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请替嫁九千岁》 第1章 兵败 沣城撑到第七日,已无可守之将,无可用之兵。 但城外久围的鞑靼铁骑仍未退去。 叶观澜踏着残破石阶登上城楼,不时有火矢贴耳掠过,燎得他脸颊生痛。 主帅叶凭风听见动静转过身,冷峻的脸上闪过一点儿笑影。 “矔奴,”他沙哑地说,“城楼风大,快回去。” “大哥,我来给你送吃的。”叶观澜从中衣口袋里掏出半块发硬的馒头,贴在面上顿了顿,“还热的。” “哪来的粮食?” 叶观澜笑笑,捡了块空地,挨着女墙坐下:“兄长放心,军中规矩矔奴都懂。这是我自己的那份口粮,你晓得,我打小就吃的猫食。” 这话是兄长奚落自己吃饭秀气的戏谑之语,叶凭风也跟着笑起来,连绷多日的神经总算得到片刻松弛。 他咬了口馒头,拇指抵开水囊,仰脖了个酣畅,抹嘴道:“等朵颜三卫的援军一到,咱们便杀出去。里外合围,鞑子猖獗不了几时。” 话虽如此,但叶观澜知道,求援的军报从发出至今便如泥牛入海,未得到任何回应。眼看城中粮草愈薄,城外敌军却以逸待劳,以疲师应群狼,情势实则万分危急。 他稍作静默,问兄长:“如果援军......迟迟不到呢?” 这般假设于山穷水尽的叶家军而言,不啻致命一击。叶观澜踌躇再三,还是问出了口。他以随军文书的身份出关历练,肩负半个幕僚之责,有必要提醒主帅做最坏的打算。 叶凭风无言,叶观澜以为兄长不信,又道:“朵颜三卫原就是战败归附的蒙古部落,自咸安二十年被授以指挥佥事之职,四十年间未见腾挪,只怕早已心怀不满。而今鞑靼坐强,他们仰其势力暗中归附,也并非没有可能。” 一阵阒然后,叶凭风忽作轻叹:“要是应昌军镇得以落成......” 叶观澜眸光倏黯,“是啊,要是父亲没有下狱,修建军镇的计划便不会搁浅。十万精兵屯驻于此,鞑靼的长刀再凶狠,也捅不穿这样的长城。可惜......” 可惜长夜无眼,由得这世道,瓦釜雷鸣。 叶凭风塞进最后一口馒头,拍掉掌心的碎屑,走过来安抚地按住叶观澜肩头——那身被冷霜热血浸得板硬的棉袍,还是家中江姨娘在出征前亲手为他们缝制。 他温言道:“就算援军不来,兄长也一定会带着矔奴回家。” 就在此时惊风乍起,城下传来急报:北勒河决堤,洪水不断倒灌入城,北城告急! 塞上开春晚,冰川至三月始解,眼下正是河水暴涨的时候。几炷香内,不止街道、民区,就连城中仅有的粮仓也被淹毁,百姓纷纷向南边谯楼涌来,这使得本就应接不暇的城防雪上加霜。 叶凭风只能一壁调兵救灾,一壁令得力副将列戎尽快修补缺圩。 出乎意料的是,圩破并非天灾,列戎在决口附近生擒了一名行迹鬼祟的细作,被抓时身上的火药引还没来得及扔掉。 “咚”的一声闷响,叶观澜被那人身上的血腥气逼得倒退半步,下意识站在了兄长身后。 “说,你究竟受何人指使?” 叶凭风话音刚落,七八柄长剑架上了细作的脖颈。他无惧色,只阴阴而笑,陡地面颊一抽搐,列戎惊呼:“快拦住他!” 然而为时已晚。 那细作软绵绵地倒在地上,绝了气息。叶观澜壮着胆子上前,见尸体身上的布衣在反抗中被划烂,入眼是一条小指长的黑蝮蛇纹身,其状骇人,只一眼,就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随身的褡裢敞开,里边滚落一卷羊皮图纸和几张黄页。 叶凭风从列戎手里接过羊皮卷,神情忽地变凝重:“是布防图。” 整个西北都司的布防图都在这了,也就意味着十二卫所的兵力、辎重情况尽为鞑靼洞悉。原来命脉早已落入人手,叶家儿郎拼上性命的殊死抵抗在敌军眼里,不过笑话。 叶凭风蓦然生出被人戏弄的屈辱感。 城门内难民攒涌,不绝于耳的哭喊刺痛了年轻主帅的心。隔风闻见黑蛮子狂放的大笑声,叶凭风百骸俱冷,长屹如山的身躯竟然晃动了下。 “兄长!”叶观澜扑上前搀住他。 “兵员粮草调派,本该为西北都司最高的军事机密。”叶凭风艰难道,“无怪先前几场仗,我们输得那样惨。” “援军兴许已在路上,就算三卫置身事外,还有邻近的燕藩驻军,我这就修书......”叶观澜涩声宽慰。 “援军不会来了。” 短短几瞬里,叶凭风哀色尽敛。他重新变得刚毅,握住叶观澜的手,重重一捏,“再等下去,就算叶家军扛得住,受灾的百姓也等不起。要守沣城,不能坐等鞑靼退兵,我们必须主动出击。” 叶观澜很快明白了他的用意,倒吸一口气,断然道:“兄长不可!” “有何不可?”叶凭风眼底灼灼,“鞑靼倾巢出动,后方营地空虚,若我此时分兵袭营,他一定回救,沣城之围自然迎刃而解。” 叶观澜道:“奇袭后方固然能牵制鞑靼兵力,但敌军扎营的石砬子河谷山路崎岖,险峻难行,如遇伏击,后果不堪设想。” 叶凭风目光转深:“所以这次任务,就由我带三百人轻装前往。矔奴,往后守城救灾的重任,便交与你手了。” “兄长你......” 叶凭风从墙上摘下他的爱弓,此弓名为雁荡,漆身银弦,重达百斤,叶家长公子拉开它的时候年仅十五岁。 他托住弟弟的手握紧弓柄,眼神须臾未停留其上,只盯着叶观澜,“我走后即刻开军仓赈灾,守城的第一要务在于安抚人心。还有,一旦事成,记得观察鞑靼退兵时的情形,若旌旗不乱,则证明对方已派骑兵先行回援,你当令轻骑携火铳冲其步兵腹地,扰乱阵型;若仓皇混乱,则直击尾军,杀敌不计,重创鞑虏军心才是关键。” 叶观澜听得出来,兄长是在传他兵法,也是在教他如何当好一名主帅。 他们都清楚,这三百死士即将奔赴的,是不能旋踵的战场,叶家军旗须得有人接着扛。 叶凭风说完再不看他,立在帐中的身影一如那日斜阳下的雁行山,“诸位,此行凶险,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帐外长风绕旗,猎猎声压制不住粗重的喘息,空气仿佛凝滞住,最先打破沉寂的是列戎的一声,“末将誓与沣城共存亡!” “末将愿随将军前往!” “末将亦然!” 叶观澜低喃着:“兄长……” “矔奴。” 叶凭风自始至终不肯回顾,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带兄弟们回家。” 马蹄哒哒行远,夜色下的雁行山伏脉千里,未知起势,未有尽途。叶观澜扶垛安静地伫立,书僮欢喜怀抱着雁荡弓随在身后。 他远眺着皑皑于山巅的积雪,便在墨色鲸吞时也不得尽掩,轻声对自己说:“誓与沣城共存亡。” 然而那晚的风,似乎刮得格外疾。 史书有载,昭淳二十七年,鞑靼举兵南下,进犯西北边陲,叶家军屡战不胜,一直退回甘州治所沣城据守。 当年春,沣城被围的第八日,统帅叶凭风率兵夜袭鞑靼大营,半途却遭到早已阴附鞑靼的朵颜叛军伏击,全军覆没。 鞑靼首领下令将这三百人的头颅割下,挑于长枪的顶端,在入城当日招摇于沣城的大街小巷。 城还是破了。 鞑靼入城以后,四处搜杀,老幼妇孺皆无放过,城外“京观”三日便垒起一座,北勒河数月不得饮,水里始终弥散着难言的腥臭气。 城中叶家军余部战至最后一刻,百十余人整齐自刎,宁教残血染边旗,不为胡戎作战勋。 那一晚,沣城所有人都听见濒死的士兵在低沉地歌唱。 “式微......式微......胡不归......” 西北诸州震动,纷纷望风降附。又数月,春风千里度紫塞时,鞑靼的铁蹄已经踏破喜峰口,纵掠直隶、济南、淮安等地,锋芒所向,距离皇城镇都仅一步之遥。 如此惨败,石破天惊。 天子雷霆之怒下,株连、抄家、流放……昔年的阀阅叶家彻底失去了翻盘的机会,一夜之间树倒猢狲散。被软禁诏狱三年的先丞相叶循在听闻噩耗的当日,触柱而亡。 这位工于经学的老儒,临死前蘸着鲜血写下:求仁不得仁,吾生一场谵妄矣。衔恨之心溢于言表。 叶循自尽后半年,被押解回京的叶观澜也在诏狱中郁郁而终。 昭淳二十七年的这场兵祸,是笼罩在所有人心头的梦魇。 叶观澜从噩梦中醒来,欢喜刚好蹬着小碎步匆匆跑进屋。 重新回到三年前,昭淳二十四年,欢喜的个子比死时矮了小半个头,身量却更显得滚圆敦实。 上一世鞑靼围城,切断了叶家军的粮草补给。军中每天都会饿死人,余粮只能紧着城门守军先吃,欢喜为了不让公子挨饿,一日间仅有的一餐口粮也要省下大半,偷偷混进他的那份。 叶观澜最终发现,还是欢喜用身体为他挡下了敌军的流矢。他被压在身下时才惊觉,以往小弥勒似的圆胖小子,竟然瘦得就剩一把骨头。 欢喜已经不行了,血顺着发辫淌到叶观澜的心口,很快变得冰凉。他动了动皴裂的唇,轻飘飘地说:“公子,欢喜好饿……下回出来……你多给我带几屉包子,好、不好?” “前脚打后脚,又被江姨娘养的鹦鹉叼了脖子?”叶观澜见他跑得呼哧作喘,年画娃娃似的浓眉打成了结,唇角不自觉扬起。 那只金刚鹦鹉是江姨娘的爱宠,有样学样地继承了主人家的泼辣。欢喜从前被啄怕了,不自觉缩了缩肩,又煞有介事地伸手渥住叶观澜的额头。 “天爷,公子终于醒了。唔,烧好像也退了些,您病这几日,急得我,饭都吃不下了!” 小手是软的、热的,胖乎乎的富有弹性。叶观澜忍不住拉下他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掌心软肉,感受这份鲜活的体温,才意识到自己真的重新来过了。 欢喜被捏得浑身痒梭梭的,舒服地眯起眼,这时听叶观澜缓咳几声,在耳边问道:“外头怎么那样吵?” 欢喜道:“还不是江姨娘,为着三小姐的婚事都闹了好几天了。” 婚事? 叶观澜心念急转,倏然坐直了身。 “皇上赐婚的旨意颁下来多久了?” 预收求大家点点小指康一康《殿下休想再欺师罔上》 冲元五十七年,距离太师府在储位之争中站错队已过去五年,昔年国士徐知琛惨遭陷害,身陷囹圄,明珠般的人物就此蒙尘。 同一年,被冲元帝冷落边关许久的四皇子意外起势,奉召回京还赐掌监国之权,位同储君。 朝臣们趋奉不及,奚明衍快马加鞭回京的第一件事,却是亲下诏狱,接出了双腿俱废的徐行琛。 炙手可热的一朝监国,众目睽睽之下甘为人垫,将徐行琛背出了监牢,背进了私邸。 未几,徐家冤屈终得昭雪。已是新帝的奚明衍手捧诏书与皇后册宝,蹲在徐行琛膝前,嗓音沉哑。 “朕已成全先生的心愿,先生也该成全我一回……” 黄粱一梦,重回七年前。天师府还未获罪,徐行琛仍是誉满天下的大梁第一国士,不必靠做权臣禁丨脔,换一个迟来的公道。 储位之议刚刚显出了苗头,京中盛传得徐郎青眼者可得天下,皇子们争相拉拢,皇帝亦在暗中敲打。 徐行琛略过一众皇子,走到被所有人遗忘的四皇子面前。 今后权倾朝野的皇四子,现只是为皇帝厌弃的异端,彼时正因命带不祥,即将被发落边关。 徐行琛拦下圣旨,用竹扇挑起他下巴,带着上位者的绝对强势,“想让我救你吗?” 少年不答。 “那,想认我作先生吗?” 少年倏然抬眸,目中翻涌起渴望:“想。” 徐行琛满意地笑了,掏出一本弟子规拍在他胸口,“好。但在那之前,你先给我学会什么叫尊师重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兵败 第2章 替嫁 反观上一世的经历,叶家没落其实早有迹可寻。这打头的一件,便是父亲拒绝了昭淳帝的赐婚。 叶循膝下子嗣三人,除了已故正妻覃氏所出的凭风、观澜兄弟,还有偏房江氏所出独女,叶思雨。 昭淳二十四年腊月二八,昭淳帝突然下旨为叶思雨赐婚。所尚之人不是别个,正是内廷二十四衙门之首、司礼监掌印太监,东厂提督陆依山。 时人称其“九千岁”。 说来陆依山虽靠军功起家,究竟只是一介阉臣。这桩婚事在当时的叶观澜看来荒诞至极,实乃昏君作为。 回想起来,此举更像是一种试探。 皇权与相权,譬如潮汐,在历史的狂澜里此消彼长。及至昭淳一朝,两权相争到达了激烈的顶峰,父亲在这时提出重建应昌军镇,难免教昭淳帝疑心他欲借此割据甘州,有不臣之意。 几番试探下来,叶循都未有逾矩之处。最后昭淳帝听从寿宁侯的建议,将叶思雨许嫁给身边的亲信宦官。 事后叶观澜揣其想法,若叶循屈从,这桩婚事未必能成,但父亲的清正官名必然受损; 若不从,昭淳帝也不会真的拿他怎么样,但从为叶家谏言的奏呈里,皇帝就能大致摸清丞相如今的势力大小。 结果,叶循断然拒绝了如此荒唐的婚事,与新文派诸臣在武英殿前跪谏三天三夜,逼得昭淳帝连夜撤回旨意,颜面尽失。 这份怨恨积攒到之后的科场舞弊案,终于爆发了。 昭淳帝寻隙将叶循革职,打入诏狱软禁。兄长叶凭风则被迫率军北出雁行山,在地势险要又四面无援的沣城苦守了三年。 之后的事,叶观澜不愿回想。 欢喜闻言瞬间耷了眉,“三日了,江姨娘一直不肯说出小姐的下落,把老爷气得卧了床,您也因为侍疾累倒自己。不过公子也别焦心,我才听姨娘房里的丫头说,老爷预备联络诸位大人,跪请皇上收回成命。” 叶观澜垂眸思忖片刻,起身更衣,嘱咐说:“你往书房递个话,让父亲稍安勿躁,千万莫要抗旨,此事还有回圜的余地。” 欢喜应一声,追在身后问:“公子不用晚膳啦?今天有炸鹌鹑呢!” 快到门边的叶观澜突然停住了脚,转身回望。 昏光淡抹的眉眼满蕴出尘之姿,是无法行诸笔墨的飘逸。与兄长不同,叶凭风是临阵的剑意,杀气棱棱;而他是欺霜的秋思,此味不尽。 叶观澜叫欢喜,目色微亮,“明早,让厨房多做两屉包子吧。” * “替嫁?!” 父亲听完他的主意,惊得从椅上腾身而起,连手边参茶也拂落在地,指着叶观澜一时说不出话来。 “碍于人言,东厂迎亲常在半夜,不会大张旗鼓,只要我们买通了轿夫和喜娘,蒙混过去并非难事。”叶观澜道。 良久。 “可那陆依山为人刚愎酷烈,实非好相与。况且你是男子,如何、如何能与男子......”叶循说到一半哽住,暗忖陆依山究竟也不能算是个完全的男子。 叶观澜止住书房外探头探脑的欢喜,蹲身收拾了残片,叹声道:“父亲想到哪里去了,孩儿此举不过权宜之计。眼下三妹妹出走,下落不明,咱们总得想法子搪塞过去。更重要的,是我得找个理由,见上陆依山一面。” 叶循狐疑:“你见他做什么?” 叶观澜的唇角微勾,笑而不语。 这位九千岁大人,可是他重生以后扭转乾坤的关键一子。 叶循沉默一阵,不无担忧道:“倘若陆依山翻脸不认,我儿矔奴岂非危矣?” “矔奴”,叶观澜已故娘亲为他取的乳名,此生未及尽表的慈母心肠都藏在这两个字里。叶循每每唤起,齿间总似咂有缠绵之意。 望着父亲愈渐佝偻的身形和掺白的两鬓,叶观澜心头软成一片。月光从棱窗斜进屋内,把他的眸色衬得清亮而坚毅,“父亲放心,矔奴自有打算。” 重来一世,叶观澜不欲再为匣中软玉,他要做出锋的剑、开刃的刀,斩尽世间恶风苦雨,以换取双亲兄妹的平安圆喜。 * 七日后便到了大婚之期。 戌时刚过,天已经完全黑透,一顶未着红的软轿悄无声息地抬进了陆家后门。 和叶观澜预想中的一般低调。 然而回廊几转,进到屋内却又是另一番天地——龙凤花烛呈祥,金屋椒墙留香,喜帘三叩抱柱,剥啄有声。红泥炉上煨着合卺酒,温久了,馥郁香气氤氲一室,人在其中,未饮酒先染一两分醉意。 他心说这九千岁还挺,嗯,知情识趣。 “督主还有些公务未了结,请三小姐耐心稍候。” 不知等了多久,房门洞开,有人排闼直入,挟来一股雪风和隐约的血腥气。熟悉的味道让叶观澜仿佛回到那日的沣城战场,喜服下的身躯微微绷紧。 那味道近了,紧随而至的是某种不形于声色的威压,飒飒蔓延开。 叶观澜沦肌浃髓俱是寒意,从盖头的缝隙里窥见了一双乌金云纹的靴尖,停在半步开外的地方。手指蜷了蜷,仿佛要抓住什么,却只碰到了江姨娘临上轿时偷偷塞与自己的一把匕首。 嘶,何至于此。 他还没有疯到在阎王爷面前举刀的地步,再活一世,他惜命的很。 叶观澜正欲敛袖作掩,直觉正面袭风,腕间倏沉。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袖中短刃好巧不巧地滑出来,被那人反手接住,随着抬臂的动作横亘在两人当中。 盖头随即被揭落。 入夜北风紧,吹得花烛一径摇曳,在暖缎浮光锦上荡开波纹,粼粼相连,眼前骤然迸发一片强光。 叶观澜本能偏过了头,胸口砰砰乱跳。 “你要杀我?”声音从头顶降下来,并不尖锐,也不阴柔,是个男人的声音。 即便在上一世,叶观澜也和这位九千岁素无交集,只知世人皆传其性情乖张,行起事来百无禁忌。 叶观澜强迫自己移回了目光。 平心而论,陆依山生得不算差,甚至可以说十分英俊。但他太厉了,从眼神到棱角,就连骨骼也像尖锐的刀子,收锋在体内,随时会将人割伤。 叶观澜两世未见过这般根骨像刀的人。 视线相接的刹那,他看见那双眼底划过了一抹亮光,如遇意外之喜,但很快泯而不见。 叶观澜疑心那只是白刃掠光带给自己的错觉。 “天下之利匕首,当赠天下之真英雄。”叶观澜手腕还被陆依山攥着,只好就着这个姿势起身,匀了呼吸道:“在下叶观澜,初次相见,聊具芹仪,还望督主大人不要嫌弃。” 动作间,前额的红玉髓迎着烛火迸发出耀眼的光泽,将原本白皙的面容映得昳丽无两。 陆依山定定看了片刻,突然笑起来:“叶家公子妆红点翠而来,就是为了给咱家送礼的? ” 叶观澜眼眸晶亮:“不,我是为了给九千岁分忧而来。” 陆依山不无沉默地看了一眼他身上的喜服,很明显信得不真。 叶观澜面不改色:“督主公务繁忙,寻常难见一面,非如此装扮,不足以换来和您私下详谈的机会。” 陆依山唇角轻扯,撩袍时不经意露出衣角的几点血迹,伸出手去提壶斟酒——叶观澜听说东厂番子折磨完人以后,总要靠喝酒来冲冲煞气。 “二公子怎知咱家心中所忧?” 叶观澜也从容落座,一个煞气缠身的人自然不惧和另一个煞气缠身的人把酒言欢。 “近来妖书一案闹得沸沸扬扬。数日间镇都人人自危,九千岁为君肱骨,想必也能感君之忧。在下偶然得知了与此案相关的一些线索,便想趁今日之机告知督主。” 陆依山饮酒的动作一顿。 七天前,一份名为《忧危竑议》的揭帖在京师广为散布。 帖中所言,直指当朝贵妃孙氏托赖腹中龙种,有劝帝易储之心。同时也指名道姓地攻击了孙贵妃之父寿宁侯与翰林院大学士齐耕秋,称他们一个是密谋易储的同伙,一个只作壁上观,全不把江山社稷放在眼里。 妖书案发,昭淳帝震怒不已,严令锦衣卫与东厂两方并查。可是七天过去了,始作俑者毫无头绪,朝堂上浑水摸鱼的却大有人在,光是今日东厂查实的诬告便多达□□桩。 一时间,妖书案成了镇都官员挟私报复的由头,蒙冤下狱者不计其数,用人人自危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陆依山听罢,语意微冷:“要是我没记错,妖书所言只字未涉叶相,至今也无人将矛头对准叶家,二公子何必来搅这滩浑水?” 叶观澜道:“妖书案牵连甚广,几乎遍及大梁朝堂。内阁三人,寿宁侯与翰林院大学士皆受到指摘,唯有家父独善其身,换作督主,也会以为父亲与此事难逃干系不是吗?” 烛花哔啵爆开,陆依山随之轻挑眉,看向叶观澜的目光里掺了一丝兴味:“为什么是我?” 叶观澜一怔。 他总不能告诉陆依山,上一世叶家兵败,他被押解回京,满镇都对自己避之不及时,只有这位风评不佳的九千岁肯为他面圣求情,还因此挨了二十廷杖吧? 尽管叶观澜不明白对方何故如此,但他相信,这位九千岁,也许并非传闻中的那样任性恣睢。 忖度再三,叶观澜斟了酒,道:“不是东厂,就是锦衣卫。大梁谁人不知锦衣卫都指挥使聂岸早已归附寿宁侯,与其等他们往叶家头上泼脏水,不如由我助督主大人一臂之力。” “仅是这样吗?”陆依山看起来好像有点失望。 叶观澜眉目舒展,露出个笑:“自然,舍妹与九千岁的婚事,还要劳烦您亲自向圣上推拒。” 闹了半晌,督主大人才想起自己今儿是回来成婚的。听见对方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退婚,陆依山很是不满,指间夹着匕首,一下一下磕在案沿。 “圣人美意,天作之合,咱家为何要推拒?”他顿住,满屋子扫量一圈,“对了,还未见到今日的新娘子——瞧二公子这身打扮,难不成,就在这了?” 叶观澜愣了愣,耐着性子劝说:“督主当知道,圣上赐婚只为试探。我叶氏一门忠心,凡有君令,但无不从。只是小妹娇纵,实非良配,恐怕将来屈就了您。” 陆依山很快饮完第二杯酒,酒杯不轻不重地扥在案上,说:“合卺酒都饮了,公子一句实非良配就想打发了咱家吗?” 屋外头细雪新落,扑打着窗棂发出沙沙声响。许是酒催,也许是其他,叶观澜忽然觉出点燥意,颈侧浮出了薄薄的细汗。他那韶艳的喜服衣领含着一段白皙脖颈,灯烛掩映下显得水光淋漓。 “督主想要如何?” “同船渡的交情再深一点,无非就是共枕眠,咱家可比二公子想象的要贪心。”陆依山将叶观澜的窘态尽收眼底,道:“公子汗成这样,是这屋里太热了吗?” 叶观澜顾不上回答,手搭在前襟的骨扣,很想解开它。 陆依山走去推开了墙上的窗,寒风夹雪掉在他的手背,很快化成一点水。经过叶观澜时,他突地倾身,搭住那双略显瘦薄的肩头,指腹的凉意隔着喜服让叶观澜微微战栗。 “二公子是个天真人儿,饮这酒就没觉得不对劲吗?” 潮热的呼吸似近若远,与颈侧一点冰冷形成鲜明对比,在这冰火两重天的夹袭下,叶观澜皱起眉:“这酒?” 陆依山眸微侧,那刀片一样的眼光沿着脖颈逡巡向下,似带了点摩挲的力度。 他故意道:“咱家是个太监,有些事没法亲力亲为,只好借用外物,聊以娱兴罢了。” “想不到堂堂九千岁,也用下药这一套。” 陆依山低笑起来:“下药爬窗挖墙角,可是东厂番子的专长,二公子竟然不知道。” “你究竟想如何?” 陆依山隔了点距离,轻轻一嗅:“美人香在怀,你说我想干什么?” 叶观澜前世听那些混迹行伍的老油子说,漫道宦官身体残缺,到了榻上,可以玩的花样多着呢。 他闭上眼,强自定了定神,说:“可惜了我非女娇娥,陪督主唱不成这出思凡。” 陆依山指向下移,轻抚过那双削肩,曼声念道:“思无邪者争无欲,凡尘自有风月生。既然礼成酒也酣,不是娇娥又何妨?” 初闻前两句时,叶观澜面露一丝诧异,因为督主念的正是他自己的诗。 听到后来越发不成样子,诧色顿时没入汗涔涔的酡红,变成了羞恼的一部分。 第3章 点朱 “陆、依、山!” 冷汗不歇,背上已经湿了些许,叶观澜拧紧了眉,咬牙切齿地叫他。 陆依山哈哈一笑,手离了肩,浪荡顷刻含敛殆尽,连带着周身煞气也云散一空。 “骗你的,冬日天寒,一点药酒,替饮二公子暖身而已。要说旁的好处,却也没有了。” 许是这屋里的酒暖花香消磨了紧张的意志,叶观澜这时觉得,陆依山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脱去那副冷面修罗的皮囊,他笑起来自有股落拓不羁的气度,仿佛天生不该在九重阙,而应是个弹剑快意的江湖游侠儿。 犹在腹诽间,九千岁已经褪去了外袍,只剩下一副护腕,严严实实地遮挡住小臂。 他坐在榻沿上,慢条斯理道:“我与三小姐能否修得同船渡,那是以后的事,只是今晚,二公子怎忍心叫我孤枕独眠?” 叶观澜眼尾上挑,内含神光:“督主不会真的以为,今晚是您的洞房花烛夜吧?” 陆依山道:“戌时已过,镇都早已宵禁。倘若二公子执意要穿着这身喜服游荡在外,咱家也不强留。” 叶观澜朝外望了一眼落白的屋檐,风号狷狂如是。这不是个锦衣夜行的好天气,他忖了忖,还是留了下来。 两人分榻而卧,当中楚河汉界似的放了踩墩。陆依山对二公子自欺欺人的行径未置可否,不多会便传出了匀长而低沉的呼吸声。 叶观澜可就遭罪了。 心乱为主谋,择席成了帮凶,他躺在陆依山身边如卧针毡,偏又不敢惊动了这尊睡佛,只得听着风声雪声浅鼾声,一遍又一遍地整理思绪。 顺利的话,妖书案一了结,赐婚风波也将很快过去。依着当下的情形,九千岁主动退婚是最好的结果,既保全了父亲的官声,又不妨碍三妹妹日后另嫁良人,便是在昭淳帝那里也挑不出任何错处来。 还不止于此,叶观澜更为看重的,是和陆依山的盟约。 按照上一世的轨迹,昭淳二十五年春,也就是三个月以后,科举舞弊案发,父亲被寿宁侯等人构陷收受考生贿赂,提前泄露了考题。 昭淳帝下令由锦衣卫主理此案,结果可想而知。 而那时的陆依山正为妖书案缠缚住了手脚,人也远在千里之外的蓟州,是以不得插手此事。这一世,叶观澜提出帮他缉拿真凶,既是为了让东厂在圣上面前有个交代,也为了把结案时间提前三个月。 如此,有了东厂掣肘,届时是非黑白对错,可就由不得锦衣卫一家独断了。 叶观澜心中盘算,眼前又浮现了那三百首级丛立城楼下的情形。不知是否因为酒热烧身的缘故,仇恨就像一把没烧完的残烬,一点即燃,烫得他心口如有岩浆奔涌。 叶观澜烦躁地折了个身,小指不经意碰到什么,一激灵,顿时睡意全消。 手冷得似冰,细察仿佛还有微微的颤抖。叶观澜无声地坐起身,借着雪光看向陆依山,发现对方睡得并不安稳。 醒时生杀予夺的九千岁在梦里如堕修罗,他蹙额时棱角毕现,但那更像是困兽走投无路下的自我保护。他忽然细微地抽搐了几下,汗越淌越多,手越来越冰,唇却越抿越紧。 叶观澜还在思索要不要叫醒陆依山,半刻选择了放弃。 一个在噩梦里都不会惶呼出声的人,怎么能指望他醒来跟你坦诚相待? 叶观澜俯身端详了会儿,在昏暗里移走了踩墩,然后握住陆依山的手。数九寒天,难得一份常温相暖,叶观澜掌心的“坚冰”终似有了点温度,而他胸腔的无明火也逐渐偃息。 各自平静,叶观澜沉沉地睡去。 檐下冰棱发出极轻的断裂声,寂夜里听来分外清晰。陆依山睁开眼,鬓边皆是冷汗,但眸底早已不见了惊遽。 他知道自己的手正被谁握着,没有声张,轻轻转动手腕,抵进那指缝,手指缓缓收紧。 原来,挨近了看,公子是这样的。 陆依山薄唇微动,模糊地做了个口型,唇角不自主弯出一点点弧度,连同最隐秘的忻愉深藏进有雪的夜里。 雪下了整夜,清晨方歇。 叶观澜约定好与陆依山外出探访妖书案,醒来却发现人不见了,伸手摸了摸,被褥间温热的气息也已不复。 身遭仍是凤翥龙翔的一团喜气,喜服仍摆在原来的位置,只是上面又叠了一套素净的白衣。 梁人都传,叶家二公子的风采,如有人间惊鸿落,须借三尺雪加身。 叶观澜微微翘了翘唇角。 陆依山在京师有圣上亲赐的宅邸,不过他很少居住。现在住的这座偏宅距离东厂营房很近,内里陈设简朴,没摆什么重器,但也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院中设有上马台,角落里还置了兵器架,十八般武艺齐全,独独少了一把像样的剑。 叶观澜觉得奇怪,大梁自惠武帝时起,崇武之风盛行,其中尤以习剑为尊。二十年前,西境北勒山庄便是因为祖传的魏家剑法——“秋水三重境”声名鹊起,受到了先帝爷的器重。大梁官员特别是武官,为求前途都会苦练剑术,陆依山作为皇帝身边近臣,居然没有佩剑的习惯。 正想着,院门外声先人至,“陆兄,**一度,对我布置的洞房可还满意?” 来人褐衫竹甲,五官各在其位,却偏偏长了一张让人记不住的脸。他手握糖炒栗子,同叶观澜对视的刹那,栗子散发出的热气也掩盖不了那双眼里的惊艳。 “乖乖,天仙呐!” 他啧啧称叹,将栗子从左手换到右手,拿出一颗正准备扔进嘴里,忽地停住,往叶观澜面前献宝似的一递:“你吃。” 叶观澜正踌躇是否要接,一个声音及时打消了他的尴尬。 “孔小乙!” 孔小乙寻声扭头,眉开眼笑地一扬手:“陆兄!” 陆依山反应则要冷淡得多,走过来,言简意赅地介绍道:“孔小乙,印绶监司火者,雕木头的。” 那话声分明嫌弃,孔小乙栗子都不敢嚼了——变成了小口嚅动。 “东西呢?” “已经备妥了。” “上车。” 孔小乙小心翼翼地问:“去哪?” 陆依山瞥向叶观澜,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 马车行驶一路,叶观澜无数次感受到孔小乙探询的目光在自己脸上逡巡,显然对昨夜之事充满好奇。可只要陆依山的眼风扫过来,他即刻收回视线,没事人似的抬头钻研车棚顶。 他们走了近半炷香的时间,终于绕到一处院子前,院门不大,也未落环,牌坊似的门匾上书三个大字。 “泮冰馆”。 冬去冰须泮,化作一池春。 孔小乙“噗嗤”笑了出来。 带着当朝太监头子来逛妓院,这位二公子还真是别出心裁。 泮冰馆是京城最大的教坊司,一家真正把“婊子门前立牌坊”贯彻到底的风月之地。凡进出此地者,须得先验过牙牌,证实非军户或贱籍方可入内。 这也是陆依山找来孔小乙的原因。 他口中的雕木头,显然不是普通的雕木头。看着几块足够以假乱真的牌子,叶观澜由衷叹服,至此也算对东厂的通天能耐管窥一角。 据叶观澜说,妖书最初的刻印版便是从这里流出去的。 “廖广生,曾为顺天府生员,因刊刻打诈在昭淳二十年被除籍。后洗手做了民间书商,专为显贵私刻书籍,他在泮冰馆里有个相好,日常也将此处当成巢穴盘踞。” 这些绝大多数都是前世的九千岁遍访所得,叶观澜借花献佛,并未觉得何处不妥。 陆依山打断:“私刻书籍?” 大梁律有严格规定,国初书版,唯国子监有之,违者当处极刑。 叶观澜解释说:“只是些娱兴之书,无涉朝政民生,譬如话本、戏折和......” 他戛然而止,引得对面两双眼、四道目光直勾勾看过来,瞧得玉颜生色,犹如红梅欺白雪。 “......和春宫。” 一阵不合时宜的浪笑声穿堂而过,惊扰了花枝,吹得那红梅影儿像是又飘到了陆依山的脸上。 孔小乙左顾右盼无话的两人,漠漠然翻眼:“哦,春宫。” 廖广生得钱得势,干的又是不法营生,故而花重金请了江湖上的绝顶高手,充当自己的贴身保镖。 其中一位就是肥遗。 说到这,叶观澜停下来,谨慎地问了句:“督主听说过八面魔的名号吗?” 陆依山未答言,孔小乙抢先卖弄道:“我知道!双宗四相八面魔嘛。南屏北勒,一刀一剑两位宗主自不必说,抛开已故的秋水剑魏湛然,南屏阁主陆殊绝如今可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四相销声匿迹已久,有说死了的,有说投靠了地方藩王,总之下落不明。至于八面魔。” 顿了顿,又道:“和前边说的几位没法比,但也是第一流的杀手,其中实力最强悍的当属哑巴剑客。没人知道他姓甚名谁,他自己又报不了名号,因其身形和剑招俱灵活似蛇,就以上古神兽肥遗相称。” 孔小乙瞪大眼:“肥遗?!” 想不到一个深宫火者,对这些江湖传闻也如数家珍,叶观澜不自觉多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再往前,就是廖广生和玉桉的房间,肥遗应当就在附近,督主,”叶观澜轻轻地问,“你可有惧?” 陆依山全副精力都放在了那间房里,冷不丁听见有人问他怕不怕,难得怔了一下。 “确定此处便是印制妖书的地方?” 叶观澜颔首道:“如果找到印版,自然就能人赃并获。只是前方未知渊深水浅,如果贸然去......” 正说着,院中或坐或站的随从察觉到了三人的异样,渐围拢过来。陆依山上前半步,将叶观澜与那些人隔开。 孔小乙加快嚼完最后一颗糖栗子,拍拍手,麻溜地缩到陆依山背后:“大人,看你的了!” 陆依山面沉如水,稍一侧身,旋掌推出,分明来不及发力的样子,却在挨着对方衣角的刹那将人甩飞丈余。 一时间群蛇乍惊,骇异中提一口气,纷纷抽刀涌上前。 陆依山辗转其间的步法十分轻捷,运掌似柔若空,依稀能看出太极云手的影子。然落势又异常凶猛,仿佛只将手轻探向那些人的胸口,他们便一个接一个地摔了出去。 叶观澜博闻强识,知道这是少林龙爪手的变招,讲究寸劲功夫。 他不禁有些奇怪,寻常习武之人不求千招会、讲求一招精。像陆依山这种杂糅百家的练法,若非求成心切,便是在掩饰自己真实的武学根底。 一道残影拉过游廊,势挟劲风,甚是峻急。顷刻间红梅纷落,黑衣剑客鬼魅般现身树下,冷冰冰的目光瞧得人心头发毛。 陆依山掌击影壁,向后纵跃出十米外,一式鹞子翻身立稳脚步。他挥袖拦住了拂面而来的剑气,指尖堪堪掠过叶观澜的额发,拈走了一片碎香。 “可否借二公子的发带一用?” 叶观澜不解其意,还是解下来递了过去,手才将空,额心却是一凉。 陆依山冷峭的眸微眯,语气里染了一丝笑意:“咱家别无他惧,最怕亏欠于人,尤其,是怕亏欠了二公子。残香不成敬意,来日再还公子的解带之恩。” 叶观澜反手抚额,指上一点嫣红触目,像昨夜承光的红玉髓,却沾染了一缕梅香。 陆依山过了很久犹是以为,公子生的美,额心点朱时最是无双。 正思忖间,一道极凛的剑光已然杀至跟前。 第4章 立功 肥遗和陆依山,两个都是“人狠无话”的不二典范,一个不能言、一个不屑说。这样两个人交上手,真正杀的是草木无声、天地失色。 肥遗身为江湖上第一流的剑客,出手素以迅猛著称。一剑刺到,青光闪处,树干几不曾晃动,若非明眼人得见那细不可查的裂痕,实难想象仅凭剑气的余波,就能将一棵腕粗的梅树拦腰斩断。 相形之下,陆依山手里的发带简直贻笑大方。 肥遗的身法愈快,到了让人眼花缭乱的地步。院落众人直觉得有一个硕大的漩涡在眼前急转,水力沛然。而陆依山的一条软布带在这激湍中不紧不慢地画着圈,以弧形刺出,再回手往复,从各个角度看,都似拖延的意味更胜一筹。 只有两个人不这么看。 一个是孔小乙,一个是叶观澜。 叶观澜虽乃一介白衣,却有个自幼习剑的哥哥。叶凭风爱剑成痴,对名动江湖的“君子剑”尤为推崇,若无十二年前的那场意外,他兴许早已拜入北勒山庄,做了魏湛然的关门弟子。 而后数年,叶凭风为平心中遗憾,几经辗转,终于寻得失传已久的魏家剑法——“秋水三重境”。叶观澜跟随兄长身后耳濡目染,知道这一无上绝学的关窍在于“神在剑先,以意胜形”。 就像陆依山眼下这样。 肥遗越斗越吃劲,内力虚耗七八,居然连对方的带沿都未触到。陆依山每发一招,都像是放出一根蛛丝,千缠百绕,出没无穷,直到结成一张大网,将剑锋包裹起来。 又十招,肥遗的身形明显慢下来,剑招渐见涩滞。 两人拆到百来招,陆依山始终斥带画圆,旁观众人瞧得眼都花了,但无一个能看出他这是什么路数。 叶观澜突然明白了陆依山借取发带的用意,换作其他任何一种武器,都难以做到这般山回谷应,绵绵不绝。 除此之外,他只取剑意、未发剑招,如此一番缠斗下来,旁人还是很难分辨他的武功流派。 肥遗连换七八套剑术,仍旧近不了陆依山的身。他穷极颜面,喉里迸发出破碎不似人声的嘶吼,长剑中宫疾刺,似贯注了全身劲力,行至半途,剑锋却突地一转,直逼叶观澜而来! 电光石火间,陆依山招式大变。原本绵绵有力的布带顿时杀出股烈烈之风,抽打之下,一股奇强的劲力横劈向肥遗面门,发出了穿金裂石的震响。 这一击力道之大,打的肥遗腾腾腾退后数步,呕出一大口鲜血,就连陆依山也唇泛青紫,面浮奇异之色。 这时候,一直在旁观战的孔小乙低呼了声“糟糕”——尽管声轻,但叶观澜还是听见了——腾挪身形,假借收拾小喽啰的机会,噼里啪啦地砸出去数颗糖丸。 其中一颗,不偏不倚正中肥遗的眉心。哑巴剑客身子一僵,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有事无事?”孔小乙一扫孟浪,垂手抓住陆依山手腕,眉间是明明可见的凝重,“聚气,切不可再催力。” 陆依山摇摇头,却也不曾挣脱。叶观澜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某一瞬间,似乎看到几条绀青色的细纹游过他颈侧,片刻后异状消失,陆依山的神情逐渐恢复了正常。 他缓松开捏紧发带的手,掌心赫然几点瘢痕,像被烈火灼烧留下的痕迹。 这一切,都教叶观澜看在了眼里。 庭中风波方平,长廊尽头忽传来女子的惊叫:“杀、杀人了!” 惊叫声响起的未免太合时宜,直似在提醒他们犯人要逃跑一样。陆依山最先反应过来,猱身疾扑,将卡在窗上进退两难的廖广生反撞回屋里。 叶观澜紧随其后,经过女子时留神看清了她的脸,脚步一慢,心中咯噔一下。 房中,胶泥、油墨、松脂等物堆叠凌乱,当中一张长案,上面被翻得乱七八糟,桌腿旁还有一只火盆,填满了纸张焚烧后的余烬。 与叶二公子的情报无误,此处确为一间刻印私书的小作坊。 陆依山从火盆里捡起几片残页,眼神倏冷:“廖广生,你可知罪?” 廖广生此人远不如名字生的大气,窄额窄面窄下巴,眉骨激凸,眼窝凹陷,冷不防一看,活脱脱一只欠发育的耗子成精了。 他身着半新不旧的文士袍,绿豆大的眼睛骨碌碌乱转:“小人只是来喝花酒的,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还请官爷明示啊!” 孔小乙道:“不晓得犯了什么罪,你跑什么?” 廖广生狡辩说:“我瞧着几位一路杀进来,气势汹汹,还以为是要来寻仇的,不跑等死吗!” “肥遗是你请来的人,你可知他在刑部的悬红已过五千两?” “官爷,瞧您说的。我只是个做正经生意的小商人,单晓得一分钱一分货的道理,看谁价高就请谁了,管他肥遗瘦马,是行过善还是作过恶呢?” 孔小乙气得不行,陆依山倒还好,端起案上新沏的茶,闻出了是御贡的黄金雀舌,不紧不慢问:“正经生意么?” 廖广生面色舒缓,“千真万确,官爷不信,可以去问齐公子,您认得吧,就齐阁老嫡亲的——” 陆依山翻手泼了他一脸!廖广生没防备被滚烫的茶水浇了头,倒在地上双手抠面,哆嗦着惨叫起来。 “私刻书籍乃是重罪,单凭这条,株你九族都不为过。”陆依山踢开脚边的碎瓷片,“不知肥遗是谁不打紧,到了东厂,咱家慢慢说与你听。” 廖广生猜出了他的身份,顿时骇无人色。 这时东厂番役也带着猎犬赶到了,陆依山双手负后,不动声色地掩饰掉掌心的灼痕:“搜。” 屋子统共巴掌大小的地方,一时间挤满了人和狗。廖广生缩在墙角,勉强睁开又红又肿的眼睛,从细缝里偷眼打量,脑子飞快地运转着。 “叮——” 一根声似木头的条状物掉落在面前,跟着响起番役的回禀声:“大人,印版找到了。” 廖广生如遭雷殛,原以为用了一招障眼法,将最紧要的物证藏在石脂里,就能瞒天过海,谁晓得东厂的狗都比他想的长远。 眼看罪证被起底,石脂扬了又落,滑腻腻地附在脸上。廖广生如同被燎着尾巴的困兽,抓起地上的引火奴,挣扎着爬起身,跌跌撞撞走了两步,声嘶力竭地喊。 “放我走,不然,咱们就同归于尽!” 满屋子石脂油墨,见了明火,整个泮冰馆怕是都要夷为平地。番役们投鼠忌器,不敢再进逼。 屋内刀剑森严,空气中浮动着一股说不明的冷戾气息。陆依山不退反进,在桌边坐下,扯了一纸书页,慢条斯理地揩拭着指缝的茶渍。 “咱家活了这些年,真没受过几回威胁。廖广生,你有种啊,就冲这,我给你一个说遗言的机会。” 廖广生腿肚子都快软了,哪还讲得出话。 “说啊!” 陆依山骤然抬高了音量,把姓廖的吓得一激灵。正当番役重新围拢时,忽听叶观澜朗声道:“大人,匕首!” 大婚当夜,他“赠”与他的匕首。 菁华一点激出,啷当两声相撞,引火奴失手跌飞,匕首紧贴着手腕深深揳进了廖广生的喉咙。 “泮冰馆所有人全部扣押,带回去严审。” 要知道,出入泮冰馆的都是些有身份的贵客,被人当牛马似的四处驱赶,顷刻间惊起骂娘声一片。 趁着屋里屋外鸡飞狗跳,叶观澜将几页纸袖入囊中,动作一气呵成,几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孔小乙走到陆依山身旁,低声说:“好险,若再动了内力,我可保不住你。” 他稍稍停顿,欲言又止。 陆依山立在那,侧看过去便是刀锋。他明白孔小乙想问什么,视线从功成身退的叶观澜身上移开,眼波微漾。 那把匕首若向外偏两寸,本可以留下活口,然而腕力惊人的陆依山偏偏犯了不该犯的错误。 “大人,匕首!” 叶观澜喊完,迈出一步,眼底并无多余的情绪,陆依山却从中捕捉到一丝明确无误的杀机。 * 妖书的起源已查明,纷扰一冬的闹剧总算尘埃落定。 陆依山向昭淳帝回禀案情时,寿宁侯就在一旁,听闻廖广生已死的消息,不禁抬眼道:“死了?” 陆依山道:“侯爷明鉴,当日情形危急,犯人持火引就积薪,就地诛杀实属无奈之举。臣将相关人证物证皆已带回,请圣上旨意,与锦衣卫、大理寺三堂会审。” 锦衣卫都指挥使聂岸冷哼一声:“人死了,物证也烧没了,督主大人真正将这起案子做成了一桩无头悬案,还审什么?” 锦衣卫与东厂同领侦察之职,在朝少不得有职责交叉的地方,日常打交道,潜生龃龉是难免的。昭淳帝见惯了二人明里暗里的互掐,对聂岸此刻的绵里藏针并不加意。 陆依山道:“大人这话我便听不明白了。何谓物证已毁?泮冰馆一行,下官带回的印版样书全部完好无损,足以证实廖广生的罪行。大人口中物证,不知指的是什么?” 聂岸瞿然一惊,自悔把话说得太急,支吾着道:“卑职私心揣度,妖书闹得满城风雨,总归不是一个小小书商能办到的。背后......” “以大人的意思,这起案子必得挖出幕后主使,才能算了结吗?”陆依山打断,目光如炬。 此话一出,昭淳帝不禁脸色微变。 原本妖书四起,把孙贵妃抹黑成觊觎储位、狐媚惑主的妖妃,为此孙氏跟他哭闹了好几场。刘玄心疼爱妃,连带着对外戚也多有抚慰。 按理说寿宁侯为贵妃生父,本该是最希望大事化小的人。可观其和其心腹的态度,大有刨根究底、至死方休的架势。尤其陆依山那句“必得挖出幕后主使”,听得刘玄更是心头直打鼓。 聂岸哽了下,还欲再辩,只听昭淳帝凛声道:“既为奸商乱政,那按律严惩便是。储君之位事关国本,断不容民间妄议。”他转向陆依山,“朕赐你神策令一块,此案无须三堂会审,便交由东厂全权处置。” 凡持神策令者,出入三品以上官府署衙,无需经过主官允准。换言之,方圆镇都皆为他的应入之地。 陆依山下拜,领旨谢恩。 寿宁侯脸上挂不住,无奈还是得敷衍几句:“督主大人年少有为,实乃我大梁之干城。看来前几日的那桩婚事,下官做媒是做对了。” 提到与叶家的婚事,陆依山再次叩首:“臣斗胆,还有一事相求。” “讲。” 陆依山不卑不亢:“臣自知微贱,实难攀附得起叶家门楣。何况历朝历代,赐婚宦官的女子多出自罪臣之家,此事传扬出去,恐教人疑心圣上与叶相君臣失和。于内惹百官争议,没的叫人揣度圣心,于外保不准让蛮夷以为我大梁阋墙于内,再生出什么异动来。” 这话真正点醒了昭淳帝。 刘玄不傻,这两次的事单看起来没什么,联系到一起,寿宁侯利用他的疑心打压异己的用意昭然若揭。 他幼从庠序之教,不能说多么精通政事,也懂“鱼不可脱于渊”的道理。君主裁定臣下生死,本为理所应当。但若有人擅攫帝王权柄,互相倾轧,昭淳帝也决不允许这种太阿倒持的事发生。 古来天家权势,只能集于一人身。 “赐婚之事到底是朕有欠考量,叶循没有抗旨,表明对上还存了几分敬畏。听闻叶家二公子也在妖书案中立了功劳,朕赏罚分明,既然陆卿无意,那这桩婚事不提也罢。” 聂岸还欲再说,昭淳帝不咸不淡地扔下一句。 “聂指挥使心思通透,办案时若能分出一半的机灵劲儿,何至于让几句妖言扰了朕与贵妃的清净。” 聂岸眼皮子一跳,“扑通”跪了下去。 昭淳帝身心俱疲,刚要下旨跪安,忽听陆依山又道:“泮冰馆为妖书滥觞,凡那日出现在馆中的买欢客,依律都要盘查。只是其中涉及不少镇都权贵,臣不敢擅专,还请圣上示下。” 昭淳帝捏着鼻梁,略显不耐道:“既有现成的律法在,陆卿放手去做便是,有朕兜底,怕什么?” 陆依山依言告退,刚出武英殿,一撵红顶软轿从身旁匆匆经过,轿帘自始没有掀起,里面的人连句寒暄也欠奉。 “那是翰林院大学士齐耕秋,齐阁老的轿子。”梁柱后闪出一名玄甲侍卫,缀在他身尾轻声道。 第5章 夜访 陆依山放慢了脚步:“今日不是轮到他休沐,内阁也已散值,齐耕秋这会儿进宫做什么?” 孔小乙还是当日的五官长相,眼眉口鼻却像经历了一番深刻的打磨,变得立体深邃,再有那身玄铁甲胄显衬,整个人看起来英挺秀拔极了。 他随在陆依山身后亦步亦趋,闻言抿嘴笑:“督主把人家儿子扣了,还问人家进宫做什么,好没道理。” 陆依山像是才想起来:“他儿子,叫什么来着,也在受讯的人里?” “齐赟,”孔小乙提示道,“东厂的人在后门将他扣下,从怀里搜出了两本**,一看就是个不务正业的膏梁公子,受了池鱼之祸罢了。” 陆依山想起妖书中对齐耕秋的指斥,顿时陷入沉思。 半刻他问:“廖广生的来历查清楚了吗?” 孔小乙道:“已经查实,廖广生确曾是安陶郡主的人。昭淳十一年壬寅宫案发,郡主谪往云南,临行前遣散了一批幕僚,廖广生就在其中。至于后来被除籍的原因,大抵和叶家二公子说的不差。” 陆依山道:“安陶这回欠了我一个天大的人情,叫她好生记着。” 孔小乙撇嘴,“她那么凶,我哪招惹得起。”话锋一转,“亏我以为你的功夫久不用,已经废成那样了,回去可没法跟我爹交代。” 陆依山睃他一眼,没吭声。 风吹开袍袖,孔小乙似有所感:“你,真不打算回去了吗?” 陆依山在风中拢氅,袖口滑落,内衬着精铁束袖。他从不以手腕示人,那两弧薄铁片包裹着的,是他不容窥伺的隐秘,也是不容侵犯的尊严。 “心愿未了,不言归期。我与师傅早有言在先。” 孔小乙强压着激动,“你已在镇都沉浮了七年,还不死心吗?泮冰馆的那帮人......罢了师兄,逝者已矣,可是你还活着,做什么非要纠缠那空穴来风的八个字不放呢?” 甬道两旁的宫檐正在化雪,哗啦声不绝于耳,一如三年前的瓢泼夜。陆依山眸光轻动,垂低了视线。 雨水淌过帽沿,快得像流汞一样。陆依山的视线被雨帘遮挡,看不清倒地之人的脸。 他颤颤地伸出手,刚摸到衣摆,方才气若游丝的人忽地有了一丝生息。“小山……小山。”手被人握住,冰凉滑腻的触感是前所未有的陌生,他本能想往回抽,无奈对方竟似竭尽了全力,死死钳制着将他又带近了一些。 雨越下越大,这孱弱的一声透过雨隙落在陆依山耳中,不啻惊雷。 “小山。”久远的回忆里,耳边好像有谁在慈声唤他,是眼前这个人吗? “世间……巨虺,尽出……刘氏……灭了魏家满门之人……”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陆依山瞳孔骤缩,失而复得的狂喜转而被更大的慞惶没顶。 血直如流不尽一般,唤起了记忆最深处的梦魇。陆依山忘掉了恐惧,疯狂地想要堵上那伤口,血湿红了双掌,干涸以后指节无法弯曲,稍一动弹就会带起强烈的撕扯感,钻心彻骨的疼。 “小师叔!” 画面陡转,遍身是血的孩童被困火海,也是这般无助地哭泣。 “爹——娘——” 大雨中天地倒悬,模糊了现实与回忆的边界,他木然地看着手上刺目的鲜血,脑中一片混沌。直到陆殊绝带着阁中弟子找上山,陆依山才在迭声呼喊里找回了神识,而怀中人早已凉透。 世间巨虺,尽出刘氏。 世间最大的刘姓之家,出自镇都,就在九重天阙之上。 雪水在地缝里恣意流淌,荒草碎叶虽然渺小,此间却足根深种,不会轻易被裹挟而去。 陆依山“呼”出一口气,“那年小师叔最后出现的地方,正是镇都泮冰馆,查下去,一定会有线索。” 隆冬凛风中,时间飞速流逝,转眼便到了除夕之日。 镇都上下装点一新,坊市三日驰禁,朱雀大街上张悬了花灯,往来游人甚伙,就连空气浮动的尘埃都晕染了欢腾的气息。 未知旁人如何,叶观澜这些天过的可谓舒心惬意极了。 回想上辈子,赐婚一事余波尚在,转眼又刮起了妖书的风。父亲虽然没有直接牵涉其中,却因人前人后的流言再度受到昭淳帝猜忌。 彼时的这个年,叶府笼罩在一片愁云惨淡中。 重来一世,叶观澜汲取教训,叮嘱父亲务必约束好手下言官,在外戚因妖书一案对相府大加攻讦时,只需保持沉默。适当的静默反而能助圣上看清当前的局势。 至于修建应昌军镇之事,亦不当操之过急,少则也要等到兄长年后回京,再徐徐图之。 旧岁将除,昭淳帝仿如健忘般,绝口不提九千岁和叶三的婚事,一度搅得叶家家宅不宁的赐婚风波就这样悄悄翻了篇。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叶观澜靠着兽皮描金的软枕,偎在廊下看欢喜挂一盏宫灯。 那小杌子瘸了条腿,摇摇晃晃,赶上欢喜过年又吃胖了些,闻得“唉哟”一声,杌子不堪重负地散了架,他摔在地上气得直蹬腿。 叶观澜就笑,笑到后来,流光里的眼睛短暂地沉默下来,视线有些濛濛。 从大悲中走出的心明明很坚硬,有时却又不期然软的像水。叶观澜生逢两世,彻底改了孤傲不群的性子,连欢喜都说,二公子说说笑笑的日子比以前多了不少。 花门内巧笑倩兮,一抹鹅黄色的俏丽影子浮出暮色,踩着清浅的月辉朝他而来,鬓间银钿跑得凌凌作响。 “二哥!” 叶思雨过了年才满十四岁,正值天真烂漫的年纪,见到叶观澜吐吐舌,偷摸往他手里塞了个东西:“嘘,别让我娘看见。” 江姨娘气喘吁吁地撵上来:“你个死丫头,谁许你背着我出去乱跑的!街上人那么多,万一丢了怎么办?” 叶思雨顺势躲到叶观澜身后:“二哥许的,是不是?”手偷偷扯了扯他衣角,挤出讨好的笑容。 因非一母同胞的缘故,叶观澜上辈子待这个妹妹不算亲近。可叶思雨不一样,她打小最崇拜二哥,有事无事就爱黏着他,扭股糖似的怎么都甩不掉。 那年叶家兵败,父兄接连撒手人寰,他作为仅有的男丁却深陷囹圄。听看押他的狱卒说,叶家女眷因罪株连,被罚入教坊司充作官妓。叶三小姐不甘落溷,在官差来的前夜投缳自尽,以死成全了清白之身。 而同样烈性的江姨娘在收殓完爱女尸身后,怀抱骨灰坛,一言不发地踏进教坊司的大门。 此后她做的每一桩生意,接的每一个客,都是她认为能够搭救二郎性命的“大人物”。 半年后,幻想终于还是破灭了。诏狱传出讣闻的那晚,江姨娘对着叶循的灵位伏身长跪,谁也不知道她都想了些什么。 这一跪,便再没有起来。 炮竹声声炸响,叶观澜蓦然回过神,笑着颔首:“是啊,三妹妹与我说过,我着家丁一路护送,不会教姨娘担心。” 江姨娘隔空戳了下叶思雨额头,恨铁不成钢地剜了她一眼,眼风拂过叶观澜身上时柔了一瞬,却不曾流露出来。 “欢喜,去门上看看老爷回来了没有,该吃饺子了。” “老的小的,没一个叫人省心。”她嘟囔着,从袖里扯出两副护膝,往叶观澜跟前一杵,“给你和你哥的,记得随家书寄出去,别说跟我有关系。还有……赐婚的事,我替三丫头谢谢你。” 叶观澜没有假手于人,接过来里外翻看许久,在角落的位置找到了他与兄长的名字。 江姨娘不曾念过书,故而那字迹十分拙劣,针脚却细密得很。 “多谢姨娘,”他轻抚那蝇头大小的绣字,抬起头由衷地说,“矔奴真的很喜欢。” 江姨娘眼底一亮,须臾掩盖过去,挺直了腰杆中气十足地向外喊:“老爷呢,怎么还没回来!” 她走后,叶思雨从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吓死我了,幸好没让娘发现。” “发现什么?” “姻缘签啊,”叶思雨指了指叶观澜攥拳的右手,“二哥,我特意往月老庙给你求的上上签,神仙都说,你近来红鸾星动呢!” 在小女子促狭的笑容里,不知何处起了一阵风,将匝栏外桃枝吹低,一下一下,点着铜缸清水,引得红鲤争相唼喋,水面上泛起尺寸涟漪。 团圆饭用毕,叶观澜又被父亲叫到书房耳提面命了一番,回房时已经夜深。 他轻轻踢掉了鞋,只着净袜踩在氍毹上,眼尾勾着一抹潮红,眉间是饮过酒的惫懒。 更衣之际,塞在袖里的姻缘签抖落了出来。叶观澜饧着眼未及细看,屏风后突兀地响起一个声音。 “二公子好酒兴,累得我在此冷汤冷茶地等了整晚。” 叶观澜猛然回身,酒意散了七八,指着陆依山口齿都不利索了:“你、你怎么进来的?” 陆依山在榻上翻了个身,惬意地伸长腿:“下药爬窗挖墙角,可是东厂的专长,我没和二公子说过吗?” 叶观澜刚要说话,二层干栏楼外传来欢喜的叫声:“公子,洗澡水烧热了,现在叫人进来伺候您更衣吗?” “别进来!” 向来温言细语的叶二公子几乎暴喝出声,俄顷稳了心神道:“晚上陪父亲饮了几杯酒,现在头疼得有些厉害。我想一个人在房里待会,澡水不忙准备。” 门上人影晃动,叶观澜知道从外未必能看清屋内情形,还是略显心虚地挡在了陆依山面前。 欢喜担忧道:“公子要紧吗?要不要我替您请了大夫来?” 叶观澜说:“只是酒意上头,稍作歇息就好。今儿是大年夜,何必劳师动众,你们自去玩吧,有事我再传你便是。” 说话间,陆依山瞧着他乌发披散下的脊背紧绷如弓,觉得有趣极了,于是缓抬手,拢指作梳,从上到下,悠哉地梳理着叶观澜垂在身后的长发。 指尖穿过发丝的缝隙,若即若离地滑过脊背,隔着薄薄一层寝衣,催出了叶观澜额角的细汗。 欢喜又追问了几句,叶观澜越发紧张,心不在焉地不知答了些什么,连掌心姻缘签何时不见了都不知道。 “二公子总是这样,说谎话都不打腹稿的么?” 第6章 新岁 叶观澜稍退半步,不动声色地脱离了他的手掌:“督主大人这是何意?” 陆依山毫不见外,进退自如,看到桌上放着供叶观澜消夜的琼花酿,便自顾自地取杯斟酒。 而后酒杯挪开的位置,赫然出现了一根引火奴。 “眼熟么?”陆依山道,“想不到二公子文质彬彬一书生,还对兵法有研究。这招借刀杀人玩的漂亮,连咱家都差点被蒙混过去。” 几番交道打下来,叶观澜差不多摸索出了这位九千岁的脾性,发现陆依山只有在心生不满时,方会以“咱家”自居。 好在他本就没打算隐瞒,甚至临场反将了一军:“督主大人省觉后,也顺水推舟了不是吗?” 那日在泮冰馆,掉落地上的火引乃叶观澜刻意为之,目的便是为了制造将廖广生就地格杀的理由。 意外又不意外地,陆依山一下领会了二公子的用意,然后因利乘便地把这场戏做了全套。与其说今晚他是来兴师问罪的,不如道两人都有了开诚布公的打算。 于是叶观澜又说:“其实我与督主都心知肚明,这件案子查下去,就是笔理不清的烂账。自古而今,党同伐异之事在任一朝堂都不少见,妖书不过为东宫与外戚相争做了筏子。即便督主愿意拆烂污,也未必就合了圣心。对于圣上而言,息事宁人才是最理想的结果。” 陆依山垂着眼眸,半张脸落在阴影里,在烛光的衬托下,显得有些心意难辨。 “所以这也是二公子要杀他的理由?” 当然不止这样简单。 叶观澜捻起那根黄木条,在指间慢慢搓揉。 如果他记得不差,泮冰馆里提醒他们廖广生欲逃的女子名叫玉痕,正是前世舞弊案中出首栽赃父亲的人证。叶观澜暂将她归为寿宁侯的人,既然有人蓄意把廖广生抛到台前,那么此生落网后的证词就未见得是什么好话了。 有些话不能对陆依山明说,叶观澜忖度一二,只道:“妖书一案攀连甚广,父亲在其中已是饱受流言困扰。眼看春闱在即,不出意外的话,他多半又是今年会试的主考官。抡才乃国之重典,父亲肩上责任重大,我这个做儿子的,实在不忍心看他再为一些莫须有的构陷分神了。” 这番解释虽然牵强,但也是人之常情。 陆依山“嗯”一声,很快饮完了一杯琼花酿。 叶观澜打量着他,须臾道:“不过,廖广生的死却也映证了我的一个猜测。” “哦?”陆依山满斟了第二杯,唇贴到杯沿,“什么猜测?” 叶观澜道:“廖广生虽然已除官籍,可是关于他的生平户档还存放在黄册库内。只需一查便知道,他从前是安陶郡主府的人。” 顿了顿,意味深长:“安陶郡主和如今东宫的关系,想来督主当比我更清楚才是。” 周遭安静,只有木作横梁偶尔发出咔嚓的响声。 “安陶郡主,是当朝储君的姨母。壬寅宫案方皇后**后,她便自请去了云南平定夷乱。”陆依山一气饮干了第二杯酒,“这是举朝皆知的事。” “是啊,举朝皆知的事。” 叶观澜莞尔,“一旦廖广生的底细被翻出,先是郡主,再是东宫,毫无疑问会受到牵连。我猜督主杀伐决断,也许不止是为了替圣上分忧。” “你想说?” “我想说,举朝皆不知的是,唯皇权马首是瞻的九千岁,其实暗中早已归附了东宫。” 冷风侵夜,寒意砭骨。 陆依山走近叶观澜,猝然出手,扼住了那如脂玉般的脖颈,将人压在了身后的书架上。 他的扼其实也不能算是扼,虎口虚空,重量都由四指承着,只余拇指有力地滑抵在喉结上,感受那因为紧张而略带颤栗的浮动。 煌煌烛火,却将眸色映得更深。 “现在没有人知道我的存在,捏断这样一根脖颈,简直易如反掌。” 叶观澜略微喘息,迎着他危险的注视,坦然说:“我赌大人不会这么做。此时杀了我,于您虽无害,却也因而错失了将来的百利。” 书架一阵摇晃,掉下来本《周礼》,被陆依山翻掌接住,沿着叶观澜的腹胸徐徐上划,托高了他的下巴:“说来听听。” 叶观澜无暇计较陆依山的轻狂不恭,快速地整理了思路,道:“父亲身为两朝丞相,内阁首辅,当年亦为拥立皇长子的中坚力量。而今虽然式微,久不言宫闱中事,但对皇太子的忠心,却自始至终没有改变过。” 要知道,储贰之君私结重臣,可是天家之大忌。叶观澜把话说到这份上,岂料陆依山听完只是微眯了眼。 “相权既已式微,一味剖心又有何用?” 此言甚是刺耳,但叶观澜神色间依旧滴水不漏:“式微只是表象。除了大梁丞相,父亲还是今文派魁首,在天下文士心里,恒乃礼教正统的象征。外戚欲动摇储君之位,最大的障碍便在于名义不正,只要父亲公开表明非过不可易储的立场,外戚一切所为,皆是徒劳。” 这是陆依山第二次挨得公子这样近,他暂且忽略掉叶观澜话里的算计,唯独记住了那双精明又纯粹的眼。 如此两种矛盾重重的感觉杂糅在一起,安在这个人身上,却显得恰如其分。 陆依山忍不住又靠近了一些。 两人几乎鼻息相闻,他的血色薄淡的唇近在咫尺,紧张时微微半启,呼吸间犹带着琼花酿的辛醇。 这时候,陆依山嗅到了叶观澜身上的味道。 淡淡的,不香,引人还想再多闻几次。就如婪春时节等闲漫开的梧桐花,逸散着一丝被雨珠沾湿的春情。 这和印象中在覆舟山校场登高抛红氅的小公子大不一样,但不得不承认,这样危险的矛盾的叶观澜,于他才更像是种诱惑。 “公子点朱砂吧。”陆依山突然道。 叶观澜不明所以,目光中的精明算计散尽,只剩下明明可见的茫然。 陆依山没有解释,心中想的是桐花不比艳杏浇林,太温润了不好,须得添一抹扎眼的丽色,好叫旁人除了他,都不敢再追着细看。 “有件事我考虑再三,还是得让公子知道。” 陡地,陆依山撒了手,同时岔开话题:“廖广生虽然死了,身后可查的东西还多着。妖书之所以能够在短短几日内传遍整个镇都,泮冰馆只是源头,真正充当渠道的却是古文派散布在京师的各大清谈馆。” 叶观澜闻言,脸色微变,手下意识地背到身后,捏紧了袖口。 今古文派之争,早在惠武时期就已有之。 通俗来讲,两派争论的焦点在于是否承认鲁恭王从孔子旧宅中发掘的十六篇古文《尚书》。【1】 广义地说,前者推崇孔子,看重经世致用,后者敬奉周公,更尚纸面春秋。 发展到前朝咸安年间,这种学术歧见逐渐成为改革派与守成派论政朝堂的学理依据,其中分别以丞相叶循和翰林院大学士齐耕秋为两派领袖。 然而无论在朝争执得多凶,父亲和齐大学士私下却是能对弈谈风月的好友。两家关系不错,倘若叶观澜生的是个女孩儿,说不定就指给了齐家独子齐赟为亲。 陆依山所言,无疑是在暗示齐耕秋参与了妖书案,意图把父亲拱上舆论的风口浪尖。 “人心匪磐石,朝东暮在西,我劝公子看开点。”陆依山话锋一转,“既然要合作,公子也该拿出诚意。