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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初陷

作者:云沄芸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十月的风,像淬了冰渣的钝刀子,刮过城市嶙峋的钢筋骨架,呜咽着钻进灯火通明的“回音吧”酒吧。震耳欲聋的电子音浪几乎要掀翻屋顶,空气里塞满了廉价香水、酒精挥发和荷尔蒙躁动混合成的粘稠味道,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


    封秋画陷在吧台最角落的高脚凳里,像一尊被遗忘的雕塑。他面前摊着七八个空了的威士忌杯,琥珀色的残液在杯底凝成浑浊的泪。一只手死死攥着手机,指节绷得发白,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狰狞地凸起。屏幕亮得刺眼,定格在一张照片上——他的女友,和他曾经以为铁得能穿一条裤子的兄弟,两张熟悉得令人作呕的脸,在酒店房间暧昧的光线下紧紧贴在一起。那条附带的信息更是简短得像淬毒的匕首:“秋画,我们……不合适了。对不起。”


    不合适?操他妈的!


    一股暴戾的邪火猛地从胃里烧上来,灼得喉咙发干。封秋画狠狠灌下杯子里最后一点残酒,辛辣的液体滚过食道,却浇不灭心口那团越烧越旺的冰焰。他“哐当”一声把杯子砸在吧台上,引来旁边几个醉醺醺的男女侧目。他毫不在意,只是扯开嘴角,露出一个锋利得能割伤人的笑,眼底却是一片荒芜的冻土。


    他妈的爱情?真他妈是个天大的笑话。精心构筑的堡垒,原来只是沙堆的城堡,一个浪头过来,连渣都不剩。那点关于“一生一世”的可笑信仰,碎得比地上的玻璃渣还彻底。


    就在那股尖锐的嘲弄和自毁的冲动快要淹没他时,视线不经意地扫过酒吧更深处的一片昏暗。


    喧嚣的漩涡边缘,一个身影安静得格格不入。


    角落的卡座,像被遗忘的孤岛。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浅灰色连帽卫衣,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他低着头,额前细软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大半眉眼,只露出一点过分苍白的下颌线条。他面前放着一杯几乎没怎么动过的柠檬水,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凉的玻璃杯壁上划着圈。酒吧里狂乱的彩灯偶尔掠过他,在那张清秀却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投下转瞬即逝的光斑,像濒临熄灭的烛火。


    封秋画眯起眼。有点眼熟……好像是……秦见初?


    记忆深处某个落灰的角落被撬开一条缝。似乎是有那么一回,在哪个嘈杂的食堂或是拥挤的走廊,有人带着促狭的笑,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喏,封哥,看那边,设计系那个病秧子秦见初,好像对你挺有意思的?每次见你都跟受惊的兔子似的。”


    当时他是什么反应?大概只是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鼻腔里哼出一声意义不明的气音,然后就把这无关紧要的插曲连同那个模糊的身影一起,丢进了记忆的垃圾堆。


    一个暗恋者?一个……病秧子?


    此刻,这个被遗忘的影子,安静地坐在这片与他气质格格不入的喧嚣边缘,像一株误入荆棘丛的、即将枯萎的白色雏菊。


    封秋画心底那片被背叛撕裂的荒原,骤然刮起一阵冰冷又恶意的狂风。一个念头,带着剧毒的尖刺,破土而出,疯狂滋长。


    凭什么?凭什么他封秋画要在烂泥里挣扎,被背叛的刀子捅得鲜血淋漓,而这个看起来一碰就碎的玩意儿,却还能在这里,怀揣着某种廉价又天真的“喜欢”?那点所谓的“喜欢”,和他刚刚被碾碎成齑粉的“爱情”,又有什么区别?不都是脆弱得不堪一击的玩意儿吗?


