万不可能! 宋余等不来黑猫低头,便也只当他不饿,又不舍得浪费,自个儿嘎吱嘎吱吃完了,愣是一块肉都没给姜焉剩下。 彼时姜焉被裹在毯子里,犯人——哦不,犯猫似的,他哪里受过这等屈辱,自也不觉着饿。现下夜深人静,五脏庙就闹腾了起来,叽里咕噜的,让黑猫愈发精神,伤口都隐隐作痛起来。 仔细算来,他已有两日不曾好好吃过东西了,黑猫从未受过这等罪,当真是越想越恼,歪过脑袋,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盯着睡得无知无觉的宋余——没道理自己饿得睡不着,这傻子还能好好地睡着! 黑猫便闹腾了起来,他在毯子里扑腾,倒也当真让他挣出了少许,当即伸出一只爪子,啪的一巴掌糊上了那张恬静的睡颜。 宋余心思浅,心大,入睡极快,兴许是今日又捡着一个毛茸茸的小东西心里欢喜,一合眼就做了个美滋滋的梦。 梦中黑猫极乖,湿漉漉的小鼻子贴着他的脸颊,咪咪呜呜好生可人疼,宋余高兴坏了,捧着小猫就是一顿蹭,还啵啵亲了好几下。 没成想,宋余正亲得上头,冷不丁的黑猫就翻了脸,一巴掌扇了过来。 宋余吃了疼,顿时就醒了,一睁眼,就和立在他身上的黑猫对了个正着。 黑猫面无表情,看着宋余眨了眨眼睛,懵懵懂懂地望着自己,颇有几分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突然,宋余伸出两条手臂搂住了黑猫直接将他往被子里塞,咕哝道:“不要闹,乖乖睡觉。” 黑猫:“?” 黑猫顿时觉得他当真是太仁慈,方才瞧着宋余细皮嫩肉的,竟收起了尖尖的利爪,就该让他这傻子吃个教训。黑猫自是不肯听话,又从被子里钻出来,直勾勾地盯着宋余,宋余被他闹得也清醒了几分,他这才猛地反应过来,“呀”了声,“你怎么跑出来了?” 黑猫不言。 宋余眨巴眨巴眼睛,脸颊有点儿疼,想起梦里那一巴掌……好像不是梦哦,猫猫又揍他了! 宋余好脾气地对黑猫说:“你也不喜欢被裹着对不对?那你不许再打我了。” 黑猫指尖发痒,宋余浑然不觉,哄黑猫:“出来就出来吧,夜深了,我们睡觉好不好?”他想将黑猫往被子里塞,黑猫不愿意,反而狠狠抓了宋余的手臂。宋余嘶的抽了口气,“疼……” “你怎么又抓人,”宋余嘟嘟囔囔的,“要是被文叔知道,他肯定不愿意留下你,”他想了想,对黑猫说:“你是不是不想睡觉?” 黑猫瞧着宋余那副模样,心想,倒也不是傻得无可救药。 宋余好声好气地说:“那我陪你玩会儿吧!” 黑猫:“……” 黑猫忍不住,骂骂咧咧了几句,怎么会有这么没眼色的人?他稀罕这么个傻子陪他玩?他是饿了!饿了!可他是什么人,怎么可能向一个傻子开口乞食? 宋余听不懂黑猫凶巴巴地在叫什么,高高兴兴地盘腿坐了起来,絮絮叨叨地说:“你想玩什么啊,今天太晚了,明日我让文叔买些你喜欢的,也不知道小猫爱玩什么……” 黑猫绝望。 他转头就跳下了床,三两下蹿上了桌子,宋余愣了下,还当黑猫是要跑,鞋也来不及穿,赤着脚就追了下去。 屋子里只留着一盏烛火,灯火昏暗,衬得黑猫那双易瞳幽幽发亮,宋余看过去,就见黑猫立在桌上,抬起爪子,重重地拍了几下那碟只剩了一块糕点的白瓷碟。 碟子晃了晃。 宋余恍然:“你饿了呀。” 黑猫矜傲地扬起下巴。 第5章 第 5 章 5 兴许是饿狠了,姜焉倒也没力气再折腾,由得宋余抱着他去了小厨房觅食。 抱吧,亲都亲了,抱一抱也就算不得什么了,左右这里也没人能认出他,姜焉将自己说服了,心安理得的窝在傻子瘦削单薄的胸口。到了小厨房,见着里头小火煨着的高汤和搁置的半只鸡,也顾不上嫌弃了。 姜焉吃得尽兴,宋余看得哇了又哇——猫舔汤哎,猫啃鸡腿。 那半只鸡姜焉还挑剔得指挥着宋余热过了,也亏得宋余心智低如孩童,又温良心善,否则只怕要将黑猫当成妖孽丢将出去了。 姜焉吃完半只鸡犹觉不足,宋余却不肯给他吃了,他吃半只鸡都吃饱了,这猫这样小,怎么能吃这么多东西,肚子要撑坏了。 哦,姜焉还喝了三碗汤,啃了个拳头大的白面馒头。 比宋余都能吃。 宋余忍不住想掏黑猫的肚子。吃饱喝足的姜焉昏昏欲睡,也懒得理会宋余的小动作,只在他大着胆子戳了一回还不够,又戳了好几下时亮了爪子,挠得宋余哼唧了两声。 吃人嘴软,当宋余抱着姜焉往床上滚的时候,姜焉也不挣了,蜷成了一团,一人一猫就这么过了一夜。 翌日,宋文来的时候,瞧见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 那只不好相与的黑猫在窗边弓起了身子,望了过来,他家少主子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宋文:“……” 他就知道。 见是他,姜焉只眯了眯猫眼,又慢吞吞地趴了下去,仿若这一亩三分地的新主人。宋文觉得这猫有点邪性,实在不该留在宋余身边,想了想,没关门,还侧过了身体,还意思很明白——姜焉想走可以走了。 宋文期待着这小东西蹿出去,他哪儿知道姜焉就是这么一个脾气:你是什么东西,敢让我留就留,让我走就走? 姜焉心道他得让这对主仆知道什么叫请神容易送神难! 宋文靠近了床边,瞧这黑猫不动,思索要不要干脆将它抓着丢出去,哪知道这个念头一动,黑猫懒洋洋地睨他一眼,支起身就爬上了宋余胸口。宋余迷迷糊糊地抱住了黑猫,嘟嘟哝哝的,“小黑别闹,再睡会儿。” 宋文:这黑猫果然很邪性! 都要成精了! 姜焉却被宋余一个小黑叫的脸都黑了,小黑是什么东西,他一个猫爪子呼过去,这回宋余不想醒也醒了。 宋余和姜焉大眼瞪小眼,他摸摸自己脸颊,有点委屈,“为什么又打我?” 姜焉扬起下巴,居高临下地盯着宋余。 宋余一脸懵懂地想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明白自己哪儿又让黑猫不高兴了,不过他想不明白便不想了,转头瞧见宋文,坐起身乖乖叫了声,“文叔。” 他看看黑猫,顿时想起宋文昨天的嘱咐,挠了挠自己的头,小声说:“文叔,昨天晚上小黑饿了,我就把它放开了。” 宋余眼巴巴地说:“小黑已经不挠我了,我能不能留下他——” 话还没说完,就倒抽了一口气,却是被两声“小黑”刺了耳朵的黑猫不高兴地蹿上肩膀抓了散落的墨黑长发。宋余刚叫出声就闭上了嘴,伸手把炸了毛的黑猫塞怀里,抓住两只爪子,一人一凶猫坐床头望着宋文,宋余勉力找补,“文叔,小黑很乖的……” 宋文看看眼巴巴的小主人,又看看在他怀里扑腾的张牙舞爪的黑猫,半晌,叹了口气,“少爷高兴就好。” 第6章 第 6 章 6 宋文终于松了口,宋余开心坏了,也顾不上再赖床,被黑猫挠了几爪子那双眼睛也弯弯的,笑盈盈的模样看在姜焉眼里真真是一脸蠢相。宋余如今不过十七八岁,在长平侯府内行五,白日里在国子监读书。宋余走时依依不舍地揪着黑猫的毛发,捧着它的脑袋亲了又亲,最终还是在宋文的催促下,前往了国子监。 他临走前还对黑猫说,小黑你乖乖在家等我啊。 黑猫翻了个白眼,心里却在腹诽,这傻子分明心智不全,去国子监能读什么书? 诚如姜焉所想,宋余在国子监确实是如同吉祥物一般的存在,他听不懂国子监的博士们嘴巴开开合合都在说什么,博士们也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宋余身份特殊,他入国子监,是蒙袭父荫,亦是帝王恩赐。即便他已经在广业堂待了整整五年。 当初和宋余同一年入国子监的监生大都去了修道堂,不乏天资聪颖的,已去了率性堂,总之能在广业堂待上五年,年年课考不合格还不被逐出国子监的,只有一个宋余。 国子监内,宋余到时,课室内不过寥寥几个监生,他们都只是瞟了宋余一眼便当做没看见,兀自翻看着案上的书卷。宋余习以为常,垂着眼睛,安安静静便往角落中去。 他已经在这个位置坐了五年了,靠窗的座,正临着一弯明月湖,湖边垂柳依依,有几个着蓝白长衫的学子在湖边摇头晃脑的读书,端的是一方好景。宋余托着下巴看着,其实他不喜欢国子监,他知道自己不聪明,夫子教授过的东西他好似都认识,偏偏记不住,听也听得稀里糊涂,好像懂,又好像不懂。 国子监的同窗都不喜欢他,暗中嘲他蠢笨,说他是个傻子。 宋余都知道,只不过祖父和文叔都让他留在国子监,道是留在这里读书好,宋余虽不明白到底有什么好,可他不能让祖父伤心,文叔担心,只好答应他们。不知何时课室内想响起了读书声,却是授课的助教已经来了。 今日助教讲的是《孟子》,宋余懵懂地听着,眼皮却在那抑扬的声音里愈发沉重,他昨夜被黑猫扰得不曾睡好,如今自是忍不住魂飞天外欲赴周公约。 台上的助教居高临下地看了宋余一眼,蹙着眉,摇摇头,也只做视而不见。 等宋余再醒时,却是被阮承青敲醒的,阮承青是宋余在国子监内为数不多的——应当说是唯一的一个朋友。无他,阮承青昔日在广业堂时,课业总是倒数第二,他虽自认自己不是傻子,也不当和宋余相较,可对于宋余,还是心底有几分诡异的感激。 一来二去的,他瞧宋余就比别人顺眼一些。 阮承青问宋余:“你昨儿晚上干什么去了,人都走光了,你还睡着。” 宋余被叫醒还有几分迷茫,过了好一会儿,才认出眼前人,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说:“昨天晚上陪小黑,没睡好。” 阮承青:“什么小黑?” 宋余嘿嘿笑起来,连说带比划,道:“猫,我的猫!”说起来还有些自豪。 阮承青无言,瞧着他白皙脸颊上的几道抓痕,扑哧笑道:“猫——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昨儿晚上找姑娘去了。” 宋余:“啊?” 看着宋余懵懂的眼神,阮承青闭上嘴,一会儿又道:“赶紧的,出来,”他是趴在窗边的,说,“我娘昨儿给了我十两银子,哥哥请你吃肘子去。” 宋余眨巴眨巴眼睛,说:“我去膳堂……” “去什么膳堂,”阮承青说,“你瞧瞧都什么时候了,等你去了,膳堂就剩残羹冷炙了。” “走吧,我手头好不容易宽裕些,就当是答谢你请我吃了几日的饭。” 宋余犹豫了一下,“你不是说你爹不让你娘给你钱吗?” 阮承青嘿然道:“我爹现下才没功夫搭理我,云山那个什么齐安侯,就是陛下新封的那位说是遇刺了,在燕都遇刺,多新鲜啊。” “我爹这些天跟着周老,已经两天没回家了。” 云山一族从属于大燕,已为大燕戍守北地数十载,如今新晋的齐安侯出事,阮父是鸿胪寺少卿,自也不得闲。 阮承青道:“算了,跟你说你也听不懂,快快快,吃饭去。” 宋余确实听得懵懵的,抓了抓脑袋,不再多想,应道:“来了。” 第7章 第 7 章 7 宋余跟着阮承青出去下馆子自是一顿好吃好喝。 阮承青在京都的纨绔圈里是朵小奇葩,他不学无术,斗鸡走狗样样都爱,可他偏融不进京都的纨绔圈。无他,只因他嫡亲的兄长阮承郁是恶名昭彰的锦衣卫指挥使,皇室鹰犬,无人敢惹。 京都的纨绔都不是傻子,没真敢带着阮承青胡来,沾一身恶习,惟恐一不小心就入了阮承郁的眼,被套上由头捉去诏狱里走一遭。 阮承青这人心大,倒也不在意那些纨绔不带他玩儿,拿他的话来说,便是小爷不稀罕。 两个不为人所喜的京都“蠢蛋”就莫名其妙地凑在了一处。 二人都是国子监学子,不是休沐之时,自是不能沾酒。大快朵颐间,阮承青说宋余那只猫也忒凶,将他挠得破了相,说:“那猫抓得再狠些,你以后就甭想考科举了。” 面貌有损的士子无法考科举,宋余眨巴眨巴眼睛,摸摸自己脸颊那道疤,嘿嘿笑了笑,说:“小黑不会的。” 阮承青想想又说:“不过也不打紧,反正你也考不上。” 宋余不恼,反而很是认同地点点头,如他这般能在广业堂坐上五年冷板凳的,想凭科举登天子堂,委实是妄想。 阮承青说:“你也别灰心,考不上咱们可以凭恩荫入仕。” 宋余:“嗯嗯。” 阮承青乐道:“你知道什么叫恩荫入仕吗?” 宋余看着阮承青,摇摇头,阮承青笑骂道:“傻子。” 宋余吮吮筷尖的肉汁,很认真地对阮承青说:“阮二郎,你再骂我是傻子,以后我便不借你钱了。”别看宋余是个傻子,他是个腰缠万贯的富户,他母亲姓冯,冯家乃是南方屈指可数的大粮商。 阮承青噎了噎,道:“算了,不和你计较。” “你那小狸奴是黑色的?” 宋余:“昂。” 阮承青说:“他们都说黑猫不祥,乃大凶之物,你养黑猫作甚。” 宋余抬起头看着阮承青,困惑道:“黑猫不祥?一只猫能如何不祥?” 阮承青愣了下,宋余比划道:“它就是那么小一只,漂亮又乖乖,怎么就是大凶之物了?猫凶,能比人还凶?” “张先生说,古往今来将亡国之祸推诸于女子身上的论调都荒谬至极,一个女子,纵有倾国之貌,若是君正臣清,如何能招来亡国之灾?我的小黑连挠人都只能挠成这般,夜里还会钻我怀中取暖,可怜可爱,哪里就不祥了?” “若是黑猫出现便是不祥,那定是它身边有恶徒、凶徒,是**,说不得人家是来辟邪镇恶的。” 阮承青一琢磨,嘿,别说,还真有点儿道理,他瞧着宋余的脸,很是稀奇地说:“宋五郎,你竟还能记得张夫子课上说了什么。” 宋余挺挺胸膛,道:“我上课也是极认真的,你当我是你吗?不学无术阮二郎。” 阮承青脸一黑,骂道:“谁不学无术了,你宋五才是蠢笨烂泥。” 宋余:“你!不学无术!” 阮承青:“蠢笨烂泥!” …… 二人气鼓鼓地对骂了几句,宋余说:“我再也不借钱给你了!” 阮承青:“我稀得向你借钱?” 过了一会儿,阮承青说:“你的小狸奴在哪儿呢,给我瞧瞧。” 宋余:“不给你瞧,你说我的小黑不祥。” 阮承青:“……你怎么这么小心眼?” 宋余义正辞严,说:“我的小黑是天下最可爱的小狸奴。” 阮承青冷笑道:“它可爱它挠你?” 宋余眨巴眨巴眼睛,说:“它挠我……它挠我自有它的道理。” 阮承青无言,过了半晌,他说:“我如今觉得你那黑猫不是不祥,它是成精了,能迷人心窍!都让人说胡话了!” 宋余思索一番,赞同道:“我也觉得小黑很是通人性,待我回去,我就问问它是不是成精了。” 阮承青:“……” 他到底是为什么要和傻子做朋友! 第8章 第 8 章 8 宋余惦记着他那只小狸奴,国子监一散学,便迫不及待地往回赶了,愣是没叫阮承青截住人。 宋余生怕他回去,猫儿就不见了,脚下快,陈氏连声叫了几句慢些慢些,在身后追了几步,宋余回头朝她笑,说:“婶子,我瞧我的小黑去,摔不着。” 陈氏哪儿能追上他。 转眼宋余就钻进了屋子里,一进去,就见他心心念念的小狸奴懒洋洋地趴在一张硬木桌旁,那双绿金异瞳看他一眼,就挪开了去。 宋余:“小黑!” 小黑猫僵了僵,爪子有些蠢蠢欲动,它是当真不喜这个又蠢又难听的名字。 宋余浑然不觉,兀自靠近了,伸手呼噜着小黑猫的脑袋,凑过去就是一口亲,说:“我回来啦!” “你今日有没有乖乖在家,吃了什么呢?”宋余一张嘴喋喋不休,说,“伤有没有好些了,还疼不疼?我今日在国子监可想你了,你有没有想我?” 黑猫被他又碰又念的弄得眉毛大皱,当然,宋余自是看不出一只猫皱不皱眉,落在他身上的,便是一记爪拍。 宋余捂住脸颊,被揍了,也不恼,反而嘿嘿嘿笑起来,说:“真好!看这劲儿就知你好了许多!” 黑猫:“……” 宋余也饿了,伸手拿了块栗子糕塞嘴里,嚼巴两口,想起什么,对黑猫道:“小黑你都不曾亮利爪了哎。” “我就知你也喜欢我!” 黑猫看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一时不知是无言还是无言,爪子尖痒得很,嗓子里发出呼噜声,实在不知怎会有如此爱往自己脸上贴金的傻子? 宋余咬着栗子糕,看着暴怒的小黑猫,没白挨揍,在小黑猫扑将上来要挠花他的脸时抓住一旁的书袋挡了一挡,嗷嗷着认错:“小黑小黑!手下留情!” 黑猫吱哇吱哇的,他要让这个中原人尝尝云山部族少将军的厉害! 吃饭时,宋余脖子上就多了几道浅红的抓痕,宋文欲言又止,可看着宋余乐在其中的模样,只得作罢。宋余难得这般快乐,他知道,不但长平侯府,就是国子监里也没人瞧得上宋余。 一想到这儿,宋文心中便大恸,当初——宋余也是天之骄子啊。 宋余不知宋文心中的百般复杂,黑猫敏锐,瞧了宋文一眼,慢吞吞地叼住宋余讨好地送过来的嫩鱼腹。 用过晚膳,宋余便进了书房咬笔杆,脸上尽都是苦大仇深。 国子监老师布置了课业,宋余虽考试极差,无法更进一步,态度却是端正。宋余对一旁的黑猫诉苦,“小黑啊小黑,你说祖父和文叔为什么非要让我去国子监读书?” “老师讲的我又记不住,”宋余说,“小黑,你也要读书吗?” “你是一只天真可爱的小狸奴,想来不必读书,哪里像我,还要写功课,”宋余长叹一声,说,“我也想做一只小狸奴,做小狸奴多好。” 黑猫翻了个白眼,心想,好个屁。不过它见宋余为功课所苦的模样,倒是想起年幼时读书时的光景,顿时心有戚戚,对这傻子还真多了几分同情。 这家人也真有病,还逼傻子读书,也不知是京都哪个官宦人家? 宋余咬着笔杆发愁,“人为什么要写策略?” “孟子说,莫非命也,顺受其正。”宋余说,“小黑,老师今日说人之一生由天命来定,那为什么天命要让我做蠢笨傻子?” “我是傻子,你是小狸奴,这样的天命是什么道理?” 黑猫顿了顿,意外地看着宋余,心想这傻子,好像也不是那般蠢笨——旋即,就见宋余用力薅它脑袋,还将他往自己身前一掳,下巴也垫了上去,脸埋着蹭了好几下,“啊!写策略不如陪我的小狸奴。” “小黑,你好香啊!”俨然熏熏然的痴儿一般。 黑猫:“……?” 宋余蹭得神魂颠倒,抬起脸,说:“小黑,我明白了——” “写什么策论,策论有甚可写,写出花儿也不过付予一点烛火化成灰。” “陪我的小狸奴才是我的正命!” 黑猫:“啪——” 倒也不必将不务正业,玩猫丧志说得如此义正辞严。 9 宋余喜欢极了那只小黑猫,当真想要给他一个家,在问了好些人之后,他那屋子里就多了一个暖融融的窝,搭建起了打磨光滑的枝干权当猫爬架,各色彩球也挂着,晃晃荡荡的,颇有些童趣。 黑猫看着宋余忙里忙外的,笃定这是这中原傻子的诡计,是笑里藏的刀,蜜里裹的剑。 他堂堂云山部族少将军,断不可能被这等小手段给蛊惑!无用之功罢了! 待宋余哐当哐当敲好了爬架时已经是用午膳的时候了,宋文来叫过两回,他才拍去手中木屑,应道:“来了。” 下人端来水,宋余瞧瞧一动不动地趴在柜子上的黑猫,问宋文:“文叔,他们都说猫喜欢这些东西,小黑怎么都不动?” “它是不是不喜欢?” 宋文循着他的目光看了眼那黑猫,黑猫脸臭,一副高不可攀的模样,他哄宋余,说:“没准儿是累了,待它休息好了见着就喜欢了。” 宋余:“真的?” “我再问问还有什么是小狸奴喜欢的,”宋余说。 宋文哭笑不得,“少爷还是先吃饭吧,今日厨房里做了少爷喜欢的虾呢。” 宋余一想起吃,肚子也饿了,揉了揉,回头对小黑猫说:“小黑,我先去吃饭了啊,你自个儿玩会儿。” 黑猫头都没抬,屋子里随着关门声安静了下来,它睁开眼,就见一个彩球悬在几步开外。黑猫面无表情地看着,谁说猫都喜欢这东西的? 黑猫盯着那球,脑中却还在想,他怎会喜欢这等不入流的小玩意儿,不可能喜欢,他只是会化成猫,却又不是当真是猫。可莫名其妙的,爪子却已经痒了起来。黑猫左右看看,空无一人,只见一道黑影自柜顶掠出,扑向了那个彩球。 ……有,有点儿意思啊! 待宋余回来时,就见黑猫正和一个彩球搏斗,恰在此时,两爪捧住了,也和门外的宋余对了个正着。 黑猫僵住。 四目相对,宋余眨了眨眼睛,快乐地打了一个饱嗝。 黑猫觉得自己自打碰见这傻子之后就没好事,当真是已经将脸丢出了塞外,小小一个猫脑袋上顶着的圆眼睛,嘴巴,甚至猫须须都透着一股子不高兴。 宋余莫名地觉察出黑猫是觉着丢了人,不高兴,他也没觉得猫怎么会觉得丢脸,又因此而不高兴,只是巴巴地凑过去哄坏脾气的小黑猫。 黑猫闭上眼睛,充耳不闻,他是绝对不可能再被这个傻子迷惑了! 过了好一会儿,黑猫只觉整个人都陷入宋余温暖的怀中,他听宋余那把清亮的嗓音低下来,说:“你能喜欢我给你准备的东西我真高兴。” 黑猫抬起眼睛,宋余柔软的嘴唇也抵在他额头蹭了蹭,宋余说:“以后都一直陪着我好不好?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黑猫呆了呆,耳朵蹭的一下子就红了。 是谁说的中原人含蓄!如此露骨不知羞的话就这么说出去了!说什么要他一直陪着他!这岂不是就要跟自己许终身?! 黑猫臊得吱哇吱哇叫,蹿上了宋余肩膀上,还要往脑袋上爬,坚决不肯教他看见自己失态窘迫的模样,全然忘了如今他是一只黑不隆冬的猫,再窘迫,寻常人也是看不出来的。 黑猫蜷着爪子想,这破地方!不能待了!再待下去这“厚颜无耻”的中原人都要赖上自己了! 第9章 第 9 章 10 其实自小到大,黑猫并未和人这般亲近过。他们这一支人丁不兴,身份又特殊,和族人之间到底隔了一层。在他记忆里,鲜有人如宋余一般,胆大包天地当真将他视作一只小狸奴,肆无忌惮地相拥嬉闹。 这种亲近,让黑猫有点儿无措,甚至隐隐的,觉得这比之战场万骑奔袭而来更让人棘手。 宋余全然不知黑猫心中的纠结,他只觉得很快乐。 京都里他的朋友屈指可数,可嘲笑他的却多,便是管事宋文的小儿宋荣,一个八岁的孩子,无人时都会拿他当个傻子。和这只小黑猫在一起时,宋余不消担心一只小狸奴会瞧不起他,也无需对上如祖父,宋文等人深藏着的怜悯,惋惜。 宋余虽看不大懂,可莫名的,那些东西让他觉得胸口闷闷的。 宋余不想做个痴儿。 和小黑猫在一起时,宋余很自在,很快活,虽然这只小狸奴脾气不大好,总想揍他——可小狸奴能有什么坏心呢?如果有,一定是他做的不够好! 没成想,有一日宋余散学回来时,屋中就不见了黑猫的影子。 天已入冬,暮色来得早,宋余一进屋子,就“小黑”“小黑”地叫起来,起初没有应答声宋余也不在意,他这只小狸奴性子高傲,鲜少叫唤。他一边脱去外袍,一边里里外外,还弯着腰柜子里床底下都寻了一番都不见小黑猫时,宋余就有点儿急了。 “昭然!昭然!”宋余叫了声,门外进来一个少年,是自他捡猫晚归之后宋文寻来的,说是他的书童。宋余原本并不喜欢有人跟着他,早些年他初入国子监时,身边也有书童,可国子监里的人欺他痴傻,虽不敢当真作弄他,便去戏耍宋余的书童,分明是打狗给主人看的手段。宋余不能时时回护,索性就将人调开了,独来独往,不留书童。 这一回宋文好说歹说,才让宋余答应留下昭然。 昭然道:“少爷。” 宋余:“昭然,你去问问文叔,看见小黑了吗?” 昭然愣了一下,他知道小黑就是宋余养的那只小黑猫,没再开口,转头就朝外去寻宋文。临到天黑时,宋文和宋余将宋余所住的景安院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着小黑猫。 宋余慌得脸都白了,宋文忙安抚道:“兴许只是跑去了其他地方,少爷别急,我再让人找找。” 宋余抓着宋文的衣袖,说:“文叔,一定要让人找着小黑,天都黑了,天黑了它还没回家……” “哎,”宋文应了声,说,“您别急啊。” 宋余哪儿能不急。入夜天寒尚且不论,在宋余眼里,能力斗野狗,将之威慑得嗷嗷叫的小狸奴可怜至极,外头的恶犬,歹人都能害了他的小狸奴。 莫名的,宋余心里隐隐有个念头,小狸奴约莫是自己走的。 这个念头来得突然,宋余眼泪顿时就簌簌掉了下来。 果不其然,宋余夜里大动干戈寻猫,不但将主院的人惊动了,连夜里巡逻的坊吏都知道宋家五郎丢了猫,险些闯了宵禁。 可惜一无所获。 翌日,宋余眼睛红通通的,哭过,又熬了一宿没闭眼,到国子监时,整个人游魂也似。阮承青见着他时吓了一跳,说:“你昨晚被妖精吸干了?” 宋余呆呆地望着他,半晌没说话。 阮承青皱了皱眉,说:“宋余?宋五郎?” “不是更傻了吧。” 宋余瘪瘪嘴,哑着嗓子道:“二哥,我的小黑丢了。” 阮承青一怔,松了口气,又气又好笑,“就丢了只猫给你弄成这样,吓我一跳,还以为天塌了呢。” 宋余悲从中来,天没塌,可他的小狸奴丢了,和天塌也差不多了。 阮承青啧了声,说:“可能就贪玩儿,跑出去玩了呢,过两天就回来了。” 宋余眼睛更红,小声说:“它是自己走的。” 阮承青:“你怎么知道?” 宋余:“我就是知道。” 阮承青无言,道:“它给你托梦了?” 宋余抬起红通通的眼睛瞪着阮承青,不在的才会托梦,“你不许咒小黑!” “你不是说它自己走的吗?”阮承青说,“它都跑了。” 阮承青犹豫了一下,说:“好了别愁了,不就是一只小狸奴,我再给你弄一只,不,两只三只,你想要,一窝都成。” 宋余抿抿嘴唇,说:“我就要我的小黑。” 阮承青说:“我给你弄只黑猫,保准儿你分不清。” 宋余:“那也不是我的小黑。” 阮承青气笑了,到底没忍心再拿话来刺激宋余,说:“罢了,我让人把京都里的小黑猫都捉来让你瞧瞧,看看能不能寻出你的小黑猫?” 宋余摇头,“我已经让文叔去找了。” “那不就成了,你也别急,”阮承青说,“走,跟哥哥出去吃锅子,天儿冷了,最宜吃锅子。” 宋余原本不想去,阮承青却搂着他的肩膀将人拖将走了,直说那家锅子有多好吃,宋余冷不丁地说:“你是不是又没钱了?” 阮承青一顿,讪笑了声,说:“你怎么该聪明的时候不聪明,不该聪明的时候偏又聪明——哈哈,不是说你傻,我就说宋五郎哪儿傻了,分明是京都一等一的聪明人。” 宋余瞧着阮承青,说:“你又想哄我钱。” 阮承青理直气壮,“自己兄弟的钱能叫哄吗?我又不是不还!” 这倒是,无论阮承青闯了什么祸,都是他那一母同胞的哥哥来替他擦屁股。 宋余说:“这回最多一百两,再多没有了。” 阮承青面露喜色,“够了够了,我就知你最讲义气,你且放心,你那小狸奴的事包我身上。京都哪块砖上有花哥哥都清楚,翻出你的小狸奴,还不是易如反掌——” 二人走在街上,突然,宋余耳朵微动,抬头看去时,却见一把釉白酒壶掉将下来,直冲宋余和阮承青而去。