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见初最终还是没能瞒住,或者说,封秋画不再允许他隐瞒。
那场厨房里的激烈对峙,像一柄烧红的匕首,划开了两人之间那层名为“玩玩而已”的虚伪薄膜,暴露出下面血肉模糊、无法忽视的真相。封秋画没有再咆哮质问,他只是用一种近乎偏执的沉默,寸步不离地“看守”着秦见初。
秦见初的咳嗽变得频繁而剧烈。深秋的寒意像无形的毒虫,钻进他本就千疮百孔的骨髓。他开始持续低烧,脸颊时常泛起病态的潮红,又在下一秒褪成骇人的青白。他吃得越来越少,封秋画煮的粥,即使撇去了所有浮沫,煮得再软烂,他也常常只是勉强喝几口,便放下勺子,胃里翻江倒海。
封秋画看着他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看着他眼下的青黑越来越深重,看着他安静地忍受着痛苦,不呻吟,不抱怨,只是在他目光扫过时,努力牵动嘴角,露出一个苍白而虚弱的安抚性笑容。那笑容,比任何控诉都更让封秋画心如刀绞。
他不再提“玩玩”,不再刻意扮演温柔,也不再放任自己沉溺在酒精和愤怒里。他被一种近乎赎罪的、笨拙的照顾本能取代了所有的不是。他强行给秦见初裹上厚厚的毯子,动作依旧带着生硬的命令感,却不再粗暴;他盯着秦见初吃药,看着他皱着眉咽下那些花花绿绿的药片,然后在他掌心放一颗裹着彩色糖纸的水果硬糖;他学会了在网上搜索“止咳食疗方”,笨手笨脚地炖冰糖雪梨,厨房里弥漫着焦糊味和清甜气息的诡异混合。
“咳……学长,糊了。”秦见初裹着毯子坐在厨房门口的小凳子上,看着手忙脚乱的封秋画,声音带着咳后的微哑,眼底却有一丝极淡的、真实的笑意。
封秋画手忙脚乱地关掉火,看着砂锅里黑乎乎粘在锅底的雪梨块,挫败感让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他转身,对上秦见初那双含着浅淡笑意的眼睛,心头的烦躁奇异地被抚平了些许,只剩下更深的酸涩。
“闭嘴,病秧子。”他粗声粗气地说,耳根却有点发热。他夺过秦见初手里的保温杯,把里面温热的蜂蜜水倒掉,重新冲了一杯滚烫的递过去,“喝这个。”
秦见初顺从地接过,小口啜饮着。温热微甜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短暂的舒缓。他看着封秋画在厨房里收拾残局的高大背影,那背影依旧紧绷,带着生人勿近的冷硬,却不再像最初那样,只透出纯粹的毁灭欲。一种沉甸甸的、带着恐慌的“在乎”,正从那冷硬的躯壳里挣扎着破土而出。这“在乎”让秦见初心头涌起难以言喻的暖流,却也伴随着更深沉的悲哀——太迟了,封秋画。这份迟来的温度,已经无法焐热他这具注定冰凉的躯体。
他低下头,看着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模糊了视线。口袋里的棉布,提醒着他所剩无几的时间。他贪恋此刻这点点滴滴的“甜”,这由封秋画的恐慌和笨拙催生出的微光。他像一个在沙漠里濒死的旅人,贪婪地汲取着每一滴甘霖,哪怕知道前方依旧是绝境。
转折发生在又一个冰冷的雨夜。
秦见初的高烧来势汹汹,像一场突然爆发的山火,瞬间将他本就脆弱的意志烧得模糊不清。他蜷缩在床上,厚厚的被子也无法驱散那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身体却滚烫得像一块烙铁。剧烈的咳嗽撕扯着他的胸腔,每一次都伴随着尖锐的疼痛和无法抑制的干呕。意识在滚烫的熔岩和冰冷的深渊之间浮沉。
封秋画守在他床边,拧着冷毛巾一遍遍擦拭他滚烫的额头和脖颈。看着秦见初痛苦地蹙紧眉头,苍白的嘴唇因为高热而干裂起皮,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封秋画的心像是被放在滚油里反复煎炸。恐惧,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惧,像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
“冷……好冷……”秦见初无意识地呢喃着,身体瑟瑟发抖,即使在滚烫的高热中。
封秋画立刻把被子又掖紧了些,手伸进去想握住他冰冷的手。指尖触碰到秦见初滚烫的皮肤下,那细微却无法抑制的颤抖。就在这时,秦见初猛地侧过身,一阵更加剧烈的呛咳爆发出来,他痛苦地弓起身子,一手死死捂住嘴。
“咳咳……呕……”
这一次,封秋画看得清清楚楚。鲜红的、刺目的血丝,从秦见初捂嘴的指缝间蜿蜒渗出,滴落在洁白的枕套上,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触目惊心!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封秋画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心脏疯狂擂鼓般的巨响,震得他耳膜生疼。他死死盯着那抹刺目的红,瞳孔收缩到极致,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倒流,冲上头顶,带来一阵眩晕。
咳血……真的是咳血……
周宇的话,冰箱门上的指印,那块洗不净的棉布……所有零碎的、被他刻意忽略或粗暴否认的线索,此刻被这抹鲜红无情地串联起来,组成一个冰冷而残酷的真相——秦见初,真的快要死了。
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深处!远比任何背叛带来的痛楚都更尖锐、更彻底、更……绝望!
“见初!”封秋画的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和颤抖。他猛地扑过去,想要掰开秦见初捂住嘴的手,“别怕!看着我!我们去医院!马上去医院!”
秦见初却像是被这剧烈的咳嗽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软软地瘫倒下去,意识彻底陷入昏沉。只有那微弱的、滚烫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封秋画看着怀里昏迷不醒、唇角染血的人,那张苍白脆弱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如同易碎的琉璃。巨大的恐慌和一种灭顶般的痛苦瞬间将他吞噬。他不再犹豫,也顾不上什么外套,一把将秦见初用被子裹紧,打横抱起,像抱着世间最易碎的珍宝,又像抱着自己即将被彻底剥夺的最后一点生机,跌跌撞撞地冲出公寓,冲进外面冰冷刺骨的雨夜里。
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衫,寒意刺骨。他紧紧抱着怀里滚烫的身体,在湿滑的街道上狂奔,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碎裂的心上。怀里的重量那么轻,又那么重。重的仿佛是他整个世界的倾塌。
“秦见初!你他妈给我撑住!听见没有!撑住!”他在呼啸的风雨中嘶吼,声音被雨声吞没,更像是对自己无能的咆哮。
急诊室刺眼的白光,消毒水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气味,医生护士匆忙的脚步声和严肃的问询……一切都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封秋画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地站在急救室外,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雕塑。雨水顺着他的发梢、衣角不断滴落,在光洁的地板上汇成一滩小小的水洼,倒映着他惨白失神的脸。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反复回荡,带着血腥的回音:
他不能死。
秦见初,你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