那天在泮冰馆藏的东西,能否和我分享一二?” 叶观澜怔然:“你都知道了?” “还没有人能在东厂的眼皮子底下动手脚,咱家不点破,是怕带坏了二公子的名声。偷鸡摸狗,可非君子所为。” 听到这里,叶观澜突然想起什么。 “前阵子听说,东厂番役频频出没京师清谈场所,引得文士们不满。所以督主早就有了妖书案的眉目,就算没有我的消息,东厂查到泮冰馆只在早晚而已。” “非也,晚一刻,姓廖的保不齐就逃了。”陆依山认认真真地看着叶观澜说,“公子于我,可是有恩呐。” 叶观澜却没把他的话当真,满腔羞恼,忽作一笑。 “督主大人是在说这个吗?”叶观澜指间夹着两页纸,在陆依山伸手之际飞快地移开,下巴微微抬起,“分享也不难,只要督主帮我找到一个人,咱们万事好商量。” 恰此时,宫里的焰火大典开始了。天花无数月中开,绚烂的色彩自天空倾泻而下,渗入窗纱,热闹顿时流涌了满室。 陆依山的冰棱铁骨,都在这现世温热里仿佛融化了些许。 他颔首:“就依公子所言。” 正经事商定,陆依山仍未有离去的意思。 叶观澜尚沉浸在“自作聪明被人一眼洞穿”的懊恼中,等他回过神来,窗外的盛大烟景已谢,屋内重归阒然。要不是杯盏相碰发出“叮”的一声,叶观澜几乎快忘了身旁还有个人在。 “督主你——”他咬住了话头。 陆依山坐在那,面前的杯盏已经空了,不知从哪个窗隙刮进了水汽,将两人的视线半迷。灯火阑珊,微弱的烛苗左摇右晃,光影流过他的发,他的脸。 意外显出一丝落寞来。 便在这时,远处城关大钟敲响, 于是叶观澜停顿了下,低唤:“督主。” 陆依山转过了头。 叶观澜额间衬着窗花影射的红光,改口道:“新年,顺遂啊。” 那晚陆依山回到家中,已是冲元二十五年元日。他静坐良久,忽想起来,便拿出那枚绘着鸳鸯暗纹的月老签,轻置烛火下。 曾济沧海复重山,大梦归去再听澜。 书剑伴此行役苦,梁孟眉齐岁月宽。 上上签。 主吉。 陆依山看着,笑容像是墙角逸散的梅香,绵绵匀长。 与此同时,去京千里外的徽州,婺源县。 御史府。 宅门洞开,院中一片死寂。七岁的小少爷被乳母护在身下,还剩最后一口气。他哭着爬出来,懵懵懂懂地朝大门外跑去。 寒光寸闪,血珠凌空喷溅到门外的牌匾上,把“廉生公”三个字染上了绯色。 孩童扑通一声向前栽倒,与其父其母的尸身相隔不过咫尺。杀人者拔出钉进门柱的飞镖,并指拂去了上面的血迹。 阴风过处,片瓦觳觫,纷然发出颤颤的阵响,又有三条黑影先后落下房梁,如鬼似魅,横掠无声。 “大哥,四处搜过了,没有找到那封信。” 烟一般的浓雾浮荡在这杀机四伏的夜,杀人者侧耳捕捉到几声报丧鸟的啼叫,蚕眉立时耸起。 “东南方向,追!” 火把“嗖嗖”地越过高墙,破碎的灰烬随风直上。顷刻间,凡有冤屈和杀孽,皆于火舌肆虐中掩埋无声。 新年肇始,这场“焰火”让婺源县城的上空变得更加阴云密布。 第7章 密信 新年伊始,巡按御史张汝良除夕夜遭人灭门的消息传入镇都,举朝震惊。 徽州府隶属南直隶,没有省一级的按察使司,巡按御史的调派盖由应天都察院总领,锦衣卫协理。 耐人寻味的是,如此惊天大案竟是由东厂密探直呈御览,而同时越过了都察院和锦衣卫两道关序。 “张家上下连仆从二十七口,包括张御史年仅七岁的独子在内,无一生还。犯案人手段干脆,经仵作检验后确定,所有死者皆为一击毙命,从凶器种类判断,案犯共有四个人,除此之外现场并无发现其他痕迹。” 陆依山三言两语禀明了案情,殿上诸臣早已听得心惊肉跳。 昭淳帝面色铁青:“公廨之内便敢行凶,这伙贼人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知府何在?” 徽州知府姓岑,站在文官队伍的最末,见问慌不迭出列,喏喏连声地答“臣在”。 “张汝良乃朕亲自指派的巡按御史,而今在徽州地界上遇害,地方守卫难辞其咎!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岑知府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怎地,犹如泥塑木雕般呆跪在地上,竟连一句争辩都没有。 这时聂岸出列,道:“启禀圣上,此案虽因婺源城守备松懈而起,可归根结底,也是因为张汝良行为不端。所谓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就是这个理。” 群臣哗然。 刑部尚书杨佐当即出言怒斥:“张大人素来为官公正,而今陡逢不幸,就由得你这小人颠倒黑白,真当镇都是你只手可遮的天吗!” “圣上明鉴,臣绝非信口开河。” 聂岸高声道:“臣听闻,御史张汝良巡历婺源期间,私自结交豪强。曾以证据不足为由,释放了涉嫌偷盗矿银的巨寇三江鼠,并收留他居住在家中。圣上不信,问过岑知府便知。” 他以目示意,岑知府匍在地上颤声回:“聂、聂指挥使所言属实。案发后三江鼠逃窜,连同府库里缴获的赃银也一并下落不明。” 昭淳帝拧眉坐直了身。 聂岸趁热打铁道:“如此案情便一目了然了。臣以为除夕当夜,两人因为分赃不均起了冲突,三江鼠勾结同伙谋财害命,这才酿成血案。” 听到三江鼠的名号,陆依山眉心轻动。 “这些不过是你的想当然,证据呢?” “张汝良当日翻案的卷宗还在婺源县衙,杨大人一查便知。话说回来,若非私相授受,堂堂三品大员怎么会和一个江湖蟊贼扯上关系?” 聂、杨两人针锋相对,百官的窃窃私语随之蜂起。一片杂音乱耳中,唯有丞相叶循始终保持沉默。 他居于文官之首,敛眉含颌,微微下垂的视线不知定在了何处,偶尔听到张汝良的名字时眼睫扑簌几下,犹如一座含悲忍泣的老佛。 就在昭淳帝几乎快相信了聂岸的说辞时,叶循突然行前一步,苍声唤“圣上——” “我朝十七年,老臣曾于武英殿开设经筵。一名新科进士听完后与我请教,他问我贤臣二字,贤从何来。老臣说官吏干练则为贤,那后生却道非也,他以为‘廉是百贤之本,廉而生公,公则生明,明矣生威’,老臣醍醐灌顶。” 叶循停顿了下,周遭落针可闻。 “那个年轻后生,就是张汝良。”叶循拜下去,“老臣以为,一个能将廉生公三字镶正门楣的人,绝非聂指挥使口中的贪官污吏。老臣不知三江鼠一事的内情,但务请圣上彻查此案,切莫令忠良蒙羞、后世寒心呐!” 话甫出口,陆依山就情知不好。 在场众人皆知,叶丞相修身清正,却因壬寅年间的那桩案子背负了污点。他今日为张汝良的辩驳之语,落在有心人耳中,难免有物伤其类的意思。 果不其然,昭淳帝眼神几变,讽声道:“叶相如此情真,莫不是推人及己,伤到实处了?” 叶循浑身一震,两肩难以自抑地微微发颤:“臣——” 声调陡扬,良久却没有了下文。怆然的尾音在梁顶空转半晌,很快就被新一轮的谴责声扫地如尘。 把握着火候,陆依山见龙椅上的皇帝露出倦色,谦逊地开口:“到底是锦衣卫,远在京师,尚能对千里之外的事了如指掌,小臣自愧弗如。” 聂岸矜傲道:“这个自然。不是只有东厂才能眼观六路,锦衣卫乃太祖皇帝亲设的侦事机构,自当揽尽八方风声,以为圣上决断效犬马之劳。” 陆依山深以为然:“是了,距离案发已经过去四日,东厂这群办事不得力的奴才方紧赶着把消息带回。这要换作大人手下的缇骑,哪里需要这么久。” 正当所有人都在纠结张汝良的死因时,陆依山轻描淡写地点出了问题的实质。 人都烧成灰四天了,就算徽州府的驿报脚力不济,来不及上报都察院,锦衣卫安插在各地官署的密探也不会毫无察觉,没理由叫东厂番役抢了先。 若只是耳不聪目不明还罢,要是相互勾结,刻意隐瞒不报…… 聂岸也回过了味,怒道:“陆依山你什么意思——” 寿宁侯缓咳两声,道:“锦衣卫此番确有失职之嫌,老臣以为理当由其彻查此案,以将功赎罪。” “圣上!” 陆依山却在此时抢了先,“既然张汝良之死由东厂牵出,那么臣斗胆,自请主理此案,望圣上恩准。” 昭淳帝阴沉的目光在堂下横扫来回,洞烛其奸的犀利。 须臾他道:“陆依山听旨。” “朕令你旬日之内查获真凶,平此风波。若到期未结案......” 陆依山沉声:“臣提头来见。” 聂岸再三吃瘪,心下不免愤恨,出了太和门便同寿宁侯抱怨开:“这个陆依山,近来吃错什么药了,总是找咱们的不自在,把侯爷您的颜面置于何地?” 相比他的呶呶不休,寿宁侯一路行来沉默寡言,像在思索什么。末了停在御街尽头,眼睛在阳光照耀下,看着越发细窄,瞳孔竟似竖成了一线。 “陆依山不足惧。说到底只是依附皇权而生的一条狗,邀功也只为讨主子欢心而已。别忘了,咱们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他转向聂岸,问:“三江鼠的下落可有消息了?” 聂岸被那对竖瞳盯得脊柱生凉,忙道:“锦衣卫已经派出两路探子,沿途设卡盘查。京营那边也已知会过,一俟发现三江鼠行踪,即刻将人扣住,绝对不会让他落在陆依山手里。” 寿宁侯手掖在皮笼里,缓步而行:“话说回来,若非东厂横插一杠,张汝良本可以再死得安静一点,也不至于死了,还给咱们惹这么大的麻烦。” 说完,又睨着眼补了一句,“该算的账,早晚还是要算的。” 聂岸不敢吭声。 “再过几日,会试的举子该进京了吧?” “正是,礼部已将贡院收拾妥当,附近除了那几间客寓,泸州、沩宁等试馆也相继落定。届时无差,考生应当大多会安置在此。” 寿宁侯点头,满意笑道:“既这样,就叫玉痕好好准备着,别令老夫失望。” “噼啪”。 檐角滴漏雪水,敲破了地上的水坑子。涟漪一圈圈荡开,寿宁侯映在其间的脸随之舒展起伏,像极了正在蜕皮蠕动的毒蛇。 聂岸喉头滚动,赶紧撑臂送他上轿。 * 三年一度的会试应时拉开序幕,天下才俊群拥而至,古洛河畔方巾层叠,阔服相接,好一派锦绣气象。 江山代有人才出,英才谱上缺掉的名字,总会有后来者补上。 叶观澜望着巷口桥头的那些年轻学子,想起张汝良与父亲论道时,大约也是这个年纪,忍不住扼腕:“还是没能赶得及。” 东厂揭发张家灭门一事并非偶然,叶观澜提出的条件,便是让陆依山赶在春闱之前,派人找到御史张汝良。 上一世,父亲被冤入狱前的半个月,曾收到张汝良署密的一封邸报。文书甚至没有经过按察司,就直接呈上了父亲的案头,其间内容只有他两人知道。 叶观澜清楚地记得父亲看完邸报时的表情,震惊,愤怒,还有一丝失望。 百味杂陈,却引而不发。 叶观澜猜测父亲压下那封邸报的原因,是想要亲自求证什么。 只可惜没过多久,舞弊案发。叶观澜直觉父亲的下狱必定和密信有关,他翻遍了整个书房,一无所获;再去寻张汝良时,却被告知张家早在返乡途中就遭遇了流匪,满门罹难。 现在想来,所谓的匪患只是个幌子。今世若无陆依山的介入,整整二十七条人命,还是会像之前那样,被当成一桩意外潦草结案。 只可惜,两世,叶观澜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窗外,阳和风暖,叶观澜只觉浑身冰冷,像体内有一层厚冰在融化。那冰化不尽,汩汩涌出心穴的,竟成岩浆一般滚烫的恨意。 而另一边陆依山则被窗台上的翠竹吸引了目光——看起来不盈一握的竹茎,竟是意外的纤韧——他低头细瞧,想知道家养的竹子与外边的野竹有何不同,后来干脆上了手。 “三江鼠杨开在案发后便逃离了婺源地界,本督主已商刑部签发通缉令,相信不日就能将其缉拿归案。” 叶观澜眉头微蹙:“缉拿?” 陆依山闻弦歌而知雅意,“他是本案重要人证,也是迄今为止唯一的疑凶。本督主奉旨查案,自然要秉公处置。” 叶观澜垂了下眼,问:“你也认为张汝良的死是因为分赃不均所致?” “我认为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证据所指,真相所在。” 叶观澜想说有时候证据所指,也未见得就是真相,然而他迟疑半会,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陆依山拍掉掌心的泥土渣,迎风一笑,泠然自凉,“二公子有话要对我讲?” 叶观澜动动唇,手中小扇轻抬,在半空踌躇地划了两下,最后认命地扣实在虎口:“督主刚刚,毁了在下最心爱的一盆观音竹。” 花盆土被刨得七零八落,根茎露出小半截,罪证还残留在“元凶”的指缝里。 陆依山微微一愣,下意识捏拳,随即晾开双掌,露出个无辜的神情。 “下药爬窗挖墙角,习惯了,二公子万勿见怪,明日我自当加倍奉还。” 这话听听就罢,叶观澜当然不会往心里去,也不会真的同他计较什么。 督主案牍劳形,难能腾出空闲来赴宴,如此好时机,叶观澜必得牢牢把握住了才行。 这间客寓为二公子在镇都的私产,当初叶观澜出钱盘下,便是相中了此处绝好的视野。临窗望出去,刚好能网尽古洛河畔的皇都烟柳景。 云动影来,兰桨浮波处,划开阵阵喧腾。定睛细瞧,原是一艘精致的画舫缓行而至,其上衣香鬓影,很是热闹。 叶观澜故意问欢喜,“下面画舫里的是些什么人?” 欢喜垂手立在一旁,小狗眼瞪得浑圆,对着桌上那只死不瞑目的盐水鸭“狗”视眈眈,“回公子,今日是天香楼花魁玉痕做局,请人游船赏景,住在这附近的举子都收到了拜帖。” 天香楼与泮冰馆不同,虽然都是镇都排得上号的锦营花阵,却无后者那么多规矩。天香楼的姑娘除了侍奉权贵,也很能降得下身段结交“草野英雄”。像这种河船集会以往年年都办,但由花魁亲自坐庄的却是破天荒地头一回。 横竖离开考还有十来日,那些学生也乐得来凑趣,毕竟文士风流,风流才是底色。 欢喜说着开始咽口水,“不光是酒,听说天香楼的厨子手艺也是一绝,属糕点做的最好,处暑的绿豆爽,入秋的桂花糕。” “还有这时节的枣花酥。” 陆依山再自然不过地接了这一句,引得叶观澜不自觉侧目,眉梢轻挑了下。 “督主不好奇吗,这些人当中,兴许就有今科的三甲进士,能出个状元也未可知呢。” 陆依山兴致缺缺,但还是给面子地朝下望了一眼。就是这一眼,很快吸引了他的注意。 第8章 纵容 住在古洛河附近的考生,大抵分成两类。一则出身优渥,寓居此地多是冲着沿河的好风光。 还有一类寒门士子,却因囊中羞涩之故,不得已寄身在临岸改建的地方会馆。虽然地方逼仄了些,却是各路达官显贵为标榜善行,专为家乡士子筹建而成,胜在租金低廉。 曾雉就属于后者。 今日河船集会他本不想来,从婺源几经舟车劳顿,及至镇都,盘缠已经所剩无几,还不够那些高门子弟一顿饭的开销。可架不住同行盛情难却,曾雉硬着头皮去了。他对花魁没兴趣,去了也只缩在角落里独自饮闷酒。 “曾郎?” 曾雉酒力上来,还当自个在做梦。濛濛地望过去,醉意顿时消了大半。 立在那的女子眉眼长开了些,依稀能看出童年的影子。然而那身绛色袄、大红裙,通身的艳气逼人,耀眼得又让他不敢相认。 曾雉揉了揉眼,刚要走近,一道身影倏忽挡住了他的去路。 “这不是曾金鸡么?到了京师还能撞见,可真是冤家路窄。怎地,你也相中人家玉痕姑娘啦?” 曾雉猛然抬头,望见那张嚣张跋扈的脸,熟悉的憎恶感顷刻间胀满了整个胸腔,本就残废的腿脚更加站立不稳。 “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野鸡插了几根彩羽毛,真当自个是凤凰了?呸,你也配!” 新仇旧恨齐发作,曾雉宛如一头暴怒的狮子,沉吼着直扑上去。 陆依山刚探出头,就见一书生被踹翻在船板,舱里跟着又钻出几人,七手八脚地将他摁住,不顾书生哭喊挣扎,狠狠刮了他几个耳光。 “你们不要欺人太甚,靠着徇私舞弊杀出秋闱,有什么脸面在此耀武扬威!这是镇都,不是徽州府,天子脚下唔唔......” 打人者不容书生把话说完,捏着他的脸,随手把脏抹布往他嘴里塞。 “给我打这个不长眼的,敢跟老子抢人!打死了我管埋,官府若问起,有我爹照着,看谁敢拿本少爷是问!” 竹帘撩起,一圆脸阔少冲前头喊,被勒在怀里的簪珠丽人想必就是花魁了。那女子哭花了妆容,鬓发凌乱,早已吓得瑟瑟发抖。 书生喉间逸声,被那些人拽着领子作势往河里扔。他四肢痉挛,混乱里呕掉了口中的破布,死死抠着船舷,指甲断在木头缝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哭喊。 “天爷,你不开眼啊,由得奸人当道,害了张青天,现在还要来害我!你们打死我,打死我好了!若留我曾雉一命,来日入朝做官,第一个整治的就是你们这帮科场蠹虫!” 陆依山霍然站起来,倾身朝下看。 叶观澜走过来,拇指缓缓摩挲着扇骨,说:“听话里话外的意思,这是个知道内情的。” 陆依山会意转眸:“那又怎样?当朝举子,岂可说抓就抓?” “不能抓么?”叶观澜像是自言自语道,“要是乱子闹大了,皇上问罪下来,危害京师治安的责任还得东宫背着,毕竟卫戍皇城可是太子的分内之事啊。” 陆依山手撑栏杆没说话,眼底愈发凝重。 船上正闹着,纷乱间忽然传出一声“曾郎”,花魁玉痕猛地撞开那阔少,头上东珠滚落一地。 她提裙奔出船舱,扒开打人的鹰犬,顾不得被汗浸湿的鬓发,张臂挡在姓曾的书生面前,垂泪泣血地控诉开来。 “奴与曾郎幼年相识,几经离乱,幸得天可怜见,教奴二人江湖再见,破镜重圆。奴对曾郎的情谊,天地可感,今日你若要打杀他,就从奴的身上踏过去,奴二人生时不同衾,拼死争一江河同穴,也算不辜负了!” 梨花带雨,瑾瑜剖身,若非前世记忆犹新,就连叶观澜也忍不住为之掬泪,更不用提曾雉那个未解人事的书呆子了。 他心头冷笑一声,仿佛不经意地将花盆逆向旋转了半圈。 眼看戏做的差不多了,玉痕正打算见好就收,孰料观望的人群却突然爆发了一阵骚动。 不知是谁高声大呼:“恃强凌弱,枉为读书人!” 举子们群情激奋,一拥而上,船身剧烈摇晃了下,几于倾覆般掀起丈把高的水花。 船舱内人群推搡,惹事的阔少在混乱中慌不择路,被横空飞来的一只鞋砸中脑门,仰身翻下船板之际,方巾上的琉璃坠恰好勾住了玉痕的头发,临了还拉上了一个垫背的。 古洛河临近东关码头的这一段,水势并不湍急,但险在其下暗流重重。落水的两人很快凝缩成两个小黑点,在浪花拍打中拼命呼救,渐浮渐沉。 叶观澜握扇看着,肤色被常服衬得更白,眼眉之间有几分冷意。 玉痕该死。 * 上一世,昭淳二十五年岁次己卯。会试放榜当日,数十名落第举子愤然冲击皇榜,痛斥春闱考官心怀偏私,取材不公,致使无德无能之辈忝居榜首,大寒天下文士之心。 昭淳帝震怒,寿宁侯趁机联合礼科给事中上书,请旨彻查科场舞弊之风。 彼时因妖书风波尚未平息,昭淳帝绕过东厂,敕令锦衣卫主理此事。 没过多久,一名叫玉痕的妓女携证据出首指认,揭发当年会试第一名的曾雉掷重金买通主考官叶循,从他手中提前获悉了考题。 玉痕和曾雉同为徽州府人,本就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在。前世玉痕也在画舫演了这么一出,彻底骗得曾雉对她死心塌地,连祖传的手镯也当了为其赎身。 画舫风波后,才子佳人的韵事一度传遍整个镇都,所以当玉痕拿出曾雉与叶循私通往来的书信时,谁也没有怀疑这些证据的真假。 再后来,锦衣卫扑上门去拿人,本已高中会元的曾雉赤丨身丨裸丨体地死在了天香楼的客房内,情状难堪。打那以后,曾雉就被人奚落是本朝第一位死于马上风的“精赤状元”,声名狼藉。 * 像玉痕这样的蛇蝎女子,死了半点不可惜。但是叶观澜还要指着她揭穿舞弊案的真凶,今日命人登上画舫,原也只是为了打乱玉痕的计划,并没打算现在就要了她的性命。 春闱在即,这当口若闹出了人命官司,少不得有一批人要跟着倒霉,就连东宫也难能独善其身。 玉痕在水中的呼救声渐弱,叶观澜刚要拨转花盆,手却被人一把按住。 陆依山的声音继而响起:“看来二公子还是学不会对咱家坦诚,这可太叫人伤心了。” 叶观澜欲抽回手腕,陆依山随即加重了力气,贴耳道:“咱家对公子的纵容可以一而再,但绝无再而三的道理。在东厂的眼皮子底下动手脚,你有几层皮肉经得起盘剥?” 叶观澜抬眼,见他眸似点漆,又见他面挂寒霜,握扇的手指蓦然收紧。 片刻后缓缓松开。 叶观澜提扇隔出点距离,和气地说:“督主所言,恕观澜一个字都听不明白。” 陆依山胸膛抵着扇,睨着他,“这条画舫之中,有多少是二公子的人,咱家一审便知。” “那又怎样,当朝举子啊,”叶观澜说,“岂敢说抓就抓。” 陆依山手指下滑,搭在了他的脉搏处:“你看我敢不敢?” 叶观澜神色不变,脉息却仿佛不堪重负地逐渐加快:“我与督主一约既定,无论我做什么,都不会对东宫不利,这点还请大人放心。” 陆依山笑,抬指虚虚地点着他的眼睛,“二公子冰雪聪明,单从一个廖广生就翻出了咱家的底细。如今又多了恁多咱家不知道的小心思,叫我怎么放得下心?” 叶观澜不吭声。 陆依山腾出只手打了个呼哨,岸上围观的人群中顿时跃出数条影子。 “把人都给我带回去,一个不许放过。” 他看着叶观澜,眉间戾气一散,依旧没松手:“公子要咱家放心,也容易,打此刻起你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咱家得时时看着,这心里才有着落。” 玉痕同那阔少相继被番役救起,只是因为呛了水而人事不省。陆依山就近在天香楼寻了两间空房,将他们分别关押,又吩咐老鸨去请了玉桉姑娘来。 叶观澜瞧他轻车熟路的样子,分明是此间的常客。 过了一会儿。 “玉桉迎驾来迟,望督主大人宽宥则个——” 那声音千娇百媚,叫人一听便酥到了骨子里。叶观澜循声望去,但见一女子娉婷而来,身长肩削,却生就一副肉感十足的双唇,吟吟含笑间已是风情半吐,嬉笑怒骂时更彷如珠盘玉落。 她小指勾着一只布带,掌中还捧着碟糕点,见了陆依山也不待招呼,狎昵地歪到他身上,“大人,想玉桉了吗?” 当着许多人,陆依山没有推开那一捻细腰,只那姿势,怎么看都像是搂着截木头桩子,“叫我来做什么?” 玉桉咯咯笑,涂着丹蔻的食指戳了下陆依山前额,“山不来就我,还不许我去就山么?大人记得自己多久没来这天香阁了,怎怪玉桉巴巴托人去请您。” 叶观澜合了扇,目光停在面前的糕点上,不留神将骨节捏到泛白。 原来是枣花酥。 玉桉调笑了会,转眸就见地上有出气没进气的阔少爷,不屑一顾道:“哟,这么还带了这么一个货色。” 陆依山抬手屏退了左右,方道:“今日来找你,为的就是这个。说起逼供,江湖上谁能及得你玉罗刹,当卖我个面子,受累审他一审,价格好商量。” 叶观澜在旁,闻言只剩下诧然。 想不到堂堂八面魔之一,威名在外的玉罗刹,竟然是个女人,还是一个生得很美的女人。 世传玉罗刹精通奇门遁甲,五行术数,尤其擅长用蛊之道。叶观澜望着那根鲜红如蛇信的小指指甲,很快知道了布袋里装的是什么,顿时生出股寒意。 玉桉撇撇嘴,扫兴道:“东厂刑狱里高手如云,哪里轮到我来逞强,没得脏了这块好地方。” 陆依山说:“这人不同于一般犯人,讯问之事不宜张扬。你用蛊用毒我管不着,只别叫人看出用刑的痕迹,完事给他服一剂失魂散,把此间故事全忘记了才好。” 玉桉“哦”了声,神色转淡,不笑时的眼梢挑了凌厉的弧度,显得面相媚中带肃,娇里含威。 “行吧,”她俯身时翠波绵绵,将脸凑过去,娇声道,“九千岁发话,玉桉焉有不从之理。只是我的规矩你也知道,要我做任何事,都须得拿同等条件来交换。” 最近总有人爱和自己讲条件,陆依山抻平了衣料的褶皱,目光有意无意从叶观澜脸上掠过。 “你说。” 玉桉道:“我要大人替我保全一人。” “谁?” 玉桉下巴扬起,稍稍抬高了音量:“出来吧,三江鼠。” 第9章 舞弊 三江鼠在八面魔中素以轻功见长,叶观澜久闻其名,不曾想今日得见,竟是如此貌不惊人。 除了貌不惊人,他还是个天生的侏儒,头大身小,长着一张过分稚嫩的娃娃脸。 许是常在夜间行动的缘故,这张娃娃脸上难见血色,眼睛却又大又亮,黯瞋瞋的瞳仁在烛下灼然生光。 很难想象就是这样一个平平无奇之辈,多年前凭借一己之力搬空了整个江南矿监司府库,还把那贪得无厌的矿监使扒光了,绑在应天府衙的门柱上。 陆依山微挑眉,移来烛台在手:“缉拿你的黄榜飞得漫天都是,杨开,你倒胆大。” 杨开在突如其来的光亮里退后半步,檐下滴水有声,他的脸色就和屋中光景一般静。 玉桉腰肢款摆,手搭在陆依山肩头,笑得风情万种:“督主一诺千金,总不会对我一个小女子食言吧?” 陆依山没搭理她,“杨开,你有两个选择,要么现在就逃,兴许能苟延残喘一阵。要么随咱家回东厂就审,将除夕夜之事一五一十交代个清楚。” “我不会逃。”杨开突然道,眼底一派坦诚,仿佛真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孩童,浑不知自己在提着多么无理的要求,“我也不会随你回去。” 陆依山笑了,视线擦着他头顶投向叶观澜:“怎么办,咱家的耐心都用在了二公子身上,换个人,我真想现在就捏死他。” 叶观澜由衷感叹:“督主厚爱,观澜实在承受不起。” 他走到杨开面前问:“你冒死求见九千岁,是为了替死去的张御史传信,对也不对?” 杨开安静片刻,直挺挺地跪下去:“杨开罪行,百死难赎。但请督主为张大人满门沉冤,杨开愿以命相抵,偿还您的恩情。” 凭着月色,叶观澜看见他那双大而圆的眼睛里像是汪着一潭静渊,幽深但清澈见底。 前世,闯过镇都重围,将密信送给父亲的人正是杨开。叶观澜没有见到他,但不久后听城防营的人说,在刑部悬红过万的大盗三江鼠曾经出现在京畿附近,行迹败露后,因拒捕被京师统领下令乱箭射杀。 想来也是,除了他,还有谁有那个本事能瞒过锦衣卫的耳目? “你是?” 叶观澜敛袖,浅施一礼:“在下叶观澜,乃当今丞相叶循之子。” 这个名号显然打动了杨开,他稍作思忖,从怀里掏出一封沾着血污的皱巴巴的信,“大人临终前,曾嘱托我将此信交与叶丞相。此番他巡历徽州所得,皆书与其中,公子一看便知。” 陆依山起身,慢慢地踱了两步,脚踩着木作地板几于无声:“既为巡历所得,为何不直报圣上。张汝良要你把信交给叶循,你为何却要转投于我?” 杨开道:“江南乱政,百弊丛生。且不说走官路,奏折能否送抵皇帝手中,便是圣上下旨彻查,也未见得能整饬干净。至于叶相。” 他稍顿,踌躇地看了眼叶观澜,“此事涉及翰林院大学士齐耕秋,听闻他与叶相私交甚笃,在下恐丞相大人为私情所惑,难下决断。” 听到这里,叶观澜登时意会。 原来杨开早有顾虑,只苦于前世别无选择,方照着张汝良的遗愿将信送到了叶府。 这一世,叶观澜有意放出风声,叫人都知道陆依山接手了此案。果不其然,杨开真就闻风找上门来。 “下官奉旨巡按徽州,省觉江南官员与镇都勾结,似有操纵乡试、干涉人事陟黜之嫌。奈何此间关系复杂,下官攀藤附葛难解其一,望叶相襄助为盼。” 大梁设科取士,三年一行,每逢子、午、卯、酉八月乡试,次年即逢丑、未、辰、戌年二月会试。乡试及第者,才有进京跃龙门的资格。 像徽州府这等文教繁盛之地,历来占据了榜单的大头。然而张汝良在调查一桩举子械斗案时却发现,徽州六县的中举情况存在严重失衡,尤其是婺源一地,竟然经历了三届脱科的怪事,换言之,此县在整整十年间没有出过一个中举的士子。 搁在旁地还罢,婺源是什么地方?那可是朱老夫子的祖籍所在,儒宗根脚,一等一的钟灵毓秀之地。 “大人觉得不可思议,所以彻查了南直隶在昭淳年间的乡试成绩,发现不止徽州,松江、凤阳等州府也有科举大县被剃光头的案例,只是这些地方文才辈出,偶有几县中举率锐减,并未引起太多的关注。” 陆依山打断他:“你的意思,是江南之地出现了科场舞弊。可是这与镇都、与齐耕秋又有什么关系?” 杨开道:“我不通朝政,但知道为了避嫌,各省乡试的主考官不能由本地籍贯的官员担任,只能从镇都选派。我猜想问题兴许就出在了这。可惜,张御史没能继续深查下去,就......” 更阑人静。 叶观澜将茶盏搁到桌上,侧目看见他脸上有莹莹的反光。 在叶观澜的印象里,江湖向来是快意人的天下,携酒来、纵歌去,笑也酣畅,哭也淋漓。他不意还能见到这样一种泪水,平静而忍耐,却能让人产生近于不安的压迫感。 他忽地想到,以三江鼠的脚力,也许前世的“乱箭射杀”仅仅因为杨开刚好心存死志了而已。 “没那么简单。” 又静了一会,陆依山与叶观澜同时开口,视线相接的刹那,疑点呼之欲出。 “主考官的名单虽由翰林院最初酝酿,却要经礼部、内阁两道商榷,最后呈武英殿,由圣上钦自敲定。”叶观澜道,“可作手脚的空间太小。” 陆依山缓缓转动着茶盖,“我提醒二公子一句,倘若江南舞弊当真猖獗至此,缘何这些年半点风声都不曾传出。咱家还以为读书人,多少都有些难缠的。” 这末一句,就有点指桑骂槐的意思了。 叶观澜用手指将茶盖拨正,道:“督主大人深有体会?” 陆依山道:“可不是,栽过好大的跟头。不警醒些,只怕被某些人卖了,还要替他倒数钱。” 正斗着嘴,地上那阔少应景似的发出浅浅的呻丨吟。 叶观澜心念电转,轻笑一声:“既然督主把人带到这里,想必已经有所发现了吧?” 陆依山“嘶”声,状似懊恼地舔了一圈后槽牙:“公子聪慧啊,咱家在你跟前真是什么都藏不住。玉罗刹。” 伸手一点杨开,语气微沉道:“我可以饶他今日,但等此案了结,他被通缉被诛杀,都与东厂无关。就事论事,这是我的规矩。” 玉桉早就等的没了耐性,叶叶腰肢轻转,瞟视着两眼,朝阔少妩媚一笑,抬指勾住了他的下巴。 风乍起,穿梭在乱晃的枝影间,发出一丝幽咽锐响,锉动着人心口的软肉,激得人不自觉地浑身发颤。 阔少的惨嚎哭求随即盖过了风声。 玉桉俏影独立于灯火之下,如妖似魅的脸藏于暗处,烛辉一衬,映亮了唇角那抹残忍绝艳的弧度,惊鸿一瞥,凄厉无双。 叶观澜被这情形慑得心口倏凉,有那么一瞬,想到了去抓陆依山的手。还没等他付诸实践,胸口连遭急点,陆依山抬臂接住了他。 “怪咱家疏忽,扰了公子心神。良夜合该好眠,这叫人难寐的血腥之事,便让咱家独自消受了就好。” * 风到入夜方止,屋内只余清醒三人,陆依山、杨开,还有玉桉。 陆依山拿手拢了拢香炉里升起的龙涎香,浓厚的白烟后,他微然撩动了眼皮,两道凛然的眸光直射而出,似开弓的利镞。 “提调官?” 玉桉撇开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的阔少爷,手指绕着布袋上已经有些掉色的璎珞,嫣然道:“他不是说了嘛,乡试中若要脱颖而出,只需买通提调官,将那人的试卷掺在一批差卷中荐上去。考官纵不满意,也不能一卷不取,如此矮个里拔高的做法,当真妙极了!” 杨开不解:“可是这与翰林院有什么关系?” 玉桉尚在思量时,陆依山已经开口。 “提调官只负责具体庶务,不干涉阅卷事宜,故只受内阁直接指派。叶相有意调和今古文派之争,虑及乡试主考多为新文派官员,提调官的任免权便让渡给了翰林院,由齐大学士一力负责。” 高楼倾覆,虽一卯之误,亦有百梁之功。叶循让权,既是意在绥抚,多少也为了成全他和齐耕秋数十年的知交情分。 “只可惜,”陆依山似叹似伤,“老丞相怎么也想不到,剖肝沥胆却筛不净人心鬼蜮,他的一念之差误了多少锦绣前程!” 言罢,静了许久。 杨开沉吟道:“他们这样大费周折,究竟图些什么?” 话音刚落,他光洁的脑门上顿时挨了一记响亮的栗子。 玉桉银牙咬碎,恨恨道:“杨老七,你信也送了,该说的话都说了,还管这闲事做什么。知不知道多少人正惦记着你的这颗脑袋,真以为泥菩萨能普渡众生?你当我有天大的面子,能保得你这回,还能保得了你下回吗!” 杨开埋首,那矮小的身形在地上投出长长的影。月色朦胧,他声也朦胧,身侧仿佛环绕着看不见的壁垒,世间风雨如磐,他自有锚定乾坤的力量。 “三姐,你说咱们这样的人,在外人眼里是不是早就该死了?” 玉罗刹一愣。 杨开抬起头,眼前掠过了那日刑狱昏光里的容颜清凛。 “可是数月前我被冤下狱时,有个人告诉我,这世上只有当诛之罪,而无当诛之人。” 他笃定道:“既然我不该死,那就容我做些血性之人该做的事吧。” * 叶观澜醒来时,隔墙的梆子刚好响过十二下。 茶汤被吹开细细波纹,嫩绿的叶子在盏中划开一道漂亮的弧。 “怪道说佳人多倦懒,二公子解穴的时间都比旁人更长些。” 陆依山噙着笑递过杯盏,这一碗晾温的酽茶,就是要与他彻夜长谈的意思。 叶观澜啜了两口,环顾四周,空气中的血腥味道早已弥散无踪:“人呢?” “你问杨开?”陆依山挨着榻沿坐下,精神瞧着与日间无差,像是永不知倦的样子,“走了。他既盗亦有道,我也不能食言而肥。” 叶观澜缓靠向床栏,昏睡后的思绪有些纷乱:“可是张汝良怎么会和三江鼠扯上的关系?” 灯罩内壁落了只虫,陆依山看着它在烛苗的燎灼下走投无路,半刻方涩声道:“张汝良,是个好官。” 今夜之事盘根错节,陆依山挨件拆开了揉碎了,说与叶观澜。 听到后来,叶观澜所有的讶异、愤怒和愔惋都归于平静,沉淀下来的只有理智的思索。 “齐耕秋少则从十年前开始,便利用提调之权,插手江南科举。原本一直相安无事,不想却被巡按徽州的张汝良偶然间撞破了端倪。” 他衔着片茶叶,在苦味里思量:“曾雉......” 陆依山接言道:“曾雉是这十年来唯一杀出秋闱的婺源士子,却在不久后因为口角之争被胡琦——就是日间打人的纨绔——废了一条腿,即便能够在会试中拔得头筹,到了殿试环节也会因为仪容不整难入圣上青眼。他心有不忿,告到了张汝良那里,才使这桩大案露出冰山一角。” 难怪上一世,有人设了那么大一个局,要置曾雉于死地。 叶观澜倒吸一口冷气:“如此执着于赶尽杀绝,恐怕不止贪赃牟利那么简单。” “当然不止。”陆依山神色渐凝,“如胡琦所言,通过这种方式攫取功名的,并非都是不学无术之流。按照大梁律例,凡于乡试题名者,都能进入州县府衙。哪怕做个刀笔吏,也是实打实的朝廷命官。” 顿了顿,又道:“若只是卖官鬻爵还罢,要是有人借此铺网,培植自己的势力——” 叶观澜脑海中灵光一闪,忽而疾声追问:“除了婺源县,还有哪些地方也曾遭遇脱科之事?” 第10章 红氅 小案上随即多了几个用酒水蘸写的地名。 叶观澜瞩目其上,渐从千丝万缕的乱麻中篦出了一条清晰的线。 “婺源、镇江、太平,都是文运丕隆之地。”陆依山收了筷头,“齐耕秋阻其科举之途,倒不似无的放矢。” “他不是。” 叶观澜肯定地说:“这些地界多出文才,入朝则为高官,致仕则为乡宦。当地在朝堂政事中能否说得上话,就看这些士子们的官运几何了。要真像过去十年间的那样屡试不第,长此以往,就连徽州府的地位也将大不如前。” 陆依山对案思量,叶观澜知道,他这是把自己的话听进心里去了。 大梁强藩割据,燕、赵、汉三王分制四境,除了一个穷乡僻壤的云南府,就只剩江南之地还攥在东宫手里。 文脉受阻,意味着东宫将来即便承继大统,亦或陷入无近臣可用的尴尬境地。这个道理就算叶观澜不点破,陆依山应该很快也能想通。 不仅如此,叶观澜还有自己的隐忧。 近年来,塞外鞑靼势头渐盛,西北边防重地军事吃紧。移防调兵不光是武将的分内之责,同时也需要大量的文吏书手负责军令抄送、誊录等事宜。 依照规矩,一些通过了乡试,但在京考中成绩不佳的举子,通常会被安排进所在县衙的六房任职。从前世的经历来看,昭淳十二年以后的佥派大多都朝西北都司倾斜。 那些被放在文吏位置上的举子,是最有可能接触到军报的人。 联想到沣城之役中泄露在外的布防图,叶观澜愈发觉得这件事背后,还藏着一团更大的疑云。 “官吏守牧为君子重器,岂容擅权者随意染指。”他掷地有声,“此事要查,且得一查到底,断不可令文士寒心、儒道蒙羞。” 公子侧颜如玉,声调也好似落在砖地上的雨脚,打眼望去清凌凌的,不知是月落人间,还是融浸了月色的一眼泉,干净得让人无法移目,又唯恐贪看也是一种亵渎。 陆依山不自觉伸出手,将触未触之际忽感迟疑。光从侧面照在叶观澜的身上,呈现一种静谧而圣洁的美,他情之所至,又不忍破坏。 正当这时,叶观澜毫无征兆地回过头,于是结着薄茧的指尖刚好点在他唇上。 这杳杳一触,两人都似怔愣住了。 叶观澜启唇欲言,翕动之间热息像是要把指端的薄茧都融化了。陆依山沾着那点湿意,忽然地心血来潮,还想去找寻那湿滑的舌和敏感的齿龈。 他停在了那,叶观澜也没有退缩。 **是骤涨的潮水,汹涌四散,涤清了掩在骨子里的试探和算计,让人在色授魂与时分各自变得坦诚。 陆依山的想要赤丨裸丨裸地呈在眸底,然而他的眼光越具有侵略性,收手的动作就越显得克制。 “二公子一场好眠,梦里不知是哪位娇客入罗帷了啊?” 对方语带戏谑,叶观澜却只觉莫名。陆依山抬指从他耳后捻下一抹淡红胭脂,叶观澜登时面露窘色。 他方才睡的可是玉桉姑娘的香榻,上头经历过多少回颠鸾倒凤的糜艳事,早教脂粉蔻丹浸透了里子。 叶观澜翻看着衣领袖口的几处缤纷,好好的白衣脏得不成样子。再提腕一闻,连身上都沾染了姑娘家的头油香气。真要是这副情态回到家中,父亲不对自己动家法才怪。 他疑心陆依山是故意的。 九千岁摊手抱屈:“玉罗刹用起刑来,案狱老手见了都要为之胆寒,咱家怎舍得叫二公子受这份惊吓。既委屈你小眠半刻,总不能一席不沾地扔到外头挨冻,那咱家更舍不得了。” 眼瞧着叶观澜忿懑难消,陆依山敛了笑,走去门边吩咐小厮。 “去备热水,公子要沐浴更衣。” * 热水送来得及时,屋内雾气氤氲,水珠很快挂了满壁。 叶观澜脱了衣沉入水中,被夜风吹凉的身子逐渐回暖,连夜紧绷的神经也随之松弛下来。 门扉开合,挟进了一股风,叶观澜打了个寒噤,闭眸道:“欢喜,出去时把门带严实些,冷。” 听得吱呀一声,周遭又恢复了阒然。 叶观澜微微沉身,水面没过鼻梁,只露出一双眼睛,雾茫茫中索性阖上想着心思。 早知宦海风涛险恶,几曾想会到这步田地。曾雉、张汝良,乃至上一世的叶家军,都成了权势倾轧下的牺牲品。换作这一世,仅凭他的赤手空拳,就能力挽狂澜于将倾吗? 叶观澜陡地生出一丝怀疑来。 他缓缓抬起身,水珠沿着下颌往下淌,滑过白皙的脖颈,随着喉头的浮动落在锁骨上方的凹陷。 濡湿了肌肤。 陆依山紧盯着那消失的水珠,心神倏地一荡。 “你......” 叶观澜哪里想到房里还有一个人,猛然睁开眼,沾水的羽睫急急扇动两下,显出一种半明半昧的慌张。 “欢喜呢,怎么不是他?” “那小子在楼下被灌得七荤八素,我拍他几次不醒,只好作罢。” 陆依山一哂:“瞧二公子的意思,是嫌咱家还不如个毛头小子会伺候人了?” 叶观澜不动声色地扯了扯腰间仅有的遮挡:“天子近臣,岂敢叫您为在下俯身,观澜不是不知轻重的人。” “公子想来有所不知,咱家伺候人向来全凭心意。”陆依山手搭上腰带,作势要解开,“譬如二公子这样的,就很合咱家心意。” “你干什么?” 陆依山褪去外袍,踩着池边的台阶靠近,煞有介事道:“公子当日解带之恩,咱家当宽衣相报啊。” 好一派正人君子的说辞,叶观澜恼极反而没了脾气,耳垂在热雾里迅速蒙上了红晕,认命地说:“我没有和人一起泡澡的习惯。” 陆依山坐在池沿,拨开他颊边的湿发,手指摁上太阳穴,慢慢揉捏着:“巧了,咱家也没有,不过是看着公子这些天劳心劳力,不落忍,替你松快松快,顺道聊聊正事。” 话无好话,但力道却用得恰到好处。那是双习武的手,略带砂质的硬感是独属于武卒的粗犷,动作间又透着伺候惯贵人的谨慎。只要二公子稍一颦眉,便即刻放柔了手势,不可谓不小意体贴。 叶观澜天人交战片刻,最后屈从本心地舒展了身体:“督主要说什么,说吧。” 浴池边架着小竹几,上面搁着成套的茶具,托盘下压了两页纸,正是上回在泮冰馆被他私藏起,而后作为交换给了陆依山的物证。 “廖广生做私书生意有规矩,一应由雇主拿了手抄本来,再行付印。这本《闺阁懿范》,”念到书名,陆依山轻嗤了下,“经查证,乃廖广生受齐家公子齐赟所托,专门印来向孙贵妃献殷勤所用。” 尽管已有准备,叶观澜还是肉眼可见地一僵。 上一世的舞弊案发,最终促使昭淳帝下决心将父亲治罪的,非只有玉痕的一面之词,而是曾雉生前与父亲叶循往来的书信。 叶相笔力出色,墨宝流于民间,向来是人争相效慕的对象,临摹他的字迹不算难事。 关键就在于曾雉的复信。 事发后,叶观澜设法找到了这位状元郎既往的书稿,通览下来,竟和玉痕交出去的书信字迹如出一辙,不细看根本毫无破绽。 他犹不死心,逐字逐句地比对过后,终于在收笔处察觉了异样。 那些信件中,所有偏旁具“门”的汉字,尾一笔的竖钩皆无例外地被抹去,这给叶观澜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大梁科场,对字迹工整程度的要求极高。举凡意在入仕的学子,都不会犯这样孟浪的错误。所谓的书信不可能出自曾雉之手,而能将他的字迹模仿得如此乱真之人,多半与之交情匪浅。 叶观澜顺藤摸瓜,直到随军出关前,也未能揪出那个矫饰证据的人。 这辈子天时地利,他在泮冰馆无意间发现了这两页书稿,“门”字写法惊人的相似。 叶观澜直觉这不是偶然,可凭借自己绵薄的力量,前世未竞的遗憾今生也不见得能弥补,他索性把书稿当人情送给了陆依山,同时也换得东厂这个最大的助力。 九千岁果然没令他失望。 陆依山道:“圣上最恨前朝后宫相勾结,此书明里标榜孙氏的德言容功,暗中却是为了吹捧寿宁侯的门楣世勋,这可实打实地犯在了圣上的忌讳上。即便外戚不是主谋,传扬出去也免不了要吃挂落,公子送给东厂的人情,咱家记住了。” 叶观澜倒茶,没言语。 “话说回来,齐赟也是出身阀阅的麒麟子,竟然沦落到阿谀权贵的份上。”陆依山拇指回落,不经意蹭过叶观澜的耳垂,“二公子身为他的竹马之交,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他有意咬重了“竹马之交”的字眼,叶观澜沉默地移开视线。 白日的庄周,清醒的蝴蝶,流年虚妄,终到了该戳破的一天。 半晌。 “我与思渠自幼相识,他长我一岁,先我开蒙。就连思渠二字也是父亲所取,意在鞭策他常思渠水,正本清源。” 叶观澜声线渐低,“可是如今清流已浊,向东难回,督主若担心我为旧情贻误了眼前事,那便是您杞人忧天了。” 陆依山安静须臾,笑道:“公子口风转的快,心也是真狠。” 叶观澜自顾自地说:“从妖书案再到这份手抄本,齐家和外戚的关系远比咱们想象中更紧密。如果江南舞弊真的和齐耕秋有关,那么寿宁侯又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督主想要为储君廓清来路,眼下就是最好的时机。” 陆依山微微敛容:“多谢公子指教。” 泡得差不多了,叶观澜正待起身,伸手却抓了个空。帕子就搁在陆依山腿边,和叠放整齐的衣物在一起,他想了想,收回胳膊,轻拢于水下。 “对了,曾雉那头还是要盯紧些,对方一击不中,焉知没有后招。那也是个瓷心眼的主。” 陆依山揩了手,贴心地将衣裳帕子挪到近前,人走远:“公子尽可放心,他算此案半个人证,会试以前,东厂自会派人寸步不离地看着他。” 叶观澜坐身不动:“还有今日在画舫上的那些举子……” 陆依山忽就笑了:“公子无时无刻不在虑及他人,依我看,眼下真正该虑的是你自个吧?这四面光寒的,我见了都替你着急。” 叶观澜难得恼失了分寸,旋过身去,手臂撩得水花四处乱溅。 陆依山望着这样细腻鲜活的二公子,眼中笑淡了些,转而被一种深邃的怀想所取代。 当年覆舟山下,枫林尽染,一片红云翩然至,盖过了漫山华彩。凶牛尥蹄当前,高台之上坐满了看热闹的天潢贵胄,那些人的兽的叫嚣谑笑,都被他摒弃在五感之外,只独记住了一个脆若响泉的声音。 “接住,千万小心啊——” * 此夜风波还未知下情,隔三日,距离镇都数里外的洗墨林又传来了消息: 徽州知府进京的车驾遭人劫道。 劫便劫罢,偏这位岑老爷不急着报官,反而心急火燎地摸去了城东聂岸府邸。陆依山率众去寻时,刚好将其堵在了门上。 与此同时,京营为了抢功,出动百名锐卒在方圆十里内展开搜捕,很快找到了失踪的马车和匪首。但出人意料的,马车上装着的正是徽州府前不久报失的三万两矿税银,而出手劫道的却是被遍地通缉的大盗三江鼠。 这下岑知府浑身长嘴也扯不清了。 矿税银从各地征来,是要填入皇帝内库以为私用的。有那狗胆包天之人,竟敢将手伸进圣上的口袋,昭淳帝一气之下,要在武英殿亲自裁断此案。 “银子在徽州知府的马车上被发现,底部钤印证实了是矿税无疑。赶车之人是姓岑的的亲信推官,这笔贪墨的罪名,他无论如何都开脱不掉。” 玉桉腰间吊着布袋,急声追问:“老七呢,他如何了,受刑了没有?” 叶观澜打开扇,又一下下合上,缓声道:“与其说他御前受审,不如说他是去告御状的。杨开指认,税银被盗一事,从头至尾都是徽州知府贼喊捉贼。他有案底在身,岑知府便动了栽赃的心思。去岁税银刚征上来,徽州府就报了失窃,把锅扣到他头上,银子却进了姓岑的口袋。幸有张御史洞察秋毫,才阻止了这桩冤案。” 想起廉官后来的下场,叶观澜心中悒郁,如坠千斤。 “后来,张大人一家被杀。姓岑的唯恐担责,便使出祸水东引这一招,再次让杨开当了替罪羊,顺道昧下了被起缴的赃银。” 玉桉忍不住啐了句:“真他娘的鸡贼。” 叶观澜说:“杨开不忿两次担了虚名,索性假戏真做一回,纵使落网,也要拉着这帮蠹虫一道下水。” “他糊涂!”玉桉气得直跺脚,“这可是杀头的大罪,能是他拿来赌气的吗!横竖咱们这样的人,什么虚名没担过,何必逞这一时的意气,误了卿卿性命!” 叶观澜知道,唯有这么说,生性多虑的昭淳帝才不会对张汝良和杨开的关系起疑,旋而把注意力都放在岑知府的贪墨行径上来。 三劫官银,要讨还的哪里是他杨开的清誉。 “素衣染缁终成雪,千帆过尽海升平。”叶观澜转眸道:“这世间最令人心折之处,不就是闯过了血泥污淖,还能捧出一颗干干净净的赤子心吗?” 杨开既已归案,矿银失窃的真相随之浮出水面,“张汝良死于分赃不均”的说法也跟着不攻自破。 岑知府被劫以后,第一反应是去找了锦衣卫指挥使聂岸,这件事本身就很耐人寻味。寿宁侯之流为撇清干系,极力否认与贪墨矿银一事相关,并试图将张汝良的死归因于他对矿银案的起底复查上。 这种狗咬狗的事情,陆依山没兴趣掺和。但牵涉到在办的命案,陆依山即刻请旨,要求调阅徽州府过往十年的积案卷宗,包括六县上报未结的讼状。 张家虽然烧了,但徽州府衙的文库还在,大门钥匙由寿宁侯亲自递到他手上,陆依山焉有不接的道理。 翻旧账最是件体力活,陆依山亲自带人押了十大箱文卷回京,又搬来把椅子,翘着脚看都察院里的老学究梳理盘点,凡有疑问的一律画圈筛出来,保不齐哪件就是姓岑的贪赃枉法的罪证。 这事锦衣卫插不上手,聂岸被那拎不清的岑知府黏上,惹了一身骚,这几日称病,连早朝都不敢上。 九千岁烦心朝政,腾不出空来叨扰二公子。叶观澜闲暇的时间无处可去,便时不时到曾雉下榻的馆舍消磨光阴。 曾雉出身贫寒,靠吃百家饭长大,连进京赶考的盘缠都赖乡里资助。他住的地方简陋,烧不起火盆,二公子送来的那盆君子兰只能用写废的稿纸包住根,就怕冻坏了。 叶观澜信手捡起一张,看了半晌,问:“这是你新写的?” 曾雉给花浇过水,爱惜地拢了拢新绽出的两片嫩叶,道:“再有十日便到会试之期,随便写写,当是练手而已。” 纸上所书乃一篇讨论税法改革的策论,词锋犀利,鞭辟入里,便是在叶观澜看来,也不失为上乘之作。 若无前世那些龃龉,兴许这会是个有功社稷的槃槃大才。 叶观澜稍作思忖,提笔在纸上涂改一二,对曾雉说:“观点很新颖,也许会合圣上心意。只是其间有些论据用的不当,恐有喧宾夺主之虞。” 曾雉留神看了两眼,点点头,并未往心里去。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书案前,捧着快散架的《春秋公羊传》看,神情看起来莫名萧索。从那日天香楼过后,本就寡言的他话愈发少。叶观澜看得出来,那是饱受天意作弄,日积月累的一种倦怠。 叶观澜刚想劝他出去走走,这时门外忽传来通报。 “曾姓举子何在,翰林院大学士齐赟之子,投贴拜会。” 求求评论好不好,哭o(╥﹏╥)o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红氅 第11章 所求 齐府的拜帖到底赶在会试前夕送了来。 帖中诚邀婺源籍试子曾雉赴三日后的流觞宴,齐家公子亲自做东,地点就在城东卢妃巷的蓁华园。 叶观澜本以为,凭借曾雉的孤拐性子,多半会对此类邀约敬谢不敏。岂料他看这位古文派的魁首似乎并无多少成见,一口便应了下来。 叶观澜睒了睒眼,旋露出笑涡:“曾兄好气魄,换作是我,应试在即,哪里还沉得下心来与人曲水流觞。” 曾雉此刻宛如一节实心的山药,老实答道:“齐阁老治学纵然迂腐了些,但胜在风骨硬挺,不畏讥谗。他面斥外戚擅权的事迹一度传遍了八府学界,得此家风熏陶,想来齐公子的人品也该非比俗物才是。” 叶观澜袖里扣着折扇正自沉吟,忽觉出微许凉意,不由把目光转向窗外,但见天边浓云遮布,晕染着阴郁的墨色,开春时节仿佛有了落雪的迹象。 他恍惚记起,上辈子齐赟也曾在蓁华园设过流觞宴。彼时他还打趣说,思渠兄莫不是要代圣人提前掌掌眼,充一草帽抡才官。 原来草蛇灰线,早已伏脉千里。 “好端端的,怎么又变天了。” 欢喜咕哝着走进屋,两颊犹有酡红未消散,宿醉后的脚步都在飘——一看便知昨夜又往天香楼讨酒喝了。 叶观澜佯装嗔怪两句,知道他爱吃甜,特意留了仁尔斋的糖果子,让他就着糖把醒酒茶喝了,问:“父亲今日当值,让你送去的点心都送到了?......半道没偷吃吧?” 欢喜说:“没偷吃,是老爷赏我的——” 他被糖噎住,拿茶水顺了气儿,抚着胸口道:“我去的时候听老爷说,阁老今日早朝向圣上请辞,称近来修史任务繁重,就不参与今科会试的命题了。现在担子都压在老爷身上,我打量着好像是门苦差事呢。” 因言及考题之事,曾雉识趣地走开,留叶观澜一人在屏风后,唇线稍稍紧抿。 这当然是门苦差事。 不得不承认,齐耕秋深谙急流勇退那一套。这些天陆依山“查旧账”,除了掌握岑知府贪赃枉法的实证外,最大的收获便是起底了婺源等地士子指控乡试不公的诉状,零零总总加起来,少则也有千份之多,皆被以各种理由压下不提。 照大梁刑律,这些状子递到巡按御史处,便该转呈翰林院决断。整整千份陈情状,就这么不了了之,用一句查无实证来搪塞显然不合适。 齐耕秋知道这件事在昭淳帝心头落下了疑影儿,索性藏锋敛锷,连会试命题都避开。一来为打消外界猜疑,二来...... 叶观澜手持扇,目光随扇骨的反光缓缓游走:二来,春闱考题就仅限皇帝与丞相知晓。一旦像上辈子那样发生泄题之事,甚至不必谁来检举,父亲首当其冲便要沦为怀疑对象。 光至扇柄末梢,泯成一线寒芒,转瞬即逝。 叶观澜在那一瞬里窥见了喋血的恶意。 门帘轻动,微凛的早风簌簌飘进屋来,脂粉浓香袭得人鼻翼生痒,一个女声呖呖婉转地叫着欢喜:“好你个负心鬼,昨晚的酒喝痛快了,晨起就不见了人影,叫奴家好找。” 欢喜闻声色变,鹌鹑似的缩起脑袋,躲到叶观澜身后,“公子救我!” 叶观澜好气又好笑:“人不大,倒学会欠风流债了,谁教你的这些?” 欢喜说:“还不是督主......” 叶观澜看他一眼,欢喜委屈,又不敢犟嘴,只得小声说:“我只是想吃她那里的枣花酥嘛......” 公子蹙额间,香气四溢的玉桉姑娘已经来到了跟前。 “这么巧,在这里也能见到公子,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呢。” 叶观澜掏出一锭银子,双手托与她,欠了身道:“府上小仆不懂事,扰了姑娘安歇。这点银子,当是昨夜的酒钱,还望姑娘莫要嫌弃。” 玉桉看了他片刻,唇角微弯。 “光使银子就够了么?奴家的酒没喝尽兴,公子该怎么补偿?不如,干脆你陪我痛饮一场可好?” 叶观澜脊柱一麻,只恨此时不能把欢喜称斤论两地卖了赔给她。 玉桉握着帕子吃吃地笑,浑身熟极而流的扭捏挑拨令人无从招架:“难怪连陆依山那铁树气性都为公子折腰,瞧这羞怯的模样,奴家看着也欢喜啊。” 这下,叶观澜脊柱麻得更甚,杵在那想不必称斤论两,囫囵个卖了更省事。 雪云积压得更深,天色更暗了,窗影披落在她肩头,如同降下一片沉郁阴霾。 “朝廷的判决下了,徽州知府岑帛义贪墨、渎职等数罪并罚,即刻问斩。老七他,祸乱朝堂纲纪,被判流放北勒山。” 叶观澜知道,这样的结果背后,少不得有外戚的推波助澜。 岑帛义不死,寿宁侯他们连觉也睡不踏实,旁者不论,光是那三万两矿税银,就足够让昭淳帝如鲠在喉。 至于杨开。 流放么,一路行去山高水远,出点什么意外是再正常不过。他的生死,从判决下来的一刻起,似乎就已注定。 叶观澜就着引火奴点了灯,在昏光里突然破颜一笑。 “此去天大地大,容督主施展拳脚的机会可也不少啊——” 已过亥正时分,天开始丢棉扯絮地下起大雪。 因是今春头场雪,地气将暖,地下半雪半水,像受潮的糖上盖了一层厚霜。刑狱外的甬道湿瀌瀌的,冲呢皂靴踩在上头,一步一滑。 陆依山身着片金缘绣文九蟒袍,外罩石青色团褂补服,带着一名小火者走近。狱卒在外迎着人,便径直带进了最里间的囚室,揖了个礼告退。 烛光微渺,酒香馥郁。 陆依山斟了酒,说:“事出匆忙,酒水备得粗简,你将就着用些。” 杨开背向气窗端坐,连日受审使他看起来更为清瘦,眼底的亮光却未因此被磋磨掉。 他缓慢地反问:“这算是上路酒吗?” 陆依山不言是否,只答:“行前逢霜雪,喝了酒去,身暖心不寒。” 杨开轻笑,如他所言一饮而尽。 “心愿了结泰半,寒也是暖。”他凝视着陆依山眉间一划而过的愧怍,笑道:“督主已经尽了心,不必遗憾。世事的真意,本就在好梦难成。” 头顶小小一方气窗,映衬着雪光,也让屋里显得亮堂。陆依山的眉间郁色在这亮堂里,变得格外明显。 “翻查徽州府积案确有不小收获,张大人的直觉是对的,科场舞弊已成江南沉疴,这些年都被地方官员粉饰得干净。我已命人在岑帛义的诉状里着重提了这一项,意在提醒圣上经心。但想再往深了落刀,却非眼下所能及。”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毕竟,就连张汝良身在其中也未能彻查究竟,足以说明齐耕秋行事的小心隐秘。“会试在即,没有直接证据表明齐氏曾经干预江南科考,若一味提请彻查此案,漫言举子不满,就连圣上也未必能下这个决心。” 杨开默默灌了杯酒:“数千士子的前程,还有张家二十七条性命,就这么重拿轻放了吗?” 闻言,陆依山眉心狠狠一抽。 墙角的小火者往盆里又扔了几块银炭,火焰“腾”地冲高,呈现刹那的猛烈。 “当然不会,”陆依山说,“与其穷追猛打让皇帝起疑,不如就此先把芥蒂种下。等来日时机到了,这便是直切肯綮的一把利刃。我不信天意无常,只信事在人为。” 杨开定定地看了他半日,万籁俱寂里恍如听见细雪轻落的声音。 “恕我冒昧,九千岁的样子,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人。”杨开自嘲地笑了笑,“大限将至,老也忍不住回看从前。黄鹤一去不复返,我又是在替谁抚今追故昔?罢罢,督主就当听人发了一场谵语,千万别往心里去。” 他的年纪其实已经不小了,但那副童颜令人不自觉忽略了这一点,忘记了他纵情江湖多年,也曾天高海阔,如今却龙困浅滩。 小火者放下手里的铁筷子,仰面映着火光道:“丹顶宜承日,霜翎不染泥。犹有汀州鹤,宵分乍一鸣。前辈说的可是与君子剑魏湛然师出同门,却在北勒山庄覆灭后、落草江宁的八面魔之一,丹飞鹤?” 杨开听见故人的名字,神色间顿划过一抹惘惘:“丹飞鹤,许久不闻这个名号了,想不到竟然还有小辈记得。” 陆依山在氅衣下的手倏然握紧。 小火者道:“昭淳十三年,连同江宁在内的直隶十四府,悄然刮起了一阵邪教之风。此教名号大乘,其掌教陀罗门自诩有通天地、晓阴阳的本事,能勘破诸法实相,省察凡俗所不能。左道惑众,搅得直隶之地乌烟瘴气,终日无宁。朝廷几度派兵清缴无果,最后却是因为一场山火捣毁了教坛,大乘教一夜之间销声匿迹。” 火星子飞溅,差一点灼伤了眼,被他抬手夹住,动作之迅疾巧妙,可谓心有灵犀与指通。 “大乘教的覆灭,到现在都是江湖上最大的未解之谜。鲜有人知道,就在山火爆发的前夜,有两个人先于官兵找到了邪教老巢。他们一个身似灵鼠,一个矫捷赛鹤,武功路数大相径庭,却意外地相得益彰。” 杨开望着他,笑意转淡,轻飘飘道:“都说大内禁地藏龙卧虎,从前是我眼皮子浅了。南屏阁贵为江湖消息的枢纽所在,堂堂少阁主竟然纡尊降贵,乔装进宫当了太监。” 易容后的孔小乙,哦不对,该叫陆向深了,眉毛微挑表示承认。他总是一人千面,谁也不知道哪副才是他的真容。就算被人嘲讽了,丢的也是此时此刻这张脸,无碍从前,更不妨碍将来。 陆向深道:“你既然能认出我来,那他是谁,想必也就不难猜了吧?” 杨开朝陆依山脸上又仔细瞧了好几眼,目光渐从考究变成震惊,末了一阵唏嘘:“南屏北勒,南屏、北勒,都是缘数,缘数啊......” 谈笑间,雪泥埋尘,桑榆在晚。 陆依山侧颜笼着火光,愈发衬得眉眼浓黑,凌厉如寒刃。 他缓缓抬眸,问:“既然都是缘数,我斗胆问前辈一句,丹云鹤……我小师叔,到底是怎么死的?” ...... 押解的队伍启程在即,白茫茫的雪雾乱了乾坤,彼时天地一色。 杨开看着陆依山身上的太监服色,问:“为求一个真相,忍辱至此,值得吗?” 陆依山答:“我与前辈皆为有所求之人,旁人不解,前辈该知道才是。” 杨开了然而笑。 他转身离去时的背影平静,透着一股死不旋踵的决绝,陆依山静伫片刻,转头对陆向深说:“叫阁中人准备吧,出了蓟州地界就动手。” 陆向深应了声,又道:“对了,你不是让我留意齐赟的动向吗?他要设流觞宴,时间就在三日后,宴客的名单里,有个人你绝对意想不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所求 第12章 赴宴 有道是曲水流觞,蓁华园里泛酒的流水却又有不同。 园子主人从前乃闵地一富商,交通海上,对那蓬莱之地的新巧物设深得真髓。园子正中架起了三层戏台,一场谢幕,诸乐大奏,水从地下喷出来,沿着楼前竹道曼衍而下。便在春寒料峭时节,那上游来水也不砭骨,听闻是引了地下温泉水注入之,机扩工巧令人称奇。 曾雉一时看呆了,呆过后垂下眼眸,看着自己袖口破烂的线头,一下一下,飘荡在沁脾的香风中。 “在想心思?” 身后蓦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他一跳,曾雉转头,又惊又喜:“二公子也来了。” 无论前世或今生,叶观澜提起这类的宴饮酬酢便头疼。况且流觞宴说白了,就是一帮簪缨子弟聚到一起,卖弄学识、显摆权势。叶观澜在不喜之外,更多的还有一丝反感。 然而曾雉不明就里,以为只是场普通的清谈会,穿着一件水洗到泛白的夹袄就来了,在满园锦绣里显得格格不入。 