酒壶掉得太快,宋余也来不及反应,远远跟着的昭然和阮承青的护卫都叫了声“少爷”,电光火石间,昭然手中的飞镖已经脱手而出。 有一物却比飞镖更快,只听得叮当一声,生生将酒壶撞飞出去,此物个中力道拿捏得极好,酒壶飞出去顿时四分五裂地,却无一枚碎瓷溅在二人身上。 那撞飞酒壶之物也落在了地上,滚了几圈,却是个小巧玲珑的鲁班球。 宋余呆了呆,循着那鲁班球来时的方向看去,却见一人坐在枣红骏马上。这人约莫弱冠之年,穿了身燕人贵族惯常穿的窄袖长袍也掩不住那副独属于异族人的相貌,高鼻深目,嘴唇薄,长发微卷,右耳上挂了绿松石坠子,很是风骚张扬。 他正看着宋余,二人目光对上,没来由的,宋余自他眼里看出了几分薄怒,恨铁不成钢也似。 宋余困惑不解。 11 “谁他娘的乱丢东西?!”回过神的阮承青登时就炸了,若非有人击飞了那个酒壶,只怕他们不被砸个正着,也得淋一身酒。 这可是他今冬新做的衣袍! 阮承青气势汹汹地抬起头,就见几人凭栏而立,嬉笑着看底下的热闹,中间的是个油头粉面的青年,正是长义伯家的小伯爷郝如非。 阮承青指着郝如非,骂道:“又是你个狗玩意儿!” 长义伯家出了一位正得圣宠的贵妃娘娘,势头正盛,郝如非是贵妃的嫡亲弟弟,平日里倚仗家世在国子监颇为张扬。郝如非和阮承青不对付。郝家是正儿八经的百年世家,阮家则是朝中新贵,再往上数两代不过地方小富绅,加之阮承郁是锦衣卫。锦衣卫是官家耳目,帝王鹰犬,世家对锦衣卫都既畏且厌,真真是瞧不上,自然就更看不上阮承青这么个文不成武不就的了。 更遑论宋余这么一个痴儿,新仇旧恨下,宋余在国子监没少受郝如非的欺辱。 不过去岁郝如非被调入宫,做了殿前的带刀侍卫,几人打照面的机会就少了许多。 郝如非撑在朱红栏杆上,笑嘻嘻道:“只有疯犬才会当街乱吠,阮承青,该让令兄将你带回去好好请大夫看看。” “我识得一位专治畜生疗兽病的兽医,要不要我给你引荐一番?” 他身旁的人顿时哄笑起来。 阮承青冷笑道:“和兽医如此熟稔,可见平日是没少请兽医来看诊,病厉害了就别出来吓人,当心惊了人,被人当街打死。” 郝如非脸色一冷,自是想起旧怨,说:“阮承青,你也只会行狗仗人势之举了,不对,”他话一顿,嗤笑道,“说人势还是抬举你了。” 阮承青自然听出他话里的意思,骂道:“你有胆子下来,小爷今儿非得将你狗头拧下来当球踢!” 郝如非:“你算什么东西?” 二人争锋相对,谁都不肯相让,阮承青自觉他在底下失了气势,撸起袖子就要上楼,还不忘对宋余说:“一会儿你站远些,小爷今天还真得教训教训这个狗玩意儿,让他知道谁是爹!” 宋余拉住他的衣袖,小声劝道:“他们人多……” 一旁的扈从也拦住他,说:“少爷,大少爷说让您这几日不要惹是生非。” 阮承青气急败坏:“这是我在惹是生非吗?!是他们在招惹我!是他们惹事儿!你放开我!” 郝如非在楼上冷笑道:“怎么,没胆带着那傻子上来比划比划?” “也是,一个蠢一个傻,”郝如非轻蔑地看着宋余,说,“也无怪你二人能凑在一处了。” 宋余这样的话已经听了千万遍了,他看了郝如非一眼,郝如非道:“傻子,在国子监里读一辈子书也是个傻子,我若是你,早该遮脸躲起来了。” 阮承青气得面色涨红,咬牙切齿:“你他娘的——” “松开我!”阮承青说,“小爷今天要把他的狗牙都打烂!”扈从哪里敢真撒手,将胡乱挣扎的阮承青抱得更紧,宋余垂下眼睛,轻声说:“不是吃锅子吗?走吧,我们去吃锅子。” 阮承青瞪着宋余:“吃个屁!你能忍,小爷忍不了!” 郝如非见宋余怯懦退却的模样,在心里冷冷一笑,什么京都骄子,将门新秀,早翻页了,这不过是一个懦弱不堪的傻子。楼上几人见他们如此,都笑起来,旋即,却发出一声惨叫,却是郝如非的痛呼,他已是口鼻迸血,若非身边人拉了一把,只怕要栽下楼去。 “谁?!”有人暴怒,“谁丢的?!” 看热闹的都将目光投向才将鲁班球抛出去的异族人,异族人搓了搓指头,对身边的扈从道:“去将我的球儿捡回来。” 他轻轻一笑,说:“都说大燕礼仪之邦,今日当真是开了眼了,”微顿,和身边人道,“我看这跟开春在关外乱吠的野狗也没甚分别,只敢对着妇孺弱小吠那三两声,真见了咱们族中的勇士,屁都不敢放,就夹着尾巴逃了。” 这异族青年字正腔圆,一口中原话比之燕人竟也不差分毫,他声音悦耳,话里夹杂着毫不掩饰的奚落,听得周遭人都笑出了声。 郝如非捂着冒血的口鼻,骂道:“哪儿来的番邦蛮子,都给我上,打死他!小爷有赏!” 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说:“小伯爷,打不得……” “这好像是齐安侯。” 郝如非怒道:“管他什么侯!京里哪有什么齐安侯——” “就是陛下新封的那位!”狐朋狗友也面露难色,“戍守定北关的云山部族少将军,齐安侯姜焉啊。” 第10章 第 10 章 12 齐安侯姜焉。 怒火上头的郝如非定睛一看,还真是现下炙手可热的镇边大将,他在宫里做带刀侍卫,姜焉入过宫,他也见过一回,一时间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郝如非推开凑上来替他擦拭血迹的奴仆,胡乱擦了擦面上的血,一双眼睛不善地盯着姜焉,说:“齐安侯这是什么意思?” 姜焉接过扈从奉上的鲁班球,想起拿来砸过人,有点儿不喜,胡乱在袍边滚了几圈,问周遭人:“他是谁?” 扈从贺虏瞧了眼郝如非,心领神会,道:“将军,是长义伯家的公子。” 姜焉咀嚼着“长义伯”三个字,吩咐贺虏:“把他给我丢下来。” 贺虏应了声是,足尖点地当即如鹤展翼一掠而上二楼,伸手抓住郝如非的肩膀又纵身跃下,离地之时,手一甩,就将郝如非甩在地上。 他这一手来得极快,便是郝如非都反应不及,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适才还在楼上趾高气昂的人就狼狈地趴在地上,痛呼不已。 郝如非摔得头晕眼花,恨极:“姜焉——” 咬牙切齿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姜焉狠狠踹了一脚,他冷笑道:“长义伯的公子是吧,莫说是你,就是你老子在本将面前都得称上一声侯爷,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本将面前张狂?” 郝如非惨叫了声,肩膀都似碎了,面皮胀得通红,哆嗦道:“你好大的胆子,我姐姐乃当朝贵妃娘娘!你今日如此辱我!我定要杀你——” 姜焉掀眼皮,恍然,“原来是个缩在妇人裙钗之下的软蛋,难怪只能狺狺狂吠,逞口舌之快了。” 他这话一出,阮承青笑出了声,痛快!实在是痛快极了! 身后有人潮分开,却是闻声而来的五城兵马司的巡城兵士,领队的是兵马司的一位副指挥使。他身后的兵士自去驱散看热闹的百姓,他行至姜焉面前,又瞧见狼狈不堪的郝如非,还有站着看热闹的阮承青和宋余,不觉嘴里发苦——谁他都得罪不起。 副指挥使朝姜焉见了礼:“见过侯爷,”又抬了几分嗓,对郝家的下人喝道:“还不将你家公子扶起来!” 副指挥使对姜焉说:“侯爷,您初入京都,有些事情约莫不了解……”他赔笑道,“都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不论先前发生了什么龃龉,今日不如就这么算了——” 郝如非喘着粗气,打断他:“什么算了!薛敬,这蛮夷对贵妃娘娘不敬,还当街殴打于我,你今日不捉他去府衙,你这副指挥使也做到头了!” 薛敬头痛,偏一旁的阮承青也插一脚,开口说:“分明是郝如非意图谋害我和五郎,若非齐安侯,说不定今日我与五郎就得血溅街前。” 阮承青冷笑道:“我们五郎本就孱弱,是吧,”他对宋余眨了眨眼睛,宋余迟钝地“啊”了声,阮承青扯了扯他的衣袖,宋余才反应过来,踉跄了一下,好似要昏厥,“郝如非害我,他害我,我差点就死了啊,二哥,我怎么头疼,心口也疼……” 阮承青当即搂住他的肩膀,心中虽在啐宋余演技拙劣,口中却不饶人,指着郝如非说:“五郎入国子监是圣上恩典,圣上体恤爱护风雪关遗孤,这厮却欺辱五郎,还道他不配入国子监,郝如非,你这是藐视圣上,大不敬!” 这项大罪丢下来,砸得郝府中人脸色更是阴沉,郝如非也哑口无言。 姜焉看着宋余闭眼装死,嘴角抽了抽,目光却落在二人身上,腹诽道,人不但蠢笨,演戏都演不像,难怪被人欺负! 似乎是察觉他的目光,宋余悄悄睁开一只眼,正撞入姜焉的眼瞳,将他眼里的嫌弃看得清楚分明。他恍了一下神,这神色熟悉极了,好像他的小黑。 薛敬露出苦笑,看着姜焉,“侯爷,这……” “将军,”贺虏轻声叫姜焉,摇了摇头。 姜焉抬头对薛敬道:“本将今日教训他,是他对本将不敬。” “告诉长义伯,他若不会教子,本将不介意帮他,”姜焉瞧着郝如非,当着他的面,慢慢抛了抛手中的鲁班球,说,“以后那双眼睛睁大擦亮了,见了本将,跑得快些,否则见你一次,本将就打你一次!” 13 有薛敬在一旁打圆场,姜焉顺梯而下,转身要走时,阮承青拉着宋余就追了上去,这小子临走前还不忘对郝如非说:“五郎受了惊,莫忘了给他送上压惊礼,否则我们便要请圣上做主”, 将郝如非气得险些呕血。 阮承青不过一个监生,自是见不着皇帝,可他哥哥是锦衣卫指挥使,宋余又确实身份不同,闹将起来说不得还真能闹到御前。 郝如非暴跳起来,当即就想拦住阮承青辩驳一番,薛敬怕这位爷再生事,眼疾手快地捂住了他的嘴,铁臂箍得紧紧的,压低声音道:“小伯爷,宋余到底是风雪关遗孤,他双亲俱战死在风雪关前,平日里你们小打小闹便也罢了,真闹大了,宋余告到御前,你以为圣上会如何处置此事?” 郝如非挣扎的动静顿了顿,薛敬松了口气,说:“您不为自己想,也该为贵妃娘娘,老伯爷想一想。” 郝如非面色几变,咬牙切齿道:“……不过败军之将。” 这几个字一出,薛敬脸上也露出几分冷意,六年前风雪关一役败了不假,可宋廷玉夫妇率五千将士死守孤城半月,最后双双战死,官家尚叹一声忠烈,又岂能被郝如非这么一个小儿指摘,斥之为“败军之将”。 薛敬淡淡道:“小伯爷,慎言。” 那厢阮承青叫住姜焉,说:“齐安侯,齐安侯留步。” 姜焉脚下走得慢,闻言缓缓停住,偏头看向他二人,“有事?” 阮承青拉着宋余,二人对姜焉抬手行了一礼,说:“方才多谢齐安侯施以援手。” 宋余也说:“多谢齐安侯。” 姜焉瞥了他一眼,下巴微扬,道:“不必了,本将说了,是他对本将无礼。” 阮承青嘿然道:“郝如非鼻孔朝天,一贯目中无人,我早就想收拾他了。” 姜焉不咸不淡点头,阮承青说:“无论如何,侯爷都帮了我们,食安酒楼不远,还请侯爷赏脸,给我们二人一个机会聊表谢意。”他曲肘搡了搡宋余,宋余眨巴眨巴眼睛,抬头望着姜焉,这异族侯爷肩宽腿长,个头高,足足高了他二人大半个头。 宋余说:“食安酒楼的羊肉锅子很好吃的。” 姜焉转着手中的鲁班球,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几人当即就朝食安酒楼而去。食安酒楼是京都里一等一的食肆,阮承青和宋余都不是头一回来,阮承青更是常客,见了他们,食肆的小二就恭敬热络地将他们迎去雅间。吃的是羊肉锅子,玲珑的丸子在汤里起起伏伏,颜色鲜亮的羊肉片得薄如蝉翼,木箸在热汤里略略烫过须臾,肉便熟了,蘸着芝麻韭花酱入口,魂儿都快活得要飞了。 此时已过了饭时,三人早就饿了,自也顾不得其他,热乎乎的肉食下了肚,肺腑都熨帖了,阮承青才想起自己竟还未自报家门。 阮承青说:“我叫阮承青,家中行二。” 他指了指埋头吃肉的的宋余,说:“宋余,宋五郎。” 宋余正闷头吃得欢,乍听见自己名字,抬起头,“啊?” 看着他一脸茫然的模样,姜焉说:“哪个余?” 这回说话的却不是阮承青,宋余已经口舌利落道:“家有余财食有余的余。” 姜焉琢磨着这个余,反问道:“不是鱼脍的鱼?” 宋余鼓了鼓腮帮子,伸筷子点了点一旁生鱼脍,道:“这才是鱼脍,”他说,“侯爷喜欢吃鱼,可以试试。” 姜焉不置可否,却当真伸筷子夹了一筷子。 最后那道鱼脍都进了姜焉的肚子,阮承青还笑,说:“太和酒楼有道金齑玉鲙,鱼用的是鲜活的鲈鱼,鱼片肉白如雪,齑料如流金,别有一番风味。” 姜焉笑了下,道:“改日一定去尝尝。” 一席宴宾主尽欢,临到别时,姜焉说:“阮兄,方才听你提起风雪关——” 这三字一出,宋余抬脸看着姜焉,阮承青也顿了顿,干巴巴道:“啊,怎么了?” 姜焉目光落在宋余身上,说:“没什么,突然想起风雪关距定北关不过三百里。” 阮承青恍然,说:风雪关同定北关俱都是我大燕要隘,侯爷骁勇善战,戍守定北关,抵御关外狼子野心的胡族,实为我辈楷模。”说到此处,不知想到什么,阮承青看了宋余一眼,就听姜焉说,“阮兄过誉了,论起骁勇善战,我族中长辈倒是常说起当年的并州名将宋廷玉宋将军。” 阮承青面色微变,宋余也愣了一下,阮承青干笑道:“侯爷,我和五郎该回国子监了,以后再一起吃酒。” 姜焉没再多说,说:“好。” 第11章 第 11 章 14 宋余自一场大病过后,脑子就不大好,能记住的东西不多,对于周遭经历的喜怒悲欢都似隔上一层雾。宋余并未将与姜焉的一面之缘放在心上,他如同小动物似的,敏锐地觉察出姜焉虽对他没什么恶意,可这人不好惹。 说来也奇怪,他明明是第一次见这个异族人,却隐隐的,有种好像在哪里见过的熟悉感。 宋余并未深究,他也深究不起来。自他那只小黑猫不见之后,宋余连着数日都愁眉苦脸,不快乐,吃饭时想着他的小黑约莫在外头挨饿,栗子烧鸡都不香了,天黑时又担心黑猫无家可归遭狗撵,坐立难安,得了闲就坐在院子里,仰着头,好似那只突然消失的小黑猫下一瞬就能从哪里冒出来。下雨时最是难捱,京都雨寒,宋余内袍都添上一件,他却在想,这样冷的天气,小黑要受苦了。 一想起这些,宋余心里就难受。 宋文看在眼里,说实话,那只古里古怪,又凶的小黑猫不见了,他是高兴的。可见自家少主子如此失魂落魄,又心疼不已,不由动了为宋余寻上一只乖巧可爱的小狸奴的念头。 对此,阮承青拍胸口将这事儿揽了过去,对宋文道:“文叔,这事儿我来办,保准儿找只又漂亮又温顺可人的小狸奴,让五郎将那只猫忘得干干净净。” 阮承青一副这事儿他有经验的模样,本就是嘛,这和新欢旧爱就是一码事,有新欢,谁还记得旧爱啊!阮二公子对这事儿清楚得很。 宋文讪讪的,有些将信将疑。 阮承青说:“京都城里哪块砖上有花二公子都知道,区区一只小狸奴!” 阮承青摩拳擦掌。 翌日散学,阮承青就拉了宋余,倒是要带他去看个好东西。一夜北风敲窗,宋余没睡好,今日迷迷糊糊地就着国子监博士的授课声睡了一整天,听了阮承青的话就摇头,打着哈欠道:“不想去,我要回家。” 阮承青说:“回什么家,我昨日就和文叔说了,你今日去我家玩。” 一听去阮家,宋余脑袋摇得如拨浪鼓,道:“不去。” 阮承青见他那模样,悻悻然,说:“哎呀,不是真去我家,我知道你怕我哥,就是一个说辞,”他捉着宋余的胳膊往外拖,道,“真的是好东西,我费了许多心思才寻着的,你见了一定喜欢。” 宋余无奈地抱着书袋跟他往外走,道:“我不喜欢看姑娘。” 阮承青:“……知道你不喜欢看姑娘。” “不看姑娘,看小狸奴,”阮承青,“你的小狸奴!” 宋余眼睛微睁,说:“小黑?” 阮承青嘿然道:“是,黑不溜秋的,就是你的小黑。” 宋余语气激动起来,抓着阮承青的衣袖,说:“你真的找到小黑了?” “哼哼,也不瞧瞧我是谁,”阮承青道,“我都说了,京都哪片砖上有花我都知道,不过找只黑猫,难得住我?” 宋余:“你可不许骗我。” 阮承青:“谁骗傻子啊。” 宋余:“我不是傻子。” 阮承青:“你是。” 宋余:“阮二郎!” 阮承青横他一眼,“你还想不想见你的小黑了?” 宋余瘪瘪嘴,闷声闷气道:“我是傻子。” “哈哈哈哈!”阮承青终于扳回一局,脚下都带风,“傻子兄,你得请我吃饭。” 宋余想也不想,说:“找着我的小黑,多少顿都行。” 二人坐马车自国子监离开,走到一半,宋余和阮承青却碰见了姜焉。姜焉正和一队扈从牵马入城,许是去城外跑了马,俱都一身劲装,姜焉和趴在马车车窗上的宋余看了个正着。 阮承青对姜焉印象极好,笑嘻嘻地钻出马车对姜焉打招呼:“见过小侯爷。” 姜焉矜持地点了点头,说:“你们这是去哪儿?” 阮承青嘴快,道:“去接五郎的小狸奴。” 姜焉握着马鞭的手一顿,看向宋余:“小狸奴?” 阮承青:“昂,五郎养的小狸奴丢了,我给他寻回来了。” 姜焉面色奇怪地看着宋余,不知怎的,宋余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旋即就见姜焉似笑非笑地说:“小狸奴啊。” “左右无事,宋二公子,五公子,不介意本将一道去凑个热闹吧。” 15 心大迟钝如阮承青,也觉得这个姜焉要同他们一起去凑热闹有点奇怪,齐安侯……这么闲?还对一只小狸奴感兴趣?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要同去,阮承青和宋余自也不好拒绝,索性几人就一起去了。 几人停在一座官邸门口,主人也是京都一个二世祖,是寿光县主的独子,叫张朝(zhao),平素就好吃喝玩乐。张朝曾和阮承青蹲一起斗过几回蛐蛐,一来二去的便熟悉了。 张朝见了姜焉也愣了一下,道:“齐安侯?” 姜焉颔首,客客气气地道:“叨扰了。” 张朝摆摆手,说:“齐安侯能登门,是某的荣幸。” 宋余心里记挂着自己的小黑,哪儿能耐得住他们寒暄,扯了扯阮承青的衣袖无声催促,阮承青抽回衣袖,说:“别急,别急,小黑跑不了。” “子闻,带我们去看猫吧,”阮承青道。 张朝笑道:“走吧,早就等着了。” 张朝领着他们几人朝府内走去,他压低声音问阮承青,“阮二,你们怎么把齐安侯带来了?” 齐安侯姜焉是异族,又是戍边大将,素来和朝臣无甚往来,更不要说和他们这样的二世祖了。阮承青也压着声音,说:“路上碰见的,估摸着也对小狸奴有兴趣?” 张朝:“嘿,你说齐安侯喜虎豹猛兽我信,喜小狸奴?” 姜焉听着二人旁若无人地议论他,也不在意,瞟了宋余一眼,宋余绞着袖子里的手,一副有点紧张,又有些期待的模样。 姜焉在心里道,笨死了,别人说还真敢信,就这么巴巴跑来,也不怕被人卖了。 姜焉说:“宋余,你养了猫?” 宋余被他突然开口吓了一跳,愣了片刻,没想到姜焉竟会主动和他搭话,抿抿嘴唇,说:“嗯。” 姜焉明知故问:“丢了?” 宋余被他戳中伤心事,垂下眼睛,又闷闷嗯了声,“丢了。” 姜焉:“你这般看重你那只猫,打小养大的?” 宋余说:“不是,我捡来的。” 姜焉:放屁,分明是你趁我受伤,又虎落平阳被犬欺时强抢来的。 姜焉面色未改,轻描淡写道:“捡来的,说不定是别人养的,如今只是回家了。” 宋余呆了呆,“……小黑,是回自己家了吗?” 再次从他耳边听见那个蠢极的名字,姜焉嘴角抽了抽,施施然道:“说不定呢,无论回没有回,也不过是一只小狸奴,你何必那般在意?” 宋余皱紧眉,抬起脸看着姜焉,说:“什么叫不过是一只小狸奴,那是我的小黑。” 姜焉哑然,他还未开口,前头就想起张朝的一声“到了”,阮承青笑嘻嘻道:“五郎你瞧瞧那是不是你的小黑?” 宋余顾不得姜焉,迈开几步就看向了八角亭中石桌上的那个金笼子,笼子是金子打的,颇为精致,里头正关着一只通体黝黑的小狸奴。 宋余惊喜道:“小黑——”他跑近了,蹲下身仔细地看着那只小狸奴,慢慢的,眉心就皱了起来,说:“这不是我的小黑。” 阮承青不高兴,道:“这怎么不是你的小黑了?你说的,毛发黑,黑爪垫,不是小黑?” “就是不是,小黑是金绿异瞳,”宋余固执道,“这只小狸奴眼睛是黑色的,和小黑不一样,小黑生得比它也大些,尾巴更长。” 阮承青指着那只小狸奴,道:“不就眼睛不一样吗?它打今儿起就叫小黑了,你可以将它当做你的小黑。” 张朝在一旁小声说:“它叫小金珠。” 阮承青说:“改名了,就是小黑!” 宋余摇摇头,道:“它不是我的小黑。” 阮承青气笑了,说:“宋五郎,不就是一只猫嘛,你看这只猫也是猫,养养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儿了。你原来那只猫还挠你呢,你瞧它多温顺,不比你那只猫可人?”说着,他打开笼子将那只小狸奴抱了出来,送宋余面前。小狸奴兴许是见惯了人,倒也不怕生,睁着黑溜溜的眼睛看着宋余,细声细气地叫了声,很是娇嗲可爱。 宋余看着那只小狸奴,半晌,伸手轻轻摸了摸它的脑袋。小狸奴乖顺,仰着脑袋蹭他的掌心。 姜焉见宋余不说话,只摸着那只小狸奴,好似真喜欢一般,冷不丁地开口,道:“是啊,这猫多乖呢,不比你那只挠人的小狸奴招人喜欢吗?” 他咬重了挠人二字,一双眼睛看向宋余掌下的那只黑色的小狸奴,说道:“养来逗趣玩乐的小东西,都是一样的。” 黑色的小猫敏锐,它疑惑地望向姜焉,却对上一双诡异的异瞳,只见那双眼左眼璀璨如金,右眼深如碧潭,霎时间激得小猫脊背弓起,嗓子都变了,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登时就蹿了出去,钻回了笼子里埋着头不住发抖。 这一变故将其他三人都吓了一跳,阮承青说:“怎么回事儿?” 小猫蹬得那一下劲儿大,爪子抓破了他袖口的布料,在手上也留下几道红痕。张朝也愣了下,道:“吓着了?小金珠明明最乖了,”他看看宋余阮承青,又看向姜焉,几人都诧异地看向他。 姜焉一脸无辜,闲闲道:“兴许是胆子小,吓着了,猫呢,胆子都小。” 宋余说:“二哥,算了,这只小狸奴再温顺可爱,也不是我的小黑。” 他道:“我只要我的小黑。” 第12章 第 12 章 16 见猫一事过后,国子监广业堂又是一轮新的课考,毫无疑问,宋余又是挂在最后。 所有人都习以为常,便是广业堂的博士授课时谈起此番课考,都跃过了宋余。 宋余和寻常学子不同,他入国子监,是帝王恩赐,可偏偏宋余在六年前伤了颅脑,京都中人大都知他成了傻子,废人。 这样破格留下的一个人,国子监甩不开,没法教,还骂不得,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他不存在。宋余虽说不明白,可他能感受到自己在国子监的“特殊”,其实早些年不是这样的。宋余的记性时好时坏,六年之前的事情忘了个干净,这些年的事情也只记得五六成。 宋余还记得他初入国子监时,祖父和舅舅都曾叮嘱他,走不了武,能习文也是一样的,学得慢不打紧,便只当稚子学步,重新开始。国子监的各科授业博士对他也多有耐心。在他们眼中,宋余隐约都能觉察出一种怜悯和期待,时日渐长,便只剩怜悯了。 究竟是何时怜悯也消失殆尽,只剩下了无视,就是宋余也不记得了。祖父和舅舅也不再过问他的功课,只说,五郎平平安安,每日都欢喜快乐便好。 舅舅说,咱们五郎做不得文臣武将,他日做个富家翁也不错。 宋余每每听他们如此说时,胸口总是莫名闷闷的,比之他人嘲他愚蠢痴傻还酸楚难受。宋余不知道该怎能办,他只是隐隐觉得,祖父和舅舅都很难过,可他不知道要如何才能让他们开怀。 宋余想,他其实是个坏人。 他伤害了祖父,也伤害了舅舅,还让文叔时刻都要记挂他,像记挂七八岁的小荣,也因着他,文叔和陈婶子吵过许多回架了。 “少爷,今日厨房做了您最爱吃的蟹粉狮子头,虾肉馄饨,”宋文说,“您前几日不是说想吃酥黄独吗,也让厨娘给您做了。” 宋余回来就神情恹恹,道是没胃口,不用叫他吃饭,宋文哪儿能真让他饿着。 “文叔,我不饿,”宋余没开门,枕着自己的手臂拨着桌上的小球,有毛茸茸的线球,也有精巧的琉璃珠子,都是他寻来给猫玩儿的。猫走后,散落在屋子里的球就收了起来。 宋文叹了口气,说:“少爷,不饿也好歹吃两口。” 宋余说:“等我饿了再吃。” 宋文劝不动,只好道:“那等您饿了您招呼我。” 宋余屈指拨开一个琉璃珠子,说:“知道了。” 他看着滚动的小珠子,想起不如人意的课考成绩,冷不丁地又想到那只消失不见的小黑猫,他原本以为小黑猫无家可归,自己留下了它,它便会一直陪着自己,可它却突然就不见了。 齐安侯姜焉说,也许它回家了。 宋余觉得自己当真不是好人,小黑猫有自己的家本当是件好事,可他却没有那么开心——他曾经以为,小黑是属于他的,会一辈子陪着他。 宋余伸出掌心压住琉璃珠子,他今日并不高兴,也不知是因着这次课考,还是因着小黑猫,好像都有,前者该是习以为常,可有那么一瞬间,宋余几乎就想奔去他祖父的院子,告诉他祖父,他再也不想去国子监了。 他是个傻子,郝如非说得对,傻子去什么国子监,读了书也不会变得聪明,只会显得他更加无可救药,愚不可及。 窗外响起啪啪的敲窗声时,宋余还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生闷气,乍听见那动静,还愣了愣,慢吞吞地走过去,还没来得及伸手开窗,便见松松关着的窗子一下子被拍开了。 宋余和立在窗边的小黑猫对视了一个正着。 小黑猫双爪紧紧抓住窗棂,以稳住自己险些一头栽进去的身体,它慢慢挺直了身体,好让自己看起来从容优雅一些。 宋余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小黑猫,好半晌都没回过神。 黑猫瞥他一眼,扬着下巴,想,这傻子果真想念极了自己,都高兴傻了。 下一瞬,它整只猫就被宋余抱入了怀中,那张脸也用力蹭黑猫的猫脑袋,毛茸茸的脖颈,好不激动,“呜呜呜小黑,真是小黑,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17 宋余再见小黑猫,激动之余好一番哇哇陈情,黑猫为了不落个被傻子捂死胸口的早逝名声,忍无可忍地邦邦两记猫拳让自己终于得以自由的喘息。 