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烽口大捷,绥云军歼敌七万,俘虏八千,追缴兵器马匹各五千事,已由锵岭西行过万全都司,于昨日晚间进入直隶界内,后在燕藩附近的……扎营......唔,好痛!”
欢喜念着军报,眼睛不住朝旁斜,突然“哎呦”了声,用手捂住额头,愤愤地看向歪坐在一旁的陆依山:“干什么,我没念错!”
陆依山用一把小银锤敲着核桃,漫不经心道,“最后一句,在哪扎的营,念清楚了。”
欢喜一脸莫名,却碍于公子在旁,挨了栗子也敢怒不敢言,虎着脸,不得已又重复了一遍。
“......燕藩附近的敕勒山河谷......”听着这句话,陆依山吊儿郎当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笑纹。
叶观澜无奈地叹口气,抽走了欢喜手里的军报,把面前的核桃仁一股脑推过去,才勉强平息小馋猫的怒火。
“不就是听说大军进驻燕藩高兴么,欺负人家何苦来?督主可不是这么沉不住气的人。”
陆依山道:“落袋打狗,网已结成,咱家怎么能不高兴。”
叶观澜小竹扇轻拨,一颗核桃从陆依山掌心滚出来,“网么,分明是督主大人的五指山。”公子坏声。
陆依山出手迅疾,一把擒住那惹祸的扇子,把人带得身前倾,富有侵略性的目光沿着跟前人的五官细细描摹,直把那点戏谑描实成明明可见的忌惮。
眠海棠那夜后,这是还在后怕呢。
陆依山笑了,含着口热气:“可惜,咱家这座五指山,拢得住齐天大圣,却拢不住画着人皮的小狐狸。”
叶观澜紧张,却不想表露出来,只佯作不懂:“这是为何?”
陆依山盯着那颗娇艳朱砂,别有深意地答:“身随心意——软啊。”
朱砂瞬间被引燃,夺目的红迅速蔓延到脸颊和头颈。叶观澜瞪他一眼,那恶狠狠里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像水一样化开,“还有人在。”叶观澜比着口型。
陆依山屈指又是一弹,欢喜像只炸毛的小刺猬,包着满嘴核桃仁,含糊不清地放了句狠话,“你等着”,而后撒丫子跑开。
叶观澜气笑了,陆依山就势一拉,将他按在凳子上,以指作梳,缓缓梳理起公子随意披散的长发。
手指嵌进发丝,力道拿捏正好,叶观澜惬意地眯起眼,声音也染了几分慵懒,“郡主驻军燕藩,朝堂上可有什么异声?”
陆依山嗤道:“绥云军拿命拼出来的战功明晃晃摆在那,借他地盘休整几日怎么了?凭谁有什么异议,识相的都得给咱家憋回去。”
“大军休整,”叶观澜轻笑一声,“果然是个好借口。”
随即用竹扇拍了下陆依山向领下不安分游走的手,“只我劝督主低调些,太张扬了也不好。您如今可是多少人眼里欺软弄权的佞臣。”
陆依山撇了撇嘴,“刁状告得五毒入心,面上还要显得他多委屈。要我说,整个燕地的草台班子都可以撤了,由着燕国公一人唱独角戏多好。”
叶观澜看出这是心里真窝着火,对着镜子里的陆依山露出安抚的眼神。
“你也算浸淫宦海多年,岂不闻兽穷则啮的道理。燕国公蹦得越高,说明心中越是急躁。急则生乱,乱才有罅隙可乘。他不是一向自诩谨身持正么,咱们就是要逼出他的毒牙。惟其如此,才好将这条恶蛟正法。”
陆依山望着镜中说话的二公子,柔中透足了狠劲。他仿佛从另一端观照到了自己的影子,总是不自觉被吸引,又在长久的耳鬓厮磨里,生出更为深刻的依恋。
陆依山忽地矮下身,在镜中与叶观澜对视:“真若被弹劾下台,也不失为一件美事。横竖家底攒够了,这里一间客寓,加上镇都的私宅,天南地北,我与公子四海为家。”
叶观澜不觉笑了,神情间的狠厉烟消云散,反手抚上陆依山脸颊:“但在那之前,督主还有未竞的事宜,不是吗。”
“公子知我,”陆依山捉住他指尖,吻了吻,“阿深的人手已经派了出去,但国公府内宅防卫森严。假使不能一举得手,势必会打草惊蛇,届时再想潜入,就难上加难了。”
叶观澜在他的话里眸光微沉,“若有个恰当时机,进到国公府内宅就好了。”
欢喜转战廊下,用牙咬着核桃,费劲地说:“曾大人今日就去了啊。”
陆依山和叶观澜齐齐转头看向他:“你说什么?”
