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封秋画那不顾一切、笨拙却全然的守护和陪伴,触动了某种微妙的生机,也或许是秦见初那顽强的、向死而生的意志力迸发出了最后的火花,在经历了一次凶险的感染危机后,秦见初的病情竟然奇迹般地暂时稳定了下来。即使依旧虚弱不堪,持续的低热和骨痛如影随形,但他精神稍好了一些,能清醒的时间也变长了。
不过,医生对此并未表现出太多乐观,只是谨慎地表示这是“暂时的平台期”,并反复强调必须严格预防感染,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再次将他拖入深渊。
但对封秋画来说,这短暂的“平台期”已是上天的恩赐,是命运在残酷的终局前,吝啬施舍的最后一点微光。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来之不易的平静。
这天午后,阳光格外好。深秋难得的暖阳,带着一种近乎慈悲的温柔,慷慨地洒满病房。
秦见初靠在升高的床头,看着窗外澄澈的蓝天和摇曳的枯枝,眼神里流露出久违的、真实的渴望。“学长……”他轻声喊道,虽然声音依旧微弱,却带着一丝希冀,“外面……太阳真好。”
封秋画的心猛地一跳。他立刻明白了秦见初的意思。他看向窗外那温暖的阳光,又看向秦见初苍白脸上那点微弱的光亮,几乎没有丝毫犹豫。“想出去?”他问,声音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秦见初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眼神像渴望自由的小动物。
“好。”封秋画斩钉截铁地应下,立刻起身去找医生。他近乎固执地、甚至带着点哀求地争取。医生看着病床上秦见初渴望的眼神,又看了看封秋画布满血丝却异常坚定的眼睛,最终叹了口气,勉强同意这个请求,可也严格限定了时间,并且要求必须做好万全的保暖措施。
封秋画如临大敌。他翻出最厚的羽绒服、围巾、帽子,将秦见初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依旧清澈却深陷的眼睛。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秦见初抱到轮椅上,动作轻柔得像捧着易碎的瓷偶,每一个步骤都屏住呼吸。秦见初很轻,轻得让封秋画心头发酸。
医院顶楼有一个小小的、封闭的阳光房,是给特殊病人透气的。封秋画推着轮椅,一路小心翼翼,避开人群和风口,终于将秦见初带到了这里。
当温暖的、毫无遮挡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倾泻而下,将两人完全包裹时,秦见初满足地、极其轻微地叹了口气。他微微仰起头,闭上眼睛,任由那久违的暖意亲吻着他冰凉的脸颊和紧闭的眼睑。阳光在他过于苍白的皮肤上跳跃,仿佛为他注入了一丝虚假的生命力。
封秋画站在轮椅旁,没有坐下,只是低头,专注地看着沐浴在阳光中的秦见初。阳光勾勒着他瘦削却依旧美好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扇形的阴影,唇角带着一丝极其细微、却无比真实的放松弧度。这一刻的秦见初,安静、平和,带着一种近乎圣洁的光晕,美得让封秋画心痛到窒息,也让他移不开眼。
他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秦见初齐平。他伸出手,极其轻柔地,用指腹碰了碰秦见初被阳光晒得微微泛红的脸颊。触感冰凉,却又带着阳光的暖意。
秦见初缓缓睁开眼,浅琥珀色的眼眸里倒映着封秋画温柔的脸庞和金色的阳光,清澈得像融化的蜜糖。他微微弯起唇角,露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毫无阴霾的、虚弱的却无比明亮的笑容。这个笑容,就像是深秋最后一片燃烧的枫叶,带着惊心动魄的美和转瞬即逝的悲。
“暖……”他轻轻地说,声音带着些许满足。
封秋画的心,在这一刻,被这笑容和这声满足中彻底融化、填满,又被随之而来的巨大悲伤狠狠撕裂。他握住秦见初放在毛毯上的手,那只手依旧冰凉。他将那只手捧起,送到唇边,虔诚地、轻柔地,印下一个滚烫的吻。泪水毫无预兆地再次湿润眼眶,但他努力睁大眼睛,不让它们落下。
“嗯,暖和。”他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努力扬起一个笑容回应他,“等你好一点,我们天天来晒太阳。”
秦见初看着他红着眼眶却努力微笑的样子,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带着洞悉一切的温柔和淡淡的悲伤。他不愿戳破这个美好的谎言,只是轻轻回握了一下封秋画的手,指尖依旧冰凉。
阳光房里一片静谧。只有阳光流淌的声音,和两人交织的、微弱的呼吸声。封秋画蹲在轮椅旁,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秦见初,看着他被阳光亲吻的脸,看着他唇边那抹虚幻却真实的笑容。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在这方小小的、被阳光充满的空间里。
秦见初的目光从封秋画脸上移开,望向窗外湛蓝高远的天空。几只飞鸟掠过,留下自由的剪影。他的眼神变得有些悠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和释然。
“真好啊……”他喃喃低语,声音轻得像羽毛,“没想到还能这样……再看一眼秋天。”
封秋画的心猛地一抽,巨大的恐慌瞬间灌满了他!他猛地握紧秦见初的手,力道大得仿佛像是要将他嵌入自己的骨血。“别胡说!”他急切地打断他,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秋天……还长着呢!我们还有……还有很多个秋天!”
秦见初没有反驳,也没有看他。他只是依旧望着窗外,唇边那抹笑容渐渐淡去,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近乎透明的平静。阳光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阴影,也遮掩了他眼底翻涌所有的情绪。
封秋画看着他这副样子,心头的恐慌如同冰冷的铁链越缠越紧。他猛地站起身,从背后紧紧抱住轮椅上的秦见初,双臂环住他单薄的身体,下巴抵在他柔软的发顶。他的拥抱那么用力,仿佛想用自己的身体为他隔绝开所有寒冷和死亡的阴影。
“秦见初……”他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惧和哽咽,“求你了……别离开我……再陪我久一点……再久一点……”
秦见初的身体在他怀里微微僵硬了一瞬,随即便缓缓地放松下来。他没有回应,只是将头轻轻地、依赖地靠在了封秋画温暖的颈窝里蹭了几下。感受着身后传来的封秋画剧烈的心跳和滚烫的体温,感受着他无声的颤抖和恐惧,秦见初缓缓闭上了眼睛。
一滴滚烫的泪,毫无征兆地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还来不及看清它的流向,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阳光依旧温暖地笼罩着他们,将拥抱的身影拉长。这最后的秋阳,暖得让人心碎,也短暂得让人绝望。它慷慨地给予了片刻的宁静与微甜,却也无情地照亮了那近在咫尺、无法逃避的终局。封秋画用尽全力抱紧怀中的秦见初,好像这样就能留住这缕即将消散的光。然而,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片刻的拥抱中,不过是死亡降临前,一刀又一刀的最温柔的凌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