黑猫臭着脸。 宋余委屈地捂捂自己的脸颊,又欣慰,这才是自己的小黑,他嘟哝道:“一回来就打我,还这么凶。” “小黑,你这些时日都去哪儿了,你知不知道我都担心坏了,找了许多人去找你,都要把京城翻过来了。” 黑猫瞥他一眼,神情稍缓,他自然知道宋余这些时日在寻猫。姜焉是个闲人,他虽是手握兵权的边将,可却是胡族,身份尴尬,京都与他相交的不多。偶尔也曾听人说起宋余的乐子,道是长平侯家的宋五郎越发痴傻了,竟满京城去寻只猫。 姜焉在长平侯府时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宋余身份,可在街头再见宋余,要知道他的身份便简单得多。毕竟,宋余在京都是号名人。 宋余——宋家五郎,昔日凉州边将宋廷玉的独子。若说如今的宋余是痴傻名传京都,其父宋廷玉则是以骁勇善战闻名朝野。宋廷玉是长平侯的三子,往上退百二十年,宋家先祖曾随太祖皇帝打天下,最后受封长平侯。奈何百余年下来,宋家一代不如一代,眼见着就要成了坐吃山空的落魄勋贵,宋家又出了一个宋廷玉。 宋廷玉年少时曾在京中任校尉,十八岁时胡人犯边,宋廷玉奉旨随军出征,在边关一战成名。姜焉同是边将,对宋廷玉的战绩,并不陌生。他父亲就曾道,若是宋廷玉不死,大燕说不得能有长驱直入大漠,攻克胡人王庭的一天。宋余是宋廷玉的独子,年幼时就曾随父亲前往北境,北境老将苏广漠曾赞虎父无犬子,宋余有其父之风。 可惜风雪关一役,宋廷玉夫妻双双战死,宋余重伤,醒后却痴傻忘记前尘,自此成了京都笑柄。 扈从送来的消息看似多,在脑海中掠过却不过一瞬,黑猫端详着这张脸,无论如何看都只觉得喋喋不休的宋余透着股子傻劲儿,没有半点聪明灵气。 宋余说:“你是回家了吗?昨日有人同我说,你不是无主的流浪猫儿,你回家了。” 宋余瘪瘪嘴,忍不住,伸手戳了戳黑猫抵在桌上的爪子。黑猫瞧着他,什么叫有人,他没名没姓的吗? 宋余:“你回家也该告诉我。” 黑猫:我告诉你?我开口能吓死你。 宋余见黑猫只是懒洋洋地舔了舔自己被弄乱的毛发,他抿抿嘴唇,小声说:“那你回来,是想我了吗?” 黑猫舔毛的动作顿了顿,面无表情地看着宋余,宋玉伸手摸了摸小黑猫的脑袋,轻声道:“不管是不是,你能回来看我,真是太好啦。” “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黑猫听他说得可怜又真切,倒是罕见的,生出一点愧疚,又想,这傻子果然是极看重自己,还非自己不可。也罢,就容忍他摸摸自己的脑袋吧。 宋余揉了猫脑袋,见黑猫没有反抗,就忍不住捏捏猫的耳朵,又去呼噜它油光水滑的毛发,还将脸埋上去蹭了又蹭,幸福又惆怅,道:“小黑小黑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主人是谁呀,他要是愿意将你割爱给我,他想要多少银子我都愿意给他。” 黑猫忍着想将这个胡乱在自己身上乱蹭的人一把拍开的爪子,冷笑,还割爱,多少银子都愿意?这傻子从哪儿学来的风月场上一掷千金的风流作派?果然京都腐蚀人心,连傻子都能沾几分纨绔气! 他似乎是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很不错,眼睛亮晶晶的,捧着小黑的脑袋,抵它湿漉漉的鼻子,还亲了好几口,“对啊!我可以将你买过来啊,买过来你就是我的了,就没人能把你带走了,你可以一直待在我身边了。” “小黑小黑,你说好不好,”宋余巴巴的,似乎望见了一人一猫双宿双栖的美好未来,“你告诉我你的主人是谁呀。” 黑猫盯着宋余,“啪”的伸黑肉垫的猫爪抵住那张脸。 18 宋文自昭然处得知宋余终于饿了,想吃饭时松了一口气,忙不迭就令下人备好饭食,提着食盒叩门而入时就见桌边一人一猫齐齐望了过来,动作齐整。 宋文一眼就瞧见那只猫,愣了好半晌,这……这黑猫怎的又回来了? 难怪宋余喜上眉梢肯乖乖吃饭了。 好吧,好吧,不过是一只猫,养着就养着吧,消失了还能再回来可见和他家少主子也是有那么点缘分的。长平侯府宋管事如此安慰自己。 宋余高兴道:“文叔,小黑回来了!” 宋文应和笑道:“定是少爷心诚打动了上天,才让这猫又回来了。” 姜焉对这对主仆翻了个白眼,他自然知道宋文不喜自己,不过他喜不喜欢,和他无关。宋余嘿嘿笑了声,巴巴地问宋文:“文叔,我饿了,今日吃什么?” 宋文忙着手将食盒当中的饭食拿出来,说:“蟹粉狮子头,蜜汁排骨,白椿还给您清拌了一道小黄瓜解腻,这是虾仁馄饨,酥黄独。” 宋余心情舒畅了,方觉出腹中饥肠辘辘,挽起袖子,对宋文道:“文叔替我谢过白椿姐姐,我瞧着就好吃。” 白椿是厨房里的大丫头,宋余想起什么,又说:“前两日是不是送来了新的料子,我记得有一匹藕粉色的,文叔你帮我送给白椿姐姐吧。” “天冷了,文叔你给自己和陈婶子都挑两匹缎子吧。” 宋文“哎”了声,笑说:“谢少爷赏。” “您慢慢吃。” 说罢,宋文就退了出去,宋余将蟹粉狮子头推向黑猫,眨巴眨巴眼睛,愉快道:“小黑你尝尝,这是我最喜欢的蟹粉狮子头。” 黑猫盯着他看了几眼,若非知道宋余痴傻,这一番恩赏是发乎真心,几乎要以为面前这是个御下有方的高门子弟。也亏得宋家有老侯爷坐镇,又有宋文这个忠仆为他操持,否则宋余只怕要被吃得骨头渣滓都不剩了。 当晚,一人一猫将桌上的饭食扫了个空,上床时一人一猫齐齐瘫在床上,肚子圆滚滚。 姜焉瘫着肚子,懒洋洋地想,宋家别的不说,掌勺的厨子手艺当真不错,也不知多给银子,能不能让他跟去北疆。 姜焉打着宋余厨子的主意,宋余全然不知,宋余吃得心满意足,又有猫在侧,只觉笼罩在头顶的阴云都拂散得一干二净,再是欢喜没有了。 宋余打了个饱嗝,想了想,伸手摸小猫肚子,道:“六个丸子,你吃了四个,排骨你也吃了大半。” “别的小猫也同你一般能吃吗?” 姜焉吃饱喝足,看在饭食合心的份上,不与他计较,也懒得动弹,尾巴轻轻摆动,透着连自己都不曾觉察的惬意闲散。 宋余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黑猫鼓鼓的肚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对它道:“小黑,我今日原本不高兴的。” 黑猫耳朵动了动。 宋余自言自语一般,说:“我课考又不合格,要是年底的岁考也不好,我可能还是要留在广业堂。其实也没什么不高兴的,这本就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不但我习惯了,祖父,舅舅,国子监的老师,同窗……所有人都习惯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有点不高兴,不过不是生别人的气,是生我自己的气。” “我怎么这样笨?” 宋余转过身,看着小黑猫,似是在问他,又是问自己,“我这样的傻子,留在国子监只会让他们都笑话侯府,小黑,我想和祖父说,我不去国子监了。” “但是我不敢,”宋余垂下眼睛,轻声说,“我怕祖父……” 他竭力思索了许久,吐出了两个字,“失望。阮承青说祖父和舅舅之所以不恼我,是因为他们对我已经彻底失望了,他羡慕我,他羡慕我即便岁考不过,祖父和舅舅都不会骂我。” “这有什么好羡慕的?”宋余伸手压着黑猫的猫爪,“这是好事吗?” “阮承青说这是天大的好事,可我怎么不觉得,我一点都不喜欢。” 黑猫深深地看着宋余,看着他眼中的困惑与迷茫,心里不由得生出一丝怜悯——天之骄子陨落固然可叹,可天之骄子沦为庸常,方更令人叹息。 宋余这个昔日的天之骄子,若是当真痴傻,浑浑噩噩也就罢了,偏偏他傻得不彻底,好似残留了一丝玲珑窍,感受着这个世界的喜怒,懵懵懂懂地接受来自他人的失望,嘲笑,厌恶,自己理不清,说不清,无法排遣。 谁会去在意一个傻子在想什么? 这个傻子不会哭,不会闹,揣着满腔情绪只能傻乎乎地对一只猫倾诉。 姜焉看着那双懵懂怅惘的眼睛,半晌,鬼使神差地凑过去,舔了舔他的指头,仿若无声的安慰。 第13章 第 13 章 19 黑猫回来,笼罩在宋余心头的失落徜徉都消失不见,当晚一人一猫挨着睡了一夜好觉,宋余梦中不再是模模糊糊的号角混杂着尖锐的厮杀声,还有一张张面目看不清,却让他心中发闷发沉的脸。 宋余醒来时神清气爽,可见了宋文,却瘪了瘪嘴,他一边以青盐漱口,一边瞧着自己的猫,小声问宋文:“文叔,我今日能不能不去国子监?” 宋文愣了下,问道:“少爷是身子不爽利吗?” 宋余忙不迭点头,道:“对对,我头疼。” 宋文看着宋余红润的脸颊,黑亮的眼睛,噎了噎,犹豫了一下,说:“也罢,少爷今日不想去就不去吧。” 宋余眉开眼笑,说:“谢谢文叔。” 趴在榻上懒洋洋旁观的姜焉翻了个白眼,他想,约莫是宋余在国子监受了委屈,昨日课考又失利,索性今日便不肯去了。 没成想,宋文一走,宋余就扑将过来,黑猫动作灵敏,直接闪躲了开,宋余不罢休,凑过来抱着黑猫好一顿揉搓,嘴里道:“小黑,你不会偷偷跑走了吧,跑了也没关系,我今日不用去国子监,能一直和你在一起。” 姜焉动作顿了顿,看着宋余,原来这傻子是怕他走了,旋即又有几分恨铁不成钢,只有这点小聪明,难怪受欺负,早先的威风都去哪儿了? 今日借故躲闲看着自己,难道还能看一辈子? 这个蠢货! 姜焉在他手伸过来时,一爪子就拍开了,宋余还当黑猫是同他打闹,又伸了另一只手,姜焉梗住无言,宋余将脸埋在黑猫身上蹭了好几下,咕咕哝哝:“小黑小黑,我好喜欢你啊。” 姜焉:……轻浮! 宋余嗅它:“你好香好香!” 姜焉:……好歹是一个中原人,如此孟浪,对着一只猫撒娇弄痴! 再说,他一个男人,有什么香的! 半晌,姜焉心想,算了,国子监倒也不是非去不可,不想去就不去吧。 宋余愉快地整日都和黑猫待在一块,临到暮时,长平侯却着人来寻宋余。 屋内香炉里点着安神香,混杂着黄汤的清苦,宋余乖乖抬手给长平侯见了礼,“孙儿见过爷爷。” 长平侯微微一笑,拍着床榻,说:“五郎,过来坐。” 祖孙二人向来亲近,宋余没有推辞就坐在了床边,他抽抽鼻尖,说:“爷爷,张御医又给您开新药了。” 老侯爷微微一笑,道:“五郎的鼻子还是如此灵敏。” 宋余抿着嘴笑,道:“爷爷不是说,我这是狗鼻子嘛。” 老侯爷虚虚点了点他,道:“你啊。” “听下人说,你今日身子不舒服?” 宋余呆了下,咬咬嘴唇,小声说:“没有不舒服,是孙儿骗文叔的。” 老侯爷不恼,温声道:“为什么呢?” 宋余一时间却不知从何说起,他低着头,面上露出几分愧色,轻声说:“对不起,爷爷……” 老侯爷拍了拍他的手臂,道:“傻五郎,这有什么可对不起的。”他看着宋余,过了片刻,说:“五郎既不想去国子监,那便不去了吧。” 宋余豁然抬起头,愣愣地看着老侯爷:“爷爷……” 老侯爷深深地叹了口气,说:“这些年,是爷爷难为你了,咱们五郎,即便无大才,也能快快活活地过一辈子。” “有爷爷在呢,不会让人欺负五郎的。” 不知怎的,宋余眼中一热,摇头说:“是我不好,是五郎笨,对不起爷爷……” 老侯爷声音也多了几分滞涩,宽厚的手掌摸了摸宋余的脑袋,道:“五郎不笨,五郎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 老侯爷年过古稀,精神不济,祖孙临将别时,宋余依依不舍地说:“爷爷一定要保重身体。” 老侯爷笑了声,说:“爷爷会的,爷爷还得看着咱们五郎。” 老人的手干瘦如枯枝,触在发间厚重而温暖,对上那双眼,宋余鼻酸欲落泪,他知道,爷爷放心不下他。宋余曾听府中下人谈起老侯爷的身体,都道老侯爷身体每况愈下,没两年了。 死这个字——宋余并不陌生,尽管他曾亲历生死,又将之忘记,可却知道,死亡带走了他的爹娘,人死了,便再也看不见了。 老侯爷想着少年犹带青涩的面容,心中还是忍不住叹息一声,他对一旁的仆从道:“五郎生得真像他爹。” 宋成是老仆,闻言便知老侯爷这是想起故去的三公子宋廷玉了,想起三公子昔日的风采,再看宋余如今的模样,心底也有几分遗憾。宋廷玉是老侯爷的幼子,平日里最是疼爱,他亦是侯府最出息的孩子。 奈何,天妒英才。 当年宋廷玉夫妇战死,宋余重伤被送回京城,侯府老夫人悲痛欲绝,不过三月就撒手人寰。 老侯爷说:“我若是当初将五郎留在京都,不让他跟着他爹去凉州就好了。” “世事难料,”宋成轻声道,“侯爷,张御医叮嘱过,您不能伤神。” 老侯爷摇摇头,说:“五郎曾经是多好的一个孩子,如今成了这般模样——我便是哪日走了,也没法闭眼,更不知如何向三郎夫妇交代。” 宋成安慰说:“您千万不能这么说,以后日子还长着呢。小公子纯良讨喜,有您看着,他也一定会长乐无忧,平安顺遂的。” 老侯爷冷笑一声,道:“那些没出息的孽障,以为五郎没了爹娘就敢打他的主意,当真是做梦!整个长平侯府,该是五郎的,谁都别想肖想!” 20 姜焉以为第二日宋余又要寻个新的借口不去国子监,没成想,他还睡意惺忪时就被宋余捉住了,宋余已经衣冠齐整,为难地看着小黑猫。 宋余低头亲了亲猫脑袋,说:“小黑,我要去国子监了。” 黑猫耳朵动了动,打了个哈欠看着宋余,宋余纠结道:“你怎么办?”他发愁地叹了口气,倏然眼睛一亮,小声道:“不如你和我一起去国子监吧!” 姜焉:“……?” 宋余却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好极了,如此就不担心他回来黑猫跑丢了,他道:“你若是想回家,等我散学了,就带我去你家,我去找你的主人。” “你要是不想回家,你的主人又不寻你,你就跟着我好不好?” 说完,不等黑猫反对,就将它塞进了自己的书袋中。黑猫无言,它抓着书袋沿探出脑袋要爬出去,宋余却压着它的脑袋,小声说:“快藏好,一会儿文叔看见了就不让我带你去了。” 正说着,宋余就听见门外宋文叫了声“少爷”,宋余提高声音应道:“来了!” 宋余:“小黑,你乖乖,晚上回来给你煎小鱼吃,”说完,安抚黑猫,还从床脚捡了几颗毛绒绒的线球塞进书袋里,疾步就朝外跑去。 姜焉一个异族将领,自是不曾来过国子监的,没想到头一回来,竟会是藏在宋余的书袋里——这体验倒也新奇。云山部族多年来一直和大燕交好,二十余年前迁入大燕,成为大燕门户,戍守定北关。 姜焉身为一族将帅,自小就学中原文化,广业堂所授姜焉早就学过,听得直打哈欠。姜焉百无聊赖地自书桌内探出头,就见宋余撑着一只手,哈欠连天,余光瞥见书桌内的小黑猫,忙伸手将黑猫塞回去,小声说:“藏好,藏好。” 姜焉轻哼了声,一口咬住了宋余的手指,宋余抽了口气,困意倒是驱散了几分。宋余呼噜着黑猫柔软的身体,黑猫伸两只爪子抱着他的手踢蹬,一人一猫竟就这么小心地玩闹着。 突然,台上授经义的博士叫了声“宋余”,宋余一下子还没回过神,直到满室同窗都看了过来,才呆了呆,抽出手,站了起来,叫了声,“老师。” 博士看着宋余,面色微沉,道:“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既得人爵,而弃其天爵,则惑之甚者也,终亦必亡而已矣,何解?” 宋余脸色涨得微红,嗫嚅不知所措。 黑猫看着宋余垂下的蜷紧的手指,气笑了,这是拐着弯说宋余不思进取呢! 博士痛心疾首道:“宋余,你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又蒙天恩眷顾,却如此惫懒,碌碌度日空耗年华!” 一旁有个学子插嘴道:“老师,也别怪人宋余,他这儿,”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笑嘻嘻道,“老师何必苛责一个傻子?” 又有人道:“宋余有一个好爹,以后可是能承袭爵位的,不必和咱们一般苦读,自有锦绣前程。” “一个傻子能有什么前程,稚子抱金罢了。” “不是傻子抱金吗?哈哈哈” …… “肃静!”博士沉容敲了敲桌子,他环顾一圈,冷冷道,“取笑同窗,便是尔等所学?” “宋余学问虽不如你们,可他自入国子监以来,整整五年,从不卑怯自苦自怜,亦从未仗势凌人,不过是学得差些,有什么可笑?反倒是你们,对日日相对的同窗尚且没有一分善意襄助之心,便是来日身登天子堂,又岂能真心为国效力,为民谋福祉?!怕不是要做国之蠹虫,尸餐素位,为祸一方!” 他这话说得极重,一时堂下学子莫不垂首,噤若寒蝉,半晌,有几人拱手道:“老师,学生知错。” 博士面沉如水。 他们又转头对宋余行了一礼,说:“是我等轻狂无礼,还请宋同学?原谅我等。” 宋余讷讷无言,看看台上的博士,又看着那些人,过了片刻,博士道:“方才言笑的,今日回去将《孟子》一篇抄上三遍。” 阮承青来寻宋余,就见课室内气氛和往常不同,他问宋余:“怎么了这是?” 宋余摇摇头,道:“没什么。” 阮承青也没追问,说:“我听说你昨天病了,怎么回事?” 宋余小声说:“没有病。” 阮承青一愣,恍然,“你装的啊?” 宋余瞪他:“小声些!” “可以啊宋五郎,”阮承青笑眯眯地搓他的脑袋,“都会装病了,我看看是不是变聪明了。” 宋余气鼓鼓地拍开他的手,“阮二你真招人烦。” 阮承青啧了声,余光却瞥见他抱着的书袋动了一下,惊咦一声,说:“什么东西?” 宋余忙护住自己的书袋,道:“没什么东西!”说罢,就往外跑,阮承青追了上去,说,“还想骗我,给我看看!宋五!” 最后还是教阮承青撵上了。凉亭内,阮承青看着端坐在书袋上的小狸奴,这黑漆漆的小猫微微扬着下颌,有几分矜持的傲气。 阮承青:“这就是你那只小黑?” 宋余:“昂,我的小黑。” 阮承青上下打量着黑猫,说:“这和小金珠也没什么不一样啊?” 黑猫觑他一眼,露出鄙夷,眼拙不识货的东西。 “……”阮承青看看黑猫,又看向宋余,说,“我怎么觉得,它在骂我?” 宋余摸摸小黑脑袋,道:“胡说,我的小黑怎么会骂人?” 阮承青:“不是真骂,就那眼神,和我哥骂我是废物的眼神一样!我对这眼神可熟悉了!绝对不会看错!” 宋余同情地看着阮承青:“你哥哥昨晚又骂你了?” 阮承青:“……没有,我哥都三天没骂过我了,哎,我不是说这个,啧,算了。”他伸手想摸黑猫,刚伸手就抽了一口气,缩回手,说,“它,它,它挠我!” 宋余眨了眨眼睛,理所应当道:“小黑不喜欢别人摸它。” 阮承青看着面前的宋余和懒洋洋的黑猫,无言以对,说:“它怎么不挠你?” 宋余:“小黑与我交情匪浅,岂是你能比的。” 阮承青:“……” 第二天,自认和黑猫交情匪浅的宋余却没能让那小祖宗陪他去国子监了,为此,本想“霸王硬上弓”的宋余还挨了一爪子。 宋余捂着手,路上还怨念颇重,他就知道,国子监不是什么好地方!读书不是什么好东西!否则小黑怎么不愿意陪读了! 怨念颇重的宋余一日都没了会周公的心情,聚精会神地盯着台上的博士,博士只觉今日宋余分外认真,心下小有宽慰。 孺子可教也。 等到下午的骑射课,宋余却意外地在后山的骑射场上见着了一个他想不到的人,竟是有过两面之缘的齐安侯姜焉。 第14章 第 14 章 21 国子监内监生都要习六艺,如宋余所在的广业堂,每隔两日便有骑射课。这样的课,宋余已经许久不曾参与过了,他初入国子监时,头一回上骑射课就在马上发了病,若非监内助教经验老道拉住了马,只怕宋余免不得要栽下马受重伤。 后来宋余又去过几回,可每一回都是脸色苍白,几乎站都站不住,后来国子监便特许了宋余不必来参加骑射课。 一同上骑射课的监生见了宋余都愣了一下,三三两两的,议论纷纷。宋余也换上了窄袖劲装,身量颀长挺拔,若不是眼神游离,忐忑不安,还当是哪家英姿飒爽的儿郎。宋余对耳边那些低低的议论充耳不闻,他只远远地看着偌大马场上的几匹马,嘴唇有些发白,不知在想些什么。 “宋余,我听闻你……你身子受得住吗?”开口的叫黎川,同是广业堂的监生,他虽入国子监才一年,却也对宋余的事情有所耳闻。自上回博士在堂上斥责了他们一番后,倒是有几个学子对宋余友好了许多,黎川便是其中之一。 入读国子监有几条路,如阮承青是恩荫入学,黎川却是实打实的靠着学识入的国子监。他是商州举子,父亲是州内小吏,他为人聪敏向学,成绩颇佳,深得极为授业博士的喜欢。 宋余愣了一下,没想到黎川会主动询问,有些受宠若惊,他抿抿嘴唇,低声说:“我可以的。” 他如此说,黎川也不好说什么,轻声道:“你若是身子不适,不要硬撑,量力而行。” 宋余看着黎川,轻声道:“谢谢。” 黎川笑着摆摆手,还要说什么,却见几骑纵马而来,当中一人骑着一匹枣红骏马,穿着窄袖翻领胡服,腰佩狻猊蹀躞带,耳上挂着明晃晃的金圈,张扬十足。他身边跟着的是国子监司丞和教授骑射的助教,身后还跟了扈从数骑。 宋余惊咦了一声,就听一旁的黎川说:“司丞如何来了,那人是谁?瞧着是个胡人。” 宋余还没说话,已经有识得姜焉的人开口道:“齐安侯……他怎么来了?” “齐安侯?” 黎川恍然,说:“原来他就是齐安侯姜焉。” 宋余点头,应和:“齐安侯。” 他们正说着,姜焉一行人已近了,众监生已经抬手行礼,说:“学生见过司丞,见过老师。” 司丞颔首,环顾一圈,对众人道:“这位是齐安侯,还不见过侯爷。” 监生当即又朝姜焉见了礼,姜焉抓着缰绳,微微一笑,坐在马上,道:“诸位监生免礼。” 司丞道:“奉陛下口谕,齐安侯将暂任国子监助教一职,教授尔等骑射课业。侯爷弓马娴熟,便是圣上都多有赞誉,望尔等惜此良机,勤勉努力,不负圣恩,不负侯爷教导。” 此言一出,场上的监生都愣住了,他们自是知道姜焉的名头,可听说也只是听说,他们不曾亲见,姜焉到底是一个胡人,如何能做他们的老师? 眼见学生面面相觑,司丞心中也叫苦,谁知道这位好端端的要请旨来国子监,偏陛下还允了,他轻咳了一声,道:“尔等有异议?” 当中一人开口道:“司丞大人,自本朝开国以来,从未有胡人在国子监任助教的先例。” “韩兄说的是极,胡人岂能为师?” …… 姜焉笑了,他那张脸生得轮廓分明,眉骨高,眼窝深,一笑更显傲气,说:“依你们的意思,本侯教不得你们?” “孔圣人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莫不是昔日圣人求学,也要分个齐鲁赵魏,鲜卑突厥,还是说你们觉得,圣人之言是错的?” 他这话问得刁钻,场上俱是儒生,哪个敢说圣人之言是错的。 姜焉拍了拍身下的枣红骏马,道:“本侯五岁就开始骑马拉弓,莫说你们这些锦绣堆里长大的书生,就是在大燕六十万边军里,能与本侯论长短的,也不过一手之数,本侯教不得教你们?” 姜焉目光自场中众人面上一一扫过,他瞳色浅,日光映射之下,透着几分浅碧,妖冶慑人。不知是不是宋余的错觉,姜焉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的时间分外长。 过了片刻,又有一人仍有几分不虞,大着胆子道:“侯爷身份贵重,又负领兵戍边之责,箭矢无眼,万一我等骑射不精,伤了侯爷——”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姜焉轻笑了一声,他抽出佩戴在腰间的一把短匕,匕首上缀了数颗宝石,寒芒熠熠,足见是把不可多得之物。 姜焉说:“此物乃是本侯十五岁第一次领兵枭首胡匪匪首时,我族中大巫师所赠,削铁如泥,你们当中,有谁能伤着我,这把匕首,就是他的了。” 有几人对视一眼,越众而出,道:“学生不才,想向侯爷请教一二。” 姜焉骑在马上,笑道:“好啊。” 气氛一下子就热烈了起来。 宋余慢吞吞地缩在人群后,黎川说:“他们都说顾宣是武状元之才,说不得他还真能和齐安侯比一比。” 宋余一句“不可能”脱口而出,黎川微怔,道:“为何?” 宋余眨了眨眼睛,理所当然道:“因为顾宣的对手是武师傅,而齐安侯的对手,是关外的匪徒,犯边的胡人。” 黎川恍然,他不由得认真看了宋余几眼,他耳边浮现了他曾听过的一件轶闻,道是多年前,陛下曾在北山围场围猎,不知怎的,竟闯入了一只壮年黑瞎子。那黑瞎子发了疯,伤了不少人,甚至直逼狩猎的陛下。 突然有两箭疾射而来,箭势猛霸道,正中癫狂咆哮中的黑瞎子双目。 射箭者,是当时不过十二岁的宋家五郎,宋余。 22 看热闹的人多,宋余自知不讨喜,也不会往前凑,索性就和黎川蹲在后头揪着草,有一下没一下地闲聊两句,不过片刻,就听见人群里穿出来的惊呼声。 就如宋余所说,顾宣在这国子监里是佼佼者,姜焉却是生在边关,长在战场,经血雨腥风洗礼,又岂是顾宣一个连血都没见过的少年能比的? 姜焉有意要挫一挫他们的傲气,顾宣要比骑射,姜焉与他比,连带着旁的监生要和他近身相斗,姜焉也应了,甚至让他们群起来攻,最后自是抛饺子似的,将这些不抗揍的监生一个一个都摔将了出去。 人群中的姜焉负着一只手,身姿挺拔如劲竹,颇为游刃有余。 有人跃跃欲试,宋余揪了根草,就听黎川问他:“你不想上吗?” 宋余愣了一下,道:“我?” 黎川点头,说:“你。” 宋余摇摇头,小声说:“我不会打架。” 黎川深深地看着宋余,说:“试试呗,毕竟以下犯上揍侯爷的机会,不是日日都有的,”他话里有几分狡黠,宋余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没有说话。 那厢姜焉一眼看来,就见宋余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黎川偏头看着身边的宋余,二人靠得近,似是亲近的模样。 