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敲打着玻璃窗,起初是试探的轻叩,很快就连成了细密而冰冷的鼓点。夜色被雨水浸透,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公寓楼外路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窗玻璃上晕开,模糊成一团团昏黄浑浊的毛球。
秦见初蜷在客厅那张旧沙发的一角,身上搭着条薄薄的绒毯。毯子也是封秋画的,带着一股干净的、干燥的阳光味道,混着一点极淡的烟草气息——这味道曾让他心跳失序,如今却只像一层薄纱,隔开了他冰冷的皮肤和空气里无声蔓延的寒意。
他其实很冷。深秋的雨夜带着钻入骨髓的湿寒,即使裹紧了毯子,那股寒意还是丝丝缕缕地从脚底往上爬,缠绕着他的四肢百骸。但他没有去调高空调,也没有再去拿一条毯子。他只是安静地抱着膝盖,下巴抵在膝头,目光落在对面紧闭的卧室门上。
门缝底下没有透出光。封秋画在里面,已经待了快三个小时。
自从傍晚那场不欢而散的“粥局”之后,那扇门就像一道冰冷的闸门,隔开了两个世界。里面是封秋画沉默的、带着未消怒气的风暴中心。外面是他,一个被暂时遗弃的、需要小心处理的不合格容器。
秦见初的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绒毯边缘柔软的绒毛。喉咙深处残留着一点挥之不去的痒意,像细小的羽毛在轻轻搔刮,提醒着傍晚那场几乎失控的呛咳。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抹新鲜红痕的触感,灼热又冰凉。他悄悄将手探进毯子下,摸索着卫衣口袋的位置。指尖触碰到那方折叠整齐的棉布,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湿润感隔着布料隐隐传来。
一个冰冷的、倒计时的秘密。
他轻轻吸了口气,将那点翻涌的腥甜感强行压下去。目光从卧室门移开,落到客厅角落那张堆满了杂物的矮几上。空的啤酒罐东倒西歪,几本落了灰的书随意叠着,还有一个敞开的药盒,里面散落着花花绿绿的药板。
是封秋画的胃药。他记得,有一次封秋画喝多了回来,疼得蜷在沙发上,脸色发青,冷汗浸透了额发。是他翻箱倒柜找出了这盒药。
秦见初的视线在那药盒上停留了几秒。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悄无声息地掀开毯子,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像一片没有重量的影子,朝着矮几走去。
他拿起那个空了大半的药盒。塑料外壳冰凉。他垂着眼,指尖拂过盒子上印刷的药品名称和剂量说明。接着,他像做贼一样,极其小心地,从自己卫衣另一个口袋里,摸索出一个很小的、透明的药盒。里面分着几个小格子,装着颜色形态各异的药片胶囊。这是他自己的。
他拧开小药盒,倒出几粒白色的、圆形的药片,又仔细看了看封秋画药盒里剩下的药片形状。确认无误后,他小心翼翼地将自己带来的那几粒白色药片,填进了封秋画那个空荡的药格里。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做完这一切,他拿起矮几上散落的一张便签纸和一支圆珠笔。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写得很快,字迹清秀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感:
降温药,一次两片。
不必还。用不上啦。^_^
那个小小的笑脸符号,被他画得格外圆润。
他停下笔,看着这行字和那个笑脸,眼神有些空茫。仿佛在审视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剧本。然后,他将便签纸对折,再对折,折成一个很小的、方方正正的纸块。指尖捏着它,轻轻地、稳稳地,塞进了封秋画那个刚刚被填满的药格缝隙里。白色的纸块在深色的药片和透明的塑料药格间,显眼得如同一枚小小的、温柔的炸弹。
他无声地退回到沙发角落,重新裹紧毯子,将自己蜷缩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而沉重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深藏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自虐的期待。期待什么呢?期待他看到?期待他因此产生哪怕一丝的关心?还是……期待这场由谎言和扮演堆砌的脆弱关系,能因为这小小的药片和便签,再延长那么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时光?
