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之择》 第1章 1 燕门的风沙大得出奇,走到城里时,发间已落满土。押送的官爷早有预备,将灰黄的厚棉布裹在头上,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 被押送的囚犯就没有那么好的待遇了,那头上的土抖索下来就是一阵尘雾,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时不时就要响起一阵。 囚犯中有一青年,即便灰头土脸的也能从五官上瞧得些灵秀富贵,偶尔透出的一点肤色也是白生生的,一看就是哪家的公子想不开,犯了大事被发配到这贫瘠荒芜的边疆来充军。 青年姓雷,家世也确实不凡,我们暂且叫他雷公子。 雷公子家在中都,住的大宅子往前走个百十里路就是皇宫,能住在皇城脚下的除了朝上的官老爷们,剩下的哪个不是富甲一方。雷公子他爹做脂粉起家,商铺行会开遍了整个大夏版图,赚钱后就在寸土寸金的中都买了宅子搬过来,有开拓商路拉拢权贵的心思,毕竟这里扎堆的人上人,还有就是雷公子他爹住到这,感觉自己也有点人上人的意思,虚荣心得到满足。 按理说雷公子家里富到这种程度,平日欺个男霸个女那都是小意思,可他偏偏思路清奇,把窦太尉的小公子给欺了,不仅欺了还不小心杀了。 窦氏家族那是什么身份,窦家老爷子两朝为相,亲自迎回了被贬至民间的天子,其女更是被封了皇后,那是真真的权倾朝野,也就赵家能与之抗衡一二。窦太尉是窦相的子侄,虽说不是嫡系那也是相当恐怖的人物,雷家在他面前充其量不过是一只大点的蚂蚱。 雷公子他爹被他气得请了三次大夫才将将缓过来,这傻愣货还在那儿火上浇油:“爹,有哥哥继承家业,承欢膝下,孩儿无所牵挂,可以从容赴死了。” 雷老爷直接给了他一脑瓜子:“你在老虎屁股上拔毛,人家抄我们满门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你他娘的不如在奈何桥上等等我们一家子,整整齐齐的更好!” 雷公子思索良久,恍然大悟地一锤地上的青砖:“说得也是呀。” 管家扶住倒下的雷老爷子尖叫:“快去仁宗堂把吴大夫请过来呀,老爷又晕倒啦。” 雷老爷又躺上了床,雷公子还在地上跪着。 雷老爷到处求爹告奶想保儿子一条活命,但窦家的权势摆在那儿,谁敢做出头鸟?自然是无人肯帮。 正当雷老爷绝望之际,事情竟发生了转机。 要说这雷公子也是命好,正逢他出事儿的这一年,九黎犯边,边塞燕门士兵不足,三百里加急送信到中都。于是当朝天子大赦天下,要把死刑犯都派去充兵。 雷老爷喜出望外,赶忙招呼一家老小收拾细软跑路,皇城是待不下去了,不如去平江,那里的郡守是有名的好官,想来不会伙同窦氏为难他们。顺便嘱咐自己的小儿子:“押送的官员爹都帮你打点好了,路上不会让你吃太多苦,去那里当兵后找个机会就偷溜回来,爹在燕门有熟人,这是信物,你到时候找他就能把你带回来。” 雷公子还想再说什么,被雷老爷虎目一瞪,老老实实上路了。 雷公子不想回来,那些蛮族如此猖狂,他作为大夏男儿就应上阵杀敌,岂能如鼠辈般苟且偷生! 到了燕门,那些背后嘀嘀咕咕雷公子身世的人都啧啧称奇,每日卯时(六点左右)起来挑马粪,又脏又苦又累,其他人抱怨连天找各种机会磨洋工,只有雷公子毫不厌烦,从日出挑到晌午,狼吞虎咽啃掉三张大馍一根胡萝卜,神采奕奕地去修城墙。 和雷公子一样敬业的还有一个男人,身型壮硕,高出雷公子一个半头,平日沉默寡言,手上脚上带着沉重的镣铐,走起路来哐哐作响,一同的囚犯窃窃私语,看出来这囚犯是个刺头,不好惹,都不愿和他说话。 偏雷公子就愿和他来往,他看那男人长得粗犷,做事是个细致的,那垒城砖做城墙得做坚固,石头就得紧密贴合好,燕门条件不好,石头来不及加工就直接拖到这里来,男人就眯着眼一个个的按形状分成几堆,耐心地将石头垒上去,再覆上一层泥巴。 雷公子他爹教过他,这看人呀就要往这些小事上看,越是那些沉得住气的越不是池中物,遇到这种人能结交就结交,关键时候能帮大忙。 他们吃饭是有固定份例的,不管做多做少,一餐三张大馍一根胡萝卜,按理来说是很不错的,但那男人生得高大,力气也足,一日能做平常人三日的活,自然一日要吃别人三日的饭,但男人什么也没说,该做多少还做多少,渐渐瘦了下去。 雷公子看不下去,自他老爹的熟人那儿拿了肉食,第一个分享的就是他自认为的这位好友。 夜晚大漠的月亮又圆又亮,雷公子把男人叫到无人处,把包裹解开,里面用油纸包着半只烤羊。 男人也不矫情,撕下一块肉就吃起来,手掌大的一块肉一口就吞了,吃完后只简短地说了一句话:“你的恩情我记下了,我会报答。” 雷公子问他名字,男人沉默了一下,答:“郝炎。” 郝炎自从雷公子给他开小灶后,精神肉眼可见地好了很多,雷公子时不时地请他开开荤,一来二去两人就熟识了。 又是一日傍晚,当日提前完成任务,早早就收工了,雷公子找了一处隐蔽的小土坡,摆上切好的猪头肉和大饼大葱,还拿了一坛好酒。郝炎受邀而来,一直面无表情的脸难得出现一丝讶异。 “今日我生辰。”雷公子解答了他的疑惑。 两人背靠土坡沉默地坐着,面前是广袤无垠的一片平原,夕阳将沙砾染成金红色,瑰丽又壮烈。 “这处风景不错。”郝炎难得开了口。 雷公子仰头灌了一口酒,笑着说:“要不是我犯了事,这辈子都不一定能见到这样的景色。” 郝炎淡淡道:“你这份豁达倒是可贵。” “老爷子管得宽,宁愿让我在他身边当个纨绔也不愿让我独自去闯荡,可我天生就不喜经商,还好有哥哥在。”雷公子想到家人,眼里溢出几分温暖。 郝炎正好看到他眼中稍纵即逝的温情,他回过头,继续望着远方的地平线。 “你犯了什么事?“ 雷公子坐直了身子,颇有点受宠若惊的意味,郝炎不轻易与人交心,这点与他相处久了就明白,雷公子还以为只能与他做个酒肉朋友,今日不知道自己哪里触动了他,郝炎短暂地对他卸下了心防。 “杀了皇亲贵戚。”雷公子嗤笑一声,他平日总是笑呵呵的无忧无虑,看着有些傻气,此时提到杀的那人,圆润的眼角微微上挑,锐利地有些陌生。 “大夏窦氏,有女歆如,是当今圣上的皇后,窦氏之势盛,非常人所能想象。” “我之前曾听闻窦氏子弟在官家子弟中最为豪横,因是传言,不敢妄自揣测,没想到祸事很快就找上门来。” “我与一女子年少时十分要好,后来她家道中落,又不愿受人接济,我便央求父亲帮她找份绣娘的差事,这竟害了她。” “窦太尉的小儿子是家中的掌上明珠,被宠得不成样子,他见卿瑢长得貌美,便起了强占的意思,卿瑢倔强,不肯从他,他就趁醉酒把她给……” “毁了女子清白无疑把她这辈子都毁了,我答应卿瑢要替她讨回公道,但窦家势大,官官相护,窦太尉的小儿子被问了几句话就被放出来,扬言要杀了卿瑢,猪狗不如的东西!” “卿瑢说,反正都是要死,一定要拉那个人一起死,可她一个弱女子怎么能抵得过成年男子,那个窦小子还想让他的手下侮辱卿瑢。当时我躲在门后,卿瑢凄厉的哭嚎就是在割我的心,我拾起一块尖石,毫不犹豫地砸在窦小子头上,竟砸死了他。” “以命抵命,我本来收集了证据,打算在秋后问斩的时候宣告百姓,就算是死也要给姓窦的泼一桶脏水。” “没想到被派来充军,算是拣了一条命,卿瑢答应我不会寻死,随我父亲一起离开了中都,等我回去,也算是幸事。” 听雷公子说完,郝炎也灌了口酒,问:“那你为什么不回去。”想了想又说:“她喜欢你,你不喜欢她?” 雷公子哈哈大笑,拍上他肩膀:“你也不是不解风情啊。”笑罢敛了眉,严肃道:“自然是喜欢的,我雷萌岂是会做亏本生意的人,为不相干的人搭一条命,傻子才去做。” “只是我年及弱冠仍还一事无成,迎娶卿瑢怕让常人笑话,不如挣些军功回去,她嫁我也嫁得体面。” 郝炎点点头,竟笑了,他平时板着脸只觉威严,现在笑开了,两颊一侧有个小小的酒窝,亲切顺眼了不少。 “是条汉子。” 雷公子过了几日才知道这是一句难得的称赞,燕门的百夫长一套刀法舞得虎虎生风,他和众人围到一旁都看呆了,却只得郝炎一句“不过尔尔。” 雷公子很想谴责郝炎的眼高手低,怼他一句你行你上,但郝炎是他好友,他不愿因这些小事与他起了纠纷,便默默把话咽了回去。 直到那个不寻常的夜晚,敌军夜袭,他生死存亡之际,才发现郝炎所说并非妄言。 感觉自己像一头拉磨的驴,被鞭子抽一下才能往前进,大纲写完了,放到网站上就是强迫自己每天都要写一章。欢迎大家在评论区评论,把我的文章越变越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1 第2章 2 那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雷萌在帐篷睡下,劳作的疲惫很快让他沉沉睡去。 吵醒他的是轰隆隆的马蹄声,像是远方的一道惊雷,雷萌迷迷糊糊睁开眼,当即就是一阵风声朝他而来,他瞬间清醒,凭着本能向右一滚,一把一尺长的弯刀就砍在他的枕头上,草屑四溅。 虽说雷萌日日劳作,身子强健了不少,没有一点武术功底,面对如狼似虎的九黎人也只有被宰的份。 面前的九黎人也没太多废话,一刀不成还有第二刀,利刃铁光快成残影,雷萌再躲不过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粗筋虬结的手硬生生抵住宽厚的刀刃,鲜红的血液伴着铁锈腥味弥散开来,雷萌腿一软瘫坐在地,整个人吓傻了。 那人使力抽刀,刀刃在郝炎指间丝毫微动,来人一愣,面上带了惧色,将刀一放作势要逃。 郝炎一脚踹在他腰间,刀柄回转,一气砍下,身首分离。 郝炎杀完人,垂眼见雷萌仍愣着,一把把他提起来,将刀塞到他手中,简短道:“像个男子汉。”说完掀开布帘出去了。 劫后余生,雷萌咬咬牙哆嗦着站起身,提刀追了出去。 军营四处都是火光,短兵交接,厮杀叫喊声不绝于耳,有个燕门士兵瞅见雷萌,指了位置叫他去后方躲着,雷萌点点头,目光逡巡郝炎的身影。 突然前方一阵喧哗,九黎的一支小骑兵队伍自西边冲了进来,对着马下的士兵就是一阵劈砍,骑兵天生就对步兵存在克制,燕门城外驻扎的士兵没有那么多,很快被冲散,被切瓜砍菜般击杀。 雷萌终于看到郝炎,骑兵势不可挡,多数驻兵都躲到帐篷草垛后,不愿正面对上,只有他大咧咧站在空地上,简直是个活靶子。 一个骑兵很快发现郝炎,冲了过去,手上的马槊斜在后方,马匹带来的巨大动力可以瞬间将郝炎劈成两半。 雷萌想大喊,快逃,嗓子却像是被细绳勒紧,字眼卡在喉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就在这时他看到郝炎动了,在雷萌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他一个侧身,一手抓住马槊的长杆,马上的骑兵反应不及,被带下马翻滚在地,郝炎枪柄一转,绕到背后封住那骑兵的喉咙,直接将他的颈骨折断。 雷萌目瞪口呆,想起郝炎之前对百夫长那句不过尔尔的评语,如今看来真是谦虚了。 夜袭在天将亮之前总算结束,郝炎之前对付那骑兵的招式闻所未闻,其反应速度更是令人叹为观止,周围的士兵都看在眼里,如此人物,自然也引起了百夫长的注意。 百夫长有心试探一番,扔给郝炎一把刀,带他到简陋搭建的练武场,比不上城里的,用树枝简单围了围,足够防护他人不被误伤。 百夫长脱掉上衣,露出精壮悍实的上身,郝炎也脱掉上衣,大夏人皮肤多焦黄粗糙,郝炎虽身量粗壮,皮肤却光滑白皙,与大夏士兵凑在一起像是一笼窝窝头里冒出来的白面馒头。 雷萌竖起耳朵听四周围观的人窃窃私语,才后知后觉郝炎的瞳色是深绿色的,只是正常人一般都不太敢直视郝炎的眼睛,这人好像天生带着不容忽视的威慑力。 这边百夫长和郝炎你来我往了一阵,有资历的老兵一眼便看出郝炎的招式是完完全全的九黎人,周遭自窃窃私语到一片哗然,有人高声叫道:“谁知道这是不是九黎人的探子!要我看尽早杀了!” 但看到百夫长在郝炎足够温和的攻势下仍节节败退,人群又陷入一片难堪的沉默。 百夫长陈华越打越心惊,不谈领兵作战,这郝炎光凭单人战力远远在他之上,这人原来在九黎是个什么身份?莫不是个将军? 这样一个人竟成了他们大夏关押的犯人,事有蹊跷。 陈华作势将刀一收:“壮士英杰,陈某认输,只是你如此天赋武功,为何沦落至我大夏的牢狱,是犯了何等罪名?” 郝炎默然不语,只将刀一收,双手前伸:“百夫长若不肯信我,自可将我绑缚下狱,郝某活着不过浑噩度日,生死于我而言无甚差别。” 陈华见他双眸如死水一潭,心思微动,走过去拍拍他肩膀:“我自会向都尉上报,你心有苦衷不愿言说也无妨,与九黎大战在即,城主用人自来不拘一格,只要杀敌有功,不管你曾经是何身份,燕门都会为你敞开胸怀。” 郝炎眸光震荡,眨眨眼睛,总算浮起一丝人气。 城墙差不多已修建完毕,雷萌和其他修城墙的刑犯被收编进军队里,开始和士兵们接受一样的训练,郝炎直接被提拔为百夫长陈华的副手。 结束了一早上的操练,雷萌欢快奔向打饭的地方,军营分配的厨子真心不错,饭食美味,也算是军涯苦旅中一点难得的慰藉。 之前在城里种的白菜收割了一批,但很少,燕门郡守是个很体恤将士的人,一个小队领到了二十斤,均摊到饭桌上一人几片叶子,总算在饭桌上看到除胡萝卜以外的新鲜蔬菜,雷萌吃了几个月的胡萝卜,快要吃吐了。 军中条件简陋,大家都蹲在地上围成一圈吃饭,今天是白菜汤、腌肉和杂粮馒头,雷萌和郝炎靠在一起正狼吞虎咽吃着,突然一个中年汉子面目不善地走过来,说想跟郝炎“切磋”。 郝炎抬头望见中年汉子后面跟的一小群人,都是不满他九黎人身份的,火药味浓烈得明显。 郝炎不傻,战事紧张,他九黎人的身份在军中也无比敏感,此时起冲突显然不是明智的选择。 有和事佬过来拉架:“李大哥,我知道你的老婆孩子都被九黎人杀了,但这小伙子既然被老陈认可了,你给他一个面子,别让老陈难做。” 郝炎站起身,巨大阴影笼罩在当头一人的身上,不怒自威,当兵的对杀没杀人的细微差别最为明晰,郝炎的眼中一片明澈,但那浸透骨髓的血腥气却时刻提醒众人,这是个沙场上动辄拿下万条人命的厉害角色。 那李大哥膝盖一软,挤着后面的人向后退了几步。 “至亲血仇,不共戴天。” 雷萌猛然抬头,郝炎平静地道出这八个字,眉眼冷凝不动如山,就是不知这铁铸的面皮下藏的到底是情深义重还是铁石心肠。 闹事者们悻悻离开,都未料到这种局面,李大哥临走时深深看了郝炎一眼:“我暂且相信你,看你接下来怎么杀那些狗日的九黎人。” 郝炎重新蹲下来,手里的食物已经凉透了,雷萌看不过眼,拉着郝炎去他爸熟人客栈那里打牙祭了。 中都。 雷萌的爹在仆人的牵引下进了赵府,他手中小心翼翼地拿着一个檀木盒子,里面用丝绸精心包裹着石奉常所作山水画,价值千金,雷宽表面一副笑呵呵十分随和的样子,暗里心疼地直滴血,不过为了那木楞小儿子的命,该舍得的还是要舍得。 雷宽已让全家人先行去了平江,留他一人在这里为小儿子的事奔波。 要说这天子脚下还有谁敢和窦家作对,仅此一个赵家,赵腾家世代养马,到了他这一代时来运转,赵腾生了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叫赵灵儿,因其相貌神似前南皇后被帝王看中收入宫中。 圣恩兴隆,赵家也借机飞黄腾达,从小小的牧马官升到太仆,总领宫廷车马和畜牧业事宜。 石奉常在做官之前就是轰动全朝的当世大儒,所著书籍只有寥寥几本,却被读书人们争相购买,就连朝堂上的三公九卿都称赞其思想之明睿深远。 石奉常的书画也是一绝,在入仕之前他的一张书画就已经炒到千两黄金的高价,入仕后更是有价无市,雷宽当时偶然遇到石奉常入仕前流出的一幅画作,当即不惜一切代价买了下来,富可敌城的雷家也就凭运气抢到这一幅。 第3章 3 “哎呀,雷老爷来了,快请进来坐。”赵腾家的长子赵硕笑着将雷宽迎进正厅,接过雷宽手中的礼物时两眼放光。 赵家是以养马起家的,这位赵硕赵少爷却是附庸风雅之辈,他得到石奉常的书画大悦,一口答应为雷宽小儿子周旋的请求,这让雷宽时刻提起的心总算踏实了点。 燕门这边郝炎被陈华带去见了校尉,回来时郝炎已从副手升为百夫长,雷萌很为他高兴。 又是一次敌袭,即便清楚九黎只是想试探燕门的兵力,不会派出很多人马,城外的驻军还是打起精神应对。这次好巧不巧九黎人以李大哥帐篷那为突破口,他被几个骑兵包围孤木难支,郝炎去救下了他,为此背上挨了一刀。 李大哥愧疚又感激,在郝炎伤好后咬咬牙在一个小酒馆请客吃饭,大家在酒桌上把话说开了,从此郝炎在他们眼里不再是九黎人,是过命的兄弟。 月末,总结战绩,郝炎带领的小队杀敌一百一十二人,他本人斩下的九黎人头颅就有四十五个之多,都尉大喜,留郝炎那一小队的人留下吃饭,庆功宴开得热热闹闹。 除了吃饭的赏赐外郝炎还得了一对弯刀,这是燕门郡守南少安征战时自一个战败的九黎万户手里取得,竟是以黄金制成,只不过装饰大于实用,郝炎将其收起来留着换钱,就没打算用。 郝炎跟着都尉从武器库出来时当面遇上一人,那人颧骨高耸,鹰钩鼻,细长眼,显得面相阴沉,他见到都尉上来寒暄,原来是代县的主簿,来向燕门郡守上报县里状况的。 那主簿本是个笑模样,待看到郝炎时笑容顿时僵住,面色由白转青,急匆匆走了。 郝炎心生疑窦,只是来人面容陌生,应是从未见过,仔细回忆仍是毫无头绪,很快抛之脑后了。 又是一次敌袭,这次九黎人似乎是动真格了,出动了三倍于平常的兵力,陈华连忙派斥候回城请求援兵,抵挡敌军的士兵尚自顾不暇,更不可能察觉近一半敌军朝郝炎围了过去。 雷萌觉得今天真是倒霉透顶,本来以为跟在郝炎身边比较安全,谁知道一波又一波的敌人涌上来,没完没了。 雷萌奋力向外围拼杀,人流向前攒聚到郝炎那边,雷萌这边反而减轻压力,他心中疑惑,这九黎敌军似是冲着郝炎来的。 然战况紧急,容不得他多想,雷萌抛却心中杂念,冲出来后抢了一匹马就向城里驶去,正与都尉赶来的支援队伍相遇,都尉听他说明情况后分了五十个弓兵给他,雷萌暗暗祈祷郝炎平安无事,死命抽打马鞭,向郝炎所在的包围圈疾驰而去。 郝炎举刀抵住面前敌人的劈砍,后背骤然一痛,沾血的马槊一晃而过,是一名偷袭的骑兵。 怒火自伤口的痛意灼烧开来,郝炎此时也明白了,那日见到的代县主簿,应是早就和九黎那边有了勾连。 父亲被九黎背叛,死在大夏和九黎军队的双重夹击下,母亲不愿受辱自刎于大帐中,两个妹妹成了奴隶,而他被陷害为袭击大夏边境的罪魁祸首,被关在大夏长洲的大牢中长达半年之久。 在叔叔帮助下逃到燕门,驹连苏因一己之私将他的家毁了,仍不肯放过他。 正好,他也不打算放过驹连苏。 额上的鲜血流淌至眼睫,晃动的人影笼罩上不详的血幕,郝炎上前一步,一脚踹在敌人小腿上,两刀相互摩擦,火星四溅,郝炎以极快的速度挥刀,在对面的刀回到正确轨迹之前,一刀封喉。 与此同时他接着那一刀翻转回旋,像是一道螺旋旋风,一刀劈在驰来的马腿上,想要第二次偷袭的骑兵因惯性自马背上飞了出去,郝炎跃步上前,一刀穿透他的后心。 等雷萌带着援兵赶到,郝炎已看不出人的模样了,他拖着带血的刀刃,杀气腾腾,毫无疲色地挥刀向下一个敌人。 待弓兵朝外围射箭,直至倒下最后一个敌人,郝炎才脱力半跪在地,刀刃插入土地支撑着他强弩之末的躯体。 郝炎被抬上担架送往军医处,雷萌十分担忧,正要跟上去,被都尉叫住去了主事大帐里。 “我…我可以回家了?”雷萌心中喜忧参半,七个月的军旅生涯虽说不长,足以使他之前天真的想法幻灭,杀戮带来的死亡直逼眼前,比任何文字和话语都来得真实和残酷。 他又想起重伤的郝炎,谁知道他能不能活到下一次敌袭的时候?那些九黎人明显就是冲着郝炎来的,双拳难敌四手,郝炎不离开,等待他的只会是更加猛烈的绞杀。 他得带郝炎离开这个地方。 雷萌抿抿唇,有些干涩地道谢,拿过了通行令。 半夜,一辆马车载着雷萌静悄悄地出了南城门,后面缀着一架货车,载着干草料和水囊,燕门临近长洲,只是燕门广阔且大多荒芜,多带些物资总没错。 今日轮值的正是李大哥,他象征性地检查一番就放行了,在雷萌肩上拍了拍:“别忘了燕门还有一帮兄弟念着你。” 马车行了几十里外,雷萌赶忙跳下车,拨开板车上的草料,郝炎正躺在里面,雷萌和马夫一起将他移到马车内,重新低调出发了。 为防止追兵追查到家里人,雷萌打算先不回平江,自平江边境绕路到西越,再到西陵、管洲、江都、南海,游历个几年,风头过去后再回平江。 燕门至西越路途遥远,雷萌带着郝炎在冬末的平江稍作休整,到西越时已是生机勃勃的春季了。 西越东南面环山,又与临近的平江隔着一条长江,交通不便,原住民少有被教化的,对外来客商多有敌视。 雷萌初来这里,就被当地人来了个下马威。 “什么?你这客栈一晚要一百两银子?这不是抢钱嘛!”雷萌不敢置信,就算中都叫的上名号的好客栈,一晚也不过是一百两。他环视了一圈这个破破烂烂的小客栈,要不是实在找不到住的位置,打死他都不会在这里落脚。 掌柜饱含恶意的目光在门外停的马车上打量一番,算准了雷萌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待宰肥羊,自鼻孔里哼了一声:“爱住不住。” 雷萌从小到大哪受过这种气,甩袖出门上了马车。 他就不信偌大一个西越,他找不到一个好去处。 日暮渐至,雷萌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有些泄气,走了方圆百里,竟一个客栈都没有,想找个民家借住一晚,当地人说的全是听不懂的方言,沟通无法,还被当作图谋不轨的贼人赶了出来。 正一筹莫展之际,马车被叫停,雷萌疑惑地掀开帘子,就见马车前站了个小麦肤色的汉子,用十分流利标准的官话问他:“公子可是要打尖住店?”接着毛遂自荐:“小人是江湖艺人,自小走南闯北,对着西越就像自己家一样熟悉,公子若不嫌弃,小人可在这几日做您的向导,保证将您伺候地舒舒服服。” 雷萌半信半疑,问那大汉一日的向导是多少钱,那大汉爽朗地笑笑,说小人先将你们领到住的地方,您满意了再提钱的事。 行了约十里路,大汉说到了,雷萌跳下马车,入目是一片极为宽阔大气的庄园。 大汉向雷萌解释这庄园是自外地来西越的一个商人建造的,留了女儿在打理,不住人时就作客栈来用。 雷萌进了大厅,传膳的侍女鱼贯而出,勾人的食物香气扑面袭来,不一会儿圆木桌上就满满当当摆了八盘菜。 “这西越的菌菇最是鲜美,公子您尝尝。”大汉用公筷夹了块松茸到雷萌碗里。 雷萌吃下去,满意地点点头,开口道:“还不知你叫什么。” 那大汉忙放下筷子,恭敬作揖道:“小人王举超。”顿了顿,他又说:“小人一日的酬银一般是一两银子,不知公子觉得是否值当。” 雷萌暂不答他,问:“这庄园住一晚是个什么价?” “仅住宿的话是三两,包一日三餐的话再加三两。”王举超眼珠一转,想到自这公子马车上抬下的病人,又道:“要人服侍洗漱用膳的话是二两。” “好,不错。”雷萌大喜,直接自荷包摸出一袋碎银扔给他:“公子我要住十日,你吩咐一下,让他们照顾好我带来的那位重伤之人,那是我过命的朋友。” 第4章 4 “您今天想逛哪儿,想喝酒我们这儿有咕嘟酒,想喝茶我带您喝碧安大山茶,想吃的话我带您去荟萃楼吃汽锅鸡,那味道真叫一绝,想买摆件我带您去大集市瞧瞧,黄龙玉、黑古陶、纸伞刺绣、瓷器翡翠,您在外边绝对瞧不到这么新奇的款式。” 清早,雷萌刚用完早膳,王举超就踩着点进了正厅,殷切地为他介绍起西越的特产。 雷萌摆摆手:“不着急,先带我去看看我那位朋友。” 雷萌来到郝炎住处,床上昏迷的人伤口处重新上了药,换了新绷带,他又在房间里四处察看一番,房门朝阳,四面通风。 雷萌心道不错,这庄园的人做事挺细致周到,又摸出几两碎银让王举超赏给照顾郝炎的侍从。 雷萌昨晚饿得狠了,吃起来就少了节制,今早肠胃仍觉得有些不适,便让王举超带他去了茶馆。 碧安大山茶乍一看粘稠油润,雷萌抿了一口,先是苦涩,后是回甘,层次丰富,不由赞一声:“好茶。” 王举超笑道:“西越产茶多入口苦涩,这是最为甘甜的茶了。” 茶馆正中搭了个戏台,身着龙袍的男子咿呀唱着,扶起跪倒在地的官家小姐,坐着龙辇风风光光回了皇宫。 雷萌望了一眼,问:“这可是当朝天子与南皇后的故事?” 王举超笑答:“茶馆里天天演,西越王是当朝天子的老丈人,当地人也觉得脸上有光。” 雷萌又抿了一口茶,想起在中都流传的关于天子的传说,道:“我曾听闻圣上年幼时为先帝不喜,流放西越,后圣上兄弟同室操戈,死得一干二净,圣上白捡个皇位。” 雷萌见戏中悲欢,心底也有感慨:“南皇后温婉大方,德行兼备,在民间风评极好,可惜去世得早,只留下一个子嗣。” 王举超脸上浮起莫测的笑,示意雷萌附耳过来,道:“流传南皇后与圣上本来育有两个儿子,自西越至中都途中遭歹人袭击,一死一伤。” 雷萌心想,中都的大皇子王瑞确是体弱多病,听闻是小时候落下的病根,这传言倒有几分可信。 如此又过了五日,期间雷萌由王举超带着吃喝玩乐,游山玩水,无比惬意,只是今日不赶巧落了雨,游玩的计划便搁置了。 雷萌正望着门外的雨帘发呆,有侍女捧了一封信过来给他,说是雷家的下人送过来的。 雷萌心里一咯噔,连忙拿来拆开,待看完信中的内容后大惊失色。 他让侍女把王举超叫过来,开始匆匆忙忙收拾东西。 王举超很快赶过来,外面雨大,他披了件蓑衣,见雷萌着急忙慌地打包行李,问:“公子,出了什么事?” 雷萌便将家里来信说祖母病重的事情与他讲了,又掏出两张银票给了王举超:“我得快马赶回去,不能带我那朋友,你帮我好好照料他,待他醒后给他一百两,放他自行离去就好。” 王举超自是满口答应。 郝炎醒时正是深夜,耳边传来连绵不绝的呼噜声,他起身一瞥,地上躺了个土黄肤色的汉子,呼吸匀长,不是装睡。 郝炎调整呼吸至频率最低,谨慎地走出了房门,屋外一片寂静,莹白的月光打在院子里的一口石井上。 一刻钟过去,郝炎探查遍了这里所有房间,整个小院一共一个女人四个男人,杂物间堆着青铜器具和一个小木轿,郝炎从未见过这些事物,有些琢磨不透这些人做的什么营生。 饥饿感在活动后变得更加强烈,郝炎确定这院子里的人打不过他后,又回到他醒来的那个房间 王举超被叫醒时,心里是很不痛快的,梦里他拿着赚来的银子雇了几个走镖的,把西越的药材倒卖到大夏各地,赚得盆钵体满,正乐滋滋数钱呢,骤然被人摇晃打断了。 睁眼见是郝炎,王举超压住火气,尽可能客气道:“这位壮士有什么事吗?” “你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郝炎开门见山。 王举超便把事情经过说了,又将那一百两银票取出来给他。 郝炎没立刻上手去接,思索片刻,问王举超:“我目前没有好的去处,这一百两给你,能不能收留我。” 见王举超将银票收下,郝炎便也不再客气,道:“有吃的吗?我饿了。”他对大夏的厨具不太熟悉,这汉子若是能给他做一顿热乎饭就好了。 王举超看了他一眼,随即又躺了下去:“出门左拐门前有棵大桑树的就是厨房,壮士请自便。” 郝炎脸皮不厚,干不来求人的事,只能出门去找厨房。 这边王举超躺下后,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春寒料峭,他竟也有些饿了。 想到张员外今早送到班主这儿的几只鸡,王举超肚子里的馋虫憋不住了,一个翻身起来去了厨房。 到门边一看,郝炎正拿着几个凉透的窝窝头在啃,没有过多的表情,见到他也没上脸的不快。 王举超由此对郝炎有了个初印象:是个沉得住气的。 他也不搞那些虚情假意,直接道:“我也饿了,别吃那些寒碜玩意儿了,今晚咱俩开个荤。” 他手脚利落地处理了一只活鸡,用调料腌制片刻后在锅里一煎,滚水一倒,把郝炎找到的窝窝头也丢了进去,快出锅时放一把野菜,一锅香喷喷的炖菜就做好了。 两个男人很快就将锅里的食物瓜分干净,王举超把锅丢给郝炎洗,全身暖乎乎地躺回被子里,一口气睡到天微亮。 班主规定每日卯时必须起床,因此王举超一到点就醒了。 他们这种江湖艺人,基本功就是饭碗,在表演时出了岔子,雇主不满意,丢了份儿,以后还有谁愿意请这个班子? 王举超爬起来也不洗漱,先到院子里扎半个时辰马步,然后是压腿,班子里的其他人也都早早起了,一群人边练功边说笑。王举超是里面最活泼的,挤眉弄眼地模仿张员外老古板的样子,摇头晃脑道:“你们这主事的怎么是个妇道人家,有失德行,有失德行啊。” 班主是个飒爽巾帼,一身利落短打,长发在头顶简单盘了个丸子,笑声豪爽到隔着两条街都能听见。 王举超忽的想起今早起来时没看到郝炎,便问班主:“看到我之前带回来的那个人没?” 班主朝西南边努努嘴,王举超转头去看,郝炎正劈柴呢,也不知道干了多久,身侧劈好的木柴已经有了一小堆,够几天用了。 班主朝王举超点点头:“是个识理知趣的,留下来有些用处,他力气大,以后搬东西劈柴就让他来,干得好了,我们这里也不缺他一口饭。” 班主敲定,郝炎算是正式成了这小院的一员。 清明前夕,洪乡绅开始为祭祀做准备,他家小有富裕,上百亩地供养着洪氏这一个大家族,祭祀不仅要供奉祖先,更要取悦神明,保佑这一年风调雨顺,收成丰裕。 洪乡绅所在的村落没有里社,只能叫四处漂泊的野社班子撑撑场面,他几日前到城里上门给吴班主送了定金,今日她就会带班子过来。 郝炎放下手中的木箱,王举超已经开始换衣服了,白色内衬,红色裤裙,外罩着宽大的黑袍,班主打开箱子,指挥郝炎将里面的乐器搬到台子上,郝炎问过才知道,他那晚看到的青铜器具是一种乐器,叫“钟”。 一切准备就绪,奏乐开始,王举超在台子中央起舞,班主则是在舞台侧边,唱着郝炎听不懂的古语。 丰年多黍多稌,亦有高廪,万亿及秭。为酒为醴,烝畀祖妣。以洽百礼,降福孔皆。 王举超高大的身躯柔软地不可思议,拧倾圆曲,仰俯翻卷,喜悦的神情伴着小碎步的跳跃无比生动,郝炎好像看到了风,看到了雨,看到作物从青绿变得金黄。 真是神奇。 洪乡绅这里结束后,班主租的小院冷清下来,接不到活儿,一行人便动身去了管洲。 王举超是个嘴闲不住的,路上在郝炎面前将管洲的官员们骂了个遍,那管洲号称“毛不留”,税赋苛重,当地农户都吃不饱饭,管洲郡守肥得跟猪一样,养了十八房小妾,用搜刮来的银两花天酒地。 管洲多是穷山恶水,百姓本就活得艰难,头上还有这么个父母官,简直生不如死。 一行人到了管洲,安定了几日就有主顾找上了门,当地最大的布行东家最疼爱的小女儿害了风寒,一直没好转,就想着祭祀祖先求其保佑,驱除邪祟。 这边王举超班主他们商量演出的事情,郝炎劈完柴无事可做,便去街上溜达。 不知道为什么,看过王举超那次的演出后,郝炎对大夏的风土人情起了些兴趣。 “武式布行是县令老爷亲封的官商,这新安县的布只有我们能卖,谁给你的胆子在这里私卖布匹?”那叫嚣声很是猖狂,郝炎老远便听到了,走近一看,摆摊卖布的老人正默默收拾摊位,叫骂的几人穿着簇新的棉布长袍,似乎是那个武式布行的伙计。 其中一个青年见老头颤颤巍巍半天收拾不利索,心头不耐渐起,一脚踹过去:“还不赶紧滚!”那一脚未收力道,动辄便伤筋动骨,年轻人都受不住,何况一个年迈的老人。 那踹人的伙计一脚出去,没踹到人,反倒是被人硬生生用手臂挡住了。 钻心的疼痛自小腿袭来,那伙计抱着腿惨叫着倒在地上,有反应快的立马指认郝炎:“是这个人!” 第5章 5 几道不善的目光立即射向郝炎,那老头劫后余生,吓得丢下收拾了一半的摊子,连滚带爬地逃了。 郝炎处理问题的方式比较单一,你若与他讲道理,他便讲道理,你若拼武力,他也奉陪。 留下鼻青脸肿的那帮人,郝炎掸掸衣服上的灰,感到有些饿了。 被几十人吵吵嚷嚷找上门时,郝炎正在埋头吃他晚餐的第四碗饭,今晚王举超下厨,烧的茄子,那茄子裹了面粉下锅炸的,勾的番茄汁的芡,咸甜开胃,郝炎觉得他还能吃第五碗,但王举超的眼神很可怕,便熄了念头。 这边王举超听到动静起身迎了上去,见来人身上武式布行的下人款式,心中涌上不好的预感。 武式布行与新安的县令勾结,那可是不好惹的地头蛇,好死不死,这武式布行的东家还正是他们这次的主顾。 他立刻换上一幅笑脸寒暄道:“今儿是什么风把几位爷给吹来啦?” 领头的管事面沉如水,将那几个面状凄惨的伙计往前一推:“你自己看吧。” 王举超心道糟了,真惹上事了。 下午就郝炎出了院子,这惹祸精除了那个傻大个不作他想。 王举超气得牙痒,面上还是一幅殷勤模样自怀里掏出五十两银子:“给各位爷赔不是了,拿去买酒喝。” 那管事见了眼睛一亮,毫不客气收下后道:“趁我还好好说话的时候,赶紧滚出新安,我给你们半日时间。” 王举超连忙应是,点头哈腰把这几位煞神送走后,脸上的神色完全冷了下来。 得罪了武式布行,以后他们班子在新安便再也接不到生意了。 郝炎从大厅走出来时,王举超已经不在了。 刚刚王举超与管事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他并非是不懂人情世故的人,此时也明白他给班子捅了个大娄子。 郝炎坐立不安地等了约一刻钟左右,便见王举超跨进院门,手里抛着钱袋里的五十两银子,赫然就是之前他送给管事的。 “不过是一群狗仗人势的东西,还想从爷爷我这里拿钱,一群软脚虾,不过是装装强盗吓唬他们,尿都流了一地。” 王举超摘下面罩,扭头见郝炎老老实实站在门边,端详一阵,突然道:“我跟你比划比划。” “你打不过我的。”郝炎诚实说。 “我知道。”王举超点点头,朝郝炎勾勾手指:“放马过来。” 两人纠缠了一会儿,郝炎寻到个破绽,正要一拳擂上王举超的肋骨,忽然听他大喝一声:“十两银子!” 郝炎莫名奇妙,拳头迟疑了一下,被王举超躲开。 再次寻到王举超的破绽,这次郝炎不会手下留情,正要踢向他腰侧,又听他大喝:“等一下!” 郝炎愣了愣,还是老老实实停住了。 没想到王举超进了屋,把班主叫了出来,郝炎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这是要二对一? 