不多时,四面就响起了嗡嗡的议论声。 叶观澜看着曾雉局促的神态,想也知道前世流觞宴上,他必是受了同席之人不小的羞辱,方会说出“诸君皆为刍狗辈,我当登高唾面之”的狂浪之语。而这番话后来也被别有用心之人拿去大做文章,弹劾他生性狂悖、目无纲纪,难当社稷大任。 “许你来吃酒,不许我来瞧个热闹吗?” 叶观澜含笑如故,一顶大红羽缎斗篷将他的面容衬得冰白如玉,透着股内敛的清澄,在身遭乱花迷眼的喧杂里,他仿佛是此间唯一的清明。 曾雉舒了口气,淡淡道:“也对,如二公子这样的人品,才堪登此大雅之堂。” “雅俗不为金钱故,贵贱非看三尺衣。”叶观澜说,“等来日曾兄平步青云,到了琼林宴上,那方是真正的大雅之堂。” 曾雉听出他在宽慰自己,形色间却更见几分苦涩:“蒙二公子抬爱,只是您瞧我如今的模样,连行走如常都做不到,还谈何平步青云?” 叶观澜深知他伤痛的内情,从未问及只言片语。倒是曾雉置身在这一团热闹中,无意间放大了自伤身世的凄凉,话也变得比以往更密些。 “二公子可曾听闻,江南之地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叫空有篇章传海内,惜无亲族在朝中。”他身有残疾,走起路来步伐迟缓,声调也异常沉郁,“起初我是不信的,可到了后来,天意由不得我不信。” 曾雉乡贯太平,并非婺源人士,历经昭淳十年的大乘教之乱,痛失考妣,随流民的队伍徙至徽州界内,此后定籍婺源。 “那时候我七岁,早过了开蒙的年纪。乡里有个念过书的老秀才,考了多年没有中举,粗识得几个字。他看我悟性不差,就收了我做徒弟,传我诗书礼乐,教我明正德行。本以为婺源是块毓秀之地,只要我肯用功,早晚有日能考取功名,光兴门楣。” 曾雉在湖边垒石上站定,被雪催弯的凤凰花枝横于鬓边。 他朝叶观澜笑了笑,“二公子别看我现如今这样不堪,逃难以前,我家也算书香门第。人么,稍微有些本钱,就忍不住得陇望蜀。” 叶观澜的额发随风飘散,他没吭声。 曾雉继续道:“可惜,我与先生都输在了时运二字上。两任秋闱落选,转眼就蹉跎到了而立之年。好容易中了举人,又勉强只能跻身乡榜末流。饶是这样,放榜当日先生依旧喜不自禁,拉着我痛饮了整晚,说他熬了这些年,总算夙愿得偿.......夙愿偿了,人也就没了。” 叶观澜:“......怎会这样?” 凤凰花枝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声,一团雪掉进曾雉的衣领,冰得他眼风遽冷。 他死死盯着前方,寒声道:“胡琦,兵备道副使的儿子,一贯横行乡里。他肚里文墨有限,连童生资格都是靠他爹的官威砸出来的,乡试前想要花重金买通先生替他捉刀,遭到先生的拒绝。他衔恨于心,那晚趁先生酒醉,指使家中马夫驾车将人撞下了河堤。可怜时逢盛夏,正是河水暴涨的时候,先生死了,连具囫囵尸身都没留给我.......” 话音渐低,曾雉眼眶红得厉害,良久却没能淌下一滴泪来。 “翌日捕快登门缉拿,胡琦只推说是个意外,连过堂受审都没有,就随意结案了。我不忿找上门,却被他下令打断腿扔了出去。”曾雉嘴唇颤抖,泣声问道:“他害了先生性命,还能像没事人一样进京赶考、纵情声色,张御史仅仅过问两句,隔日就惨遭了毒手。公子你说,这世间究竟有无天理可言呐!” 叶观澜无话以对。 就在这时,胡琦遛着狗过来了,他似乎心情不差,喝了点酒,松垮的面皮青里透着红。 “你小子也在?这齐家的门脸真是宽,什么阿猫阿狗都纵得进来。怎的,玉痕那个小浪蹄子被爷扫地出门以后,就没再去找你?” 曾雉不答他,皱皱眉,像是早已忘了玉痕是谁。 玉罗刹绝非浪得虚名,只不过她的失魂引没有浪费给胡琦那个酒囊饭袋,而是用在了曾雉身上。 至于胡琦和玉痕,玉桉各自给两人种了万蚁蛊,只要想起那晚在天香楼的事,便有如万蚁噬咬般头疼欲裂。 死是死不了,但蛊在体内,日日汲取宿主精元,人也会迅速消瘦,就像胡琦眼下这样。 他一见曾雉,便起了作弄人的心思,手腕一抖,口中低叱了声,那头站起来及人肩高的狼犬顿时猛扑过来。 曾雉朝后踉跄几步,险不曾掉进湖里,幸而叶观澜及时拽住了他的袖口。 他腰间的荷包失跌在地,里面滚出了一只玉镯。 “还给我!”曾雉低吼着去抢,却被地上的狗链绊了个正着。 胡琦乜眼瞧见他这副狼狈样,叉腰笑得前俯后仰。 叶观澜脸色微沉,刚迈出一只脚,卧波小亭里忽然转出两个人影。小亭四面吊着玻璃窗,挡风与隔断的用途兼而有之,叶观澜一时竟未留意到亭中坐着人。 “既同为今科举子,来日抑或同朝为官。有什么解不开的仇跟怨,必得闹成这样,折损的岂非自身情谊和颜面?” 打头之人是个清隽公子,长手长脚,寒气隐隐,面浮病弱之色,身上瘦得见骨,手里也摇着一把折扇; 紧随其后的那位,虽也布衣幞头作书生装扮,腰侧甚至携着一支毛笔,但往身前一站,给人的第一感觉却是危险。 叶观澜从陆依山的身上也曾感受过危险,但与万劫不复之间尚隔着底线。眼前之人则不然,此人气质实在太阴狠了,举手投足间流出丝丝杀意,仿佛杀人也是与生俱来的一项本能。 “思渠兄,别来无恙。” 齐赟应声回眸,摇扇的手一顿,拇指微微摩挲着食指指节,像是把点什么掐灭了,方浅笑着道:“矔奴怎么来了?也不提前知会一声。” 叶观澜默了默,说:“思渠兄设宴,我一时兴起,做了不速之客,兄长不会见怪吧?” 齐赟走近几步,眼神落在了叶观澜鬓角的凤凰花,眸色顿时暗了下:“矔奴能来,为兄自然欢喜不已。” “这位是?” 齐赟眼稍侧,不过片刻,又移了回来:“晁文镜,为兄这趟下江南新结交的江湖文士,一笔书法入木三分,矔奴若有兴致,也可与他时常切磋。” 书法?叶观澜心念倏动,面上如常与那书生颔首示意。 东道主一发声,胡琦收敛了些。齐大学士年年充任考官,今年大约又不例外,其子的薄面总归还要照顾三分。 他神情倨傲,笑时两只眼袋都似跟着抖了抖:“行啊,想要回镯子,就照流觞宴的规矩办。赢了论辩,我还你镯子,再加一整套头面;你若输了,镯子得归我,赶明儿见了谁家小娘子,往出一送,你可不许肉痛。” 那手镯是曾雉娘亲留下来的遗物,他岂容人玷污,咬牙切齿地问:“论题是什么?” “守成与草创,孰重?” 叶观澜眼皮子一跳,从入园一刻起就悬而不定的心,至此重重沉底。 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旁人兴许不知情,但叶观澜却心如明镜。 从昭淳十二年开始,漠北鞑靼屡有异动,南侵之心日甚,围绕应对之策,大梁朝堂逐渐分化成两派。 一派力主因循旧制,继续以北藩为屏,并通过笼络朵颜三卫的方式,达到牵制鞑靼兵力的目的; 而另一派则以丞相叶循为首,主张打破“藩地四境不设兵”的惯例,在燕、汉两藩搭界处设置应昌军镇,必要时主动出击,一举收复塞上。 两边划分攻守阵营,逐渐演变为“草创”与“守成”之争,打得不可开交。 昭淳帝明面上持中观望,私下却一直怀疑父亲另有所图,对营建军镇之事百般迁延。 上一世父亲入狱后,叶观澜方得知,原来昭淳帝早已派出探子,秘密收集支持北征的各式言论,视之为丞相结党营私的证据。 在情知圣上耳目无处不在的前提下,齐赟出这样的辩题,用心昭然若揭。 毕竟,曾雉和席间一众古文派子弟不同,他本就不是迂腐的读书人,毫无疑问会选择草创作为持方,再加上遭到了胡琦的羞辱,义愤之下说出的话只会更加过激。 玉痕已经成了废棋,东厂番役又不舍日夜地穷盯着曾雉,再想暗中动手脚已是难为。不如化阴谋为阳谋,借一场辩论给曾雉打上“叶党”的烙印,之后无论是谁出首指证他买通父亲徇私舞弊,昭淳帝出于迁怒都会偏信三分。 曾雉已经理智半失,叶观澜正要阻止,忽被人拉住了臂弯。 齐赟笑意深深:“矔奴向来不喜言政事,何必蹚这趟浑水呢?” 叶观澜在他掌中,一时竟难以挣脱。 齐赟就着这个姿势走近,替叶观澜拢紧了氅衣,语末甚或有一丝无可奈何的宠溺意味:“矔奴,听话。” 上辈子,他便是用这样的口吻和这样的神情,骗得叶观澜待他如兄如友,毫无芥蒂地将与父亲有关的所有事,都对他和盘托出。 重来一次,这一次,叶观澜再也不会了。 胶着之际,小亭里似传出了几声隐咳。叶观澜蓦然间想起,适才入园时,他好像看到了一抬明黄顶的软轿。而放眼镇都十里,除了皇亲国戚,旁人绝无可能用明黄色来装饰轿辇。 联想到前世探听舆情之事,叶观澜登时醒悟过来——眼下在小亭中稳坐钓鱼台的,只可能是那个人。 继续求评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赴宴 第13章 福王 放眼当今朝堂,除了已故晋王外,先帝膝下诸子皆受分封,留于镇都的王室子弟寥无几人。 满打满算,昭淳帝身边可用的皇亲不超过十指之数,其中最受信赖的当属先帝一母同胞的幼弟,当今圣上的皇叔,福王刘瑧。 说起这个刘瑧,实乃先帝诸兄弟中脱略形骸第一人。虽天资聪颖,却生性散漫,从昭淳帝即位东宫之日起,便自请辞去了封地。圣上体恤其年长,特许他在京开府开牙,动辄也好传他进宫一叙叔侄情谊。 按理监听朝野动向,本为锦衣卫或东厂的分内之责。然昭淳帝深谙锦衣卫与外戚间的瓜葛,唯恐聂岸等人旁午构扇,是以差事并未落到他的头上。 而前世这个时候,陆依山人也未在京中。以昭淳帝多疑的性格,如此隐秘之事,自然只能托付给身边亲近之人。福王脑瓜子好使,在朝又无权势可言,当是行事的最佳人选。 齐赟意欲借刀杀人,在今日这场合必然有所安排,不出所料的话,小亭中的另一人当就是福王刘瑧了。 据叶观澜所知,这位刘皇叔虽不理朝堂纷扰,但十分热衷经济实务。听闻他近来好像一门心思扑在江南的税赋改革上,叶观澜心中顿时有了成算。 论战一触即发,冬日冷冽的空气里弥散着紧张的火药味。曾雉额浮青筋、拳攥铁硬,刚要说话时,叶观澜适时打断了他。 “思渠兄看人的眼光果然精准,如何就知曾兄于此事上颇有心得,竟日谋划,只等与人畅辩一二。” 起初曾雉还有些犯迷糊,不知自己哪来的心得感悟,直到对上二公子那双笑吟吟的眼,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自己闲来信著的那篇税改策论。 曾雉不傻,早看出今日的流觞宴就是个引他入彀的圈套。当科举子妄议国事,传扬出去可是僭越不恭的大罪,奈何已经被拱上了风口浪尖,他只能硬着头皮作答。 “治世讲求以史为鉴,胡公子若读过前唐《贞观政要》,岂不闻太宗皇帝与诸臣子的草创与守成之论乎?” 胡琦酒囊饭袋一个,《风月宝鉴》倒读过不少回,哪晓得什么贞什么要,见问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 曾雉蔑然一笑,道:“房玄龄因从太宗定天下,出万死而遇一生,故言草创重要;而魏征担心太平天下易生骄逸,遂道守成不易。依在下愚见,二位权臣所言皆有失偏颇。草创与守成之重分明颉颃相当,一国若要传祚永久,当以守成之心,行草创之举。我朝在这上头早已付诸实践,譬如,江南之地的税赋改革。” 一语落点,齐赟在旁轻皱了眉。 胡琦叫嚷道:“问你两者孰重,跟这打什么太极?国策之论,与税改又有何干?” 叶观澜决然挣脱齐赟的桎梏,神色一凛,出言道:“江南税改,关乎八府民生,如何就与国策无干?朝廷揽才,讲求的恒乃经世致用之学问,从不只有非此即彼的口舌之争,曾兄另辟蹊径,怎么就成拘懦怕事?” 他话音清朗,和着飞珠滚玉的泉涌声淌过巉岩,汩汩泄进非无罅隙的抱山亭中。 刘瑧坐姿散漫,半边身子斜倚在歌伎肩头,雪白的长髯上胭红点点,腮边还残着一痕芳唇印。他听着外间争论,屈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在案上。 “这说话的是谁?” 玉桉笑盈盈地举杯挨过来,娇声道:“禀王爷,好像是叶相家的二公子,听说品貌可人得很,颇有王爷当年风采呢。” 刘瑧受用地一挑眉,觑眼瞧了瞧她手里的酒杯。玉桉会意地将酒水衔于唇齿间,含笑勾着福王脖颈,软下腰与他吃了皮杯。 这时候无人留意到刘瑧的眼底倏忽闪过一丝精芒。 曾雉还记得叶观澜在那两页策论上作的批注,对苛税之重未加详陈,只道旧年税法落于窠臼,不适宜江南等地日渐兴盛的商事经济。他将税法变革视为草创之举,却言其根本用意在于镇守国运基业。 “承平世界,诸辈皆道守成为重。然在下以为,守成之要非只有守住基业、乐享太平,唯其富民强国,四方宾服,方可谓守成有终。江南税改于不变中求变,恰也映证了当国者未必要在守成与草创间分出个高低,二者互相激励,谋国为上方是正理。” 字字珠玑,掷地有声。 在场众人皆听得忘神,只独首倡论辩的齐思渠脸色有些难看。 大梁国策之争由来已久,建镇西北只是其中的一个缩影。原以为眼下这话题炒得火热,曾雉又年轻气盛不知进退,今日但凡有半个字犯在了忌讳上,都能经由福王之口传入圣上的耳中。 可谁知这书呆子竟像突然开了窍般,不仅只字不言西北之事,还巧妙地将话题引到朝廷正在推进的税赋改革上,看似歌功颂德一通什么也没说,实则却别出机杼地给出了一个两全的解答。 “哈哈!好!少年英才,大有可为!” 正思忖间,小亭槅门齐唰唰打开,福王刘瑧倚红偎翠地走了出来。 诸生屏气行礼,连齐赟也掀袍跪了下去。刘瑧目不斜视,走到因腿脚不便迟了半刻下跪的曾雉跟前,抬臂托住了他。 “你叫什么名字?” 曾雉怔怔地,像被眼前煊赫的天家威势震慑住,叶观澜便替他答道:“回王爷,该生姓曾名雉,乡贯婺源,昭淳二十四年的举人。” 福王朝叶观澜睇了一眼,眸光轻动,点点头,转而对曾雉道:“你刚才说的很有意思,本王主领江南税改,近来总有非议声贯耳,心中难免困惑。小子寥寥几语,正好解了老夫疑窦,如蒙你不弃,可否到府上小酌几杯,本王也便学一学周公,礼贤下士一回。” 诸生骤然变色,尤其胡琦,一紧张,青里透白的面皮直如活死人一样。 曾雉脱口道:“我不……是公子……” 叶观澜迅速截住他,俯身下拜:“王爷知人善任,为社稷擢才,晚生敬服。” 福王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叶观澜的发心,只有在避开众人视线之时,他的眉梢眼角方不掩饰那出锋的锐利。 “叶家,二郎。” 叶观澜仰起身,无所畏惧地同刘瑧对视,交接在一处的眼神如同两把剪刀互剪了一下,几听得见“喀嚓”一响。无形迸溅的火花各自入眼,他们相望的目光里都暗含对彼此的欣赏。 “晚生听训。” 短短几瞬里,刘瑧又恢复了先前玩世不恭的做派,迈着半醺的步子从叶观澜身边经过,自言自语般道:“老叶循,治学齐家有一套啊。” 叶观澜垂下的眸里内含神光。 曾雉今日这番“谋国为上”的言论,无疑戳中了福王的痛点——江南税赋改革一经推开,便在朝中引起不小的风波,就连刘瑧这个闲散王爷也被冠上“改革派”的帽子,明明只为民生福祉故,却莫名卷进了朋党之争——他为此深感困扰。 如今可好,什么改革派、守成派,他刘瑧力推江南税改,为的是给圣上守牢万世基业,无关阵营划分。曾雉一语化解了福王的尴尬处境,让他神灵俱清之余,也对这个小小后生刮目相看。 叶观澜有理由相信,经过与曾雉的深谈,这位看似两头不沾的老福王纵使不会当即转变立场,心底的那杆秤多少也会有所倾斜。 一行人去后,良久。齐赟敛袖起身,此时的他已经无心摇扇。 “矔奴与这姓曾的举子几时成了熟识,我竟然半点不知内情。” 叶观澜伸手抚平了氅衣的褶皱,他微垂的脖颈像脂玉一样延伸到衣领之下,风毛搔在净瓷似的侧颊,回望齐赟的眼神仿佛幼兽一般浑然天真。 “兄长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以后我会慢慢教你知道。” 这样的矔奴,让齐赟心神倏晃,他在喉结轻滑时捏紧了手中折扇。 叶观澜说完就去提曾雉遗落树下的书箧,转身却发现四周好像少了一个人。 “他人呢?” 齐赟好整以暇地问:“谁?” 那个恻然似活鬼的携笔书生,晁文镜。 叶观澜本能地看向手中书箧,当下明了,打量齐赟的眼神里多了一丝鄙夷。 “想那曾雉一身落魄,行装简薄,如何就得了思渠兄的青眼,连他书箱里的废弃书稿也要偷?” 齐赟不以为忤,指间搓揉着从叶观澜鬓角摘下的凤凰花,拏近鼻端浅闻了闻:“矔奴有所不知,我新结交的那位江湖文士为人风雅,除了工于笔墨,临摹名家笔迹也是一绝。曾雉虽比不上书法大家,笔短趣长却也各有各的妙处,晁先生见了一时起意也未可知。” 有前世之鉴在先,叶观澜见他如此直言不讳地说出盗墨之事,像是根本不怕被自己发现什么,不觉恶寒。 可与此同时,叶观澜又感到奇怪,张汝良的密信分明没有送到父亲手中,叶循迄今为止不曾插手江南舞弊案。既如此,齐、叶两家几代交好,齐氏父子有什么理由要对父亲赶尽杀绝呢? 齐赟笑容轻收,凤凰花在掌中揉烂了,脆弱的娇瓣沾湿他的指腹,一如霜雪欺覆的氅衣,红光潋滟。 “我劝矔奴——” 下一刻不知从哪传来了令人耳痛的拉弦声,那“铮”声震荡开,紧贴着齐赟的面颊带起一股强风。 慞惶间,他手里的扇子失跌在地,被凌乱闪避的脚步踩中,落下了醒目的脏印子。齐赟喝问的叱骂声卡在嗓子眼,转眸见那持弓的手保持着拉弦的姿势,腕间的精铁束腕一转,露出其后既萧杀又桀骜的眼。 “咱家早说过,得时时看着二公子,这心里头才能放得下啊!” 撒泼打滚求评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福王 第14章 暴露 齐思渠慌乱一瞬,稳住声音,低喝道:“陆依山,你好大的胆子,还敢登我齐家的门!” 当日东厂番役奉命查抄泮冰馆,碰巧停留此间的齐公子也被当成嫌犯带回去受审。他是吃惯金粟银米的脾胃,哪里消受得了这份屈辱。出来后虽无伤大雅,却也把东厂连同九千岁一道记恨上了。 如今仇人见面,自然是分外眼红。 陆依山抛了弓箭,接过帕子慢慢地擦拭指尖,眼光从叶观澜身上一掠而过:“这是什么神仙居所么,只需真佛入,不许咱家这等俗人踏足?” 他不笑则已,一笑就让齐赟想起在狱里受的那些细碎折磨,浑身骨头散了架的痛,打心底腾起股焦躁。 “督主哪里是凡人,您分明是地狱里爬出的凶神恶煞,齐家庙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陆依山笑得很混账:“庙大庙小不打紧,左不过横竖都能进。公子这么瞧着我的靴子作甚,难不成是想效仿高力士,替咱家脱回靴么?” 齐赟那张过了病气的容长脸十年难得一见的红了一回,指着他肆意踩在扇面上的脚,气得说不出话来。 叶观澜偏过脸,轻声咳了两下,打了个喷嚏。 陆依山觉得他打喷嚏的样子很好笑,猫儿似的,细声细气......陆依山将蟒袍一掀,腿架到奉酒的案几上,目光如炬道:“东厂收到消息,说有人在蓁华园结党聚饮,咱家奉命前来一探究竟。” 齐赟反驳道:“古人尚有聚饮兰亭的风雅事,我仿古先贤有什么不对?大梁律哪章哪页明言,邀三五好友吟诗作对,就要背上结党的嫌疑?” 好一副伶牙俐齿,这要换成二公子,陆依山兴许能忍上一忍,可齐赟是吗? 沾着“竹马之交”四个字,真当他能爱屋及乌,陆依山后悔把弓扔早了。 “搜!” 手下番役似是感受到了督主的不快,犹如脱牢的凶鬼猛蹿出去,驱得席间诸生作鸟兽散。胡琦更是不知被谁一脚踹下湖,乔装成孔小乙的陆向深掸掸袍角,深藏功与名地吹了个口哨。 陆依山收回腿,不疾不徐地踱到齐赟跟前,指间夹着封邸报,拍到他胸口。 “看清楚,刑部杨大人亲自签发的缉捕令,上头官印还是新鲜的。” 陆依山道:“传圣上口谕,翰林院大学士齐耕秋谄上媚下,自折名节,企图以《闺阁懿范》之歪说结纳宫闱。圣上下旨申饬,褫夺齐氏宗祠丹书铁券,责令齐耕秋闭门思过,罚俸半年,钦此。” 他咬重了“自折名节”的字眼,当着一众古文派学子的面,齐赟打了个激灵,脸色刷白。 不,不对。 如果只是私刊书籍向外戚示好,昭淳帝不会震怒至此,罚得这般重,难不成.......齐赟眉头渐拧成了一个“川”字,冷汗淌了下来。 陆依山神情愉悦,不厌其烦地解释道:“说来咱家真是替齐家不值,阁老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落沟渠。咱家不过是把泮冰馆里搜到的草印本呈交御览,怎料寿宁侯为求自保,抢在前头将齐阁老供了出来。若非如此,圣上何至于动此雷霆之怒呢?” 齐赟孤身而立,四周的人跟景逐渐虚化模糊,只剩下各色异样的目光如此强烈地打过来,刺得他原形毕露,又无处遁逃。 谄上媚下,结纳宫闱。 这些字眼仿佛是世间最锋利的匕首,将他苦心维持的光风霁月击成碎沫。在这一瞬里,齐赟感觉自己仿佛被盘剥得□□,光裎着身子接受审视那些恶意的打量。 胡琦被打捞上来,湿漉漉地扔在那,齐赟避之不及地退后两步,薄淡的瞳仁里闪烁着深浓的厌恶。 都是拜这些人所赐。 今日的搜查来得没头没尾,叶观澜看得出来,督主好似有些气不顺,这是借着搜查之名撒泼来了。 亭外园子里被搅得乱七八糟,叶观澜脱了鞋踩在氍毹上,走得屏息静气。 亭子傍山而建,地势欹斜,酒案设在半层台阶之上,中间尚有屏风相隔。叶观澜侧过头,隔着屏风看陆依山的轮廓。 “督主今日只是来查宴饮的吗?” 陆依山说:“二公子还想咱家来查点别的?” “豢养豪强、妄议国策、仗势欺人,”叶观澜说,“这些都值得细查。” 陆依山捡过二公子“遗落”在地的小扇,拿在手中把玩:“说话不算、擅作主张、心猿意马、同床异梦,这些要不要查?” 叶观澜蹙额说:“这些听着,好像不都是一家之过。” “当然不是。”陆依山翻了个身,侧肘撑额,小扇沿着影子虚滑过叶观澜的胸膛,“除了二公子,谁还有这份好丘壑,犯错也能犯的四角俱全。” 那扇尖分明没有触摸到,却让叶观澜不因不由地蹿起一点被摩挲的紧绷感,他轻声说:“同床异梦,观澜自知配不上。” “你配不上吗?那晚红妆霞帔与我同眠,半夜连踩墩都甩开的人又是谁?”陆依山漫不经心地说着,“前脚刚说完同船渡,后脚便凿了咱家船舱。欺负纯情小太监,二公子可以啊。” 叶观澜耳尖红了,仍缓声道:“古洛河的事,原只为了给胡琦一个教训。闹事的举子非受我驱使,碰巧古道热肠罢了。” 陆依山深以为然地“哦”一声,猝不及防推开屏风,单臂勾腰将人压去了案上。 凑近了,叶观澜闻见他身上似有若因若无的酒香味。 欢喜在外急得团团转,兜里揣的酥糖渣撒了一地,像只满地找食的小鹌鹑。他忽地顿住,两耳一支棱:“什么声音?” 陆向深靠在枝桠间,仰脖往嘴里扔着花生:“督主在里头与公子议事,你瞎操什么心,怕九千岁吃了他不成!来点?” 欢喜望着他掌中花生粒,咽了下口水,哼道:“谁不知你们东厂里净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煞。” 陆向深干笑一声,“是,我们都是恶煞,你家公子身娇肉贵,刚好撞进了盘丝洞,更没理由放他出来了。” 欢喜闻声一僵,梗着脖子逞强道:“我家公子就算是唐僧肉,你们一群拔了牙的太监,能消受得起么!” 陆向深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旁人消受不起的东西,九千岁能消受。别的太监没有的东西,九千岁未见得没有。” 他瞬即变换手势,两指相捻,将块花生糖弹进欢喜张的能瞧见嗓子眼的嘴里,悠然看向天:“督主的爪牙,保不齐还要更烈一点。” 叶观澜心里折腾得厉害,面上却镇定自若:“督主为公事而来,如今却与我这副姿态苟于亭中,怕人见了,该说您假公济私了。” “假公济私?”陆依山嗤道,“咱家为二公子假公济私得还少吗?我拿公子当自己人,公子但凡有点为人私愿的自觉,今日就不会在园里演上这一出了。” “哪出?” 案上残了半杯琼花酿,陆依山伸指蜻蜓点水地蘸过,点在叶观澜眉心,再往下,滑过鼻梁,流连在唇瓣间。 他指尖的薄茧过于有存在感,搔得人脊柱酥麻,腕间几片精铁有意无意蹭过叶观澜的下颚,丝丝如缕的凉意让二公子在耽溺时分也未敢沉沦。 “你借曾雉之口把福王哄高兴了,怕是不止为了替那书生解围吧?” 叶观澜额角沁汗,口中却温和道:“否则还能因为什么,督主耳眼通天,不会不知道今天先挑衅的人是胡琦吧?” 陆依山手指顿住,在他唇心敲了敲:“你很聪明,知道老王爷在镇都立足,全凭不结党三个字。他就是书本里的孤臣,因孤而纯,因纯而狷介,所以圣上亲近他。可是朝局如露如电,一个全无依附的忠臣被席卷下堂不过弹指间事。你希望曾雉告诉他的,并非明哲保身之道,而是在朝两党中,只有丞相叶循才能助他有所作为。” 叶观澜没作声,眉间酒水似珠微凝,丹砂衬润白,那警惕又暗藏狡黠的眼神像轻羽,一下一下勾着陆依山的心尖。 他想抓,但抓不住,酒气煽动下的恼意登时蹿上了几分。 “怎么又没了动静?”欢喜嚼完了酥糖,侧耳听着亭内动静。 陆向深与他并肩坐在石阶上,又给匀了半袋瓜子:“酒没喝到位呗。” 欢喜问:“督主不胜酒力啊?” 陆向深思索半晌,道:“三杯,顶多三杯,过了三杯就......” “话说回来,福王看似两头不沾,只作孤臣,实际上他背后代表的却是刘家宗族势力。这些人不显山不露水,看起来早在几百年权斗里销声匿迹,可他们的根与大梁政基紧紧缠绕在一起。二公子今日拉拢的何止一个刘瑧,你的眼睛看的可远着。”陆依山一语中的。 亭内竹帘三叩,亭外流水不息。 “我为父亲赢得助力又如何?”叶观澜努力抬高下巴,少有的面露不快,“当初我与督主定盟,说好了保太子坐稳储君之位,未言就此退出党争。督主与父亲同在官场烧身,当知有些争斗岂是想退便能退的。外戚苦苦相逼,父亲在朝又饱受圣心猜忌,霜欺雪摧,我替老父撑一方寒宇,何错之有?” 陆依山慢声道:“寒宇若遮广厦,日月岂非无光?咱家侍从东宫,不能不为太子的将来考虑。” 他遗憾地一挑眉,带着酒热的呼吸喷洒在叶观澜颈窝,“看来,古洛河羁留的那批举子还得往下细查,咱家与公子的盟约里,也没有说不能深究叶相约束不力的过失啊。” 叶观澜撑臂欲推,哪里推的动,万分气恼道:“陆依山,你疯了。” 陆依山今日的确有些疯,东厂费心保全的人证就这么被叶观澜利用来邀买了福王,他从升任掌印太监以来,还没办过这种为人作嫁的事情。 当然不止于此。 栽跟头不是问题,问题是诓了他的这个人叫叶观澜。单这一个名字,就教陆依山的满腔愤怒变成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着恼,跟猫抓了心似的,疼也疼,疼里时不时泛上来阵阵细痒,挠不得,又捂不掉。 九千岁杀伐决断,几曾经历过这种积黏的烦恼,他越想越生气,到后来也不知究竟气的是谁。 叶观澜身上的红氅被揉皱了,象骨镶边的翠玉扣在陆依山齿间反复厮磨,最后挨个跳脱出来,露出包裹严实的颈。豆大的汗珠混合着酒水,沿那微微起伏着的线条,不断向下滑。 两人胸腹相贴,挨得异常紧。衣料被酒跟汗濡湿了,形成类似不着一物的触碰。于是那逐渐硬起来的地方,让两人都无法选择忽视。 叶观澜从震惊到震恐只用了一秒,他是真的慌了,仿佛虚脱般地喊着陆依山的名字。 “你敢……我一定杀了你。” 陆依山却在此时停了下来,这一次真的静了很久很久,叶观澜才听见他轻沉的嗓音,犹如倦鸟栖林,收翅在枝头的细响。 “公子早知今日,可悔当年高台抛红氅,救了咱家?” 叶观澜倏尔怔愣住,吉光片羽的记忆从脑海一晃而过,快得让他来不及捕捉。 外间的搜捕已近尾声,槅门洞开,陆依山走出来时鬓角有些毛燥,陆向深见到他愣了一愣。 “这……这就完了?” 欢喜“哇”地一声扔掉手里吃食,哭着扑过去箍住自家公子的腰身:“完了呀——” 叶观澜拍了下他脑袋,打断了他的哭嚎,又朝陆依山的背影投去意味复杂的一瞥。 就在这时,园外跌跌撞撞跑来一人,叶观澜认出来,那是父亲手下最受器重的书吏。 “公子,不好了,方才家里来了许多人,老爷——出事了!” 第15章 羁押 叶观澜面色一凛。 原来就在这几日,文士鸠集的天香楼忽冒出一中年男子,打着算命卜相的幌子,向往来吃酒行令的举子兜售“考题”。 起初考生们无人当真,这种指山卖柴的事年年开恩科前都要演上一遍,多半为江湖术士诓骗诈财的戏码。可偏赶上吃酒的堂客里有一名变服私访的户科给事中,见状还真就花七十两银买下了题帖子。 当晚他乘夜面圣禀明了此事,本以为只是虚惊一场,岂料圣上径至殿角一个金漆大柜前,拿钥匙开了柜,从中捡出一个封得严严实实的烤漆小筒,当着他的面剖开,那给事中眼皮托地一跳—— 天香楼中贩卖的考题竟然是真的! 大梁开朝以来,历代君主向来视抡才大过天,恩科考题泄露,还在闹市公开售卖,这可是石破天惊的大案子。昭淳帝震惊之外怫然作色,连夜便诏陆依山进宫,令其彻查此案。 按理说,考题由昭淳帝亲自裁定,又亲手封存于金柜之中,当中环节不可能出现纰漏,问题就只能落在源头上——早前,江南举子诉状被压一事让齐耕秋吃了挂落,他主动辞让命题的差事,这一重任便落在了丞相叶循肩上。 除了昭淳帝和叶循以外,能知晓试题内容的再无第三人。 若真是这样,叶循舞弊的罪名坐实了,却也不难措置。偏偏叶相听从观澜之言,为求公允使了折中的心计,他统共拟就十道考题,提请昭淳帝钦点,至于朱批最后圈中了哪道,连他自己也未可尽知。 如此一来,真相就如匣剑帷灯半隐半透,昭淳帝欲秉公处置,反而无处落手。万般无奈地,他只好下旨在案情未明前,叶循暂且软禁相府,一边责成人手重新命置考题,一边敕令东厂尽快查清泄题的源头。 圣旨颁下,东厂番役还未见动静,禁军已经先一步把守了叶府各个出口,领兵之人为都察院左都御史菅子旭,乃寿宁侯一手提拔的门生亲信。 菅子旭从容升轿而来,轿杆过了门柱方停。 这要搁在寻常,就是十足的以下犯上,然而今非昔比。叶观澜一眼便看出来,姓菅的御史来者不善。 “怎么又闹起来了?我不是叮嘱过不可与那些人起冲突吗?父亲近来身子不爽,需静养。” 管家愁眉苦脸地叹道:“都说虎落平阳被犬欺,二公子还不知道,那姓菅的御史封了大门,不许府上人进出。偏老爷今日晨起,觉得腿脚有些不适,家中膏药用完了,奴才吩咐欢喜去买,禁军死活不让,这才争了起来。” 叶观澜心中郁结,但知眼下不是发作的时候,他从管家手里接过茶盘,刚叮嘱了两句,房中传来父亲苍迈的声音。 “是矔奴在外面吗?” 叶观澜推门入内,父亲见他来收了正在捶打膝盖的手,神色还算如常,卸了冠的白发不复齐整,垂下一绺在鬓边,颓然显出几分败相。 叶观澜心头微微地酸涩。 “父亲可是腿伤又发作了?” 早年昭淳帝尚为储君时,废蜀王倚仗先帝宠信,暗蓄夺嫡之心。先帝晚年耳目不明,受蜀王鼓噪一度真的产生了易储的念头,是彼时官居太子太傅的叶循率一众文臣雪中跪谏,才劝得先帝收回成命。 东宫的储位保住了,父亲也因那次僵跪太久,落下了腿疾。叶观澜每念及此,总免不了感叹等闲变却故人心,如今又是这般光景,他满心的寒怆终究流于神色。 叶循豁达地一笑,道了声“无妨”,紧接着便问:“舞弊之事查的如何,今科开考在即,你托个知根底的僚属,往贡院知会一声,入闱检身务必从紧,莫要因此贻误了朝廷的抡才大计。” 叶观澜说:“礼部贡院已在连夜赶印新的考卷,锦衣卫加派了人手监制,圣上有旨,开考的日子一天都延不得。至于舞弊,督主那头还在细查,定能还父亲一个清白。” 他说着惘惘地蹲下身,一下一下替叶循捶打膝头,声线渐低:“怪孩儿无用,让父亲受苦了。” 叶循笑了,抬掌覆在叶观澜的发顶:“究此与我儿何关,是为父时运不济,命中合该有这一劫,逃不脱的。” 不,不是这样的。 小人之居势兮,视忠正之若何,天意不忿于此,才给了他重来一世的机会。叶观澜只恨自己未能早点洞烛其奸,还是叫那些人快了一步。 他有些懊丧地将脸贴在父亲膝上,以袖掩面。 叶循嗔道:“开了春就十八了,怎么还这样孩子气?你姨娘新做了杏仁饼,正巧为父有点饿了,你拿来与我尝尝。” 叶观澜不起身,声音隔袖听来有些沉闷:“父亲求仁不得仁,心中可觉怨恚?” 在难熬的岑寂中,院外的争执声更见聒噪,只远处传来鹧鸪寒切切的啼鸣,三两声,没入案头缥缈伶仃的烟篆。 叶循搭在儿子肩膀的手蓦然收紧。 “为父眼里的仁义,从来不在君心向背,又何来求之不得。” 叶观澜怔怔地望向他。 叶循叹口气,道:“叶家勉尽忠恪,所求不过天良二字。天理,良知,天不循常理,我亦当不谬良知。从前我儿无心仕途,这些话为父没机会同你说起。今后我儿须谨记,入朝为官者,官名从来不系于君心反复之间,守天理、循良知,任凭宦海沉浮,你到头来仍是求仁得仁。” 话说得何其晦涩,叶观澜却听懂了,眼底郁气渐消。 交谈间已过午正时牌,叶观澜从厨房端了杏仁饼,经过院门时又闻一波声浪。 菅子旭四肢扑地,门牙磕在石墩上断了半截,说话都嫌漏风。几名禁军持刀侧立,警惕地环顾四周,一时竟把御史大人忘在了地上。 叶观澜眉心一折,走去问欢喜:“不是让咱们的人别动手么?” 欢喜忙道:“我哪敢,是他自个摔的好不好!” 菅子旭歪头啐掉一口土,肺都要气炸了! 原本来之前他已盘算好,自己虽无查院之权,但凭借手里这几个人,找找叶家晦气却是绰绰有余。 叶家受辱,自然不肯善罢甘休,等到陆依山介入查案时,他早已功成身退。到时候叶相把这出火撒在东厂身上,两方鹬蚌相争,他也算给自家主子争了口气。 可不等他再往灶膛里添把柴,后背莫名地遭到一阵怪力推搡,踉跄两步还没站稳,膝窝又是一疼,王八掘地似的摔了个马趴。 菅子旭不信这个邪,豁着牙狺狺狂吠地叫嚣:“还敢动叟,反了天了,你们一个个的愣着嘎森麽,给我丧啊……” 电光石火间,叶观澜来不及反应,但见眼前雪芒骤闪,刀刃挟风直下,他腰间一沉,身子一轻,转眼滑出几步开外,手里的杏仁饼却纹丝不动。 石阶下脚步杂沓,番役列队疾行。 “京师重地,持武械斗,都给我拿下!” 伴着一声恫喝,几个杂牌禁军被剿了兵器,菅子旭顿时一蔫,半晌连声咳痰不闻。 就在这时,叶观澜顶上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咱家盯上的人,几时容过旁人捷足先登了?” * “菅子旭走了?”叶循在陆依山进屋的一刻让出了上座,躬身一揖问道。 陆依山却朝临窗的太师椅坐了,将手一让,示意叶循不必多礼:“老相纵然担着嫌疑,也不是他一个三品御史能欺压得了的,以下犯上乱了朝纲,还企图动手,就这么赶他走,是给他留足颜面了。” 叶观澜心念微动,转头见窗外孔小乙正和欢喜抓子儿赢瓜子玩,余光瞄向陆依山煞有介事的侧颜,仿佛明白了什么。 叶循以往只闻九千岁乖张跋扈,几番接触下来倒觉得是个明理的,于是恭正了口吻道:“督主今日前来,可是舞弊案有了发现?” 陆依山稍顿,叶观澜留意到他的目光似乎在面前的杏仁饼上多停了一秒。 随即从袖中抖出一副人像,问:“老相可曾见过这个人?” 泯然众人的长相,并无十分特殊的记忆点,倒是右手上的那根六指格外醒目。叶循尚在思索,叶观澜已经脱口而出:“是他!” 陆依山视线偏移。 “父亲可还记得数月前圣上在广生楼赐筵百官,与一众文生品评字画之事吗?”叶观澜提醒道,“父亲瞧中此人的墨宝,御前召他问话,却发现他仅是个落拓相师,且身怀异状,圣上觉得不吉利,父亲为此还受了一通奚落。” 叶循依稀有了点印象:“当日那六指相师因御前失仪被逐了出去,之后老夫便再也没有见过他......他怎会和舞弊案扯上关系?” 陆依山沉吟半刻,道:“老相慧眼识珠,可是被满朝文武还有圣上看在眼里的。今次事发,有这么一层前缘,您的嫌疑只会更大。” 听到这里,叶观澜心绪渐渐不安起来。 对手机关算尽,少则从几个月前便开始了谋划。曾雉只是他们布下的第一颗棋,因为自己的插手,前两次算计落了空,他们这才不得已把那相师推到了台前。 这回的手段虽然粗糙,但联想到曾雉被盗的书稿,叶观澜有预感,齐耕秋定然还留了后手。 “咱家知道了。”陆依山敛衽起身,道:“这几日便委屈老相暂留家中,静候我佳音。” 叶循突然叫住他:“督主与叶家素无渊源往来,为何愿意相信老夫的清白?” 陆依山一顿,回望时的笑意只有他和叶观澜能懂。二公子逃开那两道饱含侵略意味的视线,却发现督主刚才坐过的地方,多了一只小瓶子。 里面装的正是治疗腿伤的药。 “交浅言深,想来自是因为有天定的缘分在。况且,相府风水养人……”他的语调微不可查地扬起,瞧着叶观澜略显紧张的神色,改口道:“做的糕点也是极好的。” * “我有一事不明。” 陆依山眸微侧,等待叶观澜的下文。 入夜的春风仍十分料峭,相师所住的慈济坊凋敝不堪,街上一个人都没有,所有房屋都门窗紧闭,生怕吹入不祥的冷风,叶观澜不禁裹紧了外衫。 “父亲与寿宁侯在朝虽为死敌,可到了昭淳年间,相府地位早已大不如前。眼下孙贵妃又有了身孕,外戚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父亲根本不能威胁到他们什么。齐叶两家更是世代交好,齐耕秋即便明珠暗投,也不至于立时三刻就要取了父亲性命。他们如此苦苦相逼,究竟因为何故?” 这个问题困扰了叶观澜很久,始终不得其解。 陆依山与他并肩而行,袍角不自觉纠缠到了一处:“或许和闱墨刊行之事有关。” 闱墨刊行? 叶观澜心头倏地闪过一道灵光。 所谓闱墨刊行,即指进士取录之后,将其试卷文章结集刊发。 此举乃父亲首倡,本意是为了促进学子间互相取鉴,激励文风。可换个角度想,这闱墨刊行等同于将进士试卷公开,若有人文章写得不入流却荣登皇榜,那样岂非自砸门面? 这样想的话...... 叶观澜初以为科场舞弊只涉及江南一隅,可如今看来,他们连恩科取士也敢染指,这也就意味着,外戚之流还想借此更直接地揳入大梁的权力中枢。 难怪陆依山肯捐弃前嫌地为叶家纾困,叶观澜不知怎的,心头竟漫开一股淡淡的失落。 “你冷吗?”又是一阵寒风汩起,陆依山突然发问,没等他回答,先一步握着手腕,将人带近自己,“冷就挨你九千岁近点,放心,咱家不吃人。” 叶观澜还记得蓁华园里的意外之“喜”,仓促间别开脸,像是与陆依山耳鬓厮磨,“都说东厂中人吃人不吐骨头,督主深谙刑名之法,掩饰得过好也为未可知。” “这都叫公子看穿了,”陆依山的手指一节一节向上推,悄然蛇入袖中:“话说回来,吃与吃之间也有讲究,咱家不惯浅尝辄止,只晓得食髓知味,公子怎么看?” 风明明这样冷,叶观澜被陆依山握着的部位却烫得要命,让他一下子回想起某种火燎般的坚硬。 汗水濡湿了里衣,热意被无端暧昧的气氛怂恿,变得更加黏稠湿漉。陆依山的呼吸紧挨在耳边,叶观澜的耳朵是如此敏感,很快连颈项也红潮遍布,他只能强装镇定道:“我没想法。” “是没有,还是想的太多?”陆依山循循善诱,语气让叶观澜觉得危险。他忽而将头偏了偏,牵起叶观澜的袖问:“这是什么?” 叶观澜趁机脱身,神态僵硬地将块杏仁饼塞进他嘴里,“风水宝地的点心,专门给督主留的,你多吃点。” 陆依山站在风地里,唇舌将糕点含化了,融成唇畔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谢谢你。”叶观澜回身望向他,地上影子随风灯的摇摆长短不一地变化,“菅子旭的事,全靠督主绸缪。亏得他及时撤走,观澜才得以抽身亲为父亲正名。” 陆依山刚要说话,陡地发现二公子在地上的影子有些不对劲。 他急趋两步,那影子眨眼间一分为二,一股黑烟腾地而起,獠牙大张地扑向了叶观澜! 第16章 北勒 贴地换影,光照聚形。 色变之间,陆依山迅疾出手,将叶观澜拉到身后,跟着全力击出一掌。两声闷响过后,陆依山遽然收手,自太阳穴往下直到脖颈拉出细长的精络,双眼仿佛能瞪出血来。 而他们对面的巷口,仍旧黑黢黢不见一人。 方才那股奇怪的冷意卷土重来,叶观澜打了个寒噤,突觉身周气流略有异状。风灯晃过头顶,借着凌乱的光线,他看见脚边黑气攒涌,逐渐汇成一个急漩,不断推高。 风停灯止,深黑色急漩在面前好似凝固住,疏疏的白光打下来,竟然变得有几分透明。浮雕也似的一团墨色中,叶观澜意外窥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百煞鬼,晁文镜。”陆依山冷冷地开口,“果然是你。” 蓁华园的携笔书生,叶观澜初见时便觉得,此人绝非寂寂无名之辈。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看似无奇的书生居然就是巴蜀之地令人闻风丧胆的影子杀手,八面魔里最神秘莫测的百煞鬼。 江湖顶尖杀手,八人已见其四。论实力,哑巴剑客肥遗独占鳌头,却非所有人都信服这点。 有人说,巴蜀之地的百煞鬼武功远在肥遗之上,甚至能和当年的漠北四相一较高下。惜哉他只接暗杀的任务,加上行踪难定,从未与人正面交过手,是以才被海水斗量,大大地低估了实力。 晁文镜站在黑气中央,嗓音沙哑,轻吞慢吐:“依山小侄,久违了呀。” 从天香楼里识玉桉开始,叶观澜就知督主大人与八面魔渊源匪浅,然听闻晁文镜这般亲昵地相称,还是免不了投去讶异的一瞥。 陆依山视若无睹,他搓了搓指尖,漆眸里流过一丝狠光,低声判断:“香灰、颜料......你刚从文庙来。” 晁文镜说:“是了,否则春夜酷寒,又无良人相伴,我来这鬼地方作什么?” “你杀了那相师?” 瓦上篷布沙沙作响,给这场战局再添了些许诡异气息。 晁文镜不答话,唇角微勾,泛出了半边笑。 瞬息之间,拳峰传来微妙波动,陆依山臂一颤,终是没有压制住刚刚那一击的威势,唇边流下些许红痕。拇指擦掉血迹,他的目光越发凝沉。 “谁指使的你杀人灭口?” 黑气发散四周,晁文镜走近了些,慈声劝道:“小侄,我要是你,眼下想法子逃命才是正经。” 便在这一刹那间,陆依山猛地推开叶观澜,化拳为掌,一股排山倒海的内劲直冲向前,那内力只要中得实了,立时肋骨尽断,五脏齐碎。 晁文镜身当其锋,反手抽出腰后的毛笔,在半空化了半个圆。这一招手势,劲成浑圆,引得身遭煞气随笔端游动,强势挤压在身前,像一汪波光粼粼的水镜。陆依山接二连三的出招,钢拳都像砸在棉花上,无处受力。 三招九式之间,黑气翻涌得愈快,劲流急颤,横掠瓦檐,发出尖细幽咽的声响,仿似百鬼竞哭。 猛见得笔锋向前戟戳,黑气连同地上的影子,霎时幻化成魑魅魍魉的形状,铺天盖地地朝陆依山追咬过来。 叶观澜焦急地呼喊:“督主——” 陆依山落地又后退几步,月光透过阴云的罅隙照拂在他伤痕累累的躯体,整个人如披血衣在身,触目惊心。 “咣当。” 一把长剑从护体黑气中掉落出来,钉在陆依山的脚下。 “小侄,”晁文镜眉目阴森,尽显嗜血本色,“还记得这把剑吗?” 陆依山顷刻间脊柱紧绷,肩背伤口迸裂,地上很快积聚一滩血红,脸色越发惨白冰冷。 晁文镜道:“怎么,连你父亲的遗物都认不出来了?捡起它,杀了我,就像你父当年险一为之的那样。” 他的话音不高,听来沉郁恻然,隐隐带有蛊惑之意。陆依山白着唇,肩头难以自抑地发着抖,手臂仿佛灌了铅似的生不起力来。 叶观澜上前握住陆依山的肩,才发现他早已汗透重衣。 “孬种!孬种!”晁文镜蓦地语衔悲愤,周身劲气跟着勃然而动,“我这一身百煞罡气自练成之日起,无人能破,只你父亲是个例外。那次要不是丹飞鹤拦着,我兴许已成他的剑下亡魂,可惜了。” 九死一生之事经他这么一说,倒成了憾事。叶观澜暗中纳罕,心想这百煞鬼身法诡异,脾性更加奇谲。 陆依山还是不说话,晁文镜讽刺一笑,又道:“世间已无君子剑,连魏家那点风骨也要遭弃了吗?雁行一炬,赤地千里,怎么就逃出了你这么个孬种?” “我、不、是。” 陆依山艰难地从齿间迸出字眼:“山以为屏,北勒鞑虏,侠心剑骨,可战不可降。” 团雾之间骤然爆发一阵狂放的笑声:“侠心剑骨?笑话,你连剑都拿不起来了,还谈什么骨气!” 笑完又叹,“可怜我行此半生,难逢对手,好容易碰上一个,却因多事之人的阻拦,不得畅快。当初我救你,原是为了多年后还能有个对手,几曾想堂堂北勒山庄竟是狗尾续貂,一代不如一代,此生只怕夙愿难偿喽。” 黑气随着哀叹声彀纹迭宕,渐有狂澜压顶之势,陆依山却怔在原地,目光痴住似的凝望那柄剑。 记忆纷至沓来。 火,到处是火,好大的火。 山庄内外乱作一团,奔走哭求声层出不穷。母亲突然闯进屋中,满面泪痕,鬓发散乱,她将他推进五屉橱后面的狭窄空间,摘下壁上闲挂多年的宝剑,决然返身冲进了火海。 他看呆了,一时竟忘了哭泣。 印象中的母亲气质婉约,一如她的名字般,是父亲养在深闺的幽兰。可彼时,母亲却用那双绣花的手握起了杀人的利剑,而父亲也平生第一次没有护在她的身前。 “爹,爹在哪……” 他在泪眼朦胧间迷迷糊糊地想。 时隔多年,陆依山早已看不清行凶之人的脸,只记得杀手颈边无意间露出的蝮蛇纹身,打斗时像极了蠕蠕而动的蛇影,还有母亲上下翻飞的裙角。 他到此时方知,母亲的身手原是这样不俗。 斗然间,两条黑索腾地而起,横空掠来,像极了蛰伏许久的蝮蛇伺机展露它们的毒牙。 母亲为黑索所伤,匍地难起,她手中的剑也跌飞出去,正落在陆依山面前不逾半米处。 又是一条黑索照面点到,绞住了母亲的脖子,越收越紧。 陆依山瞬间忘记了叮嘱,颤颤地伸出手,却在指尖触及剑柄的一瞬,越过母亲的侧肩,看见了倒在血泊中,已无声息的父亲。 玉山倾碎,长剑两折,这情形落在年幼的陆依山眼中,不啻天崩。 正在这迟疑的一瞬里,母亲的手无力地垂落。 陆依山忘了自己怎么逃出的生天,他伏在小师叔背上,拼命咬破下唇,面颊还沾着母亲被斩首时飞溅的血滴,干涸以后又被懊悔的泪水打湿。等丹飞鹤醒觉,后背早已猩红一片。 满眼的绯色映着火光,汹汹而来,就要将他整个人彻底吞没进血海里——腕间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力道。 陆依山回过神,叶观澜正站在身前,嘴唇一翕一张。 半刻,陆依山分辨出他说的是:“影子。” 千瞬之间,陆依山真气汇聚拳尖,猛然雷音一啸,踞地下压,向着地上的影子重重擂去,罡风劲烈,横扫万方。 他打穿了那波诡云谲的护体煞气,晁文镜顿时飞出三丈远,落地后再也爬不起身来。 “好、好,咳咳......”笑声很快被阵剧烈的咳嗽打断,晁文镜喘吁吁道:“还算有点乃父之风,好贤侄,求你一件事,杀了我,啊,杀了我好不好?” 此刻拨云见月,陆依山静静立于夜幕,嘴唇苍白如月色。 “谁是你的幕后主使?” 晁文镜呕出一大口鲜血,哆哆嗦嗦摸过那支毛笔,蘸血在地上写下“阀阅齐”三个大字,笔锋刚硬,倒与他怀柔的武功功法判若霄壤。 这时叶观澜留意到,血字中“门”的收尾,与前世那封告密书信中的写法一模一样。 他跨出一步,稍稍挡住了陆依山:“齐家父子是如何接触到的考题?” 晁文镜漠然抬眼,认出了叶观澜,神色间却殊无波动,像是这世上除了找到击败他的对手,再无任何事能牵动他的情绪。 久无应声,叶观澜又道:“你肯为齐赟卖命,他手里想必攥着你的命门。齐赟知道的秘密,我也知道。今夜你不会死,但隔日我便着人将你的秘密散扬出去,你不是踽踽此身长求败吗,我成全你。” 对于不可一世的狂徒而言,落败不可怕,可怕的是落于不战之败。 晁文镜闻言果然暴起,踉跄几步,又重重栽了下去。 “你敢,你敢!” 月色下,叶观澜眸底生冷,直看得晁文镜横生恶寒,颓然低下了头。 “那六指怪胎,哪里是什么相师。”他重喘一声,刻毒道:“天意造作,少了人一秃噜肉,偏得在其他地方找补回来。这不是画蛇添足么!” 叶观澜听出点弦外之音:“你是说,他是个……太监?” 晁文镜恶意的目光在陆依山脸上逡巡半晌,道:“不过他和我这位贤侄可没法比。他被净身还是咸安年间的事,后来跟错主子犯了重罪,被发配掖幽庭,直到新帝继位一朝大赦,这才保住了性命放归本籍。” 咸安年间的重罪,还与内宦有关?叶观澜眉心轻抽,几乎立时想起了废晋王争储不成,密谋逼宫的惊天大案。 听说那次,尚在储君之位的昭淳帝第一次使用霹雳手段,对晋王安插在东宫的眼线进行了彻底清洗。 “那次清洗,看似永绝了后患,实际上,还差得远呢!咳咳……” 陆依山身领掌印太监之职,登时警醒。 他抢出半步,揪着晁文镜的衣领,一把将人从地上拖起:“你的意思是,圣上身边还潜有晋王余孽?” 晁文镜被勒得说不出话来。 叶观澜思量道:“倘若泄题之人出在深宫,那定然是皇上身边最亲近的心腹。废晋王当年阴谋败露,自裁谢罪,他安插在东宫的眼线却余毒未清,留下一些为旁人所用,今时今日再次兴风作浪。” 这个旁人…… “不会是寿宁侯。”叶观澜肯定地说。 陆依山浅颔首表示认同,“晋王兵败时,孙氏刚将幼女嫁与东宫为侧妃,寿宁侯满门荣辱系于太子之身,不会与罪王私相授受。那么剩下的就只有——” 叶观澜与他对视一眼,“齐耕秋。” 如果齐家从一开始就归附了晋王,那么之前的很多事就都能说通了。 晋王文采不凡,以擅作青词而得先帝激赏,与古文派在学见上亦有诸多相合。 与父亲拥立正统不同,齐耕秋早早将目光瞄准了出身微贱,但深孚皇恩的晋王殿下。然世事难料,晋王起事无功,落得凄凉下场。齐耕秋虽因其不理朝政的腐儒形象逃过了一劫,心中却始终有芥蒂难消。 干预科场取士,阻断江南文脉,明里是为了替寿宁侯延展权势,实则却在一步步凿空大梁的根基。 即便有朝东窗事发,人们只会以为齐耕秋攀附权臣,助纣为虐,根本想不到背后还藏着更为险恶的用心。 螳螂与蝉,孰是之彼,原来他们从一开始就弄错了。 晁文镜一口气倒干净,恨声说:“我知道的都说了,究竟何时给我个痛快。” 叶观澜还真没见过这么求死心切的人,正踌躇间,陆依山当机立断封了晁文镜胸前几大穴,冷酷道:“十二年前北勒山庄惨遭灭门之祸,是你救了我。我不管你与小师叔,还有父亲之间有何恩怨,从今往后,咱们两清了。” 晁文镜口不能言,目眦尽裂,陆依山迎着他怨恨的目光,平静道:“死,永远是战败者最理想的归宿。世间最难忍的,却是输家背负着屈辱继续苟活。” 月落参横,人面已一层层褪去了夜色,蒙上了朦胧的曙光。 叶观澜看清陆依山眉间的怆凉,情不自禁地喊:“督主.......” “求求你,”陆依山叹气,“这时候,什么也别问。” 叶观澜依言缄口。 陆依山转过头,见他侧颜沉静,那一层细腻的绒毛在晨光里看去分外柔和,不觉笑了:“帮我个忙。” 叶观澜露出个询问的眼神。 陆依山笑里透出些疲惫:“我眼下着实没力气了,这剑,劳驾二公子替我抱回去吧。” 叶观澜:“我?” 陆依山淡声:“先父遗物,辗转多年失而复得,总得托与可信之人。” 叶观澜稍有迟疑,还是俯身捡起长剑,用帕子托与手中,不问前因,似也不计较后果。 于是陆依山因伤痛与梦魇流露出的脆弱,在剑落手的一刻,云散一空。 他重新望向西北文庙的方向,那里不光是六指相师的埋骨处,齐耕秋的半生执念也系之于此。 陆依山的目光顿如鹰隼般犀利逾常。 第17章 将计 翌日天不亮,尚在梦酣中的昭淳帝忽被一阵急促的叩门声惊醒: “圣上,圣上......城南文庙走水,全都烧了呀!” 齐耕秋跟寿宁侯站在夷为平地的废墟面前,门口几根梁柱早塌了,连带着横匾也摔在地上断成两截。厢兵的水龙刚撤,残存的半边檐角滴滴答答,水珠敲打在烧焦的断木上,“滋啦”腾起白烟,伴随一股刺鼻难闻的糊味。 好在附近街巷人迹寥寥,大火并未祸及百姓,只独这间供奉着夫子塑身的文庙受灾不轻。 那尊夫子像还好,因是青铜作的而幸免于难,然后院香堂中的晋王牌位却在大火中付之一炬。 晋王到死都为圣上所厌,这是举朝皆知的事情。 咸安四十七年,晋王发动宫变,失败后被囚宗人府;次年新帝登基,罔顾朝中非议,下决心将罪王满门斩草除根,连牌位也不许入宗祠,而是择了城南文庙加以安置。 有人说,这是圣上唯恐晋王到了黄泉地府,还要找先帝爷告他的状。 寿宁侯手掖在皮笼里,闻见糊味,腾出手在鼻前招了几下,眉头紧蹙道:“再过两天,举子就该入闱了,这关头出这么一档子事,学生们知道了,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乱子来。” 他的抱怨半天没得到回应,齐耕秋垂袖而立,手都在抖。 寿宁侯有些奇怪,斜眼问:“齐大人这是怎么了,烧的又不是你家祖坟。” 齐耕秋置若罔闻,蹚水急趋了两步,官袍曳在身后留下细细的水纹,一如他假装被火烟呛到,偏过头悄然拭去的泪痕。 临近寅时,天忽然下起雨。 不远处的巷口传来一阵喧杂:“皇上驾到——” 寿宁侯与齐耕秋俱是一惊,顾不得其他,忙提袍奔上前接驾。 京营统领才赶到,远远见了明黄轿顶,赶紧下令开道,还是慢了一筹。沿街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很快都是皂衣青靴的东厂警跸,鹄立俨然,一派肃杀森严景象,京营诸人只能被挡在迎驾队列之外。 陆依山撑臂扶昭淳帝除辇,浸了雨水的眉眼异常冷漠。 昭淳帝快步上前,张口就问:“好端端的,怎会烧起来?夫子像呢,毁了没有?” 那孔夫子的青铜塑身为惠武帝早年恢复科举时所立,凡进京赶考的士子循例都要往庙中参拜。去岁庙宇修缮封了巷子,学生们还是想尽办法祭拜,今晨听说文庙被毁的消息,已经陆续围了不少人,难怪连圣驾也被惊动了。 寿宁侯伏身道:“许是工匠们修缮不小心,令火星子溅到了木头上,这才酿成祸端。不过好在夫子像没事,表面烧黑的部分聊作修补即可。” 昭淳帝安下心来,环顾一圈四周,看见巷口拥着的都是闻讯赶来的举子,不禁皱起眉:“京营是干什么吃的,怎就由消息跑得这样快?” 为着先前矿银被劫的事,寿宁侯心里结了疙瘩,早就有意无意地疏远了京营,此时也不肯为其出首。 倒是一直没吭声的齐耕秋解释说:“京营这些天领了东厂的牌子,忙于缉拿那六指相师。昨夜事发突然,城防营连轴转多日,反应不及也未可知。” 好一个“领了东厂的牌子”,这不是指着陆依山骂他擅自挪用城防兵力,以致卫戍松弛吗? 陆依山也乖觉,当即跪下来:“是臣办事不力拖累了京营,有负皇上重托,还请圣上责罚。” 昭淳帝却在此时打了个哈欠,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模样。 舞弊一事牵连甚广,他本就没打算在春闱之前结案。当日陆依山请旨让京营参与进来,正合了昭淳帝心意:他巴不能事情闹得越大,一来可以安抚学生,二来免得叫人说他办事推诿,有意做成冤假错案。 刘玄敷衍地摆手道:“罢了罢了,京营配合缉拿要犯的调令本就是朕亲自签发,要怪岂非连朕也怪上?既然铜像无虞,学生们想图个安心,由他们去就是了。此间善后事宜还多着,京营忙不过来,你从旁协助,就当将功折罪。” 华盖轻旋,水珠儿抛洒,陆依山赶在红绢伞钻进步辇前,出言阻拦:“皇上,臣以为您暂且离不得。” 昭淳帝踩在软墩上的脚一顿。 陆依山道:“庙中供奉的除了夫子像,还有先晋王刘璩的牌位。臣问过厢兵,昨夜大半个灵堂都烧没了,晋王牌位也在其中。您若这时候甩袖走了,赶明儿那起摇唇鼓舌的小人不定怎么编排您,说您不记骨肉情分呢。” 同室操戈,相煎何急。昭淳帝当年对晋王兄长痛下杀手,落了个“残害骨肉”的嫌名,这事几成他的一块心病。 听见陆依山这般劝,圣上果然动摇了,抬起的腿复又落下,稍移了步,说:“既这样,朕便在这里看着他们将灵堂清扫出来,接了皇兄的骨灰坛另行安置。” 齐耕秋压在袖下的手拢紧,警惕地审视着陆依山,试图从他平静如一泓池水的神色间看出点什么。 雨势转急,圣驾一行挪到屋檐下暂避,唯有齐耕秋站在最前面,被雨水浇得面无表情。 京营士兵捧着残破不全的灵位出来时,他举袖擦着雨水,又像是擦着泪水,下意识迈出步子,又刹住了。 陆依山微眯了眼,抹掉额上雨水,一眼不错地看着庙门方向。 “皇上,这里有个人!” 齐耕秋正自提着劲,听声五雷轰顶似的,将一身精气神都炸散了。他刚要上前,陆依山早已趋出一步,跨过了水洼。 “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他端详了尸身上的六指许久,声似冷雨侵骨,“原来,人竟猫在了这儿。” 料峭寒风吹得所有人都发起颤,齐耕秋抖的尤其厉害。 晨起听说文庙被烧时,他便有了一种大事临头的预感。那相师藏身在此,就连寿宁侯也不知道,本打算等风头过去将人送出镇都,这事便算了结了。 岂料昨夜一场火,把镇都的天烧穿了半个窟窿,齐耕秋的秘密再也捂不住。他一边忧心相师生死,一边害怕被人发现端倪,大早上心急火燎地赶来,生没见人死未见尸,却等来了昭淳帝的御驾。他便是想亡羊补牢,在圣人眼皮子底下也难做手脚。 陆依山冷眼看着惊疑不定的齐耕秋,心中印证了二公子的猜想。 “齐耕秋若要灭口,何须等到这会?他把人与晋王牌位藏在一起,焉知不是看在旧情的份上,欲留那相师一条性命。晁文镜交代主谋为阀阅齐,可阀阅齐家又何止齐耕秋一个?齐赟背着其父行事,也就解释了真凶为何要将人藏匿数日,方才痛下杀手。” 齐家父子的嫌隙让陆依山看到了苗头,因风吹火,他想教这把火烧得更旺一些。 在场没有现成的仵作,刑狱之事无人比东厂更精通。督主连验尸也不肯假手于人,仔细查看过一番,回话说:“口鼻很干净,无烟迹残留,致命伤在颈部,当是被人一刀毙命后焚尸灭迹。另外,臣还在尸体上发现了这个。” 昭淳帝面沉如水,接过发现是半片残页,边缘处已经烧至焦黑,其上字迹却清晰可见,那一个赫然的“叶”字,顿时令他怒不可遏。 “丞相亲笔签发的文牒,怎么会被犯人携在身边?” 诸臣噤若寒蝉,檐下一时安静极了,寿宁侯伺机道:“想来叶循向此人泄露了考题,事后又恐被他指认,这才选择杀人灭口。” 昭淳帝一下捏紧竹篾,陡觉几缕线头沾湿了雨水,毵毵地贴在指缝间。 他眨了眨眼,狐疑地问:“这是什么?” 京营统领好容易挤上前,延颈一瞧,趋奉道:“皇上慧眼,此为官中常用的火浣布,防火效果极好。因这片磨得薄,所以皇上认不出来是什么。” 陆依山在雨中拢氅,手指轻划过腕间束袖,道:“可怜这神棍机关算尽,相人难相己,晓得用火浣布将物证包裹严密,却没料到自己会丧命火海,您说说,这是不是天意难违?” 昭淳帝倏地掀眼看向了寿宁侯。 清风徐来,金堂漏永。 就在昨夜。 长剑与二公子的折扇放在一起,那历经尸山血海淬炼而成的凶煞之气都被驱散了好些,案头昏光下,是陆依山弥足可贵的童年旧忆。 那时候,母亲为父亲添香在侧,现在,换他给二公子提灯照明。 “督主。” 叶观澜蓦然抬头,破庙里暗沉一片,方寸光明都集中在他脸上,一颦一蹙的细微表情都显得无比鲜活:“可以拿稳点吗?” 陆依山牵了唇,提袖护住摇晃的风灯,指尖投下的影与叶观澜按在纸面上的手指相距咫尺,仿佛只要够一够,就能触到那白瓷般的光泽。 