旋即,有人一拳冲来,姜焉脚下未动,截住对方手腕一扯直接将人丢了出去,砸在还想冲上来的几个监生身上,“还有人不服?” 他抬起眼睛,环顾了一圈,场上的监生年纪大都不大,虽冲动又有些酸气,却也是愿赌服输的,不多时,见顾宣头一个站出来拱手对姜焉行礼,道了声,“学生见过老师”,便也纷纷行了礼。 如此,姜焉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国子监助教。 当日的授课内容是马上射箭。监生不是头一回上这个课,家世好的,马场上有专属于自己的马,差些的,骑的就是国子监的马,宋余却是许久没来,也是一时起意来的,侯府自是没有备下他的马,管马的小吏见了宋余要来挑马还愣了下,说:“宋监生,不如试试这匹,”他指着一匹黑马对宋余说,“这是一匹将将成年的母马,性格温驯,最合初学者。” 宋余还没说话,却听一记清朗的声音,道:“宋余,你骑这匹。” 宋余抬头看去,就见姜焉不知何时来了,正看着他,姜焉屈指吹了声口哨,就见他那匹枣红色骏马踢踏而来。他这匹马和马场上的马不同,姜焉的马是战马,不但体型健硕,四肢矫健修长,鬃毛柔亮,一看就是难得的千里良驹。 宋余呆了呆,摆摆手,无措道:“侯爷,这是你的马,我如何能骑……” “有什么不能骑的,”姜焉摸了摸马的脖颈,说,“它叫踏星。” 小吏一见姜焉这马就知这是一匹野性难驯的马,不是谁都能骑得的,他生怕姜焉不知宋余的病史,好心办坏事,将宋余摔出个好歹,忙道:“侯爷,宋监生体弱,若只是想在马场上小跑两圈……” 姜焉道:“他又不是泥捏的人?” 小吏:“哎,宋监生他这……不太一样。” 姜焉不耐烦与他啰嗦,也不喜欢听他这话,只看着宋余,说:“宋余,你敢不敢骑?” 宋余怔怔地看着姜焉,姜焉那双隐隐透着浅碧的眸子如一汪浅浅的潭水,专注又认真,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伸手摸了摸这匹名叫踏星的枣红色骏马。踏星打了个响鼻,似乎是下意识地想躲,就被姜焉眼疾手快地按住了,对宋余道:“去给它拿点儿草料。” 宋余讷讷地应了声,马场上自是有新鲜草料的,他回来时就听姜焉和踏星不知说什么,大抵是云山部族语,一旁的小吏听得一头雾水。姜焉瞧见他回来,扬了扬下巴,说:“喂。” 宋余“噢”了声,将马草探向踏星,踏星扭过头,不肯吃,姜焉气笑了,拍了马一下,警告道:“吃,不吃就等着挨饿吧。” 踏星委委屈屈地拱了姜焉一下,这才伸脑袋去就宋余手中的马草。 宋余瞧瞧踏星,又瞧瞧姜焉,姜焉语气自然,道:“在京里吃多了精料,娇气了。” 宋余将信将疑,不知怎的,他在姜焉那副蛮不讲理的作派里瞧出了几分莫名的熟悉感,心里的生疏倒是少了几分。喂过马草,姜焉便让宋余骑上踏星,宋余久未骑马,一时还有些踌躇,低声道:“不若我还是骑那匹马吧。” 他说的是小吏让他骑的那匹,姜焉也不恼,道:“摔不着你,有我在。” “宋余,你当骑战马。” 宋余愣了下,望着姜焉,他竟在姜焉的眼中看见了许久不曾见过的期待。他让太多人失望,已经很久见过这样的眼神了。宋余胸中陡然涌上一股不知名的情绪,他不想再让姜焉失望。 姜焉看着宋余笨拙地踩着马镫翻身上了马,心头微微松了口气,他抬起头,看着马背上的宋余,少年微微俯身,抚着马颈,刹那间好似穿越了时光,和记忆中的模糊身影两相交叠。 宋余。 姜焉恍惚了一下,看见他眉眼间的惶惶忐忑,才回过神,他道:“不着急,先适应一番,要是觉得可以了,再慢慢走几步。”说罢,姜焉竟伸手拉过了踏星的缰绳,一副要为他牵马的样子。宋余吓了一跳,道:“不……不必了,齐安侯,我自己可以的。” 姜焉说:“老实坐着,这是本侯的第一堂课,总不能头一遭就让学生摔了。” 宋余受宠若惊。 姜焉牵着马,带着宋余缓缓行了几步,宋余原本就是会骑马的,虽忘了,可有些东西已经刻入了身体的本能反应当中,自也不用当真姜焉从头教起。姜焉渐渐松开了缰绳,看着逐渐变得放松的宋余,他骑着马,无意识间已经离开了马厩,转入了马场内。 马场广阔,其上不乏纵马驰骋的监生,宋余听见身后有马蹄声疾来,回头看了眼,却见几个赛马的学子先后纵马而来,恍惚间,几个炮火连天的画面涌入脑海中,夹杂着凄厉的厮杀声和枪刀入肉的声音,催命一般。 “五郎,走啊!别回头!” “少将军!快走!” 泣血的咆哮声在宋余耳边炸响,宋余手脚俱软,鼻尖似乎都闻着了浓郁黏腻的血腥气,他抓着缰绳,嘴唇翕动,“不要,不能走……” 此刻不再是天高云阔,安逸自在的马场,而是北境风雪关外生死一线的旧日战场,是宋余数年不忘的噩梦。他浑身发抖,手中握住的缰绳也松了开去,身下的踏星受奔驰而过的几骑影响,不甘落于人后,撒开双蹄奔了出去。 “宋余!” 23 马上的宋余不曾听见姜焉那一声惊呼,他陷在血腥的梦魇里,在尸山血海中浮沉。姜焉气得恨不得按住那匹傻马的脑袋狠狠敲几棒子,眼下却顾不得其他,直接夺了一个学子的马赶上正在撒欢狂奔的踏星,又纵身而起,掠上宋余马背抓住缰绳强行勒停踏星方教场上众人的心缓了下来。 他这一番自抢马,至追逐再到勒停踏星的动作极快,仿佛只在瞬间。姜焉一手搂住宋余,方发觉他身体抖得厉害,脸色惨白如金纸,姜焉轻轻拍了拍宋余的脸颊,低声唤他:“宋余。” 黎川和顾宣几人反应快,已经赶了过来,他们搭手将宋余扶下了马背,姜焉一下马就接过了宋余,一边问:“请大夫了吗?” 黎川说:“已经请了。” 姜焉皱着眉,看向失了魂似的,半闭着眼睛的宋余,他仿佛极痛苦,抓着自己的脑袋,拍打着,姜焉按住他的手,贴近了,隐约自他口中听到了几声含糊不清的“爹”、“娘”、“齐叔”……姜焉将温热宽厚的手掌贴着宋余的脸颊,道:“宋余,宋余。” 眼见围过来的监生渐多,都看着宋余,三三两两侧头私语,姜焉淡淡道:“都退开。” “那个谁,”姜焉说,“你留下。” 他指黎川,黎川愣了下,看着纷纷退开的监生,只得应声:“是,侯爷,学生黎川。” 姜焉道:“他以前也这样?” 黎川犹豫道:“学生也不知,自学生入学至今还是头一回见宋监生来骑射场,不过,”他顿了顿,说,“听旁的同窗道,宋监生以前在骑射场发过两回病,险些……祭酒大人便特许了宋监生不上骑射课。” 姜焉若有所思。 国子监内是有大夫的,离得不远,老大夫提着药箱匆匆赶来拿银针给宋余扎了几针,宋余的神情才渐渐变得平和。他睁眼时,就望入一双泛着浅碧的眼瞳里,他愣了半晌,忙自姜焉怀中爬了出来,“……侯爷。” 腿还有些软,姜焉扶了他一把,说,“慢些。” 宋余看了眼远处观望的同窗,也明白了过来,自己这是又“犯病”了——白白糟蹋了姜焉的好意。他朝姜焉歉疚地笑了一下,说:“侯爷,对不住,扰了你的第一堂课了。” 姜焉微怔,说:“这说的哪儿话,”他道,“踏星性子太野,又欺生,是这蠢马欠收拾,该是我跟你说对不住,险些害你坠马。” 宋余摆摆手,道:“都是我自己不争气,和侯爷的踏星无关。” 他道:“侯爷,我先自个儿坐会儿,你先去授课吧。” 姜焉看着宋余客气又生疏的模样,和在家中对黑猫时的他全然不同,一时竟有些不适,还有点儿微妙的落差,“宋余,散学后可有事?” 宋余:“啊?” 姜焉说:“请你吃饭,权当本侯向你赔罪。” “……不,不用,”宋余手足无措,“侯爷本也是好意,是我不好,不争气,差点连累侯爷,该我向侯爷赔罪才是……” 姜焉笑了,道:“好啊,那你请本侯吃饭吧。” 宋余:“……诶?” 姜焉道:“宋监生不愿意?” 宋余看着姜焉丝毫不似作伪的神情,他抿了抿嘴唇,说:“侯爷想吃什么?” 姜焉道:“上回听阮承青说太和酒楼的金齑玉鲙极是味美,就去太和酒楼吧。” 第15章 第 15 章 24 太和酒楼是京都城的老牌酒楼,宋余和阮承青来过几回,楼中小二擅识人,一见宋余和姜焉就客客气气地将他们迎进了雅间。宋余也不知姜焉爱吃什么,便让他点菜,姜焉半点都不见外,将楼中瞧着好吃的菜点了个七七八八。 等菜一上来,除了那道金齑玉鲙,还有好几道鱼,蟹粉狮子头,糖醋里脊,一道桂花糖藕。宋余吃了好几筷子,才后知后觉地觉得除了鱼,别的几道菜都是他们家厨子常做的,尽都是宋余喜欢的。 姜焉见宋余正在吃那道蟹粉狮子头,便问他:“好吃吗?” 宋余将嘴里的肉咽了下去,想了想,诚实道:“尚可,”的确是尚可,做得不如宋家厨娘。 姜焉赞同道:“肉糜散了些,失了嚼劲,不如本侯前些时日吃的狮子头紧实鲜嫩,肥而不腻,恰到好处。” 宋余眨了眨眼睛,道:“是侯爷府上的厨子做的吗?蟹粉狮子头是淮扬菜,京中能将这道菜做得地道的馆子不多。” 姜焉瞧了他一眼,含糊说:“算,算是吧。” 二人吃饭都没那么多讲究,姜焉瞧着是个不好相与的,却不会让宋余觉得尴尬,一顿饭吃下来,宋余觉得姜焉是个面冷心热的好人,也少了拘谨不自在。他看着筷子只往鱼上碰的姜焉,说:“侯爷喜欢吃鱼啊?” 姜焉理所当然地道:“喜欢,”说完,又找补道,“关外少湖泊,多吃牛羊,平时也吃不上鱼。” 宋余没来由地想到自己的小黑,他养的那只小黑猫也好鱼,厨房里做的一条数斤重的大鱼,烹调好了,它慢吞吞能将鱼剔得只剩骨头。宋余说:“鲜鱼运往关外不易,侯爷喜欢的话,我有几处庄子里都养了鱼,回头我让人将鱼晒制成鱼干送给侯爷。虽不如活的新鲜,不过用来煮汤解解馋倒是方便。” 姜焉挑了挑眉,他想到宋余拿给他磨牙的各色鱼干,齿尖有些发痒,干脆应道:“那本侯就不客气了,到时宋监生着人吩咐赫默去庄上取就是,便算本侯向庄上买的。” 宋余“哎”了声,无措道:“是我送给侯爷的,一点儿鱼,不费什么钱,今年本也有意让庄上多做些鱼。” 姜焉问:“是因着你那只猫?” 宋余提及小黑就笑了,点头,说:“是,小黑也喜欢吃鱼,它虽只是一只小猫,吃得却多,所以打算让人多做些。” 嗯哼,嫌他吃得多?姜焉瞟着他脸上的笑容,慢吞吞道:“它既吃得多,你还养着它做甚?” 宋余奇怪地反问道:“它一只小猫再能吃,能吃多少?” 姜焉:“那可说不准,你见过谁家养的猫一顿能吃四个蟹粉丸子?说不定是哪儿的妖成精了,你们中原话本不都这么说,妖怪成精了,要吃人。” 宋余眨巴眨巴眼睛,说:“话本里成精的不都是狐狸蛇妖吗?猫也能成精?” 姜焉脸不红气不喘,张嘴就来:“万物有灵,那软啪啪的蛇都能成精,为什么猫不能成精?” 宋余想想,竟然觉得姜焉说得很有道理。 姜焉:“怕了吗?” 宋余摇头。 姜焉:“嗯?” 宋余:“它如果是妖精,那一只猫要成妖怪多不容易,多吃一点也是理所应当的。” “莫说只是四个蟹粉丸子,就是将六个都给它也无妨。” 姜焉:“妖怪吃人的。” 宋余:“小黑只爱吃肉,不爱吃人。” 姜焉:“你怎么知道?” 宋余:“我养的它,我当然知道。” 姜焉:“万一呢?” 宋余想了想,说:“那小黑要是真想吃就吃吧,我要是死了,爷爷和舅舅,文叔他们便都轻快了,不用再因我劳心劳力。” “小黑也能饱餐一顿,没什么不好的。” 姜焉愣了愣,看着面色平静的宋余,心脏莫名地抽紧了一下,“说的什么胡话。” “你要是死了,你爷爷他们要再经一回白发人送黑发人之苦,他们能受得住吗?” “……便是你那只猫,日后也要流浪,受风霜凄苦,野狗撵咬,说不好哪天就陈尸街头了。” 宋余望着姜焉,半晌,道:“可侯爷不是说,小黑是妖怪吗?” 姜焉噎了噎,板着脸,面无表情道:“它是妖吗?它就是一只猫!柔弱可欺,路边的狗都能叼一口的小猫!” “何况就算是妖,妖也是会死的,”姜焉说,“妖也需福泽深厚之人庇佑,宋余,你不是将你的猫庇佑得很好吗?” 宋余眼睛晶亮,问姜焉:“真的吗?我真的将小黑照顾得很好吗?” 姜焉说:“真的。” “再不能更好了。” 25 太和酒楼沿着城内蜿蜒的沐江,宋余和姜焉用过饭,姜焉就说要送他回家,宋余推辞都推辞不得。好在圣上赐给姜焉的齐安侯府和长平侯府离得不远,二人依江而行,圆月皎皎,晚风徐徐拂过粼粼江面,衬着两岸闪烁的万家灯火别有一番静谧。 昭然和赫默等扈从都不远不近地缀在后头。 姜焉道:“今日我见你上马的姿势,不像初学者,宋余,你何时学的骑马?” 宋余诚实道:“不记得了。” “几年前生过一场重病,许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姜焉侧过头,看着宋余:“你今日在马上——也是因为这场‘重病’?” 宋余轻轻地“嗯”了声,姜焉说:“宋余,冒昧一问,你在马上,想起了什么?” 宋余一怔,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两年问宋余想起什么的人已经不多了,祖父他们怕伤害他,对他小心翼翼,别的人不会关心一个傻子会想起什么。宋余有时想起什么,却也不好同旁人说,那些零碎的片段锥心刺骨,让他痛苦难受,他说出来,祖父说不定也会跟着伤神,而且想起来了也没什么用,他依旧是个傻子。 其实姜焉与他并不相熟,宋余知道,在这京都大多数人的眼里,他是个傻子,就是长平侯府内的堂兄弟们也几乎都不喜欢他,更不要说其他人了。 阮承青能与他相交,是二人一连几年在广业堂课考不合格结下的情谊。姜焉——姜焉是陛下擢封的齐安侯,是边将,是异族人,他不明白姜焉为什么会对他这么好。 宋余这些年别的没长进,对他人的善恶感知却更加敏锐,他是不聪明,可傻子也知道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 姜焉看他的眼神,有探究,有惋惜,怜悯,独独没有嘲讽恶意。姜焉还想教他骑马,把自己的坐骑也让给他,会因他险些受伤而愧疚——齐安侯姜焉,真是个好人,宋余想。 姜焉许久都没等来宋余开口,他正想寻个话头揭开,就听宋余说:“我也说不清,我好像看见了许多人,他们都在竭力拼杀,血肉飞溅,他们在叫我跑……” “他们喊,五郎,走啊!快走!别回头!”宋余眼前仿佛浮现那一个个再真实不过的梦境,整个人都似被魇住了,清瘦的身躯微微发抖,“他们都在叫我,可我看不清他们的脸,风好冷,雪也是冷的……” 宋余说着,颅脑内仿佛针扎一般疼得厉害,“我想看清是谁在叫我,我看不清,我不记得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们冒死救我,我怎么能不记得他们是谁?我没用,是我没用。”宋余喃喃自语,脸色惨白,眼神游离恍惚,似是风雪如刀袭来,刺激得他不自觉地用力拍了拍自己的头。姜焉看得心惊肉跳,忙攥住他的手,说:“好了,宋余,想不起来就不想了。” 宋余恍恍惚惚地看了姜焉一眼,说:“我梦见过他们许多回,他们有人喊我五郎,喊我少将军……我到底是谁?” 姜焉低头看着宋余那双迷茫又痛苦的眼睛,不由得心中软了一下,道:“你是宋余。” 宋余重复着念了一遍,闭了闭眼睛,说:“对,我是宋余。” “可为什么我知道我是谁,却忘了他们?”宋余问姜焉,“他们是谁?” 姜焉喉头发涩,他自然知道宋余梦中的人是谁,是风雪关亡魂,是死在六年前那一场大战中的将士。姜焉深深地看着宋余,六年前风雪关一役惨烈至极,血流成河也不为过,宋廷玉夫妇,还有数位边将俱都战死,他们都道宋余能活下来是天大的幸事。 可没有人知道,宋余即便痴傻了,却依旧被困在了那一战里。 姜焉说:“想不起来就不想了,说不定是他们不愿你想起,他们不是让你走,别回头吗,那就往前走,不要回头了。” 宋余看着姜焉,慢慢摇了摇头,说:“我要想起他们。” 他轻声说:“他们告诉我,我爹娘是在风雪关殉国的,我却连风雪关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侯爷,你去过风雪关吗?” 姜焉对上宋余那双漆黑的眼瞳,眼前浮现的却是六年前被炮火轰烂的焦黑城墙,隆冬天寒,血也凝固不化,厚厚的,到处都是箭矢断矛,数也数不清的尸体好似被冰封其中。他想起那一场迟援,深深地吸了口气,道:“去过。” “风雪关是大燕门户,北境雄关,城墙很高,站在关口望去,能见山峦叠嶂,往北眺望,远远的,是关外辽阔的戈壁。” 过了好一会儿,宋余才小声说:“我想去风雪关看一看。” 姜焉说:“这几年,没有去过?” 宋余摇摇头,道:“爷爷说我身子不好,不能出远门,舅舅说是伤心地,没有什么好去的。” 姜焉略略一想就明白了,大抵是宋余当年伤重,宋家人不想再勾起宋余的伤心事,便有意回避旧事。他看着宋余,问道:“那你为什么还想去?” 宋余道:“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我该去。” “宋余,”姜焉开口道,“若是你能不再畏惧骑马,我带你去。” 宋余愣了愣,“……侯爷?” 沐江水波粼粼,二人立在江畔,姜焉那双眼睛在夜里碧色更浓,神色很认真,他道:“我带你去。” 宋余看着姜焉,没来由的,有点儿耳热不自在,含糊道:“……你带我去,就算你是齐安侯,爷爷和舅舅也会把你的腿打折的。” 姜焉一怔,朗声大笑,道:“没事,踏星跑得快,他们追不上。” “到时你收拾好行李就跟着我跑,踏星一日千里,”姜焉说,“等你爷爷和舅舅想起来,咱们都到关外了。” 宋余道:“还要带上小黑。” 姜焉:“……” 宋余看着姜焉,认真地再次感叹道:“姜侯爷,你真是个好人。” 他们都拿他当傻子,觉得他说的是昏话,傻话,只有姜焉,会认真听他说什么,还要陪他发傻,真是天底下难得的大好人! 第16章 第 16 章 26 宋余让昭然不许告诉宋文他险些坠马一事,宋文只知他散学后就同齐安侯去酒楼吃饭了,心里还纳闷儿,自家少主子什么时候和齐安侯已经熟稔到能坐一起吃饭了。问昭然,昭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见宋余回来,拉着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下,见他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 宋余奇怪道:“文叔,怎么了?” 宋文道:“少爷和齐安侯吃饭吃得怎么样?” 宋余笑说:“很好呀,我们去了太和酒楼,吃了金齑玉鲙,蟹粉丸子。文叔,齐安侯好生厉害,他点的竟都是我爱吃的菜,他还喜欢吃鱼!和小黑一样!” 宋文看着宋余这样兴致勃勃的模样,劝说的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本想劝宋余还是少和齐安侯往来,云山部族虽归顺大燕多年,到底是异族——可想到宋余在京中朋友寥寥,难得有个与他往来的,也只好作罢,左右齐安侯此番回京不过是述职,早晚要回定北关的。 宋文说:“少爷以后还是让昭然待在你身边,要传话,随便寻个人就好了。” 宋余点了点头,他脚步不停,对宋文道:“文叔,我去看看小黑。” 宋文:“去吧去吧,”说完又反应过来,他好像今天一整天都没见着那只小黑猫了,不会又跑了吧?一想到那只猫不见了,宋余要伤心,宋文又忙跟了上去。 将跨过拱形门,宋余已经轻快地叫了起来,“小黑,小黑,”他无意间一抬头,却见一个黑乎乎的胖团子立在屋檐上,正是那只淘气的小黑猫。宋余心都提了起来,惊叫道:“小黑!” “你怎么爬房顶上去了!” 黑猫那双异瞳瞅了瞅宋余,带了点怨气,心想,怪谁啊,这怪谁啊! 害得他两头跑,气都没喘匀! “小黑你别乱动,”宋余忙催促宋文,“文叔,你帮我找个梯子。” 宋文抬头黑猫,怪不得不见它,原来是跑出去玩了,回来得竟这么巧?他哎了声,说:“少爷别急,它能自己下来的。” 宋余仰头盯着猫,生怕它蹿下来:“房顶这么高,它下来万一摔着了怎么办?” 黑猫翻了个白眼,就这,能摔着它?瞧不起谁呢,说完,颠着步子在屋檐上走了两步,似乎要跳下来,这可将宋余吓得够呛,声音都提高了,“小黑,别动!” 那架势,恨不得自己飞上来逮住它。黑猫看着急坏了的宋余,念头一转,便停在了屋顶上,就听底下的宋余说:“好好,乖乖的,不要动啊,别怕,我马上上来救你。” 宋文叹了口气,只得让下人去搬梯子。 黑猫望着宋余眼里浓浓的担忧,好似他当真只是一只弱小可怜的淘气小猫,这傻子,分明自己才是羸弱一方,偏总发无谓的善心。就如带他回家那日,被巷子里的那几条野狗吓坏了,却也敢提着木棍胡乱挥打一通,还色厉内荏地威胁那些野狗,伺机抓了它塞怀里拔腿就跑,结果被那几只狗追了两条街。 如今他在屋顶,轻易就能下去,宋余说,等他来救他。 分明是蠢话,可这样的蠢话却听得人熨帖。如他们这一支,生来就是要守护部族的,是云山部族无坚不摧的坚墙壁垒。他这一支,无论男童女婴,若是异瞳,必然天赋异禀,是天生的勇士。 从来只有他们站在族人身前,鲜有人对他说,别怕,我来救你。 只有宋余这个傻子。 黑猫没有再动,而是专注地看着宋余攀着木梯一步一步爬上来,宋文本想自己来的,宋余不肯,道是小黑不愿让别人抱。 宋余看着黑猫,笑了一下,摸摸它的脑袋,说:“乖,不要怕。” 黑猫矜持地直起了身,心想谁怕了,他不往下跳,是怕吓着宋余,好让他做回英雄,不至觉得自己是个没用的傻子。 自己当真是体贴至极。 宋余小心翼翼地将小黑抱入怀中,一手扶着木梯,慢慢退了下来,一旁扶着木梯的人也松了口气。 回了屋内,宋余就开始教育黑猫,道:“小黑,以后不可以再爬上屋顶了,你爬爬柜子书架就算了,爬上屋顶万一摔下来怎么办?” 他好严肃,拧着眉站在桌前,颇有架势,若非他说话的对象是一只猫,还当是哪家严厉的小夫子。 “这也就是我回家了,我若是没回来,你是要自己往下跳,还是在上头吹冷风?”宋余说。 黑猫气笑了,也不恼,好整以暇地看着宋余。 宋余说:“下次再淘气,就……就打你屁股!”说完,宋余啪的一巴掌就打在黑猫屁股,还道,“像这样,打得屁股开花!” 黑猫:“?” 黑猫震惊,黑猫瞳孔大睁,黑猫要炸毛,好好好,他为这傻子着想还想错了?打他屁股?这是打他屁股吗?这是撸老虎屁股! 他爹都没这么打他屁股! 宋余打完,又觉得黑猫柔软,皮毛油光滑亮,屁股也肥肥软软的,手感好极了,忍不住掐了掐,说,“记住了吗?” ——还记住了吗?黑猫冷笑一声,宋余呼噜猫屁股揉得上头,忍不住想贴猫蹭,挨近了,就发出了一声痛呼,却是一记结结实实的猫拳。 果然,对这傻子就不能太好! 27 一人一猫嬉闹一番,宋余挨了揍也不记仇,他今日心情好极了,摁着黑猫又是亲又是蹭的,黑猫肉垫子拍了这个孟浪热情的中原人好几爪子都不顶用,四仰八叉地被按在榻上蹭毛绒绒的肚子。 宋余蹭够了,才去问宋文要黑猫的吃食,小厨房里如今除了备着宋余吃的东西,还多了一份黑猫的。不过倒也不需如何费心,宋余吃的,黑猫都吃,就是宋余偏宠黑猫,日日都让厨房换着花样给黑猫烹饪各种鱼制的食物。 哪成想,今日厨房里送来的东西,黑猫兴致缺缺,看也不看。 宋余问宋文:“文叔,今日小黑吃过了?” 宋文不好说黑猫今日一整日都不知道去了哪儿,含糊道:“许是自己寻着东西吃了。” 宋余伸手就去摸猫肚子,道:“小黑不会是病了吧,它平时吃饭都很高兴的,”他问黑猫,“不喜欢吃煎鱼?” 黑猫拍开它揉自己肚子的手,心想,还吃?他今日和宋余在酒楼就没少吃,哪儿还能吃下? 宋余搓了搓自己的手背,嘀嘀咕咕道:“肚子圆鼓鼓的,应当没饿着。” “真不吃?”宋余道,“那先放一边儿,饿了你再自己吃吧。” 宋余想起什么,转头对宋文说:“文叔,给我寻一匹马吧。” 他这话一出,黑猫和宋文都看向了宋余,宋文愣了愣,问道:“马?少爷要马做什么?少爷不是骑不得马吗?” 宋余说:“我想再试试。” 宋文犹豫道:“便是不骑马也没什么的,咱们有马车,这骑马……万一摔下来——” 黑猫无言,这叫什么,慈母多败儿!宋余又不是泥捏的,先骑温顺的良驹,寻几个得力的武师傅看着,骑马哪有不摔的?黑猫咬了宋余伸过来的手指,宋余吃了痛,也没在意,对宋文说:“文叔,别担心,到时我让昭然看着就好了,我慢慢练。” 宋文沉吟片刻,见宋余坚持,便道:“是,少爷。” “不过少爷可不能自个儿去,”宋文说,“我先让人寻匹小马驹,再找几个精于骑射的师傅跟着少爷,少爷才能去骑马。” 宋余笑道:“好。” 当夜,宋余坐在书桌前看了许久的书才歇下,一人一猫躺在床上时,宋余已经习惯了黑猫趴在他枕边。宋余呼噜着黑猫的脑袋,说:“小黑,你知不知道,今日我去上骑射课了。” “齐安侯竟来国子监做助教,好生稀奇。” 黑猫听见“齐安侯”三字,耳朵竖了起来,看着宋余,宋余浑然不觉,说:“同窗起初都不喜他来任助教,说是岂能拜异族人为师,齐安侯就将他们都打服了。” “厉害极了!”宋余惊叹,语气里有几分神往。 姜焉从未直面这样毫不掩饰的赞叹,饶是自觉自己的确是很不错,也难免老脸一红,尾巴藏了藏。 “齐安侯将他的坐骑给我骑,还亲自教我骑马,”宋余枕着脸颊,“他真是个大善人,无怪云山部族能和我大燕交好。” 姜焉耳朵都烧了,知道他好便够了,何必时时挂在嘴边?二人临别时说了,回了家还要再说上一遍! 宋余蹭了蹭黑猫微凉的鼻尖,道:“散学后我们还一道去太和酒楼吃了饭,我原本觉得齐安侯定是不好相处的,还有些不安,没想到他温和有礼,很是平易近人。” “还有,小黑,齐安侯和你一样爱吃鱼呢!齐安侯戍守定北关,北地艰苦,却连鱼也吃不上,也忒可怜了。上回送来的鱼酱吃着不错,让人也做些给他带去关外,你说好不好?” 黑猫听宋余念念叨叨,更是难为情,如此热忱,还要体贴地为他准备鱼酱,该不会是喜欢他了吧? ……宋余可是个男人。 虽说断袖分桃一事并不稀奇,可他来京都走这一趟,并未想联姻,更不曾想过寻个男人做将军夫人。再说凉州边将大半都和宋余的父亲宋廷玉有旧,若是宋余来日去了凉州,只怕陛下未必能容他们两家联姻。 