王举超一腿过来,嘴巴也没闲着,把郝炎闯祸的严重后果一件件道来,这次不光主顾那的十两报酬拿不到手,整个新安的生意都黄了,颇有几分泼妇骂街的淋漓气势,郝炎都不敢看班主脸色,只觉浑身血液全冲到头顶,臊得不行,也明白了,王举超这是要摆置他出气呢。 他便不再抵抗,任王举超用拳脚招呼他。 王举超出了顿气,心里畅快不少,将那抢回来的五十两银子抛他怀里,一别下巴:“走吧,我这儿留不下你。” 郝炎顿了顿,说:“我可以去将那布行的东家杀了,他们欺人太甚。” 王举超冷笑一声,道:“你把那东家杀了,这县里一半的人就失了生计,你可不是为他们做好事。” 郝炎反驳:“这里有田地,有庄稼就有粮食,怎会没有生计?” “那你可知新安的田全被种了棉花桑树,种稻米收成最短要两季,你要他们扎着脖子等着?”王举超上前一步,目光幽沉中带着不屑,居高临下,一席话堵得人哑口无言。 “这世道就是这样,你大可以凭一时意气肆意妄为,这一身登峰造极的功夫,去怕死的贵人家随便做个护卫就一辈子吃穿不愁,既没恩情债要还,又孑然一身不必为家中老小牵肠挂肚,你和我们不是一路人。”王举超说着说着,眉头一皱,想起一些不太愉快的往事。 他是孤儿,在西越乞讨到十岁被老班主收养,为了能留下吃上一口饭发了狠地练功,这世上没有白得的食物,没有用处,谁愿意花钱养一个废物? 这傻大个一看就是家里显赫,被花大心血教出一身不俗的功夫,天真且蠢,真当这里所有人都跟他一样是蜜罐里泡大的? 王举超想到这里,心里愈发烦躁,朝郝炎摆摆手:“赶紧走。”转身回了屋。 新安呆不下去,明日就得早早启程去其他地方,还不一定会有生意找上门,一个星期还能撑得住,一个月不开张,这班子也做不下去了。 郝炎走上大街,王举超说的那番话一直阴魂不散,萦绕在他脑子里。 他这人一向自傲,自十六岁就征战沙场,未尝一败,他极擅长杀人,今日才知他只会杀人,似乎也并没什么了不起。 就算他杀光了管洲的贪官奸商,管洲的百姓也并不会活得更好。 想来想去终是无解,索性不想,他溜达一阵,随意找一个晒棉花的平地往上一躺,睡了过去。 有人气息靠近时郝炎就醒了,他沉住气按捺不动,等着来人动作,同时猜测来人的身份,是驹连苏的走狗?还是那个武式布行雇的打手? 他被抬到一辆马车里,半个时辰后被人抬出来,他听见流水淙淙,空气中有花香和草木香,将他放置在一个软榻上后,来人悄声退了下去。 周遭安静下来,只余潺潺的细流声和瓷器碰撞的清脆声响。 半晌,一道清润声音响起:“烁炎,尝尝这涌溪火青,你母亲最爱喝的茶。” 郝炎蓦然睁大眼,一个翻身坐起来。 映入眼帘是一名清俊男子,他抬眼看向郝炎,一手收袖,一手捏住茶碗,递了过来。 他一身青色衣袍,竹青色的发带披在脑后,温雅端庄,像极了大夏的文人墨客。 几乎没几个人会相信这是个生于九黎长于九黎的人。 郝炎没接那茶盏,冷冷问:“不忙着去讨好那驹连苏,找我做什么?” 男子叹息一声:“我好歹是你的叔叔。” 郝炎不接话,周遭再次安静下来。 男子倒也没恼,将茶盏收回,缓缓道:“如今大夏昏官当道,战事渐起,百姓多有不满,天志翟趁此复苏,已在管洲集结了几千人,你为许家后人,只要你出现,那队伍得来便不费吹灰之力,你不是一直要向驹连苏寻仇?这就是最好的时机。” 郝炎俯下身来,直视他双眼:“我父亲身陷囹吾时,为何不来?” “我那时被多罗郡王拖住了,等我赶到…” 一看见这张脸,那些被刻意隐藏的记忆顿时呼啸沸腾,血淋淋地撕开往日的平静。 “为何不来!”郝炎只觉心中悲痛满溢出来,他一把夺过男子手里的茶盏摔在地上,碎片四溅开来,是再也不能如初的从前。 男子的嘴唇微微颤抖,眸色自春风细雨转为大雪昏沉,他一拍茶几,其上的瓷器寸寸断裂:“你要我解释多少遍?我跑死了一匹骏马,从赛音山达疾驰至燕门,那时你父亲已被人杀了!你没本事手刃仇人,在我这里撒什么威风!我不与驹连苏周旋,你的两个妹妹就要为奴为仆,你就要死在长洲的大牢里,好啊,你们一家子死个干净,我也不活了。” 他直起身,将修长脖颈递到郝炎手上:“来,你现在就杀了我这个罪魁祸首。” 郝炎一言不发摔门而去,男子跌落回座位,闭了闭眼,哀戚之色终于还是一寸寸爬上脸庞。 偌大的庭院烛火飘摇,一声沙哑的轻唤湮没在夜风中:“虞兰…” 第6章 6 郝炎失魂落魄地走在街道上,晨曦初起,房屋茅舍如雾里看花,一片苍苍茫茫。 有人早早起来支起了早点摊子,乳白色的热气融入雾中,倏忽消失不见。 雾气浓重,加上郝炎心神不宁,一时不察撞翻了摊位旁摆的小木桌,只听“哎呀”一声,滚烫的汤面尽数泼到郝炎的衣袍上。 郝炎回过神来,忙向桌上的客人致歉,掏出碎银重新买了一碗,那客人倒也不拘泥这些,问过郝炎未吃早饭后,让摊主多做一碗,热情地招呼他坐下来一起吃。 “小友从哪里来的?”客人嘴边两撇八字胡,脚边摆着一个大竹篓,见郝炎落座,扬起一个热切的笑。 “燕门。”郝炎挑起一筷子面放进嘴里。 “难怪,看小友不像大夏人,是有姜羌的血统吧。” 郝炎点点头:“我的祖母是姜羌人。” 客人见猜准了,得意地捋了一把胡子:“我自弱冠之年就立志要游历四方,近至大夏十郡,远至九黎、姜羌。”说着将脚边的竹篓打开向郝炎展示:“里面是我全部的家当,这么多年来跟着我走南闯北,都是老伙计了。” 太阳完全出来了,雾气散去,街道开始热闹起来,客人凝视良久,笑道:“我老啦,老人总是恋旧的,就想着回老家看看,管洲的清汤面还是一样的味道,令人怀念。” 郝炎将面汤喝净,想到客人游历过整个大夏,心中一动,开口问:“你接下来要去什么地方,可否带我一起?” 客人姓胡,让郝炎称他胡老翁,胡老翁的朋友早早给他传了信,三日后石忠桥要在江都讲学,如此,游历的下一处自然是江都。 郝炎付了船钱,和胡老翁自长江顺流而下,船舱中,他见胡老翁神情不掩兴奋,好奇问:“那石忠桥是什么人?” 胡老翁神情微敛,直视郝炎双眼,问:“你可知许直秀许将军?” 郝炎自然知道,他母亲便是许直秀的嫡系传人,只是这层关系轻易不能透露与人,便只答:“知道。” “许将军在世时创办了天志翟,收纳了许多能人异士,其中堪称国之栋梁的更是不在少数,只可惜功高震主,许将军死于乱军,天志翟也就此落没。” 说到这,胡老翁嘴角浮现一丝神秘的微笑,凑到郝炎耳边低声道:“许将军死后已有两百多年,当年再辉煌的前尘过往也经不起岁月蹉跎,现在的天志翟只是空有其表。” “可是你猜怎么着,那石忠桥却能从史书里摸出一点蛛丝马迹,大夏的百姓无论身份贵贱都奉许将军为神明,光是话本子都翻新了几轮,可毕竟都是杜撰想象为多,石忠桥就不一样,他讲的东西十之**都有典籍可寻,当时有文人不服气,愣是找全了石忠桥所说的所有古本,丝毫不差,不愧是石孔君石奉常的贤子。” 郝炎似懂非懂地听着,他不知道什么是史书典籍,但光凭石忠桥了解许直秀这一点,这讲学他也要听一听了。 “话说夏高祖当年占领大京即现在的中都,仅以数万精兵守住天云山关隘,凌寒王大怒,整顿军马自清平即如今平江绕后直取中都,当时前有凌寒王气势汹汹,后有各小姓领主虎视眈眈,许直秀将军临危受命,暗领大京三分之二精兵翻过险峻的天云山,千里奔袭,其过程不可谓不凶险,三万士兵到最后仅剩数千人…” 郝炎挤在门外,茶馆内部早已摩肩接踵不留缝隙,不过他耳力过人,离得远仍能将说书听得一字不落。 胡老翁激动地面红耳赤,悄声和郝炎嘀咕:“小石先生最受欢迎的讲书就是这一段。”正说着,前方爆发一阵叫好,便捅捅郝炎:“在讲背水一战了,这部分最精彩。” 郝炎凝神细听,只是喝彩声此起彼伏,盖住说书人的声音,只听了大概。 走出茶馆,胡老翁见他微有遗憾,递给他一块酥油饼:“小石先生的每场讲书我都去过,你若不嫌弃,我倒是可以讲给你听。” 离开大京后,许将军先是以一封信离间南方各大小领主,借力打力,很快使各领地合并壮大,再一举将剩下的领主拿下,战事艰巨,大部分兵马都填在这上面,然而收获也是巨大的,南方一统,各地甚至自发拥护许将军为王。 接下来的故事并不难猜,许将军舍弃王的位置,毅然回到了大京,共患难的艰辛足以成就君臣佳话,但也只到天下平定为止。 郝炎听完有些不解,问胡老翁:“既然夏高祖害怕许将军造反,为什么不打一架,赢的人做皇帝呢?” 胡老翁大吃一惊,急忙推了他一把,低声说:“这是大逆不道!以后可莫在人前说这样的话,被举报到官府要坐牢哩。” 话音刚落,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朗笑:“我倒觉得这位壮士说得在理。” 胡老翁转头一看,瞪大了眼睛:“小石先生!” 郝炎转过身去,终于见到这位才惊四座的小石先生。 来人一袭白衫,手执纸扇,含笑时如春风拂柳,一眼望去极舒服妥帖的一个人。 “我与这位壮士甚是有缘,敢问壮士名姓?” “郝炎。” 石忠桥行至岸旁,正有一乌篷船遥遥而来,便转头冲郝炎笑道:“郝兄家住塞外,这江都的水上风光应是少见,不如卖石某一个面子,到船上小酌几杯,如何?” 郝炎犹豫片刻,他实在不擅长和文绉绉的人打交道,但胡老翁一直掐他小臂,便回:“多谢小石先生。” 其实郝炎也清楚自己异族人的身份不难辨认,但直白说出来的,胡老翁是一个,小石先生是一个。 盘腿坐于船头,郝炎新奇地逐一扫视两岸熙熙攘攘的街道和青瓦白房,清凉的水汽扑面而来,这种体验之前倒是从未有过。 石忠桥端一盘糕点掀帘出来,见郝炎神色,问:“可是第一次来这江都?” 郝炎点头,目光触及到石忠桥手中饼状食物,做成桃花形状,有凹陷纹理,甚是明媚好看。 石忠桥只望一眼便明了郝炎心中所想,解释道:“此为江都特产定胜糕,以糯米和豆沙制成,这定胜二字还是取自许将军的一段典故,郝兄不妨尝尝。” “说到这里,世人都以天子为尊为寻常,龙生子也为龙,除非朝代更替,皇位只能传给天子血脉,因此,石某很好奇郝兄在茶馆外那一问有何道理?” 郝炎拿糕点的手一顿,讪讪收回,道:“没有什么道理,就是随口一说…在九黎只有最强的勇士才能做一个部落的首领,我以为大夏的皇帝也是这样…” “原来如此。”石忠桥点点头,无人说话,气氛冷凝下来。 这时胡老翁自船舱冒了个头:“小石先生,茶好了。”说着瞪了一眼郝炎:“小子你也进来,小石先生这样悉心招待,不要不识好歹。” 有胡老翁在其中活跃气氛,石忠桥也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郝炎暗松口气,渐渐被石忠桥口中江都的越戏、城隍庙、片儿川面所吸引。 天很快黑下来,船家在舱顶点了一盏红灯笼,已经隐隐约约看到前方成线的灯彩,晚风携着一点吱呀的胡琴声传了过来。 “快到桂湖了。”石忠桥掀开帘子向外望了望,回头对郝炎笑道:“今日便带郝兄听一回越戏。” 远远的有扎着丝绸的彩舫缓缓靠近,船头坐着几位歌伎,媚眼丹唇,臂间缠着轻薄的紫罗纱,袅袅的轻笑低语钻进耳朵:“漫漫长夜,船里的郎君可要听几首小曲解闷?” 郝炎不自在地挪挪屁股。 石忠桥吩咐小厮:“去问问外面那些娘子,宫倾姑娘今日可有空闲。” 小厮应声出去了,半刻后回来:“宫倾姑娘有客人,是雷氏商行的公子攒了个酒局,来的都是江都商会里的熟人。” 石忠桥朝外看了看,湖中心停泊着一艘三层高的楼船,通明华艳,道:“无妨,我们到他们船边去听也是一样。” 小厮去通知船家,不一会儿,船只便改变方向,向那楼船缓缓划去。 船渐渐驶近,女声清晰起来,山水灵秀,烟雾濛雨。 郝炎咀嚼炒花生的速度慢下来,周遭太安静了,衬得他嘴里的动静无比突兀。 胡老翁又瞪了他一眼。 楼船上的伙计见有船只靠近连忙下来询问,石忠桥解释道:“我们只是想听一听宫倾姑娘的越戏,烦请小哥通报一下雷公子,这人情记在石某头上,日后一定相还。” 那伙计见到石忠桥面色一喜:“我家公子仰慕先生已久,先生稍等,我这便去通报。” 不出片刻,那雷公子便从酒席上匆匆赶来,更是上到石忠桥的小船邀他到楼船赏光赴宴。 船外来往客套中,郝炎坐于船舱中,惊讶来人嗓音熟悉,与雷萌有几分相似,掀帘出去,正与那雷公子四目相对。 “郝炎!我的天!我莫不是在做梦吧!”那雷公子身着黄褐纯色锦袍,外罩橙黄铜钱暗纹半臂,满面喜色上一双圆眸熠熠灼亮,正是雷萌。 第7章 7 众目睽睽之下,身家万贯的雷公子冲到郝炎身前,一个大跳坠到郝炎身上,激动之下双臂缩紧,纵使郝炎钢筋铁骨,脖子那里终究脆弱,被勒得直翻白眼。 良久,雷萌总算平复些许,跳下来端详一阵,发出嗤笑:“这大夏的宽袖长袍穿到你身上实在是不伦不类,山大王硬要充书生,兄弟你且等着,我让下人去买几件武人装扮,你穿上一定好看。” 雷萌转头朝那伙计道:“元宝,你上去让那伙人都散了吧,我与兄弟的体己话尚说不完,没闲工夫去扒拉那些老头子的小肚鸡肠,回宅子将我那千金笑送过来,今夜我要和兄弟不醉不归。” 待那伙计走了,雷萌向石忠桥深深一揖:“今日能见小石先生已是万幸,更何况若不是小石先生,不知何时才能与我兄弟再相见,楼船上的宴席皆是登云楼厨子掌勺,还望小石先生不嫌弃,上船赏赏光。” “无妨,是石某借了郝兄的光了。”石忠桥微微一笑上前将雷萌扶起。 众人坐上酒席,雷萌听石忠桥道郝炎对江都菜系十分好奇,便吩咐厨房将江都特色菜都做一份上上来,片儿川面赫然其中。 等菜期间,饭桌上先摆上几盘精致糕点和一盘桂花糖,郝炎伸手拿了一块定胜糕,甜而不腻,入口一抿就化了。 他忽然想起他幼童时,父亲母亲还有叔叔带着他来大夏游玩,母亲将糕点掰开一小块一小块喂他,他从未吃过这么精致美味的东西,一直闹着要吃,母亲忙着照顾他,没有吃上几口。 郝炎又拿了一块大口吃起来,连着母亲的那一份,吞进肚子里。 片儿川面很快上上来,郝炎闷头吃面,只觉得鲜香无比,热乎乎的汤面进了肚子,在泛着凉气的湖面上只觉熨贴。 石忠桥挑起面上的笋丝细细品尝,对雷萌打趣道:“这可是龙须笋?一两银子只得一钱,雷公子好大的手笔。”说罢望了望郝炎,开口问:“郝兄觉得这面如何?” 郝炎已将一碗面吃干净,闻言抬头直直道:“好吃。” 雷萌爆笑出声,大力拍他肩膀:“小石先生拿话逗你呢,你要是能把一盘吃食说得头头是道反倒叫人意外了。” 郝炎也被带着挑起一抹淡淡笑意,对石忠桥道:“不知你对武功的见解怎么样,要不饭后我与你比划两招?” 旁侧胡老翁的白眼快翻到天上,郝炎这小子狂妄至极,你让小石先生这种文采斐然的士子跟你这五大三粗的屠夫打架?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嘛! 千金笑呈了上来,几人闲情小酌,雷萌带着关心询问郝炎之前过得如何,郝炎简短答了,雷萌听到郝炎因打抱不平被王举超赶出来后再次不给面子地大笑出声,胡老翁一幅早知如此的表情,只有石忠桥垂下眼若有所思。 雷萌知郝炎寡言,肯对他说出近况已是给足了面子,于是不再多问,将宫倾姑娘请了出来,他没忘小石先生一开始的请求,也是为了郝炎长长见识,更要悉心对待。 宫倾姑娘一袭白裙清清冷冷,活生一个端庄内敛的白雪仙子,雷萌靠在椅背上微阖着眼听曲儿,他从前听过几次宫倾姑娘的越戏,宫倾姑娘的琵琶精妙绝伦自不必说,唱起戏来也是似飞泉鸣玉引游鱼出听。 只是今日不知怎么,听着怪怪的,不太得劲儿。 雷萌搓了搓臂上起的鸡皮疙瘩,宫倾姑娘唱的不羡仙,才子佳人互诉衷肠,那曲子中丝丝缕缕的情意快从琵琶弦上直射出来缠人身上了! 谁能让月宫仙子坠入红尘哪,雷萌暗自环视一周,最终定格在侧耳聆听,嘴角微微含笑的小石先生身上,呵,好一位才高八斗英俊非凡的才子! 雷萌有心帮一帮这位含蓄的姑娘,轻声向前问道:“佳人有意,小石先生待如何?” 琴声一顿,石忠桥被如水目光柔柔笼罩,他转过头去,正与一双美目相对。 道不明的气氛弥漫开来,美人与公子对视,蒙蒙烟雨倏忽化作春回大地,桃花飞舞。 “宫倾姑娘喜欢你。”雷萌旁边的人肯定道。 朦胧暧昧的气氛骤然打破,一桌人包括美人都直直看向了这边,雷萌夹起一只小鸡酥,恨铁不成钢地塞到郝炎嘴里。 石忠桥没再继续刚才的对视,对美人抱了抱拳:“石某之前说过,心系社稷,无福承受宫倾姑娘恩情。“顿了顿又道:”是石某思虑不周,从今往后,石某不会再听宫倾姑娘的戏。” 满室俱静,雷萌包括胡老翁一桌人在内目瞪口呆地看着泪如珠玉的宫倾姑娘踉跄跑了出去,不约而同心想:不愧是小石先生,狠,太狠了。 他们直愣愣盯着小石先生面不改色地替自己斟了一杯酒,好似刚刚拒绝的人不是众人仰慕的宫倾姑娘,只是包子摊上平平无奇的土丫头。 那可是宫倾姑娘啊。 “小石先生,您说的心系社稷可是托词?”胡老翁缓过神来,小心翼翼提问。 “宫倾姑娘天赋绝伦,年方十五便名动江都,自然是有无限瑰丽巧思,情深意长,也自然看不见世间艰苦,身着绫罗绸缎,不知饥寒困顿,又怎能想象还有人衣不蔽体,饿死街头?” “我给不了她要的天真情爱,热烈繁花,与其令她日后后悔,不如早早了断。”石忠桥浅饮一口,放下杯子淡淡道。 “那小石先生对宫倾姑娘…”此问来自八卦的雷萌。 “我不爱娇花,唯爱铁骨。”说着,石忠桥眼底浮现一抹捉狭:“若天下有女子如郝兄一般直率可爱,英武尚勇,石某说不准要动心的。” 一桌人哄堂大笑,除了郝炎。 他面无表情地站起身,一把抓住石忠桥的衣领提起来,挥拳就揍。 自然是被一群人拦了下来,郝炎骂骂咧咧,一脚蹬翻了圆木桌,汤汤水水泼盖而下,把清俊优雅的小石先生淋成一个大花猫,场面一度非常混乱。 雷萌唤元宝将小石先生和胡老翁带到他宅子中梳洗安歇,事了问郝炎:“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不如在我这里当个护卫吧,江都的铺子营收不理想,老头子就把我踢过来历练,商会里尽是些难缠的家伙,你帮我镇镇场子。” 郝炎思索一阵,点了点头。 去哪里都无所谓,跟着雷萌有吃有喝,倒也是个好去处。 雷萌拍拍他肩膀,拉他上马车回了住宅。 中都,国子监。 “有一皇亲国戚是皇后的亲哥哥,贵为国舅,在中都坐拥百亩田地,有一田部吏去他家收租税,国舅的家人不肯上交,那田部吏便将抵抗的家人杀了,国舅闹到皇上那里要处死田部吏,若各位皇子是皇帝,要如何处置这件事?” 学堂中坐着三位皇子,一蓄须男子站在其中,刚刚提问的人就是他。 蓄须男子名郑海清,当朝首辅,兼皇子老师。 王充军最喜欢上郑海清的课,比起让他们死记硬背诗书古籍的其他老师,郑海清的课明显要有趣生动得多,就是太少了!七日才有一次课! 他兴冲冲举手,身子在座位上不安分地动来动去。 点我点我! “三皇子,你来说。”郑海清微笑颔首。 “那国舅贵为皇亲国戚,却纵容家人不尊国法,若处死田部吏,法纪之威就会削弱,法弱则国弱,国弱则引众敌来犯,学生不但不杀那田部吏,还会给他升官!” “三皇子能明白法纪重为国之根基,实为难得,不错。”郑海清满意点头。 王充军正洋洋得意时,郑海清突然话锋一转:“听闻二皇子与赵家赵清是儿时玩伴,感情甚笃,若是赵清的父母为那田部吏所杀,三皇子是否能坚持之前的做法?” “赵清品行高洁,绝不会做拒交租税之事,是那田部吏污蔑!”王充军终究还是孩子心性,一不留神便把心里话说出来了,羞愧难当,脸上顿时烧起来。 “遇事决断偏向亲近之人是人之常情,只是帝王决断不容留情,须将国家百姓置于任何事物之上,这事物甚至是骨肉亲情、同袍之谊。”郑海清拍拍王充军的肩膀示意其坐下。 “皇子们已深知法纪的重要性,臣便不再多言,另提一问,若你们作为皇帝的决策与其相悖,又当如何?二皇子你来答。” 有一苍白孱弱的少年站起来,小声答:“自然是遵从法纪。” 郑海清微微皱眉,这二皇子一向循规蹈矩,虽可守成,还是少了许多皇家魄力,于是又问:“忠武先皇欲挥师九黎,一统中原,为筹集军资,将税赋调高三成,可法纪自夏高祖以来就规定税赋调度不可超过两成,否则有伤民之根本,二皇子以为如何?” 王武信面上的汗越来越多,他吞吞口水,举起袖子擦了擦。 王充军嗤笑一声,王武信明显听到了,却只是缩了缩脖子,声音越来越小:“学生惭愧。” “学生明白了,法纪也是人制定的,难免会有疏漏,好的帝王应当审时度势,做出当下最好的选择,而不是一味墨守成规。”王充军站起来大声道。 郑海清眉头松开,显然王充军说中了答案,但他又微微摇了摇头:“三皇子只说对了一半。” 王充军愣住,随即坐回座位冥思苦想,却怎么也想不到另一半答案是什么。 就在这时,一道低哑的声音回答:”因为皇权大于法纪,帝王之决策不可违背,不可忤逆,不可阻挡。” “即便是法纪,也要为皇权让路。“ 第8章 8 王充军的目光不由自主向后望去。 夏至已过,窗外一片蓊郁深绿,烈日当空,斜射一束阳光罩在那人瘦白的指间。 白袍空荡,嶙峋骨梁撑起一袭病身,却从未显露半分胸慌气短,与畏缩的王武信相比反倒更像个健康人。 大皇子王瑞,前南皇后所出,自年幼便颖悟绝伦,受尽了当今圣上的宠爱。 宫里只要了解圣上的人都知道,在圣上眼里,与他在西越相识的南皇后才算作是他的妻子,同样,南皇后所出的王瑞才算作是他的孩子,对于这宫中其他人,圣上只有义务,吝啬温情。 如不出意外,太子只能是王瑞来做。 王充军垂眼掩去艳羡和嫉恨,再抬眼时,已然满是钦佩和孺慕。 然而那个人甚至连目光都不屑给予,王瑞起身走出学堂,小厮慌忙将笔墨收拾到布袋里,急匆匆追了出去。 王充军暗暗捏紧拳头,眼中暗色一闪而过,王武信无意中瞧见,又是一阵瑟缩。 每次王充军心情不佳,倒霉的都是他。 牛犊子般强壮的少年笑嘻嘻地搂住他肩膀强行往外带:“我的好二哥,弟弟最近找到一个好玩的去处,陪我一起去怎样?” 凤阳宫,歇山顶满铺的琉璃瓦折射流金般的光华,殿门两侧伫立着深紫色的梁柱,沉郁大气,不失后宫之主的排场气度。 殿内南北方向各开一扇牡丹刺绣屏风,南侧屏风后摆着一张紫檀木制的美人榻,铜鉴中的冰块丝丝冒着冷气,榻上的女子宫装规整,放下手中的书卷望了望窗外天色,蹙紧了眉头,唤:“如意。” 有绿衫女子自屏风后绕进来:“娘娘。” “信儿怎么还没回来,你派人去学堂问一下。” “是。” 过了一阵,突然门口传来如意的一声惊呼:“小殿下你这是怎么了?” 女子立刻下了榻,疾步走出屏风外。 王武信恹恹站在门口,额上的鲜血流至眼角,有些可怖。 女子走到王武信面前硬生生顿住,冷冷问:“谁把你弄成这样的?” 王武信低头向女子行礼,小声答:“是孩儿自己不小心摔的。” “本宫再给你一次回答的机会。”女子狭长的凤眸射出一道慑人的光,那目光如有实质般压迫沉重,王武信头垂得更低,控制不住哆嗦起来:“是…是三弟他…” “跪下。” 王武信屈膝跪在地上,深吸一口气,将眼底的泪花用力憋了回去。 母后性格强势,从不喜他流泪,身为皇子,身为男儿,流泪就是失了尊严和体面。 窦氏拿过案几上铁铸的戒尺,走到王武信身后,高扬起手。 “啪”地一声,少年浑身一颤,本就苍白的双颊冷汗涔涔,仅余的一丝血色也褪去了。 旁侧的如意面露不忍,偏过头去。 王武信嗓音滞涩,艰难道:“孩儿不该欺骗母亲。” “啪”,又是一声。 “孩儿…孩儿不该任三弟欺晦,丢了母亲的脸面,丢了窦家的脸面。” 窦氏眼梢微红,已带上三分怒色:“本宫说过多少遍,你是我的孩子,是大夏皇后的嫡生子,那赵氏养马家的出身,不过是凭一张脸得了陛下几分青眼封了妃位。有整个窦家,有本宫给你撑着,你还这般畏畏缩缩软弱可欺,本宫不求你与王瑞争,你连那养马出身的贱种都争不过吗?” 窦氏越说越气:“你还要辜负多少次本宫的期望?骂也骂了,罚也罚了,怎的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她攥紧了戒尺,含着滔天怒气,再次狠狠打在少年身上。 血缘兄弟肆无忌惮的欺凌,亲生母亲无穷无尽的叱责打骂,日积月累,将王武信本就所剩不多的勇气消磨殆尽,彻底压垮了他。 王武信一直清楚,他没有温暖的家可回,不管他心中有多少难过,多少委屈,都不会得到来自母亲的理解和安慰,从学堂到凤阳宫,不过是从一个寒窟走向另一个寒窟。 真痛啊,肝肠寸断也不过如此,头顶的房梁恍惚间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巨大高耸的宫室中,冷风呜呜吹进来,可他只能自己抱紧自己取暖。 大悲大恸之下,少年“哇”的吐出一口血来,昏了过去。“信儿!”窦氏惊恐万分,立马扑了过去伸手摸向少年鼻下,感受到微弱气流后,心下稍安。 她定了定神,正要吩咐如意去请太医,而这位玲珑心肠的姑娘早出门寻过去了。 严太医匆匆赶来,探了探床上病人的脉搏,又按压了身上几处脏器的位置,观察少年脸上是否有痛苦之色,心中约莫有数了,开口道:“二皇子常年郁结于心,肠腹已有损伤,长此以往,恐会延至肺腑,伤了根本。” “还请太医为我儿开一副药方,这病症可能根治?” 严太医摇头:“症状根结不在其身,而在心病,用药治不好的。” 窦氏沉默下去,严太医叮嘱药童下去煎药后也退了出去。 如意侍立在床边,欲言又止。 “你是不是想劝本宫日后对信儿不要再这般严厉苛责?”窦氏突然出声。 如意惊得一颤,低下头道:“是。” 窦氏长叹一口气:“罢了,若真是那个人的儿子坐上了皇位,我家信儿被我教得胆小怕事,也不怕他日后把自己折腾出好歹,倒是那个王充军,哼,十分的野心,三分的心性,在这皇宫里,不一定能比我儿走得长远。” 如意暗松口气,窦氏转身掖了掖盖在少年身上的被角,眼睫翕动,半遮住眸中的诡谲算计。 这皇宫中,谁笑到最后还说不定呢。 重华宫,庭院里深绿的灌木枝叶上静悄悄地开出几朵娇小洁白的茉莉,整个宫殿以原木装潢,少了几分恢宏,却多了几分百姓家的烟火气。 进了殿内,细心的人会发现,除了按规制摆放的瓷瓶、画作,房室几处还散落着各种木质的小玩意儿,一朵木花被穿堂而过的风卷起,飘啊飘啊,落到了王瑞的书桌上。 “瑞儿——” 王瑞有些不耐,提高音量问:“怎么了?” “瑞儿——” “怎么了?” “瑞儿——” 王瑞没忍住翻了个白眼,认命地放下书向隔壁走去,踩过一地的木屑、锉刀、刨子,没好声气问:“什么事?我还要预习明天的功课。” 一个小人举到他鼻子底下,细长的柳叶眉倒竖,额心皱出“川”字,一双杏核眼瞪得大大的,把王瑞现在的神态描摹了个十成十。 “我生气的样子有这么丑吗?”话中虽透着嫌弃,王瑞还是被逗笑了。 矮凳上的男人将那小人塞他手里:“送你了。”,起身解下身上的围裙:“肚子饿了肚子饿了,我想吃余记的煎包,你快派人去买,哦,对了,叫你这儿的厨房做一碗冰酥酪,加点西瓜和花生碎,我现在想吃。” 王瑞忍无可忍:“要吃回你的福宁殿吃去,你身边伺候的人呢?秦午呢?就会使唤我的。” “哪个做父母的不是日日同子女在一起吃饭,瑞儿你连妻子都没娶,就这样急着和为父分家啦?”男人理直气壮道。 王瑞捏捏眉心,最终还是妥协了,叫来自己的小厮安排下去,看着男人得逞后的笑脸,他顿了顿,也跟着笑了起来。 “陛下。”一位高鼻深目的中年男人站到阶下,对着男人行了一礼。 王瑞的笑意微敛,秦午这个时候过来一定是有要事,看来今晚的饭食只能他一个人吃了。 “二皇子被三皇子打伤,皇后娘娘已经到了灵璋宫在与赵贵妃对质,请您过去主持公道。” 第9章 9 以往尚还有些热闹的灵璋宫此时是死一般的寂静。 几个侍从一字排开,自头至尾一个个讲述王充军是在何时、何地对王武信动手的,严太医作辅证,将这几年开的药单拿出来,全部都对得上。 窦氏这次完全是有备而来。 赵贵妃直接瘫倒在地,那一桩桩残忍的欺凌触目惊心,这怎么会是她开朗可爱的孩子做下的? 她看向王充军,却见自己的儿子攥紧拳头,脸涨得通红,尚存的一丝侥幸也消散了。 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不知不觉赵贵妃的泪已淌了满脸。 窦氏的嘴角勾起一抹隐秘快意的笑,清清嗓子肃穆道:“按照宫规,赵贵妃教子不严,致使三皇子残害手足,应即刻打入冷宫,三皇子归臣妾抚养,如此,陛下可有决断?” 一袭玄色衣袍的男子坐于首座,温和婉丽的五官总是给人温柔的错觉,但此时他以往饱满微翘的嘴唇紧紧抿着,当看进那双显得娇憨稚气,形似少女的杏眼时,一种突兀的东西扭曲了它们,那是巨大的违和感。 那是帝王之威。 王孝按按眉心道:“赵贵妃掌嘴十,三皇子杖责二十,禁足三个月,孤以后会派人专门教导三皇子的举止,这件事到此为止。” 窦氏不可置信地抬起头:“陛下!” 一旁呆立的王充军似是刚刚回过神来,听到母亲因为自己要在窦氏面前遭受那样的屈辱,一腔怒意霎时冲涌上头,竟大步朝窦氏走了过去。 很快被周围的侍从齐齐按在地上,王孝低头看向自己最小的儿子:“你想做什么?” “冬至祭祖,她以身体不适为由,让我娘替她跪在四面透风的祠堂里足足五个时辰!夏热去江都避暑,就因我娘母亲去世,不得奢华享乐,整整两月无一份冰例送入殿中!我娘在宫中一直如履薄冰,动辄小错便受她严责苛罚,敢问陛下,敢问皇后娘娘,只因心怀嫉恨就致使后宫不睦,可有资格称得上是后宫之主?”王充军眼含血丝嘶吼出这些话,他发冠散乱,靴子也在挣扎中甩出去一只,此时的他也只是一个穷途末路的孩子。 这番话堪称诛心,窦氏气得浑身发抖,简直快要晕厥过去。 “好,是孤视察不周,让你母亲受了委屈,那孤便减去你母亲掌嘴的刑罚,而你则要多罚十下,你可愿意?” 王充军发狠般地抹一把脸,沉声道:“儿臣愿意。”王孝点点头,又转向窦氏:“皇后。” 窦氏心中一沉,俯首恭顺道:“臣妾在。” “对三皇子所说之言,你有什么看法?” 窦氏咬咬牙:“臣妾…臣妾失职,甘愿自罚俸禄一年。” 王孝未应,他只是望向远方,风吹过树木枝条,一切都显得那么生机勃勃,绿意盎然。 只有他们,在这望不到尽头的层叠宫墙内一点点腐烂。 他突然开口:“二皇子受了整整三年的欺凌,皇后却能一直隐忍不发,皇后心性之深远,令孤钦佩。” 窦氏的脸刷一下变得煞白。 “如此看来,只罚一年的俸禄恐怕不够。”王孝看向窦氏,神情淡淡,窦氏却只觉胆战心惊。 “传旨,革去皇后管理后宫之职,包括物资调度,诸多皇家事宜,全部由孤另外派人负责,皇后仪仗规制如常,孤的后宫除了皇后之外,仅赵贵妃一人,便不劳皇后费心了。” “孤也会派人去皇后宫中时时监察,及时汇报二皇子的情况。” “散了吧。”王孝起身走出门外,秦午撑起绸伞,一群侍从也跟着离开了。 重华宫。 “简直胡闹!那窦莽在中都时就是个不学无术的混子,竟然被窦家那群人安排到南海当郡守!迟早国家要被这些目光短浅的酒囊饭袋给弄垮!”郑海清满面怒色,一把将奏疏掷到地上。 王瑞走过去弯腰将其捡起,细细看过后笑了笑:“贩卖私盐,罪当凌迟,这窦莽好大的胆子,就是不知其中是否有窦家示意。” “没有窦怀武管束,近年来窦家行事是越发放肆了。”郑海清冷冷道。 “不过大皇子,祸兮福所倚,你可要好好把握这次机会。”郑海清拍拍王瑞的肩膀,意味深长。 “我会说服父亲让我去南海。”王瑞望向窗外,手中无意识地把玩着腰上的挂饰。 不是晶莹剔透的玉佩,而是一个憨态可掬的木雕小狗,放在一个天潢贵胄身上竟意外地融洽。 王瑞嗜血暴虐的心慢慢平静下来,思量着,他要怎样一步一步地,将窦家身上的骨肉,一片片,一片片地削下来呢? 江都。 “哟,今年怎么来这么早,以前都是秋天才过来。”木匠老丁刨着一截木头,拿起搁在一旁的烟袋吸了几口。 “嗐,生意不好,只好先来这里讨口饭吃。”王举超扯起开襟的白布背心擦擦额上的汗,坐到小马扎上,老丁的闺女忙端了一海碗凉茶出来,捂嘴笑着看王举超咕咚咚一口气喝完,飞快瞟了一眼他紧致强硕的上身,脸悄悄红了。 老丁大声咳嗽起来,俏生生的姑娘瞪了一眼父亲,扭头进屋去了。 王举超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朵红绢花放到桌上,老丁瞥了一眼,全当没看见。 “这次还是麻烦您帮我拾掇一下这个。”王举超将脖子上的红绳解下,正中坠着一个木雕的小猪。 “你小子平日里抠抠搜搜的,在这上面倒是舍得。”老丁小心地将那个木雕拿下来专注打量,开口道:“看看这耳朵,这鼻子,这神态,好功夫啊。”说着声音低了下来,有些凝重:“我这些年一直在帮你打听有没有丢了孩子的木匠,江都叫得上名的木匠也就那么几个,没有你要找的那个人。” 王举超点点头,也没有太失落,只说:“那我三天后来拿。” “放心吧小子,给你用的是我铺子里最好的桐油,一定给你保养地好好的。” 王举超应着声走出门,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径直走到城门前,那里已经站了几个人,见到王举超都打起招呼:“哟,这不是举超嘛。”“今年怎么来这么早啊?” 王举超笑着与他们寒暄,这几人都是在江都土生土长几十年的本地人,有开铺子的有开客店的,店里闲了就出来做做向导,江都最繁华美丽的寿春县,每天都有从外地来这儿的人,人生地不熟,可不就需要他们这些人了嘛。 老汤就是家里开客店的,此时热络地捏着王举超的胳膊:“超啊,哥不和你说别的,这江都,大夏十郡中的温柔乡啊,你也老大不小了,干脆就在这娶个媳妇,安稳过日子算了,别成日的满处跑了,你看老丁那丫头,水灵灵的,十里八乡的好姑娘,这郎有情妾有意的…” 一圈男人都哄笑起来,女人总是男人堆里屡见不鲜的话题,里面有个单身汉子回想起之前见到老丁的闺女,那脸蛋,那身段,只觉得一把烈火从心底烧出来,咧嘴嘿嘿笑道:“跟这花花肠子废什么话,他走南闯北的,不晓得见过多少漂亮女人了哩,我明天就去老丁那儿提亲,说不定老丁看我安分老实就把他姑娘许给我了。” 这番话立即遭来周围人的嘲笑。 “刘大强你做梦去吧。”“就你干力气活那点钱,还想娶老丁的闺女,你看老丁会不会拿把砍刀把你撵出去哈哈哈…”“你看老丁闺女看你一眼没?” 刘大强嘴笨拙舌说不过他们,气得满脸通红,转身就走了。 王举超一直盯着进出城门的人,没有多理会他们的谈话,突然间,他远远瞅见有一辆十分精致的马车进来了,忙捅了捅聊得正起劲的老汤:“看这马车,你说是不是个有钱的外地人。” 