时间在雨声中黏稠地流淌。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小时,也许更久,卧室的门把手终于“咔哒”一声轻响,转动了。
秦见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他维持着蜷缩的姿势,没有抬头,只是眼睫低垂,目光落在自己毯子下交叠的脚尖上。
封秋画走了出来。脚步有些沉,带着浓重的酒气。他显然在卧室里又喝了酒。秦见初不用抬头,也能感受到那股混合着烟草和威士忌的、极具压迫感的气息在靠近。
高大的阴影笼罩下来,挡住了窗外模糊的光。封秋画没有开大灯,只是沉默地站在沙发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蜷成一团的秦见初。他的呼吸有些粗重,带着酒后的灼热。
秦见初能感觉到那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像带着温度的探照灯,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未消的烦躁。他依旧没有动,只是把脸往毯子里埋得更深了一点,只露出一点光洁的额头和柔软的、微卷的额发。
“冷?”头顶传来封秋画沙哑的声音,比平时低沉许多,带着酒后的含混和一种奇怪的、近乎别扭的腔调。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秦见初在毯子下轻轻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很小。喉咙里那点痒意又开始蠢蠢欲动,他用力吞咽了一下,才发出一点微弱的气音:“……还好。”
封秋画没再说话。秦见初听到他脚步移动的声音,走向了客厅角落的矮几。紧接着,是易拉罐被拿起、拉环被拉开时清脆的“嗤啦”声。他又开了一罐啤酒。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的声音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清晰。
秦见初的心跳莫名地快了几分。他屏住呼吸,全部的感官都集中在那个角落。他“听”到封秋画拿起药盒的声音,塑料外壳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然后,是药盒被打开的声音,药板被抽出的声音……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几秒钟的死寂。秦见初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
然后,他听到了纸张被展开的、极其细微的窸窣声。
那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惊雷,在他空茫的意识里炸开。他攥紧了毯子下的手指,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来了。
客厅里只剩下窗外的雨声和封秋画粗重的呼吸。
秦见初几乎能想象出封秋画此刻的表情——拧着眉,盯着那张小小的便签,看着上面那行清秀的字和那个刺眼的笑脸,眼底翻涌着不解、烦躁,或许还有一丝被这突如其来的“关怀”搅乱的、不愿承认的……波澜?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才传来一声极低的、意义不明的嗤笑。像是自嘲,又像是嘲讽。
接着,是药盒被重新合上,随意丢回矮几上的声音。不算重,但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随意和不在意。
秦见初的心,随着那声轻响,无声地往下沉了沉。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便迅速被冰冷的黑暗吞没。
果然……还是这样。
预想中的质问没有来。封秋画似乎只是把那张便签连同药盒一起,当成了又一件无关紧要的、需要处理的垃圾。他拎着那罐啤酒,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回沙发前。
高大的身影再次笼罩下来,带着浓烈的酒气和一种无形的、沉重的疲惫感。秦见初感觉到身边的沙发垫猛地凹陷下去,封秋画重重地坐了下来,身体靠进沙发里,发出一声满足又沉重的叹息。两人之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但那股酒气和属于封秋画的、带着侵略性的体温,却霸道地弥漫过来。
封秋画仰头灌了一大口啤酒,喉结滚动。冰凉的液体似乎暂时浇熄了他心口那点莫名的烦躁。他侧过头,目光落在秦见初蜷缩的背影上。少年裹在毯子里,只露出一点后颈和乌黑的发顶,单薄得可怜,像一只淋湿了翅膀、无处可去的雏鸟。
也许是酒精作祟,也许是这雨夜太过寂静粘稠,封秋画心底那片冰冷的荒芜之地,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一种模糊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冲动涌了上来。
他伸出手臂,动作带着酒后的迟钝和一种不由分说的强硬,隔着毯子,一把将秦见初捞进了自己怀里!
