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位逃兵最终没有被处死,军里还给了他们一笔钱,说是让他们回家一趟。
小郑痴痴地盯着手里的布袋,喉咙动了动,看着眼前和蔼可亲的几位军吏,忍不住潸然泪下:“我不走!我要留下来!别赶我走啊!”
说着,他“扑通”一声双膝跪地,磕头如捣蒜。
他满心以为,这钱是打发他离开的。
小冯见小郑这样,也跟着有样学样地跪下磕头,哭得那叫一个真情实感。
在这个世道,除了这军营,他们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出路。
“你们真的决定留下来?”伯邑考赶忙扶起两人,可这两人性子倔得很,仿佛伯邑考不给个准话,就坚决不起来。
“你们这是要威胁校尉吗?”陈司马故意张牙舞爪,凶巴巴地吼道。
平日里他就凶名在外,这一嗓子,吓得两个年轻士卒顿时不敢动弹,话也说不出来了。
“陈澈,别吓唬他们。”舒军侯赶忙开口制止。
陈司马哎呀一声,“我哪里凶了?!”他不满地瞥了舒军侯一眼。
就在这时,小郑的目光注意到了敖丙,他愣了一下,而这一瞬间的神情变化,被伯邑考敏锐地捕捉到了。
“这钱是给你们做回家的盘缠和安家费用,期限是一旬。一旬之后,我希望能在这里看到你们回来。”伯邑考说道。
小郑和小冯听完,又忍不住连连磕头感谢。
“好了,都别磨蹭了,接下来该训练就训练去,最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陈司马嘟囔着。
敖丙刚抬脚打算跟着伯邑考离开,突然双脚离地,整个人被抱了起来,他吓了一跳,连忙晃动双腿表示抗议。
“小崽子,以后你就跟着我了。”
敖丙扭过头,发现抱着他的是个笑容灿烂的青年,正是潘柏青,昨晚伯邑考刚跟敖丙介绍过,他是步兵队长。
“哟,感觉你还能再喝几碗奶呢,这就开始带孩子了?”陈司马瞧见这一幕,忍不住戏谑道。
“诶,这以后就是我弟弟了好吧!我还没娶妻呢。”潘柏青赶忙回应。
“原来柏儿还没娶妻啊!难怪身上一股子奶味哦。”孙屯长也跟着打趣。
潘柏青被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得脸都红了,敖丙这才注意到伯邑考和舒军侯已经往军营里面走去了。
敖丙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总觉得自己好像是个拖后腿的,在这儿有些多余。
“别担心,我肯定会好好带你!”潘柏青跟几位军吏告辞后,侧身对敖丙说道。
他以为这小家伙是担心跟着自己没什么前途,或者是怕耽误训练。
“校尉说你比我小七岁呢,你知道吗,我家里也有个弟弟,跟你一般大!”潘柏青一双杏眼亮晶晶的,脸上总是带着笑容,仿佛只要有表情,那笑容就会自然浮现。
“校尉平时忙得很,所以得找人带你。你瞧你这么瘦小,可不行啊,得多吃点,多参加训练。放心,我肯定会好好培养你。”潘柏青说得斩钉截铁,还特意颠了颠敖丙,“哟,跟羊羔似的轻。”
“你为什么愿意教我?”敖丙盯着他的眼睛,想从里面找出说谎的迹象。
“我看着你就像看到我弟弟一样!”
“……”敖丙一时不知道该说啥。
他这辈子哥哥姐姐也有,可从来没觉得这有什么特别的。
但眼前这人跟自己非亲非故,这么说……怎么感觉像是你说我像你弟弟,就等于你说你是我哥哥,长兄如父,那不就等于你说你是我父亲嘛。
“我不认哥哥。”敖丙说道。
他一直觉得,跟凡间随便什么人建立感情,是件特别麻烦的事儿。
就说自己这辈子的亲生父母兄弟姐妹,关系也很一般,所以被卖掉的时候,他和父母之间也没什么特别悲伤的感觉。
“我把你当弟弟就行啦。”
这青年怎么好像听不懂话呢。
青年见敖丙不说话,就自顾自地介绍起来:“我叫潘柏青,就是松柏长青的柏青,寓意长命百岁。”
敖丙心里默默想着:谁问你这个了。
“我可记得你,当时你小小的,一个人走在前面。要不是队伍里不能随便走动,我早就想过来跟你认识认识了。”潘柏青的眼睛纯真又灵动,敖丙感觉他说的每句话都是真心的,一点假话都没有。
“你家里还有人吗?”潘柏青问道。
“或许吧。”
“其实我识字,我是想说,要是你在这儿想家了,我可以帮你写信。不过我不敢保证负责送信的人一定能送到。”潘柏青说道,看样子他是真的一片好心。
“你觉得把孩子卖掉的家人,会盼着收到这孩子的信吗?”敖丙跟他一起坐在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士卒要是死了,校尉会给家里发补贴的,所以我……”
“你是怕万一我死了,没家人来收尸?”敖丙笑了笑,“没事,随便把我的尸体扔到江河湖泊里就行,钱你拿去。”
“要不是实在活不下去,谁会卖掉自己孩子啊……其实咱们没处在那个位置,真的很难说该怎么做……这就叫身不由己啊。”
潘柏青这话也有道理,敖丙心里明白,但他倒不是赌气,而是真觉得生死就那么回事儿,不过是睁眼闭眼之间罢了。
“你家里有几个兄弟姐妹啊……”
“加上我一共五个。我大哥参军后就没了消息,二姐被卖给当地一个有钱的小家族做第五个小妾,我被卖掉的时候,就听说她被正妻打死了。还有四妹和小弟,我也不知道他们最后怎么样了。”敖丙抢先回答,又无奈地笑了笑,补充道,“估计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潘柏青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敖丙看他那样子,就知道他家境应该还不错。
自己这些话,对他来说,反倒像是一种负担。
“潘大哥,你别觉得有什么压力。”敖丙无所谓地说道,蜷着腿,双手抱着膝盖,“这个时候,大多数人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嘛。”
“你这次回家,肯定是想家了吧。”潘柏青把敖丙揽到肩膀靠着,自言自语似的说,“哪怕不是想见父母,也是想看看弟弟妹妹,对吧?”