老汤踮起脚眯眼望了望,肯定道:“绝对有钱,你看那马,膘肥体壮,毛发光润,一般人家里可没那闲钱把马养那么好。” 第10章 10 待那马车驶近,本想凑上去拉生意的老汤等人却露了怯,金丝绸布为皮,大红酸枝木架为骨,那车夫更不简单,鹰目锐利,寻常布衣都遮不住鼓囊囊的腱子肉,一群爷们你推我,我推你,都没那个胆量上前搭话。 王举超却是个什么都不怕的,大大方方上前拦住了马车,那车夫一顿,刀样锋锐的目光在王举超脸上刮了一圈,不耐道:“什么事?” 王举超懂得见人下菜碟的道理,便恭顺地一拱手:“小的是江都人,家中生计做完后就到城门口做一做向导补贴家用,眼见天快到晌午了,如贵人不弃,小的带您去江都最好的酒楼用一顿饭可好?” 一只戴着红宝石戒指的肥短胖手掀开了布帘,和蔼慈祥的脸探出来:“那就麻烦这位小兄弟带路了。” 王举超脸上攒起笑容,侧开身子,落后一步跟在马车后面。 一路上王举超也没闲着,使出浑身解数把江都的特色菜肴,名胜景点说出花儿来,怎么逗趣,怎么有意思怎么来,就连那不苟言笑的车夫也被勾起了兴致,与王举超攀谈起来。 终于到了登云楼,车夫跳下马车把贵人扶下来,酒楼自有小厮上来递上一块停车牌子,替他将马车停到后院。 进了酒楼,那车夫四处扫视,目含警惕,那贵人按住他的手:”好啦,不用这么紧张兮兮的,他们现在应该还没到南海呢,你这个样子反倒惹人生疑了。” 王举超引着这两人上了二楼,他惯是个会察言观色的,见贵人眉心微皱,出声问:“老爷是有哪里不满意吗?” “这里真是江都最好的酒楼吗?”贵人问,得到王举超肯定的答复后摇了摇头:“江都也不过如此。” 待菜全部上齐后,贵人拿起竹箸尝了一口,仍是摇头:“比起广聚楼还是差了些。” 王举超殷勤地为贵人倒上酒,问:“这广聚楼可是南海的广聚楼?听说在那里的一餐饭就要花费千两白银。” 贵人微肿的眼皮下闪出几分兴味:“你去过南海?还去过哪些地方?” “大夏十郡,也就只有中都没有去过,小的是祭祀的舞者,走南闯北的,自然见识的要多一些。”王举超谦虚地笑笑。 “哦,中都呀,中都也有祭祀的,不过那里没有野社。”贵人回想了一番说。 一席饭勉强吃得尽兴,王举超接着就把贵人引到老徐自家的庄园前安顿。 “唔,你这小伙不错呀,是个机灵的。”贵人饮了一口泡好的热茶,坐在正厅的主位对王举超夸赞道。 “您满意就好,那我先回去,您看我明早什么时候过来好?”王举超望望天色,已经黄昏了,他也得回去吃饭睡觉了。 “慢着。” 王举超见那车夫往前走了几步把住门口,脸上笑容不变,转身面向贵人道:“您这是…不放我走吗?” 南海,郡守守相府。 暴雨雷鸣,正堂内不得已点了几盏烛火,随着吹进的风雨不断摇晃。 王瑞跪坐于主坐,堂门大开,冷风伴着湿气争先恐后地呼啸而入,而他正对着风口。 体弱之人对天气的冷暖自是十分敏感,当即就觉得有些难受,他清咳一声,强压下喉间的痒意,将背脊挺得更直。 比起他的正襟危坐,旁侧的南海郡守就散漫地有些过了头,这个身高八尺的粗莽大汉敞着衣襟,歪靠在自己的座位上,斜眼看向一脸肃穆的大皇子,此次南海的巡牧,调笑道:“大人想看些什么?账目?囚犯?粮仓?还是探访百姓?” 王瑞喝了一口陶杯里的茶,微不可见地皱皱眉头,将茶放下。 旁边的侍从连忙对守相府的仆人说:“大人体弱,喝不得油腻的东西,烦请将这茶撤下去,不要肉糜葱蒜,只要茶叶便可。” “无妨。”王瑞摆摆手,忍住胃中翻涌的恶心,反而勾起笑容朝下方道:“都不必,我只要见一个人便行。” “不知胡宗善胡功曹何在?” 窦莽收敛了玩笑的神色,下意识地直起身子,不过他毕竟在南海摸爬滚打了那么多年,很快又恢复先前的嬉皮笑脸:“你说这…真是不凑巧了,胡功曹前几日正好家里有事,向我告假回平江老家了,望大皇子体谅。我早已找来他手下的干事,问他们话也是一样的。” 王瑞神色并无太大变化,道:“那便劳烦大人了。” 询问完干事们,已是傍晚了,王瑞也吹了一下午的凉风。一旁的侍从见他的脸色已然苍白得不像话了,忍不住出声提议:“大皇子,您要不休息一下吧。” 窦莽看上去也一脸关切:“哎呀这,我不知道大皇子的身体…是下官招待不周,望大皇子降罪。” “无妨。”王瑞强压着身体的不适,平静道:“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来人,送大皇子去府邸休息!” 回到府邸,王瑞斜靠在榻上用过药后,忽然开口问:“今日那些干事讲的事情有几分虚实?” 全天一直恭敬跟在他身边的侍从剑眉一挑,木呆刻板的整张脸立即鲜活起来,南东战放松地坐到榻旁,翘起二郎腿懒懒道:“看不出任何端倪,账目做得滴水不漏。” “派你潜入南海三年,可有抓到他的尾巴?” “南海沿海设了三个晒盐场,一日可产三十万斤盐,盐的官价是一斤四十四文,成本却只有四文,安泰你可还记得窦莽今年上交的盐税几何?” 王瑞心算了一下,脸霎时阴沉下来:“三百万两银子全被窦莽私吞了,相当于北方一年的税收,好哇,好哇。”他说着说着,低低笑了起来,眼中含了丝缕红线,莫名让人觉得癫狂,他望向南东战:“都安排好了吧。” 雷公子家中是做脂粉的,郝炎做侍卫走马上任的第一天雷公子就带着他去了雷氏商行开在江都最大的脂粉铺子。 雷老爷子就是江都人,也是在江都发的迹成了富甲一方的商人,都说天下香粉,莫如江都,但凡换了这一方水土,那香粉便不成气候了。 一路上郝炎看得眼花缭乱,香粉就分四种花香,栀子、桂花、玫瑰还有茉莉,按品种还分香粉、藏香、棒香、香袋,装香粉的盒子也有讲究,有缎面的锦盒、有木盒,盒子有圆形、方形、海棠形。 见郝炎一脸呆滞,雷萌瞟了他一眼:“女人就是喜欢这些东西,兄弟,你离开窍还早得很哪。” 元宝急匆匆赶来,对雷萌道:“夫人过来看您了。” 雷萌流里流气的表情瞬时收敛,满脸春意萌动:“夫人竟来看我了。”往后一扭头对店铺掌柜道:“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帮我包好,我送给我家娘子。” 郝炎无语了一阵,还是忍不住说:“今早她不是还送你出门了吗?” “你这个木头怎么会懂,情到浓时,便是一刻也不想分离,你有过意中人吗?” 郝炎仰头望天想了想,很干脆道:“没有。” “那不就得了。”雷萌翻了个白眼,推着郝炎往店外走:“今天放你假,你不是早说要出去逛逛了吗。” 江都气候温和,鱼米丰足,仓廪实而知礼节,自夏高祖以来就是世家大族聚集之地,鸿儒学者辈出,石家也是出身于此,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一直四处游学的石忠桥留在了江都。 郝炎最近只要一得空就被胡老翁拉着去听讲学,运气好的话能碰上几次小石先生,运气再好一点的话能抢到前排的位置,因为每次小石先生的讲学都是人满为患,不论是阳春白雪还是下里巴人,小石先生都能以一种通俗诙谐的方式娓娓道来,自然受人欢迎。 有时候就连郝炎都不得不承认,这个读书人还是有几把刷子的。 胡老翁也不去游他的大夏十郡了,用他的话说,就是小石先生在哪他就在哪,俨然一个忠实拥趸。 小石先生今天从神话故事讲起,从盘古开天地讲到黄帝炎帝,再至尧舜禹、七洲四国,大夏统一。 自夏高祖立国,到如今继位的忠惠帝,大夏共历经了六世帝王,其中以夏高祖和忠武帝功绩最胜,在大街小巷、百姓人家间广为流传。 因此听到小石先生要讲忠忤帝,熙攘的人群顿时骚动起来,就连胡老翁都不敢置信,拉着郝炎问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谈起忠忤帝,那可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传奇人物,其传奇之处就在于其惊天动地的叛逆,在位仅短短十载便被刺身亡,不尊先皇不循祖制,其帝王一生最后只得“忤逆”二字的评判。 石忠桥望向底下众人,含笑问:“可有人知晓忠忤帝生平事迹?” 大家面面相觑,忠忤帝据说不喜儒家,自然也遭到读书人的厌弃,十年间从未开过一次选举,向上无门,没有人愿意谈及他,这也间接导致忠忤帝的形象止步于宫墙之内,神秘而晦暗不明。 石忠桥拿出一个木质的小鸟,仅是轻轻拨动一下鸟身,那鸟忽然就自己扇动起翅膀,从他手上飞了出去。 有蹲在街道上玩耍的孩童见了,纷纷直起身来,互相推搡嬉笑着追着那只鸟儿远去。 “诸位可知最早发明机关术的人是谁?”石忠桥扬声问。 人群沉默了一阵,随即有人高声回答:“四国,郭翟!” 石忠桥点头:“不错,那诸位可知,仅以数人之众助夏高祖统一四国的天志翟,便是以郭翟学说为基石发展起来的?” 众人神情都不可避免地带上点迷茫,这也可以理解,天志翟解散后,其成员逃向天地各处,杳无踪迹,夏高祖一把大火将其据点烧成灰烬,直至忠武帝五世时,人们尚还对天志翟讳莫如深,因而世人只知天志翟的赫赫功绩,却不知这个组织从何而来,因何而起。 每天卡文卡到凌晨两三点,实在熬不住了,给自己放两天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10 第11章 11 “自夏高祖始以儒家为唯一正统,天下读书人也为仕途趋之若鹜,然诸位可知我们的农耕纺织,房屋道路也因此无人关心,也无人去用心了解,为官者能将忠孝礼信讲得头头是道,却对如何增加农收、如何治理洪水和疫病一窍不通…” 众人陷入沉思,忽而有人沉声叹息:“我们何尝不想多为百姓做一些实事,只是世道如此,谁都不想做那个异类。” 有头脑伶俐者琢磨过味儿来了,大声问石忠桥:“小石先生先前提及忠忤帝,是想说当时的忠忤帝主张抑士重工吗?” 这一席话如巨石拍湖,激起一片哗然,下方的人都顾不上维持秩序,激烈地交谈起来。 “如此说来,这忠忤帝倒真的是做了那第一人。” “你觉得那些根基百年的世家能轻易同意?忠忤帝是怎么死的?诸位不引以为戒吗?” “皇帝都做不到的事,对我们这些人微言轻的读书人而言岂不更是痴人说梦?” 众说纷纭,但不约而同的,有一丝隐秘的渴望和期盼在他们心中缓缓升起—— 要是有个什么东西能使他们戮力同心,指引他们方向就好了。 到那时,这个天下,定会被颠覆成另一种模样。 胡老翁早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议论了,郝炎淡定立在四处涌动的人群之中,像一块牢不可摧的礁石。 也因此,石忠桥在高台上一眼就看到了他。 郝炎立马就察觉到了,他对这种探寻的目光最为熟悉,它们往往逐一扫过他的关节和盔甲薄弱处,在他露出破绽的瞬间射出箭矢,挥出刀刃。 他猛然抬头,正与台上的人眼神相对,一个目含警惕,一个晦暗不明。 郝炎见那位小石先生冲他招了招手,随即下了高台,湮没在人群中,心中隐隐有了预感,双脚.交替借力,轻盈踩着边缘登上高台,朝石忠桥离开的方向追去。 山峦青翠,丝絮般的云雾在山腰处来回拉扯。 郝炎踏过高至小腿的门槛,扑面而来一阵袅袅的烟雾,伴着清淡的檀香,很快,他就被正上方的一座木像吸引了视线。 香案上的点心瓜果,香炉中仍在徐徐燃烧的线香也从侧面印证了,这是为某个人建的庙,而这个人,就是木像上的人。 郝炎仔细辨别这木像身上的服饰,迟疑道:“他…是个…将军?” 木像上的人穿着盔甲,手持长戟,雕刻这个木像的人应是不通军事,这些细节刻画地很粗糙,在郝炎这种打仗如饮水的人看来属实是有些不伦不类,郝炎的目光上移,经过木像的脸时,蓦然一顿。 难以言喻的熟悉感涌上心头,木像的五官神态倒是纤毫毕现,眼带忧郁,目视前方,刀削般气势锋芒的脸被一双温柔的眼睛中和,显出几分亲和宽厚来。 “郝兄不如猜一猜,这庙里供奉的是谁?”石忠桥直起身,将手中线香插进香炉中,随意问道。 郝炎望着木像,熟悉感找到了源头,他语气肯定:“是许直秀将军。” 王举超被迫看了一出声情并茂的好戏。 那贵人自述是南海的一个大户盐商,因为性情刚直不肯变通,得罪了乌沙县的县官,断了官盐的供应,他走投无路之下向巡牧告状,没想到这县官的后台就是巡牧,反被倒打一耙,污蔑他贩卖私盐,目前正被官府通缉,不得已变卖所有家财跑路到江都避难。 贵人掏出手帕抹了抹眼睛:“我打算去管洲投奔我岳丈,只在江都歇脚个三五日就走,就是要委屈小兄弟陪着我住几日,你放心,房钱和饭钱都由我来出。” 王举超…王举超一句话都不信。 不信归不信,王举超面上却是咧嘴一笑,朝贵人一拱手:“是小人的荣幸,只是小人夜晚未归,我那班主把我当家人一样,恐怕平添担心,若是报了官府,与老爷也多有不便,不若让小人写一封信托这位大哥带回去,报个平安。” 贵人沉吟片刻,对那车夫道:“去拿纸笔过来。” 王举超识字不多,连字带画好歹写了半面纸,那车夫拿过来详细检查一遍,确定没有问题后,对那贵人点点头,这才出门送信。 老徐家祖上是做脂粉的,在江都做脂粉也不稀奇,江都十间商铺就有六间是卖脂粉的,几百年下来老徐这个旁支的旁支早已偏离了权利中心,老徐本来也不是个经商的料,索性痛快地把手里握着的两间脂粉铺子还给本家,本家现任的当家人也是个处事公正的,赔了个郊外的小庄园给他,老徐夫妻俩索性种起了地,招待住进来的客人用的都是自己种的东西,新鲜又实在。 老徐夫妻俩也是实打实的好人,王举超也乐意将客人往他们这里带,他们家的小子特粘这个花样繁多的大哥哥,王举超一来就跟个小尾巴似的坠在后面。 荷花铺满的湖面骤然劈开一道缝隙,王举超趴在小舟上,眯眼寻找藏在水面下的荇菜,时不时捉住几尾小鱼朝后一丢,身后的徐家小子欢呼一声,宝贝一样放进自己的小木桶里。 “哥,你饿不饿,我带了猪肉粽子,我姐做的,可香可好吃了哩。” 王举超将装菜的竹篓往上一提,起身伸了个懒腰,徐家小子殷勤地将粽子递过去。 那粽子有徐家小子拳头那么大,就两个,是徐家丫头心疼弟弟长个儿,给他做的零嘴儿。 这猪肉带着点肥肉,吃到嘴里香得流油,王举超一次只咬一小口,细细地抿着品。 徐家小子早一口吞了,吃着指头巴巴看着他,馋得直流口水。 王举超当他是空气,毫无愧疚之心地一口一口吃得欢实,就这样把它吃完了。 “哥,你觉得我姐好看不?”徐家小子叠在王举超胸口上,一大一小仰躺着,头顶飘过一片又一片的荷叶。 “好看,你姐穿那条红裙子最好看,像一颗小辣椒似的。” “她的脾气也像辣椒似的,总是骂我,撵着我跑。”徐家小子咯咯笑了,觉得这比喻还挺贴切。 “哥,要不你把我姐娶了吧,这样我每天都有竹蚂蚱和小陀螺玩了。”徐家小子侧了个身,看着王举超期艾道。 王举超却没直接回答他,而是问他:“丁姐姐和你姐姐你觉得谁好看。” “都好看!” “那我把她们俩都娶回家好不好,买一个大院子,她们一人住一个房间。” “徐小草!你又在跟那个流氓胡说八道什么?”有姑娘叉着腰气势汹汹站在岸边,手里还拿着锅铲。 失策了,这船怎么离岸边只有三尺不到了。 王举超见势不妙,一个猛子扎进湖里,以吃奶的劲儿朝对岸狂游,将徐家小子被暴打的哭声远远甩在身后。 等徐家小子顶着额头的大包抽抽搭搭地来找母亲,发现自己没义气的大哥也在,还和他母亲聊得正起兴,他完全插不上嘴,只得委委屈屈地蹲在厨房门口玩泥巴,听他们从最西边张家三十岁还没出嫁的女儿唠到最东边李家那不成器好赌的儿子,他在心里纳闷,大哥怎么比母亲的闺中好友黄姨还能唠呢。 就愣了一会儿神的功夫,徐家小子发现自己捏的泥巴小狗突然就变得有鼻子有眼了,他抬起头,只看到大哥将沾了泥巴的手指在裤子上一抹,步伐矫健地端着一盆荇菜鱼汤往贵客那里去了。 徐家小子顿时阴云转晴,一下子就被哄得眉开眼笑。 上饭桌时,徐家小子发现大哥今天和他们一起吃,更高兴了,大哥吃饭是真的香,看得他也食欲大增,晚上能多吃好几碗饭。 徐母问王举超:“今晚那位又有客人哪?” 王举超吃得头都不抬,这荇菜和那黄刺骨一起炖汤真叫一绝,鲜得人舌头都要掉下来了。 他嘴里含着米饭唔唔啊啊,心思全在这几碗饭上,心想,有钱人就是好,顿顿都能吃大米,想吃几碗就吃几碗。 他一定要当上有钱人。 “我看那来的人坐的马车真是奢侈,徐小草有回还在车窗里瞅见了鹅蛋大的夜明珠,你那客人是什么来头啊,来看他的人都非富即贵的…” 徐母渐渐噤了声,因为王举超放下了碗,脸上是少有的严肃。 “徐姨,以后千万别打听那位的事,若是来了什么人,能躲就躲,知道得越少越安全。”王举超语气凝重,一家子的心底都是一沉,老徐环视一周,嘱咐道:“听举超的,把这尊大佛送走之前,咱家一点岔子都不能出,尤其是你徐小草,再看见你在人家马车旁边晃悠,老子见一次打一次。” 徐小草缩起脖子,老老实实应了声是。 如此胆战心惊地过了五日,贵人将王举超招来,将一个钱囊递给他:“这里面是三十两银子,这段时日麻烦小兄弟你了。” “您太客气了。”王举超脸上堆着笑,心下暗松一口气。 贵人转着手上的石珠,似是不经意间问:“自江都到管洲边界有没有什么捷径?” “自然是有的,您要是不介意的话,小人可以带路。” 王举超没有错过贵人眼中稍纵即逝的喜色和…放松? 看来追他的人已经离此地很近了。 深夜,王举超穿好行装,带着车夫和贵人静悄悄地出发了。 走了个十几里路,终于到了江都边陲的一处荒地,王举超对马车里的人道:“老爷,您就一直沿着这羊肠小道走,走到小道与官道连接处,便能看到管洲的界碑了。” 贵人掀开车帘对他微微颔首:“辛苦你了,快回去吧。” 王举超在路边扯了根狗尾巴草,哼着小调往城里走。 走出了三里路,他突然停住,像是在静静等着什么。 突然,一簇细微的破空声迅速接近,他漫不经心地伸手一捞,指间赫然是一把开刃的飞镖。 他回过头,是贵人身边形影不离的那个车夫,应是得了吩咐,要杀他灭口了。 车夫的脸上闪过惊讶,随后是深深的忌惮,两人之间再无话可说,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第12章 12 那车夫,不,应该是那贵人身边的贴身侍卫自背后抽出一尺长的佩剑,剑身映着月光,雪白刺眼。 是把好剑,起码值一百两银子。 侍卫摆出起势,是那种大开大合正面硬刚的路子,看起来对自己的力气挺有自信。 他急冲过来,剑招干净利落,第一招就直奔王举超的咽喉,王举超低头闪过,对方不仅不退,反而剑势一变,陡然走低,要卸掉他两腿关节,王举超弯起身子猛地向前一冲,直接招呼对方下三路。 侍卫噔噔蹬吓得倒退三大步,望向王举超的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 王举超嘿嘿一笑。 侍卫再次进攻,这次他有意守好自己的下盘,正一心一意与那个二流子打得有来有往,没料到王举超突然从地上抓了把沙子朝他脸上一扬,眼睛进了异物后顿时酸涩难当,无法睁开,他控制不住怒吼一声,这种无聊下贱的招数简直令他火冒三丈。 王举超见他情绪波动时尚能持剑谨慎护住要害,听声辨位,没有鲁莽进攻,心中暗叹,怕是要跟他多耗一些时间了。 “武功底子不错,就是少了变通,你是官家的人?”王举超躲过自头顶劈来的一剑,侍卫只使一招便急忙后撤,与他拉开距离。 侍卫不理他说的话,稳定心神,再次举剑挥出,无奈视野受限,剑招再不似从前凌厉,王举超不以为意,正要像上次一样懒洋洋地躲过。 岂料侍卫竟突然睁开了眼睛!他上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迅速拉近,仅有半尺之差! 正所谓一寸长一寸强,王举超手无寸铁,拳头还未伸出时,他的剑便已到了,他的武功不及此人,机会只有一次! 侍卫原地一跃躲过王举超的扫腿,顺势滞空一个翻转,携着全身重量飞旋着朝王举超胸口刺去。 “铮啷啷——”剑被挑飞起来,在空中回旋半圈,直直插入土里。 局势瞬息逆转,侍卫几乎看不清王举超的动作,很快就被制住关节,按倒在地。 王举超颇为熟练地自他身上摸出钱袋,抽出他的腰带给手绑了个活结,潇洒地拍拍裤子上的灰,就这么走了。 没有杀他,也没有带走那把剑。 被留在原地的侍卫呆愣了片刻,但很快就想起了自己追到这里的初衷,如今最要紧的是要如何应对那位大人,他的脑子转的飞快,王举超不杀他,他若回去照实上告,以那位大人多疑的性子,定会觉得他与这精明过头的小子有什么私下的牵扯,下一个被除掉的人肯定是他。 一定不能跟大人说他失败了! 他面色难看,费力解开手上的束缚,理了理头发,将衣袍上的草屑拍打干净,平复好心情后,回去复命。 马车停靠在路边,天边的墨色渐渐淡了,透出一点微薄的晨曦。 “怎么去了这么久?”贵人转着手指上的宝石戒指,漫不经心问。 “属下怕那姓徐的一家人泄漏大人的消息,顺手把他们处理了。”侍卫面上一派从容,心里那根弦却紧绷起来。 良久,贵人笑道:“干得不错,待我向窦大人禀明后,将你调到郡守府当衙役如何,你家里人肯定会为你高兴。” 侍卫喜不自胜:“谢大人!” 王举超急匆匆赶回庄园,明黄色的灯笼成对挂在园中的八角亭上,四处灯火通明,老远就听到班主鹅一样嘎嘎嘎的笑声。 徐家小子今天简直玩疯了,大哥班子里的人都好厉害!跑起来就像一阵风一样,把他的老虎风筝放得好高好高。 王举超听不得小屁孩在那里尖叫鬼叫的,嫌弃地皱起眉毛。 班主一见到他表情便凝重下来,将手上的牌九一推,问:“路上可还顺利?” 王举超摇摇头,将今晚发生的事还有自己的猜测一一道来,面上罕见地露出愧疚之色:“恐怕需要你们暂避一段时间了。” “不妨事,我这个班子本来就是四海为家,在哪里呆不是呆。”班主站起身拍拍他肩膀,宽慰道。 “多大点事小超,要不是你给我们夫妻俩拉生意,我们也攒不下小花的嫁妆,送小草去县里最好的私塾上学更是想都不敢想,在外做生意,本来就要做好得罪人的打算。”老徐也走过来,豪气万丈地猛拍他后背:“好啦,你小子摆一幅丧气脸给谁看呢,正好小花一直跟我说想在嫁人前去中都看看,我们一家子就去玩一玩嘛。” 王举超捏紧了怀中的钱袋子,缝制成鲤鱼样式,用金线勾的鱼鳞,密密麻麻,栩栩如生,不是普通的成衣铺子里可以买到的。 或许,他能顺着这条线索,解决那个祸患。 他对班主道:“我要去一趟南海,你们就在平江等我,平江治下最为严格,谅他们也不敢将手伸到平江去。” 他还待开口,小辣椒,啊不,徐小花匆匆跑过来,将手中提着的竹筐往他怀里一塞,随后就躲到父亲身后,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 王举超将盖子掀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金黄色的米糕,刚刚炸好,还冒着热气,他看向老徐身后浑身不自在的徐小花,扑哧笑出了声。 徐小花回赠他两个白眼,呲牙咧嘴地摆出凶狠的表情,像一只炸毛的小猫咪。 班主也笑了,朝他点了点头:“你快去吧,我先把老徐一家送出江都,再去平江。” 王举超将今晚收获的四十两银子悄悄递给班主:“班子二十两,老徐二十两。” 班主也不罗嗦,痛快收下后道:“我会找个合适的机会给他的。” 王举超回去拿了行李盘缠,在车行租了一辆马车,一路向东,往南海方向去了。 “你像那位将军。” “许直秀将军吗?”郝炎问道,不动声色。 石忠桥但笑不语,只是褐色清润的眸子盯着他瞧,微微泛起了一点光亮。 山涧清幽,以至于再次回到闹市时,郝炎恍惚了一阵,像是误入了什么天外之境后重回人间。 “竟已是寅时(下午四点左右)了,郝兄有没有什么想吃的,由石某做东请客,毕竟误了你用饭的时辰。”石忠桥看向郝炎,体贴问道。 郝炎天天被雷萌带着出去吃饭,江都的所有美食早已成竹在胸,他挺挺胸膛,神情带上点稚气的得意:“吃片川面吧,我要加鸡丝的那种。” 仿佛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郝兄如今也算的上是半个江都人了。”石忠桥笑着调侃他。 郝炎跟着石忠桥七拐八绕,找到隐在小巷深处的一家小面馆,这家面馆是一对夫妻开的,男的负责揉面,女的就负责下面收拾桌子,没再请另外的伙计,夫妻手脚麻利,倒也把这个小店盘得井井有条。 郝炎看着石忠桥熟络地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对着后厨喊:“阿布,要两碗面,加鸡丝。” “好嘞,两碗鸡丝面。”肤色黝黑的男主人掀开帘子,看见石忠桥,腼腆地笑了笑,进后厨去揉面了。 “郝兄,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样的人?” 郝炎正在吨吨吨地往嘴里灌凉茶,闻言放下碗,非常认真地思索一阵,道:“很厉害,很有学问的人,有很多人都很敬佩你。” 胡老翁对小石先生从出生开始的光辉事迹如数家珍,没事就在郝炎耳边叨叨,听他说小石先生半岁熟读千字文,三岁就能作诗,十五岁中举探花,轰动了整个中都,是当之无愧的神童。 随后自愿进入国史院,成了官场同僚中年纪最小的编修,这还不够,三年之后,夏国大典编撰完成,排头第一名的主编人赫然写着小石先生的名字,当今圣上曾在上朝时当着百官的面称赞夏国大典“以人见史,辨理清晰却不偏颇,行文质朴却不流俗,不虚美,不隐恶,前后百年,无能出其右者。” 因着圣上如此之高的评价,等到夏国大典印刷成册收入藏书室,藏书室的门槛都快被踏平了,全是奔着大典来的。 一年之后,无人再怀疑夏国大典是为名垂千古的流芳之作。 那年小石先生仅有十九岁,尚还不到弱冠之年。 夏国大典让小石先生的名望达到了顶峰,他却在这时急流勇退,辞去官职,去往四方游学,郝炎记得胡老翁说到这里时,眼中满是崇拜和敬慕的光,亮得像夏天正午的太阳。 石忠桥自嘲:“其实在我小的时候,一直想当一个泥瓦匠。” 郝炎一顿,暂时还没能从如此巨大的落差中反应过来,随即,惊天动地的大笑声自面馆里迸射出来,把阴凉处静憩的野狗吓了一大跳,朝着声音源头狂吠起来。 原谅郝炎此时的失态,毕竟这样一番话从石忠桥口里说出来不亚于一个长满胸毛的汉子穿上纱裙举着小扇子载歌载舞。 郝炎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没想到…你能说出这种笑话哈哈哈哈哈,说实话,兄弟,我觉得你看上去比之前要顺眼多了。” “是真的,我还跑到那个泥瓦匠的店里,问他要不要我做他儿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其实我对文章诗赋不感兴趣,你在世人嘴里听到的有关于我的一些事情,不过是一些虚名,衣食富足的人才会有闲心去研究文章里的遣词造句,就在我编完夏国大典的那一年,管州大旱,死了三千多个百姓。” 郝炎停住了笑,不光是因为石忠桥说的话,还有他的神情。 掷果盈车,受尽万人倾慕的平江才子。 此时也不过是一个满心自责懊悔的凡人。 第13章 13 鸡丝面端了上来,鸡丝切的有拇指粗细,白生生的,上面浇了一层油泼辣子,被热汤一激,辛辣的香味扑鼻而来。 郝炎当即就被呛得打了个喷嚏。 辣椒在九黎还算是稀缺品,不光是辣椒,在中原五花八门随处可见的调料对目前的九黎人而言还是一种奢望。 江都的菜系大都口味偏甜,雷萌也是个不喜吃辣的,这就导致郝炎自出生到现在,还未曾尝试过放辣椒的吃食。 不论是能吃辣还是不能吃辣的人,第一次吃辣都会是一件比较艰难的事。 郝炎正处在这种尴尬的境地。 小石先生倒是个能吃辣的,郝炎只见他专心吃面,话都顾不上跟他讲了,之前雷萌在楼船上请客,整整二十八道菜的席面,只得了他几筷子的赏光,两厢比较,这碗看上去平平无奇的面显然更得他青睐。 石忠桥将最后一滴面汤喝净,放下碗长舒一口气,这才注意到郝炎手边的面一口未动,问:“可是不合你口味,我让阿布再做一碗给你?” 郝炎的脸皱成一团,一副慷慨赴死的表情,挑起一大团面猛吃一口! 然后就被呛到了。 石忠桥将凉茶递过去,轻拍他脊背帮他顺气,看着郝炎的鼻涕眼泪糊在一起不由失笑:“一看就是第一次吃辣。” 郝炎拿着小石先生的白帕狠狠擤了擤鼻子,嗓子都被咳哑了:“怎么会...这么辣,嘶...” 等郝炎口腔中灼烧的痛意舒缓稍许,被霸道的辣意压制的其他滋味就鲜明了许多。 郝炎砸吧砸吧嘴,细细回味了一下,眼睛亮了起来。 好吃! 石忠桥见他要拿起筷子再战,忙出声提醒:“不要吃那么急,小口小口地吃。” 然后他就看着郝炎越吃越快,越吃越快,到最后简直是风卷残云,眨眼间一大碗面条就见了底。 石忠桥正想叫店老板再多做几碗,被郝炎制止了。 “平常没有什么消耗,就是四处闲逛,再吃多就长肉了。”郝炎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决定下次一定要带雷萌过来吃一次。 天近黄昏,巷子里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越来越多的客人进了面馆,里面桌子不够,多数人都是端一碗面到外面蹲着吃,有农民,有商人,也有一些下了学堂的读书人。 郝炎和石忠桥所在的桌子摆上了一盘花生米,两人在晚霞下对酌。 “其实民间有很多精通农具改造和水利的人,我想把他们都收拢在一起,编几本书出来,甚至可以开一个学堂,他们去当老师。”石忠桥浅饮一口,望着窗外的火烧云缓缓说道。 “可是他们不愿意。” 郝炎默默为他斟满酒,石忠桥仰脖一饮而尽,将酒杯往桌上一顿,手指逐渐收紧。 “我都明白,对于他们这些人,平日维持温饱就早已竭尽全力,他们问我,就算耗费心血编出书来又如何?能卖出几本?收入几何?开设学堂,又会有多少人愿意送孩子来学这世上最为低贱的学识?” 他再次斟满一杯,一饮而尽,苦笑起来。 “我回答不上来。” “我从前受我父亲影响,最不屑与金钱为伍,名望地位更是过眼浮云,不值一提,后来才发觉,不是所有的百姓人家都有余钱去买诗书古籍,笔墨纸砚,他们五更不到便出外赚取家用,回到家时已是月上中天,而我呢,我只需安心呆在书房读书,不用操心明天的温饱,不用操心将来的生计,石家的家主自会每月从铺子盈利中取出不菲的银钱,派管家恭敬送到父亲府上。” “我何其天真,何其无知啊。” 郝炎皱紧眉头,突然就想起王举超赶他出门前说的那一番话,百姓艰难,只是他们生而站在高处,体会不到罢了。 一股难言的愤慨不平携着燥热来回冲刷着心房,郝炎只觉得心跳加速,口干舌燥,好似分割成了两个人,一个平静冷漠,一个热血沸腾。 他听见自己说:“等郝炎报了家仇,定要与小石先生一起,推翻这操蛋的世道,让这世上的百姓,再不必为衣食而忧。” 他看见小石先生阴翳的眸子瞬息明亮,与窗外夜空中璀璨的星辰交相辉映。 小石先生朝他伸出手来,郝炎也伸出手,两人紧紧相握。 “有郝兄助力,石某之志向功业定能所向披靡,指日可待。”石忠桥紧盯着郝炎的脸道,意味深长。 英雄就绪,一段波澜壮阔的史诗传奇,终于开始书写篇章。 石忠桥已然大醉,踉跄起身,高声长吟:“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 “一点皓然气,千里快哉风!” 店外夜风猎猎,明月高悬,他仰头大笑,一振袍袖,疾行而出,像是下一步就要踏云而上,乘风归去。 路人面有异色,却都静默不语,观他肆狂。 南海。 丝竹声声,身量相仿的美人在大堂中央翩然起舞,平齐规整,赏心悦目,有侍者进来包厢为座上宾客斟茶,动作行云流水却又细润无声,南东战抱臂站在一旁,好奇瞟了一眼那侍者,一身青衣裁成短打样式,细腰窄袖,勾勒出一副精神挺拔的好身材,更不用说这里的侍者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好相貌。 窦莽早在三日前就派人到王瑞住处送上请帖,说要在广聚楼为巡牧大人接风洗尘,到了赴宴这一日,南东战作为王瑞的侍从加护卫,自然跟随在侧。 南东战作为王瑞的陪读,自小就在中都长大,什么没见过。 但即便这样,当他站在广聚楼门前,还是被震慑住了。 正中建了一个水池,巨大的莲花冰雕立于其上,丝丝凉气充盈了整个室内,从酷热的室外踏入楼中,顿时就是从头到脚的神清气爽。 一进门就有美丽的侍女上前引他们去到浴室,洗去一身臭汗,随后换上店里准备的轻薄绸袍,踩着柔软的藤鞋上楼吃饭。 包厢里面也有冰鉴,不提菜品如何,光是坐在里面吃饭就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等侍者上齐了共七道菜,南东战总算找回了些场子。 堂堂广聚楼也不过如此嘛,当年圣上四十大寿他可是有幸去参加过的,八十八道菜,足足铺了三十米长,共用了一百零八种材料,那是何等的阔气排场! 等到漂亮的侍女姐姐一一报出菜名和所用材料后,南东战傻眼了。 燕窝,干贝,鱼翅这些他还听的出来,其他的一些食材他连听都没听说过! 他拿起筷子每样都尝了一口,丰富鲜润的滋味在味蕾炸裂开来。 他默默拿起碗,开始埋头苦吃,连王瑞一直扯他袖子给他使眼色都一无所觉。 和这里的菜比起来,他之前吃的东西跟喂猪的糠差不多。 窦莽见王瑞身边区区一个侍从竟然跟他们共一个桌子吃饭,心底很是不悦,陪同的官僚也是如此想,大家都没动筷子,只南东战一个人在饭桌上吃得香甜。 至于王瑞,只在一开始提醒一下就随他去了,事情已成定局,他的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没必要再看窦莽脸色了。 王瑞颇有闲情逸致地把每样菜都试了一遍,他没有像南东战一样沉迷于口腹之欲,只是突然想起了父皇。 所谓八十八道菜这样的规格只会在特殊的时刻才有,几年都不见得有一次,先皇出征九黎的那一战几乎将国库整个掏空,为节省开支,父皇极少大摆宴席,所用一日三餐与平常百姓无甚区别,一荤一素就已足够,偶尔吃到宫外街道上的煎包和加了料的酥酪都能像一个小孩子一样高兴一整天。 