叶观澜描摹的叶氏钤印肖似十成,便是老相亲眼见了,也未必能断出个真假。 陆依山瞧着,忽地将眉一拧,唇间逸出啧声。 叶观澜看他,他就说:“此等歪门邪道传进叶相耳中,岂非要怪咱家带坏了公子?” 叶观澜觑了他一会,冁然而笑,“当日督主拟了我四大罪状,观澜竟日不敢忘。如今我痛改前非,督主却又有微词。瞧您的意思,是想在四条罪名之外再拟一条,名为矫枉过正不成?” 他笑得天真不设防,和以往不大一样,眼梢溢出的狡黠好像狐狸尾巴搔在人腿上。这让陆依山想起话本里的情形: 荒郊破庙,狐狸化作公子身,光影明灭间露了原形,却早已摄魄夺魂。 陆依山没笑,将袖提得高些,手指落下的影儿刚好覆在叶观澜的手背。他指尖微垂,好似嵌进那拢得很紧的指缝间,胸口骤然膨起抵开它、侵占它、攫紧它的强烈冲动。 “仅矫枉过正这一条,”陆依山竭力把控着手腕的分寸,缓缓绽出个笑,“属实轻判了。” * “这些天臣与京营兵不解甲地四处搜寻,始终未见人犯下落,怎料一场大火就将案子告破。今日若无圣驾在此,发现了竹篾上的端倪,怕是真要坐实了臣无能的恶名了。”陆依山说罢,叩下身去。 昭淳帝盯着手里半片火浣布,脸色差到了极点:“此地距离京大营行辕相隔不过百米,尔为千军将首,竟然半点不曾察觉?” 被点到名的京营统领一哆嗦,惶急道:“圣上明鉴,近逢文庙修缮,侯爷明言封巷半月,任何人不许靠近。何况这里面究竟供奉的皇亲国戚,末将虑及圣上清誉,实在不敢擅专啊。” 这番辩解之语算是彻底挑动了昭淳帝的疑心。 一场大火,不仅抛出了人证,连物证也一并呈到眼前,届时叶循泄题的嫌疑洗不脱,东厂也将落个办差不力的骂声,能想到如此一石二鸟的好谋算,除了寿宁侯还有谁? 要只是寻常党争也就罢了,可此事还牵涉先晋王,昭淳帝不能不联想到更多可能性,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轻易放过。 恰在此时,司礼监随堂久候御驾不回,只好着人将今科考官的名单送来城南,一俟皇上首肯,便可拟旨颁宣。 这时间卡得未免过巧,昭淳帝正在气头上,接来一看名册上十九人,过半都是外戚僚属或亲信,越发气不打一处来。奈何传话的小太监还在旁听宣,这事也的确耽搁不得,昭淳帝满场一瞧,略过寿宁侯,径自将册子递到齐耕秋面前。 “考官名录依例该由内阁议定后再呈御览,如今丞相不在,你代他筛捡一遍,再拿给朕看。” 内阁统共不过三人,此言便是明里指摘寿宁侯独断专行了。他听得心惊肉跳,却又一字不敢置喙。 齐耕秋接过名册,忖度再三,勾掉几人,又添几人,笔端经过某个名字时停顿了下,随即不露声色地滑过去。 这一幕,被陆依山看在了眼里。 临河的客寓,欢喜步履匆匆而来,凑到叶观澜耳边低语了几句。 闻罢扇合,叶观澜走回案前,提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名字,折好后交与不知何时回了镇都的三江鼠杨开。 “务必赶在放榜前带回此人籍册,凭阁下脚力,七日来回,应当不成问题。” 一夜春雨过后,潮涨水漫,浪淘沙堤复又退去,留下点点莹白色砂砾,烟雨霏微里甚是醒目。 陆依山沿堤缓步徐行,随在身后亦步亦趋的正是那京营统领。 “这次能找到六指相师,你立功不小,还有今日当着圣上说的那些话,桩桩件件咱家都记着。本督主言出必行,你与寿宁侯的那些事,东厂可以既往不咎。” 统领忙笑道:“从前是末将眼瞎心盲,跟错了主子。今后愿为督主出生入死,绝无二话。” 陆依山满意地挑了眉,话锋一转道:“出生入死倒不必,只咱家有一个小忙,还须大统领出手相助。” 第18章 就计 新岁开头都是事儿,不过好在昭淳帝手谕下得及时,今科春闱到底没耽误什么,仍旧照期开考。只因舞弊案发,皇榜展期却拖延到三月二十七日,内廷传出旨意。 “明日午时于宣德门张榜。” 本来科举选士为朝廷头等大事,漫说天下读书人切心关注,便是镇都小民,山野樵夫,哪个不盼着一睹“三元风采”。可就当所有人心思蠢动时,曾雉却如一潭死水,不关心阅卷进展,对窗外一天一变样的“小道消息”充耳不闻,甚至连翻阅无数遍的经史子集也不愿再碰。 十年寒窗,七场文战,看似耗干了这个年轻人全部的精气神。可只有叶观澜知道,从父亲被罢了主考一职、禁足府中的那天起,他曾经短暂亮起的眸子,便再没见过一星一毫的光。 世事如潮水,起落间磐石如旧,但如蝼蚁草芥何? “何必这么早垂丧,成绩午时才出,一切还未见分晓。” 叶观澜沏了酽茶,头遭循例拿来烫杯温壶,腾腾热气过后,一阵略带清苦的芬香之气在鼻端漫溢开。 茶是督主特地托人送与二公子尝鲜的,按孔小乙的原话——“九千岁喝不惯这苦了吧唧的劳什子,嫌麻了舌根。倒是公子平常端正持重,堪学名士品浓茶。” 自来名士多古稀,叶观澜听出来了,陆依山这是变着法谑他是个“小古板”。 “尝尝?” 曾雉闻见了苦味,便道:“想不到公子年纪轻轻,也能饮得这样的苦茶。” 叶观澜将烫过的空杯压在指腹间,含笑如故。 他是历经一世生死的人,廿载前尘,尝尽七苦滋味,还有什么苦是他吞不下的? “识苦方知甜,我劝曾兄饮了这杯茶,记住今日苦涩,来日辉煌簪缨,才不会在甜中遗失了本心。” 曾雉似懂非懂,苦笑两声,接了茶刚饮下,便听门外一片声筛锣响。 “曾老爷就住这里?领赏哪,恭喜曾老爷探花及第!” 曾雉霎时松了手,木雕泥塑似的钉在那,犹恐是两耳幻听。好半日回过神来,两名笔帖式已举着红底金粉的鲜亮报帖到了楼下。 叶观澜眼底淡了笑,他带上窗牖,踩着遍地碎片走到曾雉跟前,倾身两拜,然后顿住。 “公子......这是何意?” 叶观澜道:“此一拜,是贺曾兄金榜题名。这二拜,是贺曾兄终得机会为师长伸冤,只不知,兄长心肠是否还如当初?” 曾雉眼神几变,从茫然到逐渐坚定。他在这瞬里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世事跌宕,没有什么能够长屹不衰,如果有,那便只在此心之间。 一众人拥着新贵欢天喜地去了,独撇下叶观澜一人在房中。玉桉摇着把泥金湘妃竹扇晃进来,轻嗤道:“瞧那拜高踩低的样儿。” 叶观澜神色未改,收拾掉地上残片,升炉又新沏了一壶茶。 “叶家如今得咎,观澜行动不便,劳烦姑娘替我给齐府带个话。” 玉桉问什么话。 叶观澜道:“明日辰时,请思渠兄过府一叙,就说矔奴备茶翘首以待。” 次日凌晨五鼓,由礼部官员引领,二百四十三名殿试一二三甲进士,从午门右掖门入宫朝观。 此时寒星满天,晓月如钩。 满宫里抚廊檐角吊着一盏盏琉璃宫灯,给月台之上的太湖砖石镀了淡淡的银灰色。丹墀品级山旁,锦衣卫分列两侧,悬刀肃立。 五更天的风扫着武英殿基前空地上的浮土,夹着季春的寒意袭面而来。这群新进的“贵人”初等三宝殿,就为九重天阙的威严肃穆深深折服,等候胪传的间隙各自埋首,不敢互相张望。 曾雉亦屏息凝神,盯着武英殿的煌煌灯火,脊背手心相继浮起了细汗。 他做梦都道不该在这里,前头十年的坎坷生涯,入京以后的起落遭遇,早让他对这腌臜朝堂心生倦怠。尤其听闻考官名单皆由大学士齐耕秋圈定时,曾雉仅存的那点希望也被掐灭了,几曾想,天可怜见! 一股又酸又热如血似气的东西翻搅着,直搅得他五中似沸,那条伤腿也仿佛灌注了力量。 “嘁,野鸡就是野鸡,真以为自己攀上高枝了?仔细摔下来,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声音不大,但在鸦雀无声的旷地上显得格外刺耳。 曾雉寻声后看,就见胡琦站在不远处,乜着眼挑衅地望向他,眼尾倏忽划过一抹歹毒的蔑笑。 曾雉悄没声地捏紧拳,猛听殿上静鞭三声,昭淳帝身边的大太监魏忠旻高声道:“奉圣谕——” “万岁!” 进士们将手一甩,大袖打得一片山响,乌压压跪地听传。昭淳帝应鼓乐声徐步拾级,径自走上了须弥座,随在他身后的除了齐耕秋,还有福王刘瑧。 原本以福王心性,决计不会插手朝堂之事。奈何赶上多事之春,内阁重臣接连因为各种原因吃了挂落,昭淳帝谁也信不过,只好央了这位亲皇叔,代他执掌考场风纪。 廷试召见,循例由昭淳帝陈词新唱,长篇累牍地训诫一通,再吩咐句“好生体念朕恩”,便算走了过场。就当诸生伏首将要谢恩时,平地突然炸响一声惊雷。 “圣上,臣要检举!” 曾雉膝行出贡生队列,初有些跼蹐不安,即刻把持定了,掷地有声道:“臣要检举一甲进士胡琦舞弊弄权,靠纳贿考官取得举子身份。今科会试中又不知用了何等手段,竟然忝居一甲榜头。此间蹊跷之甚,大为可疑,臣请圣上彻查,以安天下寒士之心!” 他说着叩下头,再不肯起身,那沉闷的声响有如重锤,擂在所有人心上。 而与此同时,古洛河畔的叶家客寓。 叶观澜与齐赟隔案对坐,一旁的炉子上煨着茶汤,齐赟先开口问:“这地方?” “这地方,我与兄长上学时常来。这里,曾经摆着一块棋盘。”叶观澜指间敲在案面上,“和兄长对弈的日子,观澜此生难忘。” 齐赟不禁笑道:“自然是难忘的,矔奴仗着棋艺,不知诓去了我多少宝贝。记得有回,你相中了我爹书房里的那副化度寺碑,不惜悔棋耍赖也要缠着我将碑帖偷出来。回家以后,我挨了好一顿板子,这事儿你却不知道。” 叶观澜没说话,但其实齐赟受罚的事他知道。叶观澜当夜就着人将东西送回,却被烧昏了头的齐赟胡乱撕掉。他以为兄长真的生气了,隔几日亲画了一面折扇登门赔罪。谁知清醒过来的齐赟毫无愠色,反将他画的折扇一直带在身边,直到今天。 过了许久叶观澜才回过味,齐赟撕掉碑文,除了病中昏聩,也许还有一点被撞破狼狈的恼怒。 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齐思渠病弱外表下,异常强烈的自尊心。 齐赟摩挲着茶盏边缘,问:“后来,棋盘怎么就收了呢?” 叶观澜说:“自兄长入仕以来,焚膏继晷地忙于政事,闲暇时间大不如前。矔奴无人对弈,放着棋盘不用也是靡费了。” 齐赟回想起那几年的野心,眉间生出许多感慨:“可惜我天赋平庸,在户部任职多年未出政绩,反而做坏了身子,真真得不偿失。” “真是这样吗?”叶观澜叹道:“我查过兄长在都察院的评绩,八年优异,却一直不曾晋升。我又翻了兄长那几年作的策论,朝廷去岁才推的赋税改革,你那会儿就已经提过了,可是这些文章全都没能递到皇上跟前,原因是被人压下了。” 炉上的茶汤煮至沸腾,“咕嘟嘟”地顶着水泡。 叶观澜走去熄了火,回眸时的神情似有些许不解,他轻声说道:“而那个人,正是你的父亲,齐耕秋。” * 曾雉高声控诉完,武英殿登时陷入一片静寂。 新科探花郎公然指证同朝进士考场舞弊,这从大梁开国以来,可都是前所未有的奇罕事。 诸臣悚然动容,只有陆依山不露声色地向外移了小半步。天边霞光横渡,他的蟒袍被映得猩红,在一众石青色文士袍里异常醒目。 齐耕秋缓缓皱眉,事已至此不得不代昭淳帝质问道:“你说胡琦的乡试成绩作伪,可有证据?” 曾雉稍顿,抬首直视齐耕秋,眼眸里忽然流露出某种令人不可忽略的光芒。 “滥用提调之权,暗行舞弊之实,如此手段大学士驾轻就熟,还需晚生明言吗?” 闻听“提调”二字,齐耕秋如遭雷殛般身形一僵。 还不等他辩解,被指证的“苦主”早已捺不住性子,“咕咚”跪倒在地,慌不择言地叫起来:“曾野鸡,你漫要恶人先告状,分明是你买通丞相漏题不成,又在卷面上动了心......” “胡琦!”齐耕秋截然喝断,字字含着敲打,“这种捕风捉影的话,休得在圣上面前提起。” 他之所以不许胡琦乱言,是因为还不到时候,曾雉的骤然发难打乱了齐耕秋全部计划,尽管意外,他也不曾全然失了分寸,因为他还有一记杀手锏没用。 齐大学士万万难想到,仅在几个时辰以后,就是这记杀手锏,彻底将他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起初不过是场廷试召见,到后来却闹成这个样子。几方争执不下,昭淳帝被吵得脑仁突突直跳,无名火上来了,忍不住“砰”地一拍龙案,茶盏都跳起老高。 蜩螗沸羹的月台倏然寂了寂,四方宫墙圈起的一片天在朝暾中呈现森冷的蟹壳青,陆依山抬头看了会,片刻又低下,曳在地上的影子似乎潜藏着预见一切的笃定。 福王悠悠道:“说千道万,争来辩去,不过是觉着胡姓试子没几分真才实学,德不配位。既然这样,索性取了他今科的试卷来,邀请众学究一评高低就是。” 听到此节,胡琦暗暗松口气,还以为福王要圣上当庭考他学问,岂料只是重审试卷而已。 他一得意,肚腹挺立如鼓,一身文士袍顿嫌勒得慌。齐耕秋厌恶地转过头,不知道怎么,心头陡一下生出些许不安。 很快,陆依山带人亲从贡院文库调出了考卷,锦衣卫遣从相随。 呈送昭淳帝面前的是份朱卷[1],由指定的誊录官用朱笔誊录而就,其上写号完好。昭淳帝展卷细看,行文虽然轻浮了些,但胜在词藻瑰丽,见识也算独到,再配上誊录官一笔行云流水的好字,怎么看都不像是草包的手笔。 昭淳帝正自起疑间,福王状似无意地提了嘴:“哟,老夫浸淫官场多年,还未见过一份考卷上出现两种字迹。瞧这末一字的笔划,倒似有晋......” 说到一半刹住话头,昭淳帝的神情就在这戛然而止中,猛地严峻起来。 * 齐赟别开目光,似是不愿再看。就当叶观澜以为他要极力否认时,他却极轻极轻地笑了一声。这笑犹如梁燕浮水,昙花一现,涟漪散去后只剩空无一物的虚惘。 “你说的不错,父亲有心压着我。但这并不是费尽心思的打磨,他只是单纯不想看到自己的儿子出人头地而已。” “为人父母者,必为之深远计。”叶观澜指尖捏着一枚棋子,缓缓道:“怎会如此?” 他语气中并无该有的纳罕,齐赟直盯着他,容长惨白的面容上浮现出森然冷意:“矔奴身为丞相之子,竟然不知道这其中的隐情?” 叶观澜沉默少顷,说:“古今两派文争,齐大人向来都是藏锋敛锷,明哲为上。古文派主张因循旧制,而思渠兄的政见每一条都在鼓动改革。齐大人不许你擢升,是怕你锋芒太盛,引得今文派的侧目;压下你的策论不许面世,却是担心在古文派内部招致不满。兄长并非没有禀赋,只是你的天赋生于非时非地,到头来终成斩断你意气的一柄利刃。” 生不逢辰,于凡人而言是不幸,于天才而言则是诛心。 齐赟起初轻笑,而后大笑,笑到后来眼泪出来了,沿着清瘦的颊骨流到唇边。 他说:“矔奴你说,我该不该恨?” 叶观澜垂首,看上去神态黯然:“兄长就是这样,连我连一并恨上了吗?” “不,不是的!”齐赟情绪上涌,再不知克制,按住叶观澜搭在案沿的手道,“叶家即便落势,为兄也不会叫矔奴受半分委屈。往后你仍做你的金丝雀,齐家就是你的富贵檐,咱们还像从前一样,形影不离。” 风吹开他的袍袖,除了经年以前叶观澜亲手画的扇子,还有那日流觞宴上的凤凰花,揉皱干枯的样子原是那般丑陋。 叶观澜从未像此刻这样,厌恶来自对方的触碰。 “病隐后,你听从你父亲的指示干预江南科考,蓁华园中盗取曾雉的手札,也是要他人和你一样断了前程吗?” 听到这里,齐赟难掩震惊,手指一松。 叶观澜轻轻抽出了腕,那眼神就像清水缸底沉着的黑石子,上面汪着水,下面冷冰冰的没有表情。 他将凉掉的茶水倒进盆盂,回身漠然道:“你方才所言,并非故事的全部。齐大学士阻你官途,其实另有原因。” 叶观澜起身,走到齐赟背后,微微倾身,“兄长想不想知道,你派晁文镜灭口 第19章 破釜 翰林院的办事房一径建得矮小,石壁有些古旧。穿过砖砌的天井,院中正中生着树,新芽权舆的木枝高高印在淡青的天上,像瓷上的冰纹。 庶吉士段长白仰脖端详了会,仿佛那裂开的不是方寸天空,而是禁锢了他多年的沉甸甸的樊笼。 拂晓时分的翰林院空无一人,又是他来的最早。 段长白其人,拘守绳墨到了近乎刻板的地步,居家三伏不敞怀,入内九天不抄袖,衣冠鞋帽皆是齐整,一丝不苟。 除此之外,他还有喜洁的毛病,那一间公廨的洒扫从不假手于人,尽管再狭小,文房四宝依旧归置得异常精洁。 窗下设有成套的茶具,每日清晨应过卯,他习惯就着敞亮的轩窗生一炉热茶,水气丝丝响着迎风过来,香熨心神。他对面的茶案总是空的,上面却日复一日地奉着当天的新茶,同僚间有人好奇询问过,段长白从未明言此茶究竟予谁。 算时候,今儿是新科进士觐见天颜的日子。段长白无声拢起袖,视线垂低,目光在袅白烟气里变得朦胧。他起身从博古架的暗格里取出一沓笺纸,又点燃了炭盆。 开春时节地气回暖,屋内片刻功夫就热了起来。段长白看着一张张泛黄的故纸,陈年的字迹,在火光里卷折、蜷曲,然后一点点化成灰烬。风吹在他的半张脸,一壁冷,一壁热,在这样对比鲜明的夹袭间,段长白恍然有些麻木之感。 近两年来,他愈发觉得自己像块被风化的石头,差点就要被土埋起来了。每当有这种念头时,段长白便会强迫自己去回想从前的某些人和某些事,直到复仇的怒火点燃他内心深处的薪柴。 二十多年前,天下大儒麇集镇都白虎观,两大学派在此展开了一场震古烁今的大辩论,借以核定五经异同。 众多褒衣博带的儒学名士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有如拔尖荷角,尽管自始至终站在古文派一头,仍不妨碍其以新颖犀利的词锋,成为了全场焦点。 他的名字叫作段长白。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古文派最忠实的拥趸。但其实段长白谁也没告诉,他自开蒙以来,最崇敬的学士只有一个,那便是当今丞相叶循。 段长白出身太原府一个小县丞家中,师从杂家,天赋一般,然而勤勉过人。 他曾三次叩拜丞相叶循,却始终不蒙召见,段长白将此归结为叶相对自己的野学出身颇感介意。几番铩羽之后,他想到了另辟蹊径。 于是乎白虎观之辩,一个名为段长白的古文派新秀横空出世。他处处针对叶相主张,将今文派“革故鼎新”的学见贬得一文不值。他以为这样就算不能吸引叶循的注意,至少也能一抒胸中块垒。 无奈那天的白虎观盘龙卧虎,世袭罔替的贵家子中亦不乏学识卓绝之辈。段长白苦心帷幄,可见地的悬殊和学路的不正,还是足以让他在对垒中败下阵来。 段长白在那刻清醒地认识到,出身并非拦在他面前的第一道绊脚石,而是穷尽努力后才堪一触的天顶,他触碰到了,半生的锋芒也就此断在了这里。 认清现实并不是那场论辩带给段长白最可怕的梦魇,藏身帘幕之后的风纪官援笔濡墨,将他心灰意冷下的妄言写成了折子,交与人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 段长白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可是他侥幸活了下来。让他活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太子的庶长兄,晋王刘璩。 段长白过了许久才知道,那天晋王也在帘幕之后听政,他的一番宏论未能打动叶循,却让殿下经了心。晋王利用其与锦衣卫的私交,将弹劾他的奏折截了下来,当着段长白的面付之一炬。 从火舌舔住奏折的一角起,段长白忐忑多时的心突然安定下来。他观照自己的视野里再无鸿鹄、璞玉一类的意象,他就是匍在晋王脚下的一条狗,死心塌地,任凭驱使。 大约过了一刻时辰,炭盆里的火苗偃熄,段长白珍藏多年的晋王笔帖彻底化成了灰。不过他一点都不感到可惜,因为那人的音容笑貌连同字迹,早已被他烙印在心,溶进了骨血之中。 门被人从外野蛮地撞开,蹿进来几条人影。段长白认出那青绿绣服正是东厂之人的装扮,静水深流的眼中顿时泛开一圈涟漪。 那是他隐秘而不为人知的清高。 为首的番役拖长腔道:“圣上有旨,翰林院庶吉士段滢身负科场誊录之职,却未尽职守,甚乃有营私舞弊,以字迹助考生暗通款曲之嫌,特提御前亲审。大人,请吧。” 段长白稍敛心神,捧起放在桌沿的玉冠,端端正正加于发顶,坦然起身。 彼时他的全副身心都沉浸在舍身报恩的情绪中,浑没有留意到番役所言只在陈明案由,却只字未提涉案考生的姓名。 * “文庙大火,是将叶家置之死地的第一步。” 茶凉了,叶观澜给齐赟重新倒了一杯,那苦涩滋味漫溢得更开:“可与此同时,那般拙劣的伪装技巧自然也挑动了圣上的疑心。” 齐赟定在那头没出声,越想越心惊,不防抖泼了茶水。 叶观澜贴心地递过帕子:“兄长莫慌,圣上即便起疑,那疑心也是对着寿宁侯,怪不到伯父头上。当然,这样一来有资格重审考官名单的,也只剩下伯父了。兄长你猜,齐大学士留下了谁的名字?” 这个问题答与不答,眼下都无特别的意义。天际日光破云,透过纱窗缓缓有致地在地上移动,衬得叶观澜的影子也随之长短不一地变化。 齐赟久久凝望着面前之人,蓦然生出一股奇异的陌生感。 一个荒诞的念头瞬即掠过心口:这不是他熟识的矔奴,绝不是。 然而叶观澜仍是从前的模样,上挑的眼角里带着笑,他愉悦地说:“兄长不知道,我来告诉你,此人姓段,单名一个滢,字长白,正是齐大学士钦点的誊录官。” * 金銮殿上寂得很,一众朝臣或埋首或敛眸,在昭淳帝引而不发的沉沉怒火间,如履薄冰。 督公陆依山亲自押着犯人上殿,诸臣留心打量,也是个青衫磊落的读书人,瞧着骨相精瘦,头发已经半苍,一双深邃的眼眸中却闪烁着年轻人独有的熠熠神气,不像是蝇营狗苟之流。 未等昭淳帝开口,段长白掀袍一跪,朗朗道:“臣段滢,参见陛下。” 昭淳帝眉头深锁,食指交叉缓缓按压着鼻梁,半张脸掩在龙涎香后,露出几分微不可查的倦色。 陆依山看在眼里,目光不着痕迹地从那鼎香炉上一滑而过,随即跨步出列:“蒙圣上亲信,科场舞弊案从一开始便由东厂审理,其间曲折没有人比臣更加了解。臣请圣上恩准,让臣来主持今日的廷议。” 神仙也怕拆烂污,何况此一事盘根错节,比乱麻尤甚。昭淳帝晨起少觉,本就短了神思,又闻得那凝神静气的龙涎香,越发打不起劲头,索性顺水推舟道:“那就有劳陆卿家。” 从陆依山站的位置到段长白跟前,不过几步路的距离,他却走得很缓慢。越慢,给人带来的压迫感便愈加沉重,陆依山停下来时,周遭的气氛完全被他统治了,段长白不想妥协,可那股死不旋踵的韧劲已在陆依山漫长的审视中,被消磨殆尽。 “你瞧瞧,这份考卷可是经由你手誊写?” 惶遽间,段长白只来得及扫一眼,仓促地答:“正是下官。” 陆依山慢条斯理地问:“既领誊录之职,当知考卷以朱笔誊写的用意,便在于防范考官以字识人。那么为何这份卷子上,会出现特征鲜明的两种字迹呢?” 他说话时的阴影就笼罩在段长白头顶,自上而下睥睨的目光宛如实质,将其牢牢禁锢,并随时释放着危险的讯息。 来之前,段长白抱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但是现在,他碰到了有生以来最危险的铁板。 须臾,段长白微微呵出热气,挺直了身,缓慢地说道:“因为下官受人胁迫,以字迹为识,帮助考生在阅卷中脱颖而出。”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胡琦骇得面无人色,两腿止不住地瑟瑟发抖。齐耕秋泄气般地咬紧了牙关,可是他此刻什么也不能说。 陆依山对昂起头的段长白似还有些许兴趣,耐着性子追问:“哦?是谁?” “当朝丞相,叶循!” * “段长白就是你们的后手。”叶观澜平静地说。 知道了这点,就不难推测出齐耕秋的全部计划。 “段长白只是区区庶吉士,所承担的誊录之职也看似无足轻重,那么齐耕秋为何要在紧要关头保住他?答案只有一个。” 叶观澜这会儿打开了茶盖,在喝茶的间隙观察着齐赟额角的汗珠:“联想到曾雉遗失的书稿,我猜你们是想在卷面字迹上动手脚。段长白堂下就审,想来就没打算活着走出去,只要他一口咬死篡改字迹之事乃受人指使,曾雉与父亲身为行贿双方,谁都逃不掉。好一招一石二鸟!” 齐赟不知想到了什么,瞳孔骤缩:“那书稿?” “是了,”叶观澜浮着茶沫,“兄长猜得一点不错。曾雉书箧里的手稿早已被我偷梁换柱,晁文镜偷走的是胡琦在流觞宴上作的几首歪诗。换句话说,段长白从密封卷中辨识出的那份答卷,其实是胡琦的手笔。” 顿了顿,叶观澜笑起来:“可是胡琦一任纨绔子弟,胸无点墨,怎么可能入闱殿试?放榜当日,兄长心中就没有半分疑惑吗?” 听到这里,齐赟霎时惊出一身冷汗。他深深地呼吸,借以弹压住几乎跳出腔子的心脏,很快就恢复了些许镇定。 他甚而轻勾唇角,牵出一个残忍的微笑:“即便做不到一石二鸟,舍掉胡琦那个废物,换得叶相落马。这买卖,齐家依然稳赚不赔。” “兄长便这样笃定段长白的忠心?” “......当然。” 叶观澜扣着茶盖,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动,似在心中数算着时辰。 他微偏头,露出了饶有兴味的眼神:“兄长如此相信此人。我可真真好奇,到底是什么让段滢对齐家誓死效忠。或许我应该换一个问法,他效忠的真是齐耕秋吗,还是屈尊做了齐家公子二十多年的晋王之后,兄长你呢?” 石破天惊! 无视了齐赟骇异无方的眼神,叶观澜漠然转身,向门外走去:“以牙还牙的伎俩太浅薄,怎配奉与齐大学士。矔奴若要落刀,只会切敌要害,无有其他。” “学生冤枉!学生冤枉啊!” 胡琦磕头如捣蒜,脸贴在砖地上,对着段长白咬牙切齿地喊:“我与你素不相识,更没与叶丞相扯上半点关系,你做什么要攀诬我!” 事已至此,段长白心再实,也明白自己被人摆了一道。 他狠狠心,将错就错道:“圣上明鉴!叶相曾给臣递口信,勒令臣务必按其所言,对指定考卷的字迹进行标注,方便阅卷人取中。圣上若不信,召来房考官一问便知。” 这时候朝上君臣方才省觉,这桩舞弊案若要成事,光是段长白篡改字迹还不够,其中当另有极其重要的一环,即负责荐卷的房考官。 昭淳帝正要下旨,殿外忽传来一个苍迈的声音。 “不必了,臣叶循已将人给陛下带来了。” 第20章 沉舟 齐赟眼圈青暗,面颊苍白得不见一毫血色。他别过头去掩唇痛咳,片刻,帕子上多了几缕绯痕。 他的脸色过于骇人,以至身旁暗卫也不敢瞩目,只垂首低声问:“公子,当真不派人去追吗?” 齐赟没答话。 气氛有些压抑,竹帘被风吹得三叩抱柱,每一下都似敲在他濒断的心弦上。倏尔,窗台上竹叶拂响,簌簌生乱,齐赟狠一捏掌心,用力砸在案面,杯盏茶筅俱为之一震。 “给我追,无论如何不能放他离开!” 春日响晴,阳光溶溶地披落肩头,却无多少暖意。叶观澜明白,这和走街过巷的凛风没有关系,虚寒是从心底潜生,然后遍及四肢百骸。 今天是两百进士进宫面圣的吉日,百姓都涌去了宣德门,等候瞻仰新贵风采。镇都十室九空,长街哑寂,叶观澜垂眸看着自己的脚步,一下一下,踩在檐影之中。 直到身后骤然袭来一阵劲流。 他既点破了齐赟的身世,容庇叛王余孽的罪名足以令对方破釜沉舟。从张府的灭门案,再到百煞书生晁文镜,叶观澜隐隐觉得齐家背后似有一股强大的江湖势力。 然而齐耕秋做了纛旗阁臣多年,实在不像有这份能耐。他逼得对方破釜沉舟,也是想借机牵出背后的这颗坠瓜。 但很快,叶观澜就发现自己轻敌了。 * 房考官姓秦名仲,昭淳初年官拜史馆修撰,熬了几十年还只是个小小拾遗。今随丞相忝见元良,早已吓得失了主张,伏身在地,抖得像在筛糠。 昭淳帝盯视着他,峻声问:“这份考卷可是由你亲自取中,交与主考官?” 秦仲汗湿了的背瑟瑟发颤,回说:“是、是下官。” “大胆!你可知科场之上徇私舞弊,是个什么下场?” 秦仲连连顿首,张口连声音也走了调:“圣上恕罪,下官情知死罪难逃,但下官亦有苦衷。” 昭淳帝怒极反笑,冷哼一声:“做了这种事还敢言及苦衷,你是打量朕年老昏眊,是非都分不清了吗?” “臣不敢!” 秦仲道:“臣之所以取中此卷,实是有人以性命相胁。要怪就怪臣糊涂,迫于当时情势,这才不得已俯就了宵小,以文末关节作为记号......” 他一径喋喋不休,昭淳帝未等听完,早已皱了眉:“文末关节?” 秦仲战战兢兢地回:“圣上且看这七篇八股的文末大结,连起来看便是,‘一生负气成今日’。臣见此结语一眼识中,这才加盖钤印荐了上去。” 这番坦诚多少教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唯独齐耕秋枯立一旁,窝在心中的那团不安终于发作,像千万只蚂蚁啃啮着他的肺腑,冷汗一滴一滴,顺着间白的鬓角,流淌到脖颈上。 秦仲位卑不明就里,他却万分清楚,这句诗正是晋王被逼饮鸩、失魂落魄时的绝命之笔! “真是如此。”昭淳帝喃喃着,眸光陡然变得犀利,定格在段长白绷紧的脊背上,“这么说,凭字迹取卷就是有人信口开河了?” “臣并不知道什么字迹。” 秦仲咬咬牙,倏地挺直了腰身,道:“会试开考前夕,下官在翰林院的同僚段滢登门造访。他以三千两银票威逼利诱,胁迫臣凭卷末关节取士,否则,便要用那张银票买下臣一家老小的性命。他还说,说……” “什么?” “他还说,此诗与陛下渊源颇深,即便将来事发,您顾念旧情,必定不会再深究下去。” “放肆!” 衣角窸窣声里,群臣争相匍倒。陆依山冷眼旁观着龙颜震怒,情知二公子又一次精准踩中了皇上的痛脚。 自昭淳帝大义灭亲,将手足斩草除根后,朝堂乡野一片物议沸腾。昭淳帝即位之初根基不稳,为免多生事端,遂下令不再追究与晋王来往亲密的僚属官员。 可不追究不等于不介意,皇帝深恨晋王的不臣之举,作此绥让已是一退再退,如今竟还有人全无眼力,硬要犯在他的忌讳上,当真是可忍,孰不可忍? 秦仲对皇帝的反应有些意外,但为求全性命,他只能照着叶观澜的吩咐,做戏做全套。 “下官委实不情愿,可又畏惧段滢威势,这才,这才......” 段长白遽然色变,就要上前,随即被陆依山抬腿踹中膝窝。 他打了个趔趄,摔倒在地,犹在愤怒地咆哮:“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秦仲只顾伏地痛哭,干瘪的身板恰合了他自塑的可怜无助形象。陆依山心中哂笑,暗叹二公子为解秦氏后顾之忧,空口编的这套说辞还真是煞费苦心。 既以字迹为凭,少不得与人合谋。陆依山无法干预考场人事裁夺,然护送考官入闱的公差却是再自然不过地落到东厂头上。 陆依山甫一拿到房考官员名单,即送至二公子在洛河畔的客寓。叶观澜思索移时,便将目光锁在了这个名为“秦仲”的六品拾遗身上。 齐耕秋机关算尽,到底棋慢一招,而这,恰恰也是要命的一招。 昭淳帝被秦仲哭得脑仁疼,略作沉吟,转脸问:“这句诗是谁说与你听的?” 胡琦怔了怔,半刻反应过来皇帝在问自己话,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拼命磕头道:“回、回圣上,是京外白虎观内的一个得道高人,名为申向鹿。” 事已至此,胡琦彻底乱了阵脚,索性将隐情和盘托出。 “晚生与人闲饮时听闻,京畿白虎观中有一神道,乃文曲星降世,若得其点拨,定能在今科会试中脱颖而出。晚生一时糊涂,就捐了几百两香油钱,求人引见。是他!是那个叫申向鹿的道士让我在八股文末尾用诗作结语,还说只要这样,即便不能位列三元,也是进士及第......圣上!晚生猪油蒙了心,才信了这些怪力乱神的鬼话,至于旁的虚名,晚生宁死不能一担啊——” 他本就肥胖,眼下着急起来,脸上更是油汗交织,风度全无。 福王在旁睨着眼,忍不住鄙夷道:“堂堂天子门生,真是把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昭淳帝愈发怫然:“好啊,朕一念仁慈,不知纵出了多少魑魅魍魉!陆依山。” “臣在。” 昭淳帝道:“朕命你即刻带人往白虎观,将那妖道缉拿归案。” “不必劳烦督主大人。” 当此时,叶循叫住陆依山,敛袍下跪:“皇上恕罪,老臣擅自动用了您多年前颁赐的神机令,业已调动京营兵马,往城外搜捕申姓道人的下落。” 昭淳帝微微一怔。 叶循口中的“神机令”,乃他初登大宝时亲手所赠,意在报答老相多年扶携之恩。执此令牌者,非但方圆镇都许进自如,就连京师三大营的兵马也能听凭调动。 然而叶循秉性敦睦,从未起过恃宠生骄的念头,久而久之,昭淳帝几乎快忘了曾予这位昔年肱骨的圣眷优渥。直到听叶循提起,前尘往事涌上心头,他顿感一阵唏嘘。 “老相有心了,地上凉,你膝盖不好,起来回话吧。” 俟叶循站稳身,昭淳帝又问:“那姓申的道士现下何在?” “据京营探子回报,一月前白虎观中确实来了一个名为申向鹿的云游道士,文牒由翰林院签发,签发之人正是段长白!此人开坛布道数日,声名鹊起,闻风而来的举子众多,皆可作为人证。只可惜,此人早在今科放榜前就已不知所踪。” 如此说来,申向鹿就是确有其人了。 只可惜段长白秉性孤介,又自视甚高,几曾把文牒签发这种小事放在心上。 他闻言,难以置信地摇头,讷讷道:“不可能,这不可能,什么申向鹿申向马……是你教唆秦仲这么说,好趁机脱罪的是不是!” 陆依山向侧踱了几步,那阴影不偏不倚,刚好将段长白遮挡住。他微微倾身,根骨依旧凌厉,侧看过去便是刀锋。 “你说丞相曾与你捎去口信,几时的事?” 段长白愣了一愣 ,答得很谨慎:“早在妖书盛行之时,叶相已经与我有书信往来。跟着闹出泄题风波,叶家虽被封禁,但督主……” 他停顿了下,踌躇着道:“督主为文庙走水一事分神,留了罅隙也未可知。” 陆依山会意,笑说:“听你的意思,是怪咱家办事不力,连个人也看不住了?” 段长白只道“不敢”,昭淳帝的脸色却变得很难看。 原来文庙大火后,他开始疑心有人做局,欲置叶循于死地。昭淳帝暗中授意东厂放松对叶家的监管,只面上不好明言罢了,段长白说这话可不就是在打自己的脸么? 陆依山把笑一敛,厉声道:“实话告诉你,打从妖书案起,咱家奉陛下之命扈从叶相左右,漫说书信往来,就是只苍蝇从咱家眼前飞过,也得留下名姓。至于昨夜的事。” 陆依山看向叶循,不动声色地扯开话题:“京营身负卫戍之职,叶相岂敢无由调动?” 叶循听出他是在解围,从容以答:“镇都首善之地,险些酿成灭门惨案,这算不算情由?秦氏落罪以前仍是大梁官员,我为群臣之首,该不该为其庇护?” “庇护?”昭淳帝蹙额。 秦仲泣道:“下官软弱可欺,昧着公心择中舞弊之卷,谁曾想幕后主使依然不肯放过。昨夜多亏巡防士兵途径,将刺客当场擒获,臣才侥幸捡回一命。下官自知罪不容诛,拼死揭发此事,只为去得心安罢了。” 听闻刺客被抓,齐耕秋与段长白皆形容大改。尤其段长白,原本挺立的脊背蓦然一松,整个人像被抽空气力似的跌坐回脚跟,宛如泥塑木雕。 陆依山把控着节奏,问:“老相说行刺之人抓住了,不知他都吐露了些什么?” 沉寂,死一样的沉寂。 段长白遍身僵冷,仿佛动一下能听见关节错位的咔嚓声响:“我……” 第21章 救我 “段长白。” 叶循从踏入大殿起,第一次举目正视这个落魄白衣。韶光兜转,段长白跪在那,恍然又回到了当日烟斜雾横的白虎观。他与神袛俯仰相看,垂下的目光不是仁慈的照拂,而是明明可见的轻视。 于是那熟悉的屈辱感卷土重来,他隐忍多年的怒火骤然迸发,挑衅地抬高了视线。 “晚生在此,大人有何指教?” 叶循道:“你出身太原,乃咸安三十三年己卯科的举子,本应前程无量。然数年前的白虎观之辩,你因言行无状被都察院记录在册,误了当春会试。按理说,你的仕途也该戛然而止。” 段长白沉默地看着地上的影子。 叶循又说:“但是你没有。咸安三十四年,你由贡生拔入国子学,此后官运不说亨通,至少也算顺遂,直到新朝肇始。老夫连夜翻查吏部记档,发现当年破格录取你的人,正是晋王。” 吏部记档只是一个说辞,刊载了段长白半生际遇的卷宗,被杨开从松江府衙的故纸堆里翻出来,一览无遗地铺陈在老相面前。 段长白继续保持沉默,命数无常的年岁里,他曾负隅,也曾顽抗,到头来回首再看,这人生依旧是千疮百孔。 当听见叶循问到,“胁迫房考官舞弊营私,更兼杀人未遂,意图栽赃本相的罪名,你可认?”段长白忽然觉得,一切繁乱,都变得轻描淡写了。 乱尘席卷半生,终于到了尘埃落定的时候。 他扬起头颅,平静道:“是,凡此种种,皆学生所为,我无甚好否认。” 原本秦仲收了贿赂非死不可,且要死得毫无破绽,作成畏罪自杀的假象。这样一来,自己的证言便成不刊之论。然而段长白万万难料,他们派去灭口的刺客——所向无敌的“百煞书生”晁文镜,竟然失手了。 慈济坊一役,陆依山未取晁文镜性命,而是让他活着承受败名。这对于自视甚高的百煞书生来说,不啻于凌迟。 故而当齐耕秋将心存死志的刺客派去执行暗杀任务时,他不出所料地落入了早已布下的天罗地网。 晁文镜的死活其实没那么重要,陆依山需要的只是一张能借来“吐露真相”的嘴而已。 胡琦的证言,加上秦仲的反水,将此前所有杀招都变成了太阿倒持的利刃。整件事在旁人看来,分明是段长白串通妖道、胁迫考官,诓了胡琦那个冤大头的钱财,败露后还妄图攀诬当朝丞相。 最要命的是,舞弊一案与昔年的晋王谋逆案扯上了关系。段长白心知肚明,天子疑心之下,他还有涉案的秦胡二人...... 谁都不可能再有活路。 这样想,反倒释然了许多。 “可有人指使?” “……没有!是我,也只有我,一心想置大人于死地。” 话已至此,段长白寄望于面前的老人多问一句“为什么”,他便可吐净一朝遗恨和十载不甘。 可是叶循没有,他同那年在白虎观中一样,轻描淡写地从段长白身上移开视线,再不肯多施舍一分一毫的关注。 “禀圣上,刺客被俘之处毗邻晋王旧宅,据他交代,段长白在附近有间公廨。臣请京营大统领代为搜证,从中找到了一本账簿。事涉科考,老臣不敢擅专,特将名册一并携来,请圣上裁度。” 叶循将名册交予内监,眼风轻扫过惨无人色的齐耕秋,带出一丝扼腕。 “籍册所载,正是过往十年间,徽州、应天八府通过行贿换取乡试功名的考生名目。翰林院庶吉士段滢,假以指派提调官之名,左右举子拔擢。其间每一笔交易都有账目可循,新科进士胡琦的名字赫然在列,圣上欲断真假,着人仔细核对过便知。” 他话里话外不牵扯旁人,可区区庶吉士不敢越俎代庖,翰林院真正一言九鼎的还得是内阁大学士,齐耕秋。 福王晨间醒得早,指夹鼻烟壶用力擤了下,不紧不慢地道:“经丞相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本王为税改之事踏勘江南时,听过这么一个说法,叫空有篇章传海内,惜无亲族在朝中,当时本王还纳闷,原来玄妙竟在这儿。” “科举抡才,本应为国之重典,而今却沦为贪官墨吏敛财的通衢,更为胡琦这等投机取巧之人搭了便梯。这样下去,天下哪还有十年寒窗、皓首穷经的苦学之士?再到若干年后,经史不传、教化不兴,我大梁国基岂非岌岌危矣!” 叶循越说越重,一身瘦骨挺立,袍袖无风自飘。 早前东厂彻查岑帛义贪墨一案,陆依山带人搬空了徽州府文库。那些申诉乡试不公的状子,早在昭淳帝心上种下一根利刺,此番叶循的话,算是彻底伤到了实质。 “千里之圩溃于蚁穴。臣叶循,以首辅之身请圣上旨意,重起各地积压诉状,旧案新查,一举肃清科场舞弊之风!” 长街依旧空旷寂静,半枯花蕊在日光下颤抖,点落温瓷般的手腕,很快浸染了粘稠的鲜红。 叶观澜吃力地抬起目光 ,徒劳提着力,试图把手腕从齐赟掌中撤回身前。春袍袖宽,被泉涌而出的鲜血坠得很沉,他尝试几番,最终在齐赟有增无减的力度里无声委地。 袖口的珍珠扣弹开时,发出“啪”的声响。 四条身影急沉落地,乱梦颠倒中,叶观澜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觉有如四杆长枪笔直而无声地挺立着。 “矔奴,别怕,我不会杀你,我怎么舍得害你……咱们原是最亲密无间的人。” 齐赟孱弱无光的脸上横陈着一种病态的占有**,他禁锢叶观澜的手上沾了血,犹如贪恋般置于唇边,伸出舌尖轻舔了下,继而两瓣唇迫切地贴上去,随着吮吸动作的加快,眼底的疯狂也似就要溢了出来。 “兄长。” 叶观澜侧耳贴在地面,听不远处疾蹄纷沓的震响,阵阵传来,由远及近,他虚弱地喊。 也是他最后一次这样喊。 齐赟眼底一亮,捧住叶观澜缓缓伸出的手,如珍如宝地拢在心口。 “我在、我在,矔奴忍一忍,很快就不疼了,兄长带你回家。” 叶观澜抬高颈,拼命咬破舌尖,借由血腥味的刺激,寻回半刻清明。 他艰难地绽开一抹笑,“你可知我们走的这条街,是什么地方?” 齐赟一震,猛然间抬头环顾,瞳孔激缩,本能地欲抽回手。 叶观澜却反之用力攥住,并借着这个姿势贴近他耳畔,气若游丝,又异常笃定。 “矔奴的刀,已经落下了。” “竖子大胆,皇室禁地岂由得你无令阑入。来人,把他给我拿下!” 督主声音响起的那刻,齐赟真的听见了悬剑落地的铮吟。 一切尘埃落定,叶观澜颓然倒在地上,他真是半分力气都没有了。 可就在这时,心火却慢慢烧了起来,愈燃愈烈,大有将四肢百骸付之一炬的凶狠架势。 叶观澜胸口微沉:齐赟不会取自己的性命,他十分确信这点。那么眼下的窘迫,显然关乎另一重危险。 漠北四相以道法惑心,尤其擅长制造幻境。然鲜少有人知道,紫塞的千沙狂卷,也能密织出云翻雨覆的媚色无边。 不幸步入其间者,色授魂与,一切灵和欲的矛盾在媚阵面前都不复存在,起阵之人随时可将深陷极乐的猎物斩入囊中。 当公子伸手牵住袍服一角时,督主就知道今日之事没法善了。 公子的白衣被揉皱了,珠扣散落了一颗,本该束尽春色的衣领半遮半掩,露出一弯白皙带粉的弧度。 陆依山无法忍受他看向自己的眼光,不禁抬手去挡,纤如蝶翼的睫毛柔柔搔在掌心,仿佛有什么从随触随合的眼皮下泌出来。 那是纯然发自本能的泪水。 陆依山仓促挪开手掌,公子含泣的眼睛就露了出来。媚术余波尚在,叶观澜耐不住似的微微仰颈,手指勾在赤金蟒袍的领口,就着这个姿势挨近陆依山,眼尾湿润润地注视着他,既像是哀求,也像是命令。 “救我。” 街道上熏风吹絮,仿似一场细雪落在不合时宜的季节。禁苑守卫早早地被督主调开,京营回援尚需时间,此时此地,四方阒然。 唯独只剩他二人。 陆依山不知道四相幻境该如何破解,但他确切地知道,眼前还有另一重险境,正急待他的回应。 叶观澜从后环住了陆依山的脖颈,鼻尖沿着下颌往上,如愿以偿地触到他的耳垂,然后探出了舌尖。 叱咤风云的九千岁万万想不到,他会在那一点沾湿的柔软里,觉察出平生未逢的危险。 “救我。” 第22章 灵犀 昭淳二十五年,三月朔日的放榜之期,继晨钟大噪以后再不闻一丁声气儿。 相形之下,武英殿上诸般变数,恍成无声处的阗阗惊雷,骤然扭转了不知多少人的乾坤命途。 江姨娘记得那日她踩着门槛等了许久,风从窗子里进来,满壁间字画被吹得簌簌作响。 她识字无多,眼下惊风不定的情形,令她想起从前侍墨时,听老爷念过的一句诗,“山雨欲来风满楼”。 江姨娘一字不解,却本能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话。她知道老相夤夜出门,赴的当是生死存亡之地,却怎么也没想到,晨露将晞时重伤着家的却是同样一夜未归的叶观澜。 灶上坐着热水,在“咕嘟嘟”的声里腾起白气。江姨娘想心事想的出神,锅子烧沸了都毫无察觉,直到胳膊被人扯住一阵急晃。 “娘、娘!水要漫出来了,您想什么呢!” 叶思雨慌慌张张地要伸手,被江姨娘一把打掉。 “作死,手爪子不想要了?叫欢喜过来,少跟这裹乱。” 叶思雨噘了嘴,悻悻地让到一边,安静片刻,又道:“娘,您也操心太过。大夫都说二哥已经没事了,亏得九千岁去的及时,只是伤到筋骨,将养些时日便可无恙,您还愁什么呢?” 听闻“九千岁”三个字,江姨娘勾抹纤致的眉尖猛一上挑,手中吊子险都失跌在地。她瞥了眼东南隅厢房的位置,几不可查地轻叹出声。 “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去,待会跟着欢喜去你二哥房里,亲眼看他将补汤喝了,不许再和上回似的偷摸倒进花盆,听见没有?” 叶思雨应着声,觑着碗里“五色十相”“百味杂陈”的糊状物,打心底原谅了叶观澜的“不知好歹”,转身时没忘袖走灶沿的几块关东糖。 叶观澜的伤其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早就能下地行走。汤药端进院中,他正坐槐树根抚琴自娱。 观澜生母覃氏,出身名门,精通乐理,韶华尚在时曾与叶循琴瑟相谐,颇见林下风致。观澜继承了母亲的天赋,一手古琴奏来玄妙,空灵之外更有几多激越,铮然如雁翔漠空,连那身飘逸白袍都显得不大合适了。 叶思雨前脚踏进院中,听见琴音,无由感到些许凉意。 不怪她。倘若叶思雨再长几岁,读过摩诘的边塞诗,兴许就会知道那是雁行山雪覆落铁衣,激发出的凛凛杀气。 二公子口无虚言,当日在长街,他将刀落得又狠又准。 被人戳穿身世,齐赟捺不住性子果然追了出来。惶遽间却未留意到,自己早已尾随“慌不择路”的叶观澜,闯入了浑仪阁十里内的皇家禁苑。 先帝晚年偏宠晋王,得空便携近侍若干,鱼服前往浑仪阁,与之清谈论道。 而后晋王得咎身死,昭淳帝便下旨将此地封禁,名为周全先帝遗物,聊寄无涯之戚。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对晋王险些夺嫡成功的旧事芥蒂难消,是以浑仪阁虽不许人靠近,附近却也从未派重兵监守。 虽则名不副实,到底是金口玉言划定的皇室之地,齐赟竟纵江湖豪强公然犯禁,这罪名够拿他几百上千回。京营闻风火速赶往,刚好撞见齐赟行凶未遂,被先一步赶到的九千岁就地生擒! 落刀之人是二公子,杀人的刀柄却握在了九千岁手上。 “二哥怎么起来了?叫娘看见又得数落。” 叶思雨见他衣衫简薄,霎时急了,人小鬼大地瞪着杏眼,叉腰叱道,“早春风寒,欢喜也不知给你添件衣裳,这差事当的真是越发不用心了!” 欢喜被那酸苦味熏得使劲别开脸,不得已又捏着鼻子转回来,枯眉道:“公子不听劝,我可是把嘴皮子磨破了也不顶事,能怎么!” 他眨巴着一双小狗眼,委屈得泪珠子快要掉出来了,叶观澜忙拦在前头,说:“不怪欢喜,是我晨间听了几声鸟叫,又见井栏外绽了三两枝青梅,一时兴起抱琴出来,连添衣也忘了。” “鸟叫,哪里来的鸟叫?”叶思雨环顾阒然四面,疑色深深。 叶观澜笑了,出尘逸群的眼眉间洇开一缕慧黠:“岂不闻鸟去凌紫烟,书留绮窗前,开缄方一笑,乃是故人传吗?” 叶思雨初是一怔,下意识将袖口的江鸥掩了,心虚垂首,盯着鞋尖,在新晨微润的泥土地里划出道道浅痕。 叶观澜看破不说破,掏出帕子,递过去:“新做的鞋子,弄脏了怪可惜的。” 叶思雨“哎呀”一声,羞红半张芙蓉面,跺了跺脚,拧身跑开,末了又从花门外探回半张脸,气鼓鼓地说:“记得把药汤喝了,一点不许剩,否则看我怎么跟娘告你的状!” 午时的阳气稍稍聚拢,斜过屋脊照肩,分外温暖。 叶观澜听见院门外动静,随口说:“父亲近来的应酬越发多了。” 欢喜如释重负地撂开汤盏,走来道:“自打老爷沉冤昭雪、重获圣恩以后,登门拜访的官员也跟着多了起来。哼,咱们落难的时候未见几人抻头,这会儿倒装得亲热起来。” 拜高踩低原为官场常态,叶观澜没放在心上。 他虚咳两声,意有所指:“那三小姐?” 欢喜抿唇一笑,说:“眼看咱家三小姐就快到及笄之年,人又出落得那样好,这几日来说亲的一波接着一波,许是三小姐青眼相中了哪家才俊也未可知。” 前世的叶思雨受父兄牵累,折辱了清白身,才刚二八芳华就瘗玉埋香,不知姻缘为何物。今生若真得机缘许嫁良人,也算了却了叶观澜的一桩心愿。 只不过。 “浓尘阡陌,最是难得一心人。她若真的喜欢,男婚女嫁也没什么。只是那纹样,我总觉得有些眼熟......” 思忖半晌,叶观澜放弃地摇了摇头,“罢了,到底是女孩子家,暗通款曲总归不妥。你留神些,看看与三小姐书信往来的究竟是什么人,要真是清白人家的子弟,咱们主动上门提亲也未尝不可。” 欢喜答应着,将公子的琴套回锦囊里,腾出的桌案专用来放江姨娘的“十全大补汤”。 那滋味太冲鼻,他想也没想,偷摸往嘴里塞了糖,含糊不清地说:“公子,先喝汤吧。” 叶观澜眉尖轻折,说:“我记得厨房还有一小碟关东——” 欢喜腮边鼓起一小块,小心翼翼道:“过会儿我上街给您买新的......” 叶观澜苦笑:“吃吧吃吧。” 一片槐叶打着旋儿落在眉心,叶观澜伸手揭了,发现上面余露犹沾。 “算时候,朝廷取士授官也有些日子了吧?” 欢喜晓得公子关心什么,猛一阵咀嚼,勉强咽下嘴里的糖块,抻长颈子道:“我往外头打听过了,曾老爷荣登三元,怎么着也该给个侍郎的衔儿,可最后的任命状下来,却只是都察院里的一个七品风纪官。” 明烛法纪弹佞臣,品级虽低,却是有梁一朝皇帝整肃朝纲的悬顶之剑。 叶观澜给欢喜端了茶,看他缓过气儿,接着问:“是圣上的意思?” 欢喜摇头:“是曾老爷自己的主张。”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舍荣华而犹未悔。 叶观澜笑容澹泊,转眸看青黯的石苔,在墙角绽出疏落落的花。 “齐家怎么样了?” “段长白未出得武英殿,御前触柱而亡,剩下一个齐大学士,身为翰林院主事,驭下不严的罪名是难逃了。原本这罪名说大不大,只需挂牌听审,可偏偏又赶上齐赟出事,刚好给了圣上从重发落的理由,齐氏父子现皆已打入诏狱。” 欢喜特意补了句:“由督主大人主审,与江南舞弊双案并查。” 他言辞间难掩兴奋,叶观澜却拨弄着汤匙,若有所思。 齐氏被收押在诏狱,意味着锦衣卫没有被完全排除在外。而这同时也意味着,站在聂岸背后的寿宁侯得以全身而退。 纵观寿宁侯在今春舞弊大案中的表现,叶观澜惊异地发现,他并无想象中的冒进。准确地说,从玉痕画舫失手,寿宁侯就如同察觉到什么,逐渐变得明哲谨慎。就连泄题风波后的朝堂参奏,也是点到为止。 如若前世种种皆为齐家手笔,寿宁侯不过为人作刀,那倒也罢了。只是外戚既已参与了科场舞弊,便算是和齐耕秋同气连枝,以寿宁侯不死不休的性格,断无此番轻轻放过的道理。 除非,有人在教他藏锋敛锷。 还有段长白手里的那本名册。 叶观澜朦胧觉得,那本名册出现的契机未免太过凑巧,巧到像是有人刻意把齐耕秋往绝路上逼进了一步。 “当日在长街,除了齐赟,京营的人还发现了什么没有?”叶观澜心底仍是对那四条鬼影念念不忘。 “没有啊,”欢喜茫然道,“只见得公子负伤倒地,神态迷离,身边除了姓齐的再无旁人。哦对了,听督主说,您是误中了迷药,才会险遭奸人戕害。” 这原是无心的一语,却不知哪个字触动了公子心扉。叶观澜霍地捏拳,汁水颇丰的叶濡湿了指尖,起身朝院外走去。 “说好了今日要往白虎观中敬香,可别误了时候,着人套好马车便启程吧。” 说起来,二公子从前也没有修道的习惯,不知为何,近来往白虎观中跑的次数却越发多了。欢喜心头犯嘀咕,没有留意到叶观澜的耳垂嫣嫣然,红得仿似滴血。 事实上,那点嫣红还伴着显明的灼烧感,不止一次勾起他的旖旎之思。叶观澜只有到了一派安详的道观,才可借三清元气,平复心绪一二。 “都道四相功法奇诡,能通阴鬼之气,方今得见,原来还是奇门遁甲那一套,没江湖上传的那么邪门。只苦了叶家二公子,入鬼阵一遭,受惊只怕在所难免,那么金尊玉贵的一个人,想想都叫人疼得紧。” 禅房内,一长髯飘飘的道士与陆依山相隔茶案,坐姿散漫。 九千岁看他一眼,端起面前浸了波斯石榴叶的茶,喝了一口。 同样是苦,与二公子泡的比不了。 “我提醒过你,姓申的妖道已经畏罪潜逃。你留在镇都便罢,还作此装扮,仔细被人撞见穿了帮。” 陆向深翘着二郎腿,指尖搓掉花生皮,往嘴里一扔,边嚼边啧啧叹惋:“不知怎的,我倒挺中意这身道袍,想到以后不能再穿,心里怪觉可惜了了。” 陆依山轻嗤:“既这么稀罕,赶明儿我与师父说了,送你往武当修行几年,也算全了心愿。” 陆向深“噌”地坐直了身,直勾勾盯着他:“这话当着我爹面可不许再提,他老人家真能当真!” 陆依山听出了点别的意思:“师父要入镇都?” 陆向深重新歪回须弥榻,漫不经心地说道:“销声匿迹多年的四相重现江湖,还是在天子侧畔。南屏阁枉为情报枢纽之地,竟然毫无察觉,以我爹的性子,怎么可能坐得住,自然是要亲自过问了。” 闻言,陆依山沉默着搁下茶盏。 陆向深见气氛忽沉,便又说:“数年前四相祸乱西北十二都司,朵颜三卫出动多少精兵围剿都未果,若非南屏、北勒两家联手,他们迄今仍在逍遥法外。你一时失手轻纵了宵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别往心里去。” 陆依山没吭声,脑海里仔细回想了一遍当日长街情形,直觉四相的脱逃似有蹊跷,眼底倏忽闪过一丝狐疑。 “对了,”陆向深好奇地问,“四相鬼阵威震江湖几十载,未知究竟是甚阿物儿?听说入鬼阵者心智乱乎寻常,连世间最好的凝神香也于事无补。你又是怎么唤回的叶观澜?” 九千岁掀盏的动作一顿。 穿堂风泄入他袖中,金线绣成的飞鱼纹样略略翻飞,自来的萧杀里突然多了些许缱绻风流。 他想起那日公子在怀,日头下温软似溶,一副本该点朱的眉眼汪着横流秋水,不胜欺凌地望向自己。那双纤韧白皙的手,猫挠似的勾住他衣领,骨节泛出明示迫切,又难掩羞耻的绯红。 公子唇在动,贴近他耳根,令那声音听起来似有若无,潮意却越来越明显。 “救我……” “救我。” 心神早已游走非非,无由的燥热自下腹腾身而起,陆依山不自觉握紧了掌中瓷盏。那滑腻温润的手感似曾相识,却总也握不到实质,像是缺了点什么。 就这么寂了许久,陆向深等不来回答,却见陆依山受够似的一跃而起,吓了他一跳。 “屋里闷,我出去走走。” 陆向深望着督主大人落荒而逃的背影,满脸莫名。 云销雨霁,日暖烟津。 白虎观是适合清修之地,景致宜人。陆依山在满庭枝枝叶叶的细影里打眼又瞧见了熟悉的身形,心头空落落的那处顿时就补齐了。 “这不巧了么?”堂下刚好晒进日光,一身赤红蟒袍赫赫炎炎,亮之更甚的却是督主一双噙笑的眼,“今日得见公子,才知世间原来真有灵犀。” 第23章 惊驾 叶观澜正自为那日阁间事心绪冗乱,一想到命门囚于人手的滋味,心有余悸里,莫名潜生出几多从未有过的新鲜感。 这新鲜感犹如一面镜子,让他得以观照内心深处的欲。在此之前,叶观澜仅仅因为和礼教相抵牾,而对“欲”这个字敬谢不敏。 浑仪阁之后,受教化多年、时刻不忘“君子正其衣冠”的二公子第一次浅尝了“欲”的滋味。他并无想象中的惊慌生厌,反之,从惊慌中延伸出的却是食髓知味的贪恋。 这可不妙,极大的不妙。 簪缨世家的信条在于克己复礼。叶相与发妻及至后来的江姨娘,虽称得上琴瑟和鸣,仍是发乎情止乎礼。过往当着一众子嗣的面前,连亲昵一些的举动也没有,更不消说......做出那等白日宣淫之事。 念兹在兹,叶观澜自觉热气上升,手心连同耳尖都烧得难受。 “今日得见公子,才知世间原来真有灵犀。” 阵风招摇过堂,吹得庭间叶片扑簌翻飞,一忽儿白,一忽儿绿。观澜跟着心弦急颤,手底香都险些失跌在地。 香身倏晃,细细的粉尘扑到脸上,他忍不住眯起了眼。 陆依山的笑不易察觉,负了手,从十八层的石阶一步步走下来:“公子这般失态,莫不是见了我太兴奋的缘故?” 叶观澜强掩了惊慌,须臾变得镇定如常。 同陆依山打交道数月,叶观澜渐渐摸清了这位九千岁的脾性:他就如危立巉岩的荒原狼,一旦与之有了眼神的交触,引起他的瞩目,接下来你之所行,皆为穷途。 最好的办法,就是拒他于千里,连一个别有深意的眼神都不要轻易触碰。等他痛失其味,你才好全身而退。 叶观澜影影绰绰地想着,有意把话题起得严肃:“督主近来公务缠身,这时候不是该在刑狱问审吗?” 陆依山显然对这样的开场白不是很满意,他微挑眉,说:“我心里装着繁难,唯公子可解。就连夜间安置,闭上眼都是你的样子,哪还有心思伏于案牍?” 叶观澜呼吸加重,轻轻地道:“我自问没有这个本事。” 陆依山举步下阶,身后袍裾逶迤:“你没有吗?” 他稍顿了下,端详着叶观澜逐渐变色的面容,短促地笑一声:“那日你是如何一眼识破秦仲其人的,我怎么想都想不通。寤寐思服,只苦于没个机会向公子当面请教清楚。” 原来指的是这个。 叶观澜暗暗松了口气,忽而又觉出一丝被调戏的恼怒。 “督主眼高于顶,当然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他仰高颈,反唇相讥的样子没了既往谦和,“凭字迹择卷已涉舞弊,齐耕秋在择定人选时无外两种考虑,要么足够忠心,要么足够好掌控。段长白蒙晋王恩眷,自不必多说;而我看过督主送来的房考官名册,除了这个秦仲外,其余皆为古文派官员。以齐耕秋心性,自伤肱骨的事有过一回,便足够了。” 陆依山饶有兴趣地“哦”了一声,继续踱下长阶。 “公子怎知他不会?” 叶观澜眸色倏黯,低沉道:“人心不是绝对的非白即黑,齐氏因学见相和而追随晋王,便是在人去后也矢志未悔。可见在他心中,学术信仰恒大于天。古文派衰微至今,全凭一帮咸安年间的老臣艰难维系,齐耕秋未必舍得拖他们下水。” 陆依山冷冷一嗤,“公子原来这样想。” “当然不止。” 叶观澜语气斩截:“文庙大火已让今上对寿宁侯起了疑心,外戚被逼转入守势。明里看,齐耕秋因此得了圣上青眼,可实际上,他再想蛰伏水面之下已无可能。段长白因数年前的白虎观之辩,很容易让人把他与古文派联想到一起,若连与他合谋的房考官也是同等出身,这么做岂非太过点眼?此其一。” 陆依山站在两层台阶之上,神情微敛:“其二?” “其二,秦仲此人三年考绩皆为末流,究其根源,却是因为他曾在笔墨用度上抽取利钱,被督察御史下了私德有亏的考语。相信齐耕秋也知道,天下熙熙,辄为利往之人总是最易拿捏,也最是死不足惜。” 他说话时鬓如浸墨,置身春日之间,却衬得眉眼疏淡,竟有些冷情的意思。 陆依山步步下阶,一点一点拉近了与叶观澜的距离。日头晒得那样好,如同造就了一个琉璃净世。 公子的模样从青烟之后慢慢浮显,陆依山望见他的眉、他的眼,恍然生出前世今生的宿命之惑。 一段全然陌生的记忆汹汹涌进脑海,就像澜里浮萍,无根无据,又真实得令人不容置疑。 是夜,镇都大雪。 雪粒像细沙一般铺天盖地,圜扉森严,须臾落白,游目之间如披缟素。 “天牢里的犯人殁了,赶紧把尸首拉去埋了吧,省得开春挂丧,晦气!” 连日紧闭的圜门缓沉洞开,凛风把那埋怨声一下子怼出去好远,彻响在这凄寒无匹的雪夜。 长街尽头伫着一柄黄纸伞,闻声,伞下人色变一瞬。雪花飘落在精铁束袖,转眼便就融化,逸散成了白烟。 “草席所覆......是为何人?” “回禀督主,是叶家二公子。自叶家兵败,他被押解回京以来,受刑不过月余就捱不住了,到底没能撑过这个新年。” 朔风席卷,车马道上累起的雪有半截马腿那样高,厚底靴踩在上头,彷如什么东西碎掉了一样。 