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目睽睽之下,身家万贯的雷公子冲到郝炎身前,一个大跳坠到郝炎身上,激动之下双臂缩紧,纵使郝炎钢筋铁骨,脖子那里终究脆弱,被勒得直翻白眼。
良久,雷萌总算平复些许,跳下来端详一阵,发出嗤笑:“这大夏的宽袖长袍穿到你身上实在是不伦不类,山大王硬要充书生,兄弟你且等着,我让下人去买几件武人装扮,你穿上一定好看。”
雷萌转头朝那伙计道:“元宝,你上去让那伙人都散了吧,我与兄弟的体己话尚说不完,没闲工夫去扒拉那些老头子的小肚鸡肠,回宅子将我那千金笑送过来,今夜我要和兄弟不醉不归。”
待那伙计走了,雷萌向石忠桥深深一揖:“今日能见小石先生已是万幸,更何况若不是小石先生,不知何时才能与我兄弟再相见,楼船上的宴席皆是登云楼厨子掌勺,还望小石先生不嫌弃,上船赏赏光。”
“无妨,是石某借了郝兄的光了。”石忠桥微微一笑上前将雷萌扶起。
众人坐上酒席,雷萌听石忠桥道郝炎对江都菜系十分好奇,便吩咐厨房将江都特色菜都做一份上上来,片儿川面赫然其中。
等菜期间,饭桌上先摆上几盘精致糕点和一盘桂花糖,郝炎伸手拿了一块定胜糕,甜而不腻,入口一抿就化了。
他忽然想起他幼童时,父亲母亲还有叔叔带着他来大夏游玩,母亲将糕点掰开一小块一小块喂他,他从未吃过这么精致美味的东西,一直闹着要吃,母亲忙着照顾他,没有吃上几口。
郝炎又拿了一块大口吃起来,连着母亲的那一份,吞进肚子里。
片儿川面很快上上来,郝炎闷头吃面,只觉得鲜香无比,热乎乎的汤面进了肚子,在泛着凉气的湖面上只觉熨贴。
石忠桥挑起面上的笋丝细细品尝,对雷萌打趣道:“这可是龙须笋?一两银子只得一钱,雷公子好大的手笔。”说罢望了望郝炎,开口问:“郝兄觉得这面如何?”
郝炎已将一碗面吃干净,闻言抬头直直道:“好吃。”
雷萌爆笑出声,大力拍他肩膀:“小石先生拿话逗你呢,你要是能把一盘吃食说得头头是道反倒叫人意外了。”
郝炎也被带着挑起一抹淡淡笑意,对石忠桥道:“不知你对武功的见解怎么样,要不饭后我与你比划两招?”
旁侧胡老翁的白眼快翻到天上,郝炎这小子狂妄至极,你让小石先生这种文采斐然的士子跟你这五大三粗的屠夫打架?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嘛!
千金笑呈了上来,几人闲情小酌,雷萌带着关心询问郝炎之前过得如何,郝炎简短答了,雷萌听到郝炎因打抱不平被王举超赶出来后再次不给面子地大笑出声,胡老翁一幅早知如此的表情,只有石忠桥垂下眼若有所思。
雷萌知郝炎寡言,肯对他说出近况已是给足了面子,于是不再多问,将宫倾姑娘请了出来,他没忘小石先生一开始的请求,也是为了郝炎长长见识,更要悉心对待。
宫倾姑娘一袭白裙清清冷冷,活生一个端庄内敛的白雪仙子,雷萌靠在椅背上微阖着眼听曲儿,他从前听过几次宫倾姑娘的越戏,宫倾姑娘的琵琶精妙绝伦自不必说,唱起戏来也是似飞泉鸣玉引游鱼出听。
只是今日不知怎么,听着怪怪的,不太得劲儿。
雷萌搓了搓臂上起的鸡皮疙瘩,宫倾姑娘唱的不羡仙,才子佳人互诉衷肠,那曲子中丝丝缕缕的情意快从琵琶弦上直射出来缠人身上了!
谁能让月宫仙子坠入红尘哪,雷萌暗自环视一周,最终定格在侧耳聆听,嘴角微微含笑的小石先生身上,呵,好一位才高八斗英俊非凡的才子!
雷萌有心帮一帮这位含蓄的姑娘,轻声向前问道:“佳人有意,小石先生待如何?”
琴声一顿,石忠桥被如水目光柔柔笼罩,他转过头去,正与一双美目相对。
道不明的气氛弥漫开来,美人与公子对视,蒙蒙烟雨倏忽化作春回大地,桃花飞舞。
“宫倾姑娘喜欢你。”雷萌旁边的人肯定道。
朦胧暧昧的气氛骤然打破,一桌人包括美人都直直看向了这边,雷萌夹起一只小鸡酥,恨铁不成钢地塞到郝炎嘴里。
石忠桥没再继续刚才的对视,对美人抱了抱拳:“石某之前说过,心系社稷,无福承受宫倾姑娘恩情。“顿了顿又道:”是石某思虑不周,从今往后,石某不会再听宫倾姑娘的戏。”
满室俱静,雷萌包括胡老翁一桌人在内目瞪口呆地看着泪如珠玉的宫倾姑娘踉跄跑了出去,不约而同心想:不愧是小石先生,狠,太狠了。
他们直愣愣盯着小石先生面不改色地替自己斟了一杯酒,好似刚刚拒绝的人不是众人仰慕的宫倾姑娘,只是包子摊上平平无奇的土丫头。
那可是宫倾姑娘啊。
“小石先生,您说的心系社稷可是托词?”胡老翁缓过神来,小心翼翼提问。
“宫倾姑娘天赋绝伦,年方十五便名动江都,自然是有无限瑰丽巧思,情深意长,也自然看不见世间艰苦,身着绫罗绸缎,不知饥寒困顿,又怎能想象还有人衣不蔽体,饿死街头?”