“燕国公日前递拜帖,邀请新上任的御史大人过府一叙。那天我奉公子之命给曾大人送新鲜的吃食,刚好撞见,可是曾大人不让我对外说起,连公子也得瞒着,我还纳闷……”
听到这里,房中两人相视一眼,彼此心头都涌上股不妙的预感。
陆依山腾地站起身,手已伸向墙上的君子剑:“我即刻带人去国公府。”
此时的曾雉还浑然不觉。
听闻燕国公自去更衣随后即至,曾雉推说腿脚不利落需得歇歇,家奴便将他安置在了花厅,曾雉又道口渴,家奴尽管满腹牢骚,也只好强忍着去给他端茶。
等人走后,曾雉的眼神陡一下变得凌厉。
他自袖筒中摸出了半卷皱巴巴的图纸,展开后用掌根使劲抚平,对着略显粗糙的线条分辨有顷,收起图纸,脱了外袍系在腰间,露出里头的短打装扮。
他吃劲地撑起槛窗,胳膊累得直打颤,跟着又架起那条瘸腿,姿势笨拙地从窗户翻出去,落地时差点被凸起的地砖绊了下。
做完这些,曾雉已是满头长汗。但他分毫不敢懈怠,直奔碑林西侧,临湖而建的一间并不起眼的厢房。
从工部调阅的图纸来看,这里应当就是曹鹧尤日常处理公务的书房了。
书房坐落在湖面中央,由压水榭亭改建而来。湖泊水引自环城流淌的北勒河,从窗内挑竿即可垂钓。即或只是房中静坐,潺潺的流水声也可使人心旷神怡,颇有几分野趣。
曾雉却无暇欣赏。他深吸口气,一头扎进由玻璃屏风隔挡的内室,沿着成排博古架,细细搜寻起来。
然而可惜,他不过一介书生,哪里做得来侦缉搜证之事。一番查找下来不仅一无所获,系在腰上的外袍早已被汗浸湿。
曾雉不甘心就这样空手而返,偏亭外隐约传来人声。正当天人交战没个开解时,余光不经意从火盆焚了一半的残页掠过,瞬间被纸上黄豆大小的文墨吸引了注意——
“藩地驻军,简直闻所未闻,刘晔那黄口小儿当真不把宗亲放在眼里了吗!”孚渡激愤道。
燕国公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天子名讳,岂容你随意提及,当心失了分寸。”
孚渡忍气说:“属下只是替公爷鸣不平,他们也欺人太甚了些!”
“不平如何?”
曹鹧尤轻掸袍袖道,“他们就是要给本公施压。架空直隶官场、借口大军驻防,朝廷一步步收紧口子,擎等着看本公在强压之下使出昏招,好给他们拿下我的理由。这种疑兵伎俩,我带兵打仗那会可见多了,本公既已识破,就越性以静制动,看他们能撑到什么时候。”
“公爷!公爷!”一军吏高喊着,从游廊尽头匆匆而至。
孚渡皱眉叱声:“嚷什么,内宅还有客人,规矩都浑忘了不成!”
军吏一凛,不自觉放缓了步子:“公爷,上回您叫查的那御史底细,有眉目了……”
“是他?!”燕国公抬起头,眼神陡一下锐利无匹。
曾雉背上汗珠越渗越密,揪着那纸残篇,大脑飞速运转。忽地,他不经意触碰到腰间招文袋,福至心灵般想起了什么。
等到曾雉匆匆将手边痕迹抹去,水榭外早已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房门霍然敞开,藩兵鱼贯而入,为首的却是个僧人。
那和尚五官还算周正,通身分明笼着股邪性,曾雉本能后退小半步,又见藩兵分出一条道,更完衣的燕国公施施然走了进来。
“本公有心尽一尽地主之谊,曾大人是嫌前厅的酒不好么,怎的只身一人跑来书房偷墨喝?”