秦见初的身体瞬间僵硬得像块石头!他猝不及防,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拖拽过去,后背重重撞上封秋画坚实滚烫的胸膛。毯子滑落了一半,冰冷的空气瞬间侵袭了他暴露在外的皮肤,激起一片细小的战栗。
“别动。”封秋画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不容抗拒的命令意味。他的一条手臂像铁箍一样紧紧环住秦见初纤细的腰身,另一只手则有些粗暴地将滑落的毯子胡乱扯上来,胡乱盖在两人身上。他的下巴抵在秦见初柔软的发顶,灼热的呼吸带着浓烈的酒气,喷洒在秦见初敏感的耳廓和后颈。
秦见初僵在封秋画的怀里,一动也不敢动。隔着不算厚的衣物,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封秋画胸腔里那颗心脏沉重而有力的搏动,一下,又一下,擂鼓般敲击着他的脊背。还有那滚烫的、几乎要将他融化的体温,正源源不断地透过相贴的皮肤传递过来。这突如其来的、近乎掠夺的拥抱,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和一种深沉的、酒后的脆弱,像一张滚烫的网,将他牢牢罩住,几乎无法呼吸。
他被迫紧贴着封秋画的身体,能闻到对方身上混合着烟草、威士忌和一种独属于男性体魄的、干燥而强烈的气息。这气息霸道地侵占了他的感官,带着一种令人眩晕的、危险的亲密。他的脸颊被迫贴在封秋画颈侧,那里的皮肤温热,脉搏有力地跳动着。他能感觉到封秋画微微起伏的胸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人的热度。
秦见初的身体在最初的僵硬之后,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这过于滚烫的、真实的接触。他闭上眼,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像濒死的蝶翼。心底那片深沉的、冰冷的死寂,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烧红的炭,骤然炸开一片刺目的白光和剧烈的灼痛。
隐秘的、被压抑的掠夺欲,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他贪恋这体温交缠的夜,贪恋这片刻虚假的、被占有的温暖。心底有个微弱而尖锐的声音在叫嚣:至少他的呼吸曾为我灼热过……至少此刻,他是我的。
这病痛带来的寒冷,竟成了独占这份灼热的勋章。
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在封秋画滚烫的怀抱里放松了一点点僵硬的身体,像一只终于找到热源的、冻僵的流浪猫,试探着、贪恋地汲取着这份致命的温暖。他不敢动,生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幻梦。
封秋画似乎很满意怀中身体的温顺。他收紧了手臂,将秦见初更紧地嵌在自己怀里,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酒意和疲惫如潮水般上涌,意识开始模糊。
雨声依旧淅淅沥沥,敲打着窗棂,成了这方小天地里唯一的背景音。狭小的沙发上,两个身体紧密相贴,一个滚烫而沉重,一个冰冷而单薄,在昏暗的光线下勾勒出模糊而暧昧的轮廓。
就在秦见初以为封秋画已经睡着,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时,头顶传来一声含糊的、带着浓重睡意的低喃。
那声音很轻,几乎被雨声淹没,却像一道最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穿了秦见初刚刚筑起的、脆弱不堪的温暖壁垒。
“……小雅……”
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精准无比地扎进秦见初的耳膜,穿透颅骨,狠狠钉进他心脏最深处那片柔软的、不设防的领地!
秦见初的身体骤然僵死!所有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成冰。刚刚汲取的那点可怜的温暖,被这两个字彻底驱散,只剩下刺骨的寒冷,从骨髓深处疯狂地蔓延出来,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他猛地睁开了眼睛。黑暗中,瞳孔因为巨大的痛楚和猝不及防的羞辱而骤然收缩到极致!
小雅是那个背叛了他的前女友的名字。
原来……这片刻的温暖,这滚烫的拥抱,这令人窒息的心跳……从来都不是给他的。他只是……一个拙劣的、可悲的替代品。在他沉溺于这虚假的占有感时,抱着他的这个人,心里念着的,呼唤着的,依然是那个将他伤得体无完肤的女人。
一股尖锐的、带着腥甜的剧痛猛地从喉咙深处窜上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几乎要冲破他所有的压制。秦见初死死咬住了下唇,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翻江倒海的咳意和涌到喉头的腥甜硬生生咽了回去!牙齿深深陷进柔软的唇肉里,瞬间尝到了浓重的铁锈味。
他不能咳。不能在这个时候。不能在他面前。
他僵硬地躺在封秋画的怀里,后背紧贴着对方滚烫的胸膛,身体却冷得像一块万年不化的寒冰。封秋画的呼吸变得绵长均匀,似乎已经沉沉睡去,灼热的气息依旧喷洒在他的后颈,带着那令人作呕的、属于另一个女人的名字的余温。
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包裹着他们。秦见初睁大了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沙发靠背模糊的轮廓。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迅速蓄满了眼眶,滚烫的液体灼烧着眼球。他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只有身体因为极致的压抑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
一滴泪,终于承受不住重量,挣脱了眼眶的束缚,沿着冰凉的脸颊无声地滑落。它滚过苍白的皮肤,留下一道湿漉漉的痕迹,然后悄无声息地,没入了他脑后枕着的、封秋画的手臂与沙发靠背之间的缝隙里,瞬间被粗糙的布料吸收殆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从未存在过。
只有唇齿间弥漫的、浓重的血腥味,和心脏深处那片被彻底碾碎的荒芜,在无声地尖叫、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