绢伞行前几步,檐下灯笼一阵摇晃,映亮了掌中的一纸敕令。那上面水渍洇开,很快将字迹染得模糊不清—— “你,冷不冷?” 叶观澜被他自上而下的身影笼罩,稍稍移高了视线,有点疑惑。 陆依山收回遐思,自嘲地笑了笑,重新露出玩世不恭的神情:“我瞧公子从方才一直跪到现在,砖地寒凉,跪坏了没得惹人心疼。” 叶观澜一窒,目光忽闪着避开:“不敢劳督主大人挂心。” 陆依山被公子慌乱的模样可爱到了,拉过地上蒲团,与他相面而坐,一边随意翻动着经文,撑颌问道:“静心诀?莫非公子也为外物烦神,还是说,那日的鬼阵威力太大,惹得公子迄今难复心境?” 叶观澜早知他来意不善,却还是不免被他引导着,联想到了一些画面。 譬如不安分的手指,仓促吞咽的喉结,还有滑动的舌。 “那只是个意……” “食色性也,人之大欲。”陆依山突然打断,“四相鬼阵的真正奥义,在于让人直面心中苟且。这世间有许多厉害的人,他们懂得藏好**,不露痛脚,然而一入鬼阵,他们就会无处遁形。” 陆依山认真地打量叶观澜,连同他眉间稍纵即逝的羞愧一并收入眼底,半晌问:“可是有**很可怕吗?谁说普天下的君子都生就一副无欲则刚的模样,公子在愧什么,那又不是你的错。” 叶观澜听不下去了,此刻只想落逃,他起身时因为跪得太久,脚下一软,在即将滑倒之际忽被陆依山拽住了手腕,用力摁在了柔软的蒲团上。 “你我皆是**满身,何必苛责己甚?就算我不是个女人,手法也没差到那份上吧?” 叶观澜听出了话里的恼意,却不明白陆依山在恼什么。他死死攥着陆依山的衣袖,剧烈地挣扎,他不欲回想当日之事,艰声道:“鬼阵惑心,不会再有下回了。你说的……我没有,我也不需要!” 陆依山任由他闹,掌沿蹭过叶观澜耳垂,摸到他的手,带了下去。 “那天你误入浑仪阁,是为了给我一个拿下齐赟的理由。” 叶观澜的挣扎忽然停了下来,他在陆依山的臂弯间,恐慌褪去,渐为一种怔忡取代。 “段长白虽然浮出水面,但你早知他必死无疑。这样一来,即便齐耕秋受到株连,光一个治下不严的罪名,未必能令圣上将他落狱。但要是加上纵子犯禁这一条,一切就大为不同了。” 陆依山带着叶观澜,手掌开始缓慢地滑动,他就是要让公子在朗日下,清晰无比地感知自身鲜活的**。 “公子是想借东厂的手,揭开齐赟身世,顺带挖出泄题之人——亦即晋王留在今上身边的耳目。” 叶观澜感受到了,那清醒时分被亵渎、被击碎的欢愉,更加让他无地自容。 陆依山依旧不肯放过。 “公子金玉外表下,藏的却是霹雳手段。就像在泮冰馆,你铤而走险,诱廖广生出手,也未有半刻顾及自身安危。” 他在叶观澜打颤时对其耳语,语带狠绝:“只是你想过没有,若那日我赶去不及,你会如何?公子这般不自惜,万事皆以性命相抵,那当初与我结盟,究竟有何益处?” 叶观澜愣住了。 “既已决定了同舟,公子心中凡有所欲,都不必对我隐瞒;若有所惧,我此身纵无所长,担你一人足矣。” 陆依山做完这些干脆利落地起身,留下叶观澜仍在原地愕然。 他行出几步,复转首道:“至于齐耕秋,入了我东厂,就没有全须全尾走出去的道理。关于这点,公子尽可放心。” * 二十五年,科场舞弊风波未平,这日,宫里又传出消息: 昭淳帝开春谒陵,途径覆舟山林场,忽然起了行猎的顽心。今上宸衷独断,不顾左右劝阻,一人纵马追随野鹿的踪迹而去,久不归。 京军慞惶来寻,及至林深处,只见昭淳帝失足摔下一条干涸的官渠,早已昏厥过去。 原经太医诊断,圣上仅是受惊过度,龙体并无大碍。然昭淳帝自打回宫后便一直梦魇不断,人也在夜夜难眠的折磨中迅速消瘦下去。 在外便有传言称,皇上怕是冲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须得施法以镇邪祟。 怪力乱神不足信,但凡事切己,谣言再不经也要另当别论。不日昭淳帝便下旨,宣相师入宫觐见。 开坛当日,除了身怀六甲、圣眷正浓的孙贵妃外,便只剩下督主陆依山伴驾在侧。 昭淳帝坐在御座上,身着石青色道袍,背上瘦得见骨。他枕着贵妃玉臂,说不了几句话便要歇一阵,末了气喘吁吁地问。 “依你之意,那日在林间惊扰朕的,是一女子的血孽冤魂?” 道士伏首刚答了“是”,屏风后猝然响起一阵瓷器碎裂声,听起来像是侍候茶水的小火者失手跌了杯盏。 昭淳帝近来心浮气躁,脾气很是不好,御前伺候的人纷纷提着小心,恨不能一声痰咳不闻。陆依山察言观色,唤人来申饬了几句,眼风斜扫过去,不露痕迹地记住了那个惹祸内监的脸。 孙贵妃端起参茶,体贴地偎过身子,柔声劝慰着。她生就娇艳,自有孕以来更是独得恩宠,愈发显得俏丽可爱。若添几分张致,纵有天大怒火,至此也是发作不出来的。 昭淳帝在孙氏的吴侬软语里渐渐平复了情绪,这时又听那道士说:“涸流复征、血域灌渠,是为冤魂叩诉之兆。恕老道直言,陛下当日撞见的女子冤魂,只怕和一名中带‘渠’的皇室中人脱不开干系!” 第24章 审问 “咣当!” 这一语落定,昭淳帝霍然起身,龙衮宽袖带飞了贵妃手中杯盏,跌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宫人们在巨响里争相跪倒,殿内如陷死寂。 翻遍整个刘王室宗谱,与“渠”字同音的皇子皇孙,只有因犯谋逆之罪而被赐死的先晋王刘璩。而自那以后,这个名字就成皇家禁忌,刘氏无论嫡亲或旁系,再为子嗣取名时,都会避开这个不详的字眼。 透过两扇洞开的窗闼,陆依山但见得风止天沉,霭霭重云直压到宫殿正脊的鸱吻上,迫得人喘不过气来。展眼就到了梅雨时节,空气中浮动着过余的水汽,几乎黏住裸露在外的每一处毛孔,使那压抑感更增重了几分。 昭淳帝挡开孙贵妃欲来搀扶的手,粗喘着问:“你是说朕在林中见到的女子,那女子……” 话没说完,他喉间大动,两眼一翻白—— “陛下!” 哗啦。 血水从龟裂的土地源源不断地涌出,弹指间将刘玄吞没。四面皆是刿目的猩红色,他渐渐地什么也看不见,胸腹仿佛受到了重压,呼吸变得异常艰难。 他在沛厉水声里,拼命举高手臂。 血流成河。 刘玄昏昏沉沉地想起,他下旨诛杀王兄满门那日,王府莲池里飘浮的都是血烂尸身,绝望的惨呼似也是这般震耳欲聋。 饶命—— 这些人求他饶命,他的好王兄当初谋权篡位时,可曾想过饶了他的性命? 骨肉血亲呵,孰不知皇权二字生来就是冰冷的。 刘玄不知哪来的力气,他竭力上浮,要冲出这片血海。水从口鼻灌进去,他也顾不得。 自己是九重阙上的真龙,是生是死自有天定,还轮不到这些魑魅魍魉做主! 天光只在一线之隔,刘玄挣破重重迷障,眼看就要浮出水面时,见到的却是一张支离破碎的女人脸。 鲜血淋漓,骨肉焦烂,和他那日在覆舟山看见的女人面容一模一样。 昭淳帝陡然睁开眼,后背早已汗成一片。 “圣上勿扰,太医已在路上,片刻就到。”陆依山命人将哭得梨花带雨的贵妃扶下去,跨步上前,稳声回道。 昭淳帝却置若罔闻,他就像溺水的人看见救命稻草,从榻上撑起身,死死抓住陆依山:“去,去给朕查清楚,那日朕在林间看到的女子,究竟是什么妖魔鬼怪!” “......是。” 陆依山迟了半刻,声线里仿佛自有种令人心安的力量:“臣,自当给陛下一个满意的答案。” * 皇帝谒陵受惊的消息不胫而走,数日间传遍了整个镇都。有好事者从那些真真假假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了一个朦胧的事实: 惊扰圣驾的邪祟或与罪王刘璩有关。 仿如滴水入镬般,人们的好奇心被充分激发。放眼京城,平巾书生、草莽布衣,三教九流的话题都集中在了这桩宫掖秘闻。其中不乏浑水摸鱼的古文派学众,他们被打压多年一直哑忍,恨不能让这把火烧得再旺些,以泄心中怨恚。 一片沸反盈天的议论声里,最安静的地方反倒成了镇抚司诏狱。此处高墙森森,外边的妄议进不来,里头的虚实动静同样也瞒得滴水不漏。 陆依山这会儿刚从宫中回来,他过了思愆碑方勒马,提着马鞭踢开了诏狱的门。里面的锦衣卫吃了几回瘪早已学乖,赶忙引着督主大人往里去。 齐耕秋被除去一身官服,仅着粗麻袍靠墙而坐。他已年逾古稀,须发尚未染白,身姿挺立如松,看起来比叶相还要轻上几岁。 内阁钧臣三人,陆依山对他的印象最为浅薄。在为数不多的几次交道中,齐耕秋给人的感觉和锋芒毕露的寿宁侯很不相同。他看起来似乎已算半个出世之人,淡泊名利,不事机心,扔下象牙笏就能化身渔樵耕读的存在。 事实上,直到此时此地,陆依山都不能完全把眼前这个云淡风轻的老者,和祸乱纲纪四个字联系在一起。 锦衣卫搬来凳子,陆依山也不坐,撩袍架起一条腿,道:“老大人受刑这些天,还是不打算松口吗?” 齐耕秋眼眸半阖,道:“段长白既死,驭下不严的罪名我认了,除此之外,老夫概不知情。我齐家五代为官,功高德劭,你不能就这样判我重罚。” “好一个不知情,段长白何德何能?”陆依山讽声,“八县文脉,数千士子的前程,区区一条贱命就想一笔勾销,天底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买卖!” 听到这样的不敬之语,齐耕秋眉心狠狠一抽,并不搭腔。 陆依山屈臂搭在膝头,缓缓转动着腕间束袖。 “难判重罚么?包庇先罪王遗孤、伙同叛党的罪名够不够抵你齐家累氏功勋?” 齐耕秋一抖,惊骇地睁开眼。陆依山看着他,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老大人,你借祖荫韬光养晦的这些年,注定白费了。” 齐耕秋被这句话狠狠戳中,脸颊猛一抽搐,便是当日月台对峙时,也没见他怕作这样。 “不可能,你在诓我!”他失控地喊起来,“赟儿的身世,没有人知道,你不可能知道!” 陆依山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凡事若有所为,必会留下痕迹。”他伸出两指,让齐耕秋看清了指尖悬空的物件,“老大人,这扇坠看着眼熟吗?” 齐耕秋瞳孔皱缩,唇间翕动,半天却发不出声响。 陆依山放下腿,走了几步,微微倾身。 “我奉陛下之命,调查覆舟山涸渠复流一事,这枚吊坠,便是我在离事发地不远的七步丘寻见。这个地方老大人听来是否觉得耳熟?另外,与吊坠同被发现的还有一具女子的尸骸。已经查实,这名女子正是昔年晋王妃的陪嫁丫鬟田氏,王府大火当夜不知所踪。” 他顿了顿。 “大人不妨猜猜看,田氏从火海脱身以后,怎就成了埋首荒丘的一缕冤魂?” 昭淳元年,新帝即位不过月余,偌大朝堂,不是所有人都发自内心地信服这个决定。毕竟,新君尚在东宫时,就被他手腕高超、学识卓绝的庶长兄盖过了锋芒。 昭淳帝急需做点什么,来昭显君权神授的不容置喙。 于是他把目光盯向了身在掖庭,仍然不时让自己从噩梦中惊醒的兄长。刘玄违背了他在先帝病榻前许下的承诺,登极后下的第一道旨意,便是赐死晋王刘璩。 晋王兵败被囚时,晋王妃已有身孕。昭淳帝斩草除根的决心里,当然也包括这个不合时宜的遗腹子。 晋王自刎的消息传来,王妃尚在月中,身边只有一个随嫁而来的婢女,屋外却围满了披坚执锐的虎狼军士。 她一介弱质女流,此生不知风雨为何物,就好比攀附乔木而生的绿萝,出得闺阁门,夫君便是她仅有的依靠。 而今乔木但摧,绿萝何为?一生毫无主见的晋王妃到死都在听人摆布,却在殉葬前做了自己这辈子最大胆而疯狂的决定。 陪嫁的婢女姓田,自小看着王妃长大,感情甚笃。她先王妃两月诞下一名男婴,却因胎里不足,看起来与新生儿无异。 是夜,晋王旧宅烧起了一场大火,王妃**殉夫,火光照亮了镇都的大半个天空。半生荣华、半生蹇舛,皆在火中付之一炬。 后来,锦衣卫在废墟间找到了烧得面目全非的晋王妃,她身旁还卧着一具婴儿尸体。 所有人都认为那就是刚出生不足月的小世子,皇帝斩草除根的心愿至此达成,无人留意到王妃的近身侍婢田氏已经不知所踪。 “王妃为了保全晋王仅剩的一点骨血,只用了一招李代桃僵,便瞒过了王府外的重重把守。然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田氏纵然舍了自己的儿子,她无依无靠,又背负着罪臣家眷的烙印,想要带着一个孩子活下去,谈何容易。晋王妃当然也想到了这点。” 天空开始飘雨,狭窄的气窗渐而笼起了濛濛水雾。 陆依山继续说:“王妃久居闺中,认识的晋王旧属十分有限。那些人要么胆小怕事,为摆脱诸般责难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有的甚至为表忠心,恨不能在晋王骸骨上啐一口唾沫。王妃思来想去,把仅存的希望寄托在曾与王爷烹茶论道的翰林院学士,也就是阁老你的身上。” 百年光阴如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 齐耕秋在他的娓娓道来里陷入了沉思,窗外雨声转急,仿佛隔墙拂打在两颊。齐耕秋恍然醒悟时,不知不觉早已湿了脸庞。 “督主耳聪目明,说的皆是。当年田氏抱着晋王遗孤找到了我,恳求我收养赟儿,这枚扇坠便是她自证身份的信物。” 陆依山两手交握,左手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在右手骨节:“你答应了田氏,但与此同时,你也很清楚这是杀头的重罪,绝不能让第三人知晓此事。所以你杀了她,然后弃尸荒野。” 齐耕秋沉默有顷,突然凄声笑起来:“督主既然什么都知道了,今日何必再来,又何必有此一问?” 陆依山安静地等他笑完,说:“大人就不好奇,当年事做的那般隐秘,便是前去杀人灭口的小火者也不知其中曲折,时隔多年,我又是如何勘破齐赟的真实身份吗?” 齐耕秋怔了怔,喃喃着:“你怎知杀害田氏的人出自深宫?” 陆依山微然一笑,说:“老大人,你是真的看重与晋王的君臣情分,就连灭口这等要紧大事,也只放心交由他昔年的手下人去做。” 听到这里,齐耕秋已然明了:什么“血冤灌渠”、堕马受惊,不过是有人故弄玄虚,借以带出齐赟身世、剜除皇帝身边耳目的一石二鸟之计。不过,陆依山的话实实提醒了自己,晋王妃与田氏先后殒命,知道他抚养刘璩遗孤的还能有谁人? 齐耕秋扶壁,缓缓地站起身,脚上锁链发出“当啷”声响。陆依山从他迟缓的动作不难看出,墓木已拱,看似笔挺的只有外表,其实内里早已朽烂不堪。 “赟儿他,怎么样了?” 陆依山答:“数罪并罚,其行当诛。然圣上得知他为晋王之后,心生悯恤,遂改判流刑,刺配山南交趾之地,永不复京。” 话是这么说,闻者却都心照不宣,倘若圣上真有半点悯恤之心,当年晋王府就不会血流成河。今次看起来是对齐赟法外开恩,但投畀交趾蛮荒之地,齐思渠的结局不会比立时受死好到哪里去,昭淳帝这么做,无非是不想坐实自己的滥杀之名。 齐耕秋站在那里,形同枯槁,他似笑似叹道:“罢了,罢了!天命不佑,我当奈何。老夫穷斗一生,到头来还要人给一个明白。督主若知道什么不妨明言,我投桃报李,必不会叫督主失望了就是。” 陆依山便也不再绕弯子:“我之所以知晓托孤一事,也是有人告知的缘故。” “......谁?” “田氏之子,那个被晋王妃用来偷梁换日,本该命丧火海的婴儿。” 陆依山读懂了齐耕秋眼底的错愕,一鼓作气道:“老大人没有听错,田氏之子还活着,并且就在泄题风波翻出后不久,被人送到了东厂面前。只可惜他交代完自己的身世,便畏罪自尽了。由此可见,要置齐家于死地的不是东厂,也非叶相。这个人少则从晋王之死开始,便已着手布局。 “他救下田氏的儿子,是为了将大人的命门牢牢捏在掌心,如果我猜测不假,利用提调之权操纵取士,最初便是他给你的灵感。说句不好听的,寿宁侯与大人皆为棚头傀儡,今春叶相提出闱墨刊行后,舞弊之事只怕再难捂得住,在你和外戚之间,幕后之人选择推齐家出去当替罪羊,那本名册、还有田氏秘辛,便是他从后捅出的致命一刀!” 齐耕秋越听越心惊,额角不禁浮起了豆大的汗珠。 陆依山见状,说:“其人用心险恶至此,我若是大人,必不会再三缄其口。横竖都是一死,何必为仇人作嫁?” 当此时,陆依山全副精力都集中在齐耕秋接下来要说的话上。然而下一秒,一点菁芒划破微微凝滞的空气,犹如毒蛇吐信般,直取齐耕秋的要害而来! 第25章 九死 这一下来得突兀至极,陆、齐二人皆无防备。站在身后一箭之地的锦衣卫微一晃袖,骤然出手!暗黑色镖身恰如弹地而起的蝮蛇,狰狞毕显地展露着毒牙。 那镖速度纵快,远未到避无可避的地步,陆依山急趋转身,正待提手封挡,却倏地顿住了。 这情形竟和记忆深处的某个片段达成了惊人的重合。 飞镖转眼已旋至跟前,相隔咫尺,陆依山又一次嗅见了独属于噩梦和死亡的阴冷气息。 仿佛就在一息之间,他形容遽改,遍身僵住似的动也不能动,手臂如坠千斤。 “嗖!” 昏暗中只觉风声飒飒,三棱飞镖的刃尖紧贴着鬓角飞过,留下冰冷的触感。陆依山全然麻木的思绪伴着“嗤”一声轻响,刹那间分崩离析。 飞镖划破了麻袍,精准无比地揳进心口。齐耕秋栽倒在地上,却没有立时毙命。 锦衣卫拔刀出鞘,明晃晃的刃尖照着陆依山面门长劈直下。陆依山当即抬臂格挡,刀口卡在精铁束袖上,“撕拉”一声伴着刹那的火光迸溅。 绣春刀锋受损裂口,对方仓促间回收已来不及。陆依山就着这个姿势拉开弓步,胸腹发力猛然急推,杀手连连向后趔趄,尚未立稳时已被陆依山迳踢中命门。 他闷哼一声,陆依山遂翻掌截住了掉落的绣春刀,未以锋刃相逼,单持刀柄痛击对方胸腹、肩骨等要害。杀手跌出数丈远,陆依山纵步紧跟着抢上前,却见那人牙关紧闭,口鼻俱是黑血,看迹象像是一早就服了毒。 那头,齐耕秋的气息已然微弱至极,他伸指抠着稻草,拼命抬高头颅,字不成句地说。 “镇……镇都有巨、巨虺……” 电光石火间,陆依山想起了丹飞鹤的临终遗言,他呼吸陡滞,急声追问:“指使你的人出自皇室,对不对?” “是——” 齐耕秋死了。 陆依山在气窗下立了良久,侧颊被划破的伤口不时传来锐痛,每一下都似刀割般,令他难以自持地倒抽起了冷气—— 火光、断剑,张牙反噬的毒蛇,还有母亲颓然落下的手。 陆依山苍白了脸色,手藏在衣袖中,越握越紧。他是下了死劲,以至于手背青筋迸现,暗器的锋刃深深嵌入皮肉,几乎快要切中指骨。鲜血从指缝缓慢地渗出,濡湿了袖口,一点一滴打在脚下的土地。 两次,因为自己的踌躇,有人死在了他的面前。其中一个,是他的血肉至亲。 狱卒进来抬走尸体,经过陆依山身边时,他忽地抬手止住:“等一下,那是什么?” 陆依山挑开杀手的领口,只见下面虚掩着一枚深黑色的蝮蛇刺青,约摸小指长,模样煞是可怖。 陆依山眸光微凝,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幕后黑手既然早在诏狱埋下了暗桩,杀齐耕秋不过弹指间事。之所以到现在才出手,无非是想利用他和齐赟的父子情分相互制衡。如今齐耕秋的防线既已被攻破,齐赟的去留自然也变得无足轻重。 今日便是齐赟启程的日子,对方动手想必宜早不宜迟。 陆依山几乎立时想起,晨间听番子来报,丞相府的马车一早便出城去了。 公子! 他赤着血掌,猛然打帘而出。 “快!吩咐暗哨,不管用什么法子,务必拦住叶家马车!” * 寒食前后的雨天总是格外透着股怆凉。杏花未老,一番残地,打上了泥点子,就如高台坍落后的粉墨狼藉,令人见后不免生出黄粱一梦的感叹。 七十里官道上只有一间茶寮,四不避风。雨丝斜打进来,叶观澜拢紧了身上氅衣。 “公子,前方朝人打听过,押送的队伍半个时辰前出城,左不过就在这会了。” 欢喜看出公子今日情绪不高,说话也格外留意:“要不然,咱们往驿亭里坐等也是一样,天这样冷,又下着雨,您仔细伤了身子。” 叶观澜将折扇工整地置于桌角,抬眼远眺官道尽头。那里一片风雨凄迷,恰合了此时心境。 “罢了,就在这里等吧,遥遥看一眼,也算别过了。” 等闲变却故人心,原是这世间最大的遗憾,不如就教雨打风吹去。 欢喜叹了口气,这时茶水端上来了,他“咦”了一声,道:“我们没要姜丝糖呀。” 卖茶之人是个驼背老翁,长眉细眼,说话时细细的鱼尾纹牵动着眼角上挑,总似带笑似的,令人观之可亲。 他听闻,乐呵呵地说:“姜性温,用来驱寒最好不过。黄梅时节的雨,下起来最是没个歇停,我瞧你这娃娃体态弱,用了姜糖,身上暖和,心也就不凉了。” 叶观澜神色稍霁,温声道了谢,又嘱咐欢喜:“茶寮棚顶不遮雨,你去车上给老伯拿件蓑衣来。” 卖茶翁受宠若惊,连声说不敢当。叶观澜笑笑,没有留意到他侧身时,目光似乎在案沿折扇上顿了顿,眼尾倏忽划过一丝敏锐。 半刻,欢喜抱着蓑衣跑进来:“公子,人来了。” 下了雨的山路泥泞难行,稍不留神,脚上的镣铐就陷了下去。但凡多用点力气拖拽,带起的泥浆一股脑泼进烂了底的草鞋,使本就不快的脚程愈发显得步履维艰。 齐赟打从出生算起,从没有走过这么漫长且崎岖的路。 他似乎一夜白尽了头,那双内含神光的眼睛因为流了太多泪,变得格外浑浊,甚至连视物也有些艰难。他踽踽行在风雨中,未及而立的少年郎打眼望去,俨然成了路也走不稳的老迈衰翁。 齐家坍台,累世尊荣并着几代人的基业,尽数化为乌有。奉命抄家的禁卫军无不是见钱眼开的蝗虫脾性,一番掳掠后恨不能连片瓦也不剩。前世叶家的种种遭际,今朝算是成百上千地报复在了齐氏身上。 齐赟什么也没能留下,除了叩在袖里的一支紫毫笔。 那是父亲在他开蒙之日,送给他的第一件贺礼。笔身取材一品湘妃竹,上面雕饰有林渠秋深水墨图,意境古雅。齐赟常见父亲握笔沉思,便知他对此钟爱甚紧。 是以,当父亲将那笔作为礼物相赠时,齐赟高兴坏了,发誓要勤勉致学,将来科场夺魁,以振齐氏门楣。 可就在他做了几篇好文章,凭借出众的经世才能即将崭露头角之际,父亲却站出来,对他实行了毫无道理的打压。 起初齐赟不解其意,以为父亲不屑于他的这点微末才学。为博父亲青眼,齐赟呕心沥血整整鏖战数日,终于围绕朝堂上辩得如火如荼的税赋改革,拟就了一篇万字策论。本以为能落得父亲几句夸奖,岂料齐耕秋却猝不及防地动了大怒。 父亲撕碎策论,狠狠扇了他一耳光,齐赟被打得唇角淌血,齐耕秋犹不解气,劈手夺过素来珍视的紫毫笔,当着他的面,用力一折为二。 “你若执意要做出头鸟,引人注目,咱们的父子情分,今日便也就断绝在这里。” 笔管断面如刀,齐赟捂着火烧火燎的半边脸颊,痛苦地质问为什么。 就是在那天,齐赟第一次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一个大逆不道,说出来便要血流成渠的惊天秘密。 与此同时,他也隐约猜到了父亲给自己取名“思渠”的深意。 那天以后,齐赟彻底绝了仕途之念。他心甘情愿忘记自己本为璞玉,敛尽光华,只为做功名途边的一块无名石头。惟其如此,才不会有人留意到他的骇人身世,他才能庸碌但平安地度过此生。 不过后来,齐赟还是背着父亲,偷偷找人修好了那支断笔。 笔裂一痕,只够书写功名半纸。他认命地将笔掖回去,一抬头,便看见了持伞静伫的叶观澜。 “矔......” 齐赟戛然而止,改口称:“二公子。” 叶观澜立在雨中,眉眼俱净:“今日,我本不该来。” “可你还是来了。” “十数年知交情分,总有亏欠处。我来送一送你,便算两清了。” 叶观澜迈出一步,“齐思渠,你该知道这并不代表原谅。” 齐赟想要说什么,都在那声指名道姓的称呼里黯然作罢,他苦笑颔首:“我知道。” 可他还是庆幸他来了,无论怀揣着不舍,还是恨意。 “终是我对你不住。” 叶观澜却摇了摇头。 公子生的白,手握着那伞骨,直与象牙一般无二。听了齐赟的忏悔,他叹声说:“你对不住的哪里是我。” 齐赟应声微怔,叶观澜便在这时调转了话锋。 “今日来,我还有话要问你。”顿了顿,他道:“你与漠北四相究竟有何关联,齐家世代读书人,怎会和这样的江湖豪强扯上干系?” 扑簌风声过后,雨丝越织越密,濛濛中像是有只看不见的手在飞快穿梭,抹杀了一切可容人喘息的空隙。 雨丝不再仅是雨丝,它们纠缠错结犹如只巨网,带着令人悚然的杀意压向叶观澜。 齐赟动动唇,眼神中的茫然渐为惶恐所取代。他未经思考、没有犹豫,拖着沉重的镣铐扑过去,拼力推开了叶观澜。 “百煞书生和四相,皆为父亲当年持节漠北时的交游。听闻他们,曾受父亲恩惠……” 在网口收紧的最后一刻,齐赟面皮紫涨,用仅存的余力向着叶观澜道:“我不为救你,只是觉得这么活,太憋屈。” 雨下的更大了。 地上转眼多出了几具尸首,除了齐赟,还有负责押解的官差。他们在短短几个呼吸之间被人索走了性命,却连出手之人的模样都没能看清。 叶观澜无暇喟叹,因为更加诡谲的事情还在后头。 山间雨势分明很急,雨珠劈啪砸下来,须臾就在脚边汇成了涓涓细流。可饶是这样,叶观澜诧异地发现,他身在滂沱之中,竟然不闻半点声响。 雨声、风声,甚而连自己的心跳呼吸声都没有。 草木如同笼上了一层看不见的罩子,雨水打在上头像墨一样晕染开,这情形给人以微妙的荒诞感。 “鬼阵祸心,凡所见真实,皆为虚妄。” 陆依山的话言犹在耳。 满目萧极的败相中,只独岩脚一朵不知名的花,被雨水冲刷得分外妖冶。 叶观澜脑中灵光骤闪,绝地求生的意志催逼出一股无畏的决然。他以身作矢,冲破雨幕,如同冲破重重业障。就在指尖即将触到花瓣时,一道青光劈下,将叶观澜掼向坚硬的花岗岩,巨大的撞击力几不曾使他肝胆俱裂。 就在这时,遍地尸身突然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腐化。先是头颅,继而是四肢,猩红色的血浸透了土地,皮肉殆尽,森然白骨露了出来。 这情形,让叶观澜想起了沣城残垣外,层层累叠的如山尸骸。 四相鬼阵的真正奥义,在于让人直面心中苟且。 沣城兵败,以至流血漂橹的惨景历历在目。几百叶家军挥剑自刎前的歌声,乘着三途河边的疾风,从前世一直飘到了今生。 叶观澜绝望地闭上眼,连最后的挣扎也付诸东流。 暴雨如注。 千钧一发之时,近旁的驼背茶翁忽地挺直了腰身,五官悄然移位,不须借助任何外物,便径自改换了容貌。仔细打量过去,此人浑乃一副端正的武人面相,骨有九起、伏犀贯顶,浓黑的眉眼似与陆向深有几分相近。 他冷眼旁观,将阵中形势看得仔细,不禁嘀咕道:“娃娃小小年纪,瞧着也是玲珑心肠,哪来这么大的执念?” 又是一阵阴风刮过,鬼阵之上浓雾攒涌。老翁暂且收回神思,运掌于胸,撑臂外推,他的两掌之间看似空空如也,但很快便有朦朦胧胧的金光寸闪,勾勒出一把弓背弯刀的轮廓。 紧跟着,那光芒愈来愈炽烈。老翁衣袖略振,一声清啸勃然迸出,彀纹似的四下扩开,响遏山林。 浓雾受此波及仿佛冲散了些,迅而又聚拢一处。老翁运气作刀,如登无人之境,他方一旋腕,刀风带出的劲气便杀出股纵贯千山、横劈百川的慨然气势。 “区区手下败将,今日也敢为祸京都,谁与你们的胆!” 听着这洪钟鸣腔,叶观澜好似想到了什么:“前辈你——” 老翁眸低垂,笑意重回脸上:“娃娃,想不想想看我南屏刀境,是怎么收拾这群宵小的?” 第26章 师父 世间习武之人虽众,能以刀法入境的却不多,南屏阁主陆崛殊决计算得上其中一位。 他起于山林、出身草莽,最后发迹的地方却是在漠北塞上。和家学深厚的北勒庄主魏湛然不同,陆崛殊走的是无师自通的野路子。他十三岁时落寇黔南,其后四年,愣是凭借一把大弯刀在云贵十万大山间杀出了赫赫威名。 后来地方总督出兵剿匪,他不得已放弃了山中基业,孤身逃往悬谯关外,隐姓埋名做了宣府卫下的一名小旗。 时逢鞑靼兴乱,犯我边陲,陆崛殊在长达七年的戍边战争中屡建奇功,此身刀法更入天下大乘境。 如果把君子剑比流水,利万物而不争,那么陆崛殊的刀就是长风,横劈千山而一往无前。 儒剑霸刀,更凑巧的是,这般南辕北辙的两个人相逢塞上,竟然一见如故成了知己。 除了武学造诣上的精进,数载阴阳同流的戎马生涯,更促使陆崛殊以军机为媒,织起了一张包罗三教、囊括九流的巨大情报网。 这便是南屏阁的由来。 至于扬名以后,陆崛殊何以抛别成就了他的漠北,而立之年再入关中,世人不得而知。 有人揣测,刀剑之交笃于乱世,却逃不过既生瑜何生亮的太平谶言。陆崛殊远走,实则是因为深耕漠北多年的魏湛然不容许旁的势力动摇北勒山庄在关外的地位。 流言甚嚣至此,陆依山却不为所动。在他心里,师父始终是他最敬重的人。 南屏阁主入京的消息当下不宜传开,为避人耳目,陆依山暂且将他老人家安置在了玉桉的天香阁。 陆依山奉茶进屋时,陆崛殊正拿着那件蓑衣在灯下细看。 “许多年不见这东西了,从前在军中时倒还常穿,官中用度瞧着是比别处的更精致些。” 陆依山道:“师父若喜欢,明日我便教人照您的身量做一件来。” 陆崛殊放下蓑衣,接过他手里的茶,说罢了,“既到了你的地界,还能叫我淋雨不成,费那劳什子功夫作甚!外边什么动静?” 陆依山笑过后,答:“是玉罗刹和三江鼠杨开,听闻师父入镇都,赶着前来拜见。” 一阵急雨打过窗棂,陆崛殊神色微寒,淡淡地说:“见就免了,我可受不起他们这一拜。” 八面魔在江湖上风评不佳,只是陆依山清楚,师父如此不待见二人,也与昔年丹飞鹤之死有关。 他有意化解尴尬,说:“今日多亏了师父出手,否则任由四相逞凶京畿重地,徒儿着实难辞其咎。” 他拜下去,“依山,谢过师父大恩。” “只是谢我没教你得咎?” 陆崛殊也不吩咐起身,吹开茶沫问:“那娃娃是老叶循的儿子吧,我瞧你紧张他得很呐。” 陆依山把头埋得更低。 “丞相之子,自然更不容有失。” 陆崛殊看破不说破,不动声色地扯开话题:“正因是权臣之子,才不宜交往过密。你如今常在御前行走,圣上又是最多疑的性格,光是里通外臣四个字,就足够把你推向危墙之下。” 陆依山眉心悄悄蹙了蹙,须臾道:“师父教导,徒儿谨记。只是叶二公子行事稳重,徒儿亦当慎终如始,必不会叫圣上察觉端倪。” 他鲜少有这般顶撞的时候,陆崛殊正暗中诧异,叶观澜已由人料理了伤口,专程过来道谢。 公子一袭白衣,入内时有如月华照壁,满堂生辉,陆崛殊顿时不说话了。 叶观澜深深叩首:“晚辈多谢陆阁主救命之恩。” 陆崛殊道:“今日官道所见并非四相真身,不过是他们一早布在那的阵法。否则凭我一己之力,想赢哪里是那么轻易的。” 叶观澜轻声道:“鬼阵抵隙害人,原就不必四相现身,已是厉害非凡,观澜蒙前辈搭救的恩情,半点不敢虚夸。” 顿了顿,他忽又莞尔,“四相不敢面见阁主,焉知不是当年九死一生,担了后怕的缘故。单就避而畏战这一条,阁主今日那句宵小便不算委屈了他们。” 公子语调温缓,进退得宜,陆崛殊有些相信了陆依山口中的“行事稳重”。 他看着面前并肩同跪的两人,想到了书本里常说的“芝兰玉树”,不禁笑起来。 “都起来吧,这么跪着,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二人要与我奉成亲茶呢!” 叶观澜微窘,侧眸却见陆依山含笑盯向自己,窘意倏搅成面红耳赤的十分。 “你晨间往官道去,可是为了替戴罪之人送行?”叶观澜甫一坐定,陆崛殊遽然转了语气,凛声发问。 老阁主周身环绕着一种血气,并不是江湖刀客的那种飘渺不定的杀意,而是一种更为磅礴的、叱咤疆场的雄浑气魄。 叶观澜有些紧张,没等开口,陆依山已抢先回道:“齐氏操纵江南科举的罪行纵无可辩,单凭齐耕秋这些年的庙堂处境,他是绝无能力单独做下这起大案。寿宁侯虽有浑水摸鱼之嫌,但捅破齐赟身世的人一定不是他,否则这些年岂能没有半点风声传出。这般理下来,幕后主使迄今仍未浮出水面,齐赟或许知道些什么,是个突破口也未可知。” 陆崛殊沉吟不语。 叶观澜定了定心神,道:“阁主面前,晚辈不敢隐瞒。我与齐赟幼年相识,竹马之交终归还有几分真心在。故人既要远行,再见许是生死,晚辈送一送,也是人之常情。” 这话像是挑动了陆崛殊某些悠远的怀想,他看向叶观澜的眼神柔和了好多。 “接着说。” “再则便如督主所言,晚辈也很想知道,站在齐耕秋背后的人,究竟是谁。” 陆崛殊:“哦?那你收获几何?” 叶观澜便将齐赟临终之语一一道来,而后说:“齐耕秋那年出使漠北,是为了招抚朵颜三卫,共同抵御草原蛮族。而四相与百煞书生那个时候虽也身在宣府一带,可他们是刀口舔血的江湖草莽,能受齐耕秋一任文臣什么大恩?老阁主不妨细想。” 陆崛殊能在战乱中建起那样一张情报网,足可见其心思之细腻。听了叶观澜的话,他即刻敏锐道:“你是想说,当年的清晏行动之所以会出纰漏,是因为齐耕秋通敌叛国的缘故?” “阁主睿智。” 叶观澜说:“咸德年间,鞑虏来犯,西北十二都司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几乎陷入瘫痪。彼时交趾之乱未平,镇都在南北两面的夹袭下分兵乏力,无奈只好求和。正所谓乱世多妖,西北防御的崩溃给了四相与晁文镜之流兴风作浪的机会,要无南屏、北勒两大门派联手,发出清晏号令,西北情势只怕会更糟。” 叶观澜并非言过其实,陆崛殊至今还记得那一年暗夜拔刀,雪亮山河。刀光过处剑芒寸闪,那一明一暗的两条影子立于雁行山脚,向前是穷凶极恶的阿鼻地狱,身后便是甘州的万家灯火。 “可惜啊,”陆崛殊眉间感慨,“那次还是让四相脱逃了。” “也许不是脱逃,而是有人蓄意窝藏。齐耕秋持节在身,可以避开关口查验,捎个把人入关也并非难事。只不过,他一介使者并无节制兵力之权,在交战地时,又是怎么逃过南屏阁的眼线救下四相等人呢?” 陆崛殊尚未想清其中关窍,陆依山已经听懂了公子的意思。 “十二都司中有齐家内应。” 叶观澜转首,陆依山一眼不错地望着他:“晋王在时,先帝对其畀以重任,把整个十二都司都交到了他手上。可自晋王兵败后,先帝病入膏肓,十二都司为燕、赵、汉三藩瓜分,相互间纷扰不断。究竟谁是齐家背后的主谋,我们仍不得而知。” 窗外雨声不减,每个人的心头都渐笼起了一阵寒意。 无论齐家背后的人是谁,与藩王扯上了关系,这件事背后的图谋必然不可小觑。 陆依山把臂架在桌案,刚巧压住了公子衣袖。他伸出手指在案上画圈,指尖的热量隔着衣料传递给叶观澜,伴着公子话声忽远忽近、似触还离。 “三藩之中,燕国公是唯一的异姓王,年岁最长,也素来无甚野心。赵王温吞,汉王刚烈......” 手指借衣袖为掩,沿腕骨向上摸,在掌心轻轻一勾。 叶观澜思绪霎时散了,险些叫出声。他咬紧话头,后面的猜测也没能说完。 陆崛殊坐的位置看不见两人的动作,虽有些奇怪,但并未往心里去。 经过今夜交谈,叶家公子在他眼中形象,早已不止“稳妥”那么简单。 南屏阁主风里来去,一生见过不少人,此刻却很难形容叶观澜给自己的感受。他就像灯前璞玉,一眼见底的通透,因而在这剑戟森森的世道间,显得弥足珍贵。 可若是烛火熄了,玉隐昏暗,他身上散发的坚冷气质又非寻常玉石所能及。 陆崛殊不禁因叹生怜:这娃娃究竟遭遇过什么,才能这样至清至浊,至柔至刚? “好了,此事内情交给阁中打探就好。娃娃你日间受惊,心神未拢,这会儿不当再费心了。” 他自袖中取出一本小册子,刚要交给陆依山,捏在手上掂量了几下,转而递给叶观澜。 “知道老叶循那个牛脾气,断不会将证物轻易示人,连亲儿子也不例外。这是阁中密探留下的拓本,等你精神好转了再看。” 叶观澜的指腹还被陆依山握着,渐渐起了潮热的湿汗。他不敢妄动,每一次尝试挣脱,都会招致督主报复似的攫紧。陆依山就那么正人君子地看着他,又硬又烫的手指却无一刻不在他掌中写着“挑逗”两个字。 “娃娃?”陆崛殊半晌等不到回答,出声问道。 叶观澜五指微拢,结果却是指间被嵌入的异物感愈发明显。 陆崛殊起身走来,快到跟前时,陆依山把袖一拂。 “我代观澜谢过师父,另有一事,还请师父提醒阁中子弟,打探消息时记得留意有无身上带蝮蛇刺青的杀手,兴许和此案有关。” 叶观澜脑海中“嗡”一声,“蝮蛇刺青”四个字,像刀子般磋磨着他的神经。他眼前闪过沣城决口的堤坝,头疼欲裂的同时心跳加快,叶观澜影影绰绰地觉出,前世沣城兵败的真相似已经呼之欲出。 陆崛殊的眼光打量着二人,渐透出一股了然。他应了陆依山的话,模棱两可地说了句:“先前我说的里通外臣......你就当,我放了个屁。” “咳、咳咳!”叶观澜茶水呛了喉,痛咳起来。 陆崛殊抻平了衣角,又道:“我这趟入京,并不只为了四相而来,安陶过段时间就要还都了,趁这个机会我来瞧瞧她。算起来,你们师姐弟也有许久未曾谋面了吧?” 陆依山问:“郡主不是在云南领兵吗,怎么回的这样突然?” “仗打赢了,她一个姑娘家总不能一直待在那穷乡僻壤。再者,你在天子近前居然没收到风声吗?那丫头开春就二十四了,今上打算,给她议亲。” 陆依山惭声:“怪徒儿疏忽,竟连这样重要的消息都被瞒在鼓里。”话锋一转,“只不过,郡主总领南境五万兵马,有绥云将军的头衔在,她的亲事可不同一般贵女,再者因为方皇后的缘故......” 他欲言又止,显然有顾虑在胸。 陆崛殊眉峰轻挑,紧跟着不以为意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皇帝打的什么主意,我心中有数。安陶的婚事,究竟也不是他一人说了算。” 陆崛殊说着话,又看向陆依山,口中啧了一声,忍不住惋惜道:“想当年,我倒真动过把你俩撮成一对的念头。可惜那时候,你还是个只知道撒尿和泥巴的野猴子,安陶心气又高,愣是没瞧上......” “师父!” 陆依山抬高了音量,觑着二公子脸色,耳根竟然慢慢红了。 第27章 灵欲 陆崛殊走后,雨刚好停了。 将入夜的天淹润寥廓,底下是无论晴雨复复潺流的古洛河,水天相衬,有一种纵观今古的隔世感,旷远里埋藏着怆凉的隐喻义。 许是伤痛令人多思,叶观澜临窗望杳然,心有戚戚。 就在这时,身后探出一双手臂,替他关了窗户。什么东逝水、西沉月,通通被拒之门外,叶观澜眼下唯一真切感受到的,只有陆依山温暖健壮的胸膛。 “药快放凉了。” 陆依山手落下来,扶在窗沿,仍以环抱的姿态将公子拘在那里,半步不退让。 叶观澜不怕苦,再苦的茶也能面不改色地咽下。可他偏偏怕吃药,光是闻见那味儿都要蹙眉。这是打小养成的习惯,改不了。 陆依山洞察秋毫地一笑,拉过药盏,指腹在盏沿贴了贴,“还温着。”他浅尝了一口,俄顷眉心虬结。 “玉罗刹这都熬的什么玩意儿?” 叶观澜脸容半回,隐隐笑道:“原来世间还有能令督主却步的东西。岂不闻古人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陆依山若有所思。 猝不及防地,他仰脖将小半盏药汤一饮而尽,把着腰把叶观澜拉过来,抵在了衣架上。 叶观澜懊恼地“嘶”声,未及出言叱他,整个人已被陆依山托高。陡然失控的感觉让叶观澜惊慌失措,仓促间抬腿盘在了督主腰间,并没有意识到这姿势有多么不对劲。 公子寻常看着清瘦,腰臀托于掌中,竟是意外地绵软。陆依山口中含着药,手掌上移,枕住叶观澜发烫的后颈,低头寻到了他的唇。 骤然袭来的清苦味使叶观澜本能地叩紧牙关,陆依山只来得及落下轻轻一吻,唇分时见公子拧眉的模样,浑然一个不愿吃药的娇气小儿。他喉咙里滚出含糊不清的笑声,再次俯下颈。 起初药汁灌进的有些急,叶观澜的眼梢渐渐浮红,不自觉地想要偏开脸。陆依山捏正他下巴,却也缓下了节奏,让药汤一点一点渡进去,沾湿了黏膜。 最后一点酸涩的滋味也消散在舌根,陆依山这才退出去。叶观澜揪住他的衣袖,微微喘息,然而下一秒,陆依山却以更加凶狠的姿态卷土重来。 叶观澜要动,陆依山偏压着他。这回督主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按在后脑勺的手掌随之轻重不一地揉动着,几不曾将叶观澜的神魂揉散了。 叶观澜的眼睛红了一圈,督主犹嫌不足。 陆依山肆意掠夺,连换气也不允许。那将要昏厥的感受犹如捕网,紧紧缠绕着叶观澜,逐渐剥离了其余的感知,使他耳边只剩下春潮拍岸的汹涌浪声。 这一刻,他亦为摇摇欲坠的浪里浮舟,侵袭击打他的巨浪,名为陆依山。 许是留意到公子逐渐错乱的鼻息,陆依山在最后关头松了手,身下早已硬得不像话。 他吻过叶观澜长睫上未干的泪水,贴近公子耳畔,危险又诱惑地对其耳语:“公子,夹得咱家好紧啊!” 那热息打在里面,激起更加鲜明的战栗。叶观澜湿着瞳仁,唇被亲得水润鲜红,仿佛撑不住似的往下滑,陆依山托住了他,不让叶观澜离开自己的掌控半分。 是夜春潮迭荡,既然翻起了波,那就索性一同禁锢在只有他二人的欲海汹涌里。 “公子有多了解咱家,知道我在这世间无甚可怕?” 陆依山说完又咬,耳朵原就是叶观澜身上最敏感之处,酥麻的感觉顿从耳垂沿着脊骨向下,甚而缠绵到脚趾。他被咬得泪花直冒,才缓过的劲儿全都压在了小腹,硬是把那点苗头燃起来了。 须弥榻统共不过方寸之地,陆依山很快察觉到他的异样,笑起来:“公子的要害原来在这。” 陆依山一边咬,一边扯开观澜的亵衣。光滑白皙的背露了出来,和想象中一般无二,润得很,也薄得很。 就像轻纵了半壁月色的素纱窗,那么容易便可将其捅破。 陆依山望着上面的伤痕,眸底**淡了些,转而为一种更深沉的情绪所替代。 “曾几何时我也以为,十岁那年的雁行大火,已经烧光了我心中所有的恐惧。直到今日赶往城外的路上,我方才意识到,自己或许又有了新的惧怕。” 因爱故生忧怖,“我之忧惧,往后只怕也要系于公子一身了。” 雨后的微凉浸透了叶观澜的每一处肌肤,但无由地,心口却在陆依山梦呓般的话语中倏尔一热。 只是言辞间再如何温存,也掩盖不了督主石更了的事实。 “咱家已经坦诚相待,却还未知公子深浅。如何,今日容我不容?” 眼下都到了这份上,叶观澜如何听不懂话中深意。他免不了紧张,伸手欲抓窗上的流苏,半途就被陆依山截下,顿时伏了气焰,气息凌乱道:“不,不能......” 陆依山紧随其后地问:“是不能,还是不想?” 叶观澜把前世今生念过的经史子集在心头过了一遍,可那漫到胸口的潮汗、一开口湿黏的鼻音,都在无情地出卖他。 尔之无诚,心口不一,非君子之道。 这可真是糟透了。 “求,求你,不要——”公子微促的鼻音里带着泣声,听得陆依山心口化成了水。他很想就这样放过他,但言行相悖,非侠士所为。 进退两难间,陆依山叫了一声,“观澜。” 叶观澜捏在他腕间的手指稍见松弛。 “别怕,非你所愿,我不会轻举妄动。” 叶观澜停下了挣扎,在他臂弯间转首,水洗似的眼眸深处跳出一簇微光,那是陆依山从未见过的光芒。 陆依山心跳慢了拍,一瞬的恍惚后,跟着又把人捞紧。 叶观澜汗越淌越密,腿根处着了火似的隐隐灼痛。只是他却无法否认,仅限于此,只是如此,就将公子的□□挑起了十分,叶观澜既羞耻,又渴望。 他细细抽着气,酥麻的快感胜似前日春雨,绵绵流长。极欲将至,公子仰高了颈,喉间溢出低低的声音,“督主大人。” 陆依山听惯了叶观澜这样唤自己,正经的,带恼的。只是这一次,他却听出了几分难耐的缠绵之意。 “再叫。” 叶观澜乌瞳流泽,在**的怂恿下,反手攀上了陆依山后颈,一声吟叹:“九千岁。” 陆依山在身前拿捏公子的手瞬间失了准头。 寻常不知“九千岁”三个字,竟有这样蚀人骨销人魂的奇效。可见床笫间的这点事,由情而欲才是欢愉的十分。 公子是到头了,可督主远还没有完。 今夜困在**樊笼里的,不只叶观澜一个。只不过与公子不同,督主此番却是自甘入彀。 陆依山收回手,抱紧了唯余一息的叶观澜,吻从颈后流连直下,临过每一处未及愈合的伤口。数年以前仰看章台的虔诚,初揭红盖头的惊喜,还有几经生死后的情动,都在今夜变成爱痛与共的决然。 他决然地迈出这一步,尽管不知,此刻与公子相隔的,是咫尺还是天涯。 “公子,”他蹭着叶观澜的鬓角,朝对方耳窝里吹了口气,“点朱吧。” 叶观澜目睁一霎,情潮彻底褪去,重又变得清明。他没有出声,像是睡着了一般,手慢慢滑落,松开了就在几分钟前还紧紧攀附着的,陆依山的手臂。 第28章 伴读 一连数日淫雨不歇,吉止园的凤凰花谢了大半。那花还是太子出生当年圣上的御赐之物,方皇后在世时钟爱甚紧。到如今芳魂已逝,花残了自然便也无人来惜。 倒是廊子木栏外的几盆翠竹,像是被人特意挪到窗外,过了雨格外青翠,在这满园萧疏里似成最润眼的存在。 方皇后故去后,吉止园一直是东宫在住。太子刘晔今年刚满十四,性格沉敛、不事奢华,身旁伺候的宫人不多,燕居处常年寂寥。 陆依山由婢子引着,到了刘晔的书房。两侧侍从见是他,连通传也免了,径直把人让进去,宫门在他身后沉重地阖上。 吉止园从新修缮过,窗户开的比别处少,朝向又不好,是而屋内常年昏暗。刘晔着人将附近的两间屋子打通,当中放一间花梨大理石大案,除文山墨海以外,其他重器一应皆无,如此虽敞亮许多,却也显得轻简,多少与皇室地位扞格不入。 陆依山进去时,刘晔正扼袖运笔。他写得专注,以至人来也不曾察觉,倒是侍奉茶水的小内监容清看了要行礼,被陆依山抬手止住。 等他尾一笔落定,陆依山方道:“殿下临的是苏东坡的《孤馆灯青》,‘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听来未免过悲了。” 刘晔提腕抬首,闻言只是付之一笑:“督主来了。” 陆依山行了礼,刘晔赐座后,又吩咐容清看茶。 陆依山见容清站起的地方放着一只竹薰笼,里面俨然烧着热汤,便问:“眼看就快入夏了,殿下宫里还用着火盆,可是近来身子又不好了吗?” 刘晔掩唇缓咳了两声,摇了摇头。 他的模样酷似已故的方皇后,尤其一双眉眼,看起来清隽温柔,眉骨却生得格外高挑,这使他某个秾睇的瞬间,会不经意流露出几分凌厉来。 “不打紧。孤的身子,是胎里作出的毛病,畏寒尤甚,等时气暖和起来也就好了,督主不必费心。” 话虽如此,吉止园原就是发落废妃的冷宫,一年到头不见日光,于将养决计无益。 陆依山劝道:“殿下实在不必自苦入此,还是容我求了圣上,让您另择地方居住吧。” 刘晔笑了笑,说:“这园子是母后昔年的住所,她一生中最后的时光都在此度过。能替她守着这间园子,孤不觉得是自苦。” 他未容陆依山再开口,已然问道:“姨母可是快入京了?” 定陶郡主乃方皇后一母同胞的亲妹,当年带兵赴云南时,储君只有七岁。陆依山接了容清递上来的茶盏,颔首道:“还都的旨意旬日前已下,以绥云军的脚程,抵京左不过就在这两天。” 刘晔沉吟片刻,笑容淡了些,“听说父皇要为姨母议亲了?” 还都的圣旨中虽未点明议亲之事,但各路人马早已收到风声,甚至连远在藩地的燕、赵两王也各自寻了由头,请旨入京。这些人未必真的怀有求娶之心,但谁也不愿错过议亲这等大事。毕竟,待嫁的不光是个郡主,还是握有五万绥云轻骑的兵马大元帅。 陆依山晓得储君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郡主今年二十有四,早该到了议亲的年纪,再者——”他犹豫了下,继续说:“当年方家因壬寅宫案获罪,方老将军卒亡,若非郡主自请带兵南下平叛,只怕也要受其牵连。如今战乱既平,前尘不咎,皇上此时提起她的亲事,正可彰显圣心仁德。” 提起壬寅宫案,刘晔眼底顿沉,这些年的雪压霜欺砭凉一面,他连语气都是冰冷的。 “圣心若真是仁德,又怎会在母亲挫骨扬灰之后,将她唯一的血亲发落到那流矢之地?而今姨母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便又亟不可待地将人召回,圣心降下的究竟是恩泽,还是枷锁!” “殿下慎言。”陆依山沉声,“这话在臣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出了这扇门,切不可落入旁人耳中。” 刘晔低头拨弄茶盏,唇线微抿着,不再吭声。 陆依山见状,缓和了口气:“殿下与臣心底都清楚,南境动荡时,五万绥云军就是雪天的一炉热炭。一俟外患消弭,皇上揣着这炉热炭,难免忧心有烧手之虞。郡主刚立了战功,强行收回兵符显然不合适,何况那五万人马是跟着方老将军出生入死的,即便郡主答应,下面人也未必肯诚心归顺。殿下方才的话错也不错,郡主若成了亲留在镇都,自然就不能带兵了,届时兵符归于谁,便是水到渠成的事。” 刘晔目光落在茶水上,看着那一点涟漪蓦然不见,不甘心地问:“那孤便只能听之任之了吗?” “当然不能。”陆依山斩截地道。 齐耕秋搅浑了江南科场的一池水,致使八县文脉几近断绝,东宫在朝后继无人,少则也要三五年的时间才能扭转颓势。如若再失去军中这道屏障,外戚极有可能趁虚而入,借着贵妃腹中龙种做文章,其时可就大为不妙了。 “南屏阁已派出人手,暗中打探各路应征者的底细。臣也联络了浑仪阁旧僚,以星象为由,力谏圣上收回成命。只要延过了这阵,郡主的婚事,师父自有办法为她绸缪。” 刘晔好奇道:“听督主的意思,莫非姨母已经有了心仪的人选?” 陆依山搁了盏,指尖交捻,也不答话,只笑得高深莫测。 刘晔也笑了,唇边露出两盏小小的梨涡,与他死去的母亲如出一辙。东宫再如何少年老成,究竟只是个半大孩子,这会难能流出几分孩子的稚气来。 “姨母这些年不易,若得有个人真心疼她、待她,与她举案齐眉,孤替她高兴。” 陆依山不禁打趣道:“殿下才多大,连举案齐眉这种话也会说了?” 刘晔脸颊微红,轻轻地拢起袖子,低道:“不过举案齐眉又如何,君心便如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世间哪有长久不变的情分。” 他说完抿了抿唇,侧眸见陆依山若有所思的样子,赶忙道:“督主万勿多心,孤只是,想起了母后一时有感,没有别的意思。” “……无妨。”陆依山说,“从前若无殿下成全,臣只怕还是掖庭中一个受了罚的小火者。殿下与臣,分明有再造之恩。” 刘晔叹声:“督主言重了,在覆舟山时何尝不也是督主成全了孤。孤生如飘絮,若没点堕身成泥的决心,早晚要被恶风吹卷而去。身为皇储,当年的做法的确不体面,可孤也是没办法。” 提起当年事,东宫的语气里总有些自轻自艾,这让陆依山不喜。但自轻的背面,却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然。陆依山不自觉想起了一个人,白衣下的铮骨,总是能轻易戳中他心上的柔软,陆依山顿时连那点不喜也抛却了。 春日迟迟,午后的日影渐渐游转到了窗下,在半干的笔墨间细分出一片明暗。 刘晔忽道:“齐耕秋身故,詹事府唯一的太傅之位也空出来了,以父皇心性,不知会给孤再指个什么人来。” 教导东宫恒乃关乎国本的大事,眼见、才学、品阶缺一不可。放眼当今朝堂,古文派人才凋零已非昨日之事,今文派固然鼎盛,但虑及叶相曾牵涉壬寅宫案,圣上未必肯让太子与今文派走的太近。 思来想去,陆依山也没个头绪,只好宽慰道:“留齐氏那等佞幸在身边,与其有日酿成肘腋之患,不如就叫位置空出来。殿下如今已学有小成,贻误些时日也不打紧,早晚能补回来的。” 正开导间,容清隔帘回禀: “殿下,新就任的詹事府伴读到了,正在殿外听宣。” 刘晔与陆依山对视一眼,皆自诧异。刘晔叫宣后,向陆依山道:“说曹操,曹操便到,督主先前可听到什么风声没有?” 陆依山摇头,思忖着道:“伴读而已,究竟不同于太傅之职,许是圣上青眼瞧中了谁家俊哲,指来给殿下做个伴。不过眼下这位......” 帘栊轻动,眼错不见地晃出一道白影,惊鸿游龙般,身携和风澹澹。 陆依山的话头即刻打住了,忽作一笑。 “殿下别说,”他手指搭上束袖,信口道:“眼下这位,咱家可是熟悉得很呐。” * “晚生观澜,见过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白衣纤尘不染,语调如珠落盘,倒是衬得起这满室翰墨。刘晔正襟危坐,目光垂向地上请安的年轻后生,念念道:“凭风、观澜......你是老叶循的儿子?” 这话问的实则有些唐突,叶观澜不卑不亢地回:“回殿下,家父叶循膝下三人,晚生齿序为二,临洮总兵叶凭风正是晚生的兄长。” “口齿且算伶俐。”刘晔哼一声,“父皇不是素来不喜孤与今文派来往么,怎的今日却肯让叶循的儿子给孤做伴读?” 叶观澜眉宇间柔和,隐隐流转着一派沉静儒雅气度。他与东宫相差不了几岁,却能不动声色地化解了来自这位小太子的莫名敌意:“学识无分今古,不辨泾渭方成其深。皇上并非不让殿下亲近今文派,只是希望您能海纳百川,融贯古今,成就君王气象。” 刘晔眸光轻动:“真的吗?” 叶观澜衔笑说:“至于晚生学识,离登堂入室还相差甚远,更谈不上什么畛界之分。圣上指派晚生来,不过做些濡墨点茶的小事,殿下不嫌弃就好。” 刘晔两手交握,置于膝面,听了叶观澜的话,拇指盘算似的在袍袖下打着圈,倏尔一顿。 “孤身边的秉笔小僮也不是谁都能做的,父皇既允了你来,想必你身上总归有些过人之处。既这样,孤眼前这篇《孤馆灯青》乃董其昌的真迹,你照样临摹来,让孤瞧瞧你的笔力。” 他这般吩咐似顽似真,言语中似有几分为难之意。储君原不是刻薄的性子,陆依山一时也拿不准刘晔这样做,究竟意欲何为。 此时却见叶观澜沉着起身,从笔山上握起那只紫峰狼豪,刚要舔墨,却发现砚池已干。 刘晔坐身不动,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叶观澜微不可查地叹了气,刚要挽袖,只听陆依山在旁道:“等一下。” 陆依山走到叶观澜身旁,戴着束袖的手摘下骨扳指,扶起了墨锭。 “咱家替公子研墨。” 他是从身后贴过来的,错开一小步,与叶观澜的姿势形同半抱。他蟒袍上熏染的沉水香,顷刻间盖过了屋内原有的墨香与花香,使叶观澜一时有些透不过气来。 九千岁侧颜清峻,公子却一眼不曾旁顾,像是生怕勾起那些不合时宜的旖思。然而叶观澜越是目不斜视,陆依山越想撕破他正经的伪装,这跟完璧最能勾起人们的破坏欲是一样的道理。 叶观澜提笔蘸墨,看到陆依山扶着墨锭的手虚拢成拳,在笔头探过来的一刻滑动向下,拇指抵住圆端,轻轻摩挲着。 ……真是个混蛋。 这手势没法不让叶观澜想到别处,耳后有如火燎。随着两人距离的不断拉近,陆依山的气息越发强势地压过来,他根本退无可退。 也不想退。 陆依山火烫的胸膛抵在侧肩,意外有一种说不出的熨帖,这让叶观澜觉得心安。 一竖一横、一钩一挑,笔意纵逸,劲力内显。 东宫叫临的是玄宰笔法,公子却在一些横画上汲取了行草的狂放精髓,尤其写到“用舍由时,行藏在我”一句时,索性侧峰走笔,一蹴而就,收笔处更见勒石铸铁般的刚健锋芒。 刘晔眉头微拧:“这不是董玄宰的字迹。” 叶观澜敛袖道:“《孤馆灯青》乃东坡早行途中抒发胸中块垒之作。董玄宰的书法虽然飘逸,字里行间写尽壮志难酬的苦闷,但居士的另一重胸襟,却非如此空灵笔法可以承载的起。” “何谓另一重胸襟?” “殿下且看诗文末,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此句明为劝人归隐,实则却是告诫人要厚积薄发,以待来日。” 叶观澜掷地有声:“唯己站稳脚跟,才有进退自如的底气。这份胸襟晚生懂得,相信殿下亦然。” 东宫望他半晌,眼底重燃起一种奇异的光芒。就如风雪半程,终于遇上一个知尔饥寒的人。 叶观澜含笑如故。 自方皇后身亡后,东宫便与昭淳帝横生间隙,父子情疏。太子不得圣心,年近十五了仍未出宫开衙,反倒一直在吉止园熬着,这在有梁一朝也是闻所未闻。 近两年随着外戚风头渐盛,宫外早已是物议沸腾,人们揣测昭淳帝是否有易储之心的同时,总也不忘为这个孤苦无依的年轻太子掬一把伤心泪。 然而前世的记忆告诉叶观澜,太子刘晔并非看上去的那般羸弱,他曾在外戚的淫威下韬光养晦,终于叶家兵败那年抓住契机,联合朝臣谏言重启应昌军镇建设,并借此从寿宁侯手中夺取了军粮调度之权。 尽管上一世,叶观澜没能活到太子登极就已撒手人寰,但从当日一人振臂而群臣影随的盛况不难窥见,太子这些年屈居深宫,并不曾真的甘于寂寥。 舞弊案过后,父亲暂得以摆脱齐耕秋等人的陷害,保全了在朝堂上的地位。只是叶观澜心里清楚,这并不意味着 第29章 舐咬 角落里光线很暗,看不清陆依山脸上的表情。他的声音听来并不严厉,甚而在街檐滴滴答答的落水声里增了几多缱绻。 叶观澜再面对督主时,已无了先前的畏惧,风闲闲吹乱了陆依山的额发,他伸手替他拨开。 “观澜身无所长,唯懂得见贤思齐,跟随督主这些时日,有样学样总是会的——”叶观澜和气温声,“督主方才嘉许在下的,不知是三件中的哪一件?” 陆依山怔愣了下,旋即失笑:“怎的,除了挖东宫这座墙角,公子在咱家看不见的地方还有什么作为不成?” 叶观澜在他的注视下轻敛首,只余一抹上挑的眼角,内含黠光,“督主说笑,我是不敢的。” 这模样,浑像只藏着坏的狐狸。陆依山拇指微扣,心尖被狐狸尾巴搔起了痒。 叶观澜继续谦和地道:“不过日后多多勤勉,兴许就能望督主项背了。” 风再起的不是时候,将眼前之人的气息向面吹来,空气中顿时充满了心猿意马的味道。陆依山须得承认,“坐怀不乱”四个字真真与自己关系不大。 既然要乱,便索性团来、拘住,然后乱个彻底。 公子被囚住了。 一墙之隔的御街有禁军巡弋,铠甲琅琅不绝于耳。他们唇齿相依,耳鬓厮磨,彼此却又都压着喘息,生怕闹出了动静招来旁人。 “公子欲勤勉是好事,左不过来日方长,今后在这东宫,得咱家指点的时候还多着。”陆依山咬着他,扶在后腰的手使了点巧劲。 叶观澜腿有些发软,眼尾红得仿似刚哭过一样。他搭在陆依山背部的手指蓦然收紧,才没让喉间那一声低吟泄出来。 “督主大人——” 陆依山偏低头,等着听公子后话。 叶观澜却在此时噤声,仰面看他,红着眼睛做出口型:你—这—个—混—蛋。 陆依山欣然笑纳。 宫墙角红杏蔓生,一只雀扑棱着翅点落上头,而后从露蕊烟丛间窥伺了另一重春色,登如受了惊似的仓皇飞走。 春愈深。 “公子挑这个节骨眼入东宫,怕是不止为了接近储君那么简单吧?”陆依山抬指揩去了叶观澜鬓角的汗珠,贴着耳问。 叶观澜默不作声地用舌尖抵了抵嘴角,算是承认了。 “为了郡主的亲事?” 叶观澜并不喜欢这种被人看穿一切的感觉,比起将脆弱暴露人前的惶遽,尤其让他不安的,是陆依山总能轻而易举攻破自己的防线。甚至不必用强,就让他在不知不觉中交付了信任和依赖。 这可真是太令人不爽了。 “郡主才貌殊绝,天下君子好逑之,观澜何故不能觍颜一试?” 陆依山略笑笑,似是不以为意:“你?” 叶观澜不快道:“督主是觉得在下不配?” 陆依山按着他的腰身,猝然发力带向自己。两人鼻息相闻,叶观澜嗅到了九千岁话中的狠绝:“你若敢尝试,咱家便带人连夜围了郡主府。” “督主要做什么?” 陆依山手掌下滑,在即将触到臀部的刹那停住,用气声道:“抢亲呐!” 