燕国公有意咬重“偷”这个字眼,曾雉脸颊红了红,道:“我不过一时口渴想寻碗茶喝,未料迷了路,这才误闯贵宝地,并非有意为之。”
“是吗?”燕国公负手身后,肩上的西番莲花纹彻底隐于暗色,石青色襕袍将他眉眼间的阴戾烘托无遗,“昭淳朝最后一届文进士,当科唯一一个没有状元的探花郎,会糊涂昏聩至此吗?”
曾雉像猛地挨了一棍,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你都知道了?”
“御前检举同科状元,揭开江南舞弊大案的一角,御史大人的刚烈风骨,本公焉能无所耳闻。”
曾雉能够明显感受到,燕国公的目光正如淬刀一般,一点一点锋利起来。
那邪和尚向前进逼一步,他退无可退,后背紧贴在水磨石的窗沿,初春的水面来风浸着寒凉,令曾雉一瞬里萌生如临深渊的错觉。
“我是当朝御史,天子钦差,你们岂敢动我!”
燕国公分毫不为所动,他说:“钦差又如何?你擅入本公内宅,窥伺枢要重地,本公拿你合情合理。孚渡——”
邪和尚应声而动,钳住曾雉仓皇掩面的手,用力剪去身后,顺势将人摁倒在窗台。曾雉挣扎,被他狠狠一脚踹在膝弯,跪地的同时下颌砸到窗框,登时鲜血直流。
孚渡一把扯断招文袋的穗子,那是先生留给他最后的念想。曾雉脸上又是血又是汗,不防屈辱的眼泪自个就淌了下来。
他却没有出声,由着孚渡搜出招文袋里的东西,奉到燕国公面前。
“好个天子门生,清贵人品,”燕国公乜斜着眼,语带薄讽道,“怎也做出这梁上君子的张致?”
曾雉怒:“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与阿里虎暗通款曲,密谋割据塞上!”
燕国公指间夹着残页,不仅不怒,反而饶有兴趣地一笑:“你也懂籀文?”
曾雉没有回答,孚渡加重力气。
伴着清晰可闻的骨裂声,曾雉一条胳膊软绵绵地耷拉下来,断腿以极其诡异的姿态扭曲在身后,整个人就像滩烂泥般跪趴在窗边。一股难闻的腥臊恶臭冲鼻而起,家仆中有人意识到这位御史大人竟在极度的愤恨惊遽下失禁了,嘲讽的笑声再也按捺不住。
曾雉死咬下唇,任凭泪水肆淌,就是不肯发出一点声音。直到燕国公示意孚渡松手,他滑到地上,当下不顾一切地朝不远处的招文袋爬过去。
曾雉废了一条腿和一条胳膊,爬得异常艰难。但他始终没有萌生放弃的念头,连手指尖都在奋力向前。
就当曾雉行将够到之际,一只脚却毫不留情地踩住他最后的希望。
碾了碾。
“先生……”曾雉怔怔看着,喉间再也止不住呜咽。
燕国公笑俯下身,对他说:“御史大人不要怕,本公无心与朝廷为敌,自然也不会害你性命。怕只怕大人瞧见了什么不该瞧的,出去再说漏了嘴,那就不好了。为防万一,大人只消安心在国公府住下,直到阿里虎顺利承袭王爵,本公自会放你全须全引地回到镇都。”
曾雉浑身抑制不住的颤抖却在这句话里,奇迹般停止下来。
他发髻尽散,满脸狼狈,像是又回到了多年前登门问罪却惨遭毒打的那一天,但他眼中早已不是当年无能为力的落魄书生。
曾雉凭借仅剩的一条好腿摇摇晃晃站起身,脸颊抽搐几下,忽握紧朱泥官印,高举着。
“先生教会我的第一句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一直记到现在。公爷不信世间有黑白,可在我心中,世间正邪有道,就像泾水和渭水一样,永远分明。”
燕国公面色微变:“你要干什么?”
“公爷投来的拜帖,驿站门人皆有目共睹,朝廷钦派的正七品巡按御史在国公府后宅死于非命,国公爷以为自己还能好端端地置身事外吗?”
曾雉扬起手臂,将玉质官印奋力掷到地上,趁着所有人被巨响唬得愣神的间隙,他身向后仰,直挺挺跌向了窗外奔腾的急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