而这些人,看看这些人,他们凭什么就能在一顿饭中云淡风轻地吃掉上千两银子! 可恨,实在可恨,他们就应该都去死! 左手神经质地颤抖起来,王瑞不动声色地拉起衣袖,遮住异状。 窦莽走出广聚楼时,憋了一肚子的气。 不像话,真的太不像话了! 如果这是那个大皇子专门用来膈应他的招数,也太幼稚可笑了一些! 他喘着粗气,眼中闪过一丝阴狠。 只要在他的地盘上,皇室贵胄又如何,他想怎么摆置就怎么摆置。 这位大皇子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突然前方一阵喧闹,窦莽眯眼去看,只看见层层叠叠数不清的人头。 什么事情这么热闹。 “大人!大人!”原本守在楼外的黄捕头连滚带爬地跑过来,满面惊惶道:“有人…有人要告状!” 告状?现在还有谁敢告状?那些刺头被他抓的抓,杀的杀,都被吓破了胆,这个告状的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窦莽简直心烦意乱,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逐渐脱离他的控制。 集结的人群离广聚楼越来越近,窦莽也看清了最中心那远高出人头的,随风招展的红幡。 他瞳孔骤缩,短短半刻钟不到,冷汗浸透了后背的布料。 他冲黄捕头大吼:“你带的那些人是干嘛吃的!快把人处理掉,要是让那王瑞看见…” “被我看见的话,会怎样?”有人在身后慢条斯理地问。 小石先生念的诗是借用苏轼的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其中的刚道有雌雄就是泾渭鲜明的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经过地位高的人的风都要好闻些,香一些,称作雄风,经过穷人乞丐的风就是臭的,称作雌风。这句话的反讽意味很浓,想了想就把它作标题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13 第14章 14 窦莽转过头去,恶狠狠地看向来人。 双方既然已撕破脸皮,也就无所谓表面的虚伪客套了。 王瑞脸上还是挂着斯文得体的笑,从前窦莽看到只觉得呆板可欺,现在只觉一股凉意自脚底窜起,那抹细微的阴沉和恶毒就如砖墙中的萌芽,自缝隙中露出了一点端倪。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王瑞想看戏就让他去看!窦莽悄悄后退,想重新进到广聚楼里去,到时候从楼西侧的小门出去,让这些人堵在正门前闹去吧。 “窦大人想去哪里啊?”又是一道放荡不羁的嗓音响起,一只手看似随意地搭到他肩膀上,却好似有千钧之重,窦莽使出吃奶的劲儿硬是未挣脱半分,他抬眼一看,这不是刚才在饭桌上狂吃海塞的小侍从吗? 南东战懒懒一笑,对窦莽做出一个请的姿势,各方人马到位,怎么能少了主角呢。 红幡一路招摇,不知何时已经到了眼前了,那告状之人瞧着三十出头,一见王瑞就像见了父母亲人,遥遥下拜,哭诉道:“大人要为我们这些商人做主啊…” 好一张颠倒是非黑白不分的巧嘴! 窦莽涨红着脸,被迫站在原地听着,他现在开始怀疑这个人是不是王瑞特意请来的,几桩冤情被他陈述得条理清晰简单易懂,轻易就煽动起百姓的情绪,窦莽被几百双愤怒冒火的眼睛盯着,只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 诛心也不过如此了。 南海的商人居然被当地郡守逼着卖私盐,这估计是全天下头一份儿了,自忠武帝定下贩卖私盐处以凌迟的重刑后,除了极少数铤而走险的亡命徒,没几个商人敢把手伸到盐上去。 窦莽在这件事上把他的无赖本色发挥的淋漓尽致,不想卖?强制搬到你家里去,那不就成你家私藏的盐了吗,不卖,一顶触犯大夏律法的帽子给你扣下来,就要去蹲大牢,被凌迟,谁敢不卖? “只可怜韩大哥那只有三岁的女儿,母亲难产早早地去了,父亲被这狗官所害,被一刀刀生生地剐断了气,一个人躲在破庙里,被活活饿死了啊!”告状之人伏在地上恸哭出声,那一声声泣血的悲鸣像一把刀子刮刺着人的耳膜,南东战皱紧眉头,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死死攥住,喘不过气来。 “杀了这狗官!” “这丧尽天良的狗东西,千刀万剐都不解气,就该把他丢进热油里活活烫死!” 群情激愤,百姓的愤怒已经到达顶峰,王瑞看着眼前这一幕,满意地勾起嘴角,眼神示意南东战。 “父老乡亲们!”南东战振臂一呼,人群渐渐安静下来,看向声音来源。 “这是我们的巡牧大人,从中都不远万里赶来彻查此事,一定能还大家一个公道!明日午时将在此处当众宣判,按大夏律法对窦莽处以凌迟之刑!” 人群爆发一阵欢呼,众人自动空出一条缝隙,容南东战押送着窦莽向郡守府大牢走去。 且让这狗官多活一晚,到了明日,他们要亲眼看着他命丧黄泉,永世不得超生! 深夜子时。 郡守府的大牢阴暗潮湿,窦莽进去后倒是没人对他用刑,还管了他一顿饭,此时心大地呼呼睡着。 “把他泼醒。”来人对狱卒道。 窦莽被一盆凉水泼醒,正欲发火,待看清来人后,发出一声嗤笑,似乎并不惊讶。 “数量对不上,你存在那些商人家的私盐,只有之前核实的五分之二,另外五分之三去了哪里?” 窦莽只是斜睨着他,面上带着挑衅和轻蔑。 来人也不恼,低低笑了起来,嘶哑的笑声飘荡在黑暗中,如同毒蛇阴冷的吐信。 “把他拖出来。” 王瑞带着一身浓烈的血腥味进了寝室。 南东战撑得睡不着觉,边狂塞山楂片边在里面来回走动,乍一闻到王瑞身上那味道差点没吐出来:“离我远点,我这吃的都被你恶心到嗓子眼了。” 王瑞不以为意,拿了换洗衣服进了浴室。 南东战亦步亦趋地跟进去,在屏风外问:“窦莽他怎么说?” “我把他的牙齿全敲碎了,没从他嘴里撬出一个字来。” 就在此时,南东战听到有人敲门,他走过去把门打开,是他派出去盯着盐场的人。 他的心中突然涌起巨大的不安。 只见那人满脸焦急:“头儿,那盐场的主事人服毒自尽了!” “什么!不都说了让你们时刻紧盯着吗!”南东战简直怒火中烧,窦莽那边毫无进展,这盐场的人再一死,南海的线索就断了。 这种毫无头绪,被人耍得团团转的感觉他真是受够了! “稍安勿躁,窦莽被我们打得措手不及却如此从容,一定另有他人接手。”王瑞已清洗完出来,擦着湿发道。 “让我来吧。”南东战拿过他手上的白巾。 两人都在思索,随后,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一个名字:“胡宗善!” 夏季的天像小孩的脸,说变就变,眨眼间就从万里晴空转为瓢泼大雨,路上的行人形容狼狈,纷纷跑到屋檐下躲雨。 “哥们儿,昨儿傍晚广聚楼前那场热闹看了没?啧啧啧,没想到咱这地的郡守是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 王举超也在人群之中,闻声竖起了耳朵,把昨晚发生的事听了个大概。 贩卖私盐?他的脑海突然掠过贵人的脸,直觉贵人与此事说不定有所关联。 “大家伙看一看啊,南海郡守府的功曹胡宗善涉嫌囤积私盐,谎报盐税,从即日起开始官府通缉,有知晓其去向并上报的,赏银一百两!”有衙役将一个人的画像贴在对面街道的墙上。 待王举超看清画像上的脸,眸光一凝。 周围响起一阵吸气声。 “我的天,一百两银子,这巡牧大人真是下血本了!” “人家这才是为民着想的好官,就是要把那些狗官通通一网打尽,一个也别想跑!” “哎,你们听说了吗,这次来的那个巡牧好像是个皇子,那可是龙子龙孙呢,别人活一辈子都不一定见得到的,被我这个快入土的老太婆见到了哈哈。” 众人就此事聊得热火朝天,没注意到一个高个男人匆匆走入雨中,很快被磅礴的雨幕所覆盖。 “秦娘,帮我看看这个钱囊是出自哪家成衣铺子。”男人淋雨进了一家小小的成衣铺子,将那鲤鱼形状的绸袋掷在桌上。 闻声抬头的女子眉目如画,见到王举超有些惊讶,但还是赶忙接过他手里的行李:“下这么大的雨,你也不知道打把伞。” “来得匆忙,还要劳烦秦娘为我准备干衣裳。”王举超对着她嬉皮笑脸。 “你麻烦我的时候还少吗?赶紧进去把你这一身泥巴汤子洗一洗。”秦娘绷着一张脸使劲推他,王举超存心要逗他,就是不动,最后还是秦娘先破了功,扑哧一声笑出来,捏起拳头轻锤了一下王举超后背:“你还不去!” “得姐姐的令!”王举超拿过干衣服去后院冲洗了。 等他出来,秦娘早已盛好一碗热腾腾的姜汤端给他,趁他小口喝着时问:“你是从哪里得了这钱囊的?” “一个富商赏给我的。” “这是恒丰布庄里的东西,这布庄里不管是衣服还是小物件都会有他们独有的标记。”秦娘将钱囊翻至反面给王举超看,在穿绳的褶皱处用金线绣了恒丰两个字。 “这家布庄的绣娘是整个南海最顶尖的,他们的定价很高,只有富商或者达官贵人才买得起,在南海,能将恒丰布庄的衣服穿在身上也是一种身份的象征。”秦娘向他仔细解释道。 “这个布庄在哪?” “离这里不远。”秦娘替他将蓑衣披在身上,告诉他怎么走后,温声道:“路上小心。” 一刻钟后,王举超进了恒丰布庄,立即就有伙计热情迎上来:“客人你想要什么款式的衣服?” “是这样的,我家主人与胡大人是好友,前几日在家中举办了生日宴,胡大人也去了,我家主人见到胡大人身上的钱囊,觉得做工精美,很是喜欢,便差我来买一样的。” “你说的可是南海郡守府的胡功曹?”伙计尚还不知官府已经贴了通缉告示,对王举超道:“他一个月前确是在我们店里买了一个钱囊,可是鲤鱼样式的?” 王举超心中一动:“劳烦这位小哥带我去看看。” 来到那钱囊的展柜前,王举超拿起那鲤鱼样式的绸袋端详,的确与他拿到的别无二致。 看来他在江都遇到的那贵人真是胡宗善,如此一切都说得通了,这人为了暂避风头,或者他早就猜到自己会被通缉,因此想逃到管洲这种偏远之地躲起来。 直接报官?不,他从不相信官府的人,这巡牧大人表面上看着为人公正,说不定暗地里早就和那胡功曹勾结上了,用通缉引真正知道他行踪的人上钩。 这种事情他经历得太多了。 那么,要如何在不暴露自己身份的情况下试探这个巡牧大人是正是邪呢? 王举超少见地苦恼起来。 第15章 15 王瑞和南东战留在南海把这几年盐场的进出账目理了理,找到那些受害的商人家属一一进行抚恤,等着中都下派官员过来交接郡守一职,不知不觉就呆到了八月十九,正赶上南海的盂兰盆节。 虽说是死者的节日,也并不妨碍生者的热闹,郡守府门口的荣成街最为繁华,早在卯时(早上六点左右)就开始喧闹起来。 王瑞的睡眠一直不好,睡到辰时(早上八点左右)才起,这时候南东战已经把荣成街从头到尾逛了两遍,回府后兴冲冲地向他展示自己在街上买的小玩意儿。 “我听他们讲,在南海有个不成文的习俗,祭祀游街的主祭者都由郡守来担任。” “那他们今年怕是要失望了,下一任郡守估计要十月才能到这。”王瑞对着镜子整理衣冠,漫不经心道。 “对呀,所以我就跟他们说,不是还有巡牧大人吗?” 王瑞看了看挂在天上的炎炎烈日,又看了一眼南东战:“你让我在这种天气出门游街?” 半个时辰后,王瑞戴着花环,面无表情地站在花车上,两边都是想要一睹巡牧大人风采的南海百姓,一看到王瑞出现就是一阵欢呼,甚至还有本地的商人为了感谢他,将饴糖分发给小孩们,教他们说一些顺口溜,表达对巡牧大人的赞美之情。 王瑞在人群中看到了南东战,这家伙左手拿着糖葫芦,右手拿着烤鸡心,嘴巴恨不得咧到后脑勺,正冲他卖力地挥手。 他收回视线,被这种热情洋溢的氛围所感染,嘴角小幅度地翘了翘。 花车围着郡守府绕了一大圈,回到起点时,祭祀仪式也就正式开始了。 鸣炮后便是迎祖,黄泉之乐奏响,祭祀舞者以舞通灵,对浩淼银河间零落的祖先亡魂倾诉渴望。 舞毕后便是进馔,包含牛羊猪三牲,粟豆麻麦稻五谷。 王瑞一一接过舞者手中的供品放置在祭台上,要接过最后一盘稻米时,对面的舞者突然低声道:“我手上有你想要的东西,戌时(晚上八点左右)三冬坡,一个人来。” 王瑞抬起头,是个个头与他差不多高的男子,被青铜面具遮住了相貌。 他反应过来,连忙询问:“请问壮士姓名?” 男子已随着其他舞者退场,隐入人群中了。 “不行!谁知道那男的是什么来路,你一个人去太冒险了!”祭祀结束,王瑞也得以从那花车上下来,现在正和南东战坐在路边临时搭建的茶棚里喝茶,南东战听完他祭祀时的遭遇后,第一反应就是大力反对。 王瑞思索片刻,道:“我觉得那人不会害我,祭祀本就鱼龙混杂,他既有那个本事混到我身边,要杀我的话早就杀了。私盐去向至关重要,我不能放过一丝一毫的机会。” “我不管,你不许去!”南东战扭啊扭,快把上半身扭成麻花了。 王瑞懒得理他,但也许是南东战今天太兴奋了,聒噪得没完没了。 他一个眼神过去,对面瞬间闭嘴。 夜幕降临,街上的摊贩在推车前挂上小巧的白灯笼,晚上的暑气因着太阳落山消散了些,怕热的人在这个时候也出来了,整条荣正街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比起白天来还更要热闹些。 隔开了半个大夏版图的长江在南海中央行出一条支流,成了三冬河,以往波光静谧的河面上今日铺满了星星点点的河灯,载着心愿和思念漂流向未知的远方。 等王瑞赶到三冬坡时,那人已经到了,手中还拿着一个花灯,王瑞看着他将花灯放进河里,和边上许许多多的男女一样,闭眼许愿。 王瑞有些不耐,他向来不信这些,但碍于礼节,只能站在原地等着那人结束。 王举超许完愿,一睁眼就看到了王瑞。 他直起身:“看来确是只有你一个人来了,倒是守信。” 王瑞不语,等着他吐出有用的东西。 “我在江都见到了胡宗善…”万幸王举超也不是那种喜欢废话的人,第一句话就开门见山。 王瑞眼神一凝,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细听。 确认这是一条有用情报后,他将一百两的银票递给王举超。 王举超也不客气,道谢后直接揣进兜里。 临走时,王瑞也不知是怎么了,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许了个什么愿望?” 王举超歪头看他,不知为何,王瑞似乎从他面具后的眼睛里看到了笑意,带了点狡猾和戏弄,男子拉长了声音道:“当然是祈求祖先保佑,能从巡牧大人手上拿到那一百两银子啊。” 王瑞匆匆赶回郡守府,对书桌前的南东战道:“收拾东西,我们今晚动身去管洲,胡宗善就在那里。” 他将整理好的账目还有写的奏折拿出来,唤来心腹让他们快马送到中都给父皇,一扭头见南东战还在书桌前坐着,加重了语气:“我们越快到管洲越好,你还在这儿磨蹭什么?” 南东战转头看向他,神情凝重:“殿下,我刚刚收到父亲的来信…” “九黎要和大夏…正式开战了。” 江都,雷宅。 酷暑难熬,郝炎干脆直接窝在铺满冰块的寝室里,半靠在柔软的藤椅上晃晃悠悠,时不时从手边的小桌上叉一块冰西瓜,那西瓜削了皮切成小块,刚好一口一个。 郝炎在想如何和自己的好兄弟雷萌道别,他既对小石先生许了诺言,就要马上行动起来,驹连苏他现在还杀不了,那就先杀与驹连苏勾结的大夏官员,不知道他的那些部下都怎么样了,不过以他们的能力,应该没人敢给他们气受。 想着想着,郝炎在蝉鸣声声中慢慢地睡过去。 “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外头一阵喧闹,好像有人一脚踹开了门,发出“碰”的一声巨响。 郝炎陡然惊醒,用衣摆擦了擦流到下巴的口水,赶忙出去察看情况。 就看到雷萌在院子里和他的妻子吵架,郝炎沉下心一听,呵,这哪是吵架,这是变相秀恩爱呢。 “那些人在背后编排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为什么要一个人闷在心里!难怪你前几天一直神色郁郁,二婶娘也不知是吃了几斤猪粪,看我不找机会撕烂她的臭嘴!” 清丽女子神色温柔,一边帮雷萌顺气,一边唤侍女将凉茶端来,徐徐解释道:“这本来就是雷二伯一家辛苦维持下来的家业,你又性格刚直,对堂哥的所作所为多有微词,二婶娘自然心里不痛快,拿我们以前的事情到处说道。” “父亲为何不送你去别的分店,一定要你来江都?雷二伯虽然心胸狭隘,抠搜小气,能力却是实打实的,父亲当初去外地发展,将江都的铺子留给二伯,整整十年,雷二伯没出过一点纰漏,成为父亲最坚实的后盾,其中所花心血难以估量,这时候你突然过来横插一脚,他心中肯定不会舒服。” 雷萌气消了大半,声音渐渐低下去:“我去花钱请商会的人吃饭,帮他疏通关系,花的都是我自己的私房钱,他都不记得这些…” “枪打出头鸟,你是主家的二少爷,身份敏感,就算是把事情办好了,以雷二伯的性格只会觉得你在他面前耍威风,想要压到他头上,对你的猜忌恐怕更深。” 雷萌愧疚地将她搂进怀里:“说到底还是我对家中产业不够上心,却因为投个好胎,每天游手好闲也能享受荣华富贵,他们看我不顺眼也是应当,只是委屈了我家卿瑢,替我受了那些闲言碎语。” “在我心中,卿瑢就是这世上最美好的女子,便是嫦娥下凡,也比不上你万一…” 郝炎酸得直倒牙,赶紧捂住耳朵,后面有人撵似的逃回自己屋里了。 几日后,郝炎终于下定决心,找到雷萌,将自己的复仇打算同他讲了。 “我可能要离开很长一段时间,你和卿瑢在这里万事小心,我每到一处都会写信告知你位置,如果遇到麻烦,给我去信就是。” “好男儿志在四方,郝兄你尽管去闯,缺钱了就跟我说。”雷萌虽有不舍,却也没有强留。 “不过…郝兄能不能最后帮我个忙…” 郝炎自然无有不应。 听雷萌将事情原委讲完后,郝炎道:“所以你还是写信给你父亲告了状。” “雷二伯既没管好二婶娘,也没管好堂哥,我说与父亲提前知晓,是让他提前留个心眼,免得以后雷氏的家业被雷二伯的家人拖累。”雷萌叉腰振振有词。 “所以押送货物回平江这件事一定要干得漂亮,不然我这次灰溜溜地被排挤回去,爹交代我的事情也搞砸了,他肯定会给我来一顿棍子烧肉再断我一年开销的。” 郝炎看到雷萌做出巴巴的一幅可怜相就觉得好笑,点点头:“我会一路把你们安全送到平江的。” 从燕门到西越、管洲、江都,再从江都去往平江,郝炎的足迹踏遍了半个大夏,就像是看到一颗四季分明的树,不同的季节有不同的风景,大夏不同的地域也是如此,等到他察觉自己对这片土地有所眷念时,他就已经变成被青山绿水驯养的雄鹰,再也回不到从前。 休息两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15 第16章 16 郝炎送雷萌到平江雷府时,受到了超越想象的热烈欢迎,雷老爷提前一天就让厨房的人出门采购,除了烤鸡烧鸭酱猪肘羊肉火锅这些硬菜,更是有数十种平江的时令河鲜,煎焖炸炒,炖蒸汆煮,雷府的厨子有那个自信把它们拾掇出花来。 毕竟是家中幺儿的救命恩人,再怎么隆重也不为过。 等到了中午宴席开始,郝炎定睛一看,嗬,好家伙,整整六十六道菜,就...就他们几个人吃?太奢侈了吧。 雷老爷大手一挥:“这你不用操心,绝对不会浪费!” 等菜上上来了郝炎才明白,这一盘盘菜也就是看着多,一人一口就见了底,也不知道雷家的厨子从哪里找来如此神奇的盘子,可以达到这般以少胜多的效果。 给郝炎住的客房也安排好了,再怎么样也要先在这住一晚,明早再动身。 郝炎却拒绝了,他想独自去四处逛一逛,晚上寻一个这里的客栈住一晚,西越有群山,江都有水乡,平江有什么特别的呢? 这次他想自己去发现。 就这样,郝炎扶着吃撑的肚子向雷家人告辞,雷老爷不由分说拿了十几张银票给他,临走时雷萌还塞了一把干果。 郝炎进了一家铁匠铺,他的兵器在长洲大牢里就被没收了,既然决定杀人,没有刀怎么行。 他一个个地拿起来掂量,店里的刀大多做成轻薄样式,以精巧锋利为主。 郝炎用惯了重刀,再用这种刀总觉得轻飘飘的,使不上劲。 那铁匠铺的老板也是个会做生意的,忙上前道:“你的力气足,长得也高壮,就该配那种厚重的刀,有气势。” “不过这种刀实在卖的少,就没摆在明面上卖,卖得最多的还是那种刃薄的刀,平常人就能拿得起,像那些衙役呀,走镖的呀都会买轻的,不累人,好用,挂在腰上也能吓吓人。” 说着带着郝炎到了后面的一个小房间,里面的刀剑都单独陈放在木架上。 郝炎的目光在其中逡巡,在经过一把刀时骤然定住。 老板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笑道:“这是斩.马.刀,你的眼光不错,这是我师傅当初随忠武帝的军队出征九黎时在战场上捡到的刀,精钢锻造的,你瞧瞧,三十年了,看着还像九成新。” “这样吧,这刀虽然不好卖,但这材质做工是真的没话说,不管放到哪个店卖都要上千两银子,看在和你小兄弟有缘,只要你五百两,怎么样?” 他见郝炎端详一阵,似是要将那把刀拿起来,连忙按住他:“使不得使不得,这刀少说也有两百来斤,要三个成年男子才能搬得动,你要是想要,我到时候叫几个人把它送到你家里。” “不必。”郝炎道。 然后就在老板的瞠目结舌中轻松地单手拿起那把五尺长的斩.马.刀挥了挥,满意道:“确实是把好刀。” 郝炎痛快地付了钱,老板做成这单大生意喜不自胜,送了他一个装刀的皮鞘,可以斜挎在背上。 买到了喜欢的刀,郝炎心情颇好地出了铁匠铺,思索着接下来要去哪里逛。 空气中飘来阵阵清甜的香气,有点像花香,郝炎使劲嗅了嗅,有点渴了。 他顺着这股香气找去,来到一个摊位前,只见整齐的一排小木桶,上面盖着盖子,桶底铺了河冰,一靠近就感觉到丝丝的凉气。 郝炎好奇问:“你这卖的什么?” “都是喝的,上面有木牌,小哥想喝点什么?”摊主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面容和善,说话也很客气。 郝炎一个个看过去,有荔枝膏水,绿豆水,甘豆汤,冰糖梨水,杨梅渴水,种类还挺丰富。 他想了想:“那我要荔枝和甘豆的。” “好的嘞。”女摊主拿出两个碗来,掀开桶盖,麻利地用竹筒舀水出来,眨眼间两个碗就满了。 郝炎先喝的荔枝水,之前闻到的清甜味道就是来自于此,很甜,微微带一点涩,又是提前冰好的,在热天喝再舒服不过了。 喝完后还有些意犹未尽,郝炎拿过甘豆汤,也一口气喝完了。 将碗还给摊主,听她笑着道:“承惠两文钱。” 郝炎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 “这...小哥,我是小本生意,你给一百两我也找不开呀。”女摊主面露难色。 “给,我帮这个哥哥付。”一只小手突然从摊车上伸出来,手心里赫然放着两枚铜钱。 郝炎低下头,看到了一个扎着垂髻的小男孩,虎头虎脑的,很是可爱。 “好的,那就算我借你的,等我找个地方把钱找开就还你好不好。”郝炎蹲下来对着男孩道。 “我带你去钱庄吧,那里可以帮你把钱找开。”男孩一板一眼地说。 女摊主接了铜钱,在旁边打趣:“这么小就知道钱庄可以换钱啦,真是个聪明孩子。” 男孩不好意思地低头,脸蛋红红的,小声说:“谢谢。” 和摊主告别后,男孩带着郝炎到了钱庄,郝炎换了二十两碎银和铜钱出来,剩余的部分同其他银票一起存到了钱庄里。 郝炎将两文钱还给男孩,见他一直盯着钱庄对面的糕点铺子看,问他:“想不想吃糕点?哥哥给你买好不好,今天很感谢你。” 没料到男孩摇了摇头道:“父亲说这样是挟恩图报,不是君子所为。” “那你父亲可真是个老古板。”郝炎不客气道。 男孩瞪大了眼睛,显然也没想到郝炎说话这么直白。 郝炎直接将小孩夹在咯吱窝下走到糕店铺子那里买了一份桃酥,要塞给男孩。 男孩仍是推拒,竟是忍住了糕点的诱惑,郝炎瞧着,生出几分对男孩的敬佩来。 小小年纪就能做到如此坚守,什么样的父母可以养出这样的孩子? 突然,男孩眼前一亮,大声喊:“母亲!”噔噔噔跑过去扑到一个女人怀里。 郝炎转过头去,看清那个女人的脸后,吓了一大跳。 那是与匆匆行人格格不入的一张脸,荆钗布衣都掩不住的天香国色。 郝炎突然想到宫倾姑娘,如果宫倾姑娘那天弹琴没有穿仙气飘飘的白裙,而是穿的朴素的青色襦裙,应该是比不上眼前这女子的。 女子皱起眉,自然也是美不胜收的,然后郝炎就看到她抬起手,给了男孩一个脑瓜子。 郝炎...郝炎瞠目结舌。 “你是不是傻,这糕点又不是你向别人要的,是别人自愿给的,怎么就挟恩图报了?你父亲的精明倒是一点没学到,榆木脑袋。”女子说话带着北方口音,爽利又嘹亮。 就是怪怪的。 “哟,大兄弟,多谢你照顾我家大胜。”女子蹲在那儿朝他随意挥了挥手,毫无形象可言。 郝炎突然觉得还是宫倾姑娘要好看一些。 “我姓王,叫王霒(yin),绰号王半仙,以给人算命谋生。”女子大大咧咧道。 郝炎见他们娘俩衣服上都打着补丁,没有到生活拮据的地步也不会如此,不由心生怜悯,问:“你这算一次命要多少钱?” “这个要看人,有的人一生平庸,一眼就能看到底,就便宜,有的人集天下气运在身,大起大落,波折不断,很难看清,就贵。” “那你看我是哪种人?”郝炎觉得她说的话还挺有意思,索性也配合起她。 “后一种,像你这种人算一次的话要十两。”王霒一脸严肃,男孩却很吃惊,自以为隐蔽地拉她袖子,被一把拍开。 郝炎就算对钱再没有概念,也知道十两不是一个小数目,这女子与他初次见面就敢夸下这样的海口,未免有欺诈之嫌。 但他看到王霒身侧急得脸通红的男孩时,终究还是心软了。 刚好换的有碎银,他递了十两过去:“那你给我算算吧。” “好的嘞。”王霒收下银子,顿时眉开眼笑。 三人找了一个安静的茶馆坐下,王霒点了三碗凉茶,一碟花生。 王霒仔细端详了郝炎的五官,又像模像样地看了看他的手相,肯定道:“你面带紫气,这是贵人之相,往后十年之内多有挫折,但只要平安度过,将会幸福喜乐,顺遂一生。” “那便借你吉言。”郝炎配合她走完过场,将装着桃酥的纸包放在桌上,就要告辞离开。 “且慢。”王霒一把抓住郝炎的衣袖,仰头看他:“你不信我有真本事,对吗?” “不要紧,你今晚将有血光之灾,待你走投无路之时,我们自会见面。”王霒邪魅一笑,摆出高深莫测的神棍表情。 旁边的小男孩扯了扯她袖子:“娘,你不是说这个点魏叔叔的猪头肉打折卖吗?再晚一点就被人抢光了。” “哎呀你怎么不早说,快把东西收拾好,我们这就去。”王霒手忙脚乱,扯着儿子急急奔出了茶馆。 男孩边跑还边向郝炎招手:“好心的哥哥,那就以后见啦。” 郝炎笑了,也冲他挥手:“以后见。” 天色也晚了,郝炎寻了一个客栈住下,中午吃得太撑,晚上实在是不想吃饭,店里小二在他定房时提前问好,等他住进自己的房间,一刻钟不到热水就送了上来了。 郝炎洗完澡就早早上床睡了,想着今天经历的人和事,心里满当地令人安心。 伴着楼下模糊的人声和床铺干净的皂香,他很快就熟睡过去。 第17章 17 郝炎是被人声吵醒的,像是有两个人坐在他身边说话。 他定的是客栈的单间,房间里应该只有他一人才对。 有人进了他的房间! 强烈的危机感如针刺一般,令他陡然清醒,郝炎一个翻身落地,照着人声来处就是一拳。 那人坐姿仍旧端正,像是对猛虎般凶猛袭来的郝炎毫不在意,反倒是那人对面一个文士打扮的人尖叫起来,屁滚尿流地往后闪躲。 只听“扑通”一声,竟是重心不稳,掉进湖里了。 等一下,湖?客栈可没有湖。 凑到那人近前时,郝炎也看清楚了他的脸。 拳头在那人额角半寸处硬生生停住。 郝炎站直了身子,生气道:“你每次找我时就不能派个人提前跟我说一声吗?” 炯呼延淡淡道:“我要是真的让人去请你,你会乖乖地过来吗?” 郝炎冷哼一声:“你休想。” “这次来是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讲。”炯呼延望着郝炎,眼中迅速闪过一抹忧色。 “我得到了消息,驹连苏已经与九黎的各大部落达成协议,不久就会合力攻打燕门。” 他顿了顿,站起身来抚平郝炎衣服上的褶皱,温声劝说:“烁炎,跟叔叔回九黎好不好。大夏王朝在渐渐衰落,驹连苏对这片土地势在必得,上赶着要去巴结他的大夏官员不在少数。” “为了给出足以保住身家性命和荣华富贵的投名状,他们一定会雇人来刺杀你,你要叔叔眼睁睁看着你身处危险之中吗?” “我自己可以应付,不需要你为我操心。”郝炎不为所动,转身就要离开。 “烁炎呼延!” 炯呼延强压住怒气,他一向擅长忍耐,也善于布局筹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他所有鲜明的喜怒哀乐,也不过是都给了这个侄子。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暗中收归管洲天志翟的队伍,发展到现在已经足足有一万人,在驹连苏举整个九黎之力攻打大夏时,后方势必会空虚,这是千载难逢的时机!” 炯呼延的语气缓和下来:“烁炎,来辅佐叔叔吧,我膝下无人,将来也不会再有孩子,你就是我在世上最亲的人,等我死后,我的位置肯定是要传给你的。” “我不感兴趣。”郝炎心中一片漠然,叔叔从未向他遮掩过自己的野心,这次不过是将这野心摊开来说,摆到了明面上。 野心,驹连苏就是为了这该死的野心,害得他家破人亡。 那么,又有多少人的家,要为叔叔的野心付出代价? 这些事情光是想一想,都令他厌恶、抗拒、排斥。 郝炎走后,炯呼延盯着他离开的方向,神色难辨喜怒。 下属从角落走出来,忐忑问:“主上,可还要我跟着小公子。” 炯呼延轻笑道:“不必,从前是我和他父母把他娇惯坏了,就任他去撞个头破血流,在外面受够了委屈,自然就知道回来找我了。” 下属连忙应是,退出去时,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主上坐到了小公子睡过的榻上,捻起枕头上遗落的一根发丝在指尖搓揉,想着什么出了神。 几乎是立刻,主上便察觉了他的视线,凌厉地扫视过来。 下属慌忙低头,不敢再看,冷汗涔涔地退出了庭院。 “笃——笃——笃——” 打更的梆子声悠长地穿过纵横交错的街巷。 夜半三更,大多数人都已熟睡。 郝炎上了屋顶,登高望远,隐约可以看见郊外墨绿色的农田。 他在鳞次栉比的青瓦上如履平地,时不时轻松跃过三尺宽的空隙。 郝炎再次被迫回想起往事,这也是他不愿见到叔叔的原因之一。 他心中烦闷,索性找了一个檐角坐下,仰头望着前上方的下弦月发呆。 他全身都很松弛,反倒让暗中蛰伏的人惊疑不定。 “你说他有没有发现我们?”一人低声问。 “雇主交代过,此人武功极高,且力大无比,不可与他正面对上,大家行事定要万分小心,既是接下了一百两黄金的悬赏,也得有那个命拿!”其中一人声音苍老,冷静说道,其余三人隐隐以他为首,纷纷应是。 “我轻功最好,且让我先上前试一下他深浅。” “好,万事小心。” 郝炎听到声响,回过神来,只见一个瘦高的白衣男子踏墙而上,轻盈地落到他对面的房顶上。 男子冲他一抱拳,寒暄道:“夜深人静,小友怎么独自在此赏月?” 郝炎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是明知故问吗?我在等你们啊。” 说着把背上的斩.马.刀取下来,将剑鞘丢在一旁。 瘦高男子一噎,同时忌惮地往后退了几步,与郝炎拉开安全距离。 这青年竟是早就发现他们了!他们四人的武功不俗,敛去气息后,很难让人发觉。 如此只有一个解释:这青年的武功与他们四人相平,甚至在他们四人之上。 不过他们四人合力,未尝不能放手一搏。 男子想到这里,心下稍定。 “哈哈哈哈哈,这位小兄弟果然不凡,我们这几个人爱武成痴,平日就是四处找人切磋,不知有没有这个荣幸跟你比试一场。”一位老者大笑着自暗处走出,身后跟着一男一女。 郝炎点点头,他不想在这件事上浪费太多时间,于是直接道:“你们一起上吧。” 老者面色一沉,这年轻人好生张狂。 他冷笑一声:“小兄弟出身外域,应是不清楚我们中原的江湖规矩,我们这边的比武,既分输赢也定生死,你可要想好了。” “嗯,我想好了。”郝炎道,他仍是放松地坐在原地,带着从容的冷漠。 这是心无旁骛的郝炎,在沙场上,在拼尽全力厮杀的每个瞬间,仿若化雨成风,脱胎换骨,另一个光芒万丈的灵魂在体内苏醒。 老者给了身后的一壮硕男子一个眼神,男子点点头,抬头对郝炎道:“小兄弟,我们无意扰民,你下来和我打。” 郝炎下了屋顶,仍是随意地站在原地,岿然不动。 他手里拿着那把斩.马.刀,刀尖点地,刀身微微绷起,蓄势待发。 “那么小兄弟,就请赐教了!”壮硕男子大吼一声,朝郝炎攻了过来。 男子惜命,秦老让他做马前卒也只是为了摸清这青年的招数。 因此他并未用尽全力攻击,而是将大部分心神放在了躲避防守上。 他握紧布满尖刺的指套,身形压低,拳头直往郝炎的太阳穴去! 习武之人眼神敏捷,郝炎的动作在他看来是放慢了的。 在他眼中,郝炎的头稍微向右上方偏离一点,原本袭向太阳穴的指套也砸上了郝炎的右脸。 男子心中狂喜,看来这青年也就是嘴上吹牛,实际功夫也不怎么样。 这一百两黄金,他拿定...了。 视野中的一切突然向后颠倒,男子的头颅落在地上,双眼还茫然地大睁着。 郝炎挥臂振刀,其上的血迹凝成血珠飞落出去,刀刃光洁如初。 “师兄!”秦老身后的女子一身紫色劲装,亲眼目睹师兄的死状,悲怒交加,提起一杆长.枪朝郝炎冲来,恨声道:“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那枪以杆为圆心,枪尖画圆,朝郝炎刺去,郝炎未动,似乎全身都是破绽。 有了师兄的前车之鉴,女子不敢大意,待到枪尖近了郝炎的身,她猛地回拧枪身,暴露了真实意图,枪尖对准的目标不是郝炎的要害,是他拿刀的手腕! 