叶观澜泄劲地软下了脊背,论耍无赖,十个公子也不是一个陆依山的对手。他从前襟内拿出一页纸,没好气地摁在陆依山胸膛。 “这是什么?” “老阁主交与我的名册拓本,上面记载了通过行贿取得功名的举子去向。我查证过,这些乡试题名的考生里,能中进士者不过十之有一,余下的大多安排到了州县府衙充任文吏。” 叶观澜的手指贴在胸口,说话时会屈起。这让陆依山想起那天在浑仪阁,公子的手指也是这样蜷曲地攀着自己,带着轻微的颤抖和难耐的热汗。 “清水衙门难养鱼,能入得官场这道门,想必先前多少花费,都能成百上千地捞回来。” “不错,”叶观澜接口道,“落第举子但凡入仕,去的大都是江浙湖广等富庶之乡。登第求财无可厚非,只是督主就不觉得,齐耕秋这么做未免太过招摇了吗?” 陆依山凝眉问:“公子的意思?” “齐耕秋用十年时间搅浑了江南科场,所图只是钱财么?他想做的是凿空皇权根基,为先主晋王出口怨气。既然这样,他就应该收敛矛头,户枢不蠹方是长久之道。把庸才一股脑塞进那些点眼的位置,生怕别人察觉不了其中猫腻吗?” 陆依山沉默了,但他反应很快,说:“这本名册有假。” “未必有假,”叶观澜笃定地说,“幕后之人想让舞弊案断在齐家这里,就须得舍出点真东西,否则督主怎可能轻易放过。不过名册不完全却是真的,所以。” 公子拉长了声音,摁在胸前的手指划了个弧,抵住了陆依山心口:“名册暴露出的东西不重要,藏起来的才是真的。” “露出的东西不重要,藏起来的才是真的。”陆依山学着他的话,眼神顺着颈部的弧线滑进衣领,若有所思:“是么?” 叶观澜一不留神,把督主的袍服揪出了褶皱。 “督主大人?”他们跻身的墙角临近螽斯门,拐过去就是一览无遗的御街,附近孤零零地镇着一座观景假山,陆依山在番役的询问声里扯了把氅衣,将公子纳在其中。 “什么事?” “城门令刚向禁中递牌子,说城外出了人命官司,情况有些棘手,他不敢擅专,请东厂派人过去一探究竟。” 陆依山气不顺,便道:“镇都治安一向由兵马司主理,出了事找京营去,找我做什么。” 传话的番役不敢逾矩,越发赔着小心道:“事涉朝廷官员的家事,因公因私,都要从咱们东厂过一遭的......” 氅衣里憋闷,叶观澜与陆依山半身相贴,下巴只能枕靠在对方颈窝,一声大气不敢出。 公子打小修的君子之道,只跟着大哥叶凭风看过几本闲书,眼下这样,他险以为自己是那画本里的狐狸,趁夜与人偷欢,天亮来不及遁走,只好偎人傍肩地小意乞怜。 叶观澜极力地仰高颈,陆依山不知他要做什么,下意识箍紧了手臂。公子在氅衣下,拿鼻尖抵着督主大人的颈窝,轻浅而热的呼吸喷洒在上头,陆依山很快被痒得笑出了声。 “别闹。” “督主说什么?”番役疑惑道。 陆依山露在外头的半边身子不敢乱动,生怕叫人看出了破绽。他停顿半刻,沉下声道:“没什么,你方才说、嘶——” 九千岁身材高大,叶观澜要踮着脚才能够到他耳尖。这样近的距离方便了公子下口,叶观澜好容易够到了,笨口拙舌地学着样,先是描摹出耳尖的轮廓,然后报复似的咬下去。 “督主?” 雨珠滑淌,沿着翘檐,滴答在陆依山的鼻梁。 “知道了。你吩咐孔小乙,让他在悬磬门外等我。” 听着番役的脚步声走远,陆依山“唰”地揭开了氅衣,侧身让出了叶观澜。被牙齿咬过的地方还残留着麻痒的痛感,他没有抬手触摸,似是想把那感觉留得再久些。 “今日来,原是有一事要告与督主。”督主尚在回味间,耳边已经响起了公子的声音。 陆依山难免失落:“什么?” 叶观澜匀着呼吸,因为闷得太久,语气还有些不连贯:“悉闻郡主议亲的消息,不少显贵人家的子弟都动了心思,有的半月前就已赶赴镇都。我近来听到一些风声,说是这些人里有的才入镇都,便无缘无故地下落不明。” “人没了,何故不曾报案?” 叶观澜道:“一来死不见尸,以他们的身份,闹大了实属不必。二来到底是纨绔心性,入了皇城锦绣丛,耽于谁家花柳也未可尽知。” 陆依山听出他话里有话,说:“公子也是纨绔心性,不知什么样的娇花能入你眼?” 这回叶观澜没有退,微笑着答:“我不精通风月道,于莳花弄草上亦是平平。真要说能入眼,至少不可口衔锯齿、动辄伤人吧。” 陆依山哈哈大笑,走近了两步,冷不防一下迫近。督主不吃暗亏,方才氅衣下的种种,自然是要连本带利讨还的。 …… 及至悬磬门,陆向深手中一包蜜饯见底,早已等得没了耐性。他见陆、叶二人同行,似是见怪不怪,倒是走近了看清了陆依山耳后的牙印,不禁大惊失色。 “这是怎么了?” 陆依山面无表情地拢起衣领:“猫挠的。” 陆向深将信将疑地转向叶观澜,指着他唇角伤口:“这也是猫干的?” 陆依山眼神阴郁地扫过去,陆向深牙齿打架,“咔嚓”一声将杏仁核咬碎在嘴里。 “……花刺的。” 陆向深想笑又不敢,含着一嘴碎杏核,含含糊糊地说:“我我我去套车……” 北镇抚司。 寿宁侯孙俨将密信递向烛台,火舌舔住即着,纸笺很快烧了个干净。寿宁侯拿手拢了把残灰,捻在指腹一吹而散。 “名册交出去,老叶循果然信了。晁文镜虽然不中用,临死总算办了件像样的差事。” 锦衣卫使聂岸在旁趋奉道:“也是侯爷当机立断,赶在齐家父子开口前将人灭了口。想他陆依山有再大的本事,也不可能从死人嘴里撬出点什么。” 寿宁侯睨向他,问:“派去的锦衣卫都料理干净了吗?” 聂岸忙道:“侯爷放心,这次用的是极乐楼的人。依照楼里规矩,一旦发现无法脱身,杀手会立即服毒自尽,陆依山留不下活口。内廷记档中并无此人相关的蛛丝马迹,他也算不得我锦衣卫的人,卑职顶多落个监管不力的罪名。” 寿宁侯满意地“嗯”了声,聂岸觑着他脸色,又道:“可惜了这次,非但没能把叶家拖下水,连科举这条路也堵死了。本想在朝中壮大侯爷声势,岂料连江浙湖广的人脉都折进去了,实在是——” 他没等说完,就被寿宁侯刀子似的目光截断了话头。 “你懂什么。那人在信里说的没错,比起真正的大买卖,卖官鬻爵这点不过蝇头小利。名册上那些人......折了便就折了吧,他们同齐家父子一样,替死鬼而已,有什么值得可惜的。” 聂岸不敢言语。 “倒是叶家二公子,”寿宁侯细想顷刻,忽地笑了笑,蛇瞳里绽出一丝恶毒的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从前是我小瞧了。” 说话时,一锦衣卫跑进屋,步点急促:“大人,大人,不好了——” 聂岸叱道:“慌什么,没见侯爷在此吗?” 锦衣卫敛了声气,附在聂岸耳边低语了几句,聂岸顿时蹙额:“你说死的那人是谁?” 锦衣卫望了眼寿宁侯,犹豫地道:“河南道总兵之子,也是为求娶郡主而来。” 河南道总兵曾为寿宁侯门生,得他提携,从商丘县令一路爬到今日之高位,家中独一爱子,此番也是接到孙俨的口信,才不远万里地来到镇都,谁知道前脚刚入京,这便丢了性命。 寿宁侯面沉如水,寒声问:“慢慢说,好端端的人,怎么就没了?死因查明了没有?” 锦衣卫谨慎地伏下身,答:“听随行的家人说,该子入京以后,便外出去狎妓,多日不见人影,他们也不敢很劝。谁知今日一早,守军就在城外发现了他的尸身,据说、据说......” “说什么!” “据说发现时,尸体被蚕丝包裹着,剖开一看,血肉尽枯,已然是具干尸了。” 竹帘无风自飘,凉意顿时像蛇一样爬过脚面。 寿宁侯额心微蹙问:“尸身在哪发现的?” “……城外,嫘祖庙。” 第30章 乱声 嫘祖庙为皇后带领命妇祭祀先蚕之地,虽处僻静,却是地位煊赫,杂夫无令不得阑入。然此时马车距离林间尚远,遥遥地便闻得一阵聒噪。 陆依山打起帘问:“是何人在外喧嚣?” 车轮“吱呀”停下了转动,在地上留下浅浅辙痕,陆向深将绳在手腕间缠过几遭,嗤道。 “还不是古文派那群老酸儒,自打齐耕秋落狱,竟日嚷嚷着强权欺士,非要讨还个公道。姓齐的死因难堪,万事不点破便是在给他们留颜面,偏这帮酸儒纠缠不放,趁着血冤灌渠的余波犹在,接连几日煽动学众起事,听说嫘祖庙出了这档子事,竟又追着闹过来,真真是文人习气,愚顽之极!” 陆向深说者无意,一通埋怨捎带着把二公子也骂了进去,陆依山清了清嗓,岔开话题:“这喊的又是什么?” 陆向深留神听了会儿。 “好像是、昊天不平,我王不宁。不惩其心,覆怨其正.......听着像谶言,不伦不类的,未知是怎么个意思。” 叶观澜来时路上的所虑所恶,此刻被这两句号呼点化得明明白白,一时间连两太阳穴都在隐约跳突。 “此乃诗经小雅的语句,意在鞭挞幽王权臣师尹秉政不平、私心灭公,以招致天谴。” 他说着话,无意识地将手掌按在身旁软垫上。回南天的湿气好似无孔不入,平滑的绸缎捏一把,就能挤压出满掌的水渍来。 这些天,叶观澜对古文派在镇都闹出的阵仗也有所耳闻。 堂堂一品翰林院大学士狱中被杀,凶手却未明身份,这本身就是一件值得寻味的事。如果古文派仅仅将此归咎于诏狱的玩忽职守,他们的愤怒便如歧路亡羊,无甚可惧。 但很显然,从古文派援引先周檄文的怨声来看,齐耕秋的死俨然被有心人渲染成了一场政治迫害,准确地说,是一场由学术歧见引发的政治迫害。他们以师尹作比,暗示今朝亦有权臣失政,将一个无辜受累的古文老儒残害至死,而这分明是要用刀匕来毁灭经学。 于是乎,变了味的流言怂恿着这群人的怒火势成燎原。叶观澜听得清清楚楚,他们口中的“强权”无关诏狱,也无关东厂,今下纷扰乱象的背后有一支利矢,正对准了新文派魁首,在舞弊案后重回钧衡之位的丞相叶循。 陆依山见幢幢皂影闪过灌丛,凝眸看了片刻,认出为首之人,便问:“那是菅子旭?这事哪轮到都察院掺和进来?” 陆向深一勒缰绳,试图挽正不安分的马头,说:“古文派眼下瞧着是落寞了,这么些年在镇都根底还是有的,真闹起来一般人可招架不住。探听镇都舆情,监察百官动向,原就是都察院的份内职责。何况菅子旭是谁的人,他替谁来趟这摊浑水,还不是独眼龙观灯——一目了然的事。” 陆依山会意地颔首,转而却又道:“不过既然闹出了人命官司,又事涉朝廷官员,锦衣卫不闻不问,到了御前怕是说不过去。” 他的末一句像是在提点,叶观澜如有所感地望向窗外,半刻只听陆向深没心没肺地仍在和马较劲,未见一声回应。 陆依山也不多言,抬着车帘对叶观澜说:“看来今日这庙门是难进了,只好委屈公子与咱家走一回旁门左道了。” 得到叶观澜的默许,马车重新碾动起来,抄小道往嫘祖庙的背面行去。 车身与道旁的荆条树枝相互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这声音甚至盖过了鸣镝腾空的“噗呲”声,随着白烟消散得无影无踪,陆向深嗅着指尖火药味,悄悄在马尾上揩干净了。 * 尸体面朝嫘祖像,呈跪伏状,被汲干血气以后只剩一层薄薄的皮肤附着在人骨上。季春下了几场雨,气温不算特别高,尸体却已腐化得看不出本来面目,眼珠深深地凹进去,沿眶泛着阴绿的腐色,偶尔还能看见白点蠕动。 陆向深草草掠过一眼,扶着门框把刚吃下去的蜜饯连同胆汁一块吐了出来。 叶观澜强忍着不适,屏住呼吸蹲下身来查看,发现尸体果如城门令所说被包裹在蚕丝之中,猛一瞧俨然一个庞大的人形蚕蛹。 那蚕丝织造精细,全不似人力所能及,在数盏长明灯的映衬下,折出异常森冷的银芒,给本就阴沉恐怖的氛围平添了几分诡异感。 “这是什么?”叶观澜用竹扇抬起尸身上的腰牌,看清了上面字迹,不禁微微色变,“他是河南道总兵吴永道的儿子。” 陆依山眉间沉郁,“不仅是儿子,且是三代单传的独子。吴永道没几年就要致仕,全指着这个儿子传承吴家香火。他死了,等于葬送了吴永道半条命。” 烛火幽深,暗影婆娑。 叶观澜沉思片刻后问:“可知死因是什么?” 陆依山道:“全身血肉尽干,没有明显外伤,瞧着像是中蛊。可是背部尸斑黑中带着青紫,又仿佛有中毒的迹象。我这会也拿不准,还得回去问一问玉罗刹。” “又用蛊又用毒的,得有多大仇恨。”陆向深吐完,捡起根树枝胡乱埋了,皱着眉挨到近前,“我怎么看尸体的样子,像在认罪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叶观澜当即向陆依山道:“劳驾督主搭把手。” 原本跪地的尸体被翻过来,露出直裰下同样溃烂不堪的胸腹。吴氏子双手交掖胸口,被一道极韧的蚕丝捆缚住,细瞧果真有那槌胸蹋地的意思。他此刻倒仰着,至死不瞑的眼窝向上望,里头空荡荡的似无一物,又仿佛潜藏着无以名状的莫大恐惧。 观澜顿觉齿冷,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檀香作身,善识为配,嫘祖娘娘塑像万年如一日地秾睇众生,弯弯带笑的眼角冲淡了青灯古佛渲染出的肃穆,莫名使人感到亲近。 这样一副形容,搁在平常,不知当如何倾倒众生。可在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下,观者当着尸身瞻仰神像,便如同看现世鬼魅,寒彻心扉。 “河南、商丘,加嫘族.......”陆向深灵光骤闪,叫出来,“当年壬寅宫案,皇子受人暗害,被指下毒手的浣衣局女史可不就出自加嫘一族。而后今上下旨诛了加嫘全族,带兵清缴的正是时任商丘县令的吴永道。难不成,真是鬼魂索命来了?” 风吹开重重垂帷,冲撞在阒无人声的神殿,四处碰壁后,发出声如鬼哭般的尖啸。 叶观澜不由拢紧了袖口。 陆依山不豫道:“怪力乱神之言,休得胡说。” 就在这时,山门外一下又热闹起来。 陆依山的马车抄近道,从嫘祖庙偏殿悄无声息地潜进来,因而没有被人发现。旧文派堵住了官道通往正殿的大门,压根没人敢进来看一眼尸体。他们想要的不过以天谴为名,把脏水切切实实泼到叶相与新文派头上,从而在学派遭遇重创后,为自身争取更多喘息的时机。 菅子旭却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他不熟悉地势,中规中矩地自官道跋涉,迟了半刻才赶到,正好撞上庙前静坐示威的古文派学众。 诸生不认得都察院轿顶,见了披褐挎刀的一列军士,只当是京营武卒奉命前来驱逐他们,当即大呼。 “秉钧无为,戕我良人。不惩其心,覆怨其正。昊天不平,我王不宁!” 一时间,“昊天不平,我王不宁”的呼声此起彼伏,上干云霄。 菅子旭唇间泄出一声轻嗤,下轿前再三正了正衣冠,踱到诸生面前,矜持道:“尔等皆是饱读圣贤书之辈,孝悌仁义之心可表。对于齐大学士的无辜枉死,本官也深感遗憾,可是再有泼天的怨气,也不能妨碍朝廷公干。听本官一句劝,速速散去,休得在此多逗留。” 古文派自来治学延续着一股拗劲儿,便撞南墙九死也不蹙额一晌,这会哪听得进他劝。 诸生里不知谁喊:“新文派排除异己,使我痛失黄钟大椽。朝廷为什么不彻查,难道要任由真凶逍遥法外吗?” 菅子旭暗骂,凶手早被东厂番子拉去肥了土,这会怕是被野狗刨的骨头渣子都不剩,怎么彻查? 他何尝看不出这群文人的用意,把叶相拱到炭火之上,原也是外戚乐见其成的事,可今日他受寿宁侯嘱托,务必赶在陆依山之前接手嫘祖庙的干尸,耽搁时间越久,只怕会夜长梦多。 想到这里,菅子旭焦躁起来,他使了个眼色,身后官差随即围上前。 “都给我让开,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学众见着人拔刀,顿时一阵骚动。 队伍最末,一着道袍方巾,脚踩麻耳草鞋的年轻相师捏拳大声道:“不能退!我等行的是忠义事,为的是故人心。就这么辱身折节地退了,如何对得起老大人泉下亡魂?” 此番静坐示威的人里,有不少是齐阁老的门生故旧。他们素履而至,固有不足为外人道的机心,一腔义愤也不全然是在做样子。相师的话好比滴水入镬,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菅子旭见此阵仗,也不免生怯。他一边在皂差的护持下仓皇退出山门,一边随手扯住其中一人,耳语了几句。 那人听罢,提着袍子掉头向不远处的背风崖跑去。 庙前争执愈烈,古文派学众与皂差相互推搡,相师则趁乱喊:“往天枢阁去!他们不敢进来!” 天枢阁为紧邻嫘祖庙的一座新起宗祠,是昭淳帝在贵妃有孕当日给孙家的恩赏。陆向深手握一节匕首靠坐在窗台,不大会功夫便雕出只鸟哨,百无聊赖地放到唇边吹响。 一里地外,报信的皂差才刚探出个头,就被侧旁狼跃而起的黑影捏断了喉咙。 盏茶功夫后,背风崖下等信的聂岸接到消息:示威学众群情激愤,菅子旭带去的几个人弹压不住,竟让他们闯进天枢阁,纵起火来。 聂岸眼皮一跳,魂都吓飞了! 又半刻,叶观澜看着庙外鱼贯而入的锦衣卫缇骑,夹在一堆学众中无所适从。他面无表情地转过身,道:“督主大人真是好谋算。” 陆依山说:“没办法,有人想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东厂,我却没那么大能耐。庙前这些皆是衣紫腰黄的显赫人臣,少一个我都担待不起……我有没有告诉公子,东厂做事只一个准则,叫千坑不入,一隙难求。” “蝇营狗苟,”叶观澜眉梢倏弯,眼底却不带笑,“世人尊君鹰犬,果然是有道理的。” 陆向深听着觉得不对味,一看公子神色果然不同往常。 “这具尸体?” “可不是我手笔。”陆依山晾开双掌,露出个无辜的表情,“郡主议亲在即,求亲者在皇城根下遭此大难,究竟我也不能置身事外。公子休要冤煞我。” 叶观澜平静地问:“督主会怕这样小小的冤屈?” 陆依山拉高草席盖住了尸体,起身望住他,正色说:“分人。若是公子所予,微末冤屈也尤甚苦胆,综此世间霜毒,都不足以让我这般肝肠寸断。” 叶观澜眸光闪动一瞬,俄顷又恢复无波。 他道:“督主不过被冤一句就有许多不忿,那么家父无端被扣上残害朝臣的罪名,又该如何论处?” 陆向深有话要说,叶观澜已经略过了他,寒声道:“齐耕秋死在诏狱,督主的眼皮底下。若无您首肯,旁人岂有胆量拿借此事兴风作浪?” 第31章 君臣 “不去追吗?”陆向深望着绝尘而去的马车,问道。 “事情都是我做的,追上去也无甚好解释。”陆依山转过身,脸上殊无表情,“齐耕秋之死是谁放出的风声,古文派老学究又是如何闹得鸡犬不宁,你当叶家二公子那么好糊弄的吗?” 陆向深似有不忍:“可你做这些,矛头所指并不在叶循身上。二公子当局者迷,你又为什么不同他解释清楚?” “当局者迷,”陆依山重复道,话末不易察觉地牵出一丝怅然,“正因如此,才更容易使局外人也不由得相信。” 陆向深欲言又止,到了只是付之一叹。 “好啦,到底是人家亲爹,换作谁不生气。等过了这阵,你再——欸,你干什么去!” 天枢阁前一派混乱不堪,锦衣卫与学众们互相推搡,叫骂声、哭喊声层出不穷。聂岸被人群裹挟着,急得嗓子都哑了。他抬脚踹翻一个猱身直扑的书生,咬牙切齿地喊:“都他妈给老子住手!” 话音未落,侧颊忽感到一阵湿黏的温热。他抬手抹了把,还没等看清,身边已然响起文人们的惊呼。 陆依山就在乱糟糟的人声里松了手,正欲行凶的锦衣卫倒了下去,身子还保持着拔刀的姿势,脑袋却已滚出几米远,撞在未完工的石基上,又重重弹回了众人眼前。 聂岸愕然:“陆依山,你——” 无人看清陆依山是何时出的手,只能从精铁束袖上仅有的一点血迹窥见那一刀之快,这样的速度纵观整个武林,除了南屏阁主陆崛殊,只怕再找不出第二个人能出其右。可是九千岁几乎从来不碰刀剑,许多时候他连杀人,都只依赖徒手。 陆依山无视了聂指挥使青红交织的面色,在起身的刹那,将原本属于那名锦衣卫的刀反钉在地上。他掏出帕子,将束袖仔仔细细擦拭干净,忽而一扬手。 沾了血的帕子彻底挡住了聂岸那副令人作呕的嘴脸,陆依山腹中不适平复些许,渐渐收敛了眼梢戾气。 “嫘祖庙前滥杀无辜,就不怕惹恼了皇天后土么?这等没心肝的混账玩意,留着也是祸害。聂大人,我是为你好。” 他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聂岸一把扯下帕子,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派去搜殿的锦衣卫匆匆奔出来,附在耳边说了句什么,聂岸这时方如梦初醒地拨开人群,一头闯进嫘祖庙,里头哪还见尸体的影子? 望着“尸”去屋空的大殿,聂岸脑袋“嗡”一声,猛地攥紧帕子。 “陆依山,你给我等着!” * 东厂督主当众杀害锦衣卫的消息隔日便传进了武英殿,指挥使聂岸挂牌卸甲,天不亮就跪在昆仑丹墀下,执意要请旨缉拿元凶,给枉死的部下一个交代。 暖阁之中门窗紧闭,显得有些沉闷。错金博山炉出香袅袅地吐出轻烟,混合着湿润的水汽,积黏地往人衣上跌撞。 昭淳帝容色不佳,将茶盏重重扥在案上,问:“你还有什么好辩解的?” 陆依山跪在堂下,道:“聂指挥使所奏皆为事实,人是我杀的,臣辨无可辩。” 昭淳帝冷哼道:“你还有理了。陆依山,朕把东厂交与你手,是出自对你的器重,更因朕相信你心地公正,不会搅进那些乱七八糟的党争。可你知道,今日弹劾你的奏章上,都是怎么说的吗?” 陆依山伏地不语。 “损公挟私,轻蔑朝纲!你听听,这不是在打朕的脸吗!” 昭淳帝说到气处一阵急咳,身旁内监连忙上前,他不要人擦拭,接过帕子摁掉了唇角血迹,问:“你可知罪?” 陆依山答道:“回圣上,奏折中所列罪行,我只认挟私一件,其余皆为无稽之谈,望圣上明鉴。” 昭淳帝气结半晌,手指颤颤地点向他:“好,好!能耐了啊,陆依山,你今天就给朕把话说清楚!” 陆依山磕了头,直起身不疾不徐道:“臣确实怀有私心,然而臣的一片私心里,却只装着陛下。古文派如今虽已式微,嫘祖庙前带头闹事的也不过几个无权无势的老臣。可陛下别忘了,这些人在咸安年间都是功名等身的大儒,也曾桃李春风动学墙。他们中不少人的门生,现今分散在各大官学,皆身居要职,调动地方儒生的风向不过言语间事。陛下信不信,倘昨日锦衣卫的人真伤及学众一丝半毫,明日州学暴动的邸报就会呈上御案。臣若不能当机立断,今时今日跪在外头的,可就不止镇抚司一家了。” 昭淳帝唇线微抿,瞧着像是被说动了。他一番沉吟,坐回榻上,缓了声气道:“可说到底,锦衣卫也是朕的亲兵,刀口究竟没有落下去,你贸然出手终归不妥。” “臣自知鲁莽,甘愿领罚。只是陛下不觉得,此番古今文派之争来得有些蹊跷吗?臣唯恐迟一刻,事态便会陷入无可转圜的地步。” 昭淳帝闻言警醒。他自血冤灌渠的噩梦后一直缠绵病榻,总是疑心有人要加害自己,听了陆依山的话,他那张过了病气的容长脸顿时泛起异样的酡红。 “你的意思是有人从中作梗?” “陛下明鉴!”陆依山道,“齐耕秋落狱,不光驭下不严这一条罪名。旁人或许不知,叶相却是最明就里,齐耕秋罪该万死,他犯不着铤而走险,在东厂和锦衣卫眼皮子底下杀人灭口。这种画蛇添足的事,丞相无谓去做。” 昭淳帝呷了一口酽茶,示意他继续说。 “可是古文派的猜疑也非空穴来风,这当中必定有人在引导什么。” 陆依山顿了顿,说:“微臣只是觉得奇怪,当日古文派闹得沸反盈天,锦衣卫却迟迟不肯出面,以至于牌子递到了东厂,臣不得已才带人前去一看究竟。可就当学生们作势要冲入孙家宗祠时,锦衣卫竟如神兵天降般出现在山门外,这说明什么?” 昭淳帝面沉如水:“......聂岸的人一直在作壁上观。” “京城不稳,身为天子近臣却隔岸观火,这可不是锦衣卫向来的做派。臣只能想到一种可能。” 陆依山仰起首,眸底生冷:“火原本就是锦衣卫最先烧起来的。” 杯盖与盏沿磕在一起,发出“叮”的脆响。 陆依山继续道:“若没有天枢阁这档子事,古文派怒火难平,闹到禁中不能不过问时,首当其冲遭殃的必然又是叶相。这情形,不能不让臣想起前阵子的妖书风波。” 他有意旧事重提,便是为了提醒圣上,彼时寿宁侯在御前借题发挥的用意有多明显。 昭淳帝果然想起来了,却没有立即作色。他抬指轻轻摩挲过杯口,若有所思地道:“陆卿家,似乎格外关心叶循的安危。” “非也。” 陆依山形容不改,朗声道:“臣心之所系,非在叶相一身。臣最关切的,莫过于外戚对当朝丞相这般穷追猛打的原因。” 殿外。 日头一点一点升上来,热力毫无遮掩地越过正脊,抛洒在聂岸身上。不知是否心头愤懑难得抒发的缘故,他整个人如坐炭火,四月缀尾的天气竟然蒸出了一身汗。 有内监看不过眼,上前劝:“大人歇歇吧,看这情形,陛下一时半会儿是不得召见了。” 聂岸额角浮汗,青筋若隐若现渐趋狰狞。他只用一记眼神就堵住了那人的话头,挺直了腰板,咬牙道:“人争一口气,佛受一炷香。陆依山作践我至此,岂有轻轻放过的道理。草菅人命乃是重罪,陛下若不秉公责罚,我万万不服!” 内监还欲再劝,孰料聂岸瞧着这身太监服色就来气,越性抻长脖子叫起来。 “佞宦陆依山,伤我肱骨、毁我脊梁,臣请陛下惩奸除恶,以振朝纲!” 内监知道劝不动,无奈摇了摇头,转身时看了一眼通风的气窗—— 想来殿外动静,殿中并非真的半点不闻吧。 昭淳帝在这不依不饶的嘶喊里骤然冷了颜色:“藩王?” 陆依山轻颔首,说:“陛下明鉴,狱中行凶者的身份已经查实。此人曾是晋地藩兵,西北战乱时随流民队伍南下,逃往关中。因其非军户出身,只能在诏狱中任一小小差拨,所以明面上看与锦衣卫扯不上任何关系。但陛下不妨换个角度想,一个毫不相关的人在肘腋之地杀人灭口,跟着消息就捅了出去,古文派继而发难。一切发生得行云流水,而原本最有嫌疑的锦衣卫却因不相关三个字而置身事外。可若是相关呢?” 若是相关呢? 陆依山点到为止,剩下的交由圣上自个体悟,昭淳帝却几乎立时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并很快白了颜色。 外戚与强藩相勾结,他这些年最宠信与最忌惮的势力,极有可能搅和到了一起,此事有多么可怕,不言而喻。 更可怕的是,他甚至不清楚,燕、赵、汉三藩,究竟是谁妄图在自己身边揳下钉子?还是说,他们全部都有了异心。 昭淳帝越想越心惊,喃喃着:“孙家本为西楚小族,依附皇权而生,离了朕便只是无本之木。这些年朕也不曾薄待了他们,寿宁侯为何,为何要……” 陆依山冷静地分析:“依臣愚见,寿宁侯借齐耕秋之死做文章,除了陷害叶相,更有引起古今文派之争的用意在里头。陛下莫忘了,今文派何以在朝深孚众望,无非因为老相这些年始终坚持皇权正统的学说,力绝贰储之议。如此一来,难免会挡了某些人的道。打压叶循便是打压今文派,皇权正统的主张一旦遭到质疑,谁获益最多,陛下不妨细想。” 这就算是明示了,昭淳帝愣了愣,握盏的手倏尔一紧,盏身没有立稳,茶水随即泼了大半个书案。 “陛下……” 他抬手止住,面色几变,憎恶也好忌惮也罢,皆在激烈的起伏过后化作一声凄叹:“贵妃她,怀的可不就是枚争储的棋子么。” 陆依山再不置一词。 末了,昭淳帝也未明言关于此事的处置,只对陆依山道:“你终究是伤了一条人命,朕也不能坐视不理。既这样,你自去外头领二十廷杖,就算是小惩大诫。” “臣谢主隆恩。那嫘祖庙的命案……” 昭淳帝面带惫容:“尸身既已由你先验过,此案便交给东厂处置吧。” 陆依山顺从地领旨,转身出得武英殿,却见东宫侍从容清已在外焦急等候。 “殿下听说督主出事,即刻遣我过来照应一二,好在只是廷杖。奴才这便着人去打点,定不叫督主吃太多苦头。” “不必,”陆依山漠然地说,“殿下好意,我心领了。这二十杖平的是外间物议,须得照实打,怎好弄虚作假。你回去让殿下放心,一点皮肉之苦,我还撑得住。” “督主——” 陆依山走下白玉阶,正正好与跪谏的聂岸打了照面。他站定在那,无悲无喜的唇角忽而勾起抹诡异弧度。 “指挥使大人,陛下有旨要见你,请吧。” 聂岸已闻陆依山被罚的旨意,快意只维持了一瞬,很快在对方居高临下的注视里被消磨殆尽。他也不知是怎么了,明明将要受刑的不是自己,此刻却莫名有种置身刀俎之下的恐惧感。 “对了。” 陆依山忽又出声,聂岸顿时一激灵,然而督主大人压根不带回顾,只向着容清道。 “我受刑的事,你回去后还是得好好说,凡太子身边紧要之人,都无隐瞒的必要。” 陆依山有意咬重了字眼:“凡紧要之人,听清楚了吗?”内廷行刑讲究“二十昏、三十残”,照实打便是棍棍到肉,一点情面不留。随着此起彼伏的沉闷声,陆依山的受刑,算是为嫘祖庙前的风波画上了句号。 起初,外戚多少还有些不甘心。寿宁侯授意多路言官上书弹劾,都被昭淳帝按下不提。观今圣意,大抵是想罚过一顿了事,至于奏呈中所书,“欺上罔下、蔑视朝纲”的罪状,则越发显得无从谈起。 为了平息锦衣卫的怒火,也防落人口实,皇帝杖责督主的同时,又下令赏赐聂岸半年俸禄,以嘉许其尽心护主的功劳。 如此一番赏罚下来,聂岸看似占尽了上风,可他这心里头却是半刻难平。 何谓忠心护主?自来臣尽忠道,为也只为一人,那便是九五之尊。可他偏是为了保住孙家宗祠才受的嘉奖,这究竟是今上的厚爱,还是对其密谋结党的敲打?聂岸不禁揣度起来。 更令他惊疑不定的,是昭淳帝借“郡主议亲在即,锦衣卫肩领仪仗之责、分身乏术”的名义,将嫘祖庙尸案交由东厂侦办。 非但如此,皇上还拿掉了锦衣卫对神机三营的调度权,美其名曰:“为修缮大行皇后陵寝而备”,转身交到了太子刘晔的手上。 与之相对地,原本快要竣工的天枢阁,也因人力有限的缘故,而“被迫”搁置下来。 方皇后薨逝这些年,草草葬于西山,一直无人问津。就连寻常年节祭拜,都依赖太子事事躬亲。昭淳帝为方氏烧宫**耿耿于怀,绝口不过问发妻的身后事,像是浑然不记得这个人一样。 而今他突兀地提及为皇后修陵,怎能不教人想入非非? 聂岸手捧着沉甸甸的赏银,心也跟着往下沉,仿佛一直要跌穿那暗不见底的深渊,未知前方有多少杀机正在等待自己。 就这么着,聂岸心中七上八下,好似滚油里反复煎熬,最后竟被吓得卧床不起。 “真病倒了?” 趁着天不亮,刘晔轻车简从来到陆依山的私宅,是以装扮得格外朴素。他摘下斗笠,交给容清,扭头笑道:“可不是真病了,听说差点惊动了太医院,还是指挥使大人自个强撑着起身,把家人叫住了。” 陆依山挨了打,又被罚掉半年俸禄,这会披衣在廊下喂着鲤鱼,俨然无事闲人一个。 听罢,他牵唇道:“聂岸心里有鬼,此刻只盼着深藏勿露,哪里还敢孟浪?” 刘晔因稽首道:“这次多亏了有督主绸缪,才未让天枢阁如期落成,孤在此谢过。” 跟着形容一转,语气里捎带了些许鄙夷:“嫘祖庙原是为了母后行亲蚕礼而建,孙氏蕞尔小族,竟妄想比肩勋门,她也配?” 方皇后乃将门之女,往上三代皆为武功昭著的镇国将军,其父方时绎更有“平戎万里、风云奔走”的不世之功傍身。若非后来老将军因痛失爱女而猝然离世,蒙方家恩荫庇佑,东宫今时今日的处境也不会这般难过。 陆依山扶住了太子,又说:“殿下虽得起用,神机营的兵符却还未交到您手中。圣上此举多少存着试探的心思,您一言一行仍需谨慎才是。” 刘晔面露惭色,稍稍敛容道:“督主教训得在理。母后梓宫屈居西山多年,孤一直想着给她一份体面,这回也算夙愿得偿。孤自当如履薄冰,绝不给旁人半点挑错的机会。” 金枝玉叶,龙子凤孙,却要仰人鼻息地活着,陆依山心下愔惋,便也不那么计较东宫的失言,“殿下孝心,娘娘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 刘晔抓了把鱼食,抬手往胖肚铜缸撒去。 “听说父皇把吴氏子的案子交给了东厂,严令在姨母入京前缉拿真凶,不知督主现下可有眉目了?” 陆依山牵了牵外衣,思忖着道:“郡主议亲的消息一经传出,各路求娶者望风而来,其中就有这个吴家子。他生性顽劣,又好美色,才入镇都就往锦营花阵里扎,光是兵马司接到他酒后寻衅的报案便有三四件,私下结怨的更不知凡几。” 刘晔冷哼声:“这样的人也配求娶姨母,亏得早死了。” 陆依山看他一眼,太子自悔话说得太急,忙扯开话题道:“督主打算从哪里开始查?” 陆依山道:“自来人命官司,都逃不开情财恨三字。眼下我担心的是,吴家子死得蹊跷,吴永道又是当年领兵灭了加嫘全族之人,万一被人借口旧事重提,可就不妙了。” 提及往事,东宫的神色幡然一变。 语气难掩激动:“母后当年被指为利进言,本就是无稽之谈。倘若真能借这次的命案旧事重提,还她一个清白,不是件好事吗?” 陆依山没答言,只无奈地笑了笑。 事情哪有这么简单。 七年前,也就是壬寅年冬,天气冷得反常。皇后出生不足三月的幼子为人所害,凶手不日被擒获,正是浣衣局的一名女官。 后经查实,女官出身汝州皇商加嫘族,数月前刚被告发,曾举族参与晋王夺嫡一案。彼时,是先皇后拖着八个月的身孕向皇帝进言,求看在即将出世的皇嗣份上,漫要再兴杀戮。 按说救命之恩不感念也就罢了,岂有恩将仇报害人幼子的道理。 正当众人感到费解时,女官庾毙在狱中,死前留下供状,控诉皇后与方家一直以来对加嫘族极尽敲诈之能事。谋逆案后更是变本加厉,她忍无可忍,才选择了鱼死网破。 昭淳一朝,皇帝最恨便是贪墨,谁想这股不正之风竟蔓延到后宫,还殃及尚在襁褓中的幼子。 龙颜大怒之下,皇后被禁足吉止园,屡番上表都遭皇帝打回。 终于,在听闻加嫘举族被灭,总兵吴永道搜出大量所谓贿赂中宫的“证据”后,皇后情知污名难洗,于当年除夕夜焚宫自尽。 发妻的惨死,没有能激起昭淳帝半分恻隐之心。这些年皇后的梓宫一直被潦草葬在西山,连个像样的陵寝都没有。 陆依山知道,昭淳帝是在怨恨她烧宫的举动,再度给自己招惹了薄幸之嫌。 所以,这哪里是一桩简单的陈年旧案,分明是皇帝不能触到的逆鳞。谁要是贸然拂了,下场可想而知。 有些话陆依山不好明说,只得婉转道:“臣必定竭尽全力侦破此案,但在那之前,万望殿下稳住性子。尤其当着圣上的面,务必谨言慎行。” 东宫到底心智远胜同龄人,闻言了然:“督主放心,这些年好容易见到的起势,孤不会让它断在这里。” 他淘澄了会鱼食,忽道:“孤听闻,吴家子是得了寿宁侯的口信才来到镇都。凶手想必和孤一样,不愿让孙家插手姨母的婚事,那么他当与孤是友非敌了?” 陆依山未置可否。 “既将矛头对准了外戚,又与方家渊源匪浅……这样的人,”刘晔抬头,饶有深意地盯向陆依山,“督主以为会是什么人?” 陆依山当即正色:“君臣相处,贵在坦诚。臣奉殿下为主,凡有举动都会提前告与殿下知晓,断无擅作主张,置您于危墙之下的道理,这点还望殿下相信。” 刘晔笑说:“督主多心了,孤在这偌大镇都,身边信得过的唯督主一人,孤当然知道你不会背着我行事。何况此等耸人听闻的惨案,绝不似督主手笔。孤不过随口一问罢了。” 鱼食撒下去,几尾红鲤争相喋噏,平稳如镜的水面扩开一圈圈涟漪,好像无声蔓延的裂纹。 两厢静默有顷,刘晔勉强笑道:“差点都忘了,孤今日来原是为了探望督主伤势。容清——” 他从容清手上接过药瓶,亲自奉与陆依山:“这是孤特地从冯太医那里讨来的金创药,医治外伤最好不过,督主安心用着,过后孤再着容清送新的来。” 陆依山垂眸看那药瓶,半刻,轻声道:“臣多谢殿下惦念。” 临别时,陆依山忽地叫住刘晔,踌躇半会问道:“二公——叶待诏如今可还好?” 刘晔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已入詹事府月余的叶观澜,便说:“古文派闹出的乱子虽未波及叶循,但外头传的流言终归难听,叶相告病多日不曾临朝,叶观澜倒是如常应卯,只不过人看上去清瘦不少。” 说着似有不忍,“不管怎么说,叶家此番都是无辜受累,督主放心,只要叶观澜安分守己,孤不会再为难于他。” 目送东宫行远,陆依山仍旧站在原地,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陆向深倒挂着,从檐下露出半张脸:“有话直言便是,吞吞吐吐可不像你。” 陆依山一反常态地摇了摇头,说:“东宫对叶家怀有芥蒂,不是那么容易能化解的。你当古文派这回动静闹的这么大,单靠南屏阁几张嘴就能办到吗?” “难不成,东宫也在其中动了手脚?” 陆依山说:“叶相极力倡导应昌军镇的营建,本意是为抵御西北蛮夷,然而军屯的兵力从何而来?世人怕是很容易就想到叶家长公子叶凭风手下的三千精骑,只不过这样一来,叶家势力坐大,纵其没有反心,难保旁人不会横加揣测,这绝非东宫愿意看到的。” 陆向深眨眨眼,将信将疑:“太子……应该不会吧?” 陆依山叹道:“难测最是帝王心,古来亦然,东宫又何能免俗。” 陆向深一个鹞子翻身,落到地上,跺掉鞋面浮尘:“你要真惦记着,自己去看看又能如何?见着人、把话说透了,不就结了,跟这忧前虑后的顶什么用!” 陆依山指间漏着鱼食,“师父派去打探内情的那些人还不够看么?叶家怕是连只苍蝇出没,都在拾晷录里记了档,我翻墙去叶府,不如偷溜进师父的秘阁更直接。” 陆向深嘿然道:“我就说老头犯不着跟你耍心眼,哪回不是叫你识破了,被他知道回去又得生闷气。” 陆依山手里空了,拍打着掌心,有些踌躇地问:“几日未见,他究竟可还好?你没听太子刚才说,流言缠身,人都清瘦了好些,我那有青海新进的上好丹参,你拿去……” 陆向深没容他把话说完,冷不丁道:“听盯梢的人说,这几日叶相赋闲在家,与二公子吟诗作对好不惬意。昨儿还有风声传出来,说叶家正在张罗着给孩子相看呢。” 陆依山一哽,咬牙切齿地把话说完:“……喂狗。” 叶观澜正自细筛为叶思雨生辰准备的丹青美人图,忽地打了个喷嚏。 欢喜关切道:“公子可是着了凉?” 叶观澜摇头,问:“让你往裕方堂寻的药材可都找齐了?” “赤芍、川穹、桂枝……”欢喜扳着手指,“这几味都是散瘀止痛的中药,公子要这些来做什么?” 叶观澜握住他手指,“够了。拿去洗净焯水,再研成粉末,我打算用来,嗯,入墨。” 枝间老鸮扑翅掠过头顶,丢下一连串鸣声,底下愣着不明所以的欢喜。 草药入墨?这是哪门哪派的风雅? 片刻,欢喜咂摸过味,“公子,你是不是在惦记督主的伤啊?” 叶观澜神色一凝,收回了手。 欢喜浑然无觉地继续道:“不怪公子惦记,听太子身边的容清说,九千岁挨了几十大板,伤得连地都下不了,日常起居都要旁人搭手,好可怜的!” 叶观澜睨眼看他:“容清何时同你说的这些?” 欢喜回想了下,“就是您陪殿下去听经筵,督主叫人送东西来的那天啊。” 叶观澜唇角轻扯,“督主送来的点心好吃吗?” 欢喜见被看穿,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后脑勺,“公子,我觉得,其实陆督主不像外头传的那么凶神恶煞。” 叶观澜走回案前,将挑好的画作慢慢卷起,放入匣中。默忖良久,突然问:“你也觉得他很好?” 欢喜用力点头:“当然!督主不光推了三姑娘的婚事,为了老爷的事忙前忙后,又几次救过公子您。” “还总是送点心给你吃,是不是?”叶观澜打断了他的如数家珍。 欢喜噘噘嘴,小声嘟哝了句:“督主就是很好嘛。” 叶观澜照着这个小叛徒脑门上轻轻拍了下,仰头看向檐角余晖时,脸上却多了几分怅然。 “就是因为太好,所以才不能纠葛太深……” 利益之外的纠葛,沾染上便意味着麻烦。重来一世,叶观澜最不需要的就是麻烦。 是夜无风有月,老鸮终于落定横梁,一双漆豆似的眼珠紧盯着窗上灯影,冷月辉映下显得恻然。 “哇——!” 房门霍然洞开 ,陆向深狼狈地冲出来,扶着栏杆就朝下面的古洛河大吐起来。 在他身后,珠帘流苏旌旌漫摇,一股子脂粉腻香顿时弥散开,其间还掺杂着无以名状的腐臭味道。玉桉捻帕按了按鬓角,丹蔻恰到好处地挡住了唇畔讥诮的笑容。 “如何,验过尸体查出了什么没有?” 玉桉走到桌边坐下,将指甲对着烛火比了又比,似在分辨那片嫣红里是否掺进了死人的血肉。 “是蛊,非毒。死了不过十日就烂成这副样子,可见蛊性非同一般。” 陆依山屈指弹中屋外呕吐不止的陆向深示意他小点声:“可知江湖上谁家会用这么烈性的蛊?” 红影晃过玉桉明艳不可方物的脸庞,在眉间留下一小片阴翳。 静默有顷,她缓缓抬起头,迟疑地吐出几个字:“你该听说过修罗琴这个名号吧?” 第32章 旧事 昭淳十三年,今上率众北巡。至通州境内时,突遇大乘教余孽纠集徒众百余人,冲击燕山行宫。 燕国公急调援军救驾,然而最近的常山三卫赶到也需时日。随行的镇国公率禁卫死守宫门,可是通州城里的乱党却像是阴沟里的老鼠,一茬接一茬冒出来,怎么都杀不完。 就这样撑到了第六天。 入了夜,敌营方向忽传来一阵悠扬琴响,猛烈的攻势霎时见缓。 翌日清晨,方家驻守附近的援军赶到后才发现,留守大本营的乱党已尽数伏诛,无一例外皆是全身溃烂而死。 军医勘验过,说是中了蛊毒。 “打那以后,‘修罗琴响、仰见无常’的名号就传了出去。身为八面魔之一,却无人见过其真面目,连是男是女也不知道,但大多认为是郡主在江湖上结识的故交。”玉桉着意补了句,“修罗琴下毒的手法,一般人模仿不来。” 陆依山当然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 默然有顷,沸腾的茶水掩盖了浪花拍岸的声响,陆依山转身提了糙茶。 “安陶此刻还在军中,不会是她。” 玉桉眉尖轻挑,转眼就恢复了那副散漫神情:“我也就是随口一说,查案的事,还得督主在行。” 陆依山无视了她话里的调笑,转而问:“我先前让你打听的事怎么样了?” 玉桉仰身陷在椅里,慵懒道:“我瞒着阁里私自替你打探消息,少不得要谨慎些,你何苦催我太急。” 陆依山额心微皱:“我给你大半个月的时间,不是来听你叫苦的。天香楼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总有人见过那枚蝮蛇刺青,你只管帮我留意,钱不是问题。” “不是钱不钱的事。” 玉桉坐直了身子,“老阁主三令五申,不许人再提当年那件事,你偏要坏了规矩不成?” 当年事,关乎一代剑宗的陨落,江湖上对此议论不少。师父不愿招惹是非也属正常,但整个南屏阁,唯独他做不到置身事外。 陆依山轻哂:“叱咤江湖的八面魔,几时也学会守规矩了?” 玉桉礼尚往来:“堂堂南屏阁主的关门弟子,几时也学会违拗师命了?” 陆依山陷入静默,俊挺的侧容拢着烛台昏光,呈现出一种半明半暗的鲜明对比。他将臂横于案沿,目光贴着束袖合缝缓慢地游走。 “说的在理。” 一个浑厚的嗓音打破了岑寂,两人连忙敛袖起身,“师父”“阁主”。 陆崛殊排闼直入,身携春夜寒意,进了屋径自在案首坐定,草色蓑衣上还挂着晶莹的霜珠。 “才入镇都几年,就把阁中规矩忘光了不成?” 烛花微爆,陆依山心也跟着颤了一下,悄然捏紧拳头。 陆崛殊扬声:“说话。” 玉桉似乎格外畏惧这位声名显赫的老阁主,趁人不备福了福身,埋首便向外退去,快到门口时突被叫住。 “玉罗刹,你好大的胆子!” 玉桉打了个激灵,手中帕子没捏稳,膝盖被抽掉骨头似的顷刻间软倒,匍在地上抖得话也说不出。 “师父不必怪她,这件事原就是我强求。”陆依山跪下去,“徒儿甘领责罚。” 陆崛殊眉间寒气萦绕:“即便犯禁,也要一条路走到黑,是这个意思不是?” “天子侧畔鱼龙混杂,徒儿肩领御前扈从之职,不能不格外留意,还乞师父见谅。” “是职责所在,还是私心所求?”陆崛殊瞪向他,“你打量着我耳聋眼瞎,连这点事都看不明白了吗!” 刀宗一怒,众相伏低,房中屋内的喧杂声不知不觉已经消失,陆向深更是跑得影儿都不见。陆依山无声挥退吓破了胆的玉桉,再叩首。 “齐耕秋心怨朝廷,操纵科举必不只为谋财而已。有人急于杀他灭口,恰说明此事没那么简单。若不一鼓作气挖出背后之人,将来恐酿成肘腋之患。” 陆崛殊声调拔高:“你还在与我打哑迷!” 敞开的门户间穿来些许风,夜色犹如暗涌的沉默,扑灭了最后的烛火。 过了良久,陆依山缓沉地开口,“那蝮蛇刺青,与当年一模一样。” 这句“一模一样”饱含着难以言说的痛楚,陆崛殊听懂了,周身寒气连同眉间愠色,一并都被驱散了八分。月光流淌进屋中,就像天泄水银,放大了这位传奇老者脸上极难察觉的一丝柔软。 “你还是放不下当年事。” “自然。”陆依山这次答得很快,“雁行一炬,赤地千里,魏家上下数十口人的性命,我竟日未敢忘却。否则师父以为,依山为什么会在这里?” 昭淳十五年,西北动乱臻平,关外历经多年休养生息,终于又见繁荣景象。可就在这当口,曾为驱逐鞑靼立下汗马功劳的北勒山庄却遭遇了一场灭顶之灾。 是年除夕夜,百名高手秘密潜入北勒山庄,实行了无分老幼的残忍屠杀。君子剑夫妇为奸人所害,膝下一儿一女皆不知所踪。刺客行凶后,点燃了庄中预备贺岁用的礼花台,在一声轰然巨响里,百年基业随着冲天烈焰,转眼就荡然无存。 “如齐赟临终所言,齐耕秋与藩镇早有勾结,这也应证了小师叔的那句,世间巨豗尽出刘门。循着齐氏之死,挖出幕后主使,或许就能找到魏家当年灭门的真相。” 陆崛殊起身,走到陆依山面前,用粗粝的掌心缓缓覆上他的发顶。 “你可知这些年,为师最后悔的一件事便是没能阻止你入镇都、入皇城。” 陆依山微怔。 “有时候人活着,最难不过‘忘却’二字。没有什么敢不敢的,湛然兄虽未给我留下只言片语,但以他心性,决计不愿看到自己的儿子终日为仇恨缚身。依山,我为你改姓、收你为徒,这些年的抚育教导,不过是要拉你走出那一日的火场,让你清风霁月、坦坦荡荡地活着。即便再也拿不起君子剑,至少还能留全尔父当年风采之万一,光是这样便足够了。” “清风霁月,坦坦荡荡,”陆依山眼眶又酸又涩,却流不出一滴泪来,“那是君子剑魏湛然,十年前他死在了雁行山的大火里,我是陆依山。” 陆崛殊语调一凛:“你姓魏!” 陆依山垂下颈,就像个虔诚受教的孩童。可他终究学不会伪装,在那漫长的沉默里,他听到自己机械的声音说:“是,我姓魏,但是在我找出凶手以前,我担不起这个姓氏。” 这种近乎自毁的责难让陆崛殊也受到了震动,他脸上没露,眸光间却闪动着犹疑。 “如果,我是说如果,最后的真相之重非你所能承受。你……当如何?” 陆依山没有听出师父话里的踟躇,他把头埋得更低,声音却异常笃定:“手刃仇雠,百死不回。” 陆崛殊眼睑重重一颤,三度欲言,九番又止,末了只能发出一声叹息。 “叫阿深进来,”他有些沉郁,“小小一枚刺青而已,还不值得让我陆家人费太大的心思。但有一件,往后不许私下里打探消息,规矩就是规矩。” 正当这时,廊下忽然传来几声脆音,陆依山赶在师父转身前急掠向外。 “什么人?” 廊腰缦回,无人作答。铁马在头顶当啷作响,一声一声,徊荡在平静无风的寂夜。 陆依山敏锐地嗅到空气里那丝不同寻常的气息,余光所及,只有靠垫边缘一小块凸起的褶皱,除此之外再未发觉什么异样。 陆崛殊踱出时,外间一切已经复归如常,连褶皱也不见了,陆依山端正袍袖,药瓶落袋的声音几近于无。 “师父勿扰,并没有人偷听,”他微笑着说,“只是一只小野猫罢了。” * 一连数日的雨停了,官道上泥泞难行。 两骑行驰在薄暮笼罩的山道上,马蹄陷到泥浆里,跑不出原本的速度。为首的骑手一勒缰绳,停了马,抬手摘下草斗笠,露出女子清秀但不失英气的面庞。 她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遥见一里地外有座简易的茶棚,对侍从道:“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遂心,记得把巫山驹喂饱。” 叫遂心的小长随沉默地点了下头。 到了茶棚,他打帘让女子进去,给了店家几块碎银,比了个吃的动作,自己则留在棚外,从褡裢里摸出了几捆干草。 遂心在马儿缓慢冗长的咀嚼声里,偷眼瞧向帘幕上那单薄又纤韧的侧影,听她问店家:“从这到西山还有多远路。” “去西山啊,现在可不是时候!前两天雨下得太大,山溪暴涨,把路都给淹了,官府筹措人手正挖着,且得等些时候呢。” 女子不再说话,昏光里微微有些怔神,眉间写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她脚上军靴簇新,针脚是官中的手艺,外袍却陈旧得不像样,借着寮里半明半昧的灯光,能看出好几处补丁的痕迹。 热腾腾的包子端了上来,她心不在焉地伸手去拿,果然烫着指尖,本能往回一缩。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曼吟声:“冬去春来复一冬,盛衰两极再殊同。早知今日烧手患,去岁当从邻家翁。” 女子雷殛般一激灵,寻声看过去,见角落里坐着一算命先生,身量还没有桌腿高,面容稚嫩,瞧着倒并不可厌。 他手里捧着一本《周易》,似是察觉到对面投来的目光,咧嘴一笑:“姑娘测字吗?” 女子本来没打算算命,不过见山野中突然出现一道士,冥冥中仿佛有天意般,心意倏转。 “既如此,求教先生了。” 她指尖蘸着茶水,在桌面上写下一字,算命人歪头看了看:“方?” 女子颔首。 算命人略想了片刻,道:“方字,其内含刀,姑娘胸中有杀意。” 女子悚然一惊,不自觉按上了腰间的刀鞘。 算命人浑然不觉,继续侃侃道:“只是这刀上犹悬有一点,其势虽弱,其威却强,暂时弹压住了姑娘的杀心。且这个方字又以万字为主体,暗示姑娘行任何事,都得思虑万全才好。” 那女子的目光在他一番拆解中闪烁不定,某个瞬里甚而泄出一线狠意。但末了,结着薄茧的手掌终是从刀把上缓缓挪开,扔下几枚铜板。 “先生的话,我记住了。”女子长身而起,抓着刀就朝寮外大步走去。 算命人喊:“你包子不吃了啊?” 帘落一阵风,寮内重归沉寂,算命人掌心掂着几枚铜板,却比那女子走前留下的多出来一枚。 那是她扣在袖底的压身财。 算命人出手神鬼不知,他将铜钱翻了面,拇指过处咸德通宝的字样跃入眼帘。 新朝肇始,昭淳帝曾令福王牵头,进行过一次大的货币改革。像这种咸德年间的通宝虽未完全禁止,但市面上早已不流行,只有极少数边地还在使用。 这其中,就包括安陶郡主长期镇守的云南之地。 三江鼠杨开把铜板扔进袋中,掀开帘,果然见一蓬烟迹消失在山道尽头,去的却是和西山陵寝完全相反的方向。 “公子神算呐。”他由衷地感叹道。 第33章 安陶 老宅破旧,梁柱上漆已剥落,到处都是积灰,角落里蛛网密布,长年累月的灯火不举,让空气里弥散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欢喜小心护着怀里的香烛,往叶观澜身边凑了凑,有些畏惧地道:“公子,咱们大半夜往这荒宅子来做什么。我老觉得周围阴森森的,瘆得慌。” 叶观澜就着那烛,点燃了一支香。渺弱的光映着满墙牌位,袅袅淡烟从描红了无数遍的字眼上拂过,“长城十二将”几个大字隐隐可见。 “这里供奉的都是忠臣义士,正气充盈,有什么可怕。”叶观澜说,“把东西拿出来吧。” 欢喜麻溜地解开包袱,里面装着厚厚一沓纸钱,他又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陶盆,拿袖口抹干净,往里丢进了一支火折。 火烟腾起的瞬间有些熏眼睛,叶观澜却不错开视线,望着跃动不止的焰苗,眼眶微微酸胀起来。 烛苗急跳了下,似乎暗示着有人来,但叶观澜他们并未听到脚步声,这必得是内力极深厚的习武之人才可以办到。 长刀破空而至,刀锋犹如寒潭起势的沉蛟,还没到跟前,彻骨的凛意已直抵后心。 欢喜惊呼“公子当心”,叶观澜却不偏不躲,连惧怕的意思都没有,就像是知道那把刀不会捅穿自己的身体一样。 “一别多年,郡主,别来无恙啊。” 隔着春日里略显单薄的衣衫,叶观澜感受到刀尖向后撤了寸许,但仍未挪开。 “叶家二郎?” 叶观澜迎着锋芒转身,对上安陶郡主冷峭的眼,笑了笑:“当着十二位老将军的面,郡主当真要开杀戒不成?” 安陶视线偏转,烛火映得她目中盈盈,恍然间似有水光泛动。 叶观澜顾自走向已吓傻的欢喜,拍拍他手背,示意他把卡在胸口的包袱松开,从里头另取出檀香递给安陶。 “郡主阔别镇都十余年,这趟回来,还未来得及对他们聊表心意吧?” 安陶望着那香,泪水渐盈于睫。 绥云十二将,既是咸德年间威震关外的中原骁将,也是镇国公发于行伍、一手栽培的忠义之士。 咸德五十七年,安南内乱,外引蛮族祸我西南。 彼时西北战事未平,朝中早已无将可派,年过花甲的镇国公临危受命,亲率麾下十二宿将孤兵犯险,征讨南夷。 那一仗打得艰难竭蹶。 时值盛夏,南疆之地林瘴肆虐,光是气候这一关就折损了近千名将士。 遑论当时的朝廷四面漏风,粮草、军给样样都难以为继。方家硬是在那样恶劣的条件里苦撑到了冬日。 屋漏偏逢连夜雨,战事眼看就要迎来转机,广西思明府土司公然反水,致使镇国公再陷绝地。 是十二将以身为肉盾,从敌军的重围中抢出了主帅一条性命,也成全了方家“万里平戎策”的不世战功。 此战过后,咸德帝亲笔题写了“长城十二将”的匾额,并依托方家老宅新建了这座忠贤祠,以此褒奖十二宿将护主报国的忠义之举。 这里曾是方家烈火油烹的开端,如今却只剩下满目萧疏。 安陶把香插进炉中,眉间悒郁之色分毫未减:“你今夜来此,就是为了等我的?” 叶观澜没有否认:“去西山的路不好走,我猜郡主没能吊唁成先皇后和老将军,或许会转道来这座忠贤祠祭拜。看来观澜没猜错。” 火星子哔啵爆开,安陶眼中一晃而过深深的忌惮,手再度扶上刀鞘。 叶观澜余光扫见了一切,不动声色地对欢喜道:“在外边守着,有动静随时来报。” 欢喜口中应声,人却还杵在那,似有顾虑。 叶观澜一笑,语气如沐春风:“放心吧,我与郡主故人重逢,还有好多话要说。” * 夜深了,陆依山灯下想着心思,净瓷做的药瓶在掌心被把玩出了温度。 门随开随合,陆向深多年都没养成敲门的习惯,进屋便道:“你料得不错,京中这些天果然有风声传出,把嫘祖庙陈尸案和七年前的壬寅宫案联系到了一起。” 陆依山眼也不抬:“传闻说什么?” “还能说什么,说当年事有冤屈,加嫘族亡得不值,所以找人寻仇来了呗。” 陆依山把药瓶攥紧,“那安陶呢,她人现下何在?” “......我叫人去核实过,师姐她,的确已离营数日未归。” 陆依山听罢眉间一折,太阳穴隐隐跳突起来。 陆向深猛拍椅背,袖袋里的瓜子点心滚了一地,他也顾不得捡:“师姐她糊涂!这么些年都等了,为何偏偏急在一时?那可是河南总兵的儿子!” 陆依山说:“正因为等了这么些年,皇上仍是那副用人加恩、鸟尽弓藏的做派,才叫方家寒了心。你光是看看赏给绥云军的那些东西,锦衣华服,鞋面上镶的都是鸡卵大的翠玉,可顶什么用,能换兵器粮草吗!皇上不是明摆着警告安陶,今后每步都得如履薄冰。等婚事一定,五万绥云军改弦更张,她就真正成了孤家寡人,拿什么翻案?” 陆向深急道:“可等太子顺利即位,不还是有......” “等太子即位!”陆依山打断道,“那要等到猴年马月,这当中有多少变故,你我谁能说得清楚?再则。” 他顿了顿,声调渐沉:“太子就一定能顺利即位吗?皇帝膝下的子嗣,可从来不止东宫一个。” 陆向深倒吸一口凉气。 “不过,我有一事不解。”陆依山话锋一转,语气略有几分迟疑。 “即便安陶想兵行险着,事先为何一点风声都没透出来。就算她有心隐瞒,主帅离营数日,难道绥云军中的密探就没有察觉分毫?” * 夜院凄冷,欢喜抱着肩膀在廊下跺脚取暖。忽看见那个从一开始就没开过口的小长随衣裳穿得比他还少,鼻尖红红的,都开春了,手背上还结着冻疮。 欢喜想了想,掏出仅剩的火折子点亮,连同兜里私藏的半块蜜枣窝头一道递给他。 “你饿不饿,喏,吃饱就不冷了。” 遂心踌躇了下,还是接了过来。 欢喜大眼睛忽闪,歪着头道:“我叫欢喜,你呢?” 屋内,安陶的那把潜渊刃到底没有出鞘。 但她依旧像只刺猬一样,保持着高度警惕。 “我离开军中的消息,师父的暗探都不知道,你又从何得知?” 叶观澜眸中沉静,徐徐道:“郡主乃坐镇三军之人,心思的确缜密,不仅将心腹参将留在了营中,每日阅听军情汇报也是如常。不过这种事,倒也不必你亲力亲为,寻个身量差不多的往帘后一坐,再找个理由不出声也就是了。南屏阁在军中的暗探,本就是老阁主为了照看郡主妥帖而派,自然不会太起疑心。” 安陶淡漠的目光微微一闪:“你还是没说究竟怎么识破我的。” “戮鸩草。” 叶观澜说完,观察到郡主眉间转瞬即逝的怔忡。 “郡主的痹症遗传自方老将军,每逢雨季就发作得厉害。当年老将军南下征夷,父亲辗转找到寒医荀,配了专治痹症的方子,戮鸩草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一味药。我打听过,绥云军已有两月不曾进过这种药材。江东眼下正多雨,郡主为了谋事疏于照料自身,腿疾发作的滋味怕是不好受吧?” 他踱步向前,袍袖拂过的地方留下了一瓶药膏。 安陶强撑出来的冷硬,就在这句微末关切里出现了裂痕。她没有拒绝二公子的好意,指尖摩挲着瓶身,语气比方才和缓了不少。 “老相和爹爹,从前也是朝堂上文武相谐的典范。” 她怅惘道:“记得那年,叶相为建军镇提出恢复开中,军中质疑声一片,是爹爹最先站出来力挺,老相的经略方得以落地。要不是......” 她没有把话说完。 叶观澜却明白,要不是父亲为使开中顺利地推行下去,找到了即将临盆的先皇后,让她为加嫘族进言,之后她也不会背上莫须有的骂名绝望自尽,方老将军也不会因遭此大痛而猝然离世。 “当年事,无论前因后果如何,终究是父亲的一番相托,将皇后与方家牵扯进了漩涡之中。这份情义与亏欠,我代父亲向郡主顿首以偿。” 随着这恳切的话语,叶观澜当场掀袍跪倒,安陶一惊,疾声道:“你这是干什么!没有人能逼方家人做不愿意做的事,当年长姐替加嫘族进言,原不止为叶相所托,你用不着这样。” 叶观澜挡开她欲来搀扶的手,冷静道:“话虽如此,倘若郡主今日为翻当年旧案,做出逼宫之事,我叶家却是头一个难辞其咎。” 安陶身子一震,猛然撤手,眼底迸射出锐若鹰隼的精光。 * “你问我?我问鬼去!” 陆向深夸张地说:“得亏老爷子还不知道师姐已经入镇都的消息,更不知道嫘祖庙尸案跟她扯上了关系,不然我下半辈子只能抱着玄池里的王八给陆家传宗接代了!” 陆依山拧紧眉:“再大点声,全镇都的人都知道你要跟王八传宗接代了。” 陆向深撇撇嘴,压低了音量:“老爷子那头还好说,当务之急是要把师姐找到。擅离军中、私自入京,光这两项罪名都够她喝一壶了,谁知道她接下来还会干出什么事!” 陆依山虽未言语,但神色间亦能看出忧心深重。 恰此时,屋外脚步声急促地响起:“回禀督主,锦衣卫今晚有异动!” 陆依山和陆向深对视一眼,道:“有事快回。” “锦衣卫都指挥使聂岸连夜调拨人马赶赴西山,说是有人想要擅闯先皇后的陵寝!” 陆依山霍然起身:“你说什么!” ...... “嫘祖庙尸案是郡主造势的第一步,倘若我没有猜错,这些天你一直四处奔走,联络方老将军在镇都的故旧,试图劝说他们以澄清谣言为由,奏请皇上重查当年壬寅宫案。” 