姜焉脑子里思绪转得飞快,宋余也困了,迷迷糊糊地说:“……小黑啊,齐安侯怎么知道你一顿吃四个蟹粉丸子?” 黑猫僵住。 28 所幸宋余睡意惺忪地问出那一句就睡了过去,黑猫盯着宋余看了许久,见他再没别的反应才松了口气,这傻子,该聪明的时候不聪明,不当聪明的时候又冷不丁的聪明一下。 他磨了磨牙,半晌,却慢慢拱入被中,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在了宋余枕边。宋余若有所觉,贴着黑猫柔软的身体蹭了蹭,黑猫睁开眼,看着宋余安然入睡的面容,他鼻子灵敏,呼吸之间尽都是宋余身上的味道。和当年在北境时的清冽冰寒不同,床褥都拿香熏过,是松木的味道,又透着股子蜜果的甜香。 他看了许久,轻轻挨近宋余挤入他怀中,贴着衣襟,方慢慢闭上了眼睛。 宋余要学骑马,宋文怕他有个好歹,费心找了好几个武师傅,结果都没用上。齐安侯姜焉要亲自教宋余骑马,他说得很坦然,道是不能辜负了宋余请他在太和酒楼吃的那顿饭。 国子监不是每日都有骑射课的,姜焉便约了宋余散学后去他府内的校场骑马。他的侯府是此番封侯陛下赏下的,府邸原是一个边将的,里头辟了一个校场,虽比不得国子监的宽敞,却也能在里头小跑几圈。姜焉自是让宋余骑他的那匹踏星,马是好马,颇有灵性,可上一回宋余险些在它背上摔下来,有些心有余悸,这回不知姜焉做了什么,踏星一见宋余就抬着大脑袋蹭它,生生让宋余看出一点谄媚讨好。 宋余手足无措,说:“踏星……怎么了?” 姜焉眼也不眨,说:“这是给你道歉呢,上一回不是差点摔了你,它知错了。” 宋余:“这也不怪踏星。” 踏星幽幽怨怨地瞥了姜焉一眼,姜焉一巴掌按在马上,笑道:“还害怕吗?” 宋余看了看姜焉,又看向踏星,轻轻摇了摇头,说:“不怕。” 姜焉说:“不如我带你跑两圈?” “……哎?”宋余还没说话,姜焉已经翻身上了马,将手递给宋余,说,“上来。” 宋余看着姜焉的手,兴许是异族血统,姜焉个高,手也宽大,根根指节分明,看着就极有力量。宋余将手搭了上去,姜焉握紧一用力,宋余就上了踏星的马背。二人一下子挨近了,他后背贴着姜焉的胸膛,姜焉说:“坐好了。” 说罢,踏星便走了起来。或许是今日有人与他同乘一骑,宋余有些紧张,姜焉把着缰绳,问宋余:“感觉如何?” 宋余抿抿嘴唇,说:“尚可。” 姜焉笑了,喝了声,双腿一夹马腹,踏星当即就驰骋了出去。时已近黄昏,晚风微凉,残阳瑟瑟笼罩着整个校场。姜焉只觉怀里坐着的宋余如同一张绷紧的弦,开口说:“我第一回骑马的时候,人还没马高呢。” 他这一句话就吸引了宋余的心神,宋余:“嗯?那时侯爷还很小吧?” “小啊,”姜焉伸手比划了一下,道,“三岁吧,别看我现在生得英武健壮,因着不足月生的,个子比同龄的孩子还小,胆儿也小,我阿爹把我往马上放,吓得直哭。” 宋余闻言睁大了眼睛,说:“真的?侯爷也会怕?” 姜焉心道,他那会儿还是个崽儿,就算是一匹马驹,也比他大了不知多少,姜焉没隐瞒,也不觉得难为情,道:“我还没马高呢,能不怕?结果我阿爹把我放马上就不管了,我就在马上嚎哭,我阿爹站在马边大笑,一边笑一边骂。” 宋余简直不敢相信还有这样的爹,他说:“骂……骂什么?” 姜焉:“怂崽子,没卵的怂蛋。” 宋余:“……” “他说要不是他亲眼看着我阿娘生的我,我又生了这么一双眼睛,都觉得我不是云山族人。” 宋余说:“你阿爹心也太大了,你还那么小……” 姜焉不以为意道:“后来我阿娘抄刀追着他砍,便是我在一旁笑,我爹抱头鼠窜了。” 宋余扑哧一声笑了,半晌,又遗憾道:“我都不记得我爹娘的样子了。” 姜焉一顿,懊恼地想,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轻声道:“我听闻宋将军骁勇善战,用兵如神,宋夫人亦是巾帼英雄,二人情深似海,今日凉州城内仍有百姓提起,都叹二位是神仙眷侣。” 宋余恍了恍神,说:“舅舅说我娘自小就和寻常闺阁女子不同,不过及笄之年,便敢乔装和舅舅外出行商,也就是如此,才会和父亲相识。” 姜焉在心中叹了口气,突然,他抬手指着前方,说:“宋余,看。” 宋余循着他的手看去,却见天际铺满绚丽的晚霞,红日掩在起伏的山峦后,殷红余晖笼罩四野,一行倦鸟飞过苍穹,正是落日好景。 二人一道静静地看着日落,姜焉突然一笑,对宋余说:“宋余,你已经在马上骑了两圈了。” 宋余一愣,方发觉二人且聊,踏星慢行之下,宋余竟未想起旧梦。宋余脸上浮现惊喜,他转过头,看着姜焉,道:“我,我好了?” 他回得太快,一转过来,就撞入姜焉泛着浅碧的眼瞳,二人俱是怔住,四目相对间,校场寂静,仿佛只有二人的呼吸和心跳清晰可闻。 姜焉喉结动了动,他猛地回过神,竟也跟宋余似的,结巴了一下,“啊,不,不急,你先试试。” 他下了马,仰头看着宋余,宋余在他的目光之下,胡乱地捏紧了缰绳,“嗯,好。” 姜焉定了定神,对宋余说:“别急,慢慢骑,我就在身旁跟着你。” 宋余:“……好。” 宋余骑在马上,姜焉就在马下,闲庭信步似的,寸步不离地跟着宋余,夕阳拉长了二人的身影,天彻底黑下来时,姜焉听马上的宋余很认真地问他:“齐安侯,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姜焉愣了下,说:“这有为什么吗?” 宋余说:“因为我是傻子,他们都不喜欢我。” 姜焉仰头看着宋余,问他:“你是傻子吗?” 宋余想了想,摇头道:“不是,我只是……不那么聪明。” 姜焉莞尔,说:“你不是傻子,也不是不聪明,你只是受了伤,还没有好。等伤好了,就都好了。” 宋余道:“会好吗?” 姜焉说:“会。” 宋余很执拗,道:“如果好不了呢?如果我一直好不了,一直不聪明,学不好功课,骑马射箭都不好呢?” 姜焉道:“好不了就好不了,学不好功课可以慢慢学,骑马射箭也可以慢慢练,不过从头来过而已。” 宋余呆了呆,声音低下去,“要是学不好,练不好呢?只能做个没用的傻子。” 姜焉说:“哪里没用?” 他正儿八经道:“你一肩挑着小黑的后半生呢,宋余,你就算是傻子,也是个善良的傻子。” 宋余看着姜焉,一双眼睛闪闪发亮,半晌,他说:“齐安侯。” 姜焉对上他的眼睛,心脏跳了跳,忘了宋余或有可能喜欢他了,如今这么看着他,万一宋余按捺不住心头澎湃的情意,对他表明心意——宋余如今可还没好呢,他这算不算趁人之危? 他该如何回应宋余?宋余本就对旁人说他是傻子很在意,他若是拒绝,宋余岂不是更伤心? 不如……就…… 宋余说:“齐安侯,我再请你吃饭吧!吃全鱼宴!” 姜焉:“……” 第17章 第 17 章 29 宋余和姜焉的关系一下子便近了起来,阮承青发觉了,还有些吃味儿,以往在这国子监,宋余可只有他一个朋友,怎么几日不见,二人好得都似要越过他了。 阮承青问宋余:“五郎,你怎的和齐安侯如此要好了?” 宋余愣了下,说:“我和齐安侯,要好?” 阮承青哼哼唧唧道:“可不是,我堵了你几回也堵不着人,都说你跟着齐安侯走了。” 宋余倒也没觉得自己和齐安侯要好,在他看来,齐安侯心善又极有责任心,不嫌自己愚笨,散学后还为自己开小灶,当真是良师。经阮承青这么一说,宋余才反应过来,他近来的确是和齐安侯走得很近。 宋余说:“齐安侯教我骑马呢。” 阮承青说:“你不是骑不得马吗?” 宋余道:“已经能骑着慢慢走两圈了。” “哎?”阮承青惊讶地扬了扬眉毛,说,“真的?” 宋余老老实实点头,阮承青拍了拍宋余的肩膀,高兴道:“好事啊,真是好事,这个齐安侯,还真是有些本事。” 宋余深以为然,道:“齐安侯是个好人。” 阮承青道:“所以你们每日散学后,都是去骑马了?” 宋余说:“是啊,齐安侯侯府内有个校场,我们散学后便去校场骑马。” 阮承青越听面色越是奇怪,说:“就教你骑马?” “骑了马,然后一起用饭,侯府做的炙羊排很好吃,半点儿都不腥膻,和京都的风味全然不同。” 阮承青看着宋余,眉毛皱紧,道:“五郎,非亲非故的,齐安侯为什么对你这么好啊?” “当初在街上伸出援手姑且算作路见不平,可你和他也没这么深的交情啊,还日日邀你过府骑马共用晡食,”阮承青说,“胡人……都这般热情?” 宋余眨巴眨巴眼睛,看着阮承青,犹豫道:“可能?” 阮承青道:“他给别人开小灶没?” 宋余想起骑射课上被姜焉训斥得头也抬不起的监生,姜焉是上过战场的,看不得花架子,当真授起课来尤为严厉。原本广业堂的监生还当姜焉是心血来潮,做所谓的助教,不过是走个过场,哪成想他比国子监内的武师傅还严苛。武师傅尚且顾忌他们的身份,姜焉可不管,劈头盖脸一顿训斥生生能将监生骂得无地自容,以至于有的监生谈及要上骑射课就两股战战,告病不去。 宋余摇头。 阮承青:“他请别人吃饭吗?” 宋余也摇头。 阮承青说:“对啊,他怎么请你吃饭不请我吃饭?咱俩不是一起认识他的吗?你们后来又见过?” 宋余想了想,摇头道:“只在国子监见过。” “我哥说,这世上是有善人,可人的善心是有数的,若是过了,必有所图,”阮承青看着宋余,道,“齐安侯不会是对你有所图吧。” 宋余一愣,望向阮承青,说:“齐安侯会图我什么?” 阮承青也愣了,嘀咕道:“对啊,你一傻子,他图你什么,你又不是姑娘。” “图钱?你也就有钱了。” 宋余鼓了鼓腮帮子,“我不是傻子。” 阮承青还在琢磨,道:“他不会真图你钱吧?你娘给你留下的田庄,铺子,可值钱呢。” 宋余想也不想就摇头,说:“齐安侯不是那样的人。” “那可说不好,你们才见过几回,你都上人家里去了,”阮承青说,“我邀你去我家,你都不乐意去。” 宋余看了阮承青一眼,坚定摇头,“不去你家。” 阮承青悻悻然,咕哝道:“我哥又不吃人,他平日里还是很好说话的,你又不是没见过。” 就是因着见过,宋余才不想再去阮家。阮承青的嫡亲兄长阮承郁倒也不是生得狰狞骇人,相反,阮承青生得俊朗,他哥哥阮承郁生得自也不差。阮承郁生得极美,是当真美,修眉凤眼,雌雄莫辨,身穿大红织金飞鱼服,手提绣春刀,只往那儿一站,通身煞气便能止小儿啼哭,四野皆静。 阮承青自己说得也心虚,好吧,他也怕他哥。 阮承青道:“哎呀,说岔了,咱们现在不是说的我哥的事儿,说的是你和齐安侯,啧,总之你还是离齐安侯远点儿吧。” 宋余说:“为什么?” 阮承青道:“那你说,他无缘无故对你那么好作甚?你别说他心善啊,你见过哪个人能心善到这个地步的?” “不管怎么说,他还是个胡人呢。” 宋余抿了抿嘴唇,轻声说:“云山部族虽是胡族,却也戍卫了定北关二十余年。” 阮承青哑然,片刻,又道:“那他好端端的,对你那么好做什么?” 宋余沉思了许久,说:“因为我请他吃鱼?” 阮承青:“……” 宋余却觉得自己说得很有道理,道:“二哥你不知道,齐安侯是当真很喜欢吃鱼,我们还说定了,等来日他离京,要在我的庄子里买上鱼干鱼脯鱼酱带回定北关。” 阮承青无言,“齐安侯缺鱼吗?他是侯爵!” 宋余:“……缺吧,他说他爹他姑姑都爱吃鱼,北地少河流,他们都只能改吃牛羊了。” 阮承青:“……我怎么觉得他在骗傻子。” 宋余不高兴,“阮二郎,你才是傻子。” 阮承青哼了声,道:“别人说什么信什么,你不傻谁傻?以后被骗了可别寻我哭。” 宋余说:“齐安侯真是好人,二哥,你不能因他是胡人就歧视于他,云山部族对大燕忠心耿耿,每年边匪袭关,死在战事中的云山族人都不少,话若传他们耳中,他们会伤心的。” 阮承青一噎,说:“是,齐安侯是好人,我是坏人,我多管闲事。” 宋余笑了,道:“我知道二哥是担心我。” 阮承青:“哼,你得知道远近亲疏,咱们认识的时候,齐安侯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他这话一落,就听一记声音传了过来,“是吗?” 二人循声看过去,就见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几步开外,不是齐安侯姜焉是谁。 30 阮承青僵住,宋余也傻了,二人面面相觑,又齐齐看向姜焉。姜焉面上不辨喜怒,盯着阮承青看,阮承青干巴巴地笑着招呼,“齐安侯,好巧。” 姜焉说:“的确是巧,要不怎么能听着有人说本侯居心叵测呢。” 阮承青一时也不知如何接话了,宋余说:“侯爷,二哥不是有意的,还望侯爷海涵。” 阮承青也道:“我……我胡言乱语,侯爷大人有大量……” 姜焉瞧瞧惴惴不安的阮承青,又瞧瞧宋余,他倒不至真和阮承青生气,只不过想起那句阮承青与宋余相熟时,他还不知在哪儿心里有些不平,心道他和宋余认识时,阮承青才不知道在哪儿呢。 真要论个先来后到,怎么也轮不到阮承青。 偏偏宋余前尘尽忘。 姜焉摆摆手,道:“和你开个玩笑,这等话我怎的会放心上,”他看着阮承青,道,“你们中原不是有句话叫一见如故吗?本侯觉得,本侯与五郎就是一见如故。” 他说得直白又坦荡,宋余和阮承青都愣了一下,姜焉接着道:“本侯觉得五郎赤诚可爱,是个能深交的人,想与他做朋友,也见不得别人轻视于他。” 宋余呆呆地看着姜焉,正对上姜焉的目光,那双异族眼眸不闪不躲,直率得没有丝毫矫饰,莫名的,宋余脸一下子就红了。 阮承青听他这番解释,突然觉得自己是小人之心了,他能与宋余相交至今日,撇开当初阮承郁的吩咐不谈,自也不是当真将宋余当傻子的。 阮承青肃然起敬,他和宋余相交,不乏有人嘲笑他竟与傻子为友。阮承青顿时颇有寻着知己之感,道:“侯爷果真不是那些肤浅短视的小人,我们五郎虽说傻了些,可论品性,那是一等一的纯良,岂是那等金玉其外败絮其内的东西能比的?” 他说得毫不心虚,宋余却被他这样的夸奖赞得脸颊红扑扑的,更不要说还是当着姜焉的面,笨拙道:“二哥言过了……我没有那么好。” 阮承青大声说:“谁说的,你要不好,我能与你做朋友?” 姜焉也道:“你不好,我怎会亲自教你骑射?” 宋余脸都烧起来了。 姜焉看着,不由得微微一笑。 阮承青和姜焉莫名达成了共识,他摒弃了对姜焉的偏见,很有英雄所见略同之感。说实在的,他也只是怕姜焉别有所图,可一想,姜焉一个异族人,他真要敢做什么,别说长平侯府和冯家不会允许,他哥可是锦衣卫指挥使。锦衣卫!大不了他求他哥出手给五郎出气! 若是阮承郁知他这般轻而易举就被姜焉三言两语糊弄了,只怕要将阮承青吊起来好好倒倒脑子里的水。 几人都在亭中小坐,阮承青想起什么,道:“说起来,侯爷,你前些时日不是遇刺了么?你可知那刺客是什么人?” 宋余一怔,也看向姜焉,猛地想起他头一回在阮承青口中听说姜焉的名字,便是他遇刺一事。 有些时日了,刺客还没抓着? 姜焉对这事儿并不在意,他神情如常,道:“是令尊还是令兄让你问的?” “都不是,他们都不和我说朝堂上的事,”阮承青叹了口气,道,“我是随口一问,侯爷若是不方便说也没什么。” 姜焉无意识地把玩着腰间的鲁班球,无所谓道:“我也不知道,想要我命的人有很多。” “定北关外的胡匪,同为胡人一族的胡人,”姜焉轻轻笑了下,道,“可能还有你们——大燕人。” 阮承青和宋余都抬起眼睛看着姜焉,阮承青眉毛皱起,道:“怎么可能?燕人杀你作甚?” 姜焉说:“陛下封我为侯,大燕多少年不曾封侯了?” “我来国子监尚且不受书生待见,我一个异族人,被侯爷擢为侯,戍守边关的边将,京都的勋贵,哪个会乐意?” 阮承青哑然。 他只是不太懂朝中事,也不愿去想,可他出身阮家,父兄都在朝为官,倒也不是真的二愣子。他想起自己的揣测,心中生出几分愧疚,低声道:“云山部族戍守定北关多年,是大燕的功臣,否则,陛下又怎会封你为侯?” 宋余也听得似懂非懂,他心里想,原来想要姜焉死的人这样多。 姜焉自是能察觉宋余担忧的眼神,心里受用,他清了清嗓子,义正辞严道:“大燕庇护我族,我族为大燕戍守边境,这是理所应当,也算不得什么。” “不过区区几个刺客,能奈我何?” 宋余道:“侯爷神勇,但是双拳难敌四手,平日身边还是要多带些人才好。” 姜焉笑了,说:“好,我还等着践行与五郎的边境之约呢,自然不会有事的。” 阮承青在一旁插嘴道:“什么边境之约?” 姜焉那语气拿捏得莫名,宋余突然就有点儿心虚,结结巴巴道:“没,没什么,没什么边境之约。” “你不是还有功课未做吗?快去做,不然你爹又要断你的月钱了。” 阮承青看看姜焉,又看看宋余,总觉得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第18章 第 18 章 31 姜焉引了宋余骑马,方发觉他畏惧的其实不是骑马,而是群马奔腾之势,就如战场上骑兵纵横驰骋的声势。姜焉想,或许笼罩在宋余心中的阴影,是回到当年风雪关的战场。 六年前胡人入侵来势汹汹,关外马匪纷纷响应,伺机作乱,姜焉彼时尚未独当一面,在他父亲手下领兵征战,迎击劫掠的马匪。后来风雪关陷入苦战沦为孤城,待定北关得了旨意驰援风雪关时,姜焉便着意向他父亲请命领兵增援。当时姜焉并不知宋余就是他寻了许久的人,更不曾想过他就在风雪关,只是想,或许有机会能再见一面。 没成想,等他急行军赶到风雪关时,关隘已破,徒留一座战火肆虐过后的废城。正当战时,姜焉没有时间再想其他,只听说宋廷玉夫妇殉国,其独子重伤,不过寥寥几句话,一份战报,要是当时他知道宋余就是当年一口烈酒灌醉他的中原少年—— 姜焉止住脚步,抬头看着面前的一家粮行,只见悬挂的牌匾角落镌刻了一个小小的冯字,正是江南冯家开在京师的粮行。 赫默道:“侯爷,这就是宋少爷母亲留下的粮行,当年风雪关一战后,伤残士卒大都已经返乡,有不愿返乡的,就由宋夫人手中的商行安置。” “有几人恰好就安顿在了京师的这家粮行里,为糊口,也为守着旧主。” 姜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抬腿走了进去,正在柜台拨着算盘的掌柜循声看了过来,未言先笑:“不知贵客想买些什么,咱们粮行精粮粗粮一应俱全,童叟无欺——” 姜焉打量着这掌柜,他身形高大,眉眼亦是迥异于燕人的高鼻深目,尤其是那双泛着浅碧的眼,无不彰显着他异族人的身份。那掌柜笑意收了回去,身躯微微紧绷,骨节粗大的手也把住了手中的算盘,姜焉毫不怀疑,只要他敢妄动,那把算盘就会成为掷向他的利器。 姜焉抬了抬手,他指尖勾着一块令牌,正是昭示着他齐安侯身份的水苍玉牌。 掌柜愣了下,仔细地盯着那块玉牌看了许久,方走出柜台,拱手行礼道:“小人拜见齐安侯,不知侯爷大驾光临,还请侯爷恕罪。” 姜焉笑了,说:“免礼,掌柜的怎么称呼?”他说着,漫不经心地环顾着这家不小的粮行,伸手舀了舀装在袋中圆溜溜而饱满的黄豆,捻了捻,到底是忍住了想拨出去耍玩的冲动。 “回侯爷,小人郑海,”掌柜郑海跟在姜焉身后,实在不知以姜焉的身份,怎会踏足他这家小小的粮行,他谨慎道:“不知侯爷来此,可是想买些什么,您只管吩咐,小人定给您办得妥妥当当。” 姜焉听着郑海一轻一重的脚步声,他虽走得慢,认真一看,也能发觉郑海是个跛足。姜焉说:“郑掌柜的别紧张,本侯有个朋友,他和我说百谷粮行的米粮最好,价钱公道,也从不弄虚作假,年后本侯便要回定北关了,想买些能在关外种活的粮种带回去。” 郑海闻言松了口气,云山部族原也是关外的游牧之族,依附于大燕之后便举族迁入关内,习官话,重农桑,多年下来生活习性已愈发接近燕人。只是买粮种不过小事,何须齐安侯亲自挑选,他斟酌道:“贵部族所在恩化永宁一带,寒冬漫长,多山,不宜稻谷生长,哦,对了,”郑海想起什么,说,“南方来的商队带来了一种他们称之番麦的新作物,道是耐旱耐寒,也不必用上等肥田就能生长,吃起来虽比不得稻米,却也足以充饥。” 姜焉没想到随口寻的一个理由竟另有收获,他道:“在哪儿?我瞧瞧。” 郑海说:“侯爷恕罪,因着是新东西,京师这边的百姓愿意买的人不多,所以还堆在后院仓库。” 姜焉点了点头,问道:“好种吗?” 郑海笑道:“小人也不曾种过,不过听他们说,相较于稻谷,倒是好侍弄得多。” “一会儿你将种子拿来我瞧瞧,若是合宜,”姜焉说,“你寻几个会种的农人,愿意离家跟着北上的,且放心,来回一趟,我不会亏待他们。” 郑海应道:“是,侯爷。” 姜焉微微一笑,道:“看来五郎和我说得果然不错。” 郑海愣了下,就听姜焉道:“哦,就是长平侯家的宋五郎,郑掌柜识得吗?” 郑海听他提起宋余,松缓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直勾勾地盯着姜焉,姜焉看着他的眼睛,不紧不慢道:“我与五郎是好友,便是他推荐我来的这百谷粮行。” 郑海拧着眉毛,半晌,扯出个僵硬的笑容,道:“原来侯爷与我们少爷是好友……” 姜焉说:“身为五郎的好友,郑掌柜,我有些事,想向你请教一二。” 郑海不言,只看着姜焉。 姜焉啧了声,摩挲着腰间的鲁班球,道:“罢了,真不惯燕人这套问个话还要拐几圈,郑掌柜亦是风雪关旧人,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想问的就是风雪关一役。” 他此言一出,郑海愣住了,面色微沉,道:“风雪关一役已经过去了六年,侯爷若是想知道,自可去翻看卷宗。” “卷宗上写的本侯看过了,”姜焉说,他当然找人看过了,只是那一役大燕败了,留载的卷宗记载得并不详实。更详实的只怕存在兵部,等闲人轻易看不得。姜焉道:“郑掌柜,当年风雪关一战,你家少爷是如何受得重伤?” 郑海说:“侯爷问这个作甚?” 姜焉道:“对症下药。” 郑海呆了呆,皱着眉看向姜焉,道:“少爷之症,京中御医,民间神医俱都看过了,无不束手无策,侯爷并非大夫,对症下药一说从何而来?” 姜焉笑了笑,道:“我的确不是大夫,治不了他的病。” “不过,我觉得,宋余的病没有你们想的那般严重。” 郑海不解,姜焉说:“你们都说他畏惧骑马,骑不得马,可他跟着我,也能在马场转上几圈……” 他话没说完,郑海就变了脸色,勃然道:“齐安侯,少爷在马上便会犯头痛之症,你怎能让他骑马?” 姜焉气笑了,说:“就是你们这些人,关心则乱,自诩为宋余好,将他视为易碎的瓷器,这做不得,那个也不行,才让他真的觉得自己是个傻子,废人!” “没错,他是伤了颅脑,”姜焉道,“不如少时聪慧,惊才绝艳,却也不至真的就成了傻子。” “宋余畏惧的不是骑马,而是骑在马上,听见马匹纵驰之声会让他想起战场上的马蹄踢踏声,想起死在风雪关的袍泽!你们却因着怕他坠马受伤,再不让他碰马,简直荒谬至极!” 郑海看着姜焉面上的怒色,眼中也掠过一抹痛意,道:“少爷好不容易活了下来,就是不再骑马又如何?他安安稳稳的在京城,好好地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笑话,你所谓的好好活着,”姜焉冷笑道,“就是当个傻子,苟延残喘,受人耻笑?” “你们问过宋余,当真愿意做个傻子吗?” 郑海呆住,强言道:“便是不愿又如何,旧疾不愈,少爷又能如何?” 姜焉淡淡道:“旧疾不愈,做不成天才,就不能让他做个普通人?” 32 云山部族是关外胡族,奉行的是举族无论妇孺老弱战时皆兵,他们族内养孩子从来不娇惯,摔摔打打是寻常事,只有学一身本事才能活得更长久。姜焉这一支更是如此,他生来就是部族少将军,要捍卫部族,知事起把玩的就是弯弓长刀了。 他知道宋家人和郑掌柜对宋余的拳拳爱护之心,毕竟宋余是宋廷玉和宋夫人的独子,好不容易才在战场上捡回的一条命,还伤了脑袋,他们自是不想宋余再有个万一。可姜焉想,要是宋余真傻了,宋家人保宋余一生富足也就罢了,偏偏宋余并未全傻,他为过去所苦,满腔愁闷迷茫,活得——并不开心。 姜焉虽然想再见当年的宋余,可更想宋余能过得清醒欢喜。 郑海愣了半晌,看着姜焉,异族人并未闪避他的眼神,坦坦荡荡地任他打量,郑海说:“齐安侯返京不过月余,和我家少爷相识尚短,为何如此关怀少爷?” 姜焉笑了下,说:“我不是说了,我和五郎是朋友。” 郑海摇摇头,道:“侯爷,少爷颅内有伤,寻常人不会想和少爷交朋友,更遑论齐安侯这样的身份。” 姜焉有些无言,一个两个的,都这么防备他,他长了张骗傻子的恶人脸?他分明是天下第一大善人!姜焉道:“本侯心善,最心善!” 郑海看了姜焉一眼,姜焉说:“见不得傻子受委屈。” 郑海:“我家少爷不是傻子。” 姜焉冷哼道:“一个个把这话挂在嘴边,可没见你们没将他当傻子。” 郑海说:“侯爷,少爷是三爷唯一的血脉,我们只盼着少爷一辈子好好地活着。” 姜焉道:“于公,自宋将军殉国之后,圣上着李建德将军掌宁定军,可李将军已经年近古稀,李亨傅如晦几位边军心高气傲,各不服气,无论谁掌宁定军,都无法真正让宁定军上下一心。定北关和风雪关同为大燕北境门户,风雪关失守,定北关也有腹背受敌之虞,定北关内就是我云山部族的安居之地,因此,本侯自然不想当年之事再度重演。” “宁定军是宋廷玉将军亲手带出来的,”姜焉说,“你是宋将军嫡系,应当知道,李傅几位边将都是宋将军的旧部。” 郑海说:“三爷已经走了六年,人走茶凉,我们少爷年纪又轻……” 姜焉:“宋余年纪不大,可他十三岁初上战场,就带八百骑兵绕敌营后方,牵制胡人大军,杀敌三千。他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战绩,谁敢说他不是下一个宋廷玉?” 郑海神情一暗,当年谁不说虎父无犬子,不止边关诸将,就是今上,亦对宋余寄予厚望。他叹了声,说:“侯爷,往事已矣,少爷如今旧疾难愈——” 姜焉道:“你们不是有句话吗?尽人事尔,我想再尽力一试。” 郑海深深地看着姜焉,道:“于私呢?” 姜焉咀嚼着他口中的“于私”二字,笑了笑,说:“当年宋余还在边关时,我曾和他有一面之缘,他请我喝过酒。