“我给不了她要的天真情爱,热烈繁花,与其令她日后后悔,不如早早了断。”石忠桥浅饮一口,放下杯子淡淡道。
“那小石先生对宫倾姑娘…”此问来自八卦的雷萌。
“我不爱娇花,唯爱铁骨。”说着,石忠桥眼底浮现一抹捉狭:“若天下有女子如郝兄一般直率可爱,英武尚勇,石某说不准要动心的。”
一桌人哄堂大笑,除了郝炎。
他面无表情地站起身,一把抓住石忠桥的衣领提起来,挥拳就揍。
自然是被一群人拦了下来,郝炎骂骂咧咧,一脚蹬翻了圆木桌,汤汤水水泼盖而下,把清俊优雅的小石先生淋成一个大花猫,场面一度非常混乱。
雷萌唤元宝将小石先生和胡老翁带到他宅子中梳洗安歇,事了问郝炎:“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不如在我这里当个护卫吧,江都的铺子营收不理想,老头子就把我踢过来历练,商会里尽是些难缠的家伙,你帮我镇镇场子。”
郝炎思索一阵,点了点头。
去哪里都无所谓,跟着雷萌有吃有喝,倒也是个好去处。
雷萌拍拍他肩膀,拉他上马车回了住宅。
中都,国子监。
“有一皇亲国戚是皇后的亲哥哥,贵为国舅,在中都坐拥百亩田地,有一田部吏去他家收租税,国舅的家人不肯上交,那田部吏便将抵抗的家人杀了,国舅闹到皇上那里要处死田部吏,若各位皇子是皇帝,要如何处置这件事?”
学堂中坐着三位皇子,一蓄须男子站在其中,刚刚提问的人就是他。
蓄须男子名郑海清,当朝首辅,兼皇子老师。
王充军最喜欢上郑海清的课,比起让他们死记硬背诗书古籍的其他老师,郑海清的课明显要有趣生动得多,就是太少了!七日才有一次课!
他兴冲冲举手,身子在座位上不安分地动来动去。
点我点我!
“三皇子,你来说。”郑海清微笑颔首。
“那国舅贵为皇亲国戚,却纵容家人不尊国法,若处死田部吏,法纪之威就会削弱,法弱则国弱,国弱则引众敌来犯,学生不但不杀那田部吏,还会给他升官!”
“三皇子能明白法纪重为国之根基,实为难得,不错。”郑海清满意点头。
王充军正洋洋得意时,郑海清突然话锋一转:“听闻二皇子与赵家赵清是儿时玩伴,感情甚笃,若是赵清的父母为那田部吏所杀,三皇子是否能坚持之前的做法?”
“赵清品行高洁,绝不会做拒交租税之事,是那田部吏污蔑!”王充军终究还是孩子心性,一不留神便把心里话说出来了,羞愧难当,脸上顿时烧起来。
“遇事决断偏向亲近之人是人之常情,只是帝王决断不容留情,须将国家百姓置于任何事物之上,这事物甚至是骨肉亲情、同袍之谊。”郑海清拍拍王充军的肩膀示意其坐下。
“皇子们已深知法纪的重要性,臣便不再多言,另提一问,若你们作为皇帝的决策与其相悖,又当如何?二皇子你来答。”
有一苍白孱弱的少年站起来,小声答:“自然是遵从法纪。”
郑海清微微皱眉,这二皇子一向循规蹈矩,虽可守成,还是少了许多皇家魄力,于是又问:“忠武先皇欲挥师九黎,一统中原,为筹集军资,将税赋调高三成,可法纪自夏高祖以来就规定税赋调度不可超过两成,否则有伤民之根本,二皇子以为如何?”
王武信面上的汗越来越多,他吞吞口水,举起袖子擦了擦。
王充军嗤笑一声,王武信明显听到了,却只是缩了缩脖子,声音越来越小:“学生惭愧。”
“学生明白了,法纪也是人制定的,难免会有疏漏,好的帝王应当审时度势,做出当下最好的选择,而不是一味墨守成规。”王充军站起来大声道。
郑海清眉头松开,显然王充军说中了答案,但他又微微摇了摇头:“三皇子只说对了一半。”
王充军愣住,随即坐回座位冥思苦想,却怎么也想不到另一半答案是什么。
就在这时,一道低哑的声音回答:”因为皇权大于法纪,帝王之决策不可违背,不可忤逆,不可阻挡。”
“即便是法纪,也要为皇权让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