    摧毁它。


    把他拖下来,拖进这片肮脏的泥潭里。看看那所谓的“喜欢”,在现实的冰水里能泡多久?看看那张苍白的脸,会不会因为被玩弄而扭曲?用这个替代品来填补自己内心的空洞,证明自己……证明自己至少还有“玩弄”的能力。


    证明他封秋画,还没彻底变成个废物。


    这个念头像毒藤一样缠绕住他的心脏,带来一种近乎窒息的快意。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推开身边黏上来的、带着廉价香水味的身体,无视那些不满的嘟囔,径直朝着那片昏暗的角落走去。脚步有些虚浮,踩在油腻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像一头盯上猎物的、醉醺醺的兽,带着满身的戾气和酒气,重重地坐到秦见初对面的卡座里。皮革沙发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突如其来的阴影和浓烈的酒气笼罩下来。秦见初明显被惊到了,肩膀猛地一缩,像只受惊的小动物。他倏地抬起头。


    封秋画第一次清晰地看清了他的脸。


    清透,干净。眼睛很大,瞳仁是那种很浅的琥珀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像蒙着一层水光,此刻因为惊愕微微睁圆了,清晰地倒映出封秋画此刻阴鸷又混乱的样子。只是那脸色,白得近乎透明,连唇色都淡得几乎看不见,衬得眼下那抹淡淡的青黑格外明显。一种易碎品般的气息扑面而来。


    “秦……见初?”封秋画的声音带着酒精浸泡后的沙哑和刻意为之的轻佻,身体前倾,手肘撑在油腻的小圆桌上,侵略性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扫过对方的脸,“一个人?挺会找地方啊。”


    秦见初的身体又往后缩了缩,几乎要陷进沙发深处,手指下意识地抓紧了膝盖上的布料,指节同样泛着不健康的苍白。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一声极轻的、压抑着的呛咳。他飞快地抬手掩了一下唇,随即放下,那点细微的动静迅速消失在嘈杂的背景音里。


    “封……封学长。”他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音,“好巧。”


    “巧?”封秋画嗤笑一声,那笑声干涩而冰冷,毫无温度。他身体靠回沙发背,目光却像钉子一样钉在秦见初脸上,带着一种**裸的审视和评估,仿佛在打量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我看你坐这儿挺久了,等人?”他明知故问,语气里的恶意几乎不加掩饰。


    秦见初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像被风吹乱的蝶翼。他垂下眼帘,避开了封秋画那过于锐利、几乎要将人刺穿的目光,盯着自己面前那杯早已失去凉意的柠檬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没有。”


    “没有?”封秋画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又往前倾了倾,带着浓重酒气的呼吸几乎喷在秦见初脸上。他看到少年纤长的睫毛不安地抖动着,苍白的脸颊似乎因为窘迫和不适而泛起一丝极淡的、病态的潮红。这种脆弱感,奇异地助长了他心底那股破坏欲。


    他忽然咧开嘴,露出一个混合着醉意、嘲讽和某种疯狂因子的笑,牙齿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森白的光。


    “喂,秦见初,”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冰冷质感,像淬了毒的针,“听说……你喜欢我?”


    秦见初猛地一颤,像是被这句话烫到了。他倏地抬起头,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瞬间睁得极大,里面清晰地闪过惊惶、羞耻,还有一丝猝不及防被戳破的狼狈。那片刚刚泛起的红晕迅速褪去,脸色比之前更加惨白,连嘴唇都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他整个人僵在那里,连呼吸都似乎停滞了,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


    封秋画看着他这副如遭雷击、摇摇欲坠的样子,心底那股扭曲的快意像毒藤一样疯长,缠绕住那颗被冰封的心脏,带来一种近乎窒息的满足感。对,就是这样。撕碎那点廉价的、小心翼翼的幻想,把他拖进自己这片污浊的泥沼里。


    他慢条斯理地拿起秦见初面前那杯没动过的柠檬水,冰凉的杯壁激得他醉意昏沉的指尖微微一麻。他晃了晃杯子,浑浊的柠檬片在里面无助地沉浮。


    “别他妈装哑巴,”封秋画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逼迫,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片,“回答我。是,还是不是?”


    秦见初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酒吧里迷幻的灯光在他脸上交错滑过,映出他紧抿的唇线。时间在震耳欲聋的音乐里被拉长、扭曲。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像一片落叶最后的挣扎。


    那微不可察的点头,落在封秋画眼里,却像点燃了最后一根引信。他胸腔里翻涌的恶意和毁灭欲瞬间找到了宣泄口。他猛地将手里的柠檬水杯“咚”地一声放回桌上,力道之大,震得杯里的水溅出来几滴,落在油腻的桌面上。


    “行,有种。”封秋画咧开嘴,露出一个毫无笑意的、近乎狰狞的笑。他身体前倾,越过小小的圆桌,逼近秦见初,浓烈的酒气和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几乎将少年单薄的身体完全笼罩。


    “既然喜欢,那好办。”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毒蛇吐信,带着一种**裸的玩味和残忍,“跟我玩玩?敢不敢?”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欣赏着秦见初骤然收缩的瞳孔和瞬间褪尽血色的脸,慢悠悠地补充,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棱,狠狠扎下去:


    “就……玩玩而已。各取所需,腻了就散。怎么样?”


