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条件的秋日》 第1章 楔子 封秋画在“回音吧”酒吧灌下第八杯威士忌,手机屏幕灼烧着眼——女友因出轨的简短的消息:“秋画,我们不合适了。”背叛的毒液腐蚀心脏。凭什么他烂在泥里,角落里那株“白雏菊”秦见初,却揣着可笑的暗恋? 摧毁它——心里冒出了邪恶。 他摇晃着逼近他。少年苍白的脸在迷幻灯下像易碎琉璃。“秦见初?”封秋画带着酒气和恶意俯身,“听说你喜欢我?”侵略的目光钉住对方。 秦见初肩头一缩,浅琥珀色瞳孔映出封秋画的扭曲。喉间压抑的呛咳泄露一丝铁锈味。他垂下眼睫,沉默如深海。 “装哑巴?”封秋画声音淬冰,“是或不是?” 漫长的死寂后,秦见初极轻地点头,幅度微如落叶飘零。 封秋画狞笑:“行,有种。跟我玩玩?敢不敢?”他吐出毒液般的规则,“就玩玩而已,腻了就散。” 秦见初抬眼。惊惶褪去,只剩死寂的平静。他嘴角费力牵起僵硬的弧度,伴随一声短促呛咳:“……好。” 封秋画烦躁地开始“完美恋人”表演。他在公寓里,煮粥时却盯着沸腾浮沫走神。带秦见初看电影,散场后票根被少年默默收起。一次封秋画的淋雨发烧,秦见初彻夜照顾。他抓住少年冰凉的手呓语,秦见初静默如雕塑。 日子滑过诡异平静。秦见初咳嗽成了背景音,总在封秋画注视时掩唇强笑。 阴天午后。封秋画撞见秦见初在水槽前搓洗手帕——水流冲开刺目鲜红! “这他妈是什么?!”封秋画攥住他手腕嘶吼。 秦见初撞上冰箱,脸色惨白:“……着凉,别担心。” “着凉?!”封秋画暴怒抓起料理台药瓶,狠狠砸向墙壁!玻璃炸裂,药片飞溅。 “操!你他妈能不能活久点?!”他赤红着眼咆哮。 却是一片死寂。秦见初缓缓蹲下,苍白手指无视玻璃渣,一片片捡拾药片,说: “等学长遇见更好的人……” “我就退场。” 第2章 初陷 十月的风,像淬了冰渣的钝刀子,刮过城市嶙峋的钢筋骨架,呜咽着钻进灯火通明的“回音吧”酒吧。震耳欲聋的电子音浪几乎要掀翻屋顶,空气里塞满了廉价香水、酒精挥发和荷尔蒙躁动混合成的粘稠味道,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 封秋画陷在吧台最角落的高脚凳里,像一尊被遗忘的雕塑。他面前摊着七八个空了的威士忌杯,琥珀色的残液在杯底凝成浑浊的泪。一只手死死攥着手机,指节绷得发白,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狰狞地凸起。屏幕亮得刺眼,定格在一张照片上——他的女友,和他曾经以为铁得能穿一条裤子的兄弟,两张熟悉得令人作呕的脸,在酒店房间暧昧的光线下紧紧贴在一起。那条附带的信息更是简短得像淬毒的匕首:“秋画,我们……不合适了。对不起。” 不合适?操他妈的! 一股暴戾的邪火猛地从胃里烧上来,灼得喉咙发干。封秋画狠狠灌下杯子里最后一点残酒,辛辣的液体滚过食道,却浇不灭心口那团越烧越旺的冰焰。他“哐当”一声把杯子砸在吧台上,引来旁边几个醉醺醺的男女侧目。他毫不在意,只是扯开嘴角,露出一个锋利得能割伤人的笑,眼底却是一片荒芜的冻土。 他妈的爱情?真他妈是个天大的笑话。精心构筑的堡垒,原来只是沙堆的城堡,一个浪头过来,连渣都不剩。那点关于“一生一世”的可笑信仰,碎得比地上的玻璃渣还彻底。 就在那股尖锐的嘲弄和自毁的冲动快要淹没他时,视线不经意地扫过酒吧更深处的一片昏暗。 喧嚣的漩涡边缘,一个身影安静得格格不入。 角落的卡座,像被遗忘的孤岛。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浅灰色连帽卫衣,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他低着头,额前细软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大半眉眼,只露出一点过分苍白的下颌线条。他面前放着一杯几乎没怎么动过的柠檬水,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凉的玻璃杯壁上划着圈。酒吧里狂乱的彩灯偶尔掠过他,在那张清秀却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投下转瞬即逝的光斑,像濒临熄灭的烛火。 封秋画眯起眼。有点眼熟……好像是……秦见初? 记忆深处某个落灰的角落被撬开一条缝。似乎是有那么一回,在哪个嘈杂的食堂或是拥挤的走廊,有人带着促狭的笑,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喏,封哥,看那边,设计系那个病秧子秦见初,好像对你挺有意思的?每次见你都跟受惊的兔子似的。” 当时他是什么反应?大概只是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鼻腔里哼出一声意义不明的气音,然后就把这无关紧要的插曲连同那个模糊的身影一起,丢进了记忆的垃圾堆。 一个暗恋者?一个……病秧子? 此刻,这个被遗忘的影子,安静地坐在这片与他气质格格不入的喧嚣边缘,像一株误入荆棘丛的、即将枯萎的白色雏菊。 封秋画心底那片被背叛撕裂的荒原,骤然刮起一阵冰冷又恶意的狂风。一个念头,带着剧毒的尖刺,破土而出,疯狂滋长。 凭什么?凭什么他封秋画要在烂泥里挣扎,被背叛的刀子捅得鲜血淋漓,而这个看起来一碰就碎的玩意儿,却还能在这里,怀揣着某种廉价又天真的“喜欢”?那点所谓的“喜欢”,和他刚刚被碾碎成齑粉的“爱情”,又有什么区别?不都是脆弱得不堪一击的玩意儿吗? 摧毁它。 把他拖下来,拖进这片肮脏的泥潭里。看看那所谓的“喜欢”,在现实的冰水里能泡多久?看看那张苍白的脸,会不会因为被玩弄而扭曲?用这个替代品来填补自己内心的空洞,证明自己……证明自己至少还有“玩弄”的能力。 证明他封秋画,还没彻底变成个废物。 这个念头像毒藤一样缠绕住他的心脏,带来一种近乎窒息的快意。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推开身边黏上来的、带着廉价香水味的身体,无视那些不满的嘟囔,径直朝着那片昏暗的角落走去。脚步有些虚浮,踩在油腻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像一头盯上猎物的、醉醺醺的兽,带着满身的戾气和酒气,重重地坐到秦见初对面的卡座里。皮革沙发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突如其来的阴影和浓烈的酒气笼罩下来。秦见初明显被惊到了,肩膀猛地一缩,像只受惊的小动物。他倏地抬起头。 封秋画第一次清晰地看清了他的脸。 清透,干净。眼睛很大,瞳仁是那种很浅的琥珀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像蒙着一层水光,此刻因为惊愕微微睁圆了,清晰地倒映出封秋画此刻阴鸷又混乱的样子。只是那脸色,白得近乎透明,连唇色都淡得几乎看不见,衬得眼下那抹淡淡的青黑格外明显。一种易碎品般的气息扑面而来。 “秦……见初?”封秋画的声音带着酒精浸泡后的沙哑和刻意为之的轻佻,身体前倾,手肘撑在油腻的小圆桌上,侵略性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扫过对方的脸,“一个人?挺会找地方啊。” 秦见初的身体又往后缩了缩,几乎要陷进沙发深处,手指下意识地抓紧了膝盖上的布料,指节同样泛着不健康的苍白。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一声极轻的、压抑着的呛咳。他飞快地抬手掩了一下唇,随即放下,那点细微的动静迅速消失在嘈杂的背景音里。 “封……封学长。”他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音,“好巧。” “巧?”封秋画嗤笑一声,那笑声干涩而冰冷,毫无温度。他身体靠回沙发背,目光却像钉子一样钉在秦见初脸上,带着一种**裸的审视和评估,仿佛在打量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我看你坐这儿挺久了,等人?”他明知故问,语气里的恶意几乎不加掩饰。 秦见初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像被风吹乱的蝶翼。他垂下眼帘,避开了封秋画那过于锐利、几乎要将人刺穿的目光,盯着自己面前那杯早已失去凉意的柠檬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没有。” “没有?”封秋画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又往前倾了倾,带着浓重酒气的呼吸几乎喷在秦见初脸上。他看到少年纤长的睫毛不安地抖动着,苍白的脸颊似乎因为窘迫和不适而泛起一丝极淡的、病态的潮红。这种脆弱感,奇异地助长了他心底那股破坏欲。 他忽然咧开嘴,露出一个混合着醉意、嘲讽和某种疯狂因子的笑,牙齿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森白的光。 “喂,秦见初,”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冰冷质感,像淬了毒的针,“听说……你喜欢我?” 秦见初猛地一颤,像是被这句话烫到了。他倏地抬起头,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瞬间睁得极大,里面清晰地闪过惊惶、羞耻,还有一丝猝不及防被戳破的狼狈。那片刚刚泛起的红晕迅速褪去,脸色比之前更加惨白,连嘴唇都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他整个人僵在那里,连呼吸都似乎停滞了,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 封秋画看着他这副如遭雷击、摇摇欲坠的样子,心底那股扭曲的快意像毒藤一样疯长,缠绕住那颗被冰封的心脏,带来一种近乎窒息的满足感。对,就是这样。撕碎那点廉价的、小心翼翼的幻想,把他拖进自己这片污浊的泥沼里。 他慢条斯理地拿起秦见初面前那杯没动过的柠檬水,冰凉的杯壁激得他醉意昏沉的指尖微微一麻。他晃了晃杯子,浑浊的柠檬片在里面无助地沉浮。 “别他妈装哑巴,”封秋画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逼迫,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片,“回答我。是,还是不是?” 秦见初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酒吧里迷幻的灯光在他脸上交错滑过,映出他紧抿的唇线。时间在震耳欲聋的音乐里被拉长、扭曲。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像一片落叶最后的挣扎。 那微不可察的点头,落在封秋画眼里,却像点燃了最后一根引信。他胸腔里翻涌的恶意和毁灭欲瞬间找到了宣泄口。他猛地将手里的柠檬水杯“咚”地一声放回桌上,力道之大,震得杯里的水溅出来几滴,落在油腻的桌面上。 “行,有种。”封秋画咧开嘴,露出一个毫无笑意的、近乎狰狞的笑。他身体前倾,越过小小的圆桌,逼近秦见初,浓烈的酒气和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几乎将少年单薄的身体完全笼罩。 “既然喜欢,那好办。”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毒蛇吐信,带着一种**裸的玩味和残忍,“跟我玩玩?敢不敢?”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欣赏着秦见初骤然收缩的瞳孔和瞬间褪尽血色的脸,慢悠悠地补充,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棱,狠狠扎下去: “就……玩玩而已。各取所需,腻了就散。怎么样?” 空气仿佛凝固了。酒吧里喧嚣的声浪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只剩下两人之间这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真空地带。秦见初僵在那里,像一尊被骤然冻结的琉璃人像。他浅色的瞳孔里倒映着封秋画那张写满恶意和嘲弄的脸,那里面翻滚的痛苦、挣扎、屈辱,清晰得如同刻在玻璃上的纹路。 封秋画好整以暇地等着。等着那张苍白的脸上出现崩溃的泪水,或是愤怒的咒骂,等着他像所有被戳破幻想的可怜虫一样,狼狈不堪地逃离。 然而,秦见初只是看着他。 那目光很深,很静,像沉入幽潭的石头。里面翻涌的惊涛骇浪似乎在瞬间被一种奇异的、近乎死寂的平静所取代。那种平静,反而让封秋画心底那点掌控一切的得意,无端地生出一丝毛刺。 就在封秋画几乎要失去耐心,准备再添上一把火时,秦见初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他放在膝盖上的手,那只骨节分明、苍白得能看到青色血管的手,慢慢地抬了起来,似乎是想掩住口鼻。 封秋画以为他要咳嗽——这种病秧子,受点刺激就咳得天昏地暗才正常。 但那只手只是抬到一半,又极其克制地放了下去,手指蜷缩着,用力地掐进了掌心,像是在死死压抑着什么。 然后,他抬起了眼。 封秋画撞进了那双浅琥珀色的眸子里。那里面所有的惊惶、羞耻、痛苦,都像潮水般退去了,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平静得近乎……空洞。 接着,秦见初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费力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刻在脸上的、僵硬的符号。 一个音节,极其轻微地,从他淡色的唇间逸出。 “……好。” 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落进封秋画耳中。没有质问,没有哭闹,没有他预想中的任何一种反应。只有这一个字——好。 封秋画脸上那点扭曲的得意瞬间僵住。他像是一拳打在了空处,蓄满力量的恶意无处着落,反而被这轻飘飘的一个字反弹回来,撞得他心口一阵发闷。这他妈算什么反应? 他死死盯着秦见初的脸,试图从那片空洞的平静下找出一点伪装的痕迹,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屈辱和愤怒。但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死寂的、近乎认命的苍白。仿佛他刚才提出的,不是一个带着侮辱性质的“玩玩而已”的邀约,而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操!封秋画心底那股邪火猛地窜得更高。这他妈根本不按剧本来!这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让他更加暴躁。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带得高脚凳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操,没劲!”他低骂了一句,声音带着被酒精和挫败感双重侵蚀后的粗粝,更像是在掩饰自己那一瞬间的失态。他居高临下地睨着依旧坐在阴影里、单薄得像纸片一样的秦见初,语气恶劣,“明天下午三点,学校东门那家‘旧时光’咖啡馆。别他妈迟到。” 说完,他不再看秦见初一眼,像是多待一秒都会被那诡异的平静灼伤。他转过身,带着一身未散的戾气和酒气,脚步有些踉跄地推开拥挤的人潮,朝着酒吧门口那片浑浊的夜色走去。 卡座里重归昏暗。