敖丙闭上眼,好像自己当时确实打算往家的方向跑,不过不是这人世间的家,而是东边。
大地的最东边……父王应该还在等他吧?
不,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只怕父王早又有了新的孩子,早把他这个儿子给忘了……
至于逃跑后会怎样,也许会死在路上,也许会被别人算计,怎样都行吧,他一直都没什么目标。
看着别人跑,他就觉得那好像是自由本来的样子。
“你怪你父母吗?”潘柏青又问。
“不怪。怪来怪去,最后只会生心魔折磨自己。”敖丙轻声呢喃着。
“你读过书?”潘柏青觉得敖丙这样子不像是寻常贫苦的孩子。
敖丙也明白自己被他察觉到了什么,但出于哪怕对方怀疑自己并上报告诉伯邑考,伯邑考也不会下令杀了自己。
“我只是说了我心里所想……我没读过书。”敖丙没有撒谎,字随着时代也有变化,尽管作为神仙时期,他们也在与时俱进学习,但投胎下来了,发现自己是理论大于实际,真让自己提笔去写,还是有点困难的。
“没关系,以后我教你!你这么聪明,一定能学不少的!然后你也能当将军,把匈奴赶回老家!最后活着去长安见天子!”潘柏青说得都是作为武将最美好的祝福。
“潘大哥家里几口人?”敖丙一问就后悔了。
这果然打开了潘柏青话匣子,他说:“我有哥哥,家里啊,还有父母,家中孩子就我哥哥和我以及我弟弟!我家没被匈奴践踏的时候,我不比那些书生、军队文书差,也上过三年私学。”
他一股脑将父母惨死于匈奴刀下的经过,哥哥如何在战乱中将他和弟弟藏进地窖躲过劫难,战后又怎样忍痛把他和弟弟托付给远方亲戚,而自己毅然投身军营、自此音信全无的过往,毫无保留地倾诉给了敖丙。
这应该是他的底细,他说出来,或许比他只知道敖丙底细的感觉要好得多。
“他们说我哥哥的军队最后因为弹尽粮绝投靠匈奴了,不然没发解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们都是这么说的,但只有周校尉相信距离这里千里的战场上,那军队一定不会是流言蜚语所传的那样当了逃兵投靠敌人。”
人都会变的,只是你接受不了而已。敖丙内心这么想,但他没说出口。
敖丙并非喜欢把人往坏处想,而是在天庭为仙时,那些向他倾诉的信徒们,极少主动袒露过错。
他们往往避重就轻,言语间总带着保留,难以坦诚相待。
也正因如此,他才觉得人类是充满矛盾的存在——既渴求他人理解,又不愿彻底暴露自己的脆弱与过失 。
这或许就是他着急回天庭的缘故,要是作为人类久了,就会沾染上人类习气,最后导致自己变成自己讨厌的人。
新来的小兵,有时确实会成为情绪宣泄的对象,不管是言语呵斥还是肢体暴力,都曾是军营里屡禁不止的乱象。
但在周校尉的铁腕治理下,打骂士兵的风气被彻底扭转。
钱均曾向敖丙讲过一个教训深刻的先例:有位伍长平日里动辄打骂手下车夫,结果在某次战役中,车夫趁其不备将他打晕,一路拉到匈奴阵营,用他的人头换了功。
这件事如同一记重锤,让所有人明白,现实的残酷教训远比任何说教都更能深入人心。
“给……”潘柏青变法宝一样变出了一包桃脯蜜饯给敖丙,“我弟弟就喜欢吃这个,我也喜欢,甜甜的,也好保存!”
他刚刚的话里没提到他弟弟是什么结局,潘柏青看出了敖丙的疑问,遂说:“我弟弟是病死的,当时战乱死的人多了来不及埋,加上天热,就腐烂得快,传染也快,容易生病,那时候地方死了很多人,埋不过来的只能一把火烧了。”
“……节哀。”敖丙找了半天词语,终于找到了合适的,“但,我不希望你把我看作你血亲上的弟弟,我无法代替死去的人,只希望你能往前看。”
“我……我当然知道…”他见敖丙有把果脯退给他的意思,立马阻拦,“但我没有把你当做我弟弟的替身,我就是觉得你给我感觉很像我弟弟……我……”
他声音突然哽住,别过脸去蹭了蹭发红的眼角,“我就是想把好东西分给在意的人,你跟我弟一样倔,又爱较真,这桃脯给你,就当…就当交个朋友总行吧?”
敖丙点头,便没了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