既然不能一击致命,那便先除他兵器! 她看到郝炎动了,拧腰一转,竟是眨眼间就抓住了她的枪头。 好毒的一双眼! 女子咬咬牙,不退反进,顺着枪杆矮身而上,以肘击郝炎腹部。 “花里胡哨。”郝炎抬脚,直接把女子踹将出去。 女子飞出去落到地上,咳出一口血,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仅这一脚,她的肋骨尽数断裂,肺被扎破,血涌了进去,呼吸变得困难起来。 她快要死了。 她苦学十五载,从没遇到过这样的对手,没有招式,没有套路,半刻不到便让她一败涂地。 这与神魔又有何异? 她不知秦老与那瘦高男子将一切看在眼里,也是心中大骇。 所谓制敌的技巧和手段,在绝对的速度和力量面前,只是一句空谈。 秦老不再观望,对瘦高男子点点头,两人同时朝郝炎掠来。 秦老擅近战,他的绵山掌攻守兼备,且能借力打力,瘦高男子则是从远处牵制,一剑不成便立即避开,寻找破绽。 郝炎后撤几步,与秦老拉开距离,秦老攻进,他只是一味闪躲,像是在等待什么。 秦老心中忌惮更甚,看来这年轻人不仅根骨天赋卓绝,脑子也不错。 比武,其实也是思维上的博弈,谁能更快判断出对手下一步的行动,谁就能抢占先机。 秦老不敢松懈,一边对郝炎步步紧逼,一边在心中思索——他在等什么? 等萧清?他若去追萧清,也不是立刻就能追上的,但只要他一分神,自己的绵山掌就会随之而来,将他的五脏六腑轰成碎片。 这边萧清与缠斗的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直在寻找时机。 就是现在! 他绕到郝炎背后,举剑便刺。 郝炎突然朝秦老掷去手中的刀,秦老就地一个翻滚,险险躲避。 郝炎扑了上来,两人肢体交缠,肩对肩,手搭手。 秦老从没见过这样怪异的招式,等到郝炎弓身伸腿绊他的脚,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这不是摔跤嘛! 躺尸的导师突然出现,让我一个星期内把论文看完...之后可能就不定期更新了...不过大家放心,绝对不会坑,我爬着写也要把它写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17 第18章 18 秦老自是不会轻易被这小子绊倒,郝炎几次锁喉绊腿,都被他用灵活多变的身法化解。 只是如此一来,他们与这年轻人就陷入了僵局之中。 秦老控制不了郝炎,却被郝炎牢牢控制在周身半尺之内,远离不得,萧清若想刺杀郝炎,不可避免地会伤到秦老。 半个时辰过去了,秦老的神经一直紧绷着,就算他功力再深厚,也有点撑不住了。 反观郝炎,就是出了点汗,表情闲适,完全看不出他正处于一场殊死搏斗中。 秦老渐渐萌生退意,不过就是一百两黄金,为此搭上性命实在不值。他以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对郝炎道:“是老夫不敌,老夫认输了,小兄弟可否高抬贵手,饶一饶我这把老骨头?” “当然不会让小兄弟空手而归,金银珠宝,奇珍古玩,哦对,我家还有几把价值连城的宝刀宝剑,都给小兄弟你怎么样?”秦老讨好道。 “不必,既分输赢也定生死,你既然说出了这番话,就不要食言。”郝炎一脸认真。 秦老只觉得自己被他的话扇了一巴掌似的,脸颊火辣辣地疼,他恼羞成怒,一把钳住郝炎的双臂,高声叫道:“那就跟我一起死吧!” “萧清!不用管我!杀了他!” 萧清未听清之前秦老和郝炎的对话,心下敬佩又感动,不愧是秦老,在如此艰难的境地中尚还能高义薄云,牺牲自己来成全他。 他咬咬牙,愧疚道:“那我便动手了。” 他轻巧跃进战局,用尽毕生所学,剑光清影如落花流水,直朝郝炎而去。 萧清想,这青年一定会拿秦老挡剑,让秦老成为他的掣肘。 因此他特意做了一个假动作迷惑青年的视线,只要青年一动,即便是和秦老调换了位置,他的剑也会刺进他身体里! 这时秦老突然做了一个令郝炎和萧清都预料不到的举动。 他非但没有再和郝炎相互抗衡,反而趁郝炎有意躲避萧清的剑光时一把放开了郝炎极速向后退去。 萧清没反应过来,还以为秦老是有什么新的安排,只得硬着头皮和郝炎打了起来。 孰料过了很久,也不见秦老支援,萧清的心慢慢变凉,也明白过来了。 他被秦老放弃了。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萧清溃不成军,再无斗志,转身欲逃。 他对自己的轻功还是颇有自信的,只要与青年拉开一丈距离,天高海阔,想找到他就没那么容易了。 “千里杀。” 萧清见面前的青年吐出这三个字后,捡起刀摆出一个奇怪的姿势,整个人像是紧缩着,一点也不大气优美,甚至有点丑。 但很快他就没有闲暇想这些了。 因为那柄刀很快如毒蛇般缠了过来!一步一刀,简洁明了,就是为了杀人,逼得萧清只能提剑抵挡,根本无法分心逃跑。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这是郝炎自己在战场上体悟出的刀法,把自己变成拉满弦的弓,随着向前踏步,刀出,人毙,每一刀都是干净利落的杀人术。 在第六步时,萧清已然力竭,郝炎伸刀前刺,刀尖穿透了萧清的胸膛。 郝炎呼出一口气,将刀从萧清的尸体上拔出,打算继续向郊外出发。 路旁栽种的石榴树在地上投出斑驳的树影,忽然间,树影动了动。 夜空无云,一丝风都没有,极静。 异变骤起,郝炎陡然侧身退步,原本要扎在喉咙的匕首失了准头,在他腹部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几乎是立刻,郝炎就察觉到自身气脉阻滞,丹田更是像一个漏了气的皮囊,他的内力在逐渐流失! 螳螂捕蝉,麻雀在后,秦老估计也不会想到,除了他们这些江湖人士,竟还有另一波刺杀的人在暗影中隐去踪迹,冷眼旁观。 轰隆隆—— 远方传来一声惊雷,原本明澈的星空顿时乌云滚滚,风雨欲来。 郝炎的伤口血流不止,一点都没有凝固的迹象,看来那匕首上的毒不仅仅是毁了他的丹田经脉。 刺杀他的人重新隐入了暗处,这次来人的敛息之术就比秦老他们高明多了,郝炎完全感受不到他的气息。 他环顾四周,只能看到一道道影子,房屋的,树木的,和他自己的。 那个人在等,在等他的内力随血一同流干,再从那些影子里出来,轻松地收割掉他。 但与此同时也说明,他不敢与郝炎正面对上。 郝炎眸光明亮,以惊人的毅力抗住四肢百骸传来的剧痛,将丹田剩余内力的输出运转到最大,提气向巷道里狂奔。 即便他的内力目前还在不断流失,对于那个人而言也算是绰绰有余,若是他真的逃走,以那个人的功力,不一定能追得上他! 果然,在郝炎快要出巷子时,一扇飞刀自上方朝郝炎飞射而来。 在挥出飞刀的那一霎那,郝炎听到了一声细微的呼吸。 找到你了! 郝炎迎着飞刀攀墙而上,对着其中一个飞刀猛然一踢,飞刀陡然转变方向,回旋着朝房顶暗处的某个角落飞去。 郝炎的右臂和大腿也中了三把飞刀,失力跪倒在地。 那处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却没有重物倒地的声音。 郝炎的心底一沉,看来那把飞刀并未致命。 双方重新陷入沉默的对峙中,直到清脆的马蹄声在街道前方响起。 乌云越积越多,然而天边还是浅浅地透出微的白光。 快要天亮了。 王举超披星戴月,终于在天将亮未亮时赶到平江,他驾着马车,斜靠在车舆上,晓是他一向精力充沛,此时也困得睁不开眼睛。 等把马车赶到车行卖了,他一定要蒙头睡个一整天。 因此当一个浑身是血的人猛地扒到车轴上时,王举超吓了一大跳,差点没从车上蹦下去。 那人看清王举超的面容后,尚还保留着几丝清明的眼睛闪过惊讶。 他咳嗽了几声,吐了几口血,声音嘶哑:“一…一百两,帮…我。” 彼此都是熟人,王举超的表情几经变化,从诧异,不耐烦到嫌弃也就短短一瞬。 “三百两,不讲价。” “成…成交。” 郝炎虚弱地靠在马车内,血自身上的伤口处一滴滴坠落,很快在脚底积了一洼。 “有…有人在追杀我,你…万事小心。” “人为财死,郝大少爷就放心吧,看在那三百两的份上,绝对把事情给你办妥当啦。”王举超朝天翻了个白眼,毫不在意道。 郝炎想笑,于是真的笑出了声,喉头的血呛到了气管,他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车外的王举超觉得莫名其妙,就连郝炎自己也这么觉得。 可能是那种直觉般的信任和安心?虽然是三百两买来的。 “你…拿钱办事,我放心。”说完这句话后,郝炎彻底松懈下来,昏沉睡去。 “烁炎,烁炎,快醒醒,我们马上要出发了。”浑厚的男声如同一道道惊雷,鼓噪无比。 郝炎揉了揉眼睛,迷茫着朝来声看去。 那是一个身若铁塔,留着一圈络腮胡的男人,淡褐色的瞳孔在日光下开朗又明亮,蕴着无奈宠溺的笑意。 “昨日是谁大言不惭地说第一次围剿要带十个人头回来的?是不是这个小赖床鬼,嗯?” “爹,我好困…呼呼…”郝炎将自己裹进羊毛毡里,就是不肯起来。 因着今日父亲终于松口答应要带上他去剿灭那些游匪,郝炎兴奋地一夜没睡,天亮了就困得不行了。 他听到男人叹了口气,随即自己被抱了起来,靠在一方宽阔结实的胸膛上。 郝炎抓着男人皮甲上的系绳,再次睡熟过去。 睡好了醒来时,耳边的金戈厮杀之声渐渐由无意义的嗡鸣清晰起来,郝炎好奇地睁大眼看着男人挥举马槊,利落斩下敌人的头颅。 血朝这里泼溅出来,一只粗虬有力的大手抬起,挡在他脸前。 背景陡然一转,漫天的箭雨如同遮云蔽日的瓢泼大雨,男人将他牢牢护在身下,像是一座不可撼动的山岳,那张粗犷英俊的脸上闪过无力和悲伤,最终化作珍视般的柔情。 “烁炎,烁炎,我的好小子,不要哭了…” 画面又是一转,他在黑暗的巷道里左冲右突,追杀他的人源源不尽,他受了伤,直到力气耗尽,瘫倒在地,雪亮的匕首和刀剑尚还带着血迹,密密麻麻地朝他刺砍下来。 再也没有人可以保护他,也再没有人可以让他去依赖了。 他孤独地死在了一个月夜。 男儿有泪不轻弹,郝炎的泪,伴着那些不可诉诸于口的委屈和脆弱,都被他拍扁了,压实了,一层层地垒在心房上,砌成坚实的一堵墙。 只是再坚强的心墙,也抵不住梦境的侵蚀。 王举超注意到那蜷在角落的傻大个在默默流泪,皱起了眉头。 他最烦有人在他面前哭哭啼啼,尤其还是个身高九尺的大男人,看得他心里长毛,膈应的。 于是他毫不客气地把郝炎摇醒:“喂,你是猪吗?老子都守了你一天一夜了,这么能睡!” I''m BACK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18 第19章 19 郝炎睁开了眼,深绿色的眼眸受过泪水的洗礼,如雨后青草,鲜艳的翠绿。 王举超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就被带到那双眼睛上,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心里比较琢磨着。 平江有个依江春,是当地最大最豪华的首饰铺子,王举超有一次做向导给一个三品的官太太作陪,进过这家铺子。 那铺子有个镇店之宝,十二颗成色最好的祖母绿做的项链,要一千两黄金,被那个官太太买了下来。 如果是十二颗郝炎的眼珠子…不,只用两颗,一颗做戒指,一颗做项链,加起来怎么也得要一万两黄金吧。 碧色深浓,纯净透彻,上上上品。 郝炎迟缓地坐起来靠到墙上,自怀里掏出一件细长的铜牌。 这一番动作成功地将王举超飘到天边的思绪拉了回来。 “钱庄凭证?你有多少钱?”王举超承认他有点酸。 这傻大个莫不是真的找了一个有钱人家当侍卫? 他现在又在被追杀,雇他的人惹上仇家啦? “二千两。” 王举超面无表情地一把夺过那铜牌:“咱们可事先说好,医药费我帮你垫了一两银子,这你得另给我,所以你要付我三百零一两银子。” “好,还要拜托你帮我带些吃食,我有伤在身,不便于行,买吃食的银子自然也算在我头上。”郝炎好脾气道。 王举超满意地点点头,揣着铜牌轻快地出门了。 郝炎这才将余光放在四周上,这是一个很大的仓库,一人高的木架一排排地陈列着,上面摆放着布匹,落了厚厚的一层灰。 日光从最高处一个开口的小圆窗斜射进来,粉尘在光束中上下漂浮。腹部和其他伤处都缠上了纱布,上了药,血暂时是止住了。 郝炎闭上眼感受了一下丹田,不出意料,空空如也。 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面容平静,在心中思索对策。 除了秦老和那个藏在影子里的刺客,指不定还有其他人要来杀他。 他失了内力,加上敌人在暗,防不胜防,事情确实变得棘手起来。 或许可以找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隐藏自己的行踪? 只是这样窝囊地躲起来,就不知道何年何月能够把那些害他们的人找出来了。 郝炎一向不擅长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一想就头疼烦躁。 “呵呵,小兄弟,别来无恙啊。”一道苍老的声音突然出现,秦老背着手,皮笑肉不笑地自大门走了进来。 秦老当时并未走远,而是找了一处民屋躲了起来,将之后发生的事看得一清二楚,郝炎身中飞刀时,以他老辣的眼光,一下就看出郝炎的内力出了问题。 内力全无的郝炎不会是他的对手,这么好一个落井下石的机会,他怎会放过? 他所受到的轻视和屈辱,定要叫这小子百倍偿还。 更何况这小子的人头可还值一百两黄金呢,现在也不必和另外三人分了,简直妙哉。 想到这里,秦老面上不由露出得意之色,慢悠悠地走过去,对郝炎道:“小兄弟,你现在若是跪下求饶,我就让你死得痛快点,怎么样?” 郝炎仍保持靠在墙上的姿势不动,懒得搭理,好像秦老只是一只烦人的嗡嗡叫的苍蝇。 “狂妄小儿!”秦老的表情霎时狰狞起来,势若千钧的一掌如泰山压顶,朝郝炎的天灵盖拍来! 郝炎漫不经心地抬手,竟然接住了他全力使出的一掌?! 但很快秦老就没空为此惊讶了。 他低估了郝炎的武功,暴露了最致命的破绽,被郝炎一招制服,卸掉了四肢关节,再无回天之力。 这怎么可能?郝炎明明一丝内力也无了,他听那个黄皮汉子亲口说的!难道是合伙一起骗他? 秦老其实忽略了另一种可能,那就是郝炎的肉.体本身就足够强悍,即便没有内力,其力量和速度也达到了一个恐怖的程度。 “别…别杀我,你要什么我都给你。”秦老看着郝炎拔出刀,惊恐万分,抖得像筛糠。 “雇你来的人是谁?” “是…是天星阁发布的委托,他们从不透露委托人的信息,我…我也不知道。” 郝炎的刀尖抵住秦老的喉咙,秦老的嗓音骤然拔高几个度,尖叫道:“我…我真的不知道!对!你去找天星阁的管事,他肯定知道是谁委托要杀你!” 郝炎将刀收了,把秦老的两条腿扳回原来的位置,却没有治他扭曲的双臂。 只要能捡回一条命,两条胳膊不算什么。 秦老喜不自胜,一站起来就慌不择路往外跑,生怕郝炎反悔了。 郝炎在仓房前站了半柱香时间后,起身走了出去。 “你…”秦老不可置信地瞪大眼,迟钝地低下头,看见了插进胸口的那把斩.马.刀。 郝炎抽刀,秦老烂泥般瘫倒在地,已经没了气息。 郝炎还打算在那个仓库多呆一段时间,不想让血脏了地。 只是如此一来,伤口再度崩开了。 郝炎神色如常地回到仓库,王举超已经把买来的饭菜摆好了,见到他也没多问什么,只是从烧鸡上拆下一个肥的流油的大鸡腿往他眼前一递:“快吃吧。” 郝炎盘腿坐下,一碗倒好的酒放到他面前。 他抬眼看去,王举超十分自然地掰下另一条鸡腿,给自己也倒了一碗酒,就这么蹭吃蹭喝了起来。 郝炎很早就被迫熟悉了王举超爱占便宜的性子,也没多大惊小怪,心态平和地拿起那只鸡腿大嚼。 他也实在是饿了。 王举超从饭馆打包过来两荤两素,分量足,口味重,外加一只肥肥的烧鸡和一大坛酒。 两个壮汉狼吞虎咽,很快就将这些食物瓜分干净,连盘子都没放过,刮得白净锃亮。 郝炎打了个饱嗝,抱着肚子,眯着眼歪靠在墙上。 “可以啊你小子,酒量真是不错,跟你喝,尽兴!”王举超凑过来,用肩膀撞撞郝炎。 “你酒量也不差。”郝炎转头看向王举超,他们一人干掉了半坛烈酒,王举超仅出了一头大汗,眼神清明得很。 常人都说一笑泯恩仇,王举超却觉得,男人之间没有一顿酒解决不了的问题。 那酒没能麻醉神经,却把他那颗尝尽世间冷暖的,硬邦邦的心软化了稍许。 他盯着郝炎,眼中少有地流淌出了些许关怀和真情:“以后别再傻乎乎地见到什么人都帮,之前在管洲也是,你现在找的雇主也是,凭什么要替别人受那份委屈,该他受的那份就得受着,你体谅他们,他们体谅过你吗?” “我该走了,班主最近接到一家财主的活儿,有一阵子要忙了,伤药和绷带买饭的时候顺便帮你买了,钱庄凭证拿好。”王举超絮絮叨叨地交代了几件事,最后朝郝炎挥挥手:“有缘再见。” 郝炎朝他点点头:“有缘再见。” 王举超走到门口,刚踏出去一步,哗——暴雨下来了。 早不下晚不下,偏偏在他要走的时候下。 这老天爷可真够邪门的。 王举超尴尬地后撤一步,靠在门边等雨停,同时在心里庆幸,以郝炎的角度看不到他。 仓房门正对着一个小庭院,有一方废弃的小水池,池边种了一颗芭蕉树,雨珠吧嗒吧嗒打在叶子上,将那片叶子洗得鲜绿。 王举超听见仓房里传来郝炎一声压抑的闷哼。 他内心交战了片刻,又走进了仓房。 他看到郝炎正在包扎右臂,伤口靠近肩部,光凭自己的话系结有些困难。 “我来帮你吧。” “你不是…” “外面下雨了,这见鬼的天气。” 王举超将绷带解开,重新缠了上去。 打好结后,他无意中瞟到郝炎的腹部,眉头又皱了起来。 “你这绑得也太紧了,血流不畅,伤口好不了的。”王举超说着,上手去解郝炎打的死结。 那死结打了好几个,乱糟糟的一串,王举超解了半天没解开,屋里因着下雨的缘故有些暗,他直接搂住郝炎的腰,连着腿一起向上一抬,转到一个光源好一些的角度放下,总算能看清楚一些。 郝炎先是一惊,随即心底涌现一抹异样。 王举超的脸离他的腹部只有三寸之距,呼出的热气打在裸.露的皮肤上,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王举超终于把那些死结解开了,一抬头,见郝炎正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你这样看我干嘛?” 王举超将绷带绕过郝炎的肩膀,再在腰际缠了两圈:“以后再换伤药就这样缠知道不,又牢实又不至于太紧。” 说着在郝炎的腹肌上摸了一把:“你这练得挺不错的啊。” 郝炎双手撑地,默默地朝后挪了挪,和王举超拉开距离。 王举超笑了起来:“怎么着,我还占了你便宜了?” 说着把自己的背心也撩起来:“那我的腹肌给你摸回来?” 他见郝炎一言难尽的眼神,指了指自己:“你不会以为我是‘那种人’吧?” 郝炎垂下眼说:“我小时候有两个认识的伯伯,他们一直住在一起,但是他们人很好。” “他们就像你刚刚那样,又抱又摸的。” “小媳妇。” “你说什么?”郝炎抬眼看向王举超,带了点火气。 “老汉要来糟蹋小媳妇喽。”王举超奸笑一声,朝郝炎扑了过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你别挠我痒痒…哈哈哈哈哈哈…” “王举超!我踹你的啊!别挠哈哈哈哈哈哈哈…” “郝炎你说,你现在没了内力跟我打,几几开。” “到顶三七,你三我七。” “你小子挺狂啊,当初光长身体没长脑子了吧,每天都想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以后可是要娶十八房姨太太的,那么多好看的漂亮姑娘我看不上看上你这么个傻不拉唧的东西?你王爷爷我眼睛没瞎呢。” sese~ 鼻血—— 俺也想摸腹肌呜呜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19 第20章 20 长洲。 一只信鸽飞过井井有条的街道,在一座四四方方的宅院上空徘徊。 在书房门前侍立的一位黑衣青年打了一声呼哨,信鸽盘旋而下,落在他手腕。 他取下信鸽爪上的竹筒,转身敲响了书房的门:“大人,平江来信了。” 门被打开,深青色的衣角在门槛处晃了晃。 来人接过黑衣青年手里的纸条,看后笑了。 “倒真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九黎沉寂百年,竟能出个这般的人物。” “让陆英带人接手空青的任务吧,这个人无论如何,都要把命留在平江。” 黑衣青年俯首:“是。” 王霒今日颇有些心不在焉,以往在客人面前表演一些法术的小把戏,至多失败后在衣服上烧几个洞,现在火都快烧到头发了,她还浑然不觉,看得算命的客人眼皮狂跳,大喊:“钱我给你,给你,别烧了!再烧人就没了!” 贾真连忙提了一桶水来,泼在王霒身上:“娘!客人都被吓跑了!” 王霒嘴中念念有词,失了魂一般,拔腿就往家跑。 贾真只勉强听见几个字词,危险,刺杀,长洲,巴///特尔。 他现在严重怀疑娘亲是不是加入了一个神秘的邪恶组织,因为她算命前都要到乞丐聚集的地方和一些人嘀嘀咕咕,今日尤甚,和那些人说了话后一路上就神神叨叨的。 王霒的大脑飞速运转,从浩如烟海的小道消息里抓取关键线索,将其互相联系,推理出趋势或者结果。 三日前在石榴巷的住户都听到了激烈的打斗声,随后南街的医馆少了几瓶金疮药,奇怪的是找不到任何盗窃的痕迹,门窗紧闭,从未打开,那几瓶药像是凭空消失一般。 王霒所谓的算命,从不是玄之又玄的东西,每一个人的人生都会有他独特的脉络,他的品格,他的父母,他的老师,他的生计,基本就决定了这是个怎么样的人。 贪心而能力不足之人好赌,善良而原则不足之人软弱,勇猛而不善思考之人鲁莽,世间芸芸众生大皆如此。 正因为此,王霒算命十有九中。 所有的重要信息汇总到了一起,得出了一个结果——那个青年有性命之危! 进了家门,王霒毫不犹豫冲进夫君的书房,拿出虎符。 “乖乖在家里呆着,别到处乱跑。”王霒指着贾真额头警告完,骑上家里唯一的一匹瘦马疾驰而去。 郡兵兵营—— “邹都尉,请调一百精兵随我去石榴巷捉拿刁民。”王霒亮出虎符。 邹都尉皱起眉,上下扫视了一番王霒,沉声问:“夫人在郡守府所任何职,可有相关文书?” 王霒垂下头:“都没有,只是事急从权,错过这次机会,下一次就不一定能抓到他了。” “既未任职位,又无文书,夫人便请回吧。”邹都尉面上浮现淡淡的不悦之色,郡守是个精明能干的人,怎的娶的妻子这般不知轻重,若是口头的几句话就能调兵,这偌大一个平江得乱成什么样。 “近来有武者于街头斗殴,死者有四,且都是江湖上排得上名号的高手,大人可曾听闻此事?”王霒内心焦急,却不得不耐下性子。 “哦?你要去抓的是那个凶手?他武功如此高强,你又是如何发现他的行踪?”邹都尉眼带怀疑。 “因为我比邹都尉能干。” “…什…什么?”邹都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之前捉拿犯人也是,邹都尉都是依据我夫君的判断,守株待兔,抓到不少难缠的犯人,邹都尉,依着他人的功劳升到这一步,不心虚吗?” 王霒抬起头,目光灼灼。 “如邹都尉所见,我一介弱女子,谋不上一官半职,唯一有出息的地方就是占了个郡守夫人的名头,我说要抓捕犯人,不过是痴人说梦,不过一个女子罢了!” 她冷笑一声,继续道:“按大夏律法,有人报官,理应由郡守府派人出去核查情况,敢问邹都尉,郡守是不是将这个案件交给了你受理?” “知情人来官府提供线索,你却推三阻四,拖拖拉拉,信不信我告你一个怠懈职守之罪!” 邹都尉气得脸膛涨红,抖着手指指着王霒说不出话。 他的神色几度变化,终于是狠狠吐出一口气:“罢了!我给你调兵!不过夫人可想好了,谎报是要挨板子的,不会因为你的身份而容情!” “自然。”王霒颔首。 郝炎喘着粗气,刚刚包扎好没多久的伤口再度撕裂,血浸满了绷带,滴滴答答地流下来。 他被逼到一个幽深无人的巷子中,敌人似乎很享受折磨人的乐趣,猫逗老鼠般的一点一点瓦解他的行动力。 郝炎的左小腿上扎了三柄飞刀,已经站不起来了。 但他到现在,连敌人的脸都没有看见。 郝炎闭上眼,凭着多次生死之间锻炼出的那种微弱感知,又躲过了一发袭向致命处的飞刀。 他强迫自己什么都不要想,人在临死之前总是不可避免地开始回忆,回忆亲人、好友,回忆那些最快乐的时光。 他必须保持清醒,他从不是轻易放弃的人。 终于,一步,两步,有软底靴在青石板路摩擦的细微声响。 郝炎半阖着眼,大量血液的流失令他视野模糊,无力看着那一角黑纱进入眼帘。 一切都是那么安静,静的郝炎能听到匕首出鞘,裹挟着风声,扎向他心口。 郝炎突然暴起!他用尚还完好的右腿发力,向前突进,一把抓住了那人的衣领! 凄厉的惨叫声骤然响起。 王霒猛然回头,对邹都尉道:“快!在那边!” 等王霒一行人急匆匆赶到小巷中时,都被里面惨烈的景象惊住了脚步。 王霒看着郝炎趴在一个黑袍男子身上,缓缓抬起脸,被鲜血涂满的脸已经看不出来五官的轮廓了。 他咬破了黑袍男子的颈动脉,那个男子已然死了。 王霒也看到了郝炎心口的那把匕首,深入一寸有余。 “真是造孽,也不知道这个人惹了什么仇家,那匕首插得那么深,估计是活不了啦。”邹都尉在背后摇头。 王霒嘶吼道:“闭嘴!” “你,还有你,把衣服脱下来,把他抬起来,去最近的医馆!快!” 几个士兵偷瞄了一眼邹都尉,邹都尉叹口气,摆了摆手。 士兵们立刻麻溜地把自己的布袍脱下来做成一个简易的吊床。 贾郡守治军一向严厉,虽目前这些士兵还未上过战场,其能力也被训练得不比那些精兵差。 昏迷的郝炎被他们稳稳当当地放进吊床,四个士兵小跑着抬着郝炎到了医馆。 大夫摸了郝炎的脉:“还剩一口气,再迟半刻,神仙也难救。” 王霒呼出一口长气,双腿一软,跌倒在地上。 “能救就好,能救就好。” 漫长的两个时辰后,大夫带着满头汗出来:“插在他身上的刀具已经取出来了,只要能熬过今晚,性命无忧。” 一旁等候着的邹都尉吃惊地瞪大眼:“我亲眼见到匕首插进那个人心口,这都能活?” 大夫抚须一笑:“险哪,那匕首离心脉仅有毫微之距,这位壮士倒是幸运。” 邹都尉早早回去了,王霒放心不下,一直陪护到半夜才出了医馆。 夜深人静,王霒拖着疲惫的双腿,正要朝回家的方向走,忽的听见一声细微的响鼻。 她朝来声扭过头去,瞧见了她家那匹起名富贵的瘦马,和牵着马,一身灰色便服的男人。 她的眉眼骤然松快起来,嘴角也有了笑意。 男人将她扶上马,在下面带着马慢慢悠悠地走了起来,马蹄清脆,甚至富有韵律,平和又安宁。 “回去下碗面给你吃?发财今早下了一个蛋,做成荷包蛋卧在面里。” 发财是一只年轻的母鸡,每天早上雷打不动地下一个蛋。 “不想吃面,想吃牛乳炕馍馍。” “行,回去给你做。” “大胜睡了吗?” “还没呢,那小子怕黑,怎么敢一个人睡。” 作为亲娘,王霒丝毫不给儿子面子,在马上笑得前仰后合。 笑完过后,王霒正了正神色:“你不问我吗?” 男人走在前面没有回头,温柔道:“明天就知道的事,晚一点也无妨。” 王霒彻底放下心来,用脚尖踢踢他的背,小声哼起歌来。 郝炎站在黄沙堆积的高坡上,双目锐利地眺望远处。 查里拉部落近几月以惊人的速度崛起成为九黎部落的新贵,自汗王归天,各大部族四分五裂,人人盯着那个空悬已久的位置,大部落吞并小部落,小部落蚕食大部落,兴盛和衰亡,可能就是短短几天,郝炎见的多了,不会为此感到奇怪。 然而查里拉部落发家的方式令他警惕,他们不四处征战,也没有占据有着丰沛水草的牧地,就像是从天下掉下来的一大笔财富,这个部落突然就有了好马,扩增了羊群,吸纳了许多其他部落的青壮男人,不明不白地强盛了起来。 派去查里拉部落的探子在日落之前终于匆匆赶到会合地点,郝炎听完他搜集的情报后心底一沉。 他们果然是动了大夏至九黎的商路,劫掠货物金银,再对那些商人赶尽杀绝,一个不留,这是吃绝户啊。 目光短浅的蠢货! 郝炎气得胸膛一阵起伏,他对副将道:“就地扎营,等到他们睡觉的时候潜入,拿下部落!” 郝炎看着副将的脸,心中突然涌起一阵莫名的熟悉感。 他迟疑了一瞬,又接着说:“派斥候回赛音山达告知首领,查里拉部落动了商路,我们决定歼灭它,他们的马和羊要人来驱赶,我们需要接应的人。” 等到夜深,郝炎带着三百勇士如一柄利剑撕开岗哨防御,一路势如破竹杀到主帐前,俘虏了查里拉的首领,郝炎盯着那张涕泗横流、满是恐惧的脸,熟悉感愈发强烈,好似这一切曾经发生过一般。 他猛的想起来,自己早已离开九黎,随后在大夏遭遇了一群不知底细之人的刺杀,匕首插进了他胸口,那种冰凉的触感尚还十分清晰。 那么这些又算什么?是梦吗?还是他灵魂消逝前的幻影? 他在其中闭上了眼。 哀嚎和鲜血渐渐褪去,一束阳光打在他的眼皮上,还有小鸟的啾鸣,朝气十足。 他睁开眼。 一直在忙学业上的事情,写文又慢,拖着拖着,拖到跨年才发出新的一章,别人是日更,我是半年更哈哈,寒假期间应该能更新几章,之后就不确定了,感谢将我的章节全部读完的朋友,感谢收藏我文章的朋友,请相信我,一定可以写到结局的。 在新年的零点,祝大家新年快乐!要赚很多很多钱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20 第21章 21 旭日初升,等王霒睡好觉神清气爽地起来,就看到自己的夫君,平江郡守贾旬章好整以暇地坐在床边,含笑看着她。 王霒接过他递来的一陶碗清水,咕嘟嘟喝完后,老老实实交代了她与郝炎相识到救人的始末。 贾旬章听完后沉思片刻,又问她:“此人可是有什么特殊之处?我听闻九黎异动频频,调动大量兵力去攻打燕门,他是九黎重要部落的首领?或是某个九黎万户?他能影响当前的战局?” 他仔细端详王霒的神情,肯定道:“看来我猜得**不离十。” 王霒轻叹一口气,抬头看向他:“夫君可还记得圣上的四十寿辰。” 贾旬章点头:“自然记得,圣上寿辰,各地郡守须前往中都为圣上贺寿,你同我一起去的。” “那夫君见了圣上后,心中可有评价?” 贾旬章眉眼微凝,他起身走到门边向四处张望,确认无人后,将门扉扣紧,这才回身坐下。 “圣上忠厚仁恕,却无雄才大略之智、励精图治之能,太平之世尚可守成,对付如今局势,怕是力不从心。” “圣上的三个皇子又如何?”王霒问。 贾旬章摇摇头:“仅有一个大皇子还算出众,其余的不提也罢。” 王霒攥紧了裙摆:“大皇子是聪慧,心计却重了些,且长年苛病缠身,日夜为病痛所扰,心性只会愈发沉郁,我害怕日后夫君辅佐他,只得一个君臣相疑的下场…” “…无论是当今圣上,还是大皇子,都算不得是夫君的明主。” “那娘子倒是说说,我的明主在哪里?” 王霒沉默下去。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就是为大夏黎民计,我的君主也只能是王姓皇族,若真有主弱臣强的一天,我就去做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娘子就莫要担心了。”贾旬章安抚地拍拍王霒的肩膀,笑着说。 “粥已经做好了,在灶上温着呢,我去给你端过来。” 王霒望着贾旬章的背影,呢喃道:“若真有君臣相疑的那天…” “救下那个郝炎,也许能为你留下一条退路…” 郝炎醒来已有几日,医馆的老大夫怕伤口重新撕裂,禁止他起身,每日两餐都是一个小医童端着一碗糊糊喂他。 当郝炎自老大夫口中得知自己是被王霒所救,心中复杂。 竟是被个坑蒙拐骗算命的给救了。 他不由想起王霒给他算命时说的话,贵人之相,还算准确;那晚的血光之灾,确实和一群人打了一晚上,最后被暗算重伤;至于走投无路之时,也确实,她突然出现,带人救了濒死的他。 条条命中,精准地令人难以置信。 不过郝炎是不会因此就视王霒为神明,盲目地认同她有预知将来的神通什么的。 他从不信这些牛鬼神蛇之说。 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这个王霒有一条特殊的消息渠道,就像是军队里的斥候,在给她传递四面八方的消息。 她知道了多少?耗费精力来救他,他不信她别无所求。 难道…她已知晓他的身份? 忽的,郝炎听见医馆门口的吵闹声,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老大夫低弱的辩解夹杂其中:“官爷,我这医馆开了几十年了,从没做过那违法乱纪、害人性命的事,怎么会私藏逃犯呢。” 那被称官爷的男子粗声道:“你这老东西有没有私藏逃犯,一搜便知,来人啊!给我把这门砸开!” “官爷!官爷不可啊!” “何人在此闹事!”又有一拨人急匆匆赶来,拦住了那群砸门的。 后来的那拨人中领头的男子走上前交涉:“在下苍梧县主簿成仑,不知阁下是哪一郡的官员?” 成仑对面的男子冷哼一声,嚣张道:“我是长洲郡守的亲随,这医馆中的逃犯是我长洲重犯,我奉郡守之令前来逮捕,这是逮捕令。” 成仑接过端详,其上确是有长洲郡守的官印,不是作伪。 那长洲亲随一把夺过逮捕令:“既然看过,就别在这里碍事了。”说罢扭头冲他带的那群人吼道:“还愣着干嘛!进去抓人!” “慢着!” 长洲亲随斜睨过来:“不知成大主簿还有何贵干?” “自忠惠十一年圣上大赦天下,以狱犯充军,就无逃犯之说了,在本官看来,应谓之逃兵才对。”成仑朝亲随拱了拱手,不卑不亢道。 亲随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决定无视成仑的话,用眼神示意自己带的一个好手,从后面矮墙偷偷翻进去,跟他们里应外合。 