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浪重新涌来,将角落彻底淹没。 秦见初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地坐着。桌上那杯被溅出水的柠檬水,浑浊的液体沿着杯壁缓缓滑下。 过了很久,久到吧台那边都换了一拨新的醉鬼,他才极其缓慢地、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一般,抬起那只刚才死死掐进掌心的手。 掌心被指甲掐出了几个深深的月牙形血痕,深得快要渗出血珠。 他摊开手掌,看着那些刺目的红痕,眼神空洞。然后,那只手微微颤抖着,探进了自己洗得发白的卫衣口袋深处。 摸索了一下,指尖触碰到一小块折叠起来的、带着一点异样湿润感的棉布。 他顿住了,指尖在那湿润上停留了一瞬,仿佛被烫到,随即飞快地抽了出来,仿佛口袋里藏着什么噬人的毒蛇。 他依旧低着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只残留着血痕的掌心。酒吧迷离的光线在他低垂的睫毛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遮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绪。 只有那只收回口袋的手,在无人看见的布料之下,紧紧攥住了那方染血的棉布,攥得指骨发白,仿佛攥着自己仅剩的一点力气,又或者,是攥着某个无法言说的、正在悄然崩塌的秘密。 封秋画走出“回音吧”酒吧,扑面而来的冷风像无数细密的针,狠狠扎进他滚烫的皮肤。十月的夜风带着入骨的湿寒,瞬间激得他一个哆嗦,胃里翻江倒海。他扶住旁边冰冷的灯柱,弯下腰,干呕了几声,却只吐出些灼烧喉咙的酸水。 操。他低骂一声,用手背狠狠抹去嘴角的狼狈。路灯昏黄的光线在他头顶切割出支离破碎的阴影,那张英俊却写满阴鸷的脸半明半暗。酒吧里那点扭曲的快意早已被风吹散,只剩下更深的、冰冷的空洞感,像胃袋里那个被酒精灼烧出的窟窿。 那个病秧子……秦见初……他答应了?就他妈一个“好”字? 封秋画直起身,夜风吹得他太阳穴突突地跳。预想中的崩溃、愤怒、羞耻全都没出现,那小子平静得像个假人。这算什么?一拳打在棉花上?还是……那点所谓的“喜欢”,廉价到连被当成玩物都无所谓? 一股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更盛的烦躁涌上来,堵得他心口发闷。他烦躁地抓了把被风吹乱的头发,脚步虚浮地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影子被路灯拉长又缩短,扭曲变形,如同他此刻混乱不堪的心绪。 翌日下午两点五十分,“漫时光”咖啡馆。 秋日的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窗,暖洋洋地洒进来,空气里弥漫着咖啡豆烘焙后的醇香和甜点的焦糖气息。舒缓的蓝调音乐流淌,与昨晚“迷途”的喧嚣判若两个世界。 封秋画靠窗坐着,面前一杯美式已经冷透。他穿着简单的黑色卫衣,头发打理过,遮住了眉骨处的一点宿醉阴影,但眼底的倦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戾气,是精心修饰也难以完全掩盖的。他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目光落在窗外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焦点却一片模糊。 他提前了十分钟。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为了一个“玩玩而已”的约定,他竟然会提前到?这他妈简直不像他。 是为了掌控感?还是潜意识里,想看看那个病秧子会不会真的来?看看他昨天那副平静的样子是不是装的? 时间一分一秒滑过。两点五十五分。 封秋画端起冷掉的咖啡,抿了一口,苦涩冰冷的液体滑下喉咙,让他皱了皱眉。烦躁感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来。妈的,该不会放老子鸽子吧? 就在那股邪火快要压不住的时候,咖啡馆那扇挂着风铃的木门被轻轻推开,发出“叮铃”一声脆响。 封秋画的目光倏地扫过去。 秦见初站在门口。依旧是那件洗得发白的浅灰色连帽卫衣,身形单薄,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吹跑。午后的阳光落在他身上,给他苍白的皮肤镀上了一层浅淡的、几乎透明的金色光晕。他微微喘着气,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了一点,贴在光洁的额角。他似乎在门口顿了一下,浅琥珀色的眼睛快速扫过咖啡馆内,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随即,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靠窗的封秋画。 四目相对。 封秋画清晰地看到,秦见初的瞳孔似乎因为阳光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微微缩了一下。然后,他迈开步子,朝着这边走来。脚步很轻,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意味,像怕惊扰了什么。 “封学长。”秦见初走到桌边,声音很轻,带着点微喘后的气音,“抱歉,等很久了吗?” 封秋画没说话,只是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比昨晚在酒吧昏暗灯光下看得更清楚。脸是真的白,没什么血色,像上好的薄胎瓷,连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都隐约可见。眼下的青黑也更深了些,衬得那双眼睛格外大,格外清澈,也格外……空洞。他看起来安静、顺从,甚至有些过分乖巧,完全看不出昨晚被那样羞辱后该有的愤怒或悲伤。 “坐。”封秋画终于开口,声音平淡无波,下巴朝对面的空位抬了抬。 秦见初依言坐下,动作很轻,只坐了沙发的前三分之一。他双手放在膝盖上,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面前干净的桌面上,像一尊等待指令的、易碎的人偶。 服务生适时地走过来。 “喝什么?”封秋画问,语气像在例行公事。 秦见初抬起眼,飞快地瞥了封秋画面前那杯冷透的美式一眼,又垂下眼帘:“热牛奶……就好,谢谢。” 热牛奶?封秋画扯了下嘴角,一个无声的、带着点嘲弄的弧度。果然是个需要被小心呵护的病秧子。他对服务生点了点头。 咖啡馆里流淌着舒缓的音乐和低低的交谈声。两人之间却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封秋画靠着沙发背,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秦见初脸上、身上,带着一种评估和玩味的意味。秦见初则始终低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所有的情绪。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牛奶很快送来了,冒着袅袅的热气。 “昨天的话,听清楚了?”封秋画打破沉默,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刻意的、不容置疑的强调,“玩玩而已。腻了,就散。别抱任何不该有的想法。”他盯着秦见初的眼睛,试图从那片平静的琥珀色里找出哪怕一丝波澜。 秦见初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了颤。他慢慢伸出手,捧住那杯温热的牛奶。杯壁的温度似乎让他冰凉的指尖找回了一点知觉。他依旧没有看封秋画,只是盯着杯中乳白色的液体,仿佛那里面藏着什么深奥的谜题。 过了几秒,他才轻轻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嗯。听清楚了。” 没有疑问,没有反驳,甚至连一丝情绪的起伏都没有。只有平静的接受。 封秋画心口那股无处着落的烦躁感又涌了上来。他端起自己那杯冷咖啡,灌了一大口,冰凉的苦涩感刺激着味蕾,却压不下那股邪火。这算什么?一拳打在棉花上!他想要的不是这种死水微澜的顺从,他想要的是撕破那平静假象后的痛苦、挣扎,想要的是证明自己还有能力掌控和摧毁! “行。”封秋画放下杯子,发出“咔哒”一声轻响。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审视的“温柔”,落在秦见初过分苍白的脸上,“既然开始了,那就得有点样子。你太瘦了,脸色也难看。” 他顿了顿,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欣赏对方因他话语而可能产生的细微反应。可惜,秦见初只是捧着牛奶杯,眼睫低垂,安静得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封秋画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但嘴角却勾起了一个堪称温和的弧度,那笑容标准得像练习过千百遍的模板,眼底却毫无温度:“以后……我给你煮海鲜粥吧,有营养。” 秦见初捧着牛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尖陷进温热的杯壁。他低垂的眼睫剧烈地颤动起来,像风中濒死的蝶翼。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极其缓慢地抬起眼。 那双浅琥珀色的眸子看向封秋画,里面清晰地映出对方那张带着“温柔”面具的脸。那目光很深,很静,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没有激起封秋画期待的涟漪,反而让封秋画自己心头莫名地一刺。仿佛自己精心搭建的戏台,早已被台下的观众看穿。 “好。”秦见初的声音依旧很轻,带着点牛奶浸润后的温软,却听不出任何欣喜或感动,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谢谢学长。”他低下头,小口地啜饮着热牛奶。白色的雾气氤氲了他过于苍白的下半张脸,也模糊了他此刻的神情。 封秋画看着他这副温顺接受的模样,心底那股扭曲的、想要证明什么的冲动非但没有得到满足,反而像被浇了一勺滚油,烧得更加灼热难耐。他搭在桌沿的手指微微蜷起,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证明?证明给谁看?证明他封秋画还能扮演一个“温柔体贴”的恋人?证明他即使被背叛成渣滓,也依旧有“爱”的能力? 操!他猛地灌下最后一口冰冷的咖啡渣,那冰苦的滋味一路灼烧到胃底。他盯着秦见初安静喝牛奶的侧脸,眼神深处,荒芜的冻土下,冰封的岩浆无声地涌动、滚沸。 第3章 沸沫 窗外的梧桐叶又落了一层,在地上铺成斑驳的金黄。深秋的气息愈发浓重,空气里带着干冷的萧瑟。 封秋画拎着个塑料袋,推开那扇略显陈旧的公寓门。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旧书页和某种若有似无消毒水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这里是他租在校外的小公寓,不大,一室一厅,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他平时很少来,更像一个临时歇脚的旅馆。但现在,这里成了他“扮演”的舞台。 厨房里传来极其轻微的声响。封秋画换鞋的动作顿了一下,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他走到厨房门口,倚着门框往里看。 秦见初背对着他,站在狭小的流理台前。他穿着封秋画那件明显大了一号的深色旧毛衣,袖子挽了好几道才露出手腕,愈发显得身形伶仃。他正低着头,专注地……洗米。水流开得很小,几乎是涓涓细流,冲刷着不锈钢盆里晶莹的米粒。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苍白的指尖在清澈的水和米粒间轻轻搅动,仿佛在完成一件无比精密的艺术品。午后的阳光斜斜地从百叶窗缝隙漏进来,在他低垂的脖颈和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整个人安静得像一幅褪了色的旧画。 封秋画看着这一幕,心底那片荒芜的冻土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感悄然滋生。他讨厌这种过分安静、过分“居家”的氛围,这让他精心构筑的“扮演”剧本,无端地染上了一种他不愿深究的、近乎真实的错觉。 他故意加重了脚步,鞋底摩擦着厨房门口的地砖,发出清晰的声响。 秦见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像受惊的小兽。他停下洗米的动作,缓缓转过身来。看到门口的封秋画,他脸上没什么意外的表情,只是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快得如同错觉。随即,他微微弯了下唇角,算是打过招呼,声音很轻:“学长回来了。” “嗯。”封秋画应了一声,语气平淡,拎着塑料袋走过去,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一小袋包装精致的粳米,一盒冷藏的鲜牛奶,还有一些看起来就很贵的进口海鲜。“不是说不用你弄这些。”他把袋子随手丢在一边,目光扫过秦见初那双浸在冷水里、冻得指节发红的手,眉头皱得更紧了些,语气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硬邦邦,“放着,我来。” 秦见初的目光在那堆明显价值不菲的食材上停留了一瞬,又飞快地移开,落在自己沾着水珠的手上。他没反驳,只是顺从地让开位置,默默走到一旁,拿起一块干净的布,开始擦拭流理台边缘溅上的水渍。动作依旧很轻,很安静。 封秋画拧开水龙头,水流哗地冲下来,比他刚才看到的要粗鲁得多。他拿起米袋,撕开,哗啦一声,大半袋米直接倒进盆里,溅起不小的水花。他动作利落,甚至有些粗暴,带着一种急于摆脱某种情绪的急躁。淘米,加水,把沉甸甸的锅放到燃气灶上,拧开火。蓝色的火苗“噗”地窜起,舔舐着锅底。 厨房里只剩下水流声、燃气燃烧的嘶嘶声,以及……沉默。 秦见初擦完了台面,就安静地站在厨房角落的阴影里,像一个无声无息的背景板。他的目光落在封秋画高大却透着紧绷感的背影上,又缓缓移开,落在窗外被风吹得摇晃的枯枝上。那眼神空茫,仿佛灵魂已经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锅里的水渐渐升温,细密的白色气泡开始从锅底和边缘不断冒出来,聚集,升腾,在米汤表面形成一层厚厚的、翻滚的白色浮沫。 封秋画盯着那不断涌起又破灭的白色泡沫。锅里的热气蒸腾上来,模糊了他的镜片。透过那层氤氲的水汽,眼前翻滚的白色泡沫扭曲变形,仿佛变成了别的什么画面——酒店房间里暖昧的灯光,两张紧贴的、令人作呕的笑脸,还有那句淬毒的“秋画,我们……不合适了。对不起。” “你根本不懂爱!”一个尖锐的女声仿佛在耳边炸开,带着刻骨的嘲讽和鄙夷。 封秋画的身体猛地一僵,搭在料理台上的手瞬间握紧,指节发出“咔”的一声轻响。他盯着那锅沸腾的粥,眼底的平静被骤然掀起的惊涛骇浪击碎,翻涌出深沉的痛苦、暴戾的愤怒,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自我厌弃。不懂爱?