郑掌柜,见过明珠有多璀璨的人,就不会忍心明珠蒙尘,永远暗淡下去。” “宋余就是那颗明珠。” 过了许久,郑海侧身伸手相请,道:“已经很久没有人问起当年事了,侯爷,里边请。” “六年前的事,侯爷应该也知道一些,那一年的冬天来得极早,又冷,胡人冻死许多牛羊,因此早早便传回了各部族将大举进犯的消息,”桌上煮了茶,沸水翻滚,茶香袅袅,郑海望着升腾的白雾,语气怅然,仿佛又回到了六年前的战场,“没想到,胡人的攻势远比我们想的猛烈。” “胡人连破数镇,风雪关告急,一旦胡人攻破了风雪关,就能长驱直入凉州,甘州等地,所以风雪关不能丢,三爷就领兵亲自前往风雪关,夫人和少爷也在同行之列。” “那一场仗,从年前打到年后,江南都开春了。” 姜焉道:“査可图单于好战,野心勃勃,那一年的雪灾给了他收拢各部族南下劫掠的机会。” 郑海接着说:“风雪关僵持数月,之后风沙口,郢川接连失陷。那个月,真难熬啊,每天都有同袍死去,死在胡人的刀下,死在凛冽的寒冬里。” “朝廷从甘州几地调派来的援军要入风雪关,必须先过被胡人占据的郢川,援军无不损失惨重,风雪关几乎沦为了孤城。”郑海说,“风雪关由五万人,死得只剩了万人。” “三爷也中了一箭,”郑海道,“城中粮药短缺,天又极寒,三爷伤势恶化,眼见着风雪关要守不住,有人就想弃关退守。” 说到此处,郑海也忍不住咬牙切齿。 姜焉一怔,没想到还有此间内情,他皱着眉道:“后来呢?” 郑海说:“那个扰乱军心的参将被夫人一剑杀了。” “是夫人和少爷带着我们守城,又苦苦撑了半个月,”郑海道,“直到再撑不住,夫人怕胡人屠城,便让少爷带着昏迷不醒的三爷,和关内剩余的百姓退出关去,少爷不肯,是夫人以死相逼,才逼得少爷自西城门杀出城。” “才出城门,三爷竟突然醒来了,他要回城与夫人同生共死,”郑海眼睛一红,道,“少爷拦不住三爷。” 他眼前仿佛又浮现了那一日,宋廷玉踉跄着持枪折身回城的身影,宋余扑通跪在地上狠狠磕了几个头,抹把脸,起身冷静地吩咐麾下拦住追来的胡人。 郑海说:“那一日,少爷也是存了死志的。” 胡人骑兵追得紧,宋余要剪除追兵不易,他更知道胡人深恨风雪关外损失惨重,一旦城破,后果不堪设想,他不能允许他父母身死之后还要为胡人践踏欺辱。护送百姓出了风雪关五十里,宋余留下了两队人马,直接拍马就朝风雪关而去。 姜焉沉默不言,他听郑海说:“少爷回去时,风雪关已经破了,三爷和夫人都已经殉国,少爷将他们从尸山中翻出来时,都已经冻僵了。” “少爷背着三爷和夫人冲出了胡人的围杀,”郑海说,“该死的胡人!穷追不舍,还拿出猫戏耗子的作派,可恨至极!” “我那时就在少爷身边,这条腿也是那时伤的,我和几个兄弟为少爷断后,我以为我也要死了,恍惚之间,好像听见了胡人被冲得大乱,是援军,援军来了,”郑海语气激动,眼泪却一下子落了下来,泣不成声,“太迟了,来得太迟了啊!” 33 宋余觉得小黑猫有些不开心,平日里他回来时,小黑猫虽不见得会热情地同他玩耍,可自己逗一逗,黑猫总是生龙活虎的。今日他回来,就见小黑卧在床榻上,宋余和它打招呼,黑猫只是抬头看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宋余贴着它摸摸蹭蹭,黑猫也不挣扎,就连桌上专给它备着的小食也不曾动,宋余莫名地觉得黑猫好似有心事。 这话听起来好像很奇怪,一只猫能有什么心事? 宋余觉得黑猫这些日子都挺奇怪的,厨房给它备的吃食有一顿没一顿的,食量大减,若非黑猫身体康健,精神奕奕,只怕宋余都要带它去寻兽医了。 宋余戳了戳黑猫湿润的鼻尖,说:“小黑,肉脯不好吃吗?怎么都不吃呀?” 黑猫望着宋余,没有动作,宋余还问进门的宋文,“文叔,小黑今日吃饭了吗?” 宋文说:“没有呢,临少爷散学时才回来的。” 宋余皱了皱眉,摸向黑猫的肚子,咕哝道:“我看还是寻个日子带小黑去看看兽医,它都不爱吃东西了。” 宋文心想这京都里也没有专给小狸奴看诊的兽医啊,他道:“少爷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近来宋余回来得都晚,大都是去了齐安侯府,宋余说:“赫默说侯爷今日另有要事,改日再约我去骑马。” 宋文面上露出几分笑容,道:“老侯爷若是知道少爷又能骑马了,定会很欣慰。” 宋余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黑猫脑袋,道:“还不算能骑马呢,先别告诉爷爷。” 宋文乐得见他越来越好,想起什么,又道:“少爷,三日后就是容老大夫来给你施针的日子了。” 宋余说:“我记得,正好那日休旬假,不用着意告假了。” 宋文看着宋余,以前宋余并不喜欢容老大夫来给他施针,这些年宋余汤药针灸不断,却不见什么起效,时日一长,宋余虽还配合,却是有些懈怠的。就如宋余去国子监读书一般,他不喜欢去国子监,倦倦懒懒的,可不知从何时起,宋余重又积极起来,不再抗拒去国子监。记不住的书,回了侯府便秉烛夜读,明知骑马会犯头痛之症,也会让他备马,得空时习练骑御。 宋文目光落在床榻上的黑猫身上,猛地想起,好像……一切都是自少爷捡回这只黑猫开始的。养了这只小狸奴,宋余整个人都似活了过来,不再迷茫倦懒,浑浑噩噩。 宋文想,养这么个小东西,好像也不是坏事。 宋文好不容易改观,姜焉却有些动摇,他执意让宋余成为当年的宋余,真的是好事吗? 姜焉知道风雪关一役惨烈,也知道宋廷玉夫妇殉国,五万将士十不存一。姜焉年少上战场,战争从来残酷,生死亦是寻常事,如他们这样的人,马革裹尸再正常不过。所以姜焉即便曾驰援过风雪关,亲眼见过流血飘橹,尸横遍野的风雪关,也不曾深想过这一战于宋余而言,意味着什么。 直到郑海和他说起旧事,姜焉才猛地惊觉,宋余在那一战中,切切实实地失去了父母,失去了无数袍泽兄弟,也失去了许多看着他长大的叔伯亲朋,那时的宋余……也才十四五岁。 他九死一生,才侥幸地捡回了一条命。 宋余若是再想起那些事,无疑要再经一番剖心剔骨之痛,而这痛,漫长如黄梅雨,绵密不绝。宋余经受得住吗?偏偏他理所应当地觉得宋余就要想起前尘,宋余该提起长枪,做回当年边关那个恣意飞扬的少将军——自以为是,几近傲慢。 姜焉的想法有了一丝动摇,心中仿佛有两道声音,一道在说,宋余忘记了便是好吗?那是父母袍泽的血仇,宋余当真想忘吗?他想一辈子做个受人耻笑的傻子吗?一道声音却又道,为什么不忘?如此痛苦的事情,想起来不过是愈发痛苦,宋余可以无知无觉地做个富家翁,即便痴傻愚钝。 姜焉望着宋余,耳边似乎又响起郑海说,太迟了,援军来得太迟了。 那时他带着定北关的将士去驰援风雪关,他去得太迟了。 要是再快两日,不,一日,或许就不是今天的样子。 姜焉胸腔内跃动的心脏传来了清晰而尖锐的疼痛,他忍不住,贴近了宋余,宋余身上透着淡淡熏香的味道,不似当年的干燥清冽。宋余没想到小黑突然挨了过来,他愣了一下,抱住小黑猫亲昵地厮磨,轻声说:“小黑,你不高兴吗?” 黑猫抬起眼睛,圆溜溜的金绿双眼望着宋余,又凑过去舔了舔宋余的脸颊。宋余没忍住笑了,掌心捏着黑猫后颈,揉搓了一番,道:“怎么办呢?你不高兴,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 “我要怎么哄你呀?” 姜焉一颗心都被他说得柔软了,恍惚地觉得,能化作一只猫也没什么不好。姜焉曾经万分不喜他这一支能变做猫,不似人,也不似妖,尤其是他还不能控制自己的那几年,总是分外小心,生怕在人前化作猫,小心地藏着这个秘密。 大巫师道,这是天神的旨意,是宿命。上天给予了他们这一支独一无二的血统,赐予了他们力量,他们是上天的宠儿,生来就该守护部族。 姜焉年少时桀骜不驯,敢驳天意,甚至同大巫师争辩,他们既要守护部族,便该化作凶猛强悍的狼,翱翔九天的苍鹰,而不是弱小可怜的狸奴。 他不喜欢这样的天命。 后来姜焉负气离开部族,哪成想,竟又变做了猫,也便是那一回,他碰见了宋余。 姜焉看着宋余白皙清瘦的脸颊,情不自禁地蹭了蹭,他想:碰见宋余,这一定是天命,否则他们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的相遇? 这就是天命。 第19章 第 19 章 34 “侯爷,咱们今日不骑马吗?” 第二天并没有骑射课,临到散学时,宋余却在将出国子监时碰见了姜焉,他以为二人还是会回侯府跑马,没想到姜焉带着他走的方向并不是去侯府的。 姜焉今日着的是缥碧色小袖长袍,腰佩革带,耳朵上挂了碧绿的坠子,倒是削弱了平日里的凌厉张扬,多了几分少年气,让人眼前一亮,想起姜焉如今也不过弱冠之年。 姜焉道:“不骑马,天天骑马有什么意思,今儿陪我去听曲吧。” 宋余一愣,说:“听曲?” “对啊,”姜焉说,“你平时不去听曲?” 宋余老实道:“跟着阮二去流音坊听过几回。” 姜焉一锤定音,道:“那咱们就去流音坊。” 流音坊在京都城西,离国子监有些距离,二人是坐马车去的。城东多权贵,城西则多勾栏酒肆,还未入夜,街道上已经透着股子热腾腾的烟火气。 姜焉靠着车厢,问宋余,说:“流音坊,跟着阮承青去听曲,除了听曲还干什么?” 宋余眨了眨眼睛,道:“喝酒?” “其实流音坊的桂花栗子酥,古剌赤,蟹黄汤饼都很是不错,一会儿侯爷可以尝尝。” 姜焉扑哧一声笑了,撑着下巴,那双金绿眼瞳专注地看着宋余,道:“你们去听曲儿光吃喝去了?”他“唔”了声,问道,“不看,美人儿?” 宋余理所当然道:“看呀。” 姜焉身体微微坐直,眯了眯眼睛,“哦?怎么个看法?” 宋余奇怪地看着姜焉,说:“坐着看啊。” 姜焉:“……” “没别的了?” 宋余不解道:“还应该有什么?” 姜焉:“也就是说你和阮二去听勾栏,就是坐着一起吃东西,听听曲,再喝点酒?” 宋余点头道:“昂,侯爷,有什么不对吗?边关的勾栏不是如此?” 姜焉:“……没什么不对,就是这样,我们边关也这样,听听曲,喝点儿酒。” 自见过郑海之后,他就有些明白为什么长平侯并不执着于一定要让宋余再拿得起长枪,挽得了硬弓。一时间姜焉也不知是否该让宋余重拾弓马,他心中举棋不定,其实仔细一想,他虽的确想再见到当初意气风发的宋余,可如果代价是让宋余想起那些锥心之痛——忘了,也好。 要是有可能,姜焉却想让宋余再好些,就如他对郑海所言,做不成天才,便当个普通人,至少不会再受人冷眼嘲笑。 宋余不该承受这些。 姜焉说去听曲其实是一时兴起,他习惯性地来国子监等宋余散学,见了人,又突然想起宋余不同他去骑马,他们之间的交集便只剩了他化作宋余的那只小黑。 这么一想,姜焉鬼使神差地叫住了宋余,道是要去听曲儿。 左右宋余和阮承青走得近,阮承青就是一个纨绔,也不知平日里带着宋余玩些什么东西。他心里有几分不快,听宋余那么一说,姜焉险些笑出声——他是高估了阮承青还是宋余? 早听闻阮家家教严,锦衣卫指挥使阮承郁对这个胞弟管束极多,以至于京师的纨绔都不喜欢带阮承青一起玩。 姜焉对宋余正色道:“勾栏就是听曲的地方,不过这地方鱼龙混杂,歹人也多,你平日里千万不能自个儿去。” 宋余颇为认同地点头,说:“确是有许多歹人,我们以前还撞见过有人纠缠折柳姐姐。” 姜焉:“后来呢?” 宋余抿抿嘴,不好意思,又有点儿骄傲,说:“被我和二哥丢河里去了。” 冷不丁的,姜焉道:“折柳姐姐,是谁?” 35 先是有个阮二哥,如今不知打哪儿又冒出来一个折柳姐姐,姜焉酸溜溜地想,中原人管谁都叫哥哥姐姐?自己待宋余也不错啊,怎的就得个不冷不热的“侯爷”之称? 宋余哪儿知道他在想什么,只道:“折柳姐姐是流音坊的乐人,擅歌,琴弹得也好,我和阮二去大都是听折柳姐姐抚琴唱曲。” 姜焉似笑非笑道:“很熟啊?你喜欢这个折柳姐姐?” 宋余想也不想就说:“喜欢啊。” “……”姜焉哽住,硬邦邦道,“有多喜欢?” 这要让宋余如何回答?喜欢还能按斤论两称上一称? 姜焉看着宋余面上的为难神色,心里一下子就凉了,要糟,还有点生气,宋余一口一个要和自己过一辈子,转头心里还喜欢别人,枉自己自作多情地想东想西,连如何劝服他爹娘如何接受自己娶个男媳妇都想好了,结果好了——剃头担子一头热! 姜焉全忘了,宋余说要一起过一辈子的是小黑,关他齐安侯姜焉什么事,他不管,他心里酸得都冒泡了,还泛起了苦。 宋余可没说他断袖啊! 姜焉瞅着他,说不出来,是喜欢得都无法言语了? 姜焉冷了脸。 宋余苦恼道:“喜欢就是喜欢,还能有多喜欢?” 姜焉面无表情道:“那我且问你,喜欢阮二还是喜欢你的折柳姐姐?” 宋余:“啊?” 姜焉说:“喜欢你的折柳姐姐还是喜欢小黑?” 宋余眨巴眨巴眼睛,看着姜焉,说:“……都喜欢?” “不能都喜欢!”姜焉严肃道,“若有歹徒将刀横在小黑脖子上和你那什么折柳姐姐脖子上,你只能救一个,你救哪个?” 宋余说:“小黑在侯府,什么人能闯入侯府挟持它啊?” 姜焉:“小小侯府,又不是皇宫大内,铜墙铁壁。” 宋余迷惑道:“可这个歹徒闯入侯府,就为挟持我的猫?” 姜焉:“……对,这个歹徒脑子有病。” 宋余一言难尽地看着姜焉,他觉得姜焉怪怪的,这个问题也好奇怪,一时都不知是自己不聪明,还是姜焉傻了。可看着姜焉一脸严肃,好似这个问题很重要似的,便也认真思索起来。 马车外,坐在横辕外的昭然扭头盯着大块头赫默,眼里露出几分怀疑和控诉,怀疑齐安侯脑子有病,控诉他欺负他们家少爷赤诚好骗。 赫默直直地盯着马屁股,心想,都说京都好,他觉得京都一点儿都不好!他们家英明神武的侯爷变得越来越奇怪了! 过了好一会儿,宋余还是道:“侯爷,我选不出来,小黑是我的宝贝,折柳姐姐是个活生生的人,我都不能舍。” 说完,他抬起眼睛,很认真地看着姜焉,说,“要是真有这事,我会尽力保全我的小黑和折柳姐姐。”宋余的目光落在姜焉脸上,就发觉姜焉魂不守舍,疑惑道,“侯爷?” 姜焉满脑子都是宋余那句,“小黑是我的宝贝”,那岂不是说自己是他的宝贝? 哎呀。 也忒不含蓄了! 姜焉隐约听见他叫自己,张口便道,“没事,我可以帮你救那什么折柳”,话说出口,才发觉自己说了什么,他看向宋余,就对上少年一双清澈的眼睛,他想,自己为难他干什么,本就不聪明了! 姜焉想解释一番,却听马车外赫默瓮声瓮气道:“侯爷,流音坊到了。” 话里颇有松了一口气的意味。 姜焉神色一肃,理了理自己的衣袍,他今儿还真得会会这个让宋余一口一个姐姐的折柳了! 流音坊内,折柳看着端坐在面前的二人,一个是熟客,一个面生,头一回见,是个异族人,眼神却很直白地打量着他。折柳对男人的目光并不陌生,有纯粹的欣赏,亦不乏露骨下流的痴迷,这人全然不是,好似在端详她这个人,带着挑剔的审视。 折柳眉梢一挑,毫不闪躲地看了回去。 毫无疑问,折柳生得极好,柳叶眉,杏眼,约莫双十年华,着了身红色衣裙,怀中抱琴,神色不卑不亢,甚至有几分冶艳的从容。 姜焉心里有些凉凉的,这就是宋余喜欢的姑娘? 宋余不知二人之间的官司,见了折柳,笑道:“折柳姐姐,许久不见,近来好吗?” 折柳哼笑了声,道:“不好,我还以为五郎在别处又有了哪个好姐姐,都将我忘了。” 宋余摆摆手,不好意思道:“没有,是近来太忙了,所以才没有来看姐姐。” 折柳笑盈盈道:“逗逗你罢了,阮二都和我说了,你近来一头扎学业里,都不陪他玩儿了。” “要我说,这样才好,”折柳道,“小小年纪逛什么乐坊。” 宋余抿嘴笑了。 折柳道:“这位是?” 宋余这才反应过来,忙道:“折柳姐姐,这位是齐安侯,侯爷,这便是折柳姐姐。” 折柳看向姜焉,姜焉自也看向她,折柳出身风月地,自然听过齐安侯的名号,闻言恍然,欠身行礼道:“见过齐安侯。” 姜焉矜持地颔首道:“折柳姑娘。” 折柳笑道:“五郎和侯爷想吃点什么?今儿刚好厨房做了金糕卷,八宝甜酪,五郎尝尝?” 宋余也不客气,道:“那就都来一份,流音坊旁的招牌也来一份吧,让侯爷也尝尝流音坊的吃食。” 折柳自是直接吩咐一旁的侍女,她对姜焉道:“不知侯爷想听什么曲子?” 姜焉道:“本侯不识南音,折柳姑娘随意弹奏便是。” 36 流音坊其实并非妓馆,坊中伶人卖艺不卖身,折柳能在流音坊内有一席之地,抚琴技艺果真出众,饶是外族人的姜焉也说不出一个不好。 折柳嗓子也好,唱的是一首前朝文人填的《雨霖铃》,声音婉转轻柔,含着一抹浅愁,分外动人。 宋余与姜焉相邻而坐,案上放的是坊内的特色点心,姜焉心不在焉地听着那曲,余光瞟向宋余,却见他望着折柳,手指轻轻敲在桌上悄然应和,很有几分郎情妾意两相和的意味。 姜焉心里一下子就不是滋味儿了。 姜焉压低声音对宋余道:“喜欢?” 宋余回过神,看向姜焉,眼里也映出他的身影,“喜欢呀,侯爷不喜欢吗?” 姜焉言不由衷地哼哼道:“哀哀怨怨之曲有什么好听的。” 宋余道:“如果侯爷不喜欢这首,一会儿请折柳姐姐换一支曲。” 他说得很真诚,姜焉自他话中听出的尽都是欣赏之意,心中微动,说:“既然这么喜欢你的折柳姐姐,为什么不给她赎身?让她跟着你回侯府。” 宋余愣了下,道:“折柳姐姐是自由身,她待在流音坊,是因为她会弹琴唱曲,在这儿能挣钱。” 姜焉微怔,追问道:“你不想她同你回去?” “折柳姐姐和我回府做什么?”宋余更是困惑。 话都问到这儿了,姜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宋余这就是个没开窍的榆木脑袋,他嘴角都忍不住上扬,压着嗓子,贴近宋余,道:“你不是喜欢她吗?让她嫁给你,给你生娃娃。” 今日的甜酪太甜了,宋余正想喝口茶冲冲嘴里的甜味儿,茶水刚入喉,被他这话一惊直接呛住了,咳嗽不止,姜焉也吓了一跳,忙拍他的后背,拿帕子擦拭茶渍,“先擦擦。” 那厢正抚琴的折柳看了过来,饶有兴趣地看着挨得近的二人,手中的琴也停了。 姜焉看着宋余,说:“宋余,没事吧?” 宋余拿过他手里的帕子,抬眼就望入姜焉关切的眼神,莫名的,有点不好意思,他说:“侯爷刚刚说什么啊,我怎么能——”他突然顿住,看向折柳,折柳已经垂下了眼睛,好似没有察觉一般,纤长的手指在琴上一抚,却是换了一支曲子。 宋余压着声音,小声道:“我怎么能娶折柳姐姐……侯爷不可以乱说,让人听见,坏了姐姐的名声——” 姜焉嘴翘得压不下来,忍不住抬手握住他的后颈,捏了下,道:“怎么不能,男未婚女未嫁,你不是喜欢她吗?” 姜焉手指修长,掌心也宽厚温热,落在宋余后颈,他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难为情,可也不讨厌姜焉这样亲热的举动。宋余伸手拨开姜焉的手,咕哝道:“喜欢,可不是那个喜欢啊。” 姜焉:“哪个喜欢?” “就……娶妻生子的喜欢,”宋余说。 姜焉:“嚯,你还知道什么是娶妻生子的喜欢?” 宋余道:“我喜欢折柳姐姐,就如我喜欢阮二,昭然,文叔一般,和想娶妻生子的喜欢,是不一样的。” “那得像我爹和我娘一样,才能谈婚假。” 姜焉一怔,道:“你记得你爹娘?” 宋余摇摇头,说:“记得不多,但是我舅舅和我说,我爹娘情深似海,生同生,死同穴,我要娶妻,也该等我也寻到一个想与她同生共死的人。” 姜焉被他话中的认真慑得心脏都麻痹了一瞬,不由自主地问道:“你寻到了吗?” 宋余没听清,“什么?” 姜焉却不好意思再问了,他猛地想起宋余这傻小子说了喜欢折柳阮二,连昭然都带上了,却没他,连小黑都没有,他板着脸道:“你喜欢阮二,昭然,文叔,不喜欢小黑了?” 宋余理所当然道:“喜欢啊。” 姜焉:“不喜欢我?” 宋余傻眼,目光看向姜焉,却见姜焉正看着他,四目相对,宋余的脸莫名的就红了起来,姜焉没得着答案,不满意,复又问道:“不喜欢我?” 宋余脸热,也不知怎的,喜欢二字才将说过,后边儿添上齐安侯姜焉几字,就分外难说出口,好似那几字是在案上那盅过甜的甜酪里浸泡过了,黏黏糊糊,又如烈酒入喉,冲得人手脚发软。 宋余含糊不清地说:“喜欢。” 姜焉眼里也浮现快意,眉眼舒展,道:“喜欢谁啊?喜欢本侯说得蚊子叫似的,怎么,喜欢本侯让你如此难以启齿?” 宋余搓了搓自己发烫的脸颊,说:“哎——不是,”他说,“侯爷如此好,我自然也是喜欢的。” 姜焉情不自禁地捏了下他的脸,往他杯中看了眼,道:“饮的是茶,脸怎么红成这样?” 宋余:“……不,不知道,有点热。” 姜焉还想说什么,就听折柳不知何时一曲奏完,抱琴走来,道:“许是我这屋中热吧,是不是,五郎?” 宋余忙不迭点头,道:“对,我也觉着热。” 姜焉瞧了瞧折柳,却见折柳伸手来探宋余的脸,道:“五郎可是不舒服,要不要我请大夫来看看?” 姜焉眉心微跳,眼疾手快地直接拽宋余一把,错开了姑娘的手,道:“他没事,不用看大夫。”说完,就对上了折柳似笑非笑的眼睛,姜焉没来由的也有点不自在,可这不过一瞬,又坦然自若地看了过去。 宋余也道:“姐姐,我没事。” 姜焉说:“曲儿听了,东西也吃了,小鱼,咱们该回去了。” 宋余:“……哎,好。” 折柳笑道:“那便不留两位了,五郎,侯爷,我送送你们。” 几人出了折柳的屋子,要下楼时,折柳突然问:“五郎可知道我刚刚弹的那支曲子叫什么?” 宋余一愣,道:“请姐姐赐教。” 折柳意味深长地看了姜焉一眼,笑了笑,悠悠道:“《凤求凰》。” 二人怔了怔,还未深想,却听楼下传来嘈杂的声音,对视一眼,当即抬腿朝那处走了过去。 第20章 第 20 章 37 流音坊内宾客众多,宋余和姜焉下去时,就见几个纨绔子弟正在推搡叫嚷,离得近了,宋余惊咦了一声,说:“三堂兄。” 姜焉眉梢一挑,循着宋余的视线看了过去,一眼就瞧见了当中一个醉醺醺的锦衣青年。那青年眉眼生得和宋余有几分想象,倒是好认。姜焉对宋家几房略有所知,听宋余这一声,便也猜出这人大抵就是宋余大伯宋廷微的次子,宋霖。 宋霖长了宋余三岁,而今在京营任职,亦是京都城里声名在外的纨绔子弟。 几人只看了片刻,就瞧出这不过是一桩风月场里再寻常不过的纨绔子弟争风吃醋戏码。 姜焉指了指宋霖对面的青年,问:“那是谁?” 折柳说:“勇信侯府的程小侯爷。” 姜焉若有所思,入京前,他爹和大巫师曾将朝中各方势力都列予他看,勇信侯和长平侯一样,都是开国以来的勋贵。大燕太祖皇帝登基之后,封赏了诸多同他一起打天下的功臣,自第一代勋贵繁衍至今百来载,大燕勋贵权势虽不如立国那几十年,人数却极多。 几人闲谈间,楼下两队人争执愈烈,眼见着程小侯爷程则瑞伸手推了宋霖一把,宋余想也不想撸起袖子,气冲冲地噔噔噔就往楼下去了。姜焉见状,当即迈长腿也跟了下去。 能与宋霖和程则瑞玩到一处的,自也是非富即贵,哪里肯受气,直接就你一拳我一脚地动起手来。宋余下去时,宋霖和程则瑞已经扭打在一处,宋余抓着程则瑞的肩膀就将他掀了出去,口中叫道:“三堂兄,你没事吧!” 混乱中,宋霖看见宋余,也愣了一下,眉毛先皱起来,说:“你怎么在这儿?” 宋余还没来得及开口,那厢程则瑞被掀开撞在一人身上,恼怒骂道:“谁推的小爷?” “你谁啊?”程则瑞瞪着宋余,“狗胆包天,你知不知道小爷是谁?” 宋余不高兴道:“谁让你推我三堂兄?” “有你什么事儿?”宋霖拽开宋余,没好气说,“一边儿去!” 程则瑞身边有人认得宋余,说:“这不是宋家那傻子吗?” 宋余声名在外,程则瑞听人这么一说,自然也想了起来,拊掌嘲道:“这年头稀奇了啊,傻子竟然也逛花坊。” “小爷不和傻子计较,宋三郎,你不会要躲在一个傻子身后吧?” 这话不知怎的,一下子刺着了宋霖,他恶狠狠地瞪了宋余一眼,指着程则瑞骂道:“胡说什么,今天是你我的事,和宋余有什么干系!” 程则瑞冷笑一声,说:“你说没干系就没干系?一个都别放过,给我打,打死了小爷顶着——”他话没说完,后背又挨了一脚,这一脚重直接将他踹飞了出去,狠狠砸烂了一张桌子,众人大惊,却见是一个耳挂碧玉坠的胡人青年,他道:“你顶着,你算什么东西?” 这句话不啻火上浇油,整个堂内都乱成了一团,纨绔子,各家家仆都厮打在一起,桌椅都不知砸烂了多少。坊内宾客唯恐惹祸上身,纷纷退了出去,或有胆大的,躲在柱后探着脑袋小声议论。流音坊的管事想拉架,可刚一上去,就挨了拳脚,只得在一旁劝架叹气。 程则瑞记恨姜焉那一脚,火气都冲着他去的,姜焉自是不惧这些家仆,余光见宋余和宋霖在一处,宋霖虽不擅拳脚,却到底还知护着宋余到底也放了心。冷不丁的,不知谁扛着一条长凳就冲着二人砸将过去,姜焉眼皮跳了跳,“宋余!” 突然,那家仆却是惨叫一声,仆倒在地,宋霖又惊又怕,冲上去狠狠就踢了那家仆几脚。 姜焉看了那家仆一眼,就见旁边的桌椅底下躺着一支金簪,兰花制式,颇有几分眼熟。旋即他就想起来,半个时辰前,这簪子还插在折柳鬓边。他看向折柳,就见折柳远远站在侍女身后,她对上姜焉的目光,抚着空空的鬓边,露出几分受惊的模样。 流音坊内动静大,直接惊动了西城兵马司巡街的吏目和锦衣卫的巡捕校尉,便连巡城御史都来了。事情闹大不好收场,可这些人身份非富即贵,又不愿各退一步,锦衣卫滑不留手自是不想沾这烫手的山芋,偏御史又在一旁看着,西城兵马司别无他法,只好将这些人都请回了府衙。 西城兵马司府衙内,姜焉正一脸新奇地左瞧又瞧,宋余揪了揪他的衣袖,说:“对不起,连累侯爷了。” 姜焉笑道:“这算什么,还没进过兵马司府衙,正好开开眼。” 程则瑞被几人簇拥着在另一边,双方人泾渭分明,互相敌视,他冷笑一声,说:“就是你这胡人小子寻如非的不痛快?别以为圣人宠信你,你就能在京都为所欲为!” 姜焉掀眼皮看向他,嗤笑道:“你也知圣人宠信我,那你最好小心些,我心眼小,来日面圣我便参你勇信侯府一笔。” “你!”程则瑞气坏了,冷冷道,“你参!你能参我什么!” 姜焉慢吞吞道:“你管本侯参你什么?” 