成仑一眼就看穿亲随意图,淡淡道:“劝大人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你口中的重犯在平江地界杀了人,已被押送到我县的衙门审讯了,大人可去旁听,待审讯过后,我们可以就大夏律令讨论一下此人的归属。” 亲随听懂了这番绵里藏针的话,当即怒了,一把揪起成仑的衣领:“你他娘的找死!” 亲随左右的人连忙将他拉住,腹诽道这里是平江可不是长洲,在别人的地界上,谁给您的胆子横行霸道啊。 亲随也意识到了自己举止不当,只得强压下火气,咬牙切齿道:“行啊,我这就去旁听,好好见识一下平江县衙的手段!我们走!” 成仑嘴角微勾,袖袍一挥道:“大人先行。” 苍梧县衙。 “嫌犯郝炎,有民女王氏状告你以武犯禁,当街杀人,被杀者为江湖人士,三男一女,可有此事啊?” 苍梧县令留着山羊胡子,正襟危坐的模样倒也有几分气势,只是那不安分的小眼睛却出卖了他。 这县令是某中都官员的小舅子,托这层关系谋了平江一个县令的职位,刚上任不久,有一些小心思,一直想找机会巴结贾旬章,借着郡守府就在苍梧县内这个地势之便,见天的跑上门送礼,奈何这贾郡守油盐不进,至今都没让县令找到机会。 郡守夫人昨天在兵营闹出那么大动静,县令就像猫闻见了鱼腥,立马就上心打听起来。 虽然没打听到这青年的身份,看郡守夫人对他紧张的态度,今天这案子,应该就是要轻拿轻放了。 县令心里琢磨着,后知后觉怎么这么久没动静? 他从那些小算盘里挣出来,抬眼一看,呵!这底下受审的人是一个字都没说! 好小子,仗着有郡守给你撑腰,这么狂? 县令偷觑下首一人的脸色,嗯?眉头皱起来了,懂了,看来是要借我的手好好吓吓这楞小子,您瞧好吧! 县令用力一拍惊堂木:“大胆!既是进了衙门,还不跪下!” 底下的青年仍是站着,不为所动,县令的眉头也皱了起来,这小子性情也太过顽劣了,还是他知道自己不会受到惩罚,有恃无恐? 郝炎的目光扫过上方众人神情,注意到县令一脸惊疑不定,还时不时地朝右下方偷瞄。 他朝那方向看去,未发现什么端倪,一撩前摆,缓缓跪了下来。 县令被青年的眼神盯得后背发凉,他清咳一声,厉声道:“还不回话!” 郝炎淡淡回道:“私人恩怨,未滥杀无辜。” 县令一噎,再次看了看下首那人的脸色,嗯?怎么没表情了?这是要我怎样? 他思索一番,决定口头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年,只要不上棍棒和刑具,应该是出不了错的。 他在心中打好腹稿,尽量语气缓和道:“私人恩怨可以上报官府,让官府替你裁决嘛,要都是自己解决,今天你杀他,明天他杀你,那不乱了套了,若是有聚众打斗,武人犯禁的事被督邮捅到朝廷,不光是我一个小小县令,就是郡守也得受处分哪。” 县令说完心中得意,既不伤感情地同青年讲了道理,也将郡守抬了出来,暗暗警示青年收敛一点,就凭这说话的水平,郡守不得高看他一眼? 郝炎并没能理解县令的拳拳之心,他只觉得这头顶的官儿说了一车轱辘废话,绕来绕去也不说是放还是罚,身上伤还没好全,特别是胸口,让他少有的尝到了心慌气短的滋味。 郝炎不耐烦了。 对于郝炎来讲,死亡并不可怕,挨刀子也不可怕,就怕和那些弯弯绕绕的人一起猜谜语耗时间,他有那个脑子去想明白,但他没耐心。 失去耐心的郝炎说:“我认罪,杀人偿命,大人将我的头砍了吧。” 县令拿着惊堂木的手微微颤抖,深呼吸好几次才克制住把它狠狠砸到青年头上的冲动。 县令看向下首坐着的人,郡守大人啊,我无能,我真的审不下去啦。 贾旬章轻咳一声,县令笼罩在他身上的幽怨视线已经到了难以忽视的程度,想置身事外看戏是不可能了。 他只得端起郡守的架子,对县令和煦道:“我看这位壮士有伤在身,不便答话,要不就先把他关进牢里,容后再审。” 不配合,他可以自己去查,去问,他总觉得这青年杀人的缘由不像表面上讲的那么简单。 “不可!” 众人转向声音来处,开口阻拦者跟在成仑身后走进大堂,正是那长洲亲随。 亲随朝贾旬章作了一揖:“在下长洲门下督贼曹,领兵卫,奉长洲郡守令捉拿逃犯。”说完一指郝炎:“大人千万不要被此人营造出的假象迷惑,以此人体魄,莫说是挨的这几刀,就是十刀百刀,在战场上以一当十也不在话下,答个话,只动动嘴皮子的事,他如何做不得?” 贾旬章挑眉,为亲随这通阴阳怪气中暗含的深意。 万里挑一的强健勇猛,年轻的面容… 难道他是… “他真名叫烁炎呼延,统领巴///特尔骑兵。” 贾旬章悚然一惊,不由自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巴///特尔骑兵… 那是燃烧在九黎大地上的熊熊烈火,狂涌奔流,席卷一切,势不可挡。 至于烁炎呼延,这个名字同样如雷贯耳,他在十四岁组建了自己的百人小队,两年之后,这个百人小队发展成一支令人闻风丧胆的骑兵,也就是巴///特尔骑兵,烁炎呼延是巴///特尔的核心,巴///特尔的灵魂。 贾旬章突然想起三年前,九黎的赛音山达部落内战,驹连苏刺杀其兄长驹连宋成为赛音山达的首领,烁炎呼延失踪,驹连苏带领巴///特尔铁骑对燕门发动大规模袭击,那是大夏人的一场噩梦,燕门郡守率十万人在城门口布阵应敌,却硬是被不到一万人的军队杀得退居城内以避其锋芒。 这还仅是失去了烁炎呼延的巴///特尔,就已经有了如此恐怖的战斗力。 若是巴///特尔有了烁炎呼延,九黎有了烁炎呼延…贾旬章闭眼,强行终止这可怕的猜想。 烁炎呼延就是为战争而生的,若将来真有乱世… 贾旬章看向前方的青年,神情略显呆滞,一看就是走神了,满室人的恐惧和紧张,他好像熟视无睹。 若将来真有乱世,天下定有烁炎呼延一席之地。 贾旬章苦笑,早上娘子突兀与他谈论起大夏君王是否为明主良选,他还心中疑惑,如今是得到解答了。 他的娘子,救了一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啊。 颜值设定: 炯呼延(沾了混血的光)>石忠桥>郝炎(一白遮百丑)>王举超 王.主角.举超:(对渣作者指指点点)你清高,你了不起。 ps:话说为什么“巴///特”这两个字都能被和谐啊喂。晋江!(撕心裂肺)你睁开眼看看我呀!(暴风哭泣)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21 第22章 22 这一切念头也不过是在电光火石间,贾旬章当即立断道:“将郝炎关入郡守府的大牢,我亲自审问。” 那长洲亲随忽然露出诡异的笑:“这可由不得大人说了算,今天这烁炎呼延,我一定要带走!” 话音刚落,县衙大堂突然炸开烟雾,将郝炎和长洲亲随都拢了进去。 飞刀瞬即掷出,砰的一声,将贾旬章的右手袖口钉在桌上。 是阻拦,也是警告。 贾旬章不动如山,冷声道:“你们行事如此嚣张,可有把大夏律法放在眼里!” 烟雾散去,大堂中央已没有郝炎的身影,只留一个长洲亲随,敷衍地朝贾旬章袖手一辑:“郡守大人审问犯人时,突然出现一伙贼人将犯人劫掠,下官来旁听审讯,未带多少府兵,也是有心无力,使得那伙贼人逃之夭夭。” 他讽刺一笑:“那么,下官告辞。” 苍梧县令之前还躲在公案下瑟瑟发抖,见那伙人走了,颤颤巍巍地蹭到贾旬章旁边:“郡…郡守大人,那伙人把那年轻人劫走了?” “真是岂有此理!” 贾旬章与成仑对了一下眼神,贾旬章拍拍县令的肩膀:“贼人准备周全,且武功高强,你放心,我不会因此责怪于你。” 县令松了一口气,又在郡守面前骂了那伙贼人几句表明态度,这才离开。 郡守府大牢—— 贾旬章在牢外站定:“长洲目前情况不明,不过我确定之前追杀你的和今天来劫你的是同一波人。” 牢中端坐的人朝贾旬章点头:“谢大人救命之恩。” 贾旬章笑着摆摆手:“你要谢就谢我娘子吧。” 他借着牢中油灯微弱的光打量着对面青年,感慨道:“闻名不如一见,烁炎将军。” 郝炎也在端详着贾旬章,宽鼻阔目,按理来说会给人以憨厚老实的印象,当时在县衙接受审讯时,他扫过一眼在场的人,都没有想到这样一个人会是一郡之首。 “我这个人一向不喜欢弯弯绕绕,大人和王霒夫人加起来总共救了我两条命,有什么是我能为你们做的吗?”郝炎开门见山。 贾旬章一怔,随即笑道:“待我回去和娘子商议一下,再向将军回复。” “我已和牢头打过招呼,委屈将军在牢里待些时日,每日的热水吃食狱卒都会定时送来。” 郝炎点头,刚毅的脸庞罩着微光。 “那就多谢大人了。” 中都。 王瑞在宫门前下了马,就看到秦午带着一帮宫人,恭敬等在门前。 王瑞将马鞭丢给后面的南东战,秦午从一个宫人手中托盘拿起一块热气腾腾的白巾,拭去王瑞脸上的尘土,眼神亲昵而慈爱,像是在打理出了远门归来的孩子。 王瑞伸开双臂,任由宫人上前给他脱下外衣,换上银线勾蟒的玄色锦袍。 “父皇呢?” “皇上已在未央宫等您多时了。”秦午将王瑞袖口的褶皱拍打平整,后退一步,垂首道。 王瑞坐上步辇,秦午高喊:“起驾——”一群人浩荡朝未央宫行去。 “儿臣参见父皇。”王瑞进门后一振下摆,下跪叩首。 秦午侍立门外,笑呵呵地看着。 大皇子行止有度,进退有礼,这偌大的宫廷中,再找不到礼仪姿态做得比大皇子还要好的人了。 刚及弱冠的青年人,清婉秀丽,冰雪般冷清,难得的是身上的那股精气神,挺括,妥帖,像一把笔直的玉尺。 “起来吧。” 王瑞站起身,就看到父皇正立在舆图边,眉头紧锁。 “驹连苏集结了五十万大军驻扎在了这里。”王孝拿起木杆点在一处。 “离燕门的城门不到三百里的距离。”王瑞看了看道。 王孝叹了口气。 “看来他结束了对大夏的试探,打算一举攻城了。” 驹连苏毫不掩饰自己侵吞大夏的野心,来自九黎的浩荡铁骑如同巨大的乌云,笼罩在中都每个人的头顶。 “燕门需要中都支援粮草、大夫还有兵器。南少安是个能干人,以往抵抗九黎人,他自己的郡往往都能自给自足,这次他张口找孤要这些,说明形势比以往要严峻百倍。”王孝手指无意识地穿过杆尾的白色丝绦,突然攥紧。 “父皇,窦家…”王瑞将自己在南海查到的东西讲了,担忧道:“放任窦家坐大,恐伤国之根基。” 王孝摆手:“现在不行,要稳住窦家。” “窦家本是世家,几代积累,其势力在朝野中盘根错节,已成参天大树,他们更是将财源紧紧握在手中,不仅仅是盐,还有矿脉。”王孝将手放上王瑞肩膀,缓缓道。 王瑞悚然一惊,只觉一阵彻骨冷意爬上脊背。 他不可置信道:“窦家想干什么?” 王孝不语,只是深深看着自己的孩子,从一个孱弱的豆芽菜,长到这般高了,甚至比他都高了半个头。 他顿了顿,伸手将自己的孩子搂进怀里,轻轻拍着那嶙峋骨梁,温声道:“瑞儿不要怕,还有为父呢。” “我答应过你母亲,要让你好好长大,活到一百岁再寿终正寝。” “他们不就是想要争我这个皇位,他们杀红眼争的东西,我不稀罕。” “瑞儿,你要记住,什么都比不上自己的生命重要,包括那个天下人趋之若鹜的位子。” 王瑞闭上眼,埋进父亲温热的肩头,一滴泪从他的眼睫滑落,在其上洇出一点水迹。 父皇啊,这世事哪有你想得这样简单呢?我们已经站得这么高了,一旦摔下来,只会是粉身碎骨,我们没有退路了。 瑞儿不想父皇死,瑞儿想与父亲,长长久久,安安宁宁地活下去。 郑府。 郑海清正蹲在庭院摆弄他的心肝杜鹃花。 旁边站着一位身着土黄色长袍的微胖男子,满面愁容,道:“现在国库里的粮草和兵器实在紧缺,连南郡守所要求的五分之一都凑不齐,郑丞相,这可怎么办?” 郑海清将花边的杂草拔去,淡淡道:“先把国库能拿出来的送过去,不够的我们再找人去要。” 男子思索片刻,犹豫道:“您是要从窦家和赵家那里…” “吕司农。” 男子一怔,不由挺直了身子。 大夏的丞相指着那些各色妍丽的花儿。 “这杜鹃花原本是生长在西南一带,极为娇贵难养,中都地处东北,花长在这里,稍有不慎,就会因落叶枯败而死。” 他的面容在光影移动间明明灭灭,是酝酿着暴风雨的宁静。 “如今的大夏,就跟这花一样,受不起一点轻慢了。” 吕司农表情立即为之一肃,朝郑海清深深作揖:“下官明白了。” 吕司农名吕继元,原来只是洪都义曲县的一个不起眼的户曹,曲县县令欣赏他的能力,将他举荐给洪都郡守,郡守又将他举荐到中都来做官。 他出身寒门,因品行端正被乡中三老推举为孝廉,那时正好义曲县的户曹退休回家了,他运气好补了空缺。 他勤勤恳恳小心翼翼地往上爬,等他终于爬到了中都,才真正意识到不管他怎么努力,仍然比不上窦家赵家哪怕一根手指头。 说是三公九卿三公九卿,他吕继元虽为九卿之一,却总是要低那些姓窦赵的同僚一头,窦家出了位皇后,赵家的女儿又独得陛下宠爱,大夏现在有三位皇子,万一哪一家的皇子坐上了王座,那皇子的母亲就是皇太后,皇太后的亲戚那也就是皇亲国戚了。 “大人,大人?” 吕继元回过神,窦府的管家正将拜帖递还给他:“您可以进去了。” 今日是窦老夫人的六十大寿。 已是春末,窦府花园中的牡丹开得正盛,金玉交章,银鳞碧珠,黄花魁,绿香球,烟戎紫,花盘珠圆玉润,花瓣重重叠张,端的是一派雍容华贵。 “哎呀,洛奉常,您一来真是让敝府蓬荜生辉啊。” “秦卫尉!哈哈哈,之前没找到机会,这次说啥都得和你好好喝几杯!” 吕继元背着手慢悠悠地在花园闲逛,老远就瞅见水池桥上胖墩墩、笑眯眯的窦三爷。 窦三爷,窦老夫人的三子,也是最小的儿子,八面玲珑的人物。 “哟,吕司农!”窦三爷也看见了他,笑得眼睛都快陷进褶子里了,赶忙快步从桥上走下来,亲热地握住吕继元的手:“等您半天了,您一到咱们就开席,我带路,上座都给您留着呢。” 身着朱红衣裙的美丽侍女们在正厅侍立两侧,等吕继元到了门边,靠正中主坐旁第二座旁的侍女款款走来,朝他微微福身,柔声道:“吕大人。” 吕继元点头,由侍女牵引着在自己的位置坐下。 侍女从小厮手中接过煮沸的水,在食案左侧跪坐,纤白玉手执起木勺,舀出青绿茶末,撒入茶碗中,提起水壶,透白水线带着蒸腾的水雾注入茶碗,茶末激起,如细苔绿藻在清澈湖水沉浮。 侍女拿起茶筅,手腕轻巧地搅动茶汤,时而疾速,时而轻缓,直至出现茶沫,柔挑复捻,茶沫光滑平整,镜面一般。 “只有窦家才养得出这样的侍女啊。”旁侧有人感叹。 侍女低头行礼,不卑不亢道:“谢秦大人夸奖。” 吕继元巍然不动,将热茶端起吹了吹,那秦卫尉凑了过来:“没想到大人竟也来了。” 吕继元微掀眼皮:“秦大人这是何意?我应该被什么事情拖着来不了吗?” 秦百诸讪笑,只得收回言语中的试探,正在这时门口来了人,他抬眼望去,蓦地语调激动起来:“老夫人到了!” 窦老夫人背脊笔直,头发紧紧地用沉郁厚重的檀木簪束起,凤眼锐利,薄唇紧抿,即便周围所有的人都围上来恭维祝贺,她仍是没有什么笑模样。 吕继元把茶杯放下,想起为数不多几次在祭典上见到的窦皇后,也是这般压迫慑人的气势。 秦卫尉早已快步走了过去,和其他想要巴结窦家的官员一起,语调高昂地说着祝福的吉祥话。 只有吕继元和洛奉常未动,以他们的身份和官职,没有必要在此时做出讨好之举。 窦老夫人落座后,宴席随即开始。 山海奇味被装在一个个精致的白瓷小盅中,如流水般端上来。 吕继元夹了一片薄如蝉翼的鱼脍蘸料放进嘴里,只觉得肉质细腻鲜美,入口即化。 参加宴席的不过二三十人,吕继元扫视一番宴席上出现的菜品,他管着整个大夏的粮草作物,也算见多识广,但这有些菜的材质,便是他也猜不出来。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中都的高官们边吃边互相交谈,对菜的味道样式做一些中肯的点评,他看到洛奉常扭头询问身旁的侍女菜用哪种材料,用何种方法炮制而成,眉目舒展,显然很是满意。 吕继元本应对这样的场面如鲠在喉的,九黎犯边,国库空空,而这一顿宴席就吃掉了不知道多少大夏的根基,但他也不是一般人,愣是津津有味地把上的二十道菜吃得一干二净。 第23章 23 宴席结束后,客人纷纷离去,只有吕继元还留在席位上没动。 “哟,吕大人,这是舍不得走了?”窦三爷送走客人,走到吕继元身边打趣道。 “烦劳三爷带我见一见窦老夫人。”吕继元抱拳。 窦三爷眼缝里光芒一闪,笑了笑:“吕大人跟我来。” 吕继元在后花园与窦老妇人聊了什么不得而知,只是第二日早朝,吕司农上奏窦家窦宝辉献粮三十万担,白银五百万两,助大夏抵御九黎,请圣上赏赐,以为表彰。 窦宝辉就是窦三爷,窦家三子个个不凡,窦三爷虽未像大哥二哥那般入仕,却于经商颇有天赋,窦氏商行借窦氏重权开遍大夏南北,供窦氏子弟出行进学,官场打点,可以说是窦家的钱袋子。 赵家也不甘示弱,赵太仆亲自出列,向圣上奏明赵家已联系好北方马商,只待圣上令下,赵家愿倾尽家财购得三千匹大宛马送往燕门。 在九黎这个共同的敌人面前,赵窦两家暂时停止内斗,一致对外,他们都明白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若真让那野蛮蹄子冲破国门,江山易主,日子不一定比现在好。 南少安得知第一批物资已到燕门时,不由大喜过望:“好!” 他再度整兵,将物资一一发放给燕门将士,士气大振。 也许是天佑大夏,在这次对九黎驻军的反击中,九黎后方出现了骚乱,不得不鸣金收兵,退出了大夏边境。 南少安此战大捷,举国震动,中都圣上接到捷报,大悦,竟将自己的佩剑直接赐给燕门郡守,还有其他金银珠宝若干。 九黎边境。 身披甲胄的高大男子冷脸走入大帐,在主座铺陈的兽皮上盘腿坐下,咕嘟嘟喝了一大碗水,“砰”地一下摔在桌几上,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直直射向门侧叩首于地的青衣男子。 “炯呼延,你就不怕我现在杀了你?” 青衣男子起身,烟雨般朦胧美丽的脸上浅浅泛起一丝笑意。 “首领英明雄主,自是不会杀了我。” 主座男子五官是九黎特有的深邃,眉峰冷冽,眼仁大而黑亮,睫毛与头发一般,卷翘且长,不发怒时,那双眼睛甚至让人觉着深情。 正是九黎赛音山达部落的首领,驹连苏。 那青衣男子也自是郝炎的小叔叔,炯呼延了。 “燕门有南少安驻守,本就难以攻克,更何况燕门很快得到大夏支援,物资统筹有度,说明大夏中都势力上下一心,首领应也明白,此时不是攻打燕门的最佳时机。”炯呼延娓娓道来。 “这就是你带着一队大夏人在对战时乱我后军的理由?” “只是想与您证明我的能力罢了。”炯呼延恭敬垂首道。 驹连苏冷哼一声:“天志翟,不过前人留下的一点余烬。” 他审视着炯呼延,这个儒雅的男人眼中的野心从未掩饰。 驹连苏垂下头,淡淡问:“我那时发动兵变,让驹连宋和煌呼延战死,你当真不知道,也是当真赶不回来吗?” 炯呼延神情未变,道:“欲成大业者,总要忍得牺牲。” 驹连苏眸光闪动,半晌后大笑:“好好好。” 他手一指炯呼延:“我给你这个机会,既然你能网罗一群忠心于你的大夏人,那就发挥他们的作用,一个月后,我要南少安死。” 炯呼延起身,将手置于胸前:“遵首领令。” 平江。 贾旬章缓步走进一条颇为安静的小巷,这里远离闹市,有些偏僻,却也是个安置麻烦人物的好去处。 郝炎正在院子里嗦粉,正午日头热烈,他就搬了一个小马扎,坐在院子里栽种的柿子树下,有柿子花扑簌簌落下来,陷进他乱糟糟的发髻里。 贾旬章推开院子门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他默了默,出声道:“郝弟,你…长好了许多。” 郝炎也沉默了,他放下碗,后知后觉地捏了一下肚子,没捏到肉,腹肌还在。 他暗松一口气。 “郝弟你的脸…刚刚好像看见了你的双下巴。”贾旬章见他动作后出声提醒。 “好了,贾兄找我来有何事。”郝炎打断他,并决定等贾旬章走了以后回屋照一下镜子。 都怪平江的饭食太好吃了。 郝炎没在牢里待多久,贾旬章在郡守府附近给他租了一个小院子把他接了出来。 不论是自己夫人的预言,还是对于郝炎的崇敬,贾旬章对郝炎起了结交之意。 贾旬章此人,正直还懂变通,世故却不流俗,平江在他的治下才会如此快速地繁荣起来。 那些被推举当上官员的背后多是百年传承的世家,与人结交总是带着一股傲慢,贾旬章是一个小小账房出身,在一众官员中倒是少见,他与人结交不论出身,只看能力。 大夏视九黎人为不通教化的蛮子,时有轻视,烁炎呼延之名声也只有少数关注九黎的官员知道,贾旬章正好是其中之一。 “郝弟可听闻了最近大夏的战事?” “自然。” “那郝弟可能猜出那九黎大军的将军下一步会做什么?” 郝炎把最后一口粉汤喝尽,垂下眼道:“还会怎么办,搞阴谋诡计呗。” 驹连苏可太擅长这些了,玩弄人心,借刀杀人。 郝炎又道:“但你要问我他要搞什么阴谋诡计,我不知道,我一想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就头痛。” 贾旬章习以为常,他拍拍郝炎的肩膀:“郝弟你不是想揪出大夏与九黎勾连致你父亲于死地的仇人吗?眼下就是个很好的机会。” “我猜那九黎大军的将军应会与大夏的叛党里应外合,从内部瓦解大夏,此时那些叛党就会有所行动,露出马脚来。” “那我要怎么做?”郝炎仰头问。 贾旬章的目光投向南方:“去长洲。” 走之前,贾旬章带来一个少年:“这孩子还算伶俐,路途遥远,就让他在路上照看你。” 平江和长洲以长江相隔,最快便是坐船横渡。 那少年打点衣食住行颇为熟练,路途无聊,郝炎与他攀谈才得知这少年原本是四处漂泊的乞儿,多番辗转来到平江,又走了大运被贾旬章挑中,进了郡守府做事。 “不是所有的郡都像平江这般好的。”少年淡淡道。 郝炎不知怎的,又想到在管洲时王举超对他说的那些话。 两人对着滔滔江水,半晌无言。 在船上颠簸了半月有余,终于到了长洲。 贾旬章在得知郝炎身上有数千两银子时,便没有客气,路上的花销都让郝炎自己出。 开玩笑,他家里都没这么多钱。 此时,郝炎便带着少年去了钱庄,按少年说的兑了一百两散银。 找了一个还算干净整洁的客栈,少年让郝炎待在房间里休息,拿了几十两银子出门了,说是要去打探消息。 郝炎自然是坐不住的,大夏美食众多,好不容易来到长洲,肯定要品尝一番当地的特色菜才不虚此行。 郝炎爱吃辣,一日不吃便浑身不得劲,他在宽阔整洁的街道上快步走着,双眼搜寻着中意的小吃摊。 很快郝炎将方圆十里都走了一遍。 没有小吃摊。 一个小吃摊都没有。 只有靠在街边,整整齐齐的,就连房屋材质颜色都一样的饭馆,牌匾也都是统一的黑底金字,没有像平江那样花里胡哨的彩旗彩条,严谨到有些肃穆的地步。 郝炎是个乐观的人,倒也不怎么失望,找了一家卖牛肉锅子的走了进去。 郝炎饥肠辘辘,兴冲冲地将手边的筷子擦了又擦,终于等到热腾腾的锅子端了上来。 郝炎探头一看,傻眼了。 倒也不是这锅子偷斤少两,里面牛肉片成厚厚一片,占了满满一锅底。 主要是这锅子看上去啥佐料都没给,清澈见底的汤,给了半锅绿油油的圆白菜,郝炎夹起一片白菜尝了尝味,寡淡。 牛肉也是寡淡的味,除了肉原本的香味外,什么味道都没有。 郝炎…郝炎难受了。 就算是在江都,人家喜欢吃甜醋口的,也把菜做得又香又有味道,这长洲的饭馆是怎么回事? 郝炎将一整锅的牛肉和白菜吃完,汤没滋没味的,就没喝,撂在那里。 郝炎不信邪,又去了周遭几家饭馆看了看,都是类似的口味。 他只吃了三成饱,没的法子,去包子铺买了三斤肉包往客栈走。 经过一排格外气派的青瓦房时,郝炎突然闻到一股极为霸道的香气,肉的脂香混着辣椒的气味充斥鼻腔。 郝炎眼睛一亮,辣椒!肉! 他连忙上去敲门。 里面传来声音,是个汉子,喊道:“炒了菜就来!” 半刻钟后,有人来开门,郝炎一瞧,还是个熟人。 “来长洲了,你这去的地方还挺多。”王举超靠在门边。 郝炎也不跟他客气,直接往里走:“炒的什么菜,这么香。” “哎哎哎,你上别人家蹭饭就空手来啊?”王举超逗他。 郝炎把那三斤包子扔他怀里。 院子里已经支起一张小桌,摆着两菜一汤,那个辣椒炒肉就在其中,冒着刚出锅的热气。 就着那美味的辣椒炒肉干掉三大碗米饭的郝炎终于吃饱了,心满意足地同王举超告别。 “我最近在长洲这边做点生意,近几个月都在这儿,想吃好吃的直接上我这儿来,哥们不骗你,整个长洲找不出一根辣椒,就我这小院种了一片。”王举超就是用郝炎之前给的银子开起了店子,正是缺银子的时候,难得遇上郝炎这人傻钱多的呆头鹅,立马上了心,态度也热切了起来。 我,半年更的渣作者,带着章节来了!(叉腰) (一片嘘声) (台下开始往上扔烂菜叶和臭鸡蛋) 顶着菜叶和蛋液的渣作者:这次应该能更两三章的样子,喂喂这位观众请不要上台殴打我... 鼻青脸肿的渣作者:就是这样,祝大家新年快乐,发财!开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23 第24章 24 包裹着青色绸布的马车在一座色彩艳丽的花楼停下。 “小姐,你小心些。”有侍女提前下车,小心翼翼将一个瘦小的女孩扶下车辕。 花楼门前已站了一个丰腴的浓妆妇人,身后跟着几个姑娘,也是花枝招展,各具风情。 “哎呀我的小北,快让妈妈看看,怎么瘦了这么多。” 侍女手一紧,名叫小北的女孩安抚地拍拍侍女手背,示意其呆在原地。 她将脸转向夫人所在的方向,摸索着朝门口走来。 妇人连忙快步向前,将小北揽进怀中,揉着她脸蛋,心疼道:“瞅这小脸儿,也就巴掌大。” 身后有姑娘捂嘴笑了,说:“妈妈,小北这是抽条了,要成大姑娘了,你净在那儿瞎操心。” 妇人也笑了,打趣道:“我们小北啊,生来就是招人疼的,来,妈妈早叫厨房做了你最爱吃的甜水圆子,撒了核桃碎、山楂碎,你小时候能吃三碗...” 侍女冰冷地望着妇人揽着女孩的背影远去,上了马车,对车夫道:“回李府。” 热腾腾的甜水圆子很快被端上来,小北乖巧端坐在榻上,身姿柔弱伶仃,让人忍不住去呵护她,怜爱她。 妈妈眼神柔软地看着她,坐到她旁边端起甜水圆子,每一勺都吹凉到了适口的温度再喂过去。 小北羞腼地笑了一下,她如今不需靠他人帮助也可以自己进食了,但还是接受了妇人的好意,张嘴吃了起来。 小北是先天失明的盲人,自小便被遗弃了,被花楼的妈妈捡回去抚养长大,她为了回报妈妈的恩情,苦练琴艺,而她此道的天赋也极高,仅十二岁便凭一曲技惊四座,成了名动长洲的歌姬。 不过也正因如此...妇人垂下眼。 她犹豫片刻,还是问出口:“李大人对你可还好?” 那一日,长洲的郡守,李松百李大人也赫然在座,当即便豪掷千金买下了小北。 妇人肯定不舍,小北是自己一口口饭养大的孩子,可那是一郡之首,她只是一个草芥般的妓子,如何能与那样的人物抗衡? “李大人对我很好,吃穿住行,都是最好,他还教我识字,给我念书,说是让我明事理。”小北说着说着,低下了头,耳尖的红霞蔓向脸颊,红成一片。 妇人看着少女情窦初开的模样,心中却并无喜悦,只有担忧。 傻孩子,对李大人那样的人动情,最后伤情伤身的只会是你呀。 她打起精神,抛开那些无用的心绪,愧疚道:“若不是咱们这花楼实在活不下去,也不会找到你来帮忙。” 大夏各地是不禁风月场所的,长洲因为一些特殊原因,妓子所在的花楼生意比繁华最盛的江都还要火爆。 在长洲规整肃穆的街道间,也只有花楼能够漆以鲜艳的颜色,在众多青色瓦房中十分夺目,这在被郡律处处拘束的郡民看来,就是自由欢愉的天上人间。 妇人看不透那个李大人的心思,到底是要郡民克己复礼,还是纵情放荡,李大人这个人她更看不透。 因为就在不久前,李大人开始限制长洲花楼的数量,达不到要求营收的花楼会被强制关闭。 妇人去打探消息,除了长洲最出名最豪奢的那三大花楼,她们这些小营生都得被取缔。 花楼被关,她和楼里的姑娘拿什么吃饭?人人都去喝西北风? 妇人实在想不出什么好招,只得咬牙,腆着脸将小北请过来,想让她过来撑下场子,先熬过这段时间,小北也能帮她教几个好苗子出来,到时候留住了客人,三大花楼变四大花楼也不是不能拼一下! “妈妈,你先不要着急。”小北牵住妇人的手。 “就算我答应在楼中演奏给客人听,这不过也只能让楼里撑过一段时间罢了。” “不仅是咱们楼里才色双绝的姑娘,其他小花楼,只要是才色出挑的,不都被三大花楼给挖去了,没有拿的出手的新人,妈妈要靠什么把花楼延续下去?” 妇人被问得哑口无言,恼羞成怒道:“行!我这就把花楼解散了!反正怎么样都是个死!你就当你没来过我这儿,我也没求过你!” 小北好脾气地拉着妇人的手摇着:“妈妈莫生气,小北这里有更好的办法,一定可以帮妈妈渡过难关...” 将小北送往花楼的侍女回到了李府,一位黑衣男子已在府门口等着了,面无表情道:“大人要见你。” 侍女被黑衣男子带往府中凉亭,侍女听到琴声,微微一怔。 大人好久未曾抚琴了。 琴声幽幽,侍女站在台阶下,将今天送小姐去花楼,几时送到,遇到什么人,花楼的妈妈是怎样的态度,事无巨细一一说了。 到最后,侍女面露难色道:“小姐说她要在花楼那里住一段时间,等一切安排妥当才回来...” “铮——” 侍女惊惶低头,身躯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独坐于亭中的青衣男人按住震颤的琴弦,声音听不出喜怒:“下去吧。” 侍女躬身退下,黑衣男子走到青衣男人身后:“将风月场所取缔,安排那些姑娘的去处,多的是属下帮您做,何苦要让小姐跑一趟?那花楼鱼龙混杂,三教九流的人来往穿梭,万一冲撞了小姐...” “小北对那花楼的妈妈感情颇深,以她的性子,遇到这样的事情坐不住的,不如让她去...小北身边的护卫都安排好了吗?” “安排好了。” “跟他们讲,若有一丝懈怠,不管小北有没有出事,都废去武功,逐出李府。” “是!” 这边,王举超拉着郝炎和另一个中年男人醉醺醺地从一个饭馆出来。 王举超想做个掮客的生意,租了个店面,到处打听哪里能招到好伙计的渠道。 眼前这中年男人就是个牙人,手里有不少优质“货源”,这也是王举超如此巴结他的原因。 这中年男人为人精明,看人眼光毒辣,却很好色,王举超决定投其所好,带着他去花楼“松快”一番。 在吃饭时,王举超扯着郝炎这张虎皮拉大旗,开店资金?绝对足!大哥你得给我挑那里面最好的人,钱不是问题! 就这样,王举超同时忽悠了两个人,他虽然抠,也看时候抠,这个时候他就得出出血,把金主和“货源”头头哄好喽。 那金碧辉煌的“长洲三大花楼”王举超肯定是去不起的,挑一个小花楼凑合也就行了。 但即便是这样,王举超也要发挥自己的嘴皮子功力,把它说出花儿来。 “您看这花楼,可不简单,那可是咱们长洲郡守光顾过的花楼!您猜是为啥,跟您讲!这可是个风水宝地!五年前,这儿出了一位琴仙!那一曲是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闻哪,当时就把那郡守弄得五迷三道,直接扔出一千两黄金要把那琴仙买回府里金屋藏娇呢!” 王举超说得唾沫横飞,跟达官贵人扯上的风流韵事没谁不爱,他见那中年男人眼睛亮起来,心中暗自得意,这不就稳了! 楼里突然传来一阵银铃笑声,那声音真干净,像是雪山化成的山泉,又像是田野的小花,娇嫩的,美好的。 嘈杂的花楼倏忽安静下来,有老客惊呼出声:“小北姑娘!” “小北?”王举超刚刚也因为那笑声失神了片刻,随即脑子飞速转了起来。 五年前,这个花楼出过一个名动长洲的歌姬,就叫小北! 背后说别人的风流传闻,没想到舞到正主前了! 但王举超是什么脸皮,他的脸皮开水煮不烂,刀枪切不开! 他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扭头冲郝炎道:“跟上。”搂着中年男人就进了花楼。 找了个圆桌坐下,他大声嚷嚷:“伙计,这桌上盘瓜子上壶酒!” “这位客人如此盛赞,小女子实不敢当,只是客人为小女子的名声远道而来,小女子不献奏一曲,岂不是招待不周。”一身华服的纤弱女孩自楼上走下,对着王举超一行人笑道。 她扭头对旁人吩咐:“拿我的琴来。” 饶是王举超这般的厚脸皮,此刻也开始坐立难安了。 小小的花楼寂静片刻,陡然爆发无与伦比的热潮! 妈妈在台下叹气,还是按小北之前说的,安排人出去宣扬了。 于是长洲大街小巷的人都知道了小北姑娘重新开始在花楼奏琴的消息,花楼仅有的空位和包间很快就被订满,没抢到位子的人都聚集到门口,挤得水泄不通。 中年男人大力拍着王举超肩膀:“还得是兄弟你啊!这么受欢迎的歌姬,听她唱个曲儿这辈子都值了!你想招的伙计包在我身上!给你挑最机灵最有力气的!” 王举超点头哈腰:“多谢哥多谢哥,小弟在长洲人生地不熟,还是多亏了哥我这小店才能开得起来!来!哥!喝酒喝酒,今天喝他个尽兴!” 郝炎看着王举超把那中年男人送上楼,半天不见下来,耳边是娓娓女声,到处都是脂粉香气,他彻底坐不住了,只得起身寻找王举超那个不靠谱的。 郝炎在花楼下的院子里寻到了王举超,槐树下有火星一闪一闪,王举超见到他,将烟袋在树干上一磕,又吸了一口:“瞅你在里面坐着那不自在的劲儿,还是个雏儿?” 见郝炎一脸迷茫,他顿了顿,换了个说法:“碰过女人吗?” 郝炎明白了,脸烧了起来,他梗着脖子反问:“你碰过?” “你猜。”王举超拿烟袋敲一下他的腰:“回去了。” 第25章 25 郝炎回到客栈,出去打探消息的少年已经在他房间等着他了。 等少年说到三分之一时,郝炎听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名。 “小北,李府的歌姬?” 少年愕然:“你是如何知道的?” 第二日,王举超看着找上门来的郝炎,挑了挑眉:“要我带你去花楼?” 他自上而下地打量着郝炎,在腹部下方意味深长地停留了片刻。 郝炎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将他脸一推:“正事!我要找小北姑娘。” “找她干嘛,看上她了?”王举超揶揄。 “你管是干嘛,一句话,帮不帮我?” “帮忙是可以,只是兄弟你看,我现在不是开了店嘛,手头有点紧… “多少银子?” “五十两。” 已经熟悉大夏物价的郝炎面露警惕:“太多了。” 