他不懂爱?! 一股强烈的、想要摧毁什么的冲动攫住了他。他猛地抄起手边的长柄汤勺,近乎粗暴地伸进滚沸的粥锅里,用力地、狠狠地搅动起来!金属勺刮过锅底,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白色的米汤剧烈地翻滚,更多的浮沫被搅得支离破碎,又被新的泡沫迅速覆盖。他死死盯着那些被碾碎、被撇开、又顽固地重新聚集的白色泡沫,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用力,仿佛在跟一个无形的敌人搏斗,要把那些肮脏的、虚假的东西彻底清除出去!勺背用力地刮过锅壁,一下,又一下。 仿佛这锅粥的完美,就能证伪那句诅咒般的话语。仿佛这徒劳的形式主义,就能填补他内心那个巨大的、冰冷的空洞。 站在阴影里的秦见初,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看着封秋画近乎自虐般用力搅动汤勺的背影,看着他绷紧的肩胛线透出的那股压抑到极致的狂躁和痛苦,那双一直平静的浅琥珀色眸子里,终于掠过一丝清晰的、深切的疼痛。那疼痛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眼前这个在滚烫的泡沫里徒劳挣扎的男人。 他放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新的月牙形印记。但他依旧保持着沉默,像一株扎根在阴影里的植物,无声地承受着房间里弥漫的、令人窒息的痛苦气息。 封秋画的动作终于慢慢停了下来。他粗重地喘着气,额角渗出了一层薄汗。他盯着锅里那锅看起来“完美”的粥,眼神却是一片空茫的疲惫。刚才那股毁天灭地的冲动泄去,只剩下更深的虚无。 他放下汤勺,拿起旁边干净的瓷碗。盛粥的动作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只是手指依旧带着细微的颤抖。他将一碗盛得满满当当、冒着热气的海鲜粥端到桌子上,推到秦见初面前,声音因为刚才的用力而有些沙哑,硬邦邦地吐出两个字:“吃吧。” 秦见初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面前那碗浓稠得几乎不见米粒的粥上,又缓缓抬起,看向封秋画。封秋画没有看他,正低头给自己盛粥,侧脸的线条冷硬紧绷。 秦见初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滚烫的碗壁,被烫得瑟缩了一下。他轻轻捧起碗,走到小小的餐桌边坐下。他没有立刻吃,只是看着碗里袅袅升起的热气,那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 封秋画也端着碗坐到了他对面,拿起勺子,沉默地开始喝粥。动作机械,仿佛只是为了完成一项任务。 餐厅里只剩下轻微的勺碗碰撞声。 秦见初低下头,舀起一小勺粥,吹了吹,送入口中。粥煮得很烂,入口即化,带着纯粹的米香。很暖,顺着食道滑下去,熨帖着冰冷的胃袋。可他却尝不出任何味道,只觉得那温热一路灼烧到心口,带来一阵尖锐的闷痛。 他安静地吃着,一口,又一口。直到碗里的粥快要见底。 忽然,一阵细微的、无法抑制的痒意从喉咙深处窜上来。他握着勺子的手猛地顿住,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他飞快地垂下头,另一只手迅速捂住了嘴,肩膀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起来。 压抑的、沉闷的呛咳声从指缝间漏出,一声,又一声,短促而痛苦。 封秋画喝粥的动作猛地停住。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射向对面。他看到秦见初低垂着头,单薄的肩膀因为咳嗽而剧烈地起伏着,那只捂着嘴的手用力到指节泛白,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一股无名火“噌”地窜上封秋画的脑门。又是咳!这该死的、没完没了的病弱! “咳什么咳?”他猛地放下勺子,瓷勺撞击碗沿发出刺耳的脆响。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被强行压抑的、濒临爆发的烦躁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慌,“药呢?你他妈吃了吗?”秦见初的咳嗽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惊得噎了一下。他努力压下喉间的翻涌,缓缓放下捂着嘴的手,指缝间似乎带着一点难以察觉的湿润。他抬起头,脸色比刚才更加惨白,眼尾因为剧烈的呛咳而染上了一抹病态的嫣红。他看着封秋画,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里蒙着一层生理性的水汽,却奇异地平静,甚至还努力地弯了弯唇角,试图挤出一个安抚的笑。 “没事的,学长。”他的声音因为咳嗽而有些沙哑,气息不稳,“只是……刚才吃得有点急,呛到了。” 他放在桌下的那只手,不动声色地、紧紧攥住了口袋里那方熟悉的、带着湿润感的棉布。 封秋画死死盯着他,盯着他苍白脸上那抹刺眼的红,盯着他强装镇定的平静。一股强烈的无力感混合着更深的烦躁,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噪音。 “操!”他低骂一声,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暴躁野兽,再也无法忍受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他看也没看秦见初,转身大步走向卧室,砰地一声甩上了房门。 巨大的关门声在小小的公寓里回荡,震得窗玻璃都嗡嗡作响。 餐厅里只剩下秦见初一个人。他维持着那个姿势坐在桌边,面前是那碗还剩一点底的粥,早已失去了热气。 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松开桌下那只紧攥着的手。掌心被指甲掐出的血痕更深了,几乎要破皮。他摊开手,看着那点刺目的红,眼神空洞。 然后,他抬起那只刚才捂着嘴的手。指尖的皮肤上,沾染着一丝极其细微的、新鲜的红痕。那抹红,像雪地里骤然绽开的、妖异的梅花。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指尖那点红,仿佛那不是从他身体里咳出来的东西。接着,他极其熟练地、悄无声息地,将指尖在那方从口袋里掏出的棉布内侧用力蹭了蹭。 白色的棉布上,那抹新鲜的殷红迅速洇开一小团,与之前干涸的深褐色痕迹叠在一起,触目惊心。 第4章 碎温 雨点敲打着玻璃窗,起初是试探的轻叩,很快就连成了细密而冰冷的鼓点。夜色被雨水浸透,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公寓楼外路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窗玻璃上晕开,模糊成一团团昏黄浑浊的毛球。 秦见初蜷在客厅那张旧沙发的一角,身上搭着条薄薄的绒毯。毯子也是封秋画的,带着一股干净的、干燥的阳光味道,混着一点极淡的烟草气息——这味道曾让他心跳失序,如今却只像一层薄纱,隔开了他冰冷的皮肤和空气里无声蔓延的寒意。 他其实很冷。深秋的雨夜带着钻入骨髓的湿寒,即使裹紧了毯子,那股寒意还是丝丝缕缕地从脚底往上爬,缠绕着他的四肢百骸。但他没有去调高空调,也没有再去拿一条毯子。他只是安静地抱着膝盖,下巴抵在膝头,目光落在对面紧闭的卧室门上。 门缝底下没有透出光。封秋画在里面,已经待了快三个小时。 自从傍晚那场不欢而散的“粥局”之后,那扇门就像一道冰冷的闸门,隔开了两个世界。里面是封秋画沉默的、带着未消怒气的风暴中心。外面是他,一个被暂时遗弃的、需要小心处理的不合格容器。 秦见初的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绒毯边缘柔软的绒毛。喉咙深处残留着一点挥之不去的痒意,像细小的羽毛在轻轻搔刮,提醒着傍晚那场几乎失控的呛咳。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抹新鲜红痕的触感,灼热又冰凉。他悄悄将手探进毯子下,摸索着卫衣口袋的位置。指尖触碰到那方折叠整齐的棉布,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湿润感隔着布料隐隐传来。 一个冰冷的、倒计时的秘密。 他轻轻吸了口气,将那点翻涌的腥甜感强行压下去。目光从卧室门移开,落到客厅角落那张堆满了杂物的矮几上。空的啤酒罐东倒西歪,几本落了灰的书随意叠着,还有一个敞开的药盒,里面散落着花花绿绿的药板。 是封秋画的胃药。他记得,有一次封秋画喝多了回来,疼得蜷在沙发上,脸色发青,冷汗浸透了额发。是他翻箱倒柜找出了这盒药。 秦见初的视线在那药盒上停留了几秒。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悄无声息地掀开毯子,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像一片没有重量的影子,朝着矮几走去。 他拿起那个空了大半的药盒。塑料外壳冰凉。他垂着眼,指尖拂过盒子上印刷的药品名称和剂量说明。接着,他像做贼一样,极其小心地,从自己卫衣另一个口袋里,摸索出一个很小的、透明的药盒。里面分着几个小格子,装着颜色形态各异的药片胶囊。这是他自己的。 他拧开小药盒,倒出几粒白色的、圆形的药片,又仔细看了看封秋画药盒里剩下的药片形状。确认无误后,他小心翼翼地将自己带来的那几粒白色药片,填进了封秋画那个空荡的药格里。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做完这一切,他拿起矮几上散落的一张便签纸和一支圆珠笔。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写得很快,字迹清秀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感: 降温药,一次两片。 不必还。用不上啦。^_^ 那个小小的笑脸符号,被他画得格外圆润。 他停下笔,看着这行字和那个笑脸,眼神有些空茫。仿佛在审视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剧本。然后,他将便签纸对折,再对折,折成一个很小的、方方正正的纸块。指尖捏着它,轻轻地、稳稳地,塞进了封秋画那个刚刚被填满的药格缝隙里。白色的纸块在深色的药片和透明的塑料药格间,显眼得如同一枚小小的、温柔的炸弹。 他无声地退回到沙发角落,重新裹紧毯子,将自己蜷缩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而沉重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深藏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自虐的期待。期待什么呢?期待他看到?期待他因此产生哪怕一丝的关心?还是……期待这场由谎言和扮演堆砌的脆弱关系,能因为这小小的药片和便签,再延长那么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时光? 时间在雨声中黏稠地流淌。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小时,也许更久,卧室的门把手终于“咔哒”一声轻响,转动了。 秦见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他维持着蜷缩的姿势,没有抬头,只是眼睫低垂,目光落在自己毯子下交叠的脚尖上。 封秋画走了出来。脚步有些沉,带着浓重的酒气。他显然在卧室里又喝了酒。秦见初不用抬头,也能感受到那股混合着烟草和威士忌的、极具压迫感的气息在靠近。 高大的阴影笼罩下来,挡住了窗外模糊的光。封秋画没有开大灯,只是沉默地站在沙发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蜷成一团的秦见初。他的呼吸有些粗重,带着酒后的灼热。 秦见初能感觉到那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像带着温度的探照灯,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未消的烦躁。他依旧没有动,只是把脸往毯子里埋得更深了一点,只露出一点光洁的额头和柔软的、微卷的额发。 “冷?”头顶传来封秋画沙哑的声音,比平时低沉许多,带着酒后的含混和一种奇怪的、近乎别扭的腔调。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秦见初在毯子下轻轻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很小。喉咙里那点痒意又开始蠢蠢欲动,他用力吞咽了一下,才发出一点微弱的气音:“……还好。” 封秋画没再说话。秦见初听到他脚步移动的声音,走向了客厅角落的矮几。紧接着,是易拉罐被拿起、拉环被拉开时清脆的“嗤啦”声。他又开了一罐啤酒。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的声音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清晰。 秦见初的心跳莫名地快了几分。他屏住呼吸,全部的感官都集中在那个角落。他“听”到封秋画拿起药盒的声音,塑料外壳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然后,是药盒被打开的声音,药板被抽出的声音……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几秒钟的死寂。秦见初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 然后,他听到了纸张被展开的、极其细微的窸窣声。 那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惊雷,在他空茫的意识里炸开。他攥紧了毯子下的手指,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来了。 客厅里只剩下窗外的雨声和封秋画粗重的呼吸。 秦见初几乎能想象出封秋画此刻的表情——拧着眉,盯着那张小小的便签,看着上面那行清秀的字和那个刺眼的笑脸,眼底翻涌着不解、烦躁,或许还有一丝被这突如其来的“关怀”搅乱的、不愿承认的……波澜?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才传来一声极低的、意义不明的嗤笑。像是自嘲,又像是嘲讽。 接着,是药盒被重新合上,随意丢回矮几上的声音。不算重,但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随意和不在意。 秦见初的心,随着那声轻响,无声地往下沉了沉。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便迅速被冰冷的黑暗吞没。 果然……还是这样。 预想中的质问没有来。封秋画似乎只是把那张便签连同药盒一起,当成了又一件无关紧要的、需要处理的垃圾。他拎着那罐啤酒,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回沙发前。 高大的身影再次笼罩下来,带着浓烈的酒气和一种无形的、沉重的疲惫感。秦见初感觉到身边的沙发垫猛地凹陷下去,封秋画重重地坐了下来,身体靠进沙发里,发出一声满足又沉重的叹息。