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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沸沫

作者:云沄芸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窗外的梧桐叶又落了一层,在地上铺成斑驳的金黄。深秋的气息愈发浓重,空气里带着干冷的萧瑟。


    封秋画拎着个塑料袋,推开那扇略显陈旧的公寓门。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旧书页和某种若有似无消毒水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这里是他租在校外的小公寓,不大,一室一厅,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他平时很少来,更像一个临时歇脚的旅馆。但现在,这里成了他“扮演”的舞台。


    厨房里传来极其轻微的声响。封秋画换鞋的动作顿了一下,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他走到厨房门口,倚着门框往里看。


    秦见初背对着他,站在狭小的流理台前。他穿着封秋画那件明显大了一号的深色旧毛衣,袖子挽了好几道才露出手腕,愈发显得身形伶仃。他正低着头,专注地……洗米。水流开得很小,几乎是涓涓细流,冲刷着不锈钢盆里晶莹的米粒。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苍白的指尖在清澈的水和米粒间轻轻搅动,仿佛在完成一件无比精密的艺术品。午后的阳光斜斜地从百叶窗缝隙漏进来,在他低垂的脖颈和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整个人安静得像一幅褪了色的旧画。


    封秋画看着这一幕,心底那片荒芜的冻土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感悄然滋生。他讨厌这种过分安静、过分“居家”的氛围,这让他精心构筑的“扮演”剧本,无端地染上了一种他不愿深究的、近乎真实的错觉。


    他故意加重了脚步,鞋底摩擦着厨房门口的地砖,发出清晰的声响。


    秦见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像受惊的小兽。他停下洗米的动作,缓缓转过身来。看到门口的封秋画,他脸上没什么意外的表情,只是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快得如同错觉。随即,他微微弯了下唇角,算是打过招呼,声音很轻:“学长回来了。”


    “嗯。”封秋画应了一声,语气平淡,拎着塑料袋走过去,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一小袋包装精致的粳米,一盒冷藏的鲜牛奶,还有一些看起来就很贵的进口海鲜。“不是说不用你弄这些。”他把袋子随手丢在一边,目光扫过秦见初那双浸在冷水里、冻得指节发红的手,眉头皱得更紧了些,语气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硬邦邦,“放着,我来。”


    秦见初的目光在那堆明显价值不菲的食材上停留了一瞬,又飞快地移开,落在自己沾着水珠的手上。他没反驳,只是顺从地让开位置,默默走到一旁,拿起一块干净的布,开始擦拭流理台边缘溅上的水渍。动作依旧很轻,很安静。


    封秋画拧开水龙头,水流哗地冲下来,比他刚才看到的要粗鲁得多。他拿起米袋,撕开,哗啦一声,大半袋米直接倒进盆里,溅起不小的水花。他动作利落,甚至有些粗暴,带着一种急于摆脱某种情绪的急躁。淘米,加水,把沉甸甸的锅放到燃气灶上,拧开火。蓝色的火苗“噗”地窜起,舔舐着锅底。


    厨房里只剩下水流声、燃气燃烧的嘶嘶声,以及……沉默。


    秦见初擦完了台面,就安静地站在厨房角落的阴影里,像一个无声无息的背景板。他的目光落在封秋画高大却透着紧绷感的背影上,又缓缓移开,落在窗外被风吹得摇晃的枯枝上。那眼神空茫,仿佛灵魂已经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锅里的水渐渐升温,细密的白色气泡开始从锅底和边缘不断冒出来,聚集,升腾,在米汤表面形成一层厚厚的、翻滚的白色浮沫。


    封秋画盯着那不断涌起又破灭的白色泡沫。锅里的热气蒸腾上来,模糊了他的镜片。透过那层氤氲的水汽,眼前翻滚的白色泡沫扭曲变形,仿佛变成了别的什么画面——酒店房间里暖昧的灯光,两张紧贴的、令人作呕的笑脸,还有那句淬毒的“秋画,我们……不合适了。对不起。”


    “你根本不懂爱!”一个尖锐的女声仿佛在耳边炸开,带着刻骨的嘲讽和鄙夷。


    封秋画的身体猛地一僵,搭在料理台上的手瞬间握紧,指节发出“咔”的一声轻响。他盯着那锅沸腾的粥,眼底的平静被骤然掀起的惊涛骇浪击碎,翻涌出深沉的痛苦、暴戾的愤怒,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自我厌弃。不懂爱?他不懂爱?!