叶观澜眼底无波,他捕捉着安陶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一点点验证了自己的猜想。 “郡主已经想好,等联名奏折一上,皇上应也得应。不应,集结在江宁的五万大军,就是你孤注一掷的筹码。” “咣当!” 夜半时分起了风,窗户被吹开,带倒了案上净瓶,摔地发出一声巨响。 “公子怎么了?” 叶观澜喝声:“在外候着!” 潜渊刃紧紧抵在颈侧,稍一用力便难逃血溅三尺的下场。安陶贝齿紧咬,面颊微微抽搐,刀却握得依旧很稳。 叶观澜清楚地感受到一阵奇异的温热正从冰凉中缓缓渗出,他不为所动,继续说。 “只是郡主可知,你擅自入京联络朝臣的事,并非无人知晓。锦衣卫连同都察院御史菅子旭,早已将你这些天何时何地,见过什么人一一记录在册。今日是先皇后的冥诞,倘若我没有猜错,郡主原是想往西山陵寝祭拜亡姊。要是你此刻真的去了,可知等待你的会是什么?” 安陶清水芙蓉般的脸上顿时爬满细密的汗珠。 叶观澜望着这位运筹帷幄此刻却方寸大乱的南境女帅,忽然想起了她前世的结局。 第34章 璧毁 上一世,安陶郡主领大军还朝,也是这般避开所有人耳目擅离军中,只带了一贴身长随悄悄潜入镇都。 彼时叶观澜因舞弊一案受到牵连,暂且被收押在监。他在狱中听闻,这位原该加官进爵的郡主也不知怎么想的,竟然暗中联络方老将军在朝中的旧部,恳求他们在请愿折上具名,奏请圣上重查当年的壬寅旧案。 然而联名折还没递上去,此事却先已走漏了风声。 就在大军回程的前夜,郡主在西山皇后陵寝外被捕。锦衣卫以擅离职守为由将其打入诏狱,左都御史菅子旭第二天便向皇帝呈上郡主私联朝臣的证据。 昭淳帝心中原就有暗结,加之菅子旭从收到消息时起便派人留意,将郡主与朝臣们的对话一字不落记了下来,直呈御览时更没少做断章取义的事。 皇帝震怒,认定方家有不臣之心,当即下令将郡主软禁镇都,连夜密调上直卫亲军和常山三护卫,截断了绥云军的退路。 事后锦衣卫更以太子性命为要挟,逼迫郡主写下恃功而骄、密谋反叛的认罪书。 就这样,在南疆鏖战三年大捷还朝的一代女帅,最终却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她的五万人马也顺理成章地被朝廷接管,打散后整编进不同的队伍。 叶观澜还听说,这位屡建奇功的女帅,在签下认罪书后即刻掷笔,抢过锦衣卫的绣春刀拔刀自刎,死状惨烈。 重来一世,他依旧不解,“郡主何以突然这样沉不住气,纵使你为皇后和老将军抱屈,可眼下远不到图穷匕见的时候。郡主可曾想过,这一步迈出去,即便成了,方家和五万忠士从此也将背上挟势欺君的罪名。郡主身为主帅,岂可因一己之私,拿数万将士的生死前程做你搏命的赌注。此举,实在有失主将之德!” 公子说不来重话,但光是“失德”二字,已足够刺痛郡主的要害。 安陶脸色迅速衰败下去,恍如一朵凋谢的花,昔年意气与骄傲都随着这两个字雨打风吹去。 叶观澜瞧着心有不忍,缓和了口气道:“郡主这回实在大意了。你难道就没有想过,镇都之内,锦衣卫的眼线无处不在,你接连出入朝臣官邸,何以这般顺畅。还有今夜,我猜郡主之所以贸然露面,除了思亲心切,也是因锦衣卫放出风声,要延请白虎观道士做法祈福。道坛附近不宜见刀兵,郡主自信凭借一身武艺,瞒天过海不成问题。” 安陶明了了什么,扶刀的手倏然捏紧:“你是说......” 马蹄踏破水坑,一路向西疾行而来。还未到山门,遥遥只见火光映衬下的银线飞鱼纹样其状可憎,陆依山提缰勒马,在人群中并未看到指挥使聂岸的身影。 “看来姓聂的学聪明了,万事知道留一手。”陆向深拨开飘散的额发,定睛看到了熟人,笑说,“那不是御史草头官大人嘛。” 陆依山循他所指看过去,幢幢人影中,左都御史的二品红袍分外醒目。只见菅子旭衣冠齐备,仪容严整,一看就是有备而来。 陆依山想到了什么:“安陶离开军中,之所以没有风声传出,不是南屏阁的密探瞎了眼,而是她此行着着实实过了明路。” 陆向深顿时警醒:“是了,监察军中动态的差使隶属锦衣卫,若督军佥事事先在出营的条子上签了字,咱们的人即便发现师姐不在军中,也只当她有秘密公干,不会刨根究底过问太多。” 至于郡主入镇都的城门守军,“为开方便之门,锦衣卫自然一应痕迹都会替安陶料理干净。” 陆依山语气冷得像冰,“好一出请君入瓮的大戏。” “正是请君入瓮。” 叶观澜肯定地说:“郡主大抵猜到了,锦衣卫的人马现已至西山陵寝,他们宽纵你数日,为的便是收网这一刻。” 安陶喃喃:“在,阿姊冥寿这一晚?” 叶观澜沉声:“若非先皇后冥诞,郡主也不会一时忘情,铤而走险前来祭拜,他们自然就没了向你发难的由头。” 缄默良久,安陶清丽姣好的眼角蓄满了愤怒。 “砰”地一声,她攥拳用力捶打在墙上,震得墙皮沙沙往下掉,“方家已经忍让到这个地步,他们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 叶观澜不答。 荆山长号泣血人,忠臣死为刖足鬼。这世间的忠臣,从无一个仅凭忍让,就能换来全身而退的。 他相信以郡主的睿智,冷静下来很快就能想明白这点。 安陶肩膀的抖动慢慢平复,她抬起手,轻抚着十二块灵牌中为首的那一个,问叶观澜:“二公子不是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促使我下定决心的吗?” 在她低沉而又喑哑的诉说中,叶观澜终于解开了困扰他两世的疑问。 “乔伯,父亲手下几十年的老将。平戎之功,他为了掩护主帅撤离,把自己暴露在羌人的短弓之下,生生被射成了一只刺猬。到最后,他那匹巫山驹带出来的也不是他的尸首,而是爹爹未及拿到手的敌军布防图。西南大捷,先帝论功行赏,长城十二将里他居其首,一日三香,四时享祭,是先帝金口称许的骨鲠之臣。可结果又如何。” 安陶笑出了声,带着轻飘飘的嘲讽:“壬寅宫案,方家满门获罪,父亲昔年部曲亦不曾幸免。十二将战死的战死,病故的病故,但他们的子孙后代还存活于世,不得不代父辈承受这莫须有的罪名。天子雷霆之怒下,成年男子发配极边,女眷没入教坊司。乔伯的儿子媳妇没得早,只有一个亲孙女儿,被带走时还不到八岁。” 饶是对方家高楼起、高楼落的遭遇早有耳闻,而今再度听来,叶观澜还是觉得脊背生凉。 “话虽如此,但木已成舟,郡主当年既肯忍辱负重,没理由七年过去,反倒愤愤不平起来。” 安陶情绪骤然变得激动。 “是!当初我带兵南下,以为这样就能换晔儿与十二将后人余生安稳。可是我早该想到,处堂燕鹊,焉有安稳可言?我还朝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派人打听十二将后人的下落,结果却听说乔家妹妹被人□□致死的消息,她才只有十五岁,而凶手,正是姓吴的衣冠禽兽!” 风起长林,远处乔木哗哗作响,近处柏涛隐隐啸动。 陆向深控制着不安摆动的马头,语气略显急迫:“怎么办,师姐若真被他们拿住,擅离军中的罪名,说小可也不小。” 陆依山眸光冷凝,还不止于此。 嫘祖庙案发后,镇都内外的风向,都在暗指吴家子之死,喻示着壬寅宫案另有隐情。 倘若安陶此刻因私祭父姐被捕,很难不让皇帝疑心,方家仍为当年之事耿耿于怀。随之而来的,必然是对郡主仰仗军功残杀勋贵,意图重提旧案的猜忌。 君王疑心,堪比悬顶之刃。一旦落下来,势必要弄得血光四溅。 到时遭殃的,决非一个方家而已。 陆向深还待说,陆依山眼眸微眯,突然间打了个手势,示意他闭嘴。 陆依山翻身下马,踏过泥泞的路面,循着一串浅到几乎看不见的马蹄印,来到岔路口的柏树旁。 他抬指蹭了蹭,借着树隙间漏下的零星月光,看清了树干上异常明显的勒痕。视线下移,一片透明反光的竹篾登时引起了他的注意。 陆依山撷了蔑片在手,端详有顷,那清隽有力的蝇头小楷,他可真是再熟悉不过。 “陶......安?”陆向深沉默不过三秒,猴到跟前,歪头念出了声,“什么意思?” 陆依山唇边笑意隐约,随即眼底却杀机毕现。 “将所有驻守在嫘祖庙附近办案的番役全部调往西山,锦衣卫想请君入瓮,本督主便要让他瞧瞧,谁才是瓮中的那只鳖。” 菅子旭明火执仗而来,便是打定主意不会空手而归。他人五人六地骑在马上,吆喝着随行锦衣卫,令其将西山陵寝里外三层围起来,连只苍蝇也不许放过。 猝然间,山林野地浮现数片光点,逐渐串点成线,有如光箭一般疾疾射向此处。四面火光大盛,马蹄笃速声、军靴踏地声次第响起,紫袍黑纱巾的东厂番役列队疾行,多年无人问津的西山陵寝,骤然热闹得形同午门市口一样。 一片人仰马翻声里,菅子旭面上尽是掩饰不住的骇色。他手指悠马上前的领头太监,盛怒的口吻里还能听出一丝被打怕的虚怯。 “陆依山,又是你!你、你又想干什么?” 陆依山缓带缰绳,膘肥体健毛发雪亮的岐山黑骊,对比的菅子旭身下坐骑弱态可怜,还没靠近,那畜生已被吓得连连后退,菅子旭怎么呵斥都不顶用。 陆依山道:“咱家还想问御史大人想干什么,东厂奉旨查案,嫘祖庙方圆十里地内全部戒严。大人无视皇命擅自闯禁,咱家职责所在,不能不来看一眼。” 菅子旭简直要被气笑了:“嫘祖庙跟西山相差十万八千里,你们东厂的手,未免也伸得太长了!” 陆依山闲庭信步一般:“东厂的手伸得就是这样长。陛下有旨,凡与嫘祖庙命案相关的嫌疑人等,皆可由东厂一径提审,不必知会任何一方。大人漏夜踏足案发地,焉知不是想毁灭罪证——” “你放屁!”菅子旭秀才遇到兵,情急之下口不择言,督主眸中顿时一沉。 番役见状,默契地呈扇形围堵过来。 锦衣卫有心拿菅子旭作挡箭牌,指挥使大人却吝啬到不肯派出自己的精锐部队。今夜的主角只能是菅子旭这个现眼包,锦衣卫声援的阵仗过大,喧宾夺主不说,或许还会引起昭淳帝的侧目。 但这样一来,两边力量对比就显得十分悬殊。 逐渐缩紧的包围圈,天然带着一股慑人的压迫感。火苗遽晃了下,菅子旭的坐骑当即人立而起,把背上的主人狠狠甩到地上。 菅子旭全身骨头都快跌散架了,他又气又急,望着眼前凶神恶煞似的东厂鹰犬,却又忍不住犯起怵。 他强按住哆嗦,从袖口扯出一张纸,嘶声大喊,“本官接到锦衣卫线报,绥云军女帅安陶未经允准,擅离军中,趁夜私闯西山皇陵,疑有不臣之心!” 陆依山马背上挑眉,瞧着那封加盖有镇抚司钤印的邸报,唇边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偏头示意陆向深拿到近前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4章 璧毁 第35章 反戈 “教坊司虽则侍奉酒宴,但官妓却非青楼女子,依照大梁法度,是不必委身于人的。” 祠堂中,叶观澜思忖着道:“吴家子强占乔氏女致死,这等迫害官妓的罪名,郡主照规矩举告给三法司,左不过再往御前递一道折子。绥云军刚立下不世之功,陛下纵使出于安抚军心考虑,也不会太拂了郡主的面子。你明明有更好的选择,怎么就走到了动用私刑这一步?” 灯花长久无人剪,光线渐渐暗下来,安陶的面容于光影分界处,变得晦暗难明。 “我若说,吴家子不是我杀的,外头那些谣言也和我没有关系。有人早替我铺好了前路,我走到这一步,纯属顺势而为。”她嗓音苦涩,“二公子怕是不会相信吧?” 电光石火间,叶观澜瞿然想明白了一切。 安陶虽是人头血海里滚出来的女中豪杰,但绝非一介颟顸,这点从她数年前接掌绥云军,毅然南下平叛就不难看出。 七年过去,交趾之地的毒虫烟瘴,只会将这位南境女帅的心智磨砺得更为老成。就算为着乔氏女的死一时义愤,过后也不该做出陈尸荒庙,将朝野舆论尽数引到方家头上的蠢事。 除非...... 除非,这把火原就不是她一手烧起来的,安陶今时所为,不过因风吹火而已。 * “不错,的确是锦衣卫常用的暗花笺不假。” 菅子旭瞬时松了一口气。 陆依山用指腹压平折痕,仿佛看不大清似的,歪头对着火光,一字一字念出声:“仪龙卫察,绥云主帅四月初六寅时离营,翌日未归。襄龙卫四月十七城门督禀,郡主子时首正入京师,未抵都城,而竟转道西山陵寝。” 他念到这里,顿了一下,“子时首正?” 菅子旭没好声道:“五万大军的主帅无故离营,此事非同小可。本官接到锦衣卫密报,即刻整集人马扑来西山拿人,谁料却被督主拦在了半途。” 说着气性上来,不胜愤然,“下官忠君之事,宵衣旰食,勤勉奉上之心日月可表!我知督主与下官向来有些龃龉,但今次乃朝堂公事,督主岂能因一己私怨,误了朝堂纲纪!” 三言两语间,好大一顶高帽子压下来,但九千岁无动于衷。 他掀动下眼皮,转头问身边人:“现下什么时辰了?” “回督主,丑时已经过半。” 陆依山掐指数算片刻,笑意倏敛,目中含锐地盯着菅子旭:“都察院所在贯城,距离西山将近四十里地,从纠集人手到赶赴这里,少说也要两个时辰朝上。锦衣卫的文书子时才发出,菅大人丑时便到了西山脚下,缇骑送信的功夫就不提了,调兵遣将也总归要些时候。您是有腾云驾雾的本事,还是说,您一早就收到了风声,请等着今夜抓人一个现行?” 菅子旭心下一紧。 他自然是蓄谋已久。 事实上,襄龙卫的线报传来时,都指挥使聂岸正在他的官邸喝茶,后院几十名锦衣卫早已整装待发。 飞鸽传书一到,菅子旭便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暗花素笺,草草填补过时辰,又加盖了镇抚司的关防。如此节略掉中间数道流程,他才赶得及在一炷香内带人抵达西山。 这一小处时间上的误差,菅子旭原以为不打紧,可偏偏陆督主眼睛这般毒,逼问得他一瞬间汗透里衣。 “我——” “来人!”陆依山扬声吩咐一旁看热闹的陆向深,“将文书留好,回去跟司礼监的记档做个比对,看消息呈送御前的时间,是不是也如知会菅大人这般及时。” 陆向深脆声应是,菅子旭心道不好,急忙岔开话题:“且不论下官几时得到的消息,安陶郡主擅闯先皇后陵寝,却是确凿无疑的罪行!都察院绳愆纠违,向不以威武就屈。今儿这勋戚的身后安稳,下官是不当扰也得扰,否则怎么对得起陛下对臣的一番信任,又有何颜面觍居言官之列?” 他拉开文臣死谏的架势,话到后来,像是连自己都被感动了,声气竟带了些许哽咽。 陆依山一副戏看到厌烦的形容,将手一抬,轻而易举便让出了道:“菅御史都这样说了,咱家还能拦着你鞠躬尽瘁不成。” 听到九千岁如此重拿轻放,菅子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事不宜迟,菅子旭麻利地爬起身,正待大踏步跨进山门时,忽听督主在身后恻然道:“您办您的差,我也有要尽的责。御史大人这一进,若查不出个什么,您妨碍办案的罪责,咱家可是要追究到底的。” 菅子旭听得头皮发麻,脚停在半空,不过须臾,就把心一横,招呼锦衣卫鱼贯而入,勒令将陵寝内外每一寸地皮都要搜寻干净。 “大人,这里没有。” “大人,这里也没有!” “卑职这里亦然……” 随着锦衣卫的回禀声不断传来,惊惧像蚂蚁一样爬上菅子旭的脊柱,逐渐蔓延向四肢百骸。 他两腿开始栗栗颤抖,不住拿袖擦拭着额角汗珠,嘴里失魂落魄地念着:“不可能啊,怎么会没有?城门守卫明明说......这不可能!” 菅子旭念叨几句,突然一个暴冲,被番役用刀把怼了回去。他瘫坐在地,颤颤地指着马上的陆依山,嘶声喊:“都察院有监察百官之责,本官行分内事,你们东厂不能这样独断专——” “行”字卡在了嗓子眼,陆依山猝然伏身,抽出锦衣卫的绣春刀。 寒光骤闪,菅子旭看着断了半截线头毵毵的琵琶袖口,差一点点自己的手指也被削掉了,他就像一条濒死的鱼,嘴巴无声翕动着,脸上写满了绝望。 陆依山掷了兵器,挽正马头,言简意赅道:“下刀,拿人,锁回去。” 陆向深撵在身后喊:“你往哪儿去,这里就不管了?” 回答他的只有一阵得得马蹄响。 陆向深被晾在那出了会神,忽然没头没脑地蹦出句:“活像个着急偷情去的大痴汉。” 屋外,欢喜一边烤红薯,一边留意房门内的动静。结果不当心翻面翻迟了,红薯焦了一小块,心疼得他直跺脚。 遂心在旁默默看着,一声不吭把溅得到处都是的草木灰扫干净。 刚烤好的红薯腾腾冒着热气,欢喜在两手间倒腾几下,等没那么烫了,方从中掰断,将没焦的那一半递给遂心:“我们二公子人很好的,你不要怕。” 热乎乎、香喷喷的烤红薯似乎有种神奇的力量,遂心整晚都显得紧绷的神色,终于松弛下来。 他咬了口红薯,突然打起手势。 相府有个老仆,天生聋哑,欢喜因懂一些手语,很快看明白他说的是,“郡主也是个好人。” 两个小家伙相视一笑,吭哧吭哧把红薯啃得飞快。 屋中,深谈还在继续。 安陶的腿有旧疾,不宜久站。叶观澜提起炉上煮沸的茶壶,走到案几旁,给两只茶碗分别斟满,自己率先坐倒。 “茅店酒,寿君时,年年强健得追随,名山游遍归。”叶观澜举盏,“郡主戍边多年,一朝还都,观澜以茶代酒,贺郡主凯旋。” 安陶入座时眉宇间的郁色已消失不见,她把玩着茶盏,淡然一笑:“细想来,交趾大捷至今,二公子是第一个真心贺我之人,安陶在此谢过。” 她说罢,仰脖一饮而尽,叶观澜至此才隐约窥见了一点“平戎万里”的飒爽英姿。 “事到如今,郡主仍打算继续向陛下进言重查壬寅宫案吗?”叶观澜问道。 静默有顷,安陶捏着茶盏点了下头。 叶观澜并不显得意外,却说:“郡主既知这是一个圈套,此刻抽身还来得及,何必非要一意孤行,自甘入彀呢?” 安陶只顾自盯着他,良久,叹道:“我当二公子是知己,不想你与那起官场禄蠹也没什么分别。” 搁盏,口气陡然凌厉。 “方家此生功业,全凭十二将以血肉之躯铸就。我好赖经历过几年烈火油烹的好日子,譬如乔伯之流,却是黄沙枯骨无人问,死后那点虚名,连自己的子嗣都庇护不了。乔家妹子的冤债是无处可讨了,可十二将的亲眷里,有多少人仍在壬寅宫案的余波里苦苦挣扎。你让我怎能心安理得地受着朝廷封赏,却对他们的遭际视而不见?我安陶,不惮冒斧钺加身、积毁销骨的风险,请旨翻案,是为了爹爹和阿姊一世的清誉,更是为了十二将泉下之灵得以安息!” 她话说得有些急,话音落点,微微带喘,叶观澜却牵出一个欣慰的笑。 “方家世代傲骨,到郡主这里,总算没有遗落。”公子目中星光熠然闪烁,“郡主下定了决心,若不嫌观澜愚钝,我愿助您一臂之力。” “你?”安陶将信将疑。 “天加横逆于君子,实加福于君子,此亘古不易之理。今夜锦衣卫构陷郡主不成,反为您在陛下面前占尽了先机。接下来,只要郡主不再轻举妄动,当年冤屈和今朝血案,咱们都能一笔一笔,清算干净。” ...... 谈话接近尾声,安陶抬掌按在潜渊刀柄上,问:“公子今夜设法拦我去路,又跟我说了这些话,一字一句思虑至深,想来不止是为了方、叶两家当年的那点交情吧?” 叶观澜笃声答是,“郡主当记得,壬寅宫案最初的源头,皆因父亲力推军镇营建而起。如今交趾之乱已平,朝廷过了用兵的时候,五万绥云军难免再落入进退维谷的尴尬处境。观澜欲为郡主寻一条出路,也为应昌军镇的落成谋定根基。” 安陶若有所悟:“公子的意思是,移防?” 军镇创设,打消皇帝疑心与朝中物议,仅仅是第一步。从哪里凑出一支随令而动、威震蛮服的大军,同样是草创派迫切需要考虑的问题。 叶凭风的三千精骑断不是屯兵的上上之选,公子提出的移防一策,主动掐断了叶家军政合谋的可能性,也算绝了外人口实。 而对于安陶郡主来说,西北虽远,但至少能够保全绥云军的番号。且远离镇都即远离纷争的中心,少了各方势力掣肘,加之有叶相亲自坐镇粮草调度,她的日子甚至比在南境时,还要好过百倍不止。 当然,叶观澜从不怀疑,以绥云军之骁勇,无论南北,都能成为抵御外侮的铜墙铁壁。 如此一举三得的绝妙计划,就连安陶听罢,也不禁在心中叫好。 她越发对这位从不显山露水的二公子刮目相看,思绪流转间,有人已代她先一步将称叹的话宣之于口。 “好,好!公子本事,果然了得!” 第36章 堕神 一抹缁色身影跨门进来,挟着早春入夜独有的凛冽气息。来人语气平平,神情亦是喜怒难辨。 然而叶观澜一和他的眼神对上,立时就别开了脸。 陆依山看在眼里,笑意稍纵即逝,转而对一旁的安陶郡主行礼道:“师姐。” 他跟安陶在外是主从,在内却是同门。陆依山以“师姐”相称,行的又不是正经八百的君臣大礼,似乎寓示着他此刻的身份乃南屏阁主陆崛殊座下弟子,而非当朝九千岁。 安陶很快明白他这一礼的应有之义,目光微闪,“师父都知道了?” 陆依山说:“他老人家入镇都,是有几处堂口的纷争要料理。原以为师姐人在江宁,开拔还需些时日,故而一时半会留意不到这上头来。” 他说话的口气倒还谦和,话里话外却都是敲打的意思。安陶闻言,果然气虚了一大截,捺低声道:“等师父那头忙完,我自向他跟前儿请罪就是。” 陆依山叹口气:“好在师姐今夜悬崖勒马,不曾铸成大错。我已命人将姓菅的御史扣下,只要都察院掀不起风浪,师父这里都好遮掩。” 安陶略显诧异地抬起头,半刻才道:“多谢。” 稍顿,仿佛想起什么似的,看向叶观澜:“说来,多亏叶二公子提醒及时。倘若我没有猜错,茶寮里的那位相师,也是你一手安排的吧?” 听到这,陆依山越发一错不错地打量起叶观澜,后者则干脆避而不见,对郡主的话也置若罔闻。 安陶隐隐嗅到空气中浮动的火药味,但又不是相见眼红、非死即伤的那一种。 她只当陆依山不认得叶观澜,所以警觉的缘故,连忙打圆场说:“忘了介绍,这位是叶——” “几日不见,”陆依山面无表情地道,“二公子还是这般勤谨,当真教咱家钦佩之极。” 叶观澜听出他在嘲讽自己又来挖方家的墙角,只装作万事不懂的样子,颔首说:“比不得督主勤勉。” 陆依山见他翻脸无情,又见他进退自若,万般感觉咂摸不出一个味道,指甲嵌进了肉里,仍似挠不到实处,不觉牙根咬得直痒痒,碍于外人面前却不好发作。 安陶见状更担心了,正想出言调停,忽见门外探进半个脑袋。 陆向深一手摁住欢喜,一边杀鸡抹脖子地使眼色。安陶犹豫片刻,道:“既然你跟他一早相熟,我就不必费这个唇舌了。许久未回忠贤祠,我也想四处走走看看——二公子,失陪。” 叶观澜急道:“郡主......” 陆依山抢着打断:“夜间路难行,师姐记得嘱咐遂心,多点一盏灯。” 安陶狐疑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来回横扫,陆向深搁门外又是一阵猛咳,看架势就差把肺管子咳出来了。 安陶不得已,只好向叶观澜点头致意,临去前又警告地对陆依山说:“你好好说话,别欺负人家。” 陆依山俯颈的样子看起来既温和又谦顺:“师姐放心,依山怎敢怠慢了公子。” “吱呀”,房门开合,灯烛摇摇,复归沉寂。 一捧月色透过窗流泻进来,追逐着公子洁白的袍角,说不清是月照人清冷,还是人望月孤凄。 陆依山看着那单薄的影,一时间竟有些忘神。 他忽地生出股错觉,眼前人不是世间人,他就像高去九霄的天边云,看似伸手就能触碰到,可只消再有一阵风,便彻底烟迹难寻。 叶观澜不开口,陆督主也不作声。 月华在两人中间脉脉流淌,彼此相隔光亮,又各自跻身黑暗。一些东西就在这样无言的对峙中,隐秘又不受控制地发酵起来。 “从嫘祖庙一别至今,已有十七日了。”到底是陆依山先跨过了那条线,走到窗下坐倒,“再见面,二公子却连一盏茶也不愿与我吃,当真好狠的心肠。” 叶观澜藏于袖底的手指倏尔轻蜷,声音放得愈发低:“茶才温好,督主自便就是。” 陆依山却稍稍倾身,盯住他:“日前挨了几棍,行动多有不便。眼下房中没别人,公子就当扶危济困这回,解了咱家焦渴要紧。” 此言透着别样的深意,叶观澜一不留神把指尖掐出了红痕,轻声说:“满堂英灵在上,督主慎言。” 陆依山拿起他留在凭几上的小竹扇把玩,“咱家赶了一晚上的山路,口渴是应当的,二公子想到哪里去了。” 论起这种时刻的牙尖嘴利,十个叶观澜也抵不过一个陆依山。 叶观澜负气要拿回自己的扇子,但又如何争得过。督主将扇柄卡在虎口,稍稍用了点力气,叶观澜就被拽出了黑暗,山眉水眼,连同眉宇间那点怒气,都一并显露出来。 那么的活色生香。 陆依山眼底却淡了笑,眸光转深:“写了字的火浣布,是公子特意留在岔道口的,目的就是为了教咱家安心,好一门心思对付那草头御史。可倘若公子早有打算,何不提前遣人来知会一声,左右我陆家的大门,公子进也不是头一回了。偏等我火急火燎地赶到西山,才肯施舍这颗定心丸。公子是生怕咱家脚程太快,赶得及到忠贤祠与你打这个照面。” 叶观澜维持着争扇的动作,唇线微抿,道:“我并没有这样想。” 陆依山顾自继续说:“可惜公子算漏了一件事。” “……什么?” 陆依山把扇子拉近点,“公子没有算到,咱家欲见公子之心,虽万水千山,亦难阻我一往无前。” 此话一出,触手生凉的扇骨忽然像是着了火,顺着观澜的指尖,一直烧到了耳后根。 他仿佛被烫到了,仓促地想要收回手,陆依山察觉到他的退缩,猝然一发力,二公子根本不是对手,虽没有立时三刻落入怀中,却也定在了相当危险的距离。 “自来同床共枕与同舟共济,不过几字之差,我原当公子是与我交过心的人,气上两日,总归还是要见面把话说开了的。哪晓得公子这出将相和唱罢,紧跟着就是两相别,敢情只有咱家巴望着登公子这条船,公子从头到尾,不过想和我**一度而已?”陆依山语中含了一丝怨怒。 他没有明言古文派在嫘祖庙前跪谏一事,但叶观澜的那瓶药膏,却实实表明公子在聂岸明升暗降吃了大亏以后,便参透了督主的以退为进之意。 陆依山从不怀疑,以叶观澜的九曲玲珑心早晚能想通这点。他介意的,是叶观澜在想通这点后,除了那瓶药膏,再无只言片语传来,大有趁此嫌隙一冷到底,从此天地各行道、山水不相关的绝情架势。 或许在叶观澜眼里,山水原就不应相关。 想明白这些的九千岁,感受到了平生绝无仅有的沮丧,并由这沮丧中滋生出一丝未名的逆反之心。 陆依山放过竹扇,改擒住叶观澜的手腕,用力把人带向自己。与此同时伸手拉过屏风,让满墙煌煌英灵无法再成为公子的依靠。 叶观澜被圈紧了后腰,反身压向临窗供歇脚用的须弥榻。这一下跌得不轻,他险些痛呼出声,可是想到郡主他们还在外头,只能用力咬住下唇。 陆依山捏住叶观澜的下巴,试图让他张开嘴。几番尝试后,叶观澜终是按捺不住羞愤,低低叫出了九千岁的名字:“陆依山,你混——” 陆依山就在这一声里倏忽俯首,堵住了公子的唇。 督主舌尖逞凶,深汲檀口的每一处,甚至用牙咬住叶观澜的,将呜咽声碾成破碎的喘息,让他叫不出,只能熬得双眸含水,手用力抓挠着自己的肩颈、后背,发现无果后缓缓划过胸口,把前襟揉得一团皱,喘息中带上了求饶似的泣声,陆依山却铁石心肠地选择忽略不见。 他曾经尝试了各种手段,却发现公子如玉,触手生温,抬之冷然,哪怕捧在掌心摩挲过千百回,也只够他热上一时半刻。 可陆依山不要公子做山巅月、九霄云,凡此间所有的可望不可即,他都要一一打碎。陆依山来的路上就已想好,就算冒渎神的大不韪,他也要把叶观澜变成一个真真正正、有血有肉的人。 他的心上人。 叶观澜哭了,那一滴泪划过眼角时,陆依山睫毛轻动了下。稍稍抬脸,吻却顺势流连到叶观澜的眼梢。 “方氏是太子的母家,你要拉拢安陶和绥云军,就无论如何绕不开东宫这一关。太子年少落难心性难料,你和他相与不比侍奉陛下轻松半点。若无咱家私下里跟你暗通款曲,借重方家促成军镇建设一事,便如同火中取栗,危机都在你瞧不见的地方等着。” 叶观澜不得不发自内心感叹督主的精明,竟然这么快就猜中了自己的心事。然那句“暗通款曲”,又一以贯之地带着陆依山式的坏,不露声色地提醒着公子眼下的处境。 叶观澜又气又恨,张口咬在身上人的肩膀,一点余力不留,似要连本带利地将这些天的憋闷都讨要回来。 挨近了,叶观澜才看清,不过几日未见,这位不可一世的东厂九千岁,竟然显得憔悴了许多。 他一早便听说过内廷行刑的厉害,但陆依山的身手不凡,他也是亲眼得见的。叶观澜不相信几棍子就能打杀掉督主的血气,祸害遗千年这句话,总是与陆依山格外相称。 然而就像督主所言,公子并非算无遗策。叶观澜未料到陆依山欲见自己之心,短短半炷香,就能驱马从西赶到东,亦如他想不到,心伤往往比身伤更能割人气血,即便钢筋铁骨也不能免俗。 叶观澜的心一下就乱了。重来一世,他的步步为营中,却添了叫做“陆依山”的变数,躲躲不过,绕又绕不开,叶观澜无奈地叹出声。 “早知今日。” 陆依山啄吻过公子鬓角,投来询问的眼神。 叶观澜偏头,与九千岁鼻息相闻,梦呓般地喃喃:“当初就该让你活活疼死。” 陆依山笑了,吻以更加蛮横狂暴的方式落下来。**的波潮一点点蚕食尽理智,叶观澜恍惚中化身浮木,被席卷着,拍打着,除了陆依山的怀抱他无地可去,在这间名曰“忠贤”、镌刻生死的小小祠堂,体会到了人世间另一种极致。 风浪终也偃息,庭院中月华如练,积水空明。 叶观澜伏身难平呼吸,良久,却听不到顶上有任何声音传来。 他侧转脸,只见陆依山目光无比专注地盯着自己,透过那眼神,叶观澜恍然有种隔世相看的错觉。 他忽想起,前世狱卒酒醉时分的闲谈,“你们不知道,那九千岁精明一世,这回却跟糊涂油蒙了心,再不就是魑魅邪祟附了身一样,死活非要给叶家求情。白白挨了几十廷仗不说,还被陛下一怒之下发落到喜峰口御敌。关外战事那般激烈,他一个阉人如何做得来领兵打仗之事,不是摆明了用自己的命换牢里这个病秧子的命么.....” “从前也没听说,东厂跟叶家有什么渊源啊......” 精铁束袖映着月光,亮灼灼地刺进叶观澜眼底。那眼神——他脑海中灵光电闪——伴着红氅如云从高台抛落,赫然出现在视野之中。 安陶抱剑坐在廊下想心事,抬头打量着天色,不放心道:“这都多早晚了,里头不会出什么事吧?” 篝火旁围坐的人又多出一个。陆向深拨弄着火灶,照吃饱了犯困的欢喜脑袋上来一下。后者小鸡伤食似的打了个饱嗝,捂在怀里的番薯滚掉地上,人也不由自主歪向一旁的遂心。 陆向深捡起红薯吹了吹,随手扔进火堆里,“师姐过虑了,世上若真有一个人,能跟陆依山旗鼓相当,那便只有叶观澜。” “那年覆舟山演武,那个冒死救驾的小火者......”叶观澜涣散的瞳仁陡然聚起光。 陆依山轻舔唇角,丝丝缕缕的腥甜味漫漶在齿间。他拇指一刮,正按在叶观澜的额心。 “公子点朱吧,”陆依山将脸埋入叶观澜颈间,喑哑地说道,“为了咱家。” 第37章 鹤唳 老话说,天底下没有不漏风的墙。这晚发生在西山陵寝的对峙,隔日就传遍了镇都内外。 昭淳帝穿着貂皮黄面褂,里套一件蓝色江绸面青白肷袍,临完字帖,信手将笔扔进水洗中。 陆依山呈上手帕,昭淳帝接过擦了,仿若不经意地问:“听说,你前儿夜里把御史菅子旭给打了?” 陆依山道:“回陛下,是他犯禁在先,臣不过依律扣押,并没有动手动脚。” 昭淳帝眸微侧,“都察院一帮清流,便是借他们几个胆,也不敢跟你东厂九千岁硬着来。你打量朕空心葫芦琉璃蛋,当真老糊涂了不成?朕怎么听说,菅子旭是接了安陶擅自入京的消息,才赶去西山截人的?” 陆依山跪倒:“陛下明鉴!臣拿他,皆因其无令擅闯封锁而起,臣奉旨调查嫘祖庙尸案,不敢不谨慎再三。菅子旭拿出文书后,臣当下就让他进去搜了,结果证实是都察院贪功冒进,扰了先皇后清净,也妨碍了东厂办案。臣秉公办事,煌煌之心天地可鉴!” 听到“秉公办事”四个字,昭淳帝意味不明地笑了声,转而问:“你既说到查案,吴姓子之死,查的怎么样了?” 陆依山伏地回:“臣已查明,吴姓子入镇都以来,时常流连烟花巷陌,淫亵妇女之事,更是屡见不鲜。传闻他在逼死一名教坊女子后犯了众怒,有江湖人士放出话,要将他剥皮抽髓,在嫘祖娘娘前谢罪三日,以抵他欺辱女子的业障。” 大梁以仁孝立国,堂堂总兵之子,居然做出这等下流行径,昭淳帝听罢,顿时面带怒色。 “果如你所言,竖子死不足惜。只不过,天子脚下竟有豪强如此逞凶枉为,实不可恕!你要加紧盘查,尽早将凶徒归案才是。” 陆依山应声。 昭淳帝呷了一口茶,瞥了眼仍跪在地上的陆依山,缓了语气说:“得了,起来吧。这回菅子旭的确冒失了些,但你罚也罚了,他也算得了个教训。毕竟,言官的面子朕不能不顾及,回去以后,你便将他放了吧。” 谁知陆依山却挺直了背,朗声道:“陛下恕罪,菅子旭,此刻还不能放。” 昭淳帝闻言一怔,还未及流露不快,陆依山已经款款道来。 “陛下请看,这两封,分别是锦衣卫传进宫的邸报,还有臣当夜从菅子旭那里截获的文书。上边所述皆为同一件事,即密告安陶郡主私下离营,暗夜入京。” 昭淳帝略略扫了一眼,“事涉在朝官员,锦衣卫的消息直告于朕的同时,亦须抄送一份给都察院。聂岸此举,并无不妥。” 陆依山:“聂指挥使一信双递,本无什么不是。偏臣多心,校核了两封文书送抵的时间,发现菅御史接到消息的时间,竟比司礼监拆阅记档足足早了半个时辰。陛下以为,这说明了什么?” 昭淳帝冥思半晌,从笔架上新取下一支三花紫毫。陆依山忙起身,替他展平了宣纸。 昭淳帝拿好架势,头也不抬地说:“你的意思,是锦衣卫有意迁延缓报,为都察院的行动争取时间。” “陛下圣明。” 昭淳帝一个眼神,陆依山会意地扶起墨锭,慢慢研磨道:“这只是其一。陛下可曾想过,怎的都察院刚接到锦衣卫的消息,反应就这般迅速。两头配合如此紧密,要说以前从未有过,大概陛下自己也不能信。倘若这不是第一次,那么都察院从前弹劾的官员里,又有多少是得了锦衣卫的授意?” 昭淳帝笔势一滞,在纸上留下了黄豆大小的墨点。 陆依山看在眼里,神色不改:“恕臣直言,菅子旭并非寻常天子臣,他隶属都察院,与锦衣卫同为陛下耳目,若这二者背地勾连,沆瀣一气,那您久在宫闱,跟耳聋眼瞎又有什么区别。此其二。” 时值午后,殿前后一片安静。偌大御书房里,只闻西洋自鸣钟锤针击打声,与笔头摩挲纸页发出的沙沙细响。 良久,昭淳帝不辨情绪的声音响起:“还有其三?” 陆依山笑意浅淡:“其三,聂岸明明可以自己带兵去西山,却将这天大的功劳拱手让人。御史位卑权却重,有替陛下监察百官之能,让菅子旭出面,就是让天下人以为,此事出自陛下授意。若真教他拿住了把柄,无论陛下是否存有宽宥之心,到时言官群情激奋,您就是被架到火上烤,想留有余地也不能够了。即便菅子旭无功而返,这忌惮功臣、兔死狗烹的骂名最终也将落在您的头上啊。” “大胆!”昭淳帝面色铁青,墨水随腕间震颤,抖落得到处都是。 他是对安陶与其麾下五万绥云军颇有顾虑,但大军还未还朝,如何处置方家,他尚且还在斟酌。 可眼下,却有人公然玩弄起这些见不得人的把戏,意图挟持圣意,他万万难以忍受。 昭淳帝正义愤难当,偏一小内监没有眼力地捧着各地上奏的折子,走入殿中。 “你的差事当得越发好了,朕说过要习字,不许旁人打扰。你是没长耳朵,还是没带脑子!” 小内监吓得扑通一声跪倒,手里折子没拿稳,散落了一地。 陆依山快步上前,作势拍打他后脑,口中轻叱道:“糊涂东西,且看这几道折子上得急,却忘了陛下的叮嘱,着实该打。” 昭淳帝不耐烦地摆摆手,小内监如蒙大赦般退了出去。他用帕子擦着指尖墨点,看陆依山将奏折重新整理好,遂问:“什么急报,你且念来给朕听。” 陆依山依言打开最上头的一封,一目十行地看过,末了合折道:“河西布政司上书称,绥云军甫胜还朝,却遭锦衣卫夜袭祖茔之辱,实令功臣寒心,天下侧目。” 这话说得不留情面,昭淳帝反倒敛了怒容,又问:“这些都是类似的话吗?” 陆依山挨个打开,看过后答:“正是。” 昭淳帝目光霍地一冷,上身后靠,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难不成......安陶那丫头真有这么大的心思?”他看向陆依山,“镇都这些天的风言风语,你可有所耳闻?” 陆依山不答。 昭淳帝轻嗤,顾自说:“吴家子惨死,都说是冤魂回来复仇了。而今才出这事,各省官员便纷纷上疏说朕苛待功臣,接下来是不是就该群臣朝谏,请旨重查壬寅旧案了?” 陆依山仍不置一词,眉间轻折像在思考。 昭淳帝余光瞧见,问他:“你在想什么?” “陛下真的相信,这些官员奏折,都是出自安陶郡主授意么?” 昭淳帝神情微凝。 陆依山说:“方家被问罪至今,已有七年。七年时间,先皇后久归道山,老将军纵有盖世英明,也早已随葬黄土。郡主在蛮夷之地带兵,自身尚且维艰,如何有恁般大能耐,隔着千山万水还能遥指关中?” 昭淳帝疑声说:“不是方家,又是在替方家抱不平?” 陆依山将奏折归拢好,工工整整摆在案头,“以臣愚见,这些奏折的玄机不在替谁抱不平,而是,它们所指的不平是什么。” 昭淳帝渐渐回过味,“你的意思是?” “有些人摇唇鼓舌,并非真心为方家喊冤,不过想借故渲染陛下的‘薄幸之名’。”陆依山循循善诱,“您静下心来细想,谁有这么大的能耐做成这件事,而陛下圣誉受损,谁又会是最大的受益者?” 昭淳帝思量许久,眉心在想到那个答案的瞬间遽然拧紧。 锦衣卫前脚伙同都察院,错冤了刚立下战功的绥云军,后脚各部各省就掀起了铮谏之风。若说其中藏着藩王这条线,那么很多事就都说得通了。 陆依山不再回话,他知道到这里,自己的目的已经达成。 古文派跪谏之事余波尚在,昭淳帝胸中本就揣着疑团,这一下更是被刺激的直接发作。 聂岸没有那么大的主意,更没有笼络人的好手段,昭淳帝几乎立时想到,与锦衣卫交好,更是菅子旭座师,近些年又和关外诸藩过从亲密的寿宁侯。 心念电转,昭淳帝几度提笔,都沉不下心来,赌气地把纸一拂,“那你说该怎么办?” 陆依山俯身将纸拾起,待看清了开头的几句,正是欧阳修的《朋党论》时,脸上终于露出尘埃落地的笑。 “有人欲浑水摸鱼,陛下何必与他们混搅,不若来一招反客为主,避其锋芒才是正理。” * “皇帝有诏,感绥云军西南之功,赐黄金万两,百户以上各升一级,又命兵部拨了军械军需五万,连同嘉奖的圣旨,连夜送入江宁行辕。至于聂岸,皇帝叱他不好生预备郡主议亲之事,罚俸一年,菅子旭的事干脆提都没提,大抵是听凭东厂处置的意思。” 陆向深与陆依山并辔而行,走在距离陆宅不远的临安巷。 陆依山听罢,提缰道:“只有这些?” 陆向深抿唇一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还有——” 他端肃了口气,“皇帝敕命,绥云军功在社稷,着恢复‘长城十二将’的封号,许重修方氏忠贤祠,与西山陵寝的整饬一同进行。” 陆向深轻吁一声,“十二将的封号缘何被夺,你我心里都清楚。皇上虽未明言方氏蒙冤,但恢复封号,至少表明他的口风已经松动。这是好事!” 陆依山脸上却无多少喜色。 “让安陶呈送的谢表,都递上去了?”他问道。 陆向深:“递了,师姐归营第二天,感念皇恩的折子就送到了镇都。方家二姑娘发了话,外头那些非议自然吹灯拔蜡。圣旨是以嘉奖军功的名义颁的,无关那夜西山之事,陛下脸上也有光。不过话说回来,你让南屏阁出面,逼那些地方大吏为方家陈情,这招可真是险。万一皇上信了绥云军恃功而骄的鬼话,岂非弄巧成拙。” “陛下肯信什么不信什么,哪里是几封折子能决定的?壬寅宫案后,方家式微,外戚声焰却与日俱增。这些年陛下为钳制绥云军没少使手段,再加上有太子这个先皇后仅剩的骨血在,安陶一时半会反不了。但寿宁侯么,就难说了。” 陆依山笑笑,“虎狼蹲于阶陛,皇上自然倾向看起来更温顺的那只。” 陆向深心悦诚服,俄顷却听陆依山话锋一转:“礼重十二将,不代表放任方家。封赏的旨意里,可有一字半句提到壬寅宫案,提到方皇后?陛下更以议婚为名,催促师姐尽早还朝,他这是想在太子之外,给方家更上一重枷锁。咱们这位皇帝啊,手腕可多着呢。” 长夜漫漫,星月敛光,泼天大雾弥散无时,天地一片混沌,看不清出路何在。 陆氏兄弟行出一段,陆向深紧了紧缰绳,发狠地说:“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查清炮制这出请君入瓮的黑手,否则师姐入镇都,少不得还有风波。” 陆依山同带缰绳,道:“玉桉不是说,姓吴的死前在镇都有个相好么?把人挖出来,兴许咱们就能知道,他死前到底经历了什么。” 话音未落,他一夹马肚,黑骊当即四蹄大展,狂奔进墨色般浓郁的漆夜。陆向深短促地笑一声,马鞭急下,紧紧追随而去。 ...... 快到陆家私宅时,陆依山放慢了速度,翻身下马时道:“让你从刑部调出来的卷宗,都办妥了没有?” 陆向深还拽着缰绳,闻言叫起来:“刑部的狱案档都是正经封了条的,没有刑部尚书的手谕,你是打算让我溜个门还是撬个锁啊?” 陆依山没感情地瞟他一眼,像是在说,知道他陆小阁主哪样都行。 陆向深撇了撇嘴,慢吞吞道:“杨开早弄出来了,底稿已经送进你家——” 他陡地收音,指着陆家亮起的窗户,比了个口型:“有、贼。” 陆少阁主核桃在握,随时准备发射出去,陆依山却盯着映在窗纸上的剪影,唇边缓缓扩出个意味深长的笑,“是啊,还是个惯会挖咱家墙脚的贼。” 这样的笑容,陆向深不要太熟悉,他明白过来,倒抽一口凉气,指着陆依山痛心疾首道:“你就这么把家门钥匙给出去了?亏得你我师兄弟一场,我每回来寻你,都要翻,唉唉唉你干甚——” 陆依山信手挥鞭,马儿当即载着陆小阁主,连同他的抱怨,消失在了夜风里。 陆依山一勾唇,拢起马鞭,大步流星地迈入院中。 第38章 狐狸 叶观澜不是第一次到访陆宅,可进出九千岁的书房,却实打实的头一回。 常言君子不欺暗室,但在“诡计多端”的督主大人面前,二公子不能不留个心眼。 掌了灯,叶观澜发现,这间书房与外间院落,以及后头卧房的风格都相当统一。 朴实,不事声张,没那么多花哨点缀,就连案桌上摆的油灯,都是几年前关外时兴的花样。 论起清简程度,未免跟外头盛传的那个“嚣张跋扈九千岁”形象相去甚远。 叶观澜抿唇,浅浅牵出一个笑。 堂屋阔朗,其中有一整面墙都是书架。二公子从前道九千岁勤学好问多少带着戏谑,这下是再不敢了。细瞧,架上还有一两本诗集,放在最出眼的位置,竟都是自己与人结社时的胡闹之作。 那书脊微微发白,一看就被人翻看过很多回。叶观澜想起“大婚”当夜陆依山脱口而出的秾词艳句,耳根没来由得发起烫来。 卷宗就放在书架靠内的暗格里,叶观澜顺利取出后,不经意带出一片暗红色的布料。 他随手一牵,织金绣云的大红羽氅赫然映入眼帘。 十五岁那年的叶家二公子,身量尚未长成。江姨娘嫌市面上卖的氅衣不合体,亲自动手,一针一线做的这件羽氅,在覆舟山校武以后“不翼而飞”,为此还跟他闹了好一阵别扭。 要是江姨娘知道,几年过去,这件红氅依旧被人无比妥帖地珍藏于此,大抵也会感到欣慰吧。 叶观澜想着江姨娘,手却不由自主抚上那缎面,随着烛花微爆,心底好似有哪块地方,悄悄雀跃了下。 陆依山跨门而入时,蕊花已经暗结。二公子看得专注,浑然不觉身后有人靠近。 陆依山悄么声拿远了烛台,卷宗上登时投出一片暗影。 抵页的手指动了动,看卷宗的人却没抬头:“督主,看不清了。” “看不清啊,”陆依山轻佻地俯下身,不拿灯的手按在叶观澜肩头,“那咱家替公子掌眼。” 叶观澜手不释卷,垂首耷眼的样子像极了外面的狐狸,他说:“观澜自问没有这样的福分。若被督主伺候一场,怕是要折几年寿数的。” 这话说得有歧义,陆依山敏锐地察觉到,公子耳垂泛粉,脸颊也浮着一层红晕。 九千岁被这样的小狐狸取悦到了,故意说:“咱家生的一副茅山道士相么,专克那成了精的狐狸?” 叶观澜手指蜷紧,陡地扬起脸:“从前不知,当朝九千岁,竟是个连二两灯油也吝惜的敛财奴。” 烛光倏晃,照亮了公子眉间似有若无的红影儿,陆依山笑起来,脚踩着圈椅,欺到跟前:“从前也不知,天底下还有这么霸道的小贼。翻窗撬锁,占人堂屋,倒嫌起主人家吝啬来。” 叶观澜额点朱砂,眼尾一掠而过黠光,他低声说:“我没有。” 陆依山就着这个姿势,鼻尖迫近,沿着叶观澜的眼眉游走,像是要将那里头藏得最深的一点坏,通通刨掘出来。 就在吻一触即发的紧要关头,书房门豁然大开:“娃娃,你——” 陆崛殊脚踩芒鞋头戴草帽,风风火火闯进来,望着面前姿势怪异的两人,抬起的手滞在半空,罕见地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 叶观澜施施然起身,经过陆依山身边时说:“翻窗下药挖墙脚,我也只能勉强胜任其一罢了,不比督主。” 嘶,陆依山不由得舔了下后槽牙。 小狐狸。 “师父。”老阁主面前,陆依山站得很规矩,“您怎么提前回来了?” 陆崛殊白他一眼,没吭声。 还是叶观澜率先打破凝滞的气氛:“夤夜访人私宅,观澜不敢自专。多谢老阁主信任,壬寅宫案的卷宗,我已尽数看完。” 陆崛殊到底久经世面,很快恢复了神色:“看完了,可发现什么没有?” “七年前,壬寅年十一月初七,皇子还差三天就满百日,不幸为人所害。凶手落网后对罪行供认不讳,却直言动机是由皇后贪墨而起。锦衣卫一拿到完整口供,女官便悬梁自尽,彻底将此案做成了一桩死案。” 叶观澜思路清晰,娓娓道来的语调适时引导着旁听者的思绪:“之后加嫘被抄家灭族,从祠堂搜出所谓的账簿,这些都可以伪造。唯独女官之死,恰恰成了指认方皇后最有力的证据。” 毕竟,没有人会冒着诛灭九族的风险,对恩人尚在襁褓的稚子下毒手。 这不符合常情。 陆崛殊明白叶观澜的意思,沉吟半刻,说:“我并非没想过女官是受人指使。事发后,南屏阁遣人调阅过那女子的籍册,籍贯、出身都无问题,底子十分干净,没发现什么疑点。” “有心之人想要借刀杀人,必定做了万全的准备。但百密总有一疏。”叶观澜眸中冷静,“此女昭淳十四年入宫,直到发案已经过去三年。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可从这份供状看,她一小小女官却对外界诸事了若指掌,是谁在其中替她传递的消息?” 陆崛殊陷入沉默。 “巧的是,南屏阁遣人验过籍册后两月,也就是昭淳十八年春,顺天府黄籍库突遭大火,近几年的户档都在大火中化为乌有。”叶观澜手指划过竹扇,“假使大火不是意外,那么一份经南屏阁密探反复确认的籍册,还会有什么破绽,逼得对方不得不再次铤而走险。” 陆依山在公子的话里思绪如飞:“昭淳十八年春......黄河春汛,山西水灾,罪己诏......合宫大赦!” “督主敏锐。”叶观澜由衷地赞叹一声。 这事陆崛殊也知道,就在壬寅宫案落定后不久。黄河山西段罕见地爆发春汛,大同府几地受灾严重,加之中宫、皇子先后暴毙,朝野上下纷纷议论,此乃天子失德之兆。 昭淳帝迫于物议,不得已下诏罪己,又下令将年满二十五岁的宫女放出宫去婚配,以平息天怒人怨。 “大赦旨意一下,内廷首要做的事情,便是核对宫女的年纪。到时自然要调出入宫女子的籍册,与彤史记档一一比对。” 陆依山说到这里顿了下,答案似已呼之欲出。 叶观澜接口道:“大梁遴选宫人,自来有一不成文的规定,女子须出身良家,必得是非医、非巫、非商。直到先帝即位,才放松对商户女入宫的限制,但同时也明令参选女子不得超过十五岁。犯事女子出身皇商,进宫时将满及笄之年,这是彤史上明明白白有载的。然而彤史能够作伪,籍册却翻不了假,若被人查出彤史与籍册记录的年龄不一致,就能证明此女进宫,多半是有人动了手脚。一旦这点成立,那么其供词的可信度就会大大降低。” 陆崛殊细细咂摸这话,脸上露出懊恼的表情:“怪老夫大意,竟然忽略了这么重要的细节。” 叶观澜温言道:“老阁主无须自责,彼时所有人都将重点放在那女官的身份上,年龄的毫末之差,若不仔细推敲,的确容易被忽略。” 陆依山静默有顷,说:“宫女遴选,要经过县、州、顺天府,最后才是内廷司。这其中经手的人不少,究竟哪一环节出现的问题,追查起来怕是如大海捞针。” 叶观澜走到桌案前,藕白的手指左右分检,像是要从一团乱麻中整理出蛛丝马迹。 “有了方向,往下查就不难了。”叶观澜说,“我搜略过那女官进宫时的一应文书,果然发现,少了一样东西。” * 夜色转浓,檐下铁马被风吹得叮当乱响,犹如镣链的击撞,折荡在沉沉霜雾之中。 孙宝珠蜷在窗下,每听一声响,身子就不由自主哆嗦一下。今夜昭淳帝没来逢恩殿,她在胎动与恐惧的双重夹袭下,再一次饱尝了无眠的苦恼。 壶中木箭堪堪指过了子时。 听宫人们说,子夜时分,鬼门洞开,天地间阴气最是深重。那些夙愿未了,抑或是大仇未报的亡魂,都趁这个时候重回阳世,清算恩怨。 孙宝珠怕冷似的抱紧了双臂。 狂风啸过游廊,被挤压得尖细且长,仿佛孩童的哭泣,不绝如缕地徘徊在耳边。孙宝珠想起那晚在自己掌中慢慢变冷的小身体,她差点不记得,那孩子被死死摁住口鼻时,是否也发出了同样的泣声。 腹中胎儿又踢了她一下。 这一下几乎压垮了孙宝珠濒断的神经。宫里有资历的老嬷嬷都说,贵妃这一胎反应格外大些,像是位皇子。昭淳帝听罢欣喜若狂,而孙宝珠在旁却只是强颜欢笑。 无人知道,对于这个孩子,她的欢喜只维持了一瞬,随之而来的无休止的呕吐眩晕还有酸痛,都让孙宝珠萌生了一个骇异至极的念头: 这个孩子,是代方皇后枉死的小皇子,向她复仇来了。 孙宝珠被这个念头折磨得几生几死,午夜梦回时分尤为强烈,可当着昭淳帝和外人的面,她却不敢表露出分毫。 殿外传来动静,孙宝珠打了个寒战,颤着声问:“......谁?” 走进来的却是自小照料她的乳母芸斛。 孙宝珠不管不顾地扑进芸斛怀里,涕泗横流:“奶娘,我看到他了,我看到那个孩子了!他、他抓着我,他抓着我不放,他要我偿命......” 孙宝珠生母早亡,芸斛看着她长大,两个人情同母女。她拍着孙宝珠颤抖不止的肩头,好言安慰:“别怕,娘娘,老奴在这儿。方才只是风声而已。” 孙宝珠好容易平复了情绪,仰面哽咽道:“奶娘,那女官怎会是加嫘一族?当初那人举她顶罪时,只说有她幼子做挟制,不怕抖落出什么来。可之后,之后的那些事,他却从未对咱们提及啊。” 芸斛眸光一闪,嘴上依旧劝着:“无论那人存了何种心思,他与咱们,说到底也是殊途同归。方家不倒,姑娘怎有机会加封贵妃,还怀上了龙裔。等孩子平安生下来,后宫之主的位置,还不是娘娘的囊中物,您有什么可怕呢。” 孙宝珠抽抽噎噎地说:“可是,可是我听闻,这些天外头谣言传的沸沸扬扬,说加嫘族冤魂不散,才索了吴家子的性命……我实在害怕……” 芸斛忙捂住她的嘴,嗔怪地道:“怪力乱神之说岂可当真!娘娘是有身子的人,说这话就不怕冲撞了小皇子么。” 孙宝珠杏核眼里包了一眶子的泪,挣脱道:“奶娘你不知道,打从那孩子没了以后,我这颗心就像泡在油锅里煎熬着,一闭眼就是那孩子没了呼吸的样子。七年了,安陶居然没有死在南境,她居然还有命回来。万一她揪着当年事不放,那我、我……” 孙宝珠说到这里泣不成声,芸斛皴如靴皮的老脸上,却划过一抹阴冷。 “娘娘忘了侯爷的话,不管绥云军立下多大的功劳,壬寅宫案都已是盖棺定论。娘娘了解陛下的气性,先皇后那把火,算是彻底断了她与陛下间的夫妻情分。方家可以东山再起,但壬寅宫案,绝无翻案的可能。” * “验身文书?” 叶观澜点头,“宫女太监也罢,进宫前都要经历验身这一关。太监不消提,宫女则是为了验明是否为处子之身。验明无误者,方可录籍留用。然而我寻了很久,都不曾找到那纸文书。” “欲盖弥彰,”陆崛殊摩挲着帽沿,几处硬茬被他抬指抹了个干净,“那女子怕不是早已成婚,甚至诞育过子嗣。这么一想倒也通了,若有什么能教一个人舍了性命不要,行这种毁宗夷族之事,大概只剩下一颗慈母心了。” 叶观澜说:“验身这一关虽严谨,但也不是全无罅隙可寻。”他突然觑着陆依山笑了笑,“关于这点,陆督主深有心得的,是不是?” 陆依山咬着牙不说话,越看越觉得眼前哪是什么端方君子,分明就是一只藏不住形的狐狸,勾着眼睛笑时,那狐狸尾巴都要搔到自己的腿上了。 当着老阁主,九千岁千般捉妖计,万般降魔心都施展不开,只能忍着点点头,说:“我即刻叫人去查,那年为新进宫女验身的嬷嬷是谁。” 陆崛殊叫住他:“还有件事。同吴家子死前腻在一起的那个相好,我已叫人打听到了。你得空走一趟,探探他的口风。” 陆依山惊了一下,转首问:“师父,您、都知道了?” 第39章 修罗 陆崛殊抓起案上的草帽,扣在头顶:“刀宗老矣,还有一饭之力。你让阿深那浑小子篡改拾晷录,打算将我瞒在鼓里。你也不想想,从前他偷奸耍滑不想练功,找的那些烂借口,哪回没叫我识破?你让他帮忙打马虎眼,不是饺子掉底儿——请等着露馅么。” 叶观澜“嗤”地一笑,陆依山略微有些发窘,赧声说:“徒儿并非有意欺瞒,我只是不想让师父担心。” 陆崛殊打着绳结,头也不抬道:“我一手带大的孩子,我最清楚脾性。安陶虽然性子急些,是个犟种,但她分得清是非对错。草菅人命的事,她不会做。谁若想平白冤了南屏阁的人,我老头子找几个能喘气的一问究竟,倒还绰绰有余。” 陆依山听到此节,突然愧从中来。 他和安陶郡主,同样是一起长大的情分。平心而论,谣言传得满城风雨的这些天,他或多或少信了吴家子的死确和安陶有关。 也许在他心里,倘有一日得知灭门的仇人就站在自己面前,多半也会动了私刑复仇的念头。 陆依山情知这样不对,可十几年前的雁行大火还在每晚的梦里熊熊燃烧,当年伏在母亲尸首上失声痛哭的孩童,迄今都没有走出那晚化作火海的北勒山庄。他揣着这样泼天的恨意,注定成为不了魏湛然,也做不了光风霁月“君子剑”。 陆崛殊察觉到陆依山的沉默,缓踱两步,在他面前站定,叹了一口气,“**凡胎,谁没有看走眼、动错念的时候,但你要记住,亡羊补牢,任何时候都不算晚。” 陆依山抬眸,总觉得师父这话,像是透过他,在对其他什么人说着。 陆崛殊转而严声:“你和安陶,都是被心魔压抑太久的人,一念之差,就是万劫不复。这次的事不光对安陶是个警醒,对你又何尝不是。人在恨里浸淫得太久,心盲眼瞎,离废也就不远了!” 陆依山愈发缄默,叶观澜看着他,不由得想起了与百煞书生交手的那一晚。 不知为何,叶观澜对那夜的腥风跟血雨都记忆寥寥,唯独陆依山拿不起君子剑时的失落神情,却深深烙印在他脑海里。 公子须臾无话,走过去将竹帘放下。冰冷犹如审视的月光被彻底阻绝在外,陆依山的惊遽与惶惑,全都隐匿于黑暗。 昏沉的灯光下,叶观澜瞧见,陆依山似乎感激地对自己笑了笑。 就像清寒春夜,带着回暖力量的一阵风,拂过面颊、发梢,最后停留在了他额前的某一处。 * 连日的淫雨一直下到了当春的尾巴,镇都大街小巷积水如潭,在惊风密雨中起着连阴泡儿,时聚时散,浑黄的潦水缓慢汇入街两边的沟渠,终是在下一个艳阳天到来时蒸发无踪。 风停雨住,安陶“还朝”的日子也转眼即至,与之相随的,郡主合亲之事取代嫘祖庙尸案,成为城头巷尾新的谈资。 郡主今年已二十有四,早过了待嫁的年纪。前些年壬寅宫案的余波犹在,谁都不敢提这茬。如今绥云军立下大功,方家眼看着振兴在望,人们绝口不谈年纪这回事,话里话外只在揣测,谁能有幸迎娶绥云军女帅,顺带将五万大军收入囊中。 满镇都对此乐在其中,以至于昭淳帝在郡主亲事之外下的另一道旨意,情理之中地被绝大多数人忽略。 “皇上下令,以为先皇后举办祭礼为由,召各路藩王进京。燕国公昨儿已经到了,汉王、赵王还在路上,算脚程,也不过就在这两日。”陆依山往嘴里扔了枚果子,半身斜靠在圈椅上,二郎腿跷得别具风格。 要不是对面正襟危坐着个叶观澜,任谁都不会怀疑,他此刻就是跟着狐朋狗友来厮混的二世祖。 一言毕,陆依山往叶观澜脸上瞧了好几眼,笑道:“我说二公子,这里是美人乡,不是夫子庙,你见谁都一副天地君亲师的样子,谁家粉头肯接你这样的欢客,关起门来聊论语么?” 叶观澜正借喝茶掩饰自己的不自在,闻言一口热茶噎住了嗓,差点没呛出来。 他微微拧眉,额间朱砂越发红得出彩,轻声道:“至圣先师,岂可随意拿来调笑。督主这话,实在有辱斯文。” 陆依山没所谓地挑起眉头,将帕子递过去。公子不接,赌气地掏出自个帕子擦了。 “有梁一朝,除了国丧祭扫,藩王无事不得进京,几乎成了惯例。今次陛下一气儿召见三位王爷,”叶观澜指间搓揉着帕子一角,“他这是起了试探之意。” 陆依山深表认同,“几次三番的事端,都跟藩王扯上干系,陛下也该警醒了,他的这些骨肉兄弟,可不都是省油的灯。” 叶观澜握杯抵在唇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督主为此可没少费心吧?” 陆依山倾过身,将掌中杯与他轻轻一碰,“彼此彼此。” 一些秘密,就在两人心照不宣的交盏中各自咽下。叶观澜微抿唇,淡淡的苦味在舌根化开,他问,“关于郡主遭人构陷一事,督主怎么看?” 陆依山略作忖度,道:“尽管那夜撺掇菅子旭的人是聂岸,但我总觉得,此事不像寿宁侯所为。至少吴家子惨死,不会是他的手笔。” 叶观澜也这么想。 孙氏在朝堂崭露头角不过几年,与其他阀阅门第不同,寿宁侯孙俨得以立身的根本,很大一部分在于他遍布各州各地的门生弟子。 吴永道官居河南总兵,是孙俨在军中相当重要的倚仗。即便他意图设局陷害安陶,也犯不着赔进吴永道嫡亲的儿子,那样无异于把吴家一脚踹了个远。这种不上算的买卖,孙俨无谓去做。 陆依山将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扥,高声喊:“琴心呢?叫他出来!这都多早晚了,凭他什么仙娥仙子,拿乔摆款终得有度,打量爷心实耳根子软,不敢掀了你这象姑馆的顶是不是!” 九千岁一点没忘今日来的正事,戏演得叶观澜都忍不住拍案叫好。 陆崛殊打听到吴家子生前那相好并非什么红粉佳人,而是个色艺双绝的小官,唤作“琴心”,就在这象姑馆中。 老鸨婆子从远处颠颠赶过来,点头哈腰地殷勤道:“叫二位爷久候,琴心在后头鸣鸾馆摆好了席面,请爷挪步随我来。” 陆依山和叶观澜不疑有他,跟着婆子去了。 琴心作为临安巷最炙手可热的小官,他所住的鸣鸾馆自然也是一等一的奢华。 叶观澜打量着屋里陈设,什么金玉如意紫檀屏风,家私摆得琳琅满目,他的注意力却被妆台上几个样式奇巧的物件吸引。 “此物唤作勉铃,又叫淫铃子,”陆依山从他手中接过,两指轻轻一捻,在叮铃脆响里笑得邪性,“公子不认识?” 象姑馆里的东西,听名字就不是什么正经好物。叶观澜袖里滑出竹扇,拇指扣在扇骨暗暗使力,一片潮红还是从两颧慢慢涌起,“督主博学,观澜自愧不如。” 陆依山可太愿意看到小狐狸吃瘪的样子了,前夜里被摆布的郁闷云散一空,他还要乘胜追击:“敢情公子的知情识趣,仅仅只在诗文里。离开纸上谈兵,就成了银样镴枪头。” 世上没有哪个男人能禁得住这样的撩拨,叶观澜懊恼地拂开袖,目光在掠过对面墙上时微微一凝:“这些,也都是?” 满墙样式新奇,说不出是何用途,但处处透着下流心思的刑具,纵然已擦拭如新,仍不妨碍叶观澜从那些细小却锋利的钩钩角角上,窥见干涸如痂的女子血泪。 “乔家姑娘是在象姑馆里没的,听说教坊司把人接出来的时候,除了头脸还算完整,全身上下已经没一块好肉。”玉桉涂了丹蔻的指甲死死掐进掌心,狠啐道,“那个畜生。” 