两人之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但那股酒气和属于封秋画的、带着侵略性的体温,却霸道地弥漫过来。 封秋画仰头灌了一大口啤酒,喉结滚动。冰凉的液体似乎暂时浇熄了他心口那点莫名的烦躁。他侧过头,目光落在秦见初蜷缩的背影上。少年裹在毯子里,只露出一点后颈和乌黑的发顶,单薄得可怜,像一只淋湿了翅膀、无处可去的雏鸟。 也许是酒精作祟,也许是这雨夜太过寂静粘稠,封秋画心底那片冰冷的荒芜之地,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一种模糊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冲动涌了上来。 他伸出手臂,动作带着酒后的迟钝和一种不由分说的强硬,隔着毯子,一把将秦见初捞进了自己怀里! 秦见初的身体瞬间僵硬得像块石头!他猝不及防,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拖拽过去,后背重重撞上封秋画坚实滚烫的胸膛。毯子滑落了一半,冰冷的空气瞬间侵袭了他暴露在外的皮肤,激起一片细小的战栗。 “别动。”封秋画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不容抗拒的命令意味。他的一条手臂像铁箍一样紧紧环住秦见初纤细的腰身,另一只手则有些粗暴地将滑落的毯子胡乱扯上来,胡乱盖在两人身上。他的下巴抵在秦见初柔软的发顶,灼热的呼吸带着浓烈的酒气,喷洒在秦见初敏感的耳廓和后颈。 秦见初僵在封秋画的怀里,一动也不敢动。隔着不算厚的衣物,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封秋画胸腔里那颗心脏沉重而有力的搏动,一下,又一下,擂鼓般敲击着他的脊背。还有那滚烫的、几乎要将他融化的体温,正源源不断地透过相贴的皮肤传递过来。这突如其来的、近乎掠夺的拥抱,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和一种深沉的、酒后的脆弱,像一张滚烫的网,将他牢牢罩住,几乎无法呼吸。 他被迫紧贴着封秋画的身体,能闻到对方身上混合着烟草、威士忌和一种独属于男性体魄的、干燥而强烈的气息。这气息霸道地侵占了他的感官,带着一种令人眩晕的、危险的亲密。他的脸颊被迫贴在封秋画颈侧,那里的皮肤温热,脉搏有力地跳动着。他能感觉到封秋画微微起伏的胸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人的热度。 秦见初的身体在最初的僵硬之后,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这过于滚烫的、真实的接触。他闭上眼,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像濒死的蝶翼。心底那片深沉的、冰冷的死寂,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烧红的炭,骤然炸开一片刺目的白光和剧烈的灼痛。 隐秘的、被压抑的掠夺欲,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他贪恋这体温交缠的夜,贪恋这片刻虚假的、被占有的温暖。心底有个微弱而尖锐的声音在叫嚣:至少他的呼吸曾为我灼热过……至少此刻,他是我的。 这病痛带来的寒冷,竟成了独占这份灼热的勋章。 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在封秋画滚烫的怀抱里放松了一点点僵硬的身体,像一只终于找到热源的、冻僵的流浪猫,试探着、贪恋地汲取着这份致命的温暖。他不敢动,生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幻梦。 封秋画似乎很满意怀中身体的温顺。他收紧了手臂,将秦见初更紧地嵌在自己怀里,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酒意和疲惫如潮水般上涌,意识开始模糊。 雨声依旧淅淅沥沥,敲打着窗棂,成了这方小天地里唯一的背景音。狭小的沙发上,两个身体紧密相贴,一个滚烫而沉重,一个冰冷而单薄,在昏暗的光线下勾勒出模糊而暧昧的轮廓。 就在秦见初以为封秋画已经睡着,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时,头顶传来一声含糊的、带着浓重睡意的低喃。 那声音很轻,几乎被雨声淹没,却像一道最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穿了秦见初刚刚筑起的、脆弱不堪的温暖壁垒。 “……小雅……” 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精准无比地扎进秦见初的耳膜,穿透颅骨,狠狠钉进他心脏最深处那片柔软的、不设防的领地! 秦见初的身体骤然僵死!所有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成冰。刚刚汲取的那点可怜的温暖,被这两个字彻底驱散,只剩下刺骨的寒冷,从骨髓深处疯狂地蔓延出来,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他猛地睁开了眼睛。黑暗中,瞳孔因为巨大的痛楚和猝不及防的羞辱而骤然收缩到极致! 小雅是那个背叛了他的前女友的名字。 原来……这片刻的温暖,这滚烫的拥抱,这令人窒息的心跳……从来都不是给他的。他只是……一个拙劣的、可悲的替代品。在他沉溺于这虚假的占有感时,抱着他的这个人,心里念着的,呼唤着的,依然是那个将他伤得体无完肤的女人。 一股尖锐的、带着腥甜的剧痛猛地从喉咙深处窜上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几乎要冲破他所有的压制。秦见初死死咬住了下唇,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翻江倒海的咳意和涌到喉头的腥甜硬生生咽了回去!牙齿深深陷进柔软的唇肉里,瞬间尝到了浓重的铁锈味。 他不能咳。不能在这个时候。不能在他面前。 他僵硬地躺在封秋画的怀里,后背紧贴着对方滚烫的胸膛,身体却冷得像一块万年不化的寒冰。封秋画的呼吸变得绵长均匀,似乎已经沉沉睡去,灼热的气息依旧喷洒在他的后颈,带着那令人作呕的、属于另一个女人的名字的余温。 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包裹着他们。秦见初睁大了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沙发靠背模糊的轮廓。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迅速蓄满了眼眶,滚烫的液体灼烧着眼球。他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只有身体因为极致的压抑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 一滴泪,终于承受不住重量,挣脱了眼眶的束缚,沿着冰凉的脸颊无声地滑落。它滚过苍白的皮肤,留下一道湿漉漉的痕迹,然后悄无声息地,没入了他脑后枕着的、封秋画的手臂与沙发靠背之间的缝隙里,瞬间被粗糙的布料吸收殆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从未存在过。 只有唇齿间弥漫的、浓重的血腥味,和心脏深处那片被彻底碾碎的荒芜,在无声地尖叫、泣血。 第5章 血痕 雨停了,留下一个湿漉漉、灰蒙蒙的清晨。水汽凝结在冰冷的窗玻璃上,蜿蜒滑落,像无声的泪痕。 封秋画是在一阵尖锐的头痛和喉咙火烧火燎的干渴中醒来的。宿醉像沉重的铅块压着他的太阳穴,每一次心跳都带着钝痛。他动了动僵硬的身体,手臂传来一阵强烈的麻痹感——秦见初还蜷在他怀里,像一尊冰冷的瓷偶,维持着昨夜被他强行禁锢的姿势。 记忆碎片带着宿醉的浑浊感涌回脑海:酒吧的喧嚣、背叛的刺痛、病秧子空洞的“好”、咖啡馆虚伪的“粥”、昨晚沸腾的锅、刺耳的刮擦声……最后,定格在怀中这具单薄身体瞬间的僵硬,和他自己脱口而出的那两个字——“小雅”。 操。 一股冰冷的、带着强烈自我厌弃的烦躁瞬间攫住了他。他几乎是粗暴地抽回手臂,动作大得带倒了沙发扶手上一个空啤酒罐,哐当一声滚落在地毯上,发出闷响。 怀里的“瓷偶”动了。秦见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随即缓慢地、带着一种刻意的平静,坐起身。毯子滑落,露出他过分苍白的脸和脖颈。他低着头,额前微卷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 “醒了?”封秋画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带着宿醉后的不耐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他揉着刺痛的太阳穴,目光扫过秦见初低垂的侧脸,试图从那片平静下捕捉到一丝裂缝,一丝昨夜那致命两个字留下的痕迹。但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近乎死寂的苍白和顺从。 仿佛昨夜那瞬间的僵硬和此刻弥漫在两人之间粘稠的尴尬,都只是他的错觉。 “嗯。”秦见初应了一声,声音很轻,带着刚醒的微哑,同样听不出情绪。他站起身,动作有些迟缓,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微微瑟缩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走向厨房。“我去……烧点水。” 封秋画盯着他单薄的背影消失在厨房门口,心底那股无处着落的烦躁感像野草般疯长。他讨厌这种平静!这该死的、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他猛地站起身,宿醉的眩晕让他晃了一下,他扶住沙发靠背,低骂了一句,也走向厨房。 厨房里,秦见初背对着他,正踮着脚去够壁橱里的水壶。那件宽大的旧毛衣松松垮垮地挂在他身上,更衬得他伶仃得可怜。阳光艰难地穿透布满水汽的窗户,在他身上投下模糊的光晕,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消散。 封秋画走过去,带着一身未散的酒气和戾气,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水壶,动作近乎粗鲁。“我来。”语气硬邦邦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秦见初的手僵在半空,指尖泛着不健康的青白。他缓缓放下手,没有争辩,也没有看他,只是默默地退到一边,拿起抹布,开始擦拭昨夜溅在灶台上的、早已干涸的水渍。动作依旧很轻,很安静。 水壶被重重地放在灶台上,冷水哗啦啦灌进去。封秋画拧开燃气灶,蓝色的火苗猛地窜起,发出嘶嘶的声响。他背对着秦见初,高大的身躯在狭小的厨房里投下浓重的阴影,将角落里那个单薄的身影完全笼罩。 沉默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空气,越收越紧。只有水壶底部开始发出的细微嗡鸣,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沸腾。 封秋画盯着那簇跳跃的蓝色火焰,昨夜混乱的记忆碎片再次翻涌。前女友和兄弟纠缠的画面,那句淬毒的“对不起”,还有……自己抱着秦见初时,脱口而出的那个名字。一股混杂着愤怒、羞耻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猛地冲上头顶。他需要发泄,需要撕破这该死的平静!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刺向角落里的秦见初:“昨晚……” 秦见初擦拭台面的动作顿住了。他维持着微微弯腰的姿势,背脊绷成一条僵直的线。他没有抬头,只是握着抹布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死白。 封秋画盯着他那截低垂的、脆弱的后颈,喉结滚动了一下,后面的话却像卡在喉咙里的鱼刺,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质问他听到了?质问他在想什么?还是……道歉?操!他封秋画凭什么道歉?这一切不就是个“玩玩而已”的交易吗? 最终,他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更显恶劣的话:“……睡得跟死人一样。” 秦见初的身体似乎又僵硬了一分。过了几秒,他才极其缓慢地直起身,依旧没有看封秋画,只是将抹布叠好,放在水槽边。然后,他微微侧过身,似乎想绕过封秋画离开厨房。 就在这时,水壶尖锐的鸣笛声猛地炸响!刺耳的声音瞬间撕裂了厨房里令人窒息的沉默。 秦见初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高分贝狠狠惊了一下,身体猛地一颤,紧接着,一阵无法抑制的、撕心裂肺的呛咳骤然爆发!他猛地弯下腰,一手死死捂住嘴,一手慌乱地撑住旁边的冰箱门,单薄的脊背剧烈地起伏着,咳得仿佛要把整个肺都掏出来。 “咳咳……咳……呕……”压抑的、痛苦的呛咳声混杂着干呕,在尖锐的水壶鸣笛背景音下,显得格外惊心动魄。他整个人抖得像狂风中的落叶,脸色由苍白迅速转为一种骇人的青灰。 封秋画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一愣,下意识地伸手想去关掉那聒噪的水壶,但秦见初咳得几乎窒息的样子攫住了他的视线。那是一种濒死般的痛苦。他心头莫名地一紧,一种陌生的、带着恐慌的情绪瞬间压过了烦躁。他两步跨过去,一把抓住秦见初剧烈颤抖的肩膀,触手一片冰凉。 “喂!你……”他刚开口,声音却被秦见初猛地甩开他手的动作打断。 秦见初用尽全身力气挣脱开他,踉跄着冲出了厨房,冲进了旁边的卫生间,“砰”地一声甩上了门!紧接着,里面传来更加沉闷、更加压抑的呛咳和干呕声,还有哗啦啦急促的水流声。 封秋画僵在原地,手还维持着被甩开的姿势。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对方肩膀冰冷的触感和那瞬间爆发的、惊人的力道。卫生间里传出的声音,像钝锤一下下敲在他心口,闷得发慌。他烦躁地一把拔掉水壶插头,刺耳的鸣笛声戛然而止,但卫生间里压抑的动静却更加清晰。 他走到卫生间门口,里面除了水声,似乎还有……一种极力压抑的、痛苦的呜咽?很轻,几乎被水声淹没。他抬起手,想敲门,手指却在触碰到冰凉的门板时顿住了。 操!他为什么要管?这不就是他想看到的吗?看到这个病秧子痛苦,看到他崩溃,证明他封秋画还有能力掌控和摧毁点什么?可为什么……为什么听着里面的声音,他胸口堵得像是塞满了浸透水的棉花,沉甸甸的,透不过气? 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最终只是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墙壁上!指骨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却丝毫没能缓解心头的窒闷。 过了好一会儿,卫生间的门才被轻轻拉开一条缝。秦见初走了出来。他低着头,额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脸色是洗刷过的、近乎透明的惨白,嘴唇被咬破了一点,渗着淡淡的血丝。