    一股强烈的、想要摧毁什么的冲动攫住了他。他猛地抄起手边的长柄汤勺,近乎粗暴地伸进滚沸的粥锅里,用力地、狠狠地搅动起来!金属勺刮过锅底,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白色的米汤剧烈地翻滚,更多的浮沫被搅得支离破碎,又被新的泡沫迅速覆盖。他死死盯着那些被碾碎、被撇开、又顽固地重新聚集的白色泡沫,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用力,仿佛在跟一个无形的敌人搏斗,要把那些肮脏的、虚假的东西彻底清除出去!勺背用力地刮过锅壁,一下,又一下。


    仿佛这锅粥的完美,就能证伪那句诅咒般的话语。仿佛这徒劳的形式主义,就能填补他内心那个巨大的、冰冷的空洞。


    站在阴影里的秦见初,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看着封秋画近乎自虐般用力搅动汤勺的背影,看着他绷紧的肩胛线透出的那股压抑到极致的狂躁和痛苦,那双一直平静的浅琥珀色眸子里,终于掠过一丝清晰的、深切的疼痛。那疼痛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眼前这个在滚烫的泡沫里徒劳挣扎的男人。


    他放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新的月牙形印记。但他依旧保持着沉默,像一株扎根在阴影里的植物,无声地承受着房间里弥漫的、令人窒息的痛苦气息。


    封秋画的动作终于慢慢停了下来。他粗重地喘着气,额角渗出了一层薄汗。他盯着锅里那锅看起来“完美”的粥,眼神却是一片空茫的疲惫。刚才那股毁天灭地的冲动泄去,只剩下更深的虚无。


    他放下汤勺,拿起旁边干净的瓷碗。盛粥的动作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只是手指依旧带着细微的颤抖。他将一碗盛得满满当当、冒着热气的海鲜粥端到桌子上,推到秦见初面前,声音因为刚才的用力而有些沙哑,硬邦邦地吐出两个字:“吃吧。”


    秦见初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面前那碗浓稠得几乎不见米粒的粥上,又缓缓抬起,看向封秋画。封秋画没有看他,正低头给自己盛粥,侧脸的线条冷硬紧绷。


    秦见初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滚烫的碗壁,被烫得瑟缩了一下。他轻轻捧起碗,走到小小的餐桌边坐下。他没有立刻吃,只是看着碗里袅袅升起的热气,那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


    封秋画也端着碗坐到了他对面,拿起勺子,沉默地开始喝粥。动作机械,仿佛只是为了完成一项任务。


    餐厅里只剩下轻微的勺碗碰撞声。


    秦见初低下头,舀起一小勺粥,吹了吹,送入口中。粥煮得很烂,入口即化,带着纯粹的米香。很暖,顺着食道滑下去,熨帖着冰冷的胃袋。可他却尝不出任何味道,只觉得那温热一路灼烧到心口,带来一阵尖锐的闷痛。


    他安静地吃着,一口,又一口。直到碗里的粥快要见底。


    忽然,一阵细微的、无法抑制的痒意从喉咙深处窜上来。他握着勺子的手猛地顿住,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他飞快地垂下头,另一只手迅速捂住了嘴,肩膀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起来。


    压抑的、沉闷的呛咳声从指缝间漏出,一声,又一声,短促而痛苦。


    封秋画喝粥的动作猛地停住。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射向对面。他看到秦见初低垂着头,单薄的肩膀因为咳嗽而剧烈地起伏着,那只捂着嘴的手用力到指节泛白,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一股无名火“噌”地窜上封秋画的脑门。又是咳!这该死的、没完没了的病弱!


    “咳什么咳?”他猛地放下勺子,瓷勺撞击碗沿发出刺耳的脆响。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被强行压抑的、濒临爆发的烦躁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慌,“药呢?你他妈吃了吗?”秦见初的咳嗽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惊得噎了一下。他努力压下喉间的翻涌,缓缓放下捂着嘴的手,指缝间似乎带着一点难以察觉的湿润。他抬起头,脸色比刚才更加惨白,眼尾因为剧烈的呛咳而染上了一抹病态的嫣红。他看着封秋画,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里蒙着一层生理性的水汽,却奇异地平静,甚至还努力地弯了弯唇角,试图挤出一个安抚的笑。


    “没事的,学长。”他的声音因为咳嗽而有些沙哑,气息不稳,“只是……刚才吃得有点急,呛到了。” 他放在桌下的那只手,不动声色地、紧紧攥住了口袋里那方熟悉的、带着湿润感的棉布。


    封秋画死死盯着他,盯着他苍白脸上那抹刺眼的红,盯着他强装镇定的平静。一股强烈的无力感混合着更深的烦躁,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噪音。


    “操!”他低骂一声,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暴躁野兽,再也无法忍受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他看也没看秦见初,转身大步走向卧室,砰地一声甩上了房门。


    巨大的关门声在小小的公寓里回荡,震得窗玻璃都嗡嗡作响。


    餐厅里只剩下秦见初一个人。他维持着那个姿势坐在桌边,面前是那碗还剩一点底的粥,早已失去了热气。


    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松开桌下那只紧攥着的手。掌心被指甲掐出的血痕更深了,几乎要破皮。他摊开手,看着那点刺目的红,眼神空洞。


    然后,他抬起那只刚才捂着嘴的手。指尖的皮肤上,沾染着一丝极其细微的、新鲜的红痕。那抹红,像雪地里骤然绽开的、妖异的梅花。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指尖那点红,仿佛那不是从他身体里咳出来的东西。接着,他极其熟练地、悄无声息地,将指尖在那方从口袋里掏出的棉布内侧用力蹭了蹭。


    白色的棉布上,那抹新鲜的殷红迅速洇开一小团,与之前干涸的深褐色痕迹叠在一起,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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