    空气仿佛凝固了。酒吧里喧嚣的声浪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只剩下两人之间这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真空地带。秦见初僵在那里,像一尊被骤然冻结的琉璃人像。他浅色的瞳孔里倒映着封秋画那张写满恶意和嘲弄的脸,那里面翻滚的痛苦、挣扎、屈辱,清晰得如同刻在玻璃上的纹路。


    封秋画好整以暇地等着。等着那张苍白的脸上出现崩溃的泪水,或是愤怒的咒骂,等着他像所有被戳破幻想的可怜虫一样,狼狈不堪地逃离。


    然而,秦见初只是看着他。


    那目光很深,很静,像沉入幽潭的石头。里面翻涌的惊涛骇浪似乎在瞬间被一种奇异的、近乎死寂的平静所取代。那种平静,反而让封秋画心底那点掌控一切的得意,无端地生出一丝毛刺。


    就在封秋画几乎要失去耐心,准备再添上一把火时,秦见初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他放在膝盖上的手,那只骨节分明、苍白得能看到青色血管的手,慢慢地抬了起来,似乎是想掩住口鼻。


    封秋画以为他要咳嗽——这种病秧子,受点刺激就咳得天昏地暗才正常。


    但那只手只是抬到一半,又极其克制地放了下去,手指蜷缩着,用力地掐进了掌心,像是在死死压抑着什么。


    然后,他抬起了眼。


    封秋画撞进了那双浅琥珀色的眸子里。那里面所有的惊惶、羞耻、痛苦,都像潮水般退去了,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平静得近乎……空洞。


    接着,秦见初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费力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刻在脸上的、僵硬的符号。


    一个音节,极其轻微地,从他淡色的唇间逸出。


    “……好。”


    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落进封秋画耳中。没有质问,没有哭闹,没有他预想中的任何一种反应。只有这一个字——好。


    封秋画脸上那点扭曲的得意瞬间僵住。他像是一拳打在了空处,蓄满力量的恶意无处着落,反而被这轻飘飘的一个字反弹回来,撞得他心口一阵发闷。这他妈算什么反应?


    他死死盯着秦见初的脸,试图从那片空洞的平静下找出一点伪装的痕迹,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屈辱和愤怒。但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死寂的、近乎认命的苍白。仿佛他刚才提出的,不是一个带着侮辱性质的“玩玩而已”的邀约,而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操!封秋画心底那股邪火猛地窜得更高。这他妈根本不按剧本来!这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让他更加暴躁。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带得高脚凳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操,没劲!”他低骂了一句,声音带着被酒精和挫败感双重侵蚀后的粗粝,更像是在掩饰自己那一瞬间的失态。他居高临下地睨着依旧坐在阴影里、单薄得像纸片一样的秦见初,语气恶劣,“明天下午三点,学校东门那家‘旧时光’咖啡馆。别他妈迟到。”


    说完,他不再看秦见初一眼,像是多待一秒都会被那诡异的平静灼伤。他转过身,带着一身未散的戾气和酒气,脚步有些踉跄地推开拥挤的人潮,朝着酒吧门口那片浑浊的夜色走去。


    卡座里重归昏暗。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浪重新涌来,将角落彻底淹没。


    秦见初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地坐着。桌上那杯被溅出水的柠檬水,浑浊的液体沿着杯壁缓缓滑下。


    过了很久,久到吧台那边都换了一拨新的醉鬼,他才极其缓慢地、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一般,抬起那只刚才死死掐进掌心的手。