他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脚步虚浮,看也没看门口的封秋画一眼,径直朝着客厅沙发走去,将自己重新蜷缩进毯子里,只露出一个乌黑的发顶。 封秋画的目光死死钉在他身上,试图从那蜷缩的背影里找出一点端倪。他的视线扫过秦见初刚才撑过的冰箱门——光滑的金属门板上,似乎残留着几个极其模糊、带着水痕的……指印?其中靠近边缘的地方,有一抹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淡红? 封秋画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背。那是什么?是……血吗? 他猛地看向沙发角落那个蜷缩的身影,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张了张嘴,想质问,想确认,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一种混杂着恐慌、厌恶(对未知病情的厌恶?还是对自己反应的厌恶?)和更深的烦躁的情绪,像毒藤一样缠绕住他。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阴沉着脸,转身大步走向玄关,粗暴地穿上鞋,摔门而出。巨大的关门声在寂静的公寓里回荡,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蜷缩在沙发上的秦见初,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毯子下,他死死攥着口袋里那方被冷水浸透、却依旧能闻到淡淡铁锈味的棉布,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新的、更深的血痕。他闭上眼,将脸更深地埋进带着封秋画气息的毯子里,仿佛这样就能汲取一点不存在的暖意,抵御那从骨髓深处弥漫开来的、无边无际的寒冷和绝望。 窗外,昨夜被打落的梧桐枯叶,粘在湿冷的人行道上,被匆匆而过的行人踩进泥泞里,无声无息。 第6章 窥探 摔门而去的巨响,如同重锤砸在秦见初早已不堪重负的心上。公寓里骤然死寂,只剩下窗外残留的雨滴从檐角坠落,敲打着空调外机,发出单调而冰冷的“嘀嗒”声,一下,又一下,像是他生命倒计时的秒针。 他蜷缩在沙发里,毯子裹得死紧,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封秋画残留的气息、酒精味、烟草味,混合着昨夜那声“小雅”的冰冷回响,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扎进他每一寸皮肤。喉咙深处那股熟悉的腥甜再次翻涌,比以往更凶猛。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更浓的铁锈味,才勉强将那股灼热压了下去。不能在这里,不能留下痕迹。 他挣扎着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向卫生间。镜子里的人,脸色惨白如纸,眼下青黑深重,嘴唇被咬破的地方渗着暗红的血珠,狼狈又脆弱。他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拍在脸上,试图浇灭那股从内里烧出来的灼痛和绝望。水流冲刷着他撑在洗手池边沿的手指,指节用力到泛白,微微颤抖着。视线不经意扫过冰箱门——那抹淡红,像一根烧红的针,刺进他的瞳孔。 封秋画看到了。他肯定看到了。恐慌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心脏。他会怎么想?厌恶?觉得晦气?还是……终于能名正言顺地丢掉这个“麻烦”? 秦见初猛地关上水龙头,巨大的无力感让他几乎瘫软。他扶着冰冷的瓷砖墙壁,大口喘息,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腔深处针扎似的疼痛。口袋里的棉布,像一块烙铁,提醒着他那个冰冷的秘密正在加速逼近终点。他掏出它,展开,那抹刺目的红在湿漉漉的白色棉布上晕开,像一朵诡异绽放的彼岸花。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眼神空洞,然后将它紧紧攥在掌心,仿佛要捏碎这具残破躯体的最后一点生机。 封秋画几乎是冲下楼的。深秋清晨的冷风灌进他敞开的领口,激得他一阵哆嗦,却丝毫没能吹散心头的混乱和那股莫名的、沉甸甸的恐慌。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指尖似乎还残留着秦见初肩膀上冰冷的触感,还有……冰箱门上那抹淡红带来的视觉冲击。 “操!”他低骂一声,一脚踹飞了路边的空易拉罐,罐子哐啷啷滚出老远,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留下刺耳的噪音。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宿醉的头疼和心口的窒闷交织,让他烦躁得想毁灭一切。他不想回那个充满病气和死寂的公寓,也不想面对秦见初那张平静得诡异、却又苍白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的脸。那张脸,总让他想起昨夜脱口而出的名字,想起前女友的背叛,想起自己这场拙劣报复的起点,更想起……那抹刺眼的红。 那到底是什么?是血吗?他病得……这么重?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脑海。封秋画猛地顿住脚步,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传来一阵尖锐的抽痛。他下意识地捂住胸口,眉头紧锁。该死!他凭什么为那个病秧子感到……担心?这不就是他想要的吗?看到他痛苦,证明自己还有能力施加伤害? 可是,为什么冰箱门上那抹淡红,像烙印一样刻在他脑子里?为什么秦见初咳得撕心裂肺、挣脱他时那爆发出的惊人力量,让他感到的不是掌控的快感,而是……一种被隔绝在外的恐慌? 他需要答案。或者说,他需要逃避。他掏出手机,屏幕亮起,刺得他眼睛生疼。指尖在通讯录上滑动,掠过一个个名字,最终停在“周宇”上。这是他大学里还算能说几句话的室友,一个大大咧咧、消息灵通的家伙。 电话接通,周宇带着睡意的声音传来:“喂?秋画?大清早的,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少废话。”封秋画的声音带着宿醉的沙哑和未消的戾气,“问你个事儿,设计系那个秦见初,你熟吗?” “秦见初?”周宇愣了一下,“哦,那个病秧子啊?设计系的系草,可惜是个玻璃人儿。怎么突然问起他?” “玻璃人儿?”封秋画的心往下沉了沉,“什么意思?” “啧,你不知道?”周宇的声音清晰了些,带着点八卦的意味,“据说有很严重的病,具体什么不清楚,反正三天两头请假住院,脸色白得吓人。他们系里都传遍了,说他家条件好像还行,但再有钱也架不住这么折腾啊。人也孤僻,没什么朋友,就一个人独来独往的。上学期期末,好像还晕倒在画室一次,把老师都吓坏了……对了!”周宇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你之前不是有人传他对你有意思吗?怎么,真勾搭上了?” 封秋画握着手机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晕倒?很严重的病?玻璃人儿?这些词像冰锥,狠狠扎进他混乱的思绪里。秦见初苍白的脸、冰凉的身体、压抑的呛咳、冰箱门上的淡红……瞬间都有了指向性。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关你屁事。”封秋画的声音冷得像冰,“挂了。” 不等周宇再说什么,他直接掐断了电话。世界重新陷入喧嚣的城市噪音,但他耳边却反复回响着周宇的话:“玻璃人儿……晕倒……很严重的病……” 所以,那个“玩玩而已”的提议,他答应时平静的眼神,他忍受自己刻薄时的沉默,他咳得撕心裂肺时的脆弱……不是因为廉价,不是因为无所谓,而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所以他根本不在乎被当成玩物?所以他才说“不必还,用不上啦”? 一股强烈的、混杂着被欺骗的愤怒、被愚弄的羞耻,以及更深层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慌和……心痛,猛地冲上封秋画的头顶。他感觉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逼!他精心策划的报复游戏,他以为的掌控与摧毁,原来从头到尾,他才是那个被蒙在鼓里、被一个将死之人怜悯着配合演出的跳梁小丑! “操!操!操!”封秋画再也忍不住,对着路边冰冷的梧桐树干狠狠踹了几脚,粗糙的树皮刮擦着他的鞋面,发出刺耳的声响。胸腔里那股无处发泄的邪火灼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他需要回去!他需要问清楚!他需要撕破秦见初那该死的平静伪装! 他猛地转身,朝着公寓的方向大步冲回去。脚步又快又急,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 当封秋画带着一身戾气和寒气再次推开公寓门时,客厅里空无一人。只有他昨晚摔在地上的空啤酒罐还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像一个无声的嘲讽。 厨房有水声。封秋画阴沉着脸走过去。秦见初背对着他,站在水槽前,正低头清洗着什么。他依旧穿着那件宽大的旧毛衣,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来,给他周身镀上一层虚幻的光晕,脆弱得令人心惊。 封秋画的视线落在水槽里——是那块熟悉的、洗得发白的棉布。秦见初正用肥皂用力搓洗着,水流冲刷下,一股极淡的、若有似无的铁锈味还是飘了过来。 怒火瞬间燎原!“你他妈的在干什么?!”封秋画几步冲过去,一把抓住秦见初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猛地将他拽转过身! 秦见初猝不及防,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手里的棉布掉进水槽,溅起水花。他被迫抬起头,对上封秋画那双燃烧着愤怒和某种更深沉痛苦的眼睛。 “那是什么?!”封秋画死死盯着他,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暴戾的颤抖,另一只手指着水槽里的棉布,“告诉我!那上面是什么?!冰箱门上的又是什么?!” 秦见初的脸色在封秋画抓住他的瞬间变得更加惨白,手腕传来的剧痛让他微微蹙眉,但眼神却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坦然。他看着封秋画眼底翻腾的怒火和恐慌交织的漩涡,沉默了几秒。那短暂的沉默,像凌迟的刀,一点点切割着封秋画紧绷的神经。 终于,他极其轻微地吸了口气,声音很轻,却清晰得如同冰凌坠地: “没什么。只是……有点上火,牙龈出血而已。” “放你妈的屁!”封秋画猛地将他掼在冰冷的冰箱门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秦见初的后背重重撞上金属门板,痛得他闷哼一声,身体控制不住地蜷缩了一下,脸色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嘴唇上的伤口再次渗出血珠。 “牙龈出血?!咳血也是牙龈出血?!秦见初!你他妈当我是傻子吗?!”封秋画双手撑在冰箱门上,将他困在自己和冰冷的金属之间,滚烫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带着酒气和暴怒的气息喷在秦见初惨白的脸上。他死死盯着那双近在咫尺的浅琥珀色眼睛,试图从那片平静的湖面下找出哪怕一丝谎言的涟漪。 可那双眼睛里,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带着疲惫的平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解脱? “学长,”秦见初的声音因为疼痛和窒息感而有些发颤,却异常清晰,“我们说好的……只是玩玩而已。我的身体怎么样,重要吗?” 这句话,像一记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封秋画的胸口!砸得他眼前发黑,呼吸停滞。 玩玩而已。各取所需。腻了就散。这是他亲手制定的规则,是他用来保护自己千疮百孔的心、用来证明自己尚未彻底废掉的遮羞布!如今,却被秦见初用如此平静、如此坦然的语气,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像一面冰冷的镜子,照出他所有卑劣、幼稚和自欺欺人的原形! “你……”封秋画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砾堵住,后面所有愤怒的质问、恐慌的探寻,都被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堵得严严实实。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更深的恐慌席卷了他。他猛地松开钳制秦见初的手,像是被烫到一般,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料理台上。 秦见初失去了支撑,顺着冰箱门滑坐在地板上,蜷缩着身体,压抑地咳嗽起来,每一声都撕扯着封秋画的耳膜和神经。 封秋画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微微佝偻,像一尊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石像。他看着地上蜷缩成一团的秦见初,看着他咳得浑身颤抖,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上渗出的冷汗,看着他唇边那抹刺目的鲜红……冰箱门上那抹淡红的指印,水槽里那块带着铁锈味的棉布,周宇电话里“玻璃人儿、晕倒、严重”的话语,疯狂地在他脑海里旋转、放大。 他精心构筑的堡垒,他赖以支撑的“玩玩而已”,在这一刻,在这个苍白脆弱、平静得可怕的“容器”面前,轰然崩塌,碎成一地狼藉的渣滓,露出下面那个被背叛刺穿、鲜血淋漓、却又在不知不觉中沉沦得更深的、名为封秋画的灵魂。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而且,他可能……就要失去什么了。这个认知带来的恐慌,远比任何背叛都更尖锐,更致命。 第7章 微光 秦见初最终还是没能瞒住,或者说,封秋画不再允许他隐瞒。 那场厨房里的激烈对峙,像一柄烧红的匕首,划开了两人之间那层名为“玩玩而已”的虚伪薄膜,暴露出下面血肉模糊、无法忽视的真相。封秋画没有再咆哮质问,他只是用一种近乎偏执的沉默,寸步不离地“看守”着秦见初。 秦见初的咳嗽变得频繁而剧烈。深秋的寒意像无形的毒虫,钻进他本就千疮百孔的骨髓。他开始持续低烧,脸颊时常泛起病态的潮红,又在下一秒褪成骇人的青白。他吃得越来越少,封秋画煮的粥,即使撇去了所有浮沫,煮得再软烂,他也常常只是勉强喝几口,便放下勺子,胃里翻江倒海。 封秋画看着他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看着他眼下的青黑越来越深重,看着他安静地忍受着痛苦,不呻吟,不抱怨,只是在他目光扫过时,努力牵动嘴角,露出一个苍白而虚弱的安抚性笑容。那笑容,比任何控诉都更让封秋画心如刀绞。 