王举超观察着郝炎的神情,拿出他以往做生意的本事:“你找小北姑娘,是想搭上李大人的关系?想去李大人那里做护卫?” 郝炎闷闷道:“不是。” “那是为了什么?” 郝炎转身就走:“我不想说,算了,我自己去花楼!” “那你走了就别来找我!我这儿没你的饭!以后你就算是快死了,我他娘的也当看不见!” 郝炎僵住,他转过头,他完全没料到王举超会发火。 王举超紧皱着眉,眼里的情绪几经变换,回归成一种平静的漠然。 “滚蛋!” 见王举超要进屋,郝炎突然心中凹陷了一块似的,他也不清楚这种恐慌来源何处,却下意识地一把抓住王举超的手臂。 王举超再掩不住暴怒,一拳揍到郝炎脸上。 郝炎没躲,被打倒在地,不住咳嗽着。 王举超也没想到,郝炎没躲。 他心中火气散了大半,冷冷地看了一眼郝炎:“怎么,装可怜给我看?” 话是这么说,他却没再走了。 郝炎将嘴里的血呸出去:“对不起,是我不好。” “谁敢说你不好?你这么高超的武功,这么好的出身教养,随便去做个工卖卖命就是几千两白银,我就是一贱民,我配吗我?”王举超阴阳怪气道。 “你不是,我从来没有这样看过你…咳咳,我刚刚只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王举超瞟着郝炎看,良久,还是对他伸出了手:“起来!趴在地上像什么话!” 郝炎坐在床上,右脸颊迅速地肿了起来,王举超去找了药酒,在手心抹热,给他把淤血揉开。 王举超揉着脸,眼神落到郝炎的眼睛上,顿住。 近看才发现郝炎的睫毛不长,却很挺翘,夕阳的余晖就那么恰好照在上面,金灿灿的。 郝炎对他咧嘴笑起来,有点滑稽,却又稚气。 就很… 王举超突然用力地捏了一下手心的脸颊肉。 “嗷——”郝炎痛得差点从床上跳起来。 王举超将药酒收拾了,郝炎在旁边期艾艾问:“晚上吃啥,肚子饿了。” 王举超横了他一眼:“今晚没吃的。” 最后还是给郝炎做了辣椒炒肉。 王举超将碗洗了出来,看到郝炎还在院子里站着。 “怎么还没回去。” 郝炎转头看他,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突然开口:“我是九黎人。” “我的父母…被人陷害致死,两个妹妹被…充作奴隶,我查到长洲可能与我家人的死有关,我要报仇。” 他难堪地低下头,手紧紧握成拳。 这是他第一次把伤疤揭开在人前。 “怪不得你那时候会哭。” 郝炎讶然抬头:“我什么时候…” 他自杀了第一个人起,就再未哭过。 □□铁骑的将军,万万条人命永不醒来的噩梦,怎会软弱? 王举超突然一把捧住他的脸,两人的距离迅速拉进,到了气息相闻的地步。 郝炎狼狈地躲闪着那近距离的堪称温柔的注视。 两人都沉默着,谁都没有说话。 良久,郝炎还是看进了那双眼睛。 王举超笑了,不同于以往谄媚的笑,冷笑,皮笑肉不笑。 郝炎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王举超什么都没说,他却像是已明了于心。 看来把这些事情说出来的结果也没那么糟糕。 他也笑了。 王举超将水井里冰镇的西瓜拿出来,两人坐在小院里边吃瓜边“密谋”。 “说吧,你想怎么通过那个小北姑娘接近长洲郡守。” 郝炎挠挠头:“就...问一下小北姑娘,看她愿不愿意把我带进郡守府。” 王举超等了半天,郝炎说完就埋头吃瓜,没有下文了。 “就这?” 郝炎的脸上浮现出为难之色:“那你让我怎么办嘛?” 王举超毫不客气地敲他一个板栗:“人家要是肯带你去,我跟你姓。” “那小北姑娘不是李郡守的宝贝疙瘩嘛,咱们把她绑了,不怕那姓李的不老实交代。” 郝炎猛点头,对王举超竖起大拇指。 王举超骄傲抬起下巴,不过也没忘对郝炎做出一个搓银票的动作:“五十两。” 这次郝炎给钱给的十分痛快。 郡守府—— 大雨冲刷屋檐,如瀑布落下,青衣男人站在屋檐下,远处景致被密不透风的雨幕遮挡,模糊不清。 “小北出发了吗?” “小姐已经在路上了。”黑衣男子站在男人落后一步的位置,恭敬回道。 男人皱眉望着雨幕,心中涌起微妙的不安。 他转头吩咐:“再派一批人去接应。” 突然有一人飞速奔来,颤抖跪倒在地,是护送小北的护卫之一。 “大...大人,小姐她被人掳走了,贼人武功超绝,还有同伙接应,属下...属下无能...” 男人深吸一口气,闭眼道:“是冲我来的。” 他睁开眼,目光如剑:“那贼人可说了什么?” 护卫面色苍白,支支吾吾。 “说!” “那贼人要大人单独去三神庙...大人!大人您不能去啊!” 男人一脚踹开那护卫,对着黑衣男人快速耳语几句,已有人牵马过来,男人即跨上马,连蓑衣都未披,疾驰出府,向三神庙奔去。 李松百进到寺庙,这样的雨天,不会有香客想不开到此敬香,僧人更是躲到屋内,正堂空荡无人,除了一个带着黑色头罩的壮汉和... 小北坐在椅上,那贼人将手按在她肩膀上,另一只手拿着匕首,抵着那细白的颈子。 他看到小北的表情,就知道她怕极了。 他攥紧拳头,指甲不觉划破掌心,渗出血迹。 他在三尺外站定,冷静道:“你想要什么?” 贼人耸耸肩:“想要郡守的命,肯给吗?” 李松百不动声色,观察分析着贼人的语调、肢体。 “李某从未与人结仇。” “你说了不算,这样,你过来,这姑娘我就放她走,怎样?” 李松百突然道:“你的同伙呢?若是小北走出去,又被你那同伙抓回,我不放心。” 话音刚落,寺庙周围涌出大量官兵,将那贼人与小北团团围住。 那贼人“啧”了一声,匕首在小北脖上一划,立即就是一道鲜红的伤口。 “大不了鱼死网破,看来李大人还是更珍惜自己的性命。” 李松百喉头发颤,仍强忍平静下来:“不会,我这就过去换她。” “大人!大人你快走!大人千金之躯,小北不过草芥,不值得大人如此!”王举超手底下的小姑娘呜呜哭起来,竟莽着要往匕首上撞。 王举超心里骂娘了无数次,吼了她一句,把匕首拿远了一些。 李松百眼中暗芒一闪。 这人不像是毫无底线的亡命之徒。 那便只有剩下几种可能了。 人质交换,李松百递过去一个眼神,领头的将领禁锢着哭闹不止的小北向门外撤去。 王举超这才松了口气,后背衣服早已被冷汗浸透了。 收郝炎五十两真的是收少了! 谁知这时,异变陡生! 官兵哗变,竟互相攻击起来,有冷箭流矢朝这边急射过来,扎进李松百左肩! “啊!”混乱之下,无人顾及一个瘦弱的姑娘。 王举超就眼睁睁看着那个小北跌跌撞撞奔过来,中途摔了一跤,磕的满脸鲜血,仍半爬半走地过来,扑到李松百身上。 “大人,你是不是中箭了!”她的手胡乱却轻柔地在男人身上摸索,被李松百一把抓住。 “不要乱碰咳咳...那箭上有毒...” 啊? 王举超懵了。 眼见那波叛军逐渐占据优势,杀气腾腾地拿着刀朝着他面前这对苦命鸳鸯冲来。 啊啊? 王举超只是想吓吓这个不知底细的李郡守,看看能不能套出点东西来。 谁能想到局势急转直下,他还没开始套话呢,嫌疑人直接快死了。 这要是他罪有应得也就好了,但要是抓错了人,背上两条无辜人命... 王举超又在心里骂了声娘,高声打了个呼哨。 另一个蒙着黑色头罩的壮汉自房梁跃下。 郝炎在王举超眼神示意下一把扛起奄奄一息的李姓郡守,王举超扛起小北,两个人狼狈向庙外逃去。 身后的官兵穷追不舍,箭矢密密麻麻朝他们而来。 王举超和郝炎这两个倒霉蛋,身上都背着伤号,艰难地闪躲着。 好不容易摆脱了追兵,两人找了一个无人的民舍,将伤号放下,瘫在地上只喘粗气。 王举超提心吊胆地将两指置于李松百鼻下,还有微弱的鼻息,大松一口气,赶忙爬起来,让郝炎出去买白酒和纱布。 他用火烤过匕首,将箭头连带毒药侵染的肉剜下来,用白酒消毒,又从怀里掏出金疮药敷在伤口处。 那李松百冒雨而来,浑身都湿透了,王举超直接把郝炎衣服扒下来给他换上。 小北就乖巧缩在角落里,不吵也不闹,她似乎清楚自己帮不上忙,那至少不能给别人添麻烦。 家里下冻雪了,好不容易放假却不能快乐地出去玩耍,诶… 大家知道冻雪是啥不 三章!我出息了! 争取能搞五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25 第26章 26 身着灰褐布衣的少年行色匆匆,手中还提着热气腾腾的吃食,进到一家民舍中。 少年到了屋内,将手中玉佩递还给靠在床上嘴唇苍白的男人,摇了摇头,道:“郡守府出来的人说,他们并不识得此物。”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郡守吗?”王举超闻声从院子里过来,手里还拎着洗到一半的**的裤子。 李松百摇头:“我也毫无头绪,包括那天在庙里的叛军也是...咳咳咳...” 身侧的小北立刻把水递过去,李松百低头喝水,心中已有谋算。 他抬头看向王举超:“还未感谢壮士的救命之恩,只是李某心中疑惑,李某之前和壮士有何仇怨?壮士后面又救我性命,也就是说,壮士也不确定李某是那个结仇之人?” 他端详着王举超的神情,进一步试探道:“看来跟李某结仇的不是壮士,不如叫那人来,与李某当场对质,如何?” 王举超正在犹豫,郝炎就走进屋内,一把摘下头套:“是我。” 李松百观他样貌,十分惊讶:“你是九黎人?” 还不等王举超阻止,郝炎就竹筒倒豆子般地把什么都说了。 几年前,赛音山达部落和大夏甚至是签订了协议的盟友,当时的部落首领驹连白是九黎少有的和平派,比起对大夏边境的抢掠,他更赞成以物易物,用九黎特有的物产去与大夏交换他们缺少的粮食、盐、茶叶。 于是,赛音山达部落犹如猛虎守护着燕门边境,郝炎的父亲煌呼延便是领命守卫的将领。 然而在一次平常的巡逻途中,突然冲出一支大夏军队,不分青红皂白地对他们发起攻击。 父亲为了保护他,死在了乱箭之下。 郝炎不明白,他冲去燕门,想要讨个公道,却被抓住,转移到长洲的大牢,扣上一个撕毁盟约攻击大夏军队的罪名。 随后他就得知九黎大肆攻打燕门的消息,他手下所向披靡的□□铁骑,被有心人利用,成了对准大夏的,最锋利的一把刀。 等郝炎说完,屋内一片静默。 良久,李松百郑重道:“我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你可知涉及此事的官员?” 郝炎摇摇头:“我被抓捕后直接进了大牢,没有见到任何官员...对了!我在平江时,有一个自称是长洲亲随的人要抓我。” 李松百精神一振:“可还记得那人官职?” 郝炎努力回忆:“他说他是门下督贼曹,奉长洲郡守之令捉拿我。” “不可能!我从未下过这样的命令!” “那就是你的郡守府出了内奸呗。”王举超抱臂站在一旁出声嘲讽。 “是我管下不严。”李松百一脸惭愧。 “你呀,赶紧采取措施吧,我看前几天那伙叛军也是冲你来的,估计是你下边的人想把你杀了自己好上位呢。”王举超越分析越觉得自己在理。 李松百下了床,朝郝炎深作一揖:“李某定会给你一个交待。” 知道是郡守府内部有人背叛后,李松百就离开了,并把小北托付给王举超他们照顾,待一切事了,再将小北接回。 王举超从中咂摸出了另一层意思,这个李松百怕他们不放心,就把小北压在他们这儿做个人质。 嘿,这当官的心眼就是多。 不过心眼多也有心眼多的好处,三日,李松百仅用了三日就收集好证据,雷厉风行地逮捕了那位罪魁祸首,并把郡守府上下整顿了一遍。 郝炎在牢狱中亲手将其斩杀。 回到小院,王举超斜倚在树干上,问郝炎:“接下来有什么安排?” “去燕门,那里还有几个人要杀。”郝炎挽起袖子,打起井水,冲洗斩.马.刀上的血腥气。 他垂着眼,小臂上暴起的青筋尚未完全褪去,说起话来也杀气腾腾。 王举超移开视线,不经意道:“你这一走,咱们也不知道啥时候能碰面了。” 也许再也见不到了,他想到这里,突然有些微微的怅然,这种情绪很细小,他很快就把它抛到脑后了。 没想到郝炎对他摇摇头,又露出了熟悉的、稚气的、孩子般得意的笑。 王举超的心脏紧缩起来,希望?期待?那丝微不可见的怅然也迅速膨胀起来,如此的酸涩。 “燕门有驿站,我可以给你寄信。”郝炎特意找人去问了,大夏竟然有专门送信的地方,九黎可没有。 郝炎将铜制的符节递给王举超,那符节似鸟形,鸟头以篆字刻印了“大夏驿站”四字,鸟身则写着王举超的名和字。 郝炎还把自己的符节给他看,鸟身写着郝炎两个字。 王举超没说什么,只是做了一桌好菜,搬出一坛好酒,两人都喝的尽兴。 郝炎在月色下与王举超道别,他今晚回客栈收拾行李,明早就走。 “我还得忙生意,明天就不送你了。”王举超说。 他捏捏郝炎的肩膀:“报仇归报仇,也要爱惜自己的性命,记得,还有我这个朋友挂念着你。” “大人。” 李松百倚在池栏,正悠然地往池中抛洒鱼食,见黑衣青年来了,问:“人已经出发了?” “是。” 李松百抬头望向北方,那是燕门所在的方向,天空澄澈,白云团团。 他垂下头,似笑,又似叹息。 “终于,要开始了。” 来自中都的辎重,千里迢迢,耗时三个月,总算是到了燕门。 南少安亲自骑马出城迎接。 待领头人上前来时,南少安却皱了眉:“窦齐呢?” 运输军资这一事,窦家不可能不插手,这个窦齐便是窦家一个旁支子弟,管着国库兵器进出,是个小小的武库官,被窦家推出来,在履历上镀镀金,往后的升迁也好操作。 三个月,南少安带着将士抵挡住了大大小小不下百次来自九黎人的骚扰进攻,刀锋卷刃,盔甲破碎,一批批的换,粮仓也已见底。 现在的燕门,已离山穷水尽不远。 但是,就在这般紧要的关头,这般急需的军资,负责此事的官员却不见人影。 南少安咬起牙,心沉甸甸地坠了下去。 他大吼一声:“所有人!就地把东西搬下,开箱检查!” 他下了马,一个个地看过去,越看,血越凉。 里面的铁器尽是红锈斑驳,拿着这样的兵器上战场,和送命没什么区别。 一旁的长史一把抓起领头人的衣领怒吼:“你们就送这些东西过来?如此关键的时候,你们竟敢捅这样的篓子,你们…你们可知燕门将要面对什么!大夏将要面对什么!你们承担得起这样的后果吗!” 八尺长的汉子双目通红,无力地跪倒在地,呜呜地哭了起来。 一片死寂,荒凉的戈壁,只有风吹沙的声响。 负责检查的士兵一个个过来,沉重地和南少安汇报了结果。 粮食生霉,兵器锈蚀,布甲破败。 南少安沉默良久,唤了长史的名字。 “回去,统计一下,哪些将士愿意留下,其余的,带着燕门百姓,往长洲逃吧。” “大人!那你…”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南少安淡淡笑道。 “生死与我无何惧。” 他策马来到军营:“可有敢死将士!随我出征!” 七日后,王孝见到了郑海清安插在窦齐队中的暗探,手里捧着一把染血的断剑。 王孝抿着唇快步出来,一把夺过那剑,细细抚过铜制的剑柄,是再熟悉不过的纹路。 这是他亲手送出的,象征着荣耀和期许的佩剑,如今,剑断人亡。 他的双手剧烈的颤抖起来,过往与少安相关的所有记忆不受控制地挤进脑仁,尖锐嗡鸣着。 “陛下!陛下!快!快去叫大皇子…” “陛下!圣体重要,您…” 王孝什么都听不见了。 二十年前,他只是个宫女所生的,不受宠的皇子,父皇将大夏最偏僻贫困的西越给他做封地,将他打发出来。 不过他从未因此心生怨怼,反而十分感激。 因为他在西越遇到了南颜,那样耀眼、温暖、活泼的女子,他见到她的第一眼,心便给了出去,再也收不回来。 少安是南颜的胞弟,他第一次见到少安是在南颜家中的练武场,小麦肤色的健硕少年赤着上身,将一把长枪舞得虎虎生风,望见他们过来,将枪作势一收,对着他扬起灿烂的笑:“这便是姐夫了吧,生的真是好看,与我姐正正相配。” 少年小跑过来,汗津津的粗糙手掌亲昵地捏住他小臂:“家父家母已早早备好宴席,听说姐夫思念京中甜点,特意让厨子做了冰酥酪,我偷吃了一碗,确实美味。” “从此以后,姐夫和我们,便是一家人啦!” 时光荏苒,他从不受宠的皇子,到九五至尊,发生了那么多事,他与南颜的次子生死不明,南颜病逝,他迫于窦家威势,不得不娶窦氏女为后。 少安也从一个阳光开朗的少年长成沉稳而有担当的男子,娶妻成家,有了儿子,但少安待他从未变过,少安与他,从来便是一家人。 少安为了他,去了边界燕门,替他,替大夏挡着外族进犯,挡着风雨,那么的温暖善良,强大无私。 这样的人…这样的人… “啊——啊啊——” 王瑞踉跄着奔上台阶,就听到父亲凄厉的喊叫,他跌跌撞撞冲过去跪倒在地,将蜷缩起来的父亲抱进怀里:“父亲!父亲!儿子来了,你看看我!儿子在这里!” 他摇晃着父亲的肩膀,焦急地盯视着那双毫无焦距的眼睛:“父亲,父亲,舅舅他…” “噗——”暗沉的鲜血自王孝口中喷溅而出,王瑞死死睁着眼,血沫染上眼白,仓惶又可怖。 王孝神经质般地死死抓着那柄断剑,他现在看不到任何人,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巨大的哀恸此时尽数转化成了刻骨的痛怒,他沉声道:“来人,来人!” “宣窦鸿武!孤倒是要好好问问他,怎么安排的人,那个窦齐…若是抓到了,直接处以极刑!” 身着紫色官袍的高大男子进了殿内,王孝早已屏退他人,独自跽坐在高台之上。 窦鸿武向上望了一眼,停顿片刻,执手行礼:“陛下。” “燕门被夺,郡守战死,负责运送补给的窦齐失踪,孤想听听,窦家对此有何解释?” “补给没有问题,出发时吕大人也检查过,粮食是今年的新米,兵器和布甲也是最新最好的。”窦鸿武神色平静。 王孝怒极,他猛一拍案几:“那为什么补给到了燕门,就变成了发霉的粮食!生了铁锈的兵器!破烂的布甲!” “臣不知。” “窦齐是你安排的,你不知?” 窦鸿武撩袍跪下:“陛下息怒,窦齐畏罪潜逃,臣也不知他的踪迹,臣识人不清,臣有罪,但凭陛下责罚。” “只是…”他突然抬头看向王孝,表情仍是看不出喜怒:“事已至此,燕门郡守人死不能复生,而燕门城破,九黎虎视眈眈,臣愿将功补过,带兵击退九黎,还望陛下恩准。” 这番话如同一盆冰水泼头浇到王孝头上,让他被悲痛占据的大脑慢慢地,冷静了下来。 少安走了,窦鸿武这个太尉,再无武将可与他制衡。 窦鸿武这番话,是以退为进,也是威胁。 他像是突然被抽干了所有生气,瘫坐在垫子上。 “滚出去,孤不想看见你。” 忠惠十七年,九黎大举进攻燕门,燕门郡守南少安战死,燕门城破,帝闻南少安死讯,大恸,抱病不出,罢朝十日。 来啦!课题做的比较顺利,暂时不需要太操心学业的事情啦,应该会慢慢提高更新的频率的。 不过不要抱太大期望(抱头) 祝大家开学快乐!(哦我真是个魔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6章 26 第27章 27 燕门的流民蹒跚着走到长洲城前时,王举超早已动身,去了中都。 像是隐隐有了预感,他在动身前一晚,做了一个梦,梦见他从未谋面的父母,温柔地将一段串着木雕小猪的红绳系在他腕上。 他半夜醒来,坐在床上,怅然良久。 大夏十郡,他只有中都从未去过,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耽搁,便暂时歇了去的心思。 但在这一晚,他突然强烈地,迫切地想要去中都看看,如同冥冥中的指引。 他关了店,将小院的门锁了,租了一匹马,揣上自己所有的银子,急匆匆地驶向官道,向中都奔去。 酒楼包间里,王瑞和南东战沉默对坐。 南东战的脚边已经摆满了酒壶,父亲的死对他的打击很大,他现在提不起精神去想九黎如何,窦家如何,大夏的未来如何,他只想醉的死死的,把一切都忘掉。 王瑞沉默良久,拆了一块鱼肉放到南东战碗里:“别光喝酒,吃点东西。” 南东战将那一块鱼肉塞到嘴里,这才看向王瑞,混沌的脑子恢复了一点意识,惊讶道:“殿下都没有动筷吗?” 他们来这里坐了半个时辰,王瑞一口菜都没吃。 “吃不下。” 南东战摇摇晃晃站起来:“殿下回去吧,陛下卧病在床,您回去多陪陪他。” 他顿了顿,低声说:“多谢殿下关心,我现在好多了。” 王瑞拍了拍他的肩膀。 两人下了楼,走在大街上。 九黎攻破燕门的事好像并没有对中都人造成什么影响,街上车水马龙,繁华依然。 “抓小偷了——” 突然人群骚乱了起来,一个蒙面的瘦小个子一把推开前面的人,慌不择路地往前逃窜。 “小兔崽子你他妈…”紧追其后的是个身高九尺的壮汉,以不符合身型的矫健身手穿过人群,一把抓住了那个瘦弱男人。 王瑞觉得那壮汉的声音有些耳熟,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南东战迷迷糊糊的,见前方围拢了人群,有热闹看了,忙拉着王瑞挤了进去。 王举超现在非常生气。 谁能想到中都皇城,天子脚下,竟然还有偷儿? 他不过是稍稍放松了一点警惕,竟然被这个小兔崽子得手了! 那钱袋里可放着他全部的身家! 他咬牙切齿地铆足劲追,总算是把那小兔崽子逮到了,他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一拳。 给那偷儿打得眼冒金星,暂时失去行动能力,王举超在他身上一阵摸索,总算是拿回了自己的钱袋。 正松了口气,刹那间,异变陡生。 王举超眼前一阵银光闪过,下意识地抬臂护眼。 钱袋被利刃划破,里面的碎银小玩意儿零零散散落了一地。 俺的钱!王举超差点昏过去。 围观的人蠢蠢欲动,多的是想趁乱把钱一捡就跑的。 这下也顾不得许多了,王举超劈手夺下那小刀,对着偷儿又是两拳,彻底把他打昏过去,急忙过去捡自己的银子。 地上能找到的被他归拢在一处,损失不多,可王举超的脸色未见好转。 他的木雕小猪,没了! 之前他一直是用红绳串着挂在脖子上的,可就是不巧,赶路途中绳断了,他只能暂时先搁钱袋里。 他心里又急又气,见那偷儿有转醒趋势,又上去给他邦了一拳,骂了一句娘。 他抬头瞪了一圈围观的人,咔咔开始捏拳头,唾沫四溅地骂:“瞅什么瞅!老子的热闹好看是吧,你们也想找揍?” 大身板配上凶神恶煞的表情还是有威力的,有胆子小的立马转身迈着小碎步溜了。 王瑞看到那壮汉劈手把刀夺了,便对南东战道:“走吧。” 他走出人群外,正打算往皇宫方向去。 咕噜噜—— 一件灰扑扑的小东西被好几双脚踢来踢去,滚到他靴根处。 王瑞回头不经意一看,仅一眼,他整个人便凝住了。 良久,他缓缓蹲下身去,小心翼翼地拾起那个灰扑扑的木雕小猪,拿出白帕将上面的尘土拭净。 他将身侧带的木雕小狗解下,与那小猪放在一起端详。 这木雕小猪和小狗,整个大夏不会再有第二个。 这是他的弟弟… 王瑞说不清此时心里是什么滋味,倏忽高兴,倏忽哀伤,夹杂着说不清的怨愤。 世事无常,世事无常,若是能再早些…若是在从南越回中都的马车没有遇到那些人“安排”的劫匪…若是襁褓中的弟弟没有在慌乱中从马车掉落,跌下悬崖…若是母亲… 王瑞闭上眼,强压住眼底泛上的涩意,走到那在四处着急搜寻,急得团团转的壮汉前,将那小猪递出:“你丢的是这个?” 壮汉抬头,望见他手里的东西,强烈的喜意从眼底迸射出来。 在他一叠的道谢声中,王瑞只是微微点头,暗中记下了他的样貌,随后告辞离开。 宫门前,王瑞叫住南东战,低声吩咐:“去查那个被偷窃的男人,隐蔽些,不要让其他人察觉。” 他呼出一口气,坐上软轿,缓缓朝福宁殿而去。 “瑞儿,你有心事。” 王瑞叹了口气,将手中的木勺放回粥碗。 床上的男人被锦枕锦被重重叠叠地包裹着,那张秀美的脸苍白如纸,对着王瑞,流露出一抹担忧。 “就是…想起了小时候的事,父亲,你还记得吗,我刚记事的时候,我们从西越去往中都的路上,弟弟他…” “是的,那时我和你母亲派人在崖底搜寻了三天三日,没有找到你弟弟,连尸骨也…有时候我会想,也许有好心人救了他,也许他现在,还好好地,健康地活在这世上也说不一定。” “不要想那么多了,孩子,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只要你好好的,父亲心中便是欣慰。”王孝伸手摸了摸王瑞的头。 “那父亲也不许想那么多,要快快好起来,儿子过几天有惊喜要给您。”王瑞将头倚在父亲单薄的肩上,撒娇道。 王孝惊讶地挑了挑眉,自瑞儿十岁后,就再也没与他这般亲近过,他清楚,瑞儿要强,自愿要去守那皇家的尊卑规矩,自他登上皇位,瑞儿与他便不再是单纯的父与子,更是君与臣。 今日这番小儿情态,也是看他病了,哄他开怀呢。 王孝嘴角噙起笑意:“好,为父期待着瑞儿的惊喜。” 王孝没有想到,是如此之大的“惊喜”。 “瑞儿,你是说,你的弟弟找到了?” 次日清晨,王孝一把推开脸上的布巾,恨不能现在就穿衣下床,去亲眼看一看他十余年未见的次子。 “父亲莫要激动,安心在床养病,儿子这就去请他过来,这样,我们一家人便团聚了。”王瑞温声安抚,眼底也泛着喜意。 “等等,先等等,我这是高兴的糊涂了,你是怎么找到他的?又怎么确定他是固儿?”王孝被按回靠枕上,拉住王瑞的手急切问道。 待王瑞将南东战查到的,有关王举超这十多年的生平一一说完,才发现父亲早已是泪流满面。 “父亲…” 王孝摆摆手,让担忧上前的秦午退下:“无事,只是听到固儿小时候受了那么多苦,我就…” “弟弟现在过的很好,长得也又高又壮,之前在南海我们还见了一面,他卖我消息,从我手上拿了一百两银子呢。”王瑞说着俏皮话,见父亲破涕为笑,忙道:“那儿子现在就动身。” “等等。”王孝轻蹙眉头,大悲大喜后,诸多忐忑又涌上心头。 “若是固儿不愿回来认我这个父亲,不必强求,予金银于他,让他后半生衣食无忧,待我去到地下,也算能给你母亲一个交代。” “父亲…为何?父亲是这天下最尊贵的人,弟弟生为父亲的孩子,心怀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会不愿意呢?”王瑞难以理解。 王孝看着他,无奈地笑了:“你呀,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这个道理。” 地位尊卑,血统贵贱,在这将要到来的乱世中,是最微不足道的东西。 王举超经历了他近二十年生涯中最奇幻的一天。 他的亲人找到了! 他的父亲是皇帝! 他的母亲是皇后!哥哥是大皇子!板上钉钉的皇位继承人! 他是除了他爹他哥外大夏最牛逼的人物!区区新安县的布行东家算什么?管洲的那个肥猪郡守见到他都要下跪磕头! 他有钱了!有很多很多钱!大米饭可以吃到吐,银子换成大银锭可以铺满整个屋子! 他不是没人要的孤儿,不是低贱的乞丐,他是…他是最上面的,最金贵的人! 天哪,如果这是一场梦,就让他永远不要醒来好了。 王举超怔愣了半个时辰,回过神,发现大夏贵不可言的大皇子,还在桌旁耐心地等着他。 他控制着僵硬的五官,努力扯出一个笑:“我饿了,想吃大米饭…还想吃肉…” 他顿了顿,那个称呼如鲠在喉,几乎让他喘不上气。 “哥。” 来了! 呼,写作真的是个体力活,在考虑要不要去健身了,也许健身之后写作效率会更高?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27 第28章 28 “好,好。”如同每个找回家人的失亲人一般,怀着愧疚补偿的心思,王瑞带着弟弟来到中都最大的成衣铺。 “宫中的织室需先量了你身体的尺寸再裁衣制作,须得一些时间,便先委屈你暂时穿一下外面的成衣。” “换上衣服你便随我回宫中吧,父亲在宫中盼望你很久了,我们一家人团聚,好好一起吃顿饭。” 王举超惊叹地参观着铺中的服饰,袍、襜褕、襦,有些染着明亮的暖蓝色和青紫色,是他从未见识过的颜色。除此之外,珠玉犀象、琥珀玳瑁所制挂件,金玉带钩随意地陈设在成衣下,在日照下熠熠生辉。 衣铺老板笑着迎出来,看样子是识得王瑞的身份,恭敬道:“看殿下是要买什么材质的衣服,像锦、绣、绮、縠、冰纨等名贵布料所制的成衣,小店都是有货的。” 王瑞转向王举超,柔声道:“看看有什么喜欢的,挑几件回去。” 能在中都做大的商人,察言观色是基本功,衣铺老板看出了王举超的茫然无措,立刻招来两名店铺伙计,亲自给他挑选了两件深衣,两件直裾,皆为纯色,没有多余绣纹,有一件深衣为雪色冰纨所制,配浅黄葵花雕玉带板,待王举超在伙计的帮助下穿好这件衣服自屏风后走出,店铺老板见到大皇子脸上露出满意神情,心下暗松了一口气。 他深揖恭送大皇子一行人出店,过了一会儿,大皇子身边的小厮折回,将银钱付予他,还有一块麒麟浮雕的方形玉牌。 “若有事相求,去向宫门守卫出示这张玉牌即可。”小厮淡淡留下这句话便离开了,并未多看激动得双颊胀红,不住道谢的店铺老板一眼。 王举超在辇轿上直起身,好奇地打量着宫中的一切。 光可鉴人的石板,辉煌巍峨的宫殿,行进有序、安静沉默的宫人,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场景。 冰纨深衣丝凉如水,还带着熏香的香气,夕阳的暖光照在身上,他从来没有哪一刻如此的闲适松散过。 这种闲适松散在坐上饭桌之后立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桌上的菜色不可谓不丰盛,王举超凭借多年向导的眼力看到了不下十几种珍稀食材。 但他没有胃口,一点都没有。 他借着夹菜的动作,用余光打量着主座上一身枣红常服的陌生男人。 男人很快发现他偷偷摸摸的小动作,对他展颜一笑,亲手将新上的一盘紫色果实放到他面前。 “这是行至姜羌的商人在那边采购的水果,名唤‘葡萄’,今日才到,尝一尝。” 王举超点头,麻木地摘下一粒放进嘴里咀嚼,果肉弹牙,味道酸甜清爽,很…好吃。 饭桌再次陷入沉默,王举超眼一闭心一横,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紧张,紧张什么,他就是个活了十几年的平民,他也没学过什么礼仪教养,他平常怎么吃,对着皇帝也怎么吃! 吃下平常的饭量后,王举超放下筷子,拿起手边的布巾抹了抹嘴,打了一个长嗝。 对面吃饭的两人同时抬头看向他。 王举超可不管这些,他这个嗝打的中气十足,还很响亮。 但不知怎么的,他并没有觉得好一些。 他闭上嘴,默了一会儿,又打了一个嗝。 然后这嗝就停不住了,一个接一个。 “扑哧。”然后王举超就看见,那个被称作他爹的男人笑了,笑得很开心。 被称作他哥哥的人也跟着笑了,压抑的气氛一扫而空,王举超还注意到他爹旁边的一位侍奉的高鼻深目的宫人,他也在笑,笑到中途,悄悄背过身去,用衣袖抹了抹眼睛。 他咧开嘴,也跟着笑了。 再吃两碗大米饭好了,他想着。 给傻大个的信: 到燕门了吗?我的信送到长洲的驿站,也不知道你看不看得到。 我找到亲人了!我有一个爹,一个娘,还有一个哥,我打赌你肯定猜不出他们是干什么的,嘿嘿嘿嘿嘿。 我吃了口口(画了一串葡萄),你知道口口吗(一个箭头指向葡萄画),可好吃了,到时候来中都,我请你吃个够。 我跟你说,我爹我哥长得忒秀气,跟俩小姑娘似的,我还纳闷,我跟爹说你们是不是找错人了,我这壮的,长得跟你们也不像啊,爹说哥哥长得像他,我长得像舅舅,我舅舅!大将军!老厉害了! 我这几天跟着我爹我哥到处去玩,那中都的茶馆可了不得,光那戏折子就有半个我那么长,还有说书的,那就是跟其他地方不一样,上档次!不过我跟你说,我最中意两个人搁那儿说俏皮话抬杠的,我那乐的,中途一口茶都不敢喝,哈哈哈哈。 我爹我哥非得一日三餐都拉我一起吃饭,咱之前和班子一起吃饭,还不是乌泱泱一大桌,肉菜抢着吃,一会儿就给你抢光了,不过(一大团墨迹),嗯,不就一起吃个饭嘛,小意思。 你是不知道,我爹有一手木工绝活儿,是这个(画了一个大拇指),他在屋头做活,我和哥哥就在旁边看着,爹正在雕我的小像,等你什么时候来中都,我让他也给你雕一个。 不说了,我哥叫我去骑马,去那个皇家猎场,记得!给我回信! 王孝找回失散多年的孩子,喜不自胜,恨不能每时每刻都与他两个宝贵的孩子在一处,至于这么大的宫禁,那么多的人,从前的他就并不关心,如今更是可以完全抛开。 他暂时忘了这个波云诡谲,渐渐腐烂着的宫禁和王朝。 王充军红着眼,握紧拳头冲进凤阳宫:“窦歆如!你出来!你这个毒妇!” “二皇子!二皇子!您这是干什么?”如意带着一众宫人急匆匆将他拦住。 “窦歆如那个毒妇在哪!” “二皇子!您怎可直呼皇后大名?” “滚开!” “出什么事了?”王武信咳嗽着走出来。 “三皇子,外面风大,您快回屋里。”如意连忙将外袍披在他身上。 王充军充血的眼睛刹那间死死盯住苍白虚弱的王武信,不知怎的,竟沙哑地咯咯笑起来,十分瘆人。 “我的好三弟,你可知道窦歆如对我娘做了什么。” 他附到王武信耳旁,嘴唇微动。 王武信苍白的脸色,更白了一分。 他回首对如意等人道:“我要和兄长出去一趟,你们不许跟随。” “三皇子!三皇子!”如意等人自是不肯,却被王充军的扈从拦截,心急如焚。 如意怔怔看着王充军回过头来,对她露出一个笑。 她的心骤然一沉,低声快速朝一侍从嘱咐:“快去找皇后。” 窦府—— “不管怎样,此事做的太过了…妹妹。” 窦歆如浅啜一口茶水,闻声挑了挑眉,慢条斯理地将茶盏放下。 “大哥怕什么?待到信儿上位,那养马的贱婢别说是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了,那条烂命留与不留,还不是我一句话的事。” 窦鸿武目如深渊,仍是不动声色,心中却在暗自思量。 信儿那孩子…心还是太软了,操纵起来怕是有些麻烦。 “不好了!”窦府管家急急跑来,喘着气道:“三皇子…三皇子被二皇子带走了!” 窦歆如仓皇起身,茶杯自桌沿跌落,碎片裹挟着茶水溅脏了她华贵的繁复衣裙。 她捂住心口,巨大的恐慌和不安攥紧了那处,她喘不上气了。 乌云渐渐遮蔽了澄澈平静的天空,风雨欲来。 “轰——”闪电照亮了王孝石塑般坚硬的侧脸,秦午深深匍匐在地,身子不住地发抖。 “窦家今夜子时动手吗?竟这么快…” “陛下…快走吧,现在就出宫!天地之大,哪里都去得,陛下好不容易与亲骨肉相认,正该享天伦之乐…” “秦午。” 宫人止住话头,不安地凝视着散漫倚在榻上的帝王。 “孤累了,颜儿走了,少安也走了,不知道在那阴间地府,他们过得如何,孤想去看他们了。” 宫人哽咽着,抬手擦了擦眼泪,再次匍匐在地:“那么,秦午愿追随陛下。” 宫人静候良久,等到了帝王的一声叹息。 “将瑞儿固儿唤来见我吧。” 坐在饭桌前,王举超立刻便察觉到与往常不同的气氛,桌上摆满了好酒好菜,他的父亲和哥哥却满腹心事,沉默着,没有一个人动筷。 但很快,父亲察觉到了,对他绽开一抹温柔的笑:“固儿,抱歉,我与你哥哥遇到一些事,让你不自在了,我们的错。”说着将他喜欢的菜都夹到他碗中,“快吃吧。” “是什么事?遇到什么困难了吗?可以跟我说说吗?” 他看到父亲怔了怔,随即垂下眼,有些落寞道:“固儿,若是往后,父亲不是皇帝,你也做不成皇子了,怎么办?” 王举超呆住。 这这这,这皇子他才做了几天,就…就黄啦?皇子诶,那可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诶!他这几天过得可真是太滋润了,人上人的生活,嘿!那真是不一样!对了!他还给傻大个写信吹牛呢,那傻大个要真来了,他咋办?说他吹个假牛皮?那多丢脸! 他瞟了一眼父亲,父亲一脸失落,忙把那些有的没的撇一边,干巴巴安慰道:“没事的,咱们不是还有好多珠宝古董钱啥的…做个富贵老百姓也挺好的。” “钱花完了,为了招待固儿你,爹爹和哥哥攒的私房钱都花没了。”父亲继续一脸落寞道。 啊?这就花完了?爹爹这个皇帝当的是不是有点太穷了? 王举超咧咧嘴,肉痛地自鞋底和裤、裆掏出他来中都的全部家当——五十两银子,递给父亲:“这是我这些年在外打拼攒的钱,爹…唔嘶你和哥先拿着,没钱花没事,我在长洲买了个小四合院,做点小本生意,不会让你和哥饿肚子的!” 王举超说着说着,脑海里浮现出他们三人坐在小院的丝瓜架下,拿着西瓜在啃的场景。 爹木工这么好,可以做些小人小动物什么的,哥好像没啥手艺,但脸长得好看,可以让哥卖,那些小媳妇小丫头的肯定愿意光顾,他再进些木头椅子木头桶什么的,一起放在小店里卖,也不用另外请人了,就他们爷仨,饿不了肚子,他做饭好吃,就算爹和哥得了贵人的矫情病挑食,也能把他们养得白白胖胖喽。 王举超是这么想的,也老老实实说出来了。 父亲捂着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睛亮晶晶的,王举超知道,那是满满的对以后日子的向往,他心里暖呼呼的,也咧嘴笑起来。 哥不服气,慢条斯理跟他讲道理,说他虽然没手艺,也没有到出卖色相的地步,可以做个教书先生。 父亲在一旁煽风点火,说要把哥许配给买东西最多的小姑娘,他笑得肚子疼,哥恼羞成怒,坐在原地生闷气。 屋外下着暴雨,炉子上烫着酒,他们披着一条被子,互相依偎着坐在门前,看着屋檐下雪白的雨帘打在青石板上,溅起高高的水花。 父亲搂着他和哥哥,起初他还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红着脸,靠到父亲肩头。 父亲的怀抱,真暖和啊,要是他冬天能挨着父亲睡,是不是就不会生冻疮了… 王举超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做了一个好香甜的梦,冬天的炕热热的,他和父亲哥哥睡得呼呼的,日上三竿才起,过年了,他们一起贴窗花,打雪仗,他炖了喷香的红烧肉,卤了鸡,父亲和哥哥吃得头也不抬,除夕那天,他接了父亲和哥哥给的红包,美滋滋地藏到炕底下… 不好意思实在不好意思,毕业学年实在是太忙了,把毕业论文写完就来更新啦!工作好难找...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章 28 第29章 29 “轰隆隆——” 王充军满手鲜血,双目呆滞地往灵璋宫走着。 对了,对了,窦家的人不会放过他的,他…他要带着娘赶快逃!赶快逃! 他跌跌撞撞地跑起来,没跑多远就摔倒在泥地里。 他颤抖地举起手,上面的血迹已被雨水冲淡了不少,变成了浅浅的粉色。 他神经质般地自言自语着:“不是我…不是我…我…我不是故意的…不…不是…” 他艰难地回到了宫中,到处空荡荡的。 他抖着嘴唇:“人…人呢?” “来人!来人!人呢!都死哪儿去了!” 就在这时,他听到似有似无的歌声从后殿传来,是…是娘的声音! 他苍白着脸向后殿奔去—— 扑通—— 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看着赵贵妃唱着歌,以白纱蒙面,似哭似笑,疯疯癫癫地往池中纵身一跃—— “娘——” 赵贵妃自被窦氏毁了脸后,便疯了,拉着一个人便痴痴问:“陛下,臣妾好看吗?” 要么就是在殿中咯咯笑:“我知道的,陛下,我知道,我长得像她…” “可是…陛下,臣妾…臣妾一直一直…” 她开始疯一样抓挠自己面目全非的脸:“没有了!陛下爱着的这张脸!没有了!没有了!啊啊啊啊啊!” “娘!”王充军一把抓住她的手,看着那张鲜血淋漓的脸,心如刀绞。 他恨!他好恨!窦歆如!他要喝她的血,扒她的皮!他要让那个毒妇也尝尝痛心彻骨的滋味! 他好似也发了疯,红着眼,歇斯底里地,一拳,又是一拳,打在那张苍白孱弱,与那毒妇有八分相似的脸上。 直到那张脸,再也没有生息。 “娘——” 王充军连滚带爬地冲到池边,视野一片模糊,已分不出是雨水还是泪水。 池中是无数雨滴打出的涟漪,而他的母亲,他在这世间的至亲至爱之人,在哪一个涟漪里呢,他找不到了。 天地苍茫,除了沙沙的雨声,什么都没有剩下。 他望着天空,惨笑一声。 娘不要他了,他还有什么活着的必要呢。 一步,又一步,他缓缓走入池中,水渐渐漫过他的大腿,胸口,鼻腔,没过头顶。 “殿下!”又是“扑通”一声,他被人一把搂住,强拉着,向着池边靠去。 他睁开滞涩的眼,看到一张充满担心焦虑的,年轻的脸。 他张嘴,声音微不可闻:“赵…赵清。” “殿下!殿下!坚持住…”赵清的声音逐渐飘渺起来。 他昏死过去。 “轰隆隆——” 未央宫被披甲的将士层层围住,窦鸿武全副武装,抬头望了一眼头上墨底金字的牌匾,对身后的随从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独自进入门内。 金碧辉煌的未央宫此时一片漆黑,一盏烛火也无,窦鸿武手握剑柄,向着最前方最高处望去,在帝王的宝座之上,看见了那道静静端坐的黑影。 宝座上的帝王缓缓开口:“十九年前,孤二十四岁,孤的第二子将将诞生,先帝子嗣相互倾轧,最后竟仅存孤这一丝血脉,窦相不远万里自中都赶至南越,恳请孤继承大统,孤不愿,孤说,孤只想与妻儿在南越平淡幸福地度过一生,你可知他当时说了什么?” “父亲说,陛下继承大统,大夏才不会各郡割据,陷入战乱,百姓至少可有十年安居乐业。”窦鸿武低声道。 “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 “陛下不会放过窦家,为自保,窦家不得不为。” 王孝一把抓住扶手龙头,手背迸出道道青筋,怒极反笑:“好一个不得不为。” “窦家毒杀孤妻,刺杀孤儿,孤的瑞儿伤了心肺,成了个终日离不得汤药的病秧子,孤的固儿坠下悬崖,生死不知,孤的少安,因为你们窦家派出的酒囊饭袋,把命丢在了燕门。” “孤恨不得将窦家千刀万剐!” “天下将乱,孤祝窦家——” “满门上下,一个不留!” 霎时间,熊熊烈焰在殿内燃起,窦鸿武一步步退出宫外,注视着那道身影垂头坐于宝座之上,被火苗吞噬殆尽。 忠惠十九年,窦逆逼宫,帝**,叛军据中都、西陵、管洲、南海四郡,余郡郡守拥兵自持,战乱四起,民不聊生。 燕门—— 富丽堂皇的宅院里,男人绝望地朝随从大吼:“再去!再去求见伊日毕斯大人!我需要九黎派兵保护我!下一个…下一个就是我了!” 他瞳孔大张,面色煞白,恐惧地将自己锁进屋内,蜷缩起来,指甲无意识地抓扣着地板。 屋外的窗户都钉上了厚厚的木板,强壮的镖师将屋子团团围住,日夜巡逻,好像这样就能抵御那个将要到来的可怖存在。 深夜,吓得三天三夜未睡的男人终究还是支撑不住,昏睡过去。 被凉水泼醒时,他还是懵的。 一个黑影蹲在他面前,开口喊了他名字,随后道:“你原本是县兵曹掾史,与驹连苏勾连,在我父亲巡查燕门边境时,携弓箭队,将呼延部的勇士全部射杀,让我看看,铜镜,鎏金灯,博山炉,白玉壁,还有…” 黑影执起白玉壁,拍了拍男人的脸:“郡府门亭长一职,换二十条人命,真是划算啊。” “就是不知道亭长你的这条命,值多少钱呢?” 男人抖若筛糠,这下是彻底清醒了,他咽了口唾沫,朝黑影讨好地笑笑:“十两黄金,是小的这些年攒的全部家底,就在小的床底下,壮士…壮士尽管拿去。” 黑影细细端详着手中的摆件:“买一条命倒是够了。” 男人如释重负,忙颠颠地自床下拖出宝箱,打开盖子,黄灿灿的金条整整齐齐排列其中。 他抬头,见黑影露出一抹笑,然后,一脚踢翻了箱子,男人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就这么点,还有二十条人命要买呢,不够。” 男人大叫一声,终于承受不住,仓皇朝门口逃去。 “铮啷啷——” 黑影嗤笑一声:“脖子都套了护甲,倒是惜命。”转而一把揪住男人的发髻,抽出玉簪,插进男人眼中。 男人抽搐了几下,不动了。 “我知道了。”额前带着绿宝石头饰的高大男人令探子退下,起身走出屋外,他肤色雪白,赤着脚,往上是宽大的麻布灯笼裤,羊皮制成的紧身裲裆露出臂膀,肌肉隆起,其上细细的青筋脉络清晰可见,除此之外,他的脚踝、大臂、胸前都叮叮当当地挂满了配饰。 男人匆匆行至田间,一眼便找到正与一青衣文士相谈甚欢的主上。 他走过去,单膝跪下:“那个府门亭长死了,与那件事有关的燕门官员,全被烁炎呼延杀了,一个没留。” 驹连苏大笑:“是不是快到我了,真是令人期待。” 旁侧的青衣文士神色微动:“烁炎呼延?我倒是见过他。” “哦?没想到他跑到大夏那里了,竟还见到了先生,如何?先生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青衣文士也微笑起来:“心太软,太讲道理义气,是个软弱之人。” “那先生看我如何?”驹连苏将手指向自己。 “一统九黎和大夏之人。”文士恭敬拱手。 驹连苏再次大笑,挥了挥手,伊日毕斯向他行礼后,安静离开。 “依先生看,何时才是我将大夏一举收入囊中的最佳时机呢?”驹连苏笑意微敛,直视那文士道。 “还不够乱,窦氏,赵氏,一个逃了的大皇子,对了,还有一个,平江的贾旬章,窦家赵家不足为惧,唯有这个贾旬章不可小觑,若与那个大皇子联合一心,不好对付。” 驹连苏皱起眉头:“那倒是不好办了。” “无妨,这次我亲自出手,大皇子王瑞的性格,呵呵,只要他们君臣离心,就成不了气候了。” “那便拜托先生了。” 这…是哪里? 石忠桥被耳边咩咩的大叫吵醒,羊尿的腥臊味瞬时涌入鼻腔,他五官巨变。 “呕——” “咦,你醒啦。”一张布满黑灰的脸出现在他视野上方。 石忠桥现在狼狈极了,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影影绰绰中,他好像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碧眼? “郝…郝兄?”又是一阵强烈的气味扑入口鼻,他转头。 “呕——” 他被人一把扛起来,远离了这个散发着不妙气味的地方。 他被放在一个谷垛旁靠着。 “姐——这个小白脸醒了!” 小白脸? 石忠桥小心地将衣袖翻面,寻到一小块干净的衣布整理了一下仪容,艰难地站了起来。 又是一张脸映入眼帘,这张脸要干净很多,细长的单眼皮,碧绿的眼珠,与郝兄一模一样。 石忠桥挺直脊背,向面前两位神似郝兄的姑娘行礼:“在下石忠桥,大夏江都人士,在下明明记得自己是一路护送燕门流民行至中洲,为何会在…” 石忠桥四处环顾,看到成排的羊圈牛圈,还有谷垛旁两个脏兮兮的小帐篷。 “请问此处是…” “燕门。”姐姐冷冷回答。 “我不管你以前是谁,现在你与我们一样,是养殖牛羊,看守粮食的奴隶。”说完,这个小麦肤色的健壮姑娘背起背篓,对着妹妹嘱咐:“你带着他,把羊圈打扫干净,添上草料。” “好的姐姐!”黑脸姑娘高举双手:“记得带红薯回来。” 姐姐露出无奈的笑,摸摸黑脸姑娘的头:“我很快回来。” 姐姐走后,黑脸姑娘递给他一把木铲,再指指羊圈外的一个小推车:“把羊屎蛋填满这个小车,再送到外面挖的那个大坑里去。” 石忠桥拿过铲子,赧然道:“可否给在下两根三尺长的麻绳。” 将宽大的衣袖用麻绳系好,他拿着木铲往最近的羊圈走去,强忍住干呕的冲动,从泥泞的地面上铲起几坨——羊屎蛋子倒进小车。 黑脸姑娘像个小尾巴一样坠在他身后,叽叽喳喳的,嘴就没停过。 “我叫桑桑呼延,我姐姐叫格格呼延,我们都是九黎人,你说你是大夏人?挺稀奇的,我还没见过来自大夏的奴隶…” “这只羊叫胡子,因为它的胡子很明显,这只叫胖胖,喂草时候得和其他羊分开,它吃得快,还抢食,这只叫俊俊,特别爱干净,每天都把自己的毛打理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是一头美男羊…” “你吃过红薯吗?烤红薯真好吃!又香又甜,像蜜一样,我也是最近来燕门才吃到,要是能天天吃烤红薯就好了。” “咕噜噜。”石忠桥下意识地按住肚子,耳尖很快红了。 他应该昏睡了很长时间,醒来的时候便已经饥肠辘辘了。 从小到大,像这样饿肚子,还是头一回。 黑脸姑娘伸脸过来:“你肚子饿啦?哦对,你好像三天没有吃饭了,要吃肉干吗,我姐姐做的,她手艺可好了!”说着自胸口的小布袋里掏出巴掌长的肉条递给她。 “…多谢。”这下石忠桥整张脸都红透了。 他用木桶中的清水将手洗净,接过肉条咬了一口。 看口感应是半风干的肉条,有嚼劲,咸香中带着油脂香气,还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独特风味。 如果有辣椒的话…一定会更加美味。 爱辣人士小石先生遗憾想着。 ┗|`O′|┛ 嗷~~ 我好高产 现在的我 强的可怕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9章 29 第30章 30 格格呼延朝着小河边走去,燕门当地的婆婆教过她,小河边有许多野菜可以挖,对于九黎人来说,果蔬是奢侈物事,更何况她们两个奴隶了,没想到来到燕门,生活竟改善了些。 据说是之前燕门的郡守从黄河边挖了渠,将河水引到城内,时间久了,沿着小河边便也长出了绿地。 生命总是顽强的。 借着夕阳余光,她在草地里细细寻找着,蒲公英、灰灰菜、荠菜、薤白,煮汤、凉拌、炒鸡蛋吃都很鲜美。 不过还是来的晚了,大部分野菜都被其他人采走了,她也想早起过来抢先,但奴隶每天要做的事情是有要求的,若是发现活没按时做完,便是一顿毒打。 长期弯腰十分酸痛,她直起身来,歇一歇,往前走几步,再次弯下腰去。 正四处搜寻时,突然有一把野菜递到她鼻尖下。 不用抬头,她就知道是谁。 她用手接过丢进身后的背篓里,冷淡地道谢。 她继续向前,只是身侧多了一道清脆的铃声,她走,铃声响,她停,铃声也停。 她皱眉忍耐,只当那个人不存在。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伸过来,想要抚上她脸,被她一把拍开。 “格格。”低沉悦耳的声音钻进耳朵,像有一只小飞虫在耳道里横冲直撞,微微的痒。 她不耐烦地抬起头,望进另一双同样为绿色,只是颜色更为深沉的墨绿眼瞳。 “伊日毕斯,我很忙。”她冷冷道。 “我帮你找了野菜。”面前的男人道。 她冷冷盯着他,他毫无退缩之意,同样死死盯着她,含着某种隐晦的狂热与渴求。 她猛地欺身向前,带着男人一起摔在草丛中。 男人闷哼一声,说不上是痛楚还是愉悦的意味。 她一把握住那雪白伶仃的脚踝,将嘴唇凑近内踝处,咬了上去。 一刻后,她面无表情地起身,拿起背篓。 男人面色潮红,嘴唇红艳,声音像含了水,不停唤着她的名字,多情的眼睛睨着她,恨不得能将她装进去。 而她好像有一副铁石心肠,聋了一般,径直向羊圈的方向走去,一次都没有回头。 南海—— 窦莽佝偻着背,满脸陪笑地将两男一女迎进广聚楼。 南海三面环海,还有着几十处盐场,虽说三个月前经历了不小的一场动乱,伤了元气,所幸家底丰厚,甭管是做工的还是种地的,只要待遇好,钱粮盐给够,他们才不管头上是哪个皇帝呢,再者,愚直、死脑筋的人早就在卖私盐那时候被窦莽霍霍光了,留下来的,全是脑子活泛的精明人。 窦氏在国家大事上目前还没看出来有什么潜力,但搞钱盘活经济是真有一手,虽说氏族子弟中也不少脑子不清楚的蠢货,比如前任窦太尉,摊上一个好大儿,强.奸民女捅了篓子,太尉之职丢了,换窦鸿武顶上,好大儿也没了;再比如窦齐,好好的钱粮在长洲丢了,既不上报也不解决问题,脑袋一拍换了一堆破烂进去,犯了误国大罪,自然是被暴怒的帝王抓住,身上的肉剐到一千片才生生断气。 若窦氏全是这样的人,那没落也不过是迟早的事,但奇就奇在,窦氏嫡系竟没被庞大家业和无上权力所腐蚀,反倒勤奋刻苦,还各有天赋所长,硬生生将窦氏这个大摊子给支了起来。 窦莽是旁支子弟,但因为胆大心狠被嫡系看中,委派了南海郡守的官职,他也不负期望,搂钱搂到飞起,他对大夏王朝不甚忠心,就连大皇子来了也是不屑一顾,却唯窦氏嫡系马首是瞻,因为他心中清楚,窦氏一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更何况嫡系又是如此杰出,让人根本提不起背叛的想法。 精致昂贵的菜品流水般端上来,窦宝辉夹起一块鱼翅放入嘴中,满意颔首,却见窦莽面前未摆碗筷,不由发问:“堂弟为何不吃?” 窦莽以手覆口,笑了笑:“我的牙齿全被王瑞那个兔崽子拔掉了,吃饭时未免不雅,怕扰了堂哥堂姐兴致,稍后我单独吃便是了。” 窦宝辉微蹙起眉,似是不忍,他对身侧侍从耳语几句,侍从点头,出了包厢。 片刻后,窦莽面前摆上以香葱、芝麻调味的肉糜菜糜,还有一碗白粥。 “一起吃吧,哪有家人不一同吃饭的道理。” “堂哥…”窦莽眼圈红了,他掩饰般地转过头去,很大声地吸了一下鼻子,把眼泪憋了回去。 以他的性子,在别人面前流泪,还不如一刀杀了他。 窦莽拿起木勺,吃得很香,废话,那可是窦三爷随身带的大厨做的,能不香吗。 虽然没有用什么名贵食材,那大厨却十分精通食物本味的搭配,肉菜和佐料间的风味相辅相成,实是妙极。 其乐融融的一顿饭结束,坐于主座的男人开口,声音嘶哑:“管洲的民寇又闹起来了。” 不同于窦三爷一脸和气的大善人样,主座的男人极瘦,双颊甚至凹了进去,脸色呈现一种病态的灰白色,他伸出手指,手指也似一截灰白的枯枝。 窦家二爷,窦思明,窦莽觉得,他是嫡系中城府最为深沉的,脑子也是最好的,他与嫡长子窦鸿武一文一武,以前那是横扫朝野,无人能敌。 窦家能发展到一家独大,甚至逼得王孝与赵家联手,这位窦二爷功不可没。 “这个饭桶!平日就是刮地三尺给自己弄好处,搞得天怒人怨,王孝死后,第一个反的就是管洲的百姓,杀鸡取卵,涸泽而渔,怎会长久!”情绪一激烈,窦思明便剧烈咳嗽起来。 窦宝辉忙给二哥顺气,递去温水给他润喉。 窦思明平复了气息,以指蘸水,在桌上简略画出窦氏据地。 “西陵矿山的消息可确认了?” “确认了,大约有十几个山头,主要是铜矿铁矿。”窦宝辉忙回道。 窦思明捏捏眉心,有些疲惫:“暂时将消息按住,不要让西陵的郡守察觉,那老东西,眼睛浅,心小,也不完全是跟我们一边的,防着点。” 窦宝辉点头应是。 “管洲…倒是有些麻烦,那里的民寇有好几股势力,各自为战,你找人去接触一下里面最强的势力,收服不了就合作,供钱供粮,跟他讲只要他能把管洲的动乱解决,管洲的郡守位置给他坐。” “至于南海…” 窦莽忙坐直了身子。 “堂弟,南海是唯一一个窦家能够完全掌握的地方,你手中握着的是窦家的基石,也是窦家最后的倚靠,千万慎重!” 窦莽不住点头,正在肚子里搜刮自己那点不多的墨水,打算说一些效忠之言。 有一苍白瘦弱的少年自门外经过。 “信儿!”一直未曾开口的蒙面女人猛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喊叫,起身就要朝着那少年追去,被窦宝辉和身侧侍女手忙脚乱按住。 “小妹!那不是信儿!你冷静些!” “信儿!信儿!娘在这里!你们这些坏东西!把我的信儿抢走了!不让我去见他!信儿!” 窦宝辉疲惫招手,立即有两个强壮的侍女走入屋内。 “将大小姐带到寝房好生安置。” 女人不住挣扎,涎水不受控制地自嘴角淌下,被人精心梳就的发髻全部散开,像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 窦莽眼观鼻鼻观心,待女人终于被带走,才敢抬起头来。 窦思明叹息一声,收起眼中的痛惜之色,打起精神对窦莽道:“我们接着说…” 广聚楼的烛火,燃了一夜。 平江郡守府的烛火同样燃了一夜。 王瑞自府中缓缓走出时,晨曦初微,他头晕得厉害,不得不停下脚步,等着眼底斑斓的黑块消散。 他开口,嗓子哑的不像话:“固儿呢?” “还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顿饭也不肯吃。”南东战眼中全是红血丝,下巴冒出一层青茬,他已经三天没睡个整觉了。 “带我去见他。” “殿下,你…你得休息了。”南东战一把拉住他,眼底担忧已掩不住了。 这三天未曾好好休息的人又岂止他一个呢,陛下驾崩后,殿下他心里该有多难受… “无妨。” 南东战低叹一声,扶着他,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府后院走去。 “固儿,开门,是哥哥,固儿…”王瑞叩着木门。 门后静悄悄的,毫无动静。 王瑞对南东战道:“你先回去吧。” “可殿下…” “回去吧。” 南东战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有枯叶自枝头旋落,落至乌黑的靴面上。 已是深秋了。 王瑞将额头抵在木门上,日光带来的暖融还未完全消退,纹理间尚存浅淡的余温。 “我知道,你怪我,你怪我不告诉你父亲自绝的事,你怪我不拦着他,也不去救他…” “我不会解释,我也无法解释,但是…固儿啊,我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了,我们彼此错过,十九年未能相见,好不容易重逢,却还要继续互相避让、疏远吗?” 他咬紧牙关,即便哽咽万分,仍固执地不肯落一滴泪,只是那从来笔直的脊背,终究还是一寸寸地塌缩下来,使他顺着门,一点,一点滑到了地上。 他仍咬着牙,身躯巨大震颤着,木门也剧烈发着抖,木制的门扣不住跳动,发出响声。 门后依旧没有任何声息。 写文的时候脑子里突然蹦出一句老歌的歌词:你是我眼里一粒沙,从此我含泪也要轻轻地擦... 不得不说这词真的,写得太牛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0章 30 第31章 31 王瑞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被搬到床上,被窝里暖呼呼的,他伸了伸脚,触到还温热的汤婆子。 他自小体弱,除非夏天那种酷热的天气,其余时候都是手脚冰凉,须得汤婆子放在脚边热着才能稍稍睡得安稳一些。 是南东战把他搬回来了? 正在他起身环顾四周时,便见到王举超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走了进来。 兄弟俩相顾无言,王瑞低头喝粥,王举超便在旁边默默站着,看着他把粥喝完,把空碗拿走。 待王举超折回,王瑞开口了:“我睡了一整天?” 王举超沉默点头。 王瑞起身披衣:“我走了。” “哥哥。” 王瑞穿靴的动作顿住,他抬头望向自己的弟弟。 “我不怪你,我以后会好好吃饭。” 王瑞如释重负,不由露出一抹笑,穿好靴子站起身来,摸了摸弟弟胡子拉碴的脸:“那便再好不过了。” 平江郡守府—— 巨大的舆图旁,王瑞以杆指紧靠燕门的两郡:“长洲郡守李松百,洪都郡守张满益,老师,能和我讲讲这两个人吗?” 郑海清沉吟片刻,开口道:“李松百出自江北李家,是传承百年的豪门望族,洪都张满益,江北张家,也是百年望族,与李家是世交。”他顿了顿,面上显出几分踌躇之色。 王瑞疑惑问:“怎么了?老师。” “李家当时…牵扯到了先帝巫蛊案一事。” 王瑞眉头皱了起来,但还是道:“老师但讲无妨。” “忠武帝时,李松百的父亲牵扯进了巫蛊案,李家上下两百口人…满门抄斩,据说李松百那时正寄居张家,得信逃往九黎,这才得以免除灾祸,陛下即位后,张满益上书为李家平反,陛下便将李松百召回,让他做了长洲太守。” “自他做了郡守,长洲户口垦田、钱谷入出几何?” 郑海清说了几个数字。 “倒是个能人。”王瑞笑道。 “殿下还是小心为好,之前窦齐押送军资,就是在长洲丢失的,臣担心…” 王瑞抬手,郑海清止住话语。 “传召这两个人,先看看他们会不会来吧。” “是。” 长洲—— 金黄的桂花成簇挂满枝头,池水明澈如镜,庭院亭中,青衣男人端坐于藤团上,正对着一个抚琴的娇小身影,琴声幽幽,人声空胧,便是天高风清,也令人生出雾蒙的怅然来。 巫山高,高以大;淮水深,难以逝。 我欲东归,害梁不为? 我集无高曳,水何梁汤汤回回。 临水远望,泣下沾衣。 远道之人心思归,谓之何! “远道之人,思归思归。”青衣男人自嘲一笑:“小北,你说,我能归向何处呢?” 他已没有家了。 小北将双手按至琴弦上,待其不再震颤,才开口道:“小北就是大人的家人。” 青衣男人没再说话。 小北站起身,摸索着走过去,在青衣男人身边坐下。 她伸出手,先是触到他脸侧,随后缓缓移动,停在他眼角。 手下的皮肤温热,干燥,柔软,像是月季的花瓣。 忽地,手指被微微牵动。 小北便清楚,大人笑了。 她便也抿嘴笑了起来。 见大人心情好,她的胆子大了些,摸上了他的眉毛,眼睫,山根…嘴唇。 她面颊嫣红,不由自主咬住自己的唇,心跳得厉害。 她按住那两片薄薄的,吐着热气的软肉,想要进一步探进去。 食指一空,大人偏过头去了,他不愿。 她怯怯开口,声如蚊呐:“大人…很英俊。” “哦?你怎能知道一个人英不英俊?” 她鼓起勇气,再次摸上他的脸:“大人的眉浓,斜出凌厉,眼细长,内角下勾,眼睫长且密,山根挺拔,唇薄,唇尾与眼中平齐,颧骨高,下颌骨相分明。” 她低下头:“是极英俊的长相。” “你摸过很多男人的脸吗?”大人似乎拉下了脸,他这次不是偏头了,整个人向后移了一尺,她的手再次扑了个空。 她瘪瘪嘴,心一横,向前逼近一尺,将脸轻轻贴至他宽阔厚实的胸膛上。 “大人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准,可能十几天,也可能一年半载。” “我也要去。” 青衣男人沉默一阵,忽然道:“黄家是长洲最大的茶商,其少主今年十九,尚未婚配,小北,我把你嫁给他好不好。” 小北伸出双臂抱住他的腰,将脸埋得更深,闷闷道:“不好。” 青衣男人被顶得无奈,双手却并未回应这个拥抱,而是撑在背后,维持住两人的重量。 他从未主动触碰过她,也从未推开过她。 她撒开一只手,覆上他手背,五指挤进他张开的指缝。 “大人,小北…心悦你。” 她发烫的右耳紧贴着,很快听到胸腔传来的不同寻常的声响。 大人气息紊乱,一直肃穆严整的衣袍有了褶皱,紧闭的领口被她蹭得大开。 大人的心也乱了吗? 她合上眼睑,脑袋随着胸膛剧烈起伏着,听着里面狂躁的心跳。 良久,她听大人冷声道:“抱够了吗?” 她失落地撒开手,侍女过来将她扶起:“小姐,咱们回房间吧。” 她还想伸手去碰他,只是这次怎样都碰不到了。 江都郡守府—— 赵腾健步如飞,沉着脸走进主堂。 “父亲!”赵硕和赵清如同找到主心骨,忙迎了上来。 赵腾一眼就看到了摆在桌子正中间,赵骤的人头。 七日前,窦莽率兵至江都边界处驻扎,每日向前推进五里,挖沟渠,树栅栏,到第三日,江都郡守赵骤忍无可忍,带兵迎战,第七日,赵骤的人头被扔到郡守府门前,一千人的军队,无一生还。 没想到江都之军如此不堪一击…赵腾盯着那个血淋淋人头,只觉一股寒意自脚底升起。 他坐了下来,问:“说说吧,都什么看法。” 赵硕和赵清嗫嗫喏喏,吭哧半天,只是恐惧又茫然地望着他。 赵腾长叹一声,脸上的皱纹纹路更深了些,他看着自己这两个不成器的儿子,再想想窦家… 赵家,终究是要没落了。 他开口:“收拾包袱,去平江,我们去投奔大皇子。” “不行!” 赵腾转过头,看着王充军道:“没人跟你商量。”说完又看向自己的两个儿子:“你们有意见?” 赵硕和赵清连忙摇头:“一切听父亲安排!” “你们怎么能这样!窦歆如杀了我娘!我要把窦家的人都杀了!”王充军红着眼吼叫着。 赵腾猛得起身,王充军被他慑人的气势吓到,咽了咽口水,没敢再闹。 “去,赶紧去,去给你那个脑子拎不清的娘报仇去。”赵腾推搡着王充军,将他向门外不断推去。 “不准你这么说我娘!”王充军又想发火,但还是忍住了,哀求道:“外公,娘亲不是你的女儿吗?你难道不想为她报仇吗?” “我宁愿没生过这样的女儿!为了一个从没把她当回事的男人,把自己的命搭进去!”赵腾喘着粗气,两只大手紧紧锢住王充军的肩膀,眼睛发着狠:“小兔崽子,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走不走?” “我不走!我要杀了窦莽那个狗东西!我要给娘报仇!” “好。”赵腾扭头对两个儿子道:“收拾东西,咱们明天动身。” 赵清犹犹豫豫,还想为王充军求情,被老爷子眼睛一瞪:“怎么?你也想留在这儿?” 赵清缩缩脖子,不敢说话了。 江都边界一处小溪边上,摆上了一张罗汉榻,上面瘫着一个胖汉,深秋微寒的天气,他仍是将衣襟敞开着,露出白花花的肥肉。 榻边燃着火堆,火堆边坐着一圈诚惶诚恐的罗衣商人,侍从将新鲜的毛栗丢进火堆中烘烤,将一些烤熟的栗子用树枝扒出招待那些商人们。 有人匆匆过来,对着胖汉耳语几句,胖汉听后拍掌大笑,对那些商人说:“你们可以回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江都商会会长上前一步,小心翼翼问:“敢问大人,这是…” “江都已是窦氏的地盘了,放心,答应你们的肯定作数,在座的诸位,从此就是江都最大的商人了。” 会长面露喜色,他很早就想和窦氏商行搭上关系,奈何人家门槛太高,苦于找不到门路,因此,在窦莽派人找到他,答应他只要献出江都的情报,便给他一个和窦氏商行合作的机会,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商人逐利,在这朝不保夕的乱世,自然是谁最强,利就在哪里,还有就是赵骤这个郡守实在是过于平庸,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胸无大志也无野心,傻子才会追随这样的人。 一群人悠闲地往城门走去,经过几屋废弃的农舍时,突然窜出十几个手持大刀的凶煞壮汉向着窦莽一行人杀来,商会会长发出一声尖叫,连忙往相反方向逃去,其余各商人也是抱头鼠窜,混乱不堪。 窦莽两个心腹将他牢牢护在身后,这个胖汉眯着眼思索着,倒不怎么惊慌。 一个穿着粗布短打,脸上脏兮兮的少年不知怎么招惹了马蜂,手拿着巢蜜慌不择路地往这边跑来,竟没注意这方的混乱,直直冲入了混乱的人群! 在距窦莽只有五尺之距时,少年眼神一厉,将手中巢蜜向窦莽砸去! 窦莽闪身躲开,少年欺身而上,手自怀中掏出匕首,向他喉咙刺去! 窦莽冷笑一声,一把抓住少年手腕,将其掼倒在地,少年摔倒在土地上扬起烟尘,不住咳嗽着。 装备精良的军队自四处奔涌而出,很快将少年找来的帮手围杀殆尽。 窦莽来到被制住的少年面前,笑吟吟道:“哟,这不是三皇子嘛,别来无恙啊。” “狗贼,要杀便杀!废话那么多作甚!”王充军梗着脖子大声道。 “小东西想得还挺美,我怎么会这么轻易地让你去死呢?窦姐姐正因失子悲伤,我要把你送给她,让她慢慢,慢慢地折磨你,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窦莽狞笑着,轻轻拍了拍王充军的脸蛋。 他满意地看着那双眼睛染上恐惧,回头对那些劫后余生的惊恐商人道:“咱们接着走吧。” 话音刚落,一支白羽箭携着风声,极快,窦莽甚至都没反应过来,那箭便已擦过他右脸,插入他背后少年喉中!王充军双眼大睁,喉咙发出可怕的咕噜噜声,很快没了气息。 他吓得连连倒退几步,跌坐在地,心腹们也才恍过神来,连忙护卫在前,两双鹰目警惕环视四周。 窦莽又惊又怒,不住捶地:“没完没了了还?是谁?哪个龟孙子!滚出来!” 他喃喃自语:“不行,不行,这是遇到硬茬子。” 他赶忙骑上马:“快!快撤!” “大人!大人!江都…”商会会长跟在马屁股后不住追着。 “老子不要了!你哪儿凉快呆哪儿去!” 窦莽带着军队极快撤离,只剩下几个商人茫然四顾。 但他们很快就听到了隆隆的马蹄声。 这次来的,又是谁的军队?商人们瑟瑟发抖,在这庞大的暴力前,他们匍匐在地,是最微不足道的沙砾,如此渺小。 来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1章 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