    掌心被指甲掐出了几个深深的月牙形血痕,深得快要渗出血珠。


    他摊开手掌,看着那些刺目的红痕,眼神空洞。然后,那只手微微颤抖着,探进了自己洗得发白的卫衣口袋深处。


    摸索了一下,指尖触碰到一小块折叠起来的、带着一点异样湿润感的棉布。


    他顿住了,指尖在那湿润上停留了一瞬,仿佛被烫到,随即飞快地抽了出来,仿佛口袋里藏着什么噬人的毒蛇。


    他依旧低着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只残留着血痕的掌心。酒吧迷离的光线在他低垂的睫毛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遮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绪。


    只有那只收回口袋的手,在无人看见的布料之下,紧紧攥住了那方染血的棉布,攥得指骨发白,仿佛攥着自己仅剩的一点力气,又或者,是攥着某个无法言说的、正在悄然崩塌的秘密。


    封秋画走出“回音吧”酒吧,扑面而来的冷风像无数细密的针,狠狠扎进他滚烫的皮肤。十月的夜风带着入骨的湿寒,瞬间激得他一个哆嗦,胃里翻江倒海。他扶住旁边冰冷的灯柱,弯下腰,干呕了几声,却只吐出些灼烧喉咙的酸水。


    操。他低骂一声,用手背狠狠抹去嘴角的狼狈。路灯昏黄的光线在他头顶切割出支离破碎的阴影,那张英俊却写满阴鸷的脸半明半暗。酒吧里那点扭曲的快意早已被风吹散,只剩下更深的、冰冷的空洞感,像胃袋里那个被酒精灼烧出的窟窿。


    那个病秧子……秦见初……他答应了?就他妈一个“好”字?


    封秋画直起身,夜风吹得他太阳穴突突地跳。预想中的崩溃、愤怒、羞耻全都没出现,那小子平静得像个假人。这算什么?一拳打在棉花上?还是……那点所谓的“喜欢”,廉价到连被当成玩物都无所谓?


    一股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更盛的烦躁涌上来,堵得他心口发闷。他烦躁地抓了把被风吹乱的头发,脚步虚浮地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影子被路灯拉长又缩短,扭曲变形,如同他此刻混乱不堪的心绪。


    翌日下午两点五十分,“漫时光”咖啡馆。


    秋日的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窗,暖洋洋地洒进来,空气里弥漫着咖啡豆烘焙后的醇香和甜点的焦糖气息。舒缓的蓝调音乐流淌,与昨晚“迷途”的喧嚣判若两个世界。


    封秋画靠窗坐着,面前一杯美式已经冷透。他穿着简单的黑色卫衣,头发打理过,遮住了眉骨处的一点宿醉阴影,但眼底的倦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戾气,是精心修饰也难以完全掩盖的。他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目光落在窗外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焦点却一片模糊。


    他提前了十分钟。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为了一个“玩玩而已”的约定,他竟然会提前到?这他妈简直不像他。


    是为了掌控感?还是潜意识里,想看看那个病秧子会不会真的来?看看他昨天那副平静的样子是不是装的?


    时间一分一秒滑过。两点五十五分。


    封秋画端起冷掉的咖啡,抿了一口,苦涩冰冷的液体滑下喉咙,让他皱了皱眉。烦躁感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来。妈的,该不会放老子鸽子吧?


    就在那股邪火快要压不住的时候,咖啡馆那扇挂着风铃的木门被轻轻推开,发出“叮铃”一声脆响。


    封秋画的目光倏地扫过去。


    秦见初站在门口。依旧是那件洗得发白的浅灰色连帽卫衣,身形单薄,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吹跑。午后的阳光落在他身上,给他苍白的皮肤镀上了一层浅淡的、几乎透明的金色光晕。他微微喘着气,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了一点,贴在光洁的额角。他似乎在门口顿了一下,浅琥珀色的眼睛快速扫过咖啡馆内,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随即,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靠窗的封秋画。


    四目相对。


    封秋画清晰地看到,秦见初的瞳孔似乎因为阳光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微微缩了一下。然后,他迈开步子,朝着这边走来。脚步很轻,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意味,像怕惊扰了什么。


    “封学长。”秦见初走到桌边,声音很轻,带着点微喘后的气音,“抱歉,等很久了吗?”