他不再提“玩玩”,不再刻意扮演温柔,也不再放任自己沉溺在酒精和愤怒里。他被一种近乎赎罪的、笨拙的照顾本能取代了所有的不是。他强行给秦见初裹上厚厚的毯子,动作依旧带着生硬的命令感,却不再粗暴;他盯着秦见初吃药,看着他皱着眉咽下那些花花绿绿的药片,然后在他掌心放一颗裹着彩色糖纸的水果硬糖;他学会了在网上搜索“止咳食疗方”,笨手笨脚地炖冰糖雪梨,厨房里弥漫着焦糊味和清甜气息的诡异混合。 “咳……学长,糊了。”秦见初裹着毯子坐在厨房门口的小凳子上,看着手忙脚乱的封秋画,声音带着咳后的微哑,眼底却有一丝极淡的、真实的笑意。 封秋画手忙脚乱地关掉火,看着砂锅里黑乎乎粘在锅底的雪梨块,挫败感让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他转身,对上秦见初那双含着浅淡笑意的眼睛,心头的烦躁奇异地被抚平了些许,只剩下更深的酸涩。 “闭嘴,病秧子。”他粗声粗气地说,耳根却有点发热。他夺过秦见初手里的保温杯,把里面温热的蜂蜜水倒掉,重新冲了一杯滚烫的递过去,“喝这个。” 秦见初顺从地接过,小口啜饮着。温热微甜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短暂的舒缓。他看着封秋画在厨房里收拾残局的高大背影,那背影依旧紧绷,带着生人勿近的冷硬,却不再像最初那样,只透出纯粹的毁灭欲。一种沉甸甸的、带着恐慌的“在乎”,正从那冷硬的躯壳里挣扎着破土而出。这“在乎”让秦见初心头涌起难以言喻的暖流,却也伴随着更深沉的悲哀——太迟了,封秋画。这份迟来的温度,已经无法焐热他这具注定冰凉的躯体。 他低下头,看着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模糊了视线。口袋里的棉布,提醒着他所剩无几的时间。他贪恋此刻这点点滴滴的“甜”,这由封秋画的恐慌和笨拙催生出的微光。他像一个在沙漠里濒死的旅人,贪婪地汲取着每一滴甘霖,哪怕知道前方依旧是绝境。 转折发生在又一个冰冷的雨夜。 秦见初的高烧来势汹汹,像一场突然爆发的山火,瞬间将他本就脆弱的意志烧得模糊不清。他蜷缩在床上,厚厚的被子也无法驱散那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身体却滚烫得像一块烙铁。剧烈的咳嗽撕扯着他的胸腔,每一次都伴随着尖锐的疼痛和无法抑制的干呕。意识在滚烫的熔岩和冰冷的深渊之间浮沉。 封秋画守在他床边,拧着冷毛巾一遍遍擦拭他滚烫的额头和脖颈。看着秦见初痛苦地蹙紧眉头,苍白的嘴唇因为高热而干裂起皮,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封秋画的心像是被放在滚油里反复煎炸。恐惧,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惧,像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 “冷……好冷……”秦见初无意识地呢喃着,身体瑟瑟发抖,即使在滚烫的高热中。 封秋画立刻把被子又掖紧了些,手伸进去想握住他冰冷的手。指尖触碰到秦见初滚烫的皮肤下,那细微却无法抑制的颤抖。就在这时,秦见初猛地侧过身,一阵更加剧烈的呛咳爆发出来,他痛苦地弓起身子,一手死死捂住嘴。 “咳咳……呕……” 这一次,封秋画看得清清楚楚。鲜红的、刺目的血丝,从秦见初捂嘴的指缝间蜿蜒渗出,滴落在洁白的枕套上,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触目惊心!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封秋画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心脏疯狂擂鼓般的巨响,震得他耳膜生疼。他死死盯着那抹刺目的红,瞳孔收缩到极致,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倒流,冲上头顶,带来一阵眩晕。 咳血……真的是咳血…… 周宇的话,冰箱门上的指印,那块洗不净的棉布……所有零碎的、被他刻意忽略或粗暴否认的线索,此刻被这抹鲜红无情地串联起来,组成一个冰冷而残酷的真相——秦见初,真的快要死了。 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深处!远比任何背叛带来的痛楚都更尖锐、更彻底、更……绝望! “见初!”封秋画的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和颤抖。他猛地扑过去,想要掰开秦见初捂住嘴的手,“别怕!看着我!我们去医院!马上去医院!” 秦见初却像是被这剧烈的咳嗽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软软地瘫倒下去,意识彻底陷入昏沉。只有那微弱的、滚烫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封秋画看着怀里昏迷不醒、唇角染血的人,那张苍白脆弱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如同易碎的琉璃。巨大的恐慌和一种灭顶般的痛苦瞬间将他吞噬。他不再犹豫,也顾不上什么外套,一把将秦见初用被子裹紧,打横抱起,像抱着世间最易碎的珍宝,又像抱着自己即将被彻底剥夺的最后一点生机,跌跌撞撞地冲出公寓,冲进外面冰冷刺骨的雨夜里。 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衫,寒意刺骨。他紧紧抱着怀里滚烫的身体,在湿滑的街道上狂奔,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碎裂的心上。怀里的重量那么轻,又那么重。重的仿佛是他整个世界的倾塌。 “秦见初!你他妈给我撑住!听见没有!撑住!”他在呼啸的风雨中嘶吼,声音被雨声吞没,更像是对自己无能的咆哮。 急诊室刺眼的白光,消毒水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气味,医生护士匆忙的脚步声和严肃的问询……一切都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封秋画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地站在急救室外,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雕塑。雨水顺着他的发梢、衣角不断滴落,在光洁的地板上汇成一滩小小的水洼,倒映着他惨白失神的脸。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反复回荡,带着血腥的回音: 他不能死。 秦见初,你不能死! 第8章 回响 秦见初被推进了血液科的隔离病房。急性髓系白血病(AML),高危组。 医生的诊断像冰冷的判决书,每一个字似乎都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封秋画的头上,将他彻底钉死在绝望的深渊。 “……病情进展非常快,化疗是唯一可能延缓的手段,但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和病程来看,风险极高,预后……很不乐观。你们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家属?封秋画站在医生办公室里,听着那些冰冷的专业术语——“原始细胞比例”、“高肿瘤负荷”、“严重感染风险”、“生存期可能仅剩数月”……他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又像一个被宣判了同谋罪的犯人。他不是家属。他是那个把秦见初拖进更深地狱的推手。 医生后面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毒蜂在疯狂振翅。眼前是医生严肃而略带同情的脸,还有秦见初躺在病床上那张毫无生气的、惨白的脸,交替闪现。胃里翻江倒海,他猛地捂住嘴,冲出了办公室,在走廊尽头的洗手间里,对着冰冷的水池剧烈地干呕起来,却只吐出苦涩的胆汁。 家属?心理准备?预后不乐观?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犹如困兽濒死的低吼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出来!他狠狠一拳砸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指骨传来钻心的疼痛,却丝毫无法抵消心口那灭顶般的绝望和……滔天的悔恨! 是他!都是他! 如果不是他带着报复的心态去接近秦见初,如果不是他那些刻薄的言语和冰冷的“玩玩而已”,如果不是他强行把他拖进自己充满戾气和酒精的泥潭……秦见初是不是能活得更久一点?是不是能少受一点苦?他这具早已千疮百孔的身体,是不是能多保留一丝精力去对抗病魔? 是他亲手加速了这场死亡!是他用自以为是的报复,在秦见初本就短暂的倒计时上,狠狠地按下了快进键! “封秋画……你他妈就是个畜生!”他对着镜子里那个双眼赤红、狼狈不堪的男人嘶吼,声音破碎沙哑,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他扶着冰冷的洗手台,大口喘息,冰冷的自来水拍在脸上,也无法冷却那颗被悔恨和恐惧焚烧的心脏。他想起秦见初在酒吧角落安静的样子,想起他答应“玩玩”时平静的眼神,想起他忍受自己刻薄时的沉默,想起他咳血时压抑的痛苦……原来那不是平静,那是认命;那不是沉默,那是用尽最后力气维护的尊严;那不是无所谓,那是……在用自己残存的生命,包容他所有的卑劣和幼稚! 一股尖锐的、撕心裂肺的痛楚猛地攫住了他,痛得他弯下腰,几乎无法呼吸。他从未如此清晰地看清过自己——一个自私、懦弱、只会用伤害来掩饰伤口的废物!一个亲手将唯一可能的光亮推入深渊的刽子手!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病房外的。透过观察窗的玻璃,他看到秦见初躺在洁白的病床上,身上连着各种监护仪器,手臂上扎着输液针,透明的液体一滴一滴流入他青色的血管。他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呼吸微弱而急促,脸色白得几乎透明,像一尊即将碎裂的冰雕。 封秋画隔着玻璃,贪婪地看着,仿佛要将他的轮廓刻进灵魂深处。悔恨的毒液和灭顶的恐惧啃噬着他每一根神经。他猛地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刺耳。脸颊火辣辣地疼,却远不及心痛的万分之一。 “对不起……”他额头抵着冰冷的玻璃,发出痛苦的呜咽,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堤防,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未干的水迹,狼狈地滑落。“秦见初……对不起……对不起……”他一遍遍重复着,好似一句句最为虔诚但却无用的忏悔。 然而,病房里沉睡的人,听不见。 秦见初在两天后短暂地清醒过来。化疗药物的副作用像一场酷刑,剧烈的恶心呕吐、钻心的骨痛、持续的高热……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他虚弱得连抬起手都成为困难,意识在疼痛的海洋里浮沉。 每次睁开眼,几乎都能看到封秋画守在床边。他憔悴了许多,胡子拉碴,眼下乌青深重,那双曾经总是带着戾气的眼睛,如今布满了红血丝,里面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痛苦、恐惧和无措。 “醒了?要不要喝点水?”封秋画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动作却小心翼翼。他扶起秦见初,用棉签蘸着温水,一点点湿润他干裂的嘴唇。 秦见初看着他笨拙又努力的样子,看着他眼底那片沉重的荒芜,心头酸涩难言。他想说“别这样”,想说“不怪你”,想说“别为我难过”。可话到嘴边,只剩下无声的叹息和更深的疲惫。他太累了。累得连安慰的力气都没有了。 封秋画却像是读懂了他的沉默。他放下水杯,忽然伸出手,极其轻柔地、试探性地握住了秦见初放在被子外、因为输液而冰凉的手。那小心翼翼的动作,仿佛在触碰一件价值连城却又随时会碎裂的珍宝。 秦见初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没有挣脱。 封秋画感受到那微弱的回应,心头猛地一颤,一股滚烫的热流涌上眼眶。他低下头,将额头轻轻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压抑的、破碎的哽咽从他喉咙里溢出。 “别走……”他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卑微到尘埃里的祈求,“秦见初……求你了……别离开我……” 这不再是命令,不再是嘲讽,也不是虚张声势的占有欲。这是封秋画第一次,如此**、如此卑微地袒露他内心最深沉的恐惧和……爱意。 秦见初看着伏在自己手边颤抖的肩膀,听着那破碎的呜咽,一股巨大的悲伤瞬间淹没了他。他清晰地感受到了封秋画迟来的、沉重的爱。这份爱,像深秋最后的暖阳,珍贵得让他心碎,却也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早已麻木的心。 他缓缓地、用尽全身仅剩的力气,极其轻微地回握了一下封秋画的手。指尖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 封秋画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不敢置信的狂喜和更深的痛楚。 秦见初看着他,努力牵动嘴角,想给他一个安抚的笑容,却只扯出一个虚弱无力的弧度。他用口型,无声地说:“别哭。” 这两个字,像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让封秋画压抑的情绪彻底崩溃。他再也控制不住,将脸深深埋进秦见初冰凉的手掌里,像个迷路的孩子般,失声痛哭。滚烫的泪水冷湿了秦见初的掌心,却也灼痛了他的心。 第9章 迟悟 化疗本就是酷刑,它将秦见初本就残存不多的生命力一点点压榨见底。脱发、剧烈的恶心呕吐、口腔黏膜溃烂、持续不断的低热和深入骨髓的疼痛……他就像是一朵在狂风暴雨中迅速零落的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下去。曾经清秀的轮廓变得嶙峋,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青色的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清晰可见,脆弱得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封秋画成了病房里最沉默的幽灵。他推掉了所有课程和无关的事情,几乎寸步不离地在秦见初身边守着。他学会了如何熟练地帮秦见初擦拭身体,处理呕吐物,用棉签小心地涂抹缓解口腔溃疡的药膏。他笨拙地为秦见初因骨痛的四肢按摩,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他不再说那些刻薄的话,眼神里也褪去了从前的戾气,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近乎死寂的疲惫和浓得化不开的恐慌。 每一次秦见初因剧痛而蜷缩呻吟,每一次他昏昏沉沉中无意识地喊着“疼”,封秋画的心就像被钝刀反复凌迟。