宋余没忍住,“扑哧”。 姜焉见他笑了,掌心发痒,忍不住想伸手捏他的脸,宋余察觉自己的失态,赶紧闭上嘴,看着姜焉眨了眨眼睛。 宋霖一脸阴郁地盯着宋余和姜焉,眉头皱得死紧,说:“宋余,你给我过来。” 宋余看向宋霖,叫了声,“三堂兄。” 宋霖说:“你散学后不回家去流音坊做什么?” 姜焉开口道:“你下衙后不回家去流音坊做什么,小鱼就是去做什么的。” “有你什么事儿?”宋霖不虞地盯着姜焉,“这是我们宋家的家事。” 宋余说:“三堂兄,齐安侯是我的朋友。” 宋霖冷冷道:“你和胡人做的哪门子朋友?” 姜焉一听这话就不高兴了,一个堂兄,管得也忒多,宋余却很认真道:“三堂兄,话不能这么说,齐安侯虽是胡人血统,却同是大燕子民。” 宋霖冷笑道:“你自甘做笑柄,别又累得整个侯府被人笑话!” 姜焉沉了脸,说:“你宋三又给你们侯府争了什么脸面?” 二人争锋相对,门外传来一道严厉的声音,说:“三郎!”几人自门口而入,堂内被请来兵马司的纨绔子弟们脸色骤变,刷的站了起来,口中有叫爹的,叫兄长的,却都是各家长辈。 宋霖脸色也微微发白,讷讷道:“爹。” 宋余:“大伯。” 宋家来的正是长平侯长子宋廷微,他看着宋霖,沉声道:“逆子,成日厮混,如今还连累你弟弟跟你一起丢人!” 宋霖面无表情道:“是他自己多管闲事——” “啪——”宋廷微抬手一巴掌打断了宋霖的话,说,“还嫌不够丢人?” 宋霖当众被掴了一巴掌,脸上顿时火辣辣的,宋余也呆了呆,手足无措地看着宋廷微。宋廷微看向宋余,神情稍缓,说:“五郎,你三哥说的话别放在心上。” 宋余不知说什么,宋廷微已经看向他身后的姜焉,客气地颔首道:“犬子无状,让齐安侯见笑了。” 姜焉看着这位未来的长平侯,宋廷微平庸稳重,宋廷桥醉心书画,兴许是宋廷玉光芒太盛,倒显得这二位声名不显,太过庸常。宋廷微到底是宋家长辈,姜焉收敛起了骄狂,笑了笑,说:“宋大人客气了。” 宋廷微对宋余道:“五郎,你和你哥哥先回家,剩下的事大伯来办。” 宋余不自在道:“麻烦大伯了。” 宋廷微笑道:“自家人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他盯着宋霖,道,“别再惹事,好好带你弟弟回去。” 宋霖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 将走前,宋余看向姜焉,小声说:“齐安侯,我先回去了,明日再见。” 姜焉琢磨着他的明日再见,心道还用等明天?嘴上却道:“好。” 说罢,宋霖和宋余便走了,将出门时,却见一着朱红纹云蟒,手提绣春刀的青年走了过来,那青年生就一副凤眼唇薄的好相貌,高挑的身形和通身凛冽气度生生让人忽略了他过于女相的面容。 正是锦衣卫指挥使阮承郁。 宋余看见他愣了一下,“阮大哥。” 阮承郁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倒是客气地止住脚步,说:“五郎,闲暇时来府上玩。” 说完就朝里头走去,正是寻姜焉的,他一进去,堂内交谈声都顿了顿,压低了,只听阮承郁对姜焉道:“齐安侯,圣上诏你入宫。” 姜焉摸了摸鼻子,道:“走吧。” 38 宋余和宋霖一起坐上了回长平侯府的马车。 偌大的车厢内只有堂兄弟二人,宋余和宋霖对坐两旁,一个沉着脸,一个不知所措。其实宋余和宋家的兄弟姊妹并不相熟,他还年幼时就跟着宋廷玉去了边塞,后来鲜少回家,便是年关回来陪祖父过年,他和族亲不熟,坐在一处也没什么话可说。 相比之下,因着他母亲将生意扩至边关,冯家常有族人往来,宋余和冯家的表兄妹们反倒更为熟悉。 再后来就是风雪关一役,他痛失双亲,自己重伤忘却前尘,长平侯对宋余也多有庇护疼惜,加之他伤了脑袋,族内兄弟姊妹和他也算不得亲近。可不亲近归不亲近,兄弟龃龉是家事,到了外头,断没有让别人欺到脸上的道理——这也是长平侯对宋余的教诲。 长平侯府上下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也是为什么今日宋余会冲出去。 宋霖看着宋余露出那副无措的模样就不可控地生气,冷笑道:“这下你高兴了吧?” 宋余愣了下,“什么?” 宋霖漠然道:“要不是你多管闲事,今天怎么会闹到兵马司?我爹又怎么会当众让我难堪?” 宋余一呆,说:“三堂兄,我只是想帮你……” “我用得着你帮吗?”宋霖打断他,他盯着宋余,说,“你这算哪门子的帮?” “谁不知祖父,我爹,所有人都疼着你,把你看得跟眼珠子似的,你帮我,等他们知道了,挨罚的还不是我?” 宋余哑然,半晌,他小声说:“对不起。” “谁要你的对不起?”宋霖愤恨难平,“宋余,祖父他们都不在,你摆出这副委屈巴巴的可怜样给谁看?” 宋余抿抿嘴唇,手搓了搓自己膝上的衣袍,轻声说:“三堂兄,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宋霖扯了扯嘴角,说:“谁说你是傻子,这不是聪明着?” 宋余抬起眼睛看着宋霖,说:“为什么?” 宋霖面无表情道:“讨厌就是讨厌,还要问为什么?宋家哪个兄弟姊妹不讨厌你?” 宋余说:“是因为我是傻子吗?” 宋霖看着宋余澄澈的眼睛,心口一窒,别过了脸。宋余接着道:“因为我是傻子,给宋家丢人了?”他说得很平静,宋霖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硬邦邦道:“我没这么说。” 马车内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凝滞沉闷了。 堂兄弟二人回到府内,刚下马车,就见老侯爷身边的宋成侯在一旁,对他二人道:“侯爷请二位少爷一起过去。” 宋霖脸色一下子白了,宋余下意识地看向宋霖,他没来由地想起了许多事。宋余记得自己浑浑噩噩了很长一段时间,那些日子里,他黄汤不断,也不是单独住的,而是住在长平侯的荣安堂。宋余和侯府中的兄弟姊妹很是陌生,就是一道陪老侯爷用膳,大家凑在一处也没什么话说。 那段日子的事情宋余记得并不清晰,而今想起来,脑海中却浮现他曾经听过的议论,俱都是下人说的,道是老侯爷罚了几个少爷。 都是因着他们背后谈论宋余的失魂症。后来宋余和他们在一起,要是一起闯了祸,宋余从来不会受罚,反倒他们会因着没有看顾好宋余而受到斥责。时日一长,几个堂兄弟们就都不喜欢和宋余玩耍了。 堂兄弟二人走在前往荣安堂的路上,宋余小声对宋霖说:“堂兄,你别担心,我会和祖父解释清楚的。” 宋霖一顿,看了他一眼,道:“你说什么,管用吗?” 宋余道:“管用的。” 宋霖轻哼道:“不管你说什么,爹他们也只会觉得是我教坏了你。” “五郎懂什么?还不是你们自己不学好,还教唆五郎顶罪。” 他学着自己父亲的口吻,宋余憋出一句,说:“三堂兄,你再严肃一些就更像大伯父了。” 宋霖:“……” 宋余说:“三堂兄。” 宋霖:“没死呢。” 宋余说:“你说你讨厌我,我虽很伤心,可我想了想,那个程什么小侯爷的下人要打我们时,你还护着我,你是不是没有那么讨厌我?” 宋霖一怔,气极反笑道:“见过给自己脸上贴金的,没见过这么给自己脸上贴金的,宋余,你这是一傻就将自己的聪明劲儿都换成脸皮了吗?” 宋余深以为然道:“你也觉得我从前很聪明吗?”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他还有点遗憾的语气。 宋霖:“……” 身后跟着的宋成险些笑出了声。 宋霖和宋余惴惴不安,没想到长平侯却并未责怪他二人,只是让他们一道过来喝了一盅汤,又随口问了几句,便让他们回去了。 临到他兄弟二人走到门口,长平侯突然叫住宋霖:“三郎,今日可吃亏了?” 宋霖愣了愣,老实道:“不曾。” 宋余见状也开口说:“爷爷,程小侯爷跋扈嚣张,今日争端不怪三堂兄。” 长平侯瞥宋余一眼,说:“没问你。”他摆了摆手,说:“回去吧。” 堂兄弟二人退了出去,长平侯若有所思,他对宋成道:“我是不是对这几个孩子太苛刻了些?” 宋成说:“侯爷也是担忧五少爷。” 长平侯叹了声,说:“当初冯家人将五郎自战场上救回来的时候,就只剩了一口气,我险些以为他也要跟他爹娘去了。” “要真是这样,我有什么脸面去见老三和老三媳妇?” “好在上天庇佑,五郎平安无事,”长平侯说,“可五郎当时的样子,我岂能不让他们兄弟多看顾着他一些?兴许是当时担心太过,反倒让他们兄弟姊妹之间生了嫌隙。” 长平侯摇了摇头。 宋成轻声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宋字,都是血脉相连的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呢,您也别太担心了。” 长平侯道:“今日廷微在兵马司对三郎动手了?” 宋成迟疑了一下,说:“是,听说是扇了……扇了一巴掌。” 长平侯皱眉道:“三郎都多大了,还在人前动手?” 事涉几位主子,宋成也不好多说,长平侯道:“廷微对大房这几个孩子自小就严苛,如今想来,和当时的流言也有干系吧。”他所说的流言,宋成自然清楚,是当时宋廷玉尚在时,京都有传言,长平侯有意让宋廷玉承袭爵位。身为宋家的老仆,宋成明白,所谓无风不起浪,长平侯当年的确曾动过这个念头——无他,宋廷玉惊才绝艳,年少成名,让长平侯看到了侯府再兴的希望。 或许也正是如此,宋廷玉弃文从武,远走边境,戍守一方。 长平侯于宋廷玉有大期待,更有愧,这份愧随着宋廷玉的身死,都转到了宋余身上。长平侯看重宋余,可他这一支,只剩了宋余一个半大不小的少年,偏他身后还有着三夫人留下的许多庄园铺子。财帛动人心,偌大的长平侯府,人心复杂,保不住有人想打他手中田铺的主意。 这也是长平侯最为恼怒的。 宋成想了许久,说:“侯爷,老奴听过一句话,不聋不哑不做家翁。五少爷不是稚子蒙童,老奴瞧着,他为人处世很有几分三夫人的坦诚真挚呢。” 长平侯:“哦?” 宋成笑着将堂兄弟二人在路上的对话说予长平侯,长平侯听得哑然,宋成笑道:“五少爷这些时日比从前活泼了许多。” 长平侯琢磨片刻,笑道:“还真是。” “罢了,待廷微回来,你让他过来一趟。” 宋成:“是,侯爷。” 第21章 第 21 章 39 皇宫内,虽被皇帝诏入宫,姜焉却不甚紧张。其因有二,当今圣上宽厚仁慈之名闻名天下,是真真的仁君,其二则是太子也在,大燕皇室对投诚的云山族一贯礼遇有加,姜焉此番封侯,正是东宫为姜焉请的旨。 姜焉这人又生有一颗铁胆,聪明,又惯会蹬鼻子上脸,很能讨皇帝的欢心。 姜焉入了御书房便跪下了,口中道:“臣姜焉叩见陛下。” 燕帝搁下御笔,慢慢道:“齐安侯,你可知朕为何诏你入宫?” 姜焉眼也不眨就说:“臣愚钝。” 燕帝哼笑一声,说:“愚钝,你小子愚钝,这京都就没聪明人了。” 姜焉听皇帝话里没有责怪的意思,嘿的笑了声,说:“圣上谬赞,臣可不敢当。” 燕帝对一旁笑着的太子说:“你看,给根杆子就往上爬,哪个有他这样大胆?简直无法无天,难怪这才入京都这么些日子,就将京都勋贵招惹了大半。” 太子莞尔道:“父皇,叙宁正当少年,又正当意气风发时,轻狂些也是理所应当。” 姜焉当即道:“就是,谁不知齐安侯是圣人眼前红人,若是唯唯诺诺,岂非白做了一回御前红人?” “感情还是朕宠错了你?”燕帝气笑了,拿折子点了点他,道:“也就仗着太子护着你。” 姜焉眨了眨眼睛,对燕帝道:“圣上,臣有罪。” 燕帝:“嗯?” 姜焉:“臣入宫前,把勇信侯府的程小侯爷打了。” 燕帝:“……” “打得狠了?” 姜焉说:“活蹦乱跳的,还和臣去兵马司走了一遭。” 燕帝气笑了,骂道:“你这混账,就不该留你在京师过年,平白给朕添堵。” 姜焉长声道:“臣谢陛下隆恩,若非陛下恩赐,臣一久居塞外之人,如何能亲见京师海清河晏,太平盛景。” “为守此承平,云山一族愿为陛下驱使,赴汤蹈火,誓将胡匪拒于关外。” 燕帝看着姜焉,半晌,叹了口气,道:“罢了,打了就打了。” “福平,”他吩咐候在一旁的大太监,道,“明日去内库挑些东西,送去勇信侯府。” 大太监自是应是,他不动声色地看了姜焉一眼,云山一族,齐安侯,当真是了不得了。不但得帝王倚重,也得储君青睐,若无意外,怕是要做两朝重臣了。 燕帝让姜焉起身,将手中的折子给大太监福平,对姜焉道:“看看,新送入宫的折子。” 姜焉也没客气,接过折子看了几眼,面上适时的浮现了讶色,斟酌着道:“六年前查可图死在风雪关,其胞弟呼邪王杀了大王子伏鹰,夺走可汗之位。查可图有四子,一个六年前死于宋廷玉宋将军手中,还有两个死于内乱,只有次子翟赢逃了,流亡于草原各部。” “臣不曾见过翟赢,不过此人能在草原各部忍辱负重这么多年,还能收拢势力杀回王庭,的确不是寻常人物。” “呼邪王骄奢淫逸,胸无大志,不足为惧,”姜焉说,“如今换了翟赢,依奏报上此人的行事作风,只怕等他坐稳可汗之位,定会挥兵来犯。” 燕帝眉心紧皱,道:“边关这才平稳了几年啊。” 太子开口道:“父皇不必担忧,翟赢甫登可汗之位,根基不稳,短时间内必然不会大举犯边。” 姜焉抬头看了看燕帝,嘴唇微动,可话到舌尖却还是咽了下去。其实此时正当胡人王庭动荡之时,正是最好的时机,可燕帝并非好战之君,如今大燕也没有能孤军深入草原的将才。 突然,燕帝说:“朕已经许久没听人提起过宋廷玉了。” 太子和姜焉都是一愣,对视了一眼,都没有说话。 燕帝长叹道:“要是宋三郎还在……” “罢了,你们都退下吧。” 他摆了摆手,太子和姜焉行了一礼,“儿臣/臣告退。” 出了御书房,姜焉缀在太子身后半步,太子道:“叙宁,孤瞧你方才欲言又止,似是有话要说。” 叙宁是姜焉的字,说来这个字还是今上起的,是赏赐,亦是恩宠。 姜焉思索片刻,道:“殿下,六年前一战,大燕损失惨重,北境胡人诸部亦是如此。这六年来,呼邪王骄奢,行事又酷烈,各部多有不满,翟赢能如此顺利诛杀呼邪王与此也有干系。诚如殿下所言,翟赢初夺权,当务之急便是坐稳可汗之位,既然如此,臣想,不若趁乱杀入草原。” 太子揣着袖子,闻言笑了笑,道:“你说的孤也想过。” 姜焉抬头看向太子。今上与中宫鹣鲽情深,后宫形同虚设,如今有两位皇子,一位公主。太子是嫡长子,约莫二十五六岁,眉目清雅俊秀,像极了燕帝,却较之多了几分锋芒。 不同于燕帝是守成之君,太子有开疆拓土之志。 太子和姜焉相识甚早,十年前,他曾代天子巡边,过定北关,二人便是那时相识的——一见如故。 宫人提灯引路,二人缓步而行,太子道:“远的不说,朝堂臣工就不会应允出兵草原一事。” 姜焉想起朝堂上那些酸腐的儒生就忍不住皱了皱眉,太子笑了一下,道:“父皇心里,也不想打这一仗。” 姜焉说:“可此时不打,等翟赢坐稳可汗之位,收拢各部,就是一场苦战,持久之战。” 太子道:“再有,深入草原作战非同小可,你觉得,大燕武将中有谁能担此重任?” 姜焉沉默了下来。 太子说:“除非宋三郎在世,抑或是李建德老将军再年轻三十载,不,二十载。” 姜焉摇头,道:“李老将军不行。” 太子:“哦?” 姜焉说:“李老将军长于守城,而非打突击战,遭遇战。” 太子笑了,半晌,又叹了口气,其实他说的少了一个人,便是姜焉。姜焉本就是胡人出身,若是他率一支精锐深入王庭,必然能效前朝冠军侯,立不世功勋。 可惜,姜焉是个胡人。 太子停住脚步,看向姜焉,道:“叙宁,你心中可会觉得遗憾?” 姜焉略一思索就明白太子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看着太子那双温和如月光似的眼睛,心里却没有丝毫放松,他不甚在意地笑了下,道:“臣遗憾什么?” “臣想要的便是族人能有一安居之地,”姜焉说,“臣想要的,圣上已经给了,臣没有遗憾。” 太子定定地看了他片刻,伸手拍了拍姜焉的肩膀,转了话题,说:“孤听闻你最近和宋家五郎走得很近,他可好些了?” 姜焉一听他说起宋余,再一看时辰,坏了!这会儿宋余说不定都回去了,他一回来肯定是要找自己的。自己不在,宋余又要急坏了。 姜焉顿时火烧屁股似的,道:“他好了许多了。” “殿下,臣还有事,便先行一步了。” 太子:“嗯?孤原想邀你喝酒的。” “改日,改日,臣请殿下饮酒。” 太子一看他这着急忙慌的模样,也来了兴致,玩笑道:“难不成是佳人有约?” 姜焉心想,也……差不多?含含糊糊道:“姑且算是吧。” 太子笑道:“不知是哪家贵女,入了齐安侯的眼?孤可替你保媒,玉成好事。” 姜焉说:“殿下,不成了,臣再不去别说好事了,只怕要出人命了。” “您说保媒的事,臣先记着啊,改日再谈!” 说完,迈大步就往前走,约莫是着急,竟撒腿跑了起来。太子一愣,无奈地笑了笑,一旁随侍的太监道:“殿下,奴还不曾见齐安侯这般失态过呢。” 太子笑道:“孤倒是当真有些好奇了。” 太监道:“奴着人去查一查?” 太子道:“不必了,齐安侯不是还想让孤替他保媒么,时机成熟了,他自会来求孤。” 太监恭维道:“殿下英明。” 太子看着姜焉已经没入夜色的身影,其实除了姜焉,还有一人,能领奇兵深入草原腹地——宋余,不是如今痴傻的宋余,而是当年惊才绝艳的宋五郎。要是他不曾出事,能成长至今,大燕必能再得一员悍将。 可惜,宋五郎也折在了风雪关一役中。 40 果然如姜焉所想,宋余正满屋子找他的小黑猫。不过到底不是初将小黑猫带回去时了,在宋余看来,他的小黑聪明得紧,识路,也不在外头过夜,许是一时贪玩,在外头耽搁了。 黑猫灵敏地蹿过屋顶,跳入宋余院中时,见宋余正站在廊下探头张望的模样,心中也松了一口气。 宋余也长舒出一口气,一把就将还没站稳的小黑猫抱入怀中,嘴里嘟嘟囔囔道:“小黑你去哪儿了?我担心死了,你再不回来我就出去找你啦。” 小黑整只猫都被团在宋余怀里,还直喘着气,天知道他为了赶回来费了多大的劲儿,好在长平侯府离皇宫并不算太远。黑猫哪里这般狼狈过,偏还只是因着不想宋余担心他——毕竟此前他离开,宋余就能带着侯府的下人不顾宵禁找他半宿。 一路跑得急,他心脏还未平缓,宋余也察觉了怀中柔软的小东西剧烈起伏的身体,毛发也有几分湿意,竟好像被雨水打湿一般。 宋余疑惑地抬头看了看天色,“下雨了吗?” 黑猫翻了个白眼,这是汗!任谁这么奔一路能不出汗?他看着宋余脸上无知无觉的神情,牙痒痒,一口就咬上了宋余的手腕。宋余“哎”了声,另一只手缓缓摸着小黑圆溜溜的脑袋,说:“乖乖,等吃过饭,我给你洗一洗哦,都脏了。” 小黑猫缓过了劲儿,慢慢支起身子,抖了抖毛,哼了声,谁脏了?他哪儿脏了? 宋余对自己的爱宠总是有无限耐心的,被甩了一脸的水渍也不恼,抱着它往里走去,说:“今天厨房煎了小鱼,香香脆脆的,我闻着就想吃了。” 黑猫近来食欲大不如从前,宋余很是担心,宋文便让厨房换着给黑猫换着法子给它弄小食。宋余却不知,任谁在外头吃过一顿,回了家,也是吃不下多少的。可吃不下归吃不下,瞧着宋余巴巴的眼神,黑猫便叼了一条小鱼慢慢磨牙。 别说,这鱼当真煎得恰到好处,外酥里嫩,咬下去,微微泛黄的鱼碎往下掉。一人一猫用过饭,宋余当真要给黑猫擦洗,用的是他专门着人做的一个紫檀木浴盆。水是温热的,要洗时,黑猫却不肯配合,这不是宋余头一回给黑猫洗澡了,回回如此,总要费一番大功夫。最初是黑猫性子桀骜,不爱同宋余亲近,到了现在,却是难为情了——毕竟宋余行事仔细认真,给自己的猫搓澡,自是每一寸都得搓得干干净净的。 他哪儿受得了这个啊! 宋余在京都养了多年,早些年磨出的粗茧都不见了踪影,那双手触之光滑,骨节分明,摸在黑猫身上愣是让他又羞耻又躁,毛都炸了,在浴盆里胡乱扑腾不肯教宋余再碰他。宋余手足无措,苦恼地看着小黑猫,他觉得小黑同他越发生疏了,小黑有自己的秘密了! 宋余说:“小黑,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啦?” 黑猫仍弓着脊背,戒备地爪子抵在浴盆边,闻言却是一愣,看向宋余,宋余被他溅了一身水,衣裳头发都湿了,望着自己,显得很是可怜的样子。 黑猫心中一软。 宋余细数它与自己生疏的证据,他说:“我抱你你也不肯给我抱了,亲还跑,我给你备的东西也不喜欢吃了,还在外面玩的都忘了回家,”宋余垮起脸,惆怅地说,“我再也不是你最亲近最喜欢的人了。” 黑猫:“……” 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什么不肯给他抱,二人不曾生情愫也就罢了,如今他心中有鬼,再抱就变了味儿了,他还想着到时宋余若是得知自己身份,指不定要多羞赧,他分明是为他着想!还不肯给他抱——他抵抗,宋余就不抱了吗?哪夜不是抱着他睡的? 至于吃东西,他这些时日和宋余待在一起的时间长,外头一顿,家里一顿,他便是再能吃也不是这么个吃法。 还玩得忘了回家——姜焉磨牙,他天天两头跑容易吗!好似自己在外头有人似的! 姜焉觉得自己都要冤死了! 这傻子,他就该此时变回人身,吓死他! 黑猫心里愤愤不平地想着,却凑过去拿脑袋抵了抵宋余,还攀在他身上,伸出刺刺的舌头舔了舔宋余的脸颊。宋余忍不住笑了,偏头要躲,道:“哈哈小黑,不要舔我。” 黑猫哪里能由他,非要凑过去,湿漉漉的皮毛挨着宋余,脑袋也往他脸上糊。 待宋余拿干长巾裹住黑猫,自己也湿了,他搓了搓黑猫,叮嘱他,“我要去洗一洗,你乖乖的啊。” 宋余去净室沐浴,黑猫慢吞吞地舔着毛,脑子里却浮现太子所说要替他保媒,有些心猿意马,要是东宫愿意为他保媒,二人成就好事也不是不可能—— 夜里,烛火亮着,宋余盘腿坐在床上,一只手给黑猫搓毛,一只手擦着自己的湿发。他皮肤白,热水蒸得肤色透红,白色亵衣衣襟敞着,露出修长脖颈,锁骨细瘦,身上泛着清淡的香,黑猫趴在他腿上垫着的毯子上,只觉此刻的宋余比之深受他们家人喜爱的荆芥都可口招人,让他恨不得叼在嘴里磨一磨,尾巴轻晃,爪子也一张一拢起来。 突然,黑猫听宋余说:“也不知道齐安侯去宫中怎么样了,陛下怎么突然召他入宫,该不会是因为他帮我打架了吧。” 宋余有点儿担忧,又有些紧张。 黑猫抬起头瞧着宋余,见他眼中的担忧神色不似作伪,尾巴不自觉摇得快了,心道,他能出什么事,多余担心。 宋余摸了摸猫脑袋,“小黑你记得齐安侯吗?” 他不知想到什么,抿了抿嘴唇,咕哝道:“都说外族人奔放,果不其然,今天齐安侯还问我喜不喜欢他,怎能如此不含蓄?” “让人知道了,多难为情啊。” 黑猫快兴奋坏了,这就是中原人的含羞带怯?故事里春心萌动的中原姑娘都如此,那想来男人也差不多。宋余这模样,摆明了就是喜欢他的。 含蓄什么! 爱慕是人之天性,是神赐予人的本能,与喜爱的雌性筑巢更是本性——只要喜欢,不拘雌雄! 黑猫快活得几乎想要口吐人言,他想问宋余,是不是很喜欢他,是那种娶妻生子,共度一生的喜欢。下一瞬,他就察觉柔软的嘴唇映在自己湿润的鼻尖上,宋余说:“你放心,小黑,我最喜欢的是你。” “谁都比不上!” 姜焉:“……” 由乐转悲,悲中又生喜似乎只是一瞬,这一刻齐安侯姜焉心里生出一丝茫然,他堂堂齐安侯,草原英杰,少年英雄,莫不是……不如一只猫? 41 说来很难为情,兴许是睡前同自己的小黑猫聊起了齐安侯,宋余夜里竟梦见了他。倒也不全是他,梦里是北境的飘雪,千里辽阔,朔风凛冽如刀刮得宋余浑身战栗,脸也似要皴裂,他将缰绳攥得死死的,一头扎入这莽莽雪原里。 京都是没有这样的大雪的。宋余在京都已经住了许多年,前尘忘得七零八落,可常做那些可怖的梦,这样的大雪竟也熟悉了起来。梦中的宋余在马上颠簸,耳边传来呼啸的风声,好像和以往的梦没什么区别,却又全然不同。 他身后马背上坐了一个人。 对方胸膛紧紧挨着他,隔着冷硬的甲胄似乎都能感受到他胸腔里有力的心跳声,分外的让人心安。宋余觉得这场景熟悉又陌生,一时间竟不知是梦还是真实,直到对方在耳边说,宋余,别怕。 是姜焉。 刹那间周遭景色一下子变了,纵目望去,是落日西沉,夕阳的余晖笼罩着偌大平坦的校场,姜焉与他相对,拿那浅碧双瞳望着他,问道,你寻到了吗? 寻到那个你想与生同衾,死同穴的人了吗? 宋余,你喜欢我吗? 梦中的姜焉很孟浪,轮廓深刻的面容压迫性强,眼神灼热又逼人地盯着他,看得宋余心跳如擂鼓,不知说些什么好,姜焉声音低低的,又问他,不喜欢我吗? 宋余看着姜焉,脸一下子就红了。 当宋余从这个奇怪的梦中醒来时还愣愣的,仿佛依旧是心脏跳得太快以至于喘不过去,他游离的目光落在趴在他胸口睡得正酣的黑猫身上时,才反应过来,是小狸奴太黏人,沉甸甸的肉圆身子压在他身上睡了一宿——难怪喘不过气。宋余伸手捏了捏黑猫粉嫩嫩的爪垫,又揉它柔软的肚子,黑猫被他这动静闹醒,呼噜呼噜的睁开眼睛望向宋余。 金绿异瞳,莫名的就让宋余想到姜焉,手指也似烧了起来,他嗷了声将被子揭起来蒙住脑袋又躺回床上——好怪,好难为情,他怎么会梦见齐安侯?还是这样的梦? 宋余这一扯,睡懵了的黑猫没反应过来,沿着被子滚向一旁摔了个四脚朝天。 黑猫:“咪呜?” 宋余做了这个梦,心虚的很,以至于再看见姜焉,脸突然就红了。 彼时阮承青正奋笔疾书抄书呢。昨夜他爹心血来潮揪了他去考较功课,这一考,阮承青是屁股遭殃手也遭殃,要不是他哥下值回来,阮承青今日能不能来国子监还是两说。 宋余也在帮他抄,谁知一抬眼,就瞧见远处梅林里的几人,当中最是高挑的那人不是姜焉是谁?他身边站着的几人有顾宣等一干好武同窗,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们对姜焉心服口服,加之年纪也相仿,竟撇开了那点胡汉之见。 