    封秋画没说话,只是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比昨晚在酒吧昏暗灯光下看得更清楚。脸是真的白,没什么血色,像上好的薄胎瓷,连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都隐约可见。眼下的青黑也更深了些,衬得那双眼睛格外大,格外清澈,也格外……空洞。他看起来安静、顺从,甚至有些过分乖巧,完全看不出昨晚被那样羞辱后该有的愤怒或悲伤。


    “坐。”封秋画终于开口,声音平淡无波,下巴朝对面的空位抬了抬。


    秦见初依言坐下,动作很轻,只坐了沙发的前三分之一。他双手放在膝盖上,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面前干净的桌面上,像一尊等待指令的、易碎的人偶。


    服务生适时地走过来。


    “喝什么?”封秋画问,语气像在例行公事。


    秦见初抬起眼,飞快地瞥了封秋画面前那杯冷透的美式一眼,又垂下眼帘:“热牛奶……就好,谢谢。”


    热牛奶?封秋画扯了下嘴角,一个无声的、带着点嘲弄的弧度。果然是个需要被小心呵护的病秧子。他对服务生点了点头。


    咖啡馆里流淌着舒缓的音乐和低低的交谈声。两人之间却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封秋画靠着沙发背,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秦见初脸上、身上,带着一种评估和玩味的意味。秦见初则始终低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所有的情绪。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牛奶很快送来了,冒着袅袅的热气。


    “昨天的话,听清楚了?”封秋画打破沉默,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刻意的、不容置疑的强调,“玩玩而已。腻了,就散。别抱任何不该有的想法。”他盯着秦见初的眼睛,试图从那片平静的琥珀色里找出哪怕一丝波澜。


    秦见初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了颤。他慢慢伸出手,捧住那杯温热的牛奶。杯壁的温度似乎让他冰凉的指尖找回了一点知觉。他依旧没有看封秋画,只是盯着杯中乳白色的液体,仿佛那里面藏着什么深奥的谜题。


    过了几秒,他才轻轻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嗯。听清楚了。”


    没有疑问,没有反驳,甚至连一丝情绪的起伏都没有。只有平静的接受。


    封秋画心口那股无处着落的烦躁感又涌了上来。他端起自己那杯冷咖啡,灌了一大口,冰凉的苦涩感刺激着味蕾,却压不下那股邪火。这算什么?一拳打在棉花上!他想要的不是这种死水微澜的顺从,他想要的是撕破那平静假象后的痛苦、挣扎,想要的是证明自己还有能力掌控和摧毁!


    “行。”封秋画放下杯子,发出“咔哒”一声轻响。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审视的“温柔”,落在秦见初过分苍白的脸上,“既然开始了,那就得有点样子。你太瘦了,脸色也难看。”


    他顿了顿,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欣赏对方因他话语而可能产生的细微反应。可惜,秦见初只是捧着牛奶杯,眼睫低垂,安静得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封秋画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但嘴角却勾起了一个堪称温和的弧度,那笑容标准得像练习过千百遍的模板,眼底却毫无温度:“以后……我给你煮海鲜粥吧,有营养。”


    秦见初捧着牛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尖陷进温热的杯壁。他低垂的眼睫剧烈地颤动起来,像风中濒死的蝶翼。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极其缓慢地抬起眼。


    那双浅琥珀色的眸子看向封秋画,里面清晰地映出对方那张带着“温柔”面具的脸。那目光很深,很静,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没有激起封秋画期待的涟漪,反而让封秋画自己心头莫名地一刺。仿佛自己精心搭建的戏台,早已被台下的观众看穿。


    “好。”秦见初的声音依旧很轻,带着点牛奶浸润后的温软,却听不出任何欣喜或感动,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谢谢学长。”他低下头,小口地啜饮着热牛奶。白色的雾气氤氲了他过于苍白的下半张脸,也模糊了他此刻的神情。


    封秋画看着他这副温顺接受的模样,心底那股扭曲的、想要证明什么的冲动非但没有得到满足,反而像被浇了一勺滚油,烧得更加灼热难耐。他搭在桌沿的手指微微蜷起,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证明?证明给谁看?证明他封秋画还能扮演一个“温柔体贴”的恋人?证明他即使被背叛成渣滓,也依旧有“爱”的能力?


    操!他猛地灌下最后一口冰冷的咖啡渣,那冰苦的滋味一路灼烧到胃底。他盯着秦见初安静喝牛奶的侧脸,眼神深处,荒芜的冻土下,冰封的岩浆无声地涌动、滚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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