他只能紧紧握住他冰凉的手,一遍遍在他耳边低语:“我在,见初,我在……忍一忍,很快就好了……” 这些话苍白无力,连他自己都不信。所谓的“好”,遥遥无期,或者,根本不会到来。 他不敢去想“以后”,因为“以后”可能是一片彻底的虚无。他所有的感官和情绪都被秦见初的每一次呼吸、每一声痛苦的呻吟所扰动。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那颗被冰封、被背叛刺穿的心,正在为眼前这个濒死的人疯狂跳动,每一次跳动都伴随着尖锐的痛楚和灭顶的爱意。这份爱意来得太迟,太汹涌,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不再是那个掌控一切的“玩家”,他成了被命运和死神玩弄于股掌之间、卑微祈求着一丝怜悯的囚徒。秦见初的痛苦,成了他最深的地狱;秦见初偶尔清醒时看向他的平静眼神,则成了他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救赎之光,尽管那光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这天下午,秦见初难得精神好了一些,靠坐在床头,看着窗外。深秋的阳光带着一种无力的暖意,透过玻璃窗洒进来,在他瘦弱如刀削般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光晕。封秋画坐在床边,削着一个苹果,动作笨拙却异常专注,仿佛在完成一件神圣的使命。长长的苹果皮垂落,像一条脆弱的纽带。 “学长。”秦见初忽然轻声开口,声音微弱得像叹息。 封秋画手一抖,水果刀差点划到手。他猛地抬头,紧张地看着他:“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叫医生吗?” 秦见初轻轻摇了摇头,目光依旧落在窗外盘旋的几只麻雀上。“你看,小鸟……多自由。”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 封秋画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头像被针扎了一下。自由?对于秦见初来说,这方小小的病房已是牢笼,窗外的天空是遥不可及的奢望。他放下刀和苹果,握住秦见初放在被子上的手,那只手瘦得只剩皮包骨,冰凉一片。 “等你……好一点,我带你出去晒太阳。”他说,声音干涩,带着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承诺。 秦见初的嘴角弯起一个极浅、极淡的弧度,没有回应这个“虚假”的承诺。他慢慢转过头,那双因为消瘦而显得更大的浅琥珀色眼睛,静静地看着封秋画。那目光很深,很平静,仿佛已经穿透了生死的界限。 “学长,”他又唤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乎要飘散在空气中,“那个盒子……在我公寓书架最上面一层,靠右的角落里……一个蓝色的铁皮盒子……帮我……带来好吗?” 封秋画的心猛地一沉。那个盒子?他从未听秦见初提起过。“好,好,我马上去拿。”他没有任何犹豫,立刻答应下来,仿佛这是此刻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情。他起身,帮秦见初掖好被角,“你好好休息,我很快回来。” 秦见初看着他,眼神里似乎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个极其轻微、带着无尽疲惫的点头。 封秋画几乎是跑着离开医院的。他冲回那个久未踏足的公寓,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灰尘味和挥之不去的药味。他直奔书架,在最顶层靠右的角落,果然看到了一个巴掌大小、刷着天蓝色油漆的旧铁皮盒子,上面印着模糊的星星月亮图案,像一件尘封已久的童年玩具。 他小心翼翼地取下盒子,动作很轻。打开盒盖的瞬间,一股混合着旧纸张和淡淡油墨的味道扑面而来。 里面的东西很简单,却像一颗无声的炸弹,在封秋画的脑海里轰然炸开! 几张边缘已经磨损的电影票根(日期都是他们“交往”后去看的,甚至包括那次“玩玩而已”邀约后第二天在咖啡馆的“约会”)。几张皱巴巴的、印着不同酒吧logo的酒瓶标签(“迷途”、“回音吧”……都是他们曾短暂停留过的地方)。几张用手机拍摄、打印出来的模糊照片——他在厨房煮粥时紧绷的背影;他宿醉后蜷在沙发上沉睡的眉头紧锁的侧脸;他靠在窗边抽烟时被烟雾模糊的轮廓,而他的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 几张折叠起来的便签纸。他颤抖着手打开:第一次煮粥,虽然糊了,但学长很努力。 (日期是他们“开始”后不久) 他昨晚胃疼,吃了药。希望他以后少喝点酒。 降温了,他总忘记加衣服。 他说‘别走’的时候……像只被雨淋湿的大狗。有点……可爱。(日期赫然是医院里他崩溃痛哭的那晚) 最后一张,是崭新的,字迹有些虚浮,显然是住院前才写的: 封秋画,遇见你,是我短暂秋天里,最无条件的意外之喜。别难过。 “轰——!” 封秋画的脑子彻底炸开了!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他死死攥着那些小小的、承载着秦见初全部心事的物件,指节用力到泛白,几乎要将它们捏碎。 电影票根……酒瓶标签……偷拍的照片……那些琐碎的、带着温度的便签……还有最后那句“无条件的意外之喜”…… 原来是这样!原来他以为的“玩玩而已”,在秦见初那里,是珍而重之、每一天都当作末日来珍藏的“初见”! 原来他那些刻意的、带着目的的“好”,在秦见初眼里,都化作了最细微的感动和最温柔的记录! 原来在他还沉溺于报复和自我怜悯的泥潭时,秦见初早已用他全部的生命力,安静地、不求回报地、甚至带着自我献祭般的决绝,爱着他! 这根本不是一场交易!这是一场秦见初单方面发起的、向死而生的、无条件的盛大爱恋!而他封秋画,这个被蠢意蒙蔽了双眼的瞎子,直到此刻,直到秦见初的生命之火即将燃尽之时,才被这铁盒里的微光,狠狠刺穿了灵魂,看清了一切真相! 一声声凄厉痛苦到极致的哀嚎从他喉咙深处爆发出来!不再是压抑的呜咽,而是灵魂被彻底撕裂的悲鸣!他再也支撑不住,顺着墙壁滑坐在地,紧紧抱着那个冰冷的蓝色铁盒,像抱着秦见初残存的生命,失声痛哭。 悔恨的毒液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彻底腐蚀了他的五脏六腑!他看清了自己的爱,那迟来的、汹涌的、几乎将他淹没的爱意!这爱意不再是为了填补空洞,不再是为了证明什么,它纯粹、炽热、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只为秦见初这个人!只为这个安静、苍白、脆弱却又坚韧得令人心碎的灵魂! 可这顿悟,这汹涌的爱意,来得太迟太迟了! 他错过了秦见初小心翼翼的爱慕,错过了他平静下的温柔,错过了他病痛中无声的坚持……他错过了所有可以好好爱他的时光!他用“玩玩而已”亲手扼杀了秦见初最后可能拥有的、稍微不那么痛苦的时光! “秦见初……对不起……我爱你……我爱你啊……”他对着冰冷的空气,对着空荡的公寓,对着盒子里的那些“时间胶囊”,一遍遍嘶吼着,泣不成声。巨大的痛苦和灭顶的爱意交织,像一场席卷一切的飓风,将他彻底摧毁、淹没。 他抱着那个小小的蓝色铁盒,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哭得像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孩子。他知道,他失去的,从来都不是一个“玩物”,一个随时泄气的“容器”。他失去的,是生命里唯一一次,可能得到纯粹的爱他的光。而这光,即将永远熄灭。他迟来的顿悟,成了这场无条件的秋日里,最悲怆、最无用的呐喊。 第10章 温存 封秋画抱着那个冰冷的蓝色铁盒,在公寓冰冷的地板上不知蜷缩了多久。眼泪流干了,只剩下眼眶那火辣辣的刺痛和胸腔里被掏空后的、麻木的钝痛。悔恨的浪潮暂时退去,但留下了满地狼藉的绝望和一种近乎自毁的平静。 他必须回去。回到秦见初身边。哪怕多一秒,多一分,多一刻。 当他再次出现在病房门口时,整个人像是从地狱里爬了一圈回来。眼眶深陷,脸色灰败,胡子拉碴,唯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不顾一切的火焰。他紧紧抱着那个蓝色的铁盒,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浮木。 秦见初似乎睡着了,呼吸微弱而均匀。封秋画放轻脚步走到床边,目光贪婪地描摹着他沉睡的容颜。那么安静,那么脆弱,仿佛随时会消散在空气中。他轻轻地将那个蓝色铁盒放在秦见初的枕头边,然后缓缓地在床边坐下,小心翼翼地握住了他露在被子外、扎着输液针的手。 指尖冰凉。封秋画的心也跟着下沉。他用自己的掌心,包裹住那只冰冷的手,试图传递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他低下头,将额头轻轻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闭上眼,无声地汲取着那微弱的气息,仿佛这是维持他生命的唯一源泉。 不知过了多久,秦见初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他的视线还有些模糊,看不清眼前的人,但第一时间就感觉到了手背上的难得的温热和枕边那个熟悉的蓝色盒子。他微微侧过头,看到了封秋画低伏的身影,看到了他紧握着自己的手,看到了他凌乱发丝下紧绷的侧脸线条。 “学长……”他的声音微弱沙哑。 封秋画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对上秦见初平静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惊讶,没有询问,只有一片淡淡的温柔。他看到了盒子。他知道了。 封秋画的喉咙瞬间哽住,千言万语堵在胸口,翻腾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想道歉,想倾诉那迟来的爱意,想祈求原谅……可所有的语言在秦见初平静的目光下,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不合时宜。他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再次崩溃。 秦见初看着他痛苦挣扎的样子,眼底掠过一丝心疼。他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被握住的手指,像是安抚。然后,他的目光落在那个蓝色盒子上,唇角努力地向上牵了牵,形成一个极其虚弱却无比真实的笑容。 “你……看到了。”不是疑问,是陈述。 封秋画用力点头,眼眶再次不受控制地发热。他张了张嘴,最终只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嗯。” “傻不傻……”秦见初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一丝宠溺的无奈,“都是……没什么用的东西。” “有用!”封秋画急切地反驳,声音哽咽,“很有用!见初,我……”他哽住了,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化作更深的痛苦。 秦见初看着他,眼神温柔而包容,仿佛早已洞悉他所有未尽的言语和汹涌的情感。“我知道。”他轻轻地说,声音虽弱,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都……过去了。” 这三个字,像羽毛般轻柔,却像巨石般沉重地砸在封秋画心上。都过去了。他的卑劣,他的悔恨,他迟来的爱……在秦见初即将走向终点的生命面前,都只能被轻轻拂过,归于“过去”。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更深的悲伤拴住了封秋画。他低下头,将脸埋进秦见初冰凉的手掌里,肩膀无声地耸动。这一次,他没有哭出声,只有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濡湿了秦见初的掌心。 秦见初感受着掌心的湿热,心口泛起尖锐的疼痛。他抬起另一只没有输液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极其缓慢地、颤抖地抚上封秋画低伏的后颈,像安抚一只受伤的猛兽。指尖冰凉,动作却带着无尽的温柔。 “别哭……”他再次无声地用口型说。 封秋画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睛对上秦见初温柔的目光。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所有的言语都失去了意义。悔恨、痛苦、爱意、不舍、绝望……所有激烈的情感在无声的对视中流淌、碰撞、融合。 封秋画终于明白了。道歉没有意义。倾诉爱意也无法改变结局。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陪着秦见初,走完这最后的、倒计时的路程。用他全部的、迟来的温柔,去回应秦见初这场无条件的、向死而生的爱。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用袖子胡乱抹去脸上的泪痕。他站起身,走到床尾,轻轻摇动把手,将秦见初的床头缓缓升高到一个舒适的角度。然后他去倒了杯温水,插上吸管,小心翼翼地递到秦见初唇边。 “喝点水。”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带着崩溃的哭腔,而是刻意放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笨拙的温柔。 秦见初看着他,顺从地含住吸管,小口喝着。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封秋画专注而温柔的侧脸上,驱散了些许他眉宇间的阴霾和绝望。这一刻的封秋画,不再是那个浑身戾气的复仇者,也不是那个被悔恨压垮的崩溃者。他只是一个守着爱人,笨拙地、拼尽全力地想要给予最后一点温暖的男人。 秦见初看着他眼底那片沉淀下来的、沉重的温柔,心头的酸涩被一种奇异的平静取代。他知道,封秋画终于真正“看见”了,也终于不再逃避。虽然太迟,但这最后的温柔,是他生命尽头,最珍贵的礼物。 他喝完水,封秋画细心地替他擦去唇边的水渍。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 “想……听点音乐吗?”封秋画低声问,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秦见初微微点了点头。 舒缓的钢琴曲在病房里流淌开来,像潺潺的溪流,抚慰着紧绷的神经。封秋画重新在床边坐下,握着他的手,没有继续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目光片刻不离地停留在秦见初苍白的脸上,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窗外,夕阳西下,将天边染成一片片的橘红。病房里,只有悠扬的音乐和两人相互握着的手。没有言语,没有哭泣,只有一种沉重的、带着死亡阴影的温柔,在无声地流淌。这是他们迟来的“初见”,也是走向终点前,最后的宁静港湾。封秋画用尽所有的力气,将汹涌的爱意和灭顶的悲伤,都化作了此刻无声的、小心翼翼的陪伴。 他知道,他能给的,只剩下这倒计时的温柔了。 第11章 秋阳 或许是封秋画那不顾一切、笨拙却全然的守护和陪伴,触动了某种微妙的生机,也或许是秦见初那顽强的、向死而生的意志力迸发出了最后的火花,在经历了一次凶险的感染危机后,秦见初的病情竟然奇迹般地暂时稳定了下来。