阮承青一边抄一边念他爹心狠手辣,没有半点父子之情,突然身边没了应和声,疑惑地叫了声五郎,抬起头就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咦,齐安侯。” 宋余慌忙收回视线,“啊,是齐安侯。” 阮承青突然曲肘碰了碰宋余,道:“五郎,你瞧齐安侯像不像飞苑里养的孔雀?” 飞苑是皇家豢养狮虎等飞禽走兽的苑子,有时皇帝会在飞苑设宴,阮承青和宋余都去过。宋余听他这么一说,愣了下,“什么?” 阮承青拿笔头指了下姜焉,道:“你看啊。” 宋余这才发现今日姜焉打扮得着实鲜亮,他身上穿的是簇新的绯色暗金翻领圆领袍,腰上挂着白玉镶金蹀躞带,耳上也挂了红宝石坠子,足蹬云靴,衬得那张独属于异族人的高鼻深目面容,别有一番张扬的昳丽。 阮承青说:“京都士族一贯崇尚温雅隽美,要的就是一个雅致如画,哪有如齐安侯如此招摇的?活脱脱的苑里开屏的孔雀。” 宋余瞧着姜焉,莫名觉得阮承青说得有几分道理,扑哧一下笑了起来。也不知是不是巧合,那厢姜焉竟扭头看了过来,二人目光对了个正着,宋余吓了一跳,闭上嘴,阮承青嘀嘀咕咕说:“别说,齐安侯长得确实挺俊的,难怪咱们京都里的姑娘私底下都夸赞姜焉的容貌,说能和我哥比上一比了。要不是齐安侯是胡人,又要戍边,京都里想嫁给他的姑娘一定不少。” 阮承郁凶名在外,姿容之艳同样冠绝京都。 宋余听得一怔,问道:“有很多人……想嫁给齐安侯吗?” 阮承青说:“他未封侯之前不好说,他如今年纪轻轻就封了侯,足见圣宠,京都里的那些世家岂能不心动?那些世家就算在意他胡族身份,不将嫡女嫁他,庶女联姻,也未尝不可,听说打听的人不少呢。” 宋余不知怎么,心里竟然有些失落,他喃喃道:“……是吗?” 阮承青理所当然道:“是啊,就是不知道齐安侯想不想在京里娶个媳妇儿回去了,”他笑嘻嘻地压低声音道,“我还听说皇上此番留齐安侯在京,就是想给他指婚呢。” “诶,五郎,你好端端的问这个干什么?该不会是突然开窍,想成亲了吧。” 突然,一记声音传了过来,道:“什么成亲?”却是姜焉不知何时告别了顾宣等人,迈着石阶跨入了八角亭,腰上环佩叮当响。 宋余刷的站了起来,结结巴巴道:“齐……齐安侯。” 阮承青笑说:“见过齐安侯,我们在说五郎开窍了,想唔——”话没说完,嘴就叫跟踩了尾巴似的跳起来的宋余堵住了嘴巴,“什么想!我什么都不想!” 姜焉看向宋余,眉梢一挑:“嗯?” “五郎开窍了?是谁让我们五郎开窍了?哪家姑娘?” 宋余脸都红透了,急声道:“没有的事!阮二胡说八道呢。” 阮承青掰下他的手,不满道:“那你急什么?”他打量着手足无措的宋余,睁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道,“我的天爷,五郎,你该不会是真有喜欢的人了吧?” 宋余只觉姜焉目光触及他身上的皮肤都快烧焦了,他根本不敢看姜焉,梗着脖子,瞪阮承青,“瞎说什么,我们说……我们说的是齐安侯你……嗯就是齐安侯,”他目光游移,飘向姜焉,却猝不及防地撞上他专注的视线,顿时又错开,干巴巴地盯着石凳上抄写的字迹。 姜焉看着宋余脖子都红透了,齿尖有点发痒,想捏一捏,也想叼着磨一磨,他心不在焉地说:“说我什么?” 宋余不好意思说了,“就是……就是——” 阮承青嘴快地道:“就是齐安侯你成亲的事啊。” 姜焉下意识道:“你们怎知我想成亲?” 二人刷的看向姜焉,姜焉顿住,慢吞吞道,“谁说的我要成亲了?” 宋余小声说:“你不是说你想成亲?” 阮承青道:“你自己说的你想成亲啊。” 姜焉笑了,说:“谁不想和喜欢的人成亲?” 宋余和阮承青都睁大了双眼,姜焉瞧瞧二人,主要是看宋余,理直气壮又意有所指道:“年少慕艾,我正当年纪,有喜欢的人,想成亲,不应当?” 第22章 第 22 章 42 应当,怎么不应当?前人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年少慕艾本就是寻常事。只不过即便是阮承青,也自小读的是圣人书,讲究一个含蓄,见姜焉如此大喇喇地就说了出来,一时间都不知如何应答。 宋余看着姜焉,恍然,原来齐安侯有喜欢的人。 这个念头一生,心中顿时就泛起了苦味,好似有什么轻轻攥紧了他的心脏,掐得重,隐隐地泛起了疼。 姜焉那话是对宋余说的,眼睛也望着他,他自觉自己就差将话摊开了,哪知宋余垂下眼不吭声,也不搭理他,他也懵了一下,怎么?自己会错了意? 宋余不喜欢他? 气氛一下子就变得凝滞了起来。阮承青心大,竟也没发觉,他还沉浸在齐安侯有意中人这一消息中,也不知他这话要是传出去,要伤了多少人的心。阮承青嘿嘿笑了,他问姜焉,“齐安侯属意的是哪家姑娘啊?” 宋余耳朵也微微动了动。 姜焉没有错过,脊背微微挺直,把玩着腰间被盘光滑的鲁班球,慢吞吞道:“我喜欢的人嘛——” “那自然是一顶一的。” 阮承青搓着手,双眼发亮,“哦?” 姜焉看着宋余,道:“生得俊俏,肤白细腰,心善脾气好。” 阮承青:“嗯嗯。” 姜焉:“能与我玩儿到一处,一起纵马射箭。” “……哎?”阮承青眨了眨眼睛,“竟是武将家出身的?” 姜焉笑了,矜持地颔首道:“也算吧,”宋廷玉夫妇俱都声名在外,尤其是宋廷玉,教关外胡人闻之色变,怎么不叫武将之家? 阮承青想了想,点头道:“武将家出身大都弓马娴熟,待来日侯爷远赴边将,伉俪携手,定不失为一段佳话。” 姜焉很是赞同,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关外天地广阔自在,到时我与他一起,我带他去见大巫师,请大巫师为我们赐福,”他不知想起了什么,轻轻笑了一下,道,“他一定会喜欢北境的。” 宋余一怔,对上姜焉的双眼,心里越发苦涩,姜焉露出如此神情,想来是很喜欢那人吧。宋余想起姜焉曾对他说,若是他不再畏惧骑马,就带他去关外,不由得恍了一下神。 阮承青已经开始猜想是姜焉喜欢的是哪个武将家的姑娘了,笑嘻嘻道:“看来好事将近了,到时候侯爷一定记得请我与五郎。” 姜焉看着宋余,道:“自然不会少了五郎,”他目光落在宋余身上,这才发觉宋余脸色有几分苍白,不由得伸手探向他的脸颊,他的指腹一碰上,宋余就猛地退了步,“……侯,侯爷。” 姜焉愣了愣,看看宋余,“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阮承青也发觉了,碰了碰宋余的手背,“五郎,你手怎么这么冷?” 宋余勉强笑了一下,低声道:“凉亭里有点儿冷,我去让昭然将我的大氅拿来,”他说完,抬腿就朝亭外走去,脚下有些慌乱,落荒而逃一般。 阮承青懊恼道:“是我不好,该换个地方抄书的——哎,侯爷,你去哪儿?”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姜焉已经转身朝宋余追了过去,阮承青挠了挠脑袋,咕哝了几声,索性自己收拢桌上抄好的东西。 宋余跑了方觉得自己跑得太失礼,也没道理,姜焉有喜欢的人,这应当是好事,可自己好像——并不高兴。 宋余并没有走多远,姜焉就追上了他,一把抓住了宋余的手臂。宋余下意识地想抽出来,姜焉却抓得紧,直勾勾地盯着宋余,说:“你跑什么?” 宋余摇头道:“没有跑。” 姜焉看着他的脸,道:“宋余,你不高兴。” 宋余别开脸,又抬起头看着姜焉,道:“齐安侯有心仪的人,我怎么会不高兴?” 姜焉一听这话便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按捺不住想摸宋余的脸颊,忍了又忍,道:“你真的高兴?” 宋余抿紧嘴唇,点头,道:“我高兴,我与侯爷相交至今,也算是朋友,当然为侯爷高兴。” 姜焉哼笑了声,道:“你为我高兴,不为你高兴?” 宋余愣了下,却莫名的心里生出一团火,他盯着姜焉愉悦的神情,说:“这是侯爷的事,为何要为我高兴?”说完,转身就走了,他鲜少如此硬邦邦的,姜焉都微怔,再是后知后觉也觉察出了好像有什么不对。他哪儿能让宋余就这么走了,直接又撵上去,脑子里开始反刍宋余说过的话。 姜焉:“宋余,什么叫你我算是朋友?” “这是我的事?这不也是你的事吗?” “宋余!” 姜焉跳了脚,旋即一个念头浮现,他伸手抓住宋余的衣袖,面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宋余,你不知我心仪的人是谁?” 宋余干脆停住脚步,他身量修长,奈何姜焉实在高挑,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宋余,面上神情一言难尽,他已当自己方才是在剖白心意。阮承青一个外人不明白也就罢了,宋余怎能不知道? 果然,宋余说:“侯爷喜欢的人是谁我怎会知道?”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侯爷,无论是哪家姑娘,我都为侯爷高兴,也当贺侯爷与心仪之人相携白首……” “谁说是姑娘了?”姜焉打断他的话。 宋余:“……啊?” 他脸上茫然了一瞬,“不,不是姑娘?” 姜焉:“哼。” 宋余脸上露出纠结,而后看向姜焉,很认真的道:“断袖便断袖吧,不过你要是上门去,约莫要被打出去的,还是当慎重,三思……” 姜焉被他气笑了,他一笑,宋余也止住了话,姜焉说:“再说啊。” 宋余闭上嘴。 姜焉气得搓了搓他的脸颊,屈指点了点,说:“生得俊俏,肤白,”他垂眼看向宋余的腰,道,“细腰。” “心善脾气好,能与我玩儿到一处,和我一起纵马射箭的,”姜焉道,“你觉得这人是谁?” 宋余想说他不知道,可姜焉眼神专注热烈地盯着他,刹那间,好似与昨夜的梦相重叠,血气刷的冲上了脸颊,宋余讷讷无言。姜焉心里那点儿恼怒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低下头一口咬在宋余脸颊,齿尖磨了磨,果然如遐想中一般的好触感。 宋余眼睛瞪圆了,仓惶地后退两步,指了指自己,“我……我啊?” 姜焉说:“你啊。” 宋余脑子一下子就乱了,怎么会是自己呢?姜焉喜欢的怎么会是自己?原来他就是姜焉口中的意中人,想成亲的人!姜焉看着宋余脸色红了又红,面上还露出费解的神情,望望姜焉,看得姜焉心里也抓心挠肺的,还有点儿不好意思。 姜焉走近两步,说:“宋余,你什么意思?” “你不喜欢我?” 宋余:“这……”他抬起脸,看向姜焉,问道:“侯爷怎么会喜欢我?” 姜焉奇怪道:“喜欢你怎么了?” 宋余不知怎么说好,姜焉道:“喜欢你便是喜欢你,难道我还要列个章程,写篇文章剖析我为何喜欢你?” “好,那我问你,你喜欢我吗?” 宋余眼神闪躲,此前还敢嗫嚅而出的话,如今却不敢说了,姜焉气笑了,一手压着宋余的肩膀,道:“宋五郎,你别忘了,在流音坊你可是说过的?怎么现下不敢认了?” “哄我玩儿的?现在心虚了?” 他挨得好近,衣袍上留下的熏香往宋余鼻子里钻,肩膀上那只手也滚烫有力,攥着他,宋余觉得自己好似成了鹰爪里擒着的兔子,竟真有点儿莫名的心虚,却又不知心虚什么,含糊不清道:“我没有哄你。” 姜焉低声道:“那你再说一遍。” 宋余:“说……说什么?” 姜焉:“你说该说什么?” 宋余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不知道。” 姜焉哼笑了声,又捏了捏他的耳垂,道:“好好想想。” 宋余想将他推开,偏姜焉不愿,好不容易那层窗户纸捅破了,姜焉那点儿忍耐都随之一道破了,恨不得贴宋余身上,“快想。” 宋余被他磨得没法子,脸颊红透,说:“就,就是喜欢啊,可——可不是那个喜欢啊,我还喜欢小黑,喜欢折柳姐姐,阮二……”他竭力找补掩饰,姜焉虽心有不满,可转念一想,自己和小黑占了俩,那就是他占了两份喜欢,远超旁人了,换而言之,宋余最喜欢他! 姜焉道:“不是那个喜欢?” “可我对你是那个喜欢,”姜焉说,“想与你生同衾,死同穴,修鱼水之欢,燕好之事的那个喜欢。” 43 宋余再一次落荒而逃,真真是面红耳赤,惊慌失措。姜焉本想拦着要个分明的结果,可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住了,他怕把人吓着。 宋余不知道,姜焉看着八风不动,从容自若,自己耳朵却红了一个透。 到底也是头一遭。 其实依着他们族里的风俗,喜欢谁从来都是直白的。姜焉是独子,他有个堂姐,瞧上了族中的一个青年,打定主意后直接骑着马就杀上去将人拦住,问对方喜不喜欢她,愿不愿意与她结婚。姜焉那时年纪还小,堂姐教他,人这一辈子真正喜欢的人不会多,碰见了,不要迟疑,先下手为强,抢回自己家里的才是自己的。 姜焉深以为然。可真正碰上了,的确是想带回家中,可又怕他不愿,也怕惊着了他,自己也紧张兮兮的。战场上和狡猾的马匪斗智斗勇,生死一线尚且淡定的齐安侯,方才将那些话说出来时,掌心都出了汗。眼见着宋余并未回应,姜焉心中虽有失落,却眼尖的瞧见了宋余红得不像样的脸——姜焉搓了搓自己的耳朵,想,宋余并未恼怒,斥责他,说明宋余并不讨厌他如此剖白。 那就是对他有点儿喜欢了。 姜焉心中大定,心情都愉悦了起来,想起宋余手足无措的模样,没忍住,嘿的一声笑了。 宋余当真是被姜焉吓坏了。 听听这说的什么话?修鱼水之欢,燕好之事,这是能说的?他们两个男人要怎么成燕好之事?姜焉又怎么能同他成燕好之事? 宋余一颗心都似掉油锅里被炸得蹿上蹿下,一刻也定不住,匆匆回了课室内,瞧见别人,宋余又莫名心虚,将发烫的脸颊埋在臂弯里,连下午的骑射课宋余都告了假。 姜焉出来想去逮人时,就见看见了宋家的马车屁股,嗯,跑得很快。 姜焉哼笑了声,跑得了吗? 他让赫默先回去,赫默看了自家侯爷一眼,已经习以为常。 是夜,长平侯府。宋余心不定,索性什么都不做,抱着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小黑一通埋肚,柔软的猫肚子让宋余稍稍平静了下来。 宋余:“小黑,齐安侯太奇怪了!” 黑猫:“?” 宋余说:“齐安侯竟然喜欢男人!” 黑猫:“喵喵喵?” 宋余声音又低了下来,脸还是忍不住微微泛红,小声嘀咕道:“……他怎么能喜欢我呢?” 姜焉心道怎么不能喜欢你呢?黑猫扬起脸望着宋余,宋余摇摇头,自言自语道:“他不能喜欢我。” 黑猫凑过去,蹭了蹭宋余的下巴,又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脸颊,宋余笑了声,也低头亲黑猫的脑袋,说:“我知道,小黑喜欢我。” “我也喜欢小黑。” “但是齐安侯不一样……” 其实宋余也说不上哪里不一样,在宋余这混沌的几年里,讨厌他的人很多,喜欢他的人却屈指可数。宋余也知道旁人是如何看他的,他是傻子——怎么会有人喜欢傻子?怎么能喜欢傻子? 当天晚上,宋余是满腹心事入睡的,心事重,睡也睡不安稳,倏然是已经有一段时日没有入过他梦中的噩梦,倏然是露出嘲弄眼神的姜焉,这些梦惊得宋余冷汗涔涔,也叫醒了卧在他枕边睡着的小黑猫。黑猫望向宋余,下意识想伸手,旋即又顿住,屋内只留了一盏幽微烛火,火光照着垂落的床帘。 突然,小小的烛火一晃,却见帘上陡然映出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他坐着,而后慢慢躺了下去,将宋余抱入了怀中。姜焉那双平日里浅绿色的眼瞳而今成了金绿异瞳,他轻轻拍着宋余的后背,如同无声的安抚。 睡梦中的宋余下意识地将自己挤入了姜焉怀中,姜焉看着宋余,低头蹭了蹭宋余睡得温热的脸颊。二人夜里都是一道睡的,姜焉自然也知道宋余已经好些时日没有做过噩梦了,他想,宋余这是被他吓得做了噩梦? 他那话,有那般恐怖吗? 宋余不喜欢他?可宋余并未展露丝毫不喜欢他的迹象,说的也只是怎么能喜欢他,姜焉心想,谁会不喜欢宋余呢?他就该喜欢他。 他也只喜欢宋余。 翌日,宋余醒来时有些头疼,他做了半宿的噩梦,后来他迷迷糊糊地感觉有人抱住了他,宋余看了眼,竟是姜焉,他稀里糊涂地也没有推开他,反而睡得很安心。 宋余瞳孔震惊,捂住自己的脸颊,他怎么又梦见姜焉了! 还越发过分了!上一回只是贴上一贴,这回都把人梦上自己的床了!宋余羞耻难当,将被褥险些蹬出个窟窿,黑猫摸进去时,就被宋余一把抱住了。宋余抱得好紧,呜呜咽咽地说:“小黑我完了。” 黑猫都要喘不过气:“?” 宋余:“我可真是个不要脸的色胚。” 黑猫:“……喵?” 宋余这番话来得莫名其妙,黑猫没明白,攀上宋余的膝头,宋余瞧见黑猫那双金绿眼瞳,冷不丁的想起一件很怪的事情——梦里的姜焉竟也生了这么一双眼睛。 他疯了! 宋余耳朵发烫,手掌盖住黑猫的脸,黑猫不甘,扒拉他的手,宋余被他拽下来,不好意思对上黑猫的眼睛,干脆手忙脚乱地爬下床。 西瓜似的滚落一旁的黑猫满脸迷茫:“……我失宠了?” 前脚陈心意,后脚失宠,这上哪儿说理去?! 一人一猫早食都用得心不在焉的,一个沉浸在自己怎么变成了肖想男人的色胚当中,一个从未被冷落过的觉得自己怎么好端端的失宠了,饭间竟异样地安静,饶是宋文都察觉了不对。 宋文问宋余:“少爷,饭菜不合胃口吗?” 宋余:“啊,没有。” 他沉痛地咬了咬筷子,去国子监说不得会见着姜焉,不如告假不去了?旋即他又觉得自己分明已经下定决心要上进,就为了这么个由头不去国子监,实在不该,思来想去,就见宋文已经将他的书袋整理好了,交给了昭然。 宋余在心里安慰自己,不要紧,反正姜焉不知道自己遐想他,见了就见了。 要出门时,黑猫却扒着他的袍摆不肯撒手,摆明了是要一起去的。 宋余为难不已。 黑猫:……果然是失宠了,从前偷偷摸摸,他不愿都要被带着去,今日自己主动,宋余竟然不肯了。 外头有别的猫了? 黑猫龇牙炸毛。 好在宋余见黑猫已经生气了,到底是不舍得爱宠,胡乱揉了一通,道:“乖乖的啊,我带你去国子监可不许乱跑。” 这是怕自己给他惹麻烦了?! 黑猫:哼。 44 姜焉之所以缠着宋余要一并去国子监,无非是因为宋余夜里做了噩梦,他心里还是有些在意的,怕宋余是因为自己的唐突。 他怕宋余不想见到自己,亦或者是见着自己尴尬,不知所措。 姜焉自己也知道,他与宋余之间,不但横亘着胡汉之别,二人也都是男人,他知道宋余对他并非全无喜欢,可这点喜欢有多少,宋余当真又愿意与他走上这条路吗?偏他又放心不下宋余,便只好缠着一起去。姜焉从前对自己这一支会化猫是深恶痛绝,无法接受,可如今竟觉得,倒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可以化作这么个小东西,没皮没脸地缠着宋余。 宋余并不知晓其中种种,他揣着自己的小黑猫,好在国子监发的衣袍袖子宽,小心些,便足以遮掩。 成了猫,白日里便犯困,黑猫窝在宋余的书堆里迷迷糊糊地扒着宋余一角衣袍便睡着了。 宋余一整日都提心吊胆,生怕撞见姜焉,兴许是有事绊住了,姜焉今日并没有出现。直到散学宋余都没瞧见姜焉的影子,连赫默都未出现,宋余心里竟生出了一丝失落来。 这真是奇怪极了,他分明怕再见姜焉,可真没见着,心里又不是滋味儿了。 宋余觉得自己真真古怪。 一整日风平浪静,哪成想,临到要回府时,却撞见了郝如非。 自打宋余、阮承青和姜焉当街落了郝如非的面子,他更是将宋余记恨上了,原本倒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只不过见了势弱的,又见不得宋余曾受过的偏宠,便抬脚顺势踩上那么几脚。谁能想,姜焉竟敢当街朝他动手,事儿传回长义伯府,长义伯爷不敢招惹姜焉,又是对郝如非好一番耳提面命。 如今冤家路窄,狭路相逢,宋余又落了单,郝如非岂能甘心? 郝如非今日出门是遛自己养的爱犬的,那可真是一条大犬,威武健壮,犬牙尖尖,淌着涎水,很是凶恶的模样。大犬脖颈上系着镶宝石的颈环,牵在郝如非手中。 宋余的马车就被拦在路中央,那大犬得了郝如非的授意,冲着宋余狂吠不止,好似下一瞬就要扑将上来。 昭然一只手已经摸上了腰间的软剑,低声对宋余道:“少爷,来者不善,您别出来。” 宋余揭开车帘,看着郝如非,他怀里的黑猫已经炸了毛,若非他按着,只怕要冲出去了。 宋余对郝如非道:“郝如非,你想做什么?” 郝如非笑嘻嘻道:“不干什么啊,你我也算故交,寻你叙叙旧啊。”这故交属实扯得远了,宋余去国子监时的第二年,郝如非就离开了国子监,便是二人同在国子监的那一年,郝如非对宋余也多是欺侮。 宋余皱着眉道:“我和你没什么交情可叙。” “让开,我要回家。” 郝如非晃了晃手里牵着的绳索,道:“宋余,你可知道我这银角的来路?”他微微扬起下巴,道,“银角可是拂菻国使臣献与陛下,陛下赏给我的,你敢让圣上赐下的银角给你让路?” 宋余抿了抿唇,四下看了看,说巧也不巧,这处离闹市尚有一段距离,街道宽阔,行人却寥寥。郝如非身后跟了五六个扈从,又有那只恶犬在,有人看了几眼,无不避之不及。 京中养犬成风,城内就有好几处狗坊,甚至有人私下以犬相斗,以此赌博敛财。郝如非这只大犬养了许久,在坊间颇有凶名,平日里都是拿新鲜血肉喂养的,也撕咬过生人,一身戾气,要是当真被它撕咬上了,怕是落不得轻。 宋余道:“郝如非,我与你没什么仇怨,你不要欺人太甚。” 郝如非笑了,“傻子也知道欺人太甚呢,”他对左右道,“可傻子算人吗?” 扈从都哄笑起来。 袖袍下的黑猫已经发出了恼怒的声响,宋余忙摁住它,对昭然道:“回国子监。” 这是要避开郝如非了。可郝如非哪里能由他?朝左右使了一个眼色,当即就有几人合身而上,昭然甩马鞭将要调转马头,却见那狗也扑了上来。到底是御赐的狗,昭然不敢当真动剑,唯恐给侯府惹上麻烦,一时间马车左摇右晃,不知谁踢了马一脚,马撒蹄子狂奔起来。 昭然声音都变了,“少爷!” 宋余眼疾手快抓住马车车门,身体被甩得左右摇晃,冷不丁的,一只弩箭疾射而来,正中马颈,马仰颈长嘶,直接将宋余甩出了马车。宋余只来得及抱着怀中的黑猫,习惯性地护住要害,在地上摔得滚了好几圈。 宋余疼得低哼出了声,旋即,就只觉有腥风扑面,却是那恶犬竟朝宋余扑了过来。宋余双眼大睁,还来不及反应,怀中已是一空,黑猫闪电似的蹿了出去,狠狠撞在那恶狗头上。 宋余:“小黑!” 宋余急得声音都劈了。黑猫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生生将百来斤的大犬撞得错开了身体,黑猫也在地上滚了两圈,爪尖刨着地面,金绿异瞳威胁地盯着恶犬。 恶犬也没防备,它久未吃过这等亏,凶狠地瞪着眼前不知死活的小东西,咆哮地吠了几声。 宋余脸色大变,顾不得其他,踉跄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厉声对郝如非怒道:“郝如非,你敢伤害我的小黑,我定不与你罢休!” 郝如非也没想到还能冒出这么个小东西,他眉梢一挑,看着宋余,二人认识也有些年了,宋余跟个软面团子似的,从来都是能让则让,没想到会因着一只狸奴放狠话。他嗤笑了声,道:“好啊,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不与我罢休。” “银角,”他开口道,“撕了它。” 宋余心头一跳,远处昭然已经被几个扈从缠住了,他见那唤银角的恶犬已冲黑猫而去,当即从马车里翻出他平日里练箭的弓弩,手抖着抽出长箭,想瞄准那只恶犬。可一犬一猫翻腾扭转间,一时间竟不敢发箭,生怕误伤了黑猫。 郝如非看着那猫竟能与他的银角相搏,也来了兴致,道:“宋余,你这只小狸奴哪儿来的?” 下一瞬,他就看见宋余抬箭对准了他,“让你的狗滚开。” 郝如非看着宋余,笑了,道:“你以为你还是当初箭无虚发的宋五郎吗——” 话未说完,宋余手中的箭已经离弦而出,郝如非仓促之下偏身避开,他错愕地盯着宋余。宋余已经又捻了一只箭,他转向那厢缠斗的一犬一猫,叫了声,“小黑!” 恶犬体型庞大,黑猫胜在敏捷,腾跃之间一时也不落下风,却免不了狼狈。它余光还看着宋余,耳边听得他一声,若有所觉,看了眼,就见瘦削的身影握弓立在远处,刹那间,竟让黑猫恍了下神,仿佛时光交错,与记忆中的人再度重叠。 只这么一愣神,黑猫被恶犬扑在爪下,獠牙也将咬下,一支箭却来得更快,生生扎入恶犬扣住黑猫的前肢。 恶犬痛得吠了几声,松开了黑猫。 黑猫届时扑上恶犬脑袋,落下了一爪子。 这一番变故来得太快,郝如非怒不可遏,“宋余!你敢伤我的银角,这是陛下御赐——”话没说完,宋余的箭已经对准了他,宋余道:“伤了又如何!” “郝如非,身为外戚,不谨言慎行,反而倚仗天恩,为非作歹,纵犬当街行凶!此事就是拿到三司分辨,你也休想讨得好!” 他这些话说得太快,凌厉逼人,和平日里温吞软和的傻子全然不是一个样子,郝如非愣了下,怒极反笑,“好啊,我倒要看看你要如何去三司与我分辨!” “昭然,回家,”宋余冷冷地看了郝如非一眼,俯身抱起自己的黑猫转身就走了。 郝如非心里漫上一股子怪异感,一时间竟忘了拦人,直到扈从唤他,他才猛地反应过来,怒骂道:“傻着干什么!还不带银角去找大夫!银角要是出事,就把你们都剁了喂狗!” 无情的搬运工,终于搬运结束的分割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第 2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