即使依旧虚弱不堪,持续的低热和骨痛如影随形,但他精神稍好了一些,能清醒的时间也变长了。 不过,医生对此并未表现出太多乐观,只是谨慎地表示这是“暂时的平台期”,并反复强调必须严格预防感染,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再次将他拖入深渊。 但对封秋画来说,这短暂的“平台期”已是上天的恩赐,是命运在残酷的终局前,吝啬施舍的最后一点微光。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来之不易的平静。 这天午后,阳光格外好。深秋难得的暖阳,带着一种近乎慈悲的温柔,慷慨地洒满病房。 秦见初靠在升高的床头,看着窗外澄澈的蓝天和摇曳的枯枝,眼神里流露出久违的、真实的渴望。“学长……”他轻声喊道,虽然声音依旧微弱,却带着一丝希冀,“外面……太阳真好。” 封秋画的心猛地一跳。他立刻明白了秦见初的意思。他看向窗外那温暖的阳光,又看向秦见初苍白脸上那点微弱的光亮,几乎没有丝毫犹豫。“想出去?”他问,声音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秦见初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眼神像渴望自由的小动物。 “好。”封秋画斩钉截铁地应下,立刻起身去找医生。他近乎固执地、甚至带着点哀求地争取。医生看着病床上秦见初渴望的眼神,又看了看封秋画布满血丝却异常坚定的眼睛,最终叹了口气,勉强同意这个请求,可也严格限定了时间,并且要求必须做好万全的保暖措施。 封秋画如临大敌。他翻出最厚的羽绒服、围巾、帽子,将秦见初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依旧清澈却深陷的眼睛。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秦见初抱到轮椅上,动作轻柔得像捧着易碎的瓷偶,每一个步骤都屏住呼吸。秦见初很轻,轻得让封秋画心头发酸。 医院顶楼有一个小小的、封闭的阳光房,是给特殊病人透气的。封秋画推着轮椅,一路小心翼翼,避开人群和风口,终于将秦见初带到了这里。 当温暖的、毫无遮挡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倾泻而下,将两人完全包裹时,秦见初满足地、极其轻微地叹了口气。他微微仰起头,闭上眼睛,任由那久违的暖意亲吻着他冰凉的脸颊和紧闭的眼睑。阳光在他过于苍白的皮肤上跳跃,仿佛为他注入了一丝虚假的生命力。 封秋画站在轮椅旁,没有坐下,只是低头,专注地看着沐浴在阳光中的秦见初。阳光勾勒着他瘦削却依旧美好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扇形的阴影,唇角带着一丝极其细微、却无比真实的放松弧度。这一刻的秦见初,安静、平和,带着一种近乎圣洁的光晕,美得让封秋画心痛到窒息,也让他移不开眼。 他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秦见初齐平。他伸出手,极其轻柔地,用指腹碰了碰秦见初被阳光晒得微微泛红的脸颊。触感冰凉,却又带着阳光的暖意。 秦见初缓缓睁开眼,浅琥珀色的眼眸里倒映着封秋画温柔的脸庞和金色的阳光,清澈得像融化的蜜糖。他微微弯起唇角,露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毫无阴霾的、虚弱的却无比明亮的笑容。这个笑容,就像是深秋最后一片燃烧的枫叶,带着惊心动魄的美和转瞬即逝的悲。 “暖……”他轻轻地说,声音带着些许满足。 封秋画的心,在这一刻,被这笑容和这声满足中彻底融化、填满,又被随之而来的巨大悲伤狠狠撕裂。他握住秦见初放在毛毯上的手,那只手依旧冰凉。他将那只手捧起,送到唇边,虔诚地、轻柔地,印下一个滚烫的吻。泪水毫无预兆地再次湿润眼眶,但他努力睁大眼睛,不让它们落下。 “嗯,暖和。”他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努力扬起一个笑容回应他,“等你好一点,我们天天来晒太阳。” 秦见初看着他红着眼眶却努力微笑的样子,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带着洞悉一切的温柔和淡淡的悲伤。他不愿戳破这个美好的谎言,只是轻轻回握了一下封秋画的手,指尖依旧冰凉。 阳光房里一片静谧。只有阳光流淌的声音,和两人交织的、微弱的呼吸声。封秋画蹲在轮椅旁,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秦见初,看着他被阳光亲吻的脸,看着他唇边那抹虚幻却真实的笑容。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在这方小小的、被阳光充满的空间里。 秦见初的目光从封秋画脸上移开,望向窗外湛蓝高远的天空。几只飞鸟掠过,留下自由的剪影。他的眼神变得有些悠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和释然。 “真好啊……”他喃喃低语,声音轻得像羽毛,“没想到还能这样……再看一眼秋天。” 封秋画的心猛地一抽,巨大的恐慌瞬间灌满了他!他猛地握紧秦见初的手,力道大得仿佛像是要将他嵌入自己的骨血。“别胡说!”他急切地打断他,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秋天……还长着呢!我们还有……还有很多个秋天!” 秦见初没有反驳,也没有看他。他只是依旧望着窗外,唇边那抹笑容渐渐淡去,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近乎透明的平静。阳光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阴影,也遮掩了他眼底翻涌所有的情绪。 封秋画看着他这副样子,心头的恐慌如同冰冷的铁链越缠越紧。他猛地站起身,从背后紧紧抱住轮椅上的秦见初,双臂环住他单薄的身体,下巴抵在他柔软的发顶。他的拥抱那么用力,仿佛想用自己的身体为他隔绝开所有寒冷和死亡的阴影。 “秦见初……”他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惧和哽咽,“求你了……别离开我……再陪我久一点……再久一点……” 秦见初的身体在他怀里微微僵硬了一瞬,随即便缓缓地放松下来。他没有回应,只是将头轻轻地、依赖地靠在了封秋画温暖的颈窝里蹭了几下。感受着身后传来的封秋画剧烈的心跳和滚烫的体温,感受着他无声的颤抖和恐惧,秦见初缓缓闭上了眼睛。 一滴滚烫的泪,毫无征兆地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还来不及看清它的流向,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阳光依旧温暖地笼罩着他们,将拥抱的身影拉长。这最后的秋阳,暖得让人心碎,也短暂得让人绝望。它慷慨地给予了片刻的宁静与微甜,却也无情地照亮了那近在咫尺、无法逃避的终局。封秋画用尽全力抱紧怀中的秦见初,好像这样就能留住这缕即将消散的光。然而,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片刻的拥抱中,不过是死亡降临前,一刀又一刀的最温柔的凌迟。 第12章 秋咽 短暂的“平台期”如同秋日里最后一道幻想般的彩虹,终是敌不过凛冬将至的残酷。秦见初的状况急转直下,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凶猛。 感染再次袭来,来势汹汹。高烧如同跗骨之蛆,日夜纠缠,将他本就残存无几的意志力烧得模糊不清。剧烈的咳嗽撕扯着他的胸腔,每一次伴随的都是令人心碎的、带血的喘息。骨痛加剧,像有无数把钝刀在骨髓里反复切割,让他即使在昏沉中也时不时痛苦地蜷缩、呻吟。止痛针的效果越来越微弱,清醒的时刻越来越少。 封秋画日夜守候在病床边,就像是守着风中残烛。他眼睁睁看着秦见初的生命力像指间沙一样飞速流逝,却无能为力,也无可奈何。他握着秦见初时而滚烫又时而冰凉的手,一遍遍在他耳边低语,呼唤他的名字,讲述着他们之间为数不多的、带着苦涩味道的“甜蜜”回忆——那碗糊了的粥,那次雨夜里笨拙的拥抱,阳光房里短暂的温暖…… 秦见初大多数时候都只是昏睡着,偶尔会短暂地睁开眼。他的眼神涣散,焦距模糊,似乎已经认不清眼前的人是谁。但每当封秋画的声音响起,那涣散的瞳孔深处,总会掠过一丝极其微弱、却让封秋画心碎的光芒。他会极其艰难地、试图回握一下封秋画的手,哪怕那力道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我在……见初,我在……”封秋画的声音早已沙哑不堪,每一次呼唤都带着泣血的绝望。 这天深夜,秦见初的情况似乎更加凶险。监测仪器发出不祥的警报声,医生护士匆忙进出,气氛凝重得令人窒息。封秋画被暂时请出了病房,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听着里面压抑的抢救声和仪器冰冷的滴答声,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呼吸。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血痕也浑然不觉。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就在封秋画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无边的黑暗和恐惧彻底吞噬时,病房的门开了。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丝……如释重负? “暂时稳定了。”医生的声音带着沉重,“但……封先生,你要有心理准备。他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可能……就是这几天的事情了。” “这几天……”封秋画喃喃重复着,身体晃了一下,差点摔倒。他扶着墙壁,才勉强站稳。心理准备?他以为自己早就做好了。可当死亡被如此清晰、如此具体地宣判在眼前时,那灭顶的绝望和恐惧,还是瞬间将他彻底击垮。 医生拍了拍他的肩膀,叹息着离开了。封秋画在原地站了很久,久到双腿麻木,才拖着沉重的脚步,重新走进病房。 秦见初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身上连着更多的管线和仪器。高烧似乎退下去一点点,但脸色是死灰般的惨白,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口的起伏。他闭着眼,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犹如两只栖息的黑蝶。 封秋画走到床边,缓缓坐下。他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抚摸着秦见初滚烫的额头,指尖颤抖着滑过他瘦削凹陷的脸颊,最终停留在那毫无血色的、干裂的唇上。 “见初……”他低唤,声音破碎不堪。 秦见初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像是听到了他的呼唤。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费力地睁开了眼睛。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涣散,虽然依旧暗淡无光,却似乎恢复了一丝清明。他努力地转动眼珠,视线艰难地聚焦在封秋画的脸上。 封秋画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凑近他,紧紧握住他的手。“我在!见初,我在这里!” 秦见初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封秋画将耳朵凑到他唇边,才勉强捕捉到一丝微弱的气流和破碎的音节。 “……盒……子……” 盒子?封秋画瞬间明白了。他立刻起身,从床头柜里拿出那个蓝色的铁皮盒子,小心翼翼地捧到秦见初眼前。 秦见初的目光落在盒子上,暗淡的眸子里似乎闪过一丝微弱的亮光。他极其艰难地抬起那只没有输液的手,颤抖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指向盒子。 封秋画会意,颤抖着打开盒盖。 秦见初的手指,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探进盒子里。他没有去拿那些票根、标签或照片,他的指尖,最终停留在盒底,那几张折叠起来的便签纸上。他摸索着,似乎想抽出最后那一张——写着“封秋画,遇见你,是我短暂秋天里,最无条件的意外之喜。别难过。”的那张。 但他的力气太小了,手指颤抖得太厉害,试了几次都无法成功抽出。 封秋画的心痛得无法呼吸。他伸出手,颤抖着帮他抽出了那张崭新的便签纸,展开,送到他眼前。 秦见初的目光落在那些清秀的字迹上,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费力地,将目光重新移回封秋画的脸上。他的眼神变得异常专注,异常平静,仿佛要将眼前人的模样,刻进自己即将消散的灵魂深处。 封秋画握紧他的手,泪水终于决堤,不再在眼眶里打转,无声地汹涌滑落。他哽咽着,泣不成声:“见初……对不起……对不起……我爱你……我真的……很爱你……” 秦见初看着他汹涌的泪水,看着他痛苦到扭曲的脸庞,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深切的悲伤和不舍。他努力地、极其缓慢地,再次牵动嘴角。这一次,他成功地露出了一个极其虚弱、却无比清晰、无比温柔的笑容。那笑容里,盛满了无条件的包容、释然,和……深深的爱恋。 至少……他的呼吸曾为我灼热过…… 秦见初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极其轻微地、却无比清晰地,对着封秋画,说出了最后一句话。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清晰地落进封秋画的耳中:“秋画……人生……若只……如初见……” 话音未落,那抹温柔的笑容凝固在他苍白的唇角。他深深地看着封秋画,仿佛要将他的灵魂也一同带走。那双盛满了秋日最后光亮的眼睛,缓缓地、缓缓地,合上了。握住封秋画的手,也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软软地垂落下去。 监测仪器上,代表生命的心电图,拉成了一条冰冷、笔直、再无起伏的直线。 “嘀——————————” 刺耳的长鸣,如同丧钟,在死寂的病房里骤然响起,撕裂了深秋最后的夜,也彻底碾碎了封秋画的世界。 窗外的寒风骤起,卷起满地枯黄的梧桐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如同天地同伤的悲歌。 封秋画僵在原地,保持握手的姿势,一动不动。他脸上的泪水还在流淌,眼睛却空洞地睁着,看着秦见初唇边那抹凝固的、温柔的笑意。 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那刺耳的长鸣,和他自己心脏被彻底被撕裂的、粉碎的无声巨响。 他迟来的、汹涌的爱意,他拼尽全力的守护,终究没能留住这缕光。 封秋画的秋天,他荒芜生命里唯一一场无条件的、盛大的意外之喜,在这一刻,随着那声“如初见”的叹息,彻底落幕,归于永恒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