陆依山想起她的话,又望了眼墙上的东西,目光倏然一冷。 “让二位爷久等,琴心来迟了。” 其声清越,透着几多婉转,伴着一袭青衣翩跹而至,“见过二位爷。” 虽是出身烟花巷陌,琴心的谈吐举止间并不见轻浮气度,倒像清贵人家教导出的麒麟儿,端庄而不失意态风流。 叶观澜实在没法把他跟墙上那些骇人的淫具联系在一起。 陆依山打量着琴心,没接他递过来的酒,把袖一拂,在空荡荡的琴案前坐定。 “哥儿好大的排场,流水价的银子花出去,换你弹唱一曲都不能,”陆依山双掌抵在案沿,“鸣鸾馆就是这样待客的吗?” 琴心含着谦和的笑,躬了一躬:“爷是在说我的琴吗?前两日断了根弦,才叫人拿去修了,爷今儿来的不巧。” 叶观澜想问他点什么,却被陆依山一把拉去了身后。 “断了?可是断在吴家子死的那一日?”叶观澜错愕转首,只见陆依山双目如炬,脊背悄然绷紧,像极了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 琴心不慌不忙,双手保持交掖的姿势,目光游移到叶观澜脸上,便再也移不开。 “这位就是叶家二公子吧。果然百闻不如一见,听说公子琴技绝佳,一首《喜迁莺》弹得尤其好,在下可是仰慕已久呢。” 陆依山脊背崩得愈发紧,话里捎带上二公子,就是在猛扯他逆鳞。 他齿根暗咬,问:“《喜迁莺》好,《修罗狱》好不好?” 骤闻此言,叶观澜惊出了一身冷汗。 谁能想到,东厂大张旗鼓围捕了大半月的修罗琴,就藏在这终日糜乱的风月之地。而向以消息灵通著称的南屏阁,居然对此毫无察觉。 琴心莞尔,“督主何时想明白的?” “就在刚刚,从见到这满墙刑具开始。” “哦?” “乔女的尸首仵作看过,上头少说有七八种伤痕,却分不清由何种凶器造成。起初我并没有多想,直到看见这满墙的奇技淫巧,才忽然意识到那伤口是什么。” 陆依山口气坚冷似冰。 “修罗琴响,仰见无常。通州一役后,江湖上皆以任侠之名盛赞于你,可我翻过记档,凡你出没之地,皆有妓女虐杀案发生,前后加起来不下数十起。命案苦主,无一例外都在死前遭受过虐待,死状跟乔女有颇多相似之处。话说回来,吴家子虽然混账,终究出身官家,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腌臜手段他未必知道,多半是有人从旁引导。” 琴心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似在回味着那种将珠玉揉碎的刺激感。 俄顷却又张目道:“即便如此,也不能断定我就是修罗琴。” 陆依山立身时掌心发力,铁打的束袖刮蹭过琴案边沿,一瞬间只见火星交迸。百十斤重的翘头案在半空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翻转,轰隆隆朝前方砸去。 琴心掖手的动作不改,瞧着分明连头发丝也未动一下,转眼人就退出十步开外。 案几没有砸实,撞上了窗格,砰的一声,漆彩木屑纷纷而下。 陆依山窥见破绽,劈掌直取其右臂。格挡间,琴心绿袍撕裂,露出一段白到出奇的手腕。 也正因为白,腕口那团黑蝮蛇的刺青才显得格外醒目。 陆依山一眼瞧见,神色遽改。 就在此时,琴心出手捷如电闪,一团黑影照面向陆依山打来。 叶观澜惊呼:“当心!” 陆依山身侧就是两堵墙,他被逼到了犄角,看似已退无可退,却在几个弹指间主动跃身向前,横臂以束袖与之相击。乒乒乓乓几响过后,几枚暗器相继委地。 琴心再度挥袖,这次的目标,却是对准了相隔不远的叶观澜。 陆依山无暇思索,急急变换身形,赶在那黑影击穿公子额心前,探臂一抓。 与死亡一线之隔,叶观澜连呼吸也停滞了,周身几乎上冻的血液直到陆依山声音传来的那刹,才渐有回暖迹象。 “你的下蛊手法,就跟你的特殊癖好一样,世间少有。蛊下到人体内,须经一段时间发作,才会慢慢死去。你那样喜欢折磨人,又怎会错失亲眼看着猎物惨死的好时机?”陆依山冷酷道。 琴心大笑,“没想到世上最懂我之人,竟然是督主您,可惜了。” 说话间他归拢的手掌错开,两指间似牵掣一物,定睛细看,竟是根游丝般细长的琴弦。 “修罗琴响。” 琴心唇边仍含着笑,手腕轻动,琴弦忽尔迸出铮然一响。 “仰见无常。” 随着弦颤声越发嘈疾,陆依山面色变得像雪一样惨白。突地,他腰身一弯,腹部如遭重鼓擂敲般猛然蜷紧,膝盖磕地时的骨裂声清晰入耳。 陆依山意识到什么。 他摊开掌,只见方才截住的是一枚蚕蛹状物体,眼窝似的纹路中间黑点蠕动,正顺着掌心的擦伤往里爬。 “别碰!”他厉声喝住欲伸手的叶观澜,撑身看向琴心,“这是番地高僧进献给先帝的九目天珠,怎么会在你这里?” 琴心持弦步步紧逼,一室狼藉中,他朱颜玉色,笑语温眸,阳光疏疏打在他的袖口,梁燕交颈的亲昵模样,亦和眼前凶险景象扞格不入。 “公子来的不巧,没有琴,再好的曲也听不了。不如你留下,等琴修好了再弹给我听,可好?” 他倾身向叶观澜说话时,眼神里透着十足的真诚,就好像谁家温良少年在诱哄墙头猫咪跃入自己怀抱中一样。 叶观澜没来由地打了个冷噤。 随即手腕一热。 叶观澜侧首,见陆依山安抚地捏了捏他手腕,随后并指封住胸口几处大穴,脸上将将恢复了点血色。 督主起身,影子山岳一般挡住叶观澜,就仿佛此刻天崩地裂,他也绝不会退让分毫。 “你既中了蛊毒,强行催动内力,就是在找死呢。”琴心柔柔一叹,“督主是想用自己的命,来换他的命么?” 陆依山没有吭声,却用迈前一步的行动代替了回答。 “督主......陆依山!” 叶观澜喊完以后突然语结,陆依山回头,惨淡的脸上浮现一抹笑。 “我在。” 怔忡间,叶观澜耳边再次回响起前世狱卒的窃议,“......他这不是摆明了,要用自己的命换牢里这个病秧子的命嘛.....” 叶观澜看着挡在面前的背影,这一瞬里,他仿佛听到了什么东西破裂的声音。 陆依山攻势转急,此刻的他已如强弩之末,唯有以快取胜。 琴心两手持弦,内力催震得弦颤或急或缓,蛊虫如蒙召唤,在陆依山体内愈发快地前后窜突。十招下来,他的脸色由青转紫,由白转黑,张口呕出一捧鲜血。 正是千钧一发之时,一道清光劈空而来,如矢应击,霆不暇发,电不及飞,竟尔更似无痕秋水,涵攻势于无形。 “秋水三重境......” “大哥!” 第40章 兄长 叶凭风出身将门,自幼爱武成痴,七岁练剑,十三有成。 他悟性颇高,二十四岁的年纪,就已练到“秋水三重境”的第二重,即便与当年武林公认的剑术奇才魏湛然相比,也不遑多让。 叶凭风一招“静水深流”,内力从剑身源源发出,刹那间涓滴成流,长波沛然,挟势涌向对面的修罗琴,看似不激烈,却教对手内息仿佛被胶住了般,手脚大为受缚,身形也放缓下来。 看到离家多时的兄长及时雨般出现在镇都,叶观澜又惊又喜,情不自禁叫了一声:“大哥……” 叶凭风紧张对峙的间隙,向此间投来一瞥,眼神中饱含了深沉的关切。 修罗琴紧急撤弦,双掌并力,疾向叶凭风胸口猛袭。叶凭风收剑回挡,未料那修罗琴杀到半途突然变招,身形一晃,从破烂的窗框一阵风般卷了出去。 叶凭风要追,忽听身后传来一声略带着哭腔的急呼:“大哥!” 叶凭风顿住脚步,回身看去,只见半靠在叶观澜怀中的陆依山面色青紫,双唇呈现非比寻常的暗红,显是中毒已深。 他快步走近,伸手一搭脉息,从怀中取出一粒药丸与陆依山送服下,安抚已经慌了神的弟弟道:“矔奴别慌,先把人带出去,有大哥在,不会有事的。” * 古洛河上长风初起,凉夜始生。客寓的窗没有关,叶观澜候在外间,开春微微刺骨的风穿檐而过,灌满襟袖,他却未感到分毫寒意。 叶凭风端着茶盘进屋,斟好了茶递给叶观澜,道:“今夜只怕还长着,我叫人换了酽茶来,你若嫌苦,这里有你爱吃的奶饽饽,可以润口。” 热茶在手,驱散了指尖的凉,叶观澜方从神思不属间回过神,歉然一笑,“明明是在我的地方,却教兄长费心了。” 叶凭风不以为意,伸手揪了揪弟弟的后颈。 还跟小时候一样,他指腹结着习武之人惯有的老茧,触感很硬,似乎比上次见又厚了些。叶观澜不耐痒地偏头直躲,叶凭风开怀大笑,几年暌违带来的生疏,在这个瞬息烟消云散。 叶观澜望着眼前兄长爽朗的笑颜,想起前世那个战不旋踵的背影,眼眶突然没来由地潮了。 害怕叶凭风看见,他忙敛了泪,问:“兄长不是才移防甘州,怎么这时候回了镇都?” 叶凭风道:“移防后诸事将定,索性趁着述职的机会,回家来看看你和父亲。晌午入的镇都,途径象姑馆听到打斗声,故而前去一探究竟,不料就遇见了你——对了,你怎么会在那种地方?” 叶观澜听出兄长语带含混,却也不便多问,只将这些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道来。 末了唇线轻抿:“今日幸好有大哥在,否则我二人只怕生死难料。” 见他眉间有忧色,叶凭风宽慰道:“修罗琴的蛊虽烈,只要不伤及肌理,就还有回天之力,你不必太过担心。” “得亏不曾深及肌理,否则二公子今夜就不是侍疾,而是守灵了。” 珠帘一动,玉桉扭着纤腰出来,见了叶凭风,眼前一亮,将帕子按了按鼻两侧浮粉,娇滴滴地问:“哟,这位公子是谁,怎么以前从未见过?” 叶凭风不动声色退后半步,抱拳行礼:“在下临洮总兵,观澜的兄长叶凭风,见过姑娘。” 玉桉眼波如流,从他俊朗的面容上一划而过,走向旁边的叶观澜。 才摊开手里的东西,叶凭风当即警惕地抬起长剑,玉桉皓腕轻旋,轻松与他过了两三招,巧笑着:“公子何必这样紧张,这枚九目天珠已经我手,将蛊心全都剃掉了。想着二郎大约留它还有用处,所以专程送来罢了。” 一声“二郎”,叫得叶凭风不觉侧目。 然而叶观澜的心思全不在这上头:“他如何?” “放心,诚如大公子所言,蛊不及肌理,人就死不了。他那么个心痴意软的人,为着不叫你抱憾终身,也不能这么死了——大公子,您说是不是?” 罗帕甩到脸上,迎面扑来的红粉香气搔得叶凭风鼻翼发痒。 他从玉桉的话里咂摸出点味,看来,耽于锦营花阵的并非自家弟弟,观澜跟这女子相熟,全因陆依山陆督主的缘故。 叶观澜脸颊泛红,忙不迭转移话题:“这当真是九目天珠?” 叶凭风闻言也走过来:“我听父亲说起过,天珠乃番地特产,原就难得一见,九目天珠更是如凤毛麟角。咸德三十四年,高僧了空朝觐时曾献上过一枚,被先帝爷当做秋猎的彩头,赏给一众皇子。” 咸德三十四年,围猎的头筹...... 叶观澜还在回忆,叶凭风已经说出了口:“是汉王。” 说起汉王刘狰,他乃先帝第三子,其母出身微贱,偶得幸于先帝,诞下皇子后没多久,便因新添下红之症而黯然离世。 到死都未能有一个名分。 生母不受先帝待见,刘狰的处境可想而知。他十岁以前都养在掖庭,跟着冷宫里的侍卫习练拳脚。 咸德三十四年,是他行冠礼后,第一次以皇子的身份参加秋猎。 叶凭风麾下有老将曾在御前当过差,酒到微醺时,兴致勃勃地说起,汉王当年第一次围场行猎,挥刀挺枪杀得那叫一勇猛,草间走兽几乎被他掳劫了遍。 后来通算下来,汉王所得猎物比其他兄弟加在一起,还要多出一倍不止。 在场文武都被这个初出茅庐却彪悍难当的三皇子深深震撼了,唯有先帝拊掌大笑,遵诺将那枚世所罕见的九目天珠赐给了他。 随即又用不大,但刚好能让在场多数人听见的音量,对左右说:“瞧瞧,人屠之子,逐利若斯,当真是本性难移。” 话中带着不加掩饰的轻蔑,众人看向刘狰的目光瞬时变了。 三皇子的母亲,不仅出身低微,还是市井屠夫的女儿。 先帝一句“人屠之子”,将刘狰最难以启齿的隐秘,赤条条扒开了放到台面上,供人肆意取乐。 到此,所有人都明确了一件事,就算三皇子将围场里的猎物罗掘一空,也决计与那个万人之上的尊位无缘。 而九目天珠之于刘狰,不过一句话的功夫,就从无上荣耀变成了刻进骨子里的屈辱。 “倘若我没有记错,汉王府几年前报过一次盗案,失物的清单中就有这枚九目天珠。”叶凭风沉吟着说道。 叶观澜在夜风的阵阵拂吹下,逐渐恢复了镇静。他握着转凉的茶盏,心中一阵思索。 九目天珠失而复得,无外两种可能—— 要么是有人蓄意栽赃,此人杀害吴家子、做局构陷安陶,算计落空后,又借九目天珠嫁祸给汉王。 然而王府失窃早已过了明路,这样似是而非的栽赃手段,并无太大的说服力。 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失盗不过一个幌子,刘狰就是修罗琴背后之人。 但叶观澜随即感到不解,汉王从昭淳帝即位第二年,即赴陕甘就藩,他跟方家可以说毫无瓜葛,又为何要处心积虑置安陶郡主于死地? 叶凭风自提到“汉王”这个名号,漆深的眸中便隐隐闪动着一丝异样,但他没说话,也没有表露出来。 就在这时,檐下突然传来“咕咚”一声响,叶凭风高声喝问“什么人!”疾掠向前时拇指已抵上剑鞘。 “别别别动手,是我。” 陆向深一以贯之地保持了东厂人翻窗下药挖墙脚的优良作风,叶凭风蹙额打量着这个有门不走另辟蹊径的家伙,心说自己离家才几年,观澜也不知打哪结识的这一帮怪人,回头须得好好盘问。 陆向深扑打着膝上尘土,袖兜里的花生点心哗哗作响。 玉桉抱怨:“有什么话不能明天再说,大半夜的装神弄鬼,你作死呢。” 陆向深掸灰的动作一顿,他抬起头,正色说:“当年送那女子入宫之人,找到了。” 司礼监想要翻找七年前的彤史记档,并非什么难事。陆向深手执秉笔太监的牙牌,很快顺藤摸瓜找到了当年为宫女验身的嬷嬷。 东厂大牢不逊于锦衣卫的诏狱,外界对东厂番役折磨人的手段一向传闻颇多。那嬷嬷才入监室,三魂便已去了七魄。待陆向深拿出当年宫女入册的文书时,嬷嬷瞬间明白了,甚至没等上刑架,就主动坦白了一切。 “买通内廷司,为那女子篡改年龄,并在验身环节动手脚的人,都是汉王。”陆向深说,“嬷嬷交代,那女子的确生育过,听她说话的口气,汉王似乎拿住了她的什么把柄,胁迫她为自己办事。之后那女官进浣衣局,也是汉王的主意,因为只有在那里,宫女才能自由出入各个宫殿,而不致引人注目。” 陆向深说着话,手里剥花生的动作一刻不停。 “皇子被害后,嬷嬷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她是除了汉王外,唯一知道女官入宫内幕的人,她担心汉王会杀自己灭口,于是偷偷藏起了女子的遗物,想给自己留个保障。” “遗物呢?”叶观澜问。 陆向深扔了颗花生进嘴里:“没了。你们猜取走东西的人是谁?” 玉桉一巴掌打在他后脑勺:“赶紧说,别卖关子。” 陆向深“嘎嘣嘎嘣”嚼了几下,把花生咽下去,声渐冷:“那个人,就是贵妃娘娘身边的乳母,芸斛。” 闲云散尽,弓月新上,清辉拂照着一湾洛河水,仿佛要洞穿千尺之下的淤泥,让蒙尘许久的真相在这一夜重现世人眼前。 逢恩殿的窗台下,孙宝珠也在举头望着同一爿月亮。 小腹忽然又是一阵坠痛,孙宝珠情不自禁弯下了身。 天阶月色如霜如冻,散发着冰冷却又莫名动人的光泽,蜿蜒脚下时,像极了一条诱人向前的不归路。 她想起那晚,自己就是这样鬼使神差地,踏进了无人值守的皇子寝宫。 “我看过当年的卷宗,”叶观澜手提竹扇,道,“有宫人指认,依稀在寝殿附近瞧见了孙嫔的身影。但因为看的不真,便也没再追查下去。” 陆向深嗤笑一声:“七年前调查此案的是锦衣卫,凭孙家跟聂岸的关系,究竟是看得不真,还是有意徇私,谁说得准?” “当今太子不得圣心,朝中易储之论从未断绝。可随着方皇后再度有孕,而孙氏受宠多年仍无动静,谋夺储位的希望越发渺茫,孙家的确最有下手的动机。”叶观澜忖度着道。 “如此说来,是彼时还在嫔位的孙贵妃下手杀了小皇子,又推那女官出来顶罪。可也不对啊,”玉桉疑惑道,“汉王三年前就埋下了这颗棋子,难不成,他那个时候就知道孙氏会对皇子动手?” “不,”叶凭风语出惊人,“就算没有孙氏,刘狰打从一开始,也已对方家动了杀机。 ” 第41章 真相 烛还在烧。 灯苗在人影靠近时突地摇曳了下,叶观澜急忙拿手护住,不叫动乱的烛影晃着榻上的沉酣人。 与兄长叶凭风的一番长谈,让叶观澜感到前所未有的倦意。前世今生瓜葛藤牵,虚实真假关关难辨,打重生以来未敢松懈分毫的心弦,在这一刻忽然疲累到了极点。 叶观澜迫不及待想去找陆依山。 仿佛此刻,只有他的睡颜才能稍稍安抚公子油煎火燎的心。 陆依山睡着时比醒着更趋于真实,叶观澜很早就发现了这点。 九千岁在清醒时分可以用轻狂孟浪,甚至是心狠手辣来掩盖掉一些东西。可到了睡梦里,他眉间像是永远解不开的死结,无情又真实地出卖了他的痛苦。 山也是可以有裂隙的,叶观澜敛眉如是想。 因为要驱蛊,玉桉解开了束袖,这是叶观澜第一次窥见那冰冷铁片下的真实。 或深或浅的鲜赭色疤痕,虬曲成片,狰狞地附着在肌骨之上,犹如数年不僵的蛆虫,靠往事的腐土为生,在每一个目遇的瞬间,都在试图唤醒宿主最不忍回看的梦魇。 叶观澜凝望那疤痕,须臾抬手覆了上去,他谨小慎微地,想要从疮痍之间,摸索到陆依山的脉搏。 榻上人若有所感,公子指尖一动。他抬起头,见陆依山不知何时醒了,正半睁着眼,注视着自己。 陆依山嘴唇动了动,叶观澜没听清,凑近了问:“什么?” 陆依山突然从被褥下抬臂,抓了叶观澜的手,摁在自己小臂。 “公子要摸,”他哑声笑,“光明正大地摸。” 叶观澜本能欲抽回手,感受着指腹下热烈贲张的肌肉线条,却忽地迟疑了。 他随即犹如贪恋般,扣实了指尖,随着那强有力的脉搏,如同观见自己逐渐复苏的心跳。 * 陆依山靠着公子的枕,披着公子的衣。束袖就搁在床头的几案上,叶观澜暗示地问他要不要戴上,陆依山定定看了公子片刻,摇头。 “叶总兵的意思,汉王从十几年前起就一直伙同加嫘族从事盗卖军粮的生意,因怕被方老将军拆穿,所以买通内廷送女官进宫,潜伏在皇后身边伺机陷害?” 叶观澜点头。 “兄长移防后盘点军务,意外发现南阳、彰德等地的粮仓,在每年换库时节总有大额支出。细查下去才知道,有人趁青黄不接时偷运军粮倒卖,再等当年秋收后低价收粮还库,这其中牵涉到的官员,都跟汉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兄长调查时还发现,方老将军早在七年前就留意到了这笔窟窿。” 陆依山听完叶观澜的转述,思考半刻说道:“这倒的确有迹可循。昭淳十七年,开封、南阳、怀庆等地遭遇蝗灾,彰德储备仓的粮食难以为继,方时绎主动提出将城外军储仓的粮食挪出来应急。按说军储仓的粮食原就是供绥云军战时所用,主帅大义,地方官吏感恩戴德还来不及。偏那监粮中官咬死了不肯放,朝堂上为此还起过争执。这件事后不久,方家便因牵扯进壬寅宫案一败涂地。” 叶观澜手被握着,哪也去不了,只能用另一只手给他掖了掖被,“老将军大约就是那时发现的端倪。他借提恢复开中,想要彻查河南一带的军储仓,加嫘族在这样的雷霆之势下早晚扛不住,刘狰也看出来了,所以他要为自己谋一条后路。” 刘狰择定那女子入宫,便是想在关键时候站出来反咬一口,将脏水尽数泼到方皇后的身上。 “方时绎治军严谨,绥云军从上到下铁板一块,全无漏隙可乘。”陆依山抬指在公子掌心点了点,“于是乎,方家唯一的缺口就成了先皇后跟她腹中的龙胎。” 然而仅凭那女官的一张嘴,未必能使皇上轻易相信。 “碰巧此时,孙嫔按捺不住下了手,汉王顺水推舟祭出了他预先安排的棋子,既卖了孙家一个人情,也为他后面的计划点燃引线。” 叶观澜说到这里顿了下。 一石二鸟! “再说回七年后,琴心投身鸣鸾馆的籍契,由汉王一手包办,顺天府有个文吏,是他府上出去的奴才。巧的是,那人前些日子多次出入北镇抚司,都是打着公干的旗号。这也就解释了汉王人不在镇都,何以却跟锦衣卫指挥使聂岸搭上了线。” 叶观澜眸光渐凝:“安陶郡主还朝,势必要做的一件事,便是替父姐翻案。身为手足,汉王了解今上的脾气,知道他平生最恨受人胁迫,一旦他信了谣言和郡主有关,无论绥云军有多大的功劳,都可以一笔勾销。” 听到这里,陆依山微微颦眉。 叶观澜问:“你在想什么?” 陆依山手牵氅衣,说:“且不说以刘狰的心性,能否布下这样精妙的局。你不觉得,修罗琴此番现身,和他抛出九目天珠的举动,都显得太过刻意吗?” 还有那枚再度出现的蝮蛇刺青,似乎喻示着今次事件和先前的科考舞弊案,亦有某种不为人知的关联。 然而陆依山实在不认为,仅仅一个汉王会有这么大的能耐。 叶观澜凝眸:“你想说有人陷害?” 陆依山摇头,“汉王涉嫌盗卖军粮,七年前的壬寅宫案无论如何与他脱不开干系。我只是奇怪,倘若修罗琴真的听命刘狰,眼下东厂的悬赏告示贴得满城都是,他难道不知道,自己这一举动,会给主子带来多大麻烦么。” 叶观澜尚在思忖,屋外忽传来叩门声。 “公子,公子,”欢喜小声说,“三小姐身边的欢意来了。” 叶观澜有些意外:“她来做什么?” “三小姐听说了白天鸣鸾馆的事,急得不行。奈何街上已宵禁,她出不了门,只能遣身边的丫鬟来瞧瞧。” 鸣鸾馆的事,没理由传得这么快。 心念电转,叶观澜眼前又浮现了修罗琴袖口的梁燕刺绣—— 双双新燕飞春岸,片片轻鸥落晚沙。 这是父亲最喜爱的一首诗,他曾以诗句入画,张挂在自己的书房。后来三妹妹学画时,专门求了去临摹。 叶观澜曾觉叶思雨袖口的白鸥图案眼熟,直到看见琴心腕袖的梁燕才想起来,那分明是父亲画中的情形。 叶观澜问欢喜:“三小姐近来,是不是在为郡主的接风宴准备贺礼?” “是啊,听说三姑娘不想跟寻常官小姐一样,送些金啊玉啊之类的俗物,特地从外头寻了个南曲戏班,想要在陛下的接风宴上一鸣惊人呢。” 叶观澜掌心一凉,他看向陆依山,缓声说:“拾晷录里是不是还说,修罗琴有收集女子私物的怪癖?” 城南驿馆。 刘狰灯下拭剑,目光紧随剑口的锐芒缓缓游移。 他已过不惑之年,是今上所有兄弟中年纪最长者,身子骨却依旧硬朗。西北的风沙在他面膛上吹出犹如刀刻的深壑,塞上的凉月教他两鬓过早染上了霜色。 然而,凭谁也无法从这位王公身上看出所谓的“老态”。 大概是因为那双锋利堪比鹰隼的眼睛。 “咔哒”,剑锋归鞘,那双眼里的精芒也消失不见。 刘狰掀眸看向对面的绿服少年,神情透着冷酷:“我明明半月前就教人送你出城,你为何不走?今日与陆依山在象姑馆遭逢,也是你有意为之吧?” “王爷久读兵书,果然不是外人口中只会舞刀弄枪的屠狗辈。”修罗琴白鱼也似的手指拨弄着几根竹签,说话毫不避讳,似乎根本不担心刘狰会因而同他翻脸。 果然,刘狰面色微变,忍了半刻,到底没有发作。 “你想逼我就范?”刘狰冷声问。 修罗琴笑笑:“既然吴家子的命案没能把安陶拖下水,与其等她穷追猛打牵出当年事,不如咱们先下手为强。王爷熟读兵书,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的道理,您应该清楚。” 刘狰提了音量:“你可知这是谋逆!” 修罗琴放下竹签,食指与中指扫弦似的一拂而过,签子劈啪飞落一地。 “王爷也会说谋逆?”他姣美的双眸掠过骇人的寒光,“当初您盗卖军粮时,可曾想过那也是资敌叛国的重罪?” 刘狰哑然,坚毅如巉岩的脸庞,一瞬间像被雨滴击穿。 虚空猝不及防地暴露出来。 修罗琴踩着他的痛脚,步步为营:“王爷做事不干不净,留下一屁股烂账,要不是我们找到那女子拖垮了方家,您怕是早就被流放极边,受尽凄寒苦楚而死。还有那之后,又是谁代替加嫘族,支撑起您的边市交易,王爷都忘了不成。您仓廪既丰,便想学人家做忠义臣子,您也配?” 望着面色迅速灰败的刘狰,修罗琴放柔了嗓音。 “九目天珠现世,人们很快会把嫘祖庙尸案同王爷联系在一起。皇上已对藩地起了疑心,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不肯追究壬寅宫案的真相,今时种种,王爷焉有全身而退的道理?只可惜了王妃和她腹中的小世子。” 刘狰只余灰烬的眼底重新燃起光亮,身体又像一块投井之石急遽地坠落:“你说柔儿她......” 修罗琴眸含温情,“孩子总归不能没有生身父亲,王爷您说是不是?” 汉王年纪轻轻封了王就了藩,成婚却是极晚。王妃也非什么名门淑女,而是和他的母亲一样,是屠户的女儿。 但刘狰和她的感情相当好。 听了修罗琴的话,刘狰隐约感到自己落入了一张巨大的网中。 这张网的缘起,兴许比修罗琴提出利用嫘祖庙尸案拖郡主下水还要早,兴许从七年前壬寅宫案开始,就已露出了端倪。 可是刘狰没时间再去思考这些,为了柔儿跟孩子,他必须拼了命从这张网中挣脱出来。 “我只有带入镇都的五千亲兵,逼宫,是远远不够的。” 修罗琴将竹签一根根捡起来,在桌案上摆出形状,他说:“王爷金尊玉贵之躯,怎敢劳烦您做逼宫这样凶险的事。您要做的,就是以缉凶之名,将这五千亲兵撒出去。” “缉凶?缉什么凶?” 修罗琴放定最后一根竹签,箭镞直指向内,他同时竖起一根手指,点点自己,“我。” “修罗琴利用三小姐混进宫中,大约不止为了面圣那么简单。”陆依山道。 想到叶思雨,叶观澜表情有些凝重:“假使天子在接风宴上出现差池,叶家第一个难辞其咎,为着我东宫待诏的身份,太子只怕也不能幸免。届时,汉王尽可以陛下兄长之名代掌局面。然而此举究竟是兵行险着,汉王也许一开始并不知情,或者说决心未定。直到修罗琴抛出九目天珠,他清楚自己再也脱不了身,只能选择合谋。” 陆依山的猜疑,给叶观澜提供了第三种思路。 九目天珠的出现,不一定是陷害,它意味着汉王与修罗琴之间的确存在某种关联,但未必就是他们一开始揣测的指使和被指使。 叶观澜合理怀疑,修罗琴才是这段合谋关系的主导者,他抛出天珠,不是做给他们看的障眼法,而是代其身后势力,逼迫汉王破釜沉舟。 蝮蛇刺青的真相,到这里仅仅是一个开端。 “督主想不想看一看这条毒蛇的真面目?”叶观澜问道。 陆依山握着二公子的手,轻轻向前一带。四目相对,两人皆从彼此眼中看出了野心和疯狂。 陆依山微哂:“这可真是个大胆的计划。” 叶观澜平静地答:“引蛇出洞,方能掐其七寸,一举制敌。” 陆依山静看公子良久,然后说:“这不是你的梦魇,你不必为此牵涉太深。” 叶观澜笑了。 这怎么可能不是他的梦魇? 前世父亲因舞弊一案获罪下狱,兄长身遭祸连,被迫带兵远走,根本无缘窥见军粮盗卖之事。 后来,鞑子踏破悬谯关口,叶家军且战且退,受困沣城。 鞑子的铁骑截断了叶家军的粮食补给,使得本就伤亡惨重的沣城大营雪上加霜。 但其实到这里,叶家还不算穷途末路,邻近彰德军储仓中的存粮,足以支撑到援军到来。 然而等叶家军的斥候千辛万苦赶到彰德,打开却发现,面前只是一座连稻壳都不剩几粒的空仓! 而今真相昭然若揭,空荡荡的彰德粮仓,面黄肌瘦的叶家军,欢喜压在身上几乎感受不到的重量,还有如鬼似魅的幢幢蛇影......皆如走马灯般从叶观澜眼前一一闪过。 他不自觉掐紧掌心,话中带上了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狠绝。 “王虺害国,虽毒,人当灭之。” 陆依山望着这样的二公子,背衬着烛火的脖颈分明如瓷胎一样既润且薄,给人以玉暖生烟的易碎感,却在俯首的刹那,将竹的纤而不折突显到了极致。 他不可否认,自己总是一再地耽溺在这样的侧影里。 陆依山指尖前移,跟着就触碰到日间被公子负气藏起,又因混乱无暇处置,只能偷偷塞进床褥下唯恐被兄长发现的“铃铛”。 这只是公子一念之差犯的小小糊涂,却让九千岁宛如揪住了狐狸尾巴般。 那“叮铃”一声响,瞬间将叶观澜眉宇间的戾气杀了个干净。 红潮泛上来了。 第42章 番外[番外] “宅院之内的私物,东厂也要过问不成?” 叶观澜压着嗓音,房中与外间几乎只有一道屏风相隔,只消动静大一点,叶凭风立时就会有所察觉。 陆依山的食指似有若无地在被褥下打转,动辄勾到铃身,就是一阵暧昧脆响。叶观澜被这“蝉鸣”搅得心意倏乱,他想要抽回手指,但是陆依山囚住了他。 “吴家子命案的重要物证,本督主当然得查。” 陆依山带着叶观澜的手,按住那物件,就像按住公子的羞耻,他煞有介事地说,“还得细细查。” 竹扇也掩盖不掉叶观澜的慌张,掌心浮起了热汗。陡然间,蝉鸣声愈急,那密如细雨的颤动贴紧体肤,竟尔搔起异样的麻痒。 叶观澜根本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偏巧此时,叶凭风在屋外问:“矔奴,没事儿吧,里面什么声音?” 叶观澜情急之下抽手而出,反压在陆依山手背,用上身堵实了被角,试图阻止声音泄出。 “没有,窗外莺子叫而已......夜深了,兄长早些去歇着吧。” 叶凭风在外又听了会,观澜半身犹如紧绷的弦,雌伏在陆依山胸前,一刻不敢松懈。 直到门外窸窣的声响消失了,周遭一瞬间静得令人屏息。叶观澜胸口起伏,后背仿佛浸过冷水般湿汗淋漓,脸颊却烫得厉害。 他卸了劲,下颌浅浅搁在陆依山的肩头,没等缓过神,耳朵最敏感地带忽而一热,随即传来某人谑弄的声音:“公子藏了这样的好东西,却连怎么用都不知道,岂不可惜?” 本就是一时气性上来,动错的念头,谁料落在督主手上,就又成了拿捏自己的把柄一桩。叶观澜羞恼上涌,起身想瞪这人一眼,反被一股强力牢牢固定在身上。 略显皴裂的唇沿着耳廓游走,温热的呼吸深一阵浅一阵扑打进来,激得公子白衣惊颤,平滑如水的绸面刹那翻起了波。 “此物,唤作勉子铃。”陆依山抬掌摁住叶观澜的后背,唇齿慢慢厮磨、吮咬着那玉珠般的耳垂,听它的主人在耳旁细细抽气,“京中有擅淫巧者,取上好蓝田粹玉,顶头缀着黄豆大小的嵌珠,其内灌裹水银,遇热则鸣声——” 陆依山慢条斯理的讲述戛然中断,他察觉到,身上之人的战栗似乎停了下来。 他偏过首。 公子白腻的脖颈红潮遍布,汗珠顺着那好看的弧线蜿蜒淌落。可与如此旖旎光景相衬的,却是叶观澜浸着冷色的眼神。 “督主似乎,深谙此道?” 听话意不似寻常讥嘲,陆依山一怔,随即明白:公子突如其来的眈眈背后,实则藏着名为“醋妒”的情绪。 这个发现,堪比世上任何一种烈性春药,猝然间让陆依山感到了莫大的欢愉。 “咱家在内廷摸爬滚打,吟诗作对上不及公子万一,可论起这伺候人的功夫,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 叶观澜说不清是被他一如既往的浮薄态度,还是旁的什么激怒,揪着被衾的手指倏然松开,抵住陆依山胸膛,将人隔远了些。 “当真没有?” 陆依山心意欢沉之极,攥铃的手得寸还要进尺,逡巡着朝那隐秘之处进发去。 叶观澜倏地绷紧了身体,可也不知被哪门子意气驱使,连以往斥他无礼的话都不说了,按在胸前的手指轻蜷。 似推拒。 又似在勾着他继续。 督主当然如其所愿。 说起来,从前两人肌肤相亲的时候也有过,只是真正到了这一刻,叶观澜还是不可避免地紧张起来。 ...... 陆依山挨蹭着公子浮汗的鬓角,恍然置身一场梦—— 铺天盖地如盐粒子一般的大雪,拂打着面颊,擦过领口与束袖,飘飘然落在面前用以遮掩的草席。 然而当日梦着此情此景的凄惶业已云散,陆依山伸出手,抚摸到的不再是一具冰冷躯体,而是含泪忍泣,喉中逸着绵绵细吟的鲜活公子身。 他不由自主圈紧了手臂,呼吸就贴在叶观澜的耳边,梦醒似的呢喃说:“弱水三千,惟取公子一瓢。江湖多风波,此后无论潜流暗涌还是狂澜倾天,咱家,都愿与公子同进退。” 叶观澜搭臂的手松了。 此刻盘旋在陆依山脑海中的只有一个念头,有关叶观澜的一切,爱、恨、忧、怖,他都可以为他承着。 公子要狠,他就是他手里最锋利的刃; 公子要疯,他陪他将这铜浇铁铸的命运,一齐撞个粉碎。 然而叶观澜此刻什么都不要,他只反反复复喊着同一个名字: 陆依山…… 陆依山...... 九千岁。 督主予他,不留余地。陆依山说到做到。 长夜终有尽时,薄光浸透云层,洇染出了鱼肚白。 叶观澜泪流干了,嗓子也已经喊哑,陆依山却好像还没完。 没来由地,公子萌生出一个念头。 山就是山,即便有裂隙,仍可以承受浪的拍打。 山的存在不会阻碍水的奔流,来自山的碰撞,能让微澜翻起最激烈的花儿。 叶观澜说不出完整的话了,可是陆依山连他轻微的哼声也能读懂,压低了身:“请公子示下。” 叶观澜反手摸到陆依山的手臂,那些伤疤变得不再狰狞,他触碰到一个真实的九千岁,就好像触碰到真实的自己。 他们彼此观照,互相吸引,从第一个亲吻开始,就心照不宣地卸下伪装,露出原形。他们惊人地发现,原来与对方是这样类似并且默契。 “我信……”叶观澜嗓音哑的几不可闻,但陆依山很用心在听,叶观澜说,“我相信,你早晚可以,拿起那把剑。” 陆依山眸光一荡,用鼻尖抵散叶观澜鬓角的汗珠,更加用力地抱紧了他。 有些话陆依山没有说。 事实上,不止山可以承载着水,水的绵延同样填满了山的深壑。 山水相依,本身就是最浑然天成的救赎。 第43章 颉颃 在镇都西面,有块坡势很高的旷野,远远望去,就像是城中凭空隆起的一座垅丘,在上头可以俯瞰大半个皇城街区。 此处名唤驻马原,顾名思义,天南海北入京朝觐的官员,不论文武,至此都要驻马的驻马,落轿的落轿。 也算是拘礼之前最后的放浪形骸。 天不亮,马蹄声疾踏而来,恰似隐隐的惊雷滚过千里。身后积云沉重,空隙里破出光芒,犹如数道光箭穿梭云层,紧紧追随旷原之上驱驰的身影。 很快,又一骑从侧旁杀出。风流云动,马身交错,俨然一场较量,又仿佛是在同行。 路就要到头了,这场竞逐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眼看马首行将冲出垅丘,领先的骑手猛一勒绳,一声长嘶揳破风声—— 天幕间气势磅礴地抬出一轮日,如载千钧之重,把□□擂得粉碎。万顷草野霎时被点亮。薄霜灼灼燃烧,化作耀动的碎晶铺缀大地。 风更疾了,苜蓿籽出声地猛打面颊,越发衬得那眼神坚毅无匹。 “七年林战,巫山驹的马掌倒不曾叫荆棘刺穿。郡主的骑术进益不少。”叶凭风挽缰在手道。 安陶于马背上睨眸:“西北的黄沙蔽眼,将军的骑术却不比从前。” 叶凭风轻吁一声:“从前在将军府学艺时,你可没有底气说这话。” “路遥知马力,”安陶说,“出了方家的跑马场,广阔天地,将军还以为自己能压我一头么?” 叶凭风放声大笑。 他生来是个将才,叶循曾动过让儿子拜方时绎为师的念头。叶凭风正经在方家习练过大半年的光景,奈何他一心推崇“君子剑”魏湛然,为了寻得“秋水三重境”的剑谱,毅然辞别方老将军,二人的师徒缘分也就此断在了这里。 方时绎爱才惜才,并不为此心生芥蒂。反倒是方家二姑娘,一直为自己跑马输给叶凭风,以后也没机会再赢的事,耿耿于怀。 天空款款荡开金黄色的波纹,叶凭风远眺皇都,道:“再往前,你我便没有这样恣意纵马的时候了。” 安陶目光黯淡一瞬,但也只是一瞬。她用马鞭轻刮了刮巫山驹的前额,说:“你跟我,都不是塞上鹰,纵情恣意四个字,原就该适可而止。” 叶凭风看着她的样子,那张脸上不复从前张扬,沉稳中亦夹杂了三分疲惫,痛惜化作轻叹,不易察觉地消散在风里。 过了驻马原,再往前走就是奉天门。此处距离瓮城还有两三里地,过了前头永定门才算真正踏上皇城。今儿也不知怎的,远远就看见一列锦衣卫在城门楼下设卡,对来往行人逐一盘查。 “站住,关防!” 安陶与叶凭风二人刚走近,一把绣春刀就横亘在前拦住了去路。锦衣卫千户看过安陶递来的腰牌,上头“绥云军”的番号未能使他动容分毫。 “原来是郡主殿下,”他潦草一拱手,公事公办地说,“上头有旨,还请殿下交出身上兵刃。” 安陶霍然瞋目,道:“御前不可见刀兵的规矩我懂,可是此地连镇都的外围都算不上,为什么现在就要我下刀。” 千户眼皮半抬,显然没把这个去京数年早已远离权力中心的边帅放在眼里,态度十分懈怠。 “郡主有所不知,陛下几日后要在覆舟山校场举办比武招亲。此消息一出,江湖豪强望风而至,光是这两天,镇都就接连发生数起寻衅械斗案。指挥使大人有令,要加强京中卫戍,凡过奉天门者,一律解鞍卸甲,事关镇都巡防,还望郡主见谅。” 一旁的叶凭风额头紧蹙,刚要说话,却被安陶以眼神止住。 他沉吟着,转而问:“历来皇城卫戍皆由京营负责,几时轮到锦衣卫代劳了?” 千户不认识得叶凭风,只当是安陶身边的长随,不耐烦道:“线报称京西铜官镇有重刑犯出没,京营统领带人前往缉拿——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打听那么多作甚!” 小小千户嚣张至此,饶是宽宏若叶凭风,也不由地流露出几分愠色。 然而安陶静默有顷,依言把手伸向了腰际。 叶凭风见状阻拦:“这是你祖传的宝刀,岂可交予斗筲之辈?” 安陶偏过脸,轻声道:“既名为潜渊,将军该知道这其中的深意。我才入镇都,行事不好过分张扬。” 潜龙在渊,君子待时,“郡主不于小节争长短,方能从大处搏天地。”二公子那晚的告诫言犹在耳,安陶踟躇片刻,带钩从指尖轻轻脱落。 这把潜渊刃,从前不叫潜渊。它跟随方老将军南征北战时的名字,远比这霸气许多。西南一役,它痛枭敌首三千,和十二将一起,共同撑起了方家的“万里平戎”之功。 可如今,接过它的锦衣卫千户对这段过往毫无敬畏,视其与废铜烂铁无二。它被随意丢弃到道旁的干草垛里,同沾满泥腥血淖的铁锄杀猪刀混为一谈,蝇群瞬间将它淹没。 安陶嘴唇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旋即被她用力咬住,齿痕之深,几乎见血。 叶凭风攥紧拳,就在这时,“圣旨到——” 岐山黑骊扬蹄而至,踏翻了锦衣卫设的路障。 尘沙乱溅,千户挥着手,等想起来拔刀时,东厂的令牌已经劈面扔了过来。 “陛下口谕,绥云军平定西南之乱,功在社稷如日月昭昭,今遣使者专迎郡主凯旋。闲杂人等,还不滚开!” 千户脑袋“嗡”地一响,顾不上酸痛的鼻梁,屁滚尿流就要去捡那把刀,呼啸卷来的鞭影早已抢先。 陆依山手捧潜渊刃,用帕子剥掉上头的脏污,走到安陶面前,不失恭敬道:“郡主一路风尘辛苦,咱家替郡主掌刀。” 安陶缓步迈向城门时,叶凭风本能跟上去,未几却又顿住脚步,看了陆依山一眼。 后者若有所感,向他微微颔首。叶凭风没有回应,直到安陶的身影消失在城门内,方才阔步朝前走去。 * 时方入夏,行宫东阁的窗格摘下了窗纸,窗外竹帘半卷半阖,午后的熏风阵阵入室,窗下的花枝婆娑摇摆,棋盘上花影跟日影重叠纵横,难得的和暖安静。 昭淳帝与福王临窗对弈,福王先手捡了黑子,刘玄执白跟随。 昭淳帝的棋由翰林院国手亲自传授,棋力原本不差。奈何平日与人手谈,对方少不得屈意俯就,昭淳帝总是难能尽兴。 唯有福王跟旁人不同,棋风彪悍,且从不委屈用情。刘玄与他杀得兴起,待花影斜到廊下时,白子已将黑子尽数封死。 福王苦思良久,终是一脸沮丧地扔了棋告饶。 “不下了不下了,臣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刘玄眉间难掩得色,嘴上却还笑道:“你我叔侄二人对弈,输赢有什么要紧,皇叔这话也忒孩子气了。” 福王起身接大太监魏忠旻手里的茶,沮丧的神情,就在低头的瞬间扫荡一空。 他饮着茶,状似无意地问:“陛下对安陶的亲事如此上心,不知究竟想给她择一位怎样的贵婿?” 昭淳帝拨盏的动作一顿:“皇叔是在试探朕的心意?” 福王看着杯中茶色,微笑道:“陛下知道,早在先帝在时,臣就是第一风花雪月之人,朝堂相争,若非不得已,臣万万不愿沾染。安陶乃先皇后亲妹,也是臣看着长大的,我不过当家事问一句,陛下千万莫多心。” 昭淳帝眼前白雾轻袅,闻言不觉有一刻恍惚。 福王的话,让刘玄想起当年晋王拥兵夺储的情形。彼时生死一线,是这位素来游离朝堂之外的十三皇叔,率领神机营冒死匡正,才保住了他的太子之位。 而当日,坚决拥趸他的另一名干将,则是镇国将军兼他的岳丈,方时绎。 往事历历于心,想到方家,刘玄蓦然生出一丝微妙的感慨。 安陶何尝不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刘玄册立太子妃那年,她还只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小胖丫头,见天儿跟在他身后,“姐夫”“姐夫”地喊。 转眼七年过去,多少爱恨忌惮,都随着方家的垮台前尘尽却。人非草木,刘玄也想安陶有个安稳余生,但世态纷繁,终究不能事事如愿。 “无论谁赢得比武都好,朕只希望,安陶成婚以后,能够听话顺从地交出手中兵权。念在往日情分上,朕会许她一个女儿家所能有的全部尊荣。” 福王默了默,道:“陛下此举,就不怕寒了天下将士的心吗?” 昭淳帝额心狠狠一跳,神态虽还如常,语调却逐渐变得冷硬:“君忧则臣辱,卧榻之侧五万大军盘踞,朕终究难安。安陶若真是忠心不二,就该主动解甲休士,以了却朕的忧思。” 福王情知再劝无益,走出阁外,倚着章台白玉围栏,观望正如火如荼进行中的比武。 此番参与招亲的应征者,皆经过了文武两试,排名靠前的,方有资格同安陶本人较量。 福王打量着场上那些人,脑中走马观花地将其家世背景捋了一遍,顿时无声而叹。 “都是些中看不中吃的绣花枕头。” 观战席上,陆依山不知何时来到叶观澜身边,轻嗤一声道。 今日公务场合,督主大人着一身绛紫色锦簇蟒袍,头戴嵌金三山帽,蜂腰束革带,猿臂勒箭袖,衬得身材伟岸的同时,更架起了天子近臣方有的威势。 叶观澜瞧他一眼,不动声色地牵了牵唇角:“世袭罔替的贵家子,跟督主当然没得比。” 陆依山假装没听懂公子的戏谑,心里却记下了。他说:“世袭罔替不假,却净是有虚位无实权的花架子。安陶嫁过去,五万人马当作嫁妆,夫家撑不起,最后还不是陛下的囊中之物。” 叶观澜握着竹扇,缓叩掌心:“既然是陛下精挑细选的人才,郡主若将他们都打败了,拂了圣上的颜面也不好,绥云军只怕要落个‘狂悖’的罪名。” 换言之输赢根本不重要,早在昭淳帝下令为安陶郡主择婿时,就预设好了这个进退两难的困局。 陆依山将视线移向四周,“三小姐的南曲班子还没有登场么?” 叶观澜道:“快了,今儿这出《长坂救主》,是他们班子的看家手艺,其中五弦琴的部分最精彩,自然要等陛下亲临才不算辜负。” 陆依山眉棱轻挑,会意一笑:“三小姐费心了,这段时日,没乱了方寸吧?” 叶观澜知道他想问什么,说:“事关重大,三妹妹只需排好曲目。其余的事,她无谓知道的太多。” 顿了顿,“我知道,这些天一直都有东厂的人在暗中保护三妹妹,督主有心了。” 陆依山趁人不备,捏了把叶观澜的手腕,坏声对他耳语:“好说。公子但有所求,九千岁给你撑着。” 被捏的地方蹿起星点热意,叶观澜不自觉联想到别处,耳根渐渐红熟。 校场上,随着最后一个应征者被甩出场外,比武眼瞧着陷入僵局。 福王余光瞥见了昭淳帝越发沉郁的眼神,心说不好,就在这时,一道浑厚的男声越众而出。 第44章 行刺 “臣请与郡主一战!” 叶凭风蒙诏参加了接风宴,可他的名字并不在比武招亲的名单之上。他的主动请缨,让在场君臣皆感讶异,安陶于擂台中央,亦流露出一丝错愕。 左上一列的观战席,赵王刘璋朝布菜的宫人颔首示意,语调温平就像炉上坐着的一直没有沸腾的酒。 “都说叶家一门两翘楚,同兼芝兰与玉树。叶家二郎的诗情如何尚不得见,单看这位叶总兵身上的英雄气度,本王对传闻倒真信了一二。” 寿宁侯鼻子里挤出一声轻哼:“翘楚如何,玉树又如何?他的名字本不在应征者之列,便是赢了比武,也绝无可能迎娶郡主。更何况叶家......”留了半句不说,低头冷笑饮酒。 燕国公是诸藩王中唯一的异姓王,本家姓曹,因追随世祖皇帝收服朵颜三卫有功,破例授封王爵,因而也坐在上首。 他听了寿宁侯未竞的半句话,大抵猜出了意思,抚膝笑说:“郡主才从生死战场归来,与人交手难免失了分寸。如此虽为常情,陛下面上终究过不去,今儿这场招亲宴也难收场。依我看,叶凭风此时请战,是在周全陛下的颜面呢。” 燕国公出了名的心思圆融,寿宁侯觑他一眼,果然被说得不再吭声。 席间议论声鹊起,唯有汉王刘狰一反常态地闷头饮酒,目光掠过不远处的戏台时,锋芒乍现。 叶观澜同望着台上刀来剑往,忽然想到什么:“大哥此番毫无征兆地回京,怕不是专门为了郡主的比武招亲吧?” 陆依山凝目于那缥缈剑意,神思有些遐驰。听闻二公子的疑惑,唇畔漾出了浅浅笑涡。 “公子聪慧。师父早早听闻陛下有为师姐比武招亲的打算,特地遣人给叶总兵捎了一封信。世上能胜过南屏刀境的不多,秋水三重境应当算一个。” 叶观澜明白,南屏阁主的谋算显然不止这么简单。 他对膝下这唯一女弟子的脾气,可以说了若指掌。安陶不会在婚事上松口,昭淳帝的面子也要兼顾,破局的办法便只剩下一个—— 那就是让叶凭风与安陶对战。 叶家长公子深耕剑道多年,放眼大梁,也算得上是佼佼者。 他若输,整场比武的失败尽可归结为安陶“武艺高强”,而无关忠君与否。 他若是赢了,方、叶两家联姻,这是昭淳帝最不愿看到的结果。陛下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收回旨意,议亲之事也势必不会再提。 昭淳帝处心积虑布的局,就这样被陆崛殊四两拨千斤地化解,叶观澜发自内心对这位南屏阁主感到钦佩。 刘玄听到动静,也走出了东阁。见跟安陶比试的是叶循长子,登时有些不快。 “朕为安陶钦定的夫婿候选人里,似乎并没有叶凭风。他不是该在临洮带兵么,怎么这个时候出现在了擂台上?” 福王笑道:“瞧臣这记性,这么大的事怎么就给忘了。叶凭风前阵儿奉诏移防到了临洮,照规矩是要回京述职一趟的。一向听闻叶总兵剑法了得,臣便也给他去了封拜帖,还叮嘱他,若来应征的小子们不争气,紧要关头他得填上去,万万不能堕了陛下颜面。” 听是福王的主张,刘玄也不好多说什么,他一错不错望着台上情形,身子不知不觉向外斜出了大半。 儒剑对上霸刀,即便不是江湖中人,也很难不被这样的盛况吸引,正所谓—— 刀光寒山鸊鹈膏,侠胆消沉客路劳。 万里西风一剑笑,寒芒岂逐畸零蒿。 安陶在刀剑相撞的铮铮鸣响里,逐渐找回了当年跑马场上的意气风发。 她斗志愈昂,眉间郁色尽扫,刀意随招式倾涌而出,竟是一派海阔天高的无人之境。 叶凭风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满镇都最张扬跳脱的明媚女郎。 他有片刻晃神,随即更用力地握紧了剑柄。 安陶生来出锋,她的天地理应在高墙之外,不该成为豪门贵子腰间的点缀。今次对垒,自己必须要赢她。 双方斗到酣处,南曲戏班冷不丁锣鼓开场。 《长坂救主》,演的是虎将神威,唱的是赤子精忠,搭配瑶琴的慷慨激越,意外合了此情此景。 昭淳帝就没有命人停下。 这时谁都没有留意到,坐在外侧的乐师指法渐缓,接连错了几个音。 陡然间,五弦琴翻转几道,被人稳稳拖住,指尖带过的滑音像把尖利锉刀,割得在场所有人耳膜生疼。 禁卫强忍着刺耳噪音,仓促围上前,琴声已如彀纹,蕴蓄着浑厚内力,在禁卫的盾牌上豁出了缺口。 惊变突然,昭淳帝甚至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又一道彀纹照面削来。他探出围栏的半边身子僵住了,被刺痛的耳膜让他一刹那失去听觉。 就在所有人都变色的瞬间,离得最近的汉王果断拔剑,一个纵身,剑锋的寒芒眨眼而过。 直到声音再度入耳,刘玄听见夹杂在众人尖叫中的,还有剑劈琴木的裂响。 他后背被汗浸湿,在畏惧的恐慌里尝试挪步,无奈手脚都如同麻痹一般。 那刺客再度挥袖,他拼命向后仰,眼前雪光“唰”地展开,混乱中刘玄感到有人扯住了他后领,方才站立过的地方赫然出现几个浅坑。 汉王一手持剑作挡,另一只手用力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厉喝道:“护驾!” 陆依山带领东厂番役,迅速填补了禁卫的缺口,如同金城汤池一般将修罗琴团团围住。 他面容沉静,简短地迸出两个字:“放箭。” 然而惊魂未定的昭淳帝挣扎向前,白着嘴唇说:“不能杀!给、给朕留活口!” 说时迟那时快,修罗琴凌空翻身,将断琴挟在肋下,展开轻功提纵术,直向山高林密处窜去。 陆依山亲率两队人马紧追其后。 覆舟山状似巨舟倾覆,过了隘口,地形陡峭复杂,林木参天蔽日,盘根错节,想要找到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陆依山环顾四野,大片乌沉沉碧森森的松柏之间,哪里还有修罗琴的踪迹。 他略顿了一下,适才紧绷的神色突然变得松弛。 “得了,”陆依山整理好袖口,轻描淡写一摆手,“人是找不着了,回去吧。” * 昭淳帝面白如纸,费力地撑着汉王手臂,咽喉犹如被人扼住,半刻也吐不出一个字。 刘狰轻轻挣脱,单膝跪地,稳声问:“陛下无事吧?” 昭淳帝随即更用力地抓住汉王的衣袖,就像抓紧了救命稻草,他看清这位异母兄长的脸,几乎要哽咽了:“三哥,好险!朕差点、差点就......你留在朕身边保护朕,除了你,朕谁也信不过。” 汉王依着他的拖拽起身,顺理成章站到了皇帝身侧。 席间寂静,气氛显得格外萧杀。 赵王恨不能整个人缩到椅子里,语调难得听出些毫急促:“这可是天家宴饮,怎会混进这样的强贼?” 燕国公沉思片刻,问出了在场所有人几乎第一时间想到的问题:“安排南曲班子献艺的人是谁?” 叶凭风心中“咯噔”一下。 他知道,这件事从头到尾的操办人都是叶思雨,如今戏班里出了刺客,叶家首当其冲难逃问责。 他还没来得及思考对策,叶观澜已跪了下去:“回陛下,是学生的妹妹,叶思雨。” 昭淳帝认得叶观澜,知道他不久前才给东宫做了伴读,形容陡一下变了:“叶相知道吗?” 这话便是猜忌的意思了,叶观澜伏下身,恳切地回:“舍妹年幼,识人不明,是我这个做兄长的监管不力。父亲经历了先头诸多事端,病势一直缠绵未愈,因而并不知情。” 寿宁侯在旁冷笑出声:“皇宫大内闯入了刺客,人还是从叶家举荐的戏班里冒出来的。此事虽由叶三小姐出面打点,可戏班诸人的底细叶家早该摸清了,老相怎好推说全不知情?” 外戚同叶家的矛盾,在朝堂上早已不是秘密。昭淳帝明知寿宁侯有落井下石之嫌,却也不得不认同他的质疑:“叶家送人进来前,就没彻查过班子的来历吗?” 叶观澜答:“事关圣驾安危,叶家不敢不谨慎。学生反复核查过班子众人的家世,每个人都往上查到了三代。若循常理,是断断不会出现纰漏的。” 昭淳帝面沉如水,反问:“事到如今,你还想狡辩?” “学生不敢,”叶观澜叩了头,从容不迫地道,“叶家有心烛奸,却也架不住有人蓄意遮掩。学生无官无职,能查到这份上,自问已是极限。” 昭淳帝听出了疑点,跟着问:“遮掩?你说的是谁?” 叶观澜直起身:“此人正是东厂提督,二十四监之首,陆依山。”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昭淳帝勉力支撑的身体晃了晃,他脸色几变,最终说:“你不要信口雌黄。” * 陆依山跪在那,面无表情。 昭淳帝身畔的侍卫全部撤换成了锦衣卫的人,刘狰带刀立于左右。尽管皇帝没有明言他的疑心,但骤然颠倒的局势,俨然说明了一切。 而造成眼下局面的始作俑者,则跪在另一头,同陆依山没有任何眼神交流。 帘子放了下来,密不透风的东阁有些闷热,昭淳帝在龙椅上扶着双膝,掌心汗将袍面濡湿了。 他缓声问:“刺客呢?” 陆依山说:“臣无用,追捕贼人至覆舟山口,被其侥幸逃脱,请陛下降罪。” 昭淳帝略放松的掌心骤然捏紧,咬牙狞笑道:“好啊,朕的爱卿,还真是难能无用。” 陆依山不答。 昭淳帝转向叶观澜:“你方才说,戏班是由年初才放出宫的南府伶人组建而成?” 叶观澜道正是,“三妹妹有心出彩,却也知晓分寸,那些来历不明的草台班子,她断断不会沾染。学生此前特意走了一趟钟鼓司,仔细翻看过戏班中人的记档,确认家底清白后才敢荐给陛下。” 稍顿,叶观澜取出一本册簿,字字清晰:“学生自知愚钝,故而每一环节都有记录为凭,叶家忠心可鉴,望陛下明察!” 昭淳帝看过那册簿,果如其所言,详实到每个人的祖上三代都核查了遍,作为一份调查记录来说,的确完美得没有任何错处可挑。 那么问题只能出在钟鼓司提供的原始记档了。 昭淳帝问:“刺客的档案何在?” 陆依山默了有顷,道:“回陛下,就在昨夜,内廷黄册库突然走水,二十四监封存的死档烧毁大半,其中也包括钟鼓司。” 昭淳帝呼吸一紧,耳中霎时血涌声如潮。他就快坐不住了,心脏突突跳得厉害,那自先晋王死后许久未曾感受到的危机感卷土重来,缠得他喘息困难,两眼发黑。 好半晌,昭淳帝听见自己急促的声音传来:“烧了?这么巧,这么巧......” 他话音未落,人便从椅上滑跌下来。 临昏过去前,昭淳帝抓着汉王的手,拼命指向犹跪在地上的陆依山:“卸、卸了他的,牌,停职.....查,给朕查......” 刘狰放下昭淳帝,隔着匆忙救治的太医,看向了陆依山。 他的目光里没有拿下一城的欣喜,反而有种误入歧途的惊疑。他望着陆依山,对方同样在逼视他,那双漆深眸里藏着他远没有参透的东西,刘狰确信这点。 他忽然生出股烦躁,仿佛几层金阶之差,被俯瞰的人却成了自己。他正要下令摘了陆依山的腰牌,后者自己动手了。 铁牌掷落脚下,刘狰被那一声震得几乎倒退半步。他心头火起,高抬的手掌未及落下,又一道冰冷视线从侧旁袭来。 如果说山给人带来的威慑一眼可见,那么水下潜涌的暗流,往往出其不意地,将人拖下万劫不复的深渊。 身陷在这样一明一暗两道视线的夹峙中,刘狰指尖冰凉,高举的手掌最终颓然落下。 第45章 丘貉 郡主议亲,本是春末夏初的头等大事。不少梁人还指着这桩婚事冲淡科考舞弊一案留下的阴影,谁成想竟落得个闹剧收场。 圣驾遇刺,现下还躺在武英殿昏迷不醒。事后追究起责任,举荐戏班的叶家全身而退,反倒是天子身边最得器重的九千岁落了不是。 京营缉盗在外,镇都内外巡防遂由锦衣卫接掌。与此同时,因救驾有功一跃成为天子心腹的汉王,则当仁不让地肩负起搜捕刺客的重任。 仿佛一夜间,镇都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织金飞鱼服与汉地藩兵的墨鳞玄甲。 时局变得这样快,皇城上下乃至满朝文武,谁心里不是飞石空悬,预感有大事发生,却不知会在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落下来。 外间喧嚣鼎沸至此,本该置身漩涡中心的提督衙门,却安静有如尘外荒岛。 叶观澜推开院门时,督主大人披着件蓑衣,正在菜畦里劳作,那一排排嫩苗眼看快有脚脖子高了。 “几位大人勤勉,这么早就来查案,”陆依山拄着锄头道,“不若稍等等,容我用过早饭再说?” 东厂牵扯进行刺案,此事非同小可。汉王便是要查,也不可能一家独大,得由锦衣卫和三法司的人照程序来审。 好巧不巧,陆督主老早就把这两头都得罪透了。为免酿成冤屈,在丞相叶循的提议下,福王作为皇室勋戚也加入进来,三方同查,结论才能使人信服。 叶观澜此行,便是受福王委托,与锦衣卫和都察院一同前来查院。 锦衣卫和东厂结怨已久,来的即便只是一小小百户,也根本不买陆依山的账,闻言哼一声,站定不挪步。 陆依山冷了颜色,把锄头一推,道:“锦衣卫不是最会瞧人眼色的么,如今见了我,怎么不摇尾巴了?” 那百户也是个硬茬,“虎落平阳被犬欺,督主大人难道没听说过这句话?” 双方就这么摽上了劲,随行御史虽有纠劾百官之能,可在从前菅子旭上梁不正的“垂范”下,早已习惯了对锦衣卫言听计从,如今夹在两尊大佛之间,真真是心惊胆战愁煞蝼蚁。 “别,别,二位大人,有话好好说......” 眼看气氛剑拔弩张起来,叶观澜轻咳一声,出来打圆场:“我等今日奉命前来搜查,职责所在,还望督主不要为难。” 陆依山像是才留意到还有他这么一个人,眼睛微眯了眯,道:“我当谁呢,原来是二公子。难怪戏文里常说,负心每是读书人。往日一团和气相敬如宾,如今挨上事了,便大难临头各自飞,薄幸至此,咱家也算开了眼了。” 无人在意他的用词不当,毕竟在不相干的人眼中,叶家二郎这回实实给九千岁后背捅了一刀。 “督主说笑了,我与督主缘分不过尔尔,生死关头,自然是我一家老小性命要紧。有开罪之处,还望督主见谅。” 陆依山冷笑不语。 叶观澜又说:“督主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何必与我等小角色为难。进去搜一遭,证实了督主清白,我们也好交差。” 陆依山足尖一掂,锄头又回到手里,他握着往里走:“都是御前办差的老人了,没有搜查文书,一切免谈。” 随行御史松了口气,赶忙从怀里摸出文书,递给陆依山:“督主您看——” 陆依山把臂一挡,食指绕过木头柄,点了点叶观澜:“文书咱家得细细看。你不要跟着,让他来。” 锦衣卫百户不忿东厂,对叶家也素无好意。他听陆依山的口气,只当今日有叶观澜苦头吃了,心中窃喜,嘴上却还假意道:“抄家搜院这种苦差使,交给我们来办就好。辛苦二公子前院稍候,咱们争取尽快完事。” 叶观澜与陆依山目光绞遇一霎,佯装迟疑,终是点了点头。 门在身后关上。 叶观澜未及说什么,一股强力骤然袭来,将他狠狠抵向靠墙的博古架,却又在即将撞到之际,被人拢紧后腰,后脑随即落入一片温厚的手掌心。 陆依山把着二公子,急不可待衔住他柔软的唇。房门外的针锋相对,到这里变成了另一重切磋。公子那点张牙舞爪,通通被督主含在齿间细嚼慢咽,融成水一般的绵软嘤咛。 空气变得湿黏起来,叶观澜在唇舌交错间不断迎向对方。他们胸腹相贴,没有缝隙,彼此能洞察腔子里的心跳和再往下炙热的**。 唇分的间隙前额相抵,叶观澜敛眸,低低地笑了声:“起来了。” 陆依山将他揪在襟前的手握住,引导着他松开,十指交扣缠绕,克制的嗓音里捎带了一丝蛊惑:“几日未见,情之所至,公子得想办法弹压啊。” 叶观澜缓着呼吸,摇头道:“督主身怀不凡,我这点微末伎俩,不足挂,嘶——” 话没说完,后腰就挨了一记揉,叶观澜神魂几不曾被揉散。 陆依山不由分说,牵着他一直向下。叶观澜仿佛烫手般倏然回缩,却被陆依山用力擒住。 屋外脚步声时远时近,间或夹杂着锦衣卫的呼喝。陆依山偏低头,在公子耳垂轻轻一咬,含着热气说:“咱家与公子缘分尚浅,须多坦诚相待几回,才能弹压得住啊......” 半炷香过去。 水面“哗”地荡开涟漪,叶观澜指尖沥水,想着那硬烫的触感,颊边半晌红晕不去。 陆依山递过帕子,问:“太子与老相,可都还安好?” 叶观澜垂首答:“督主今日见我站在这里,便知叶家得以从行刺风波中全身而退。我无事,太子自然也不会受牵连。” 这是他们一早商定的计划。 汉王替修罗琴杜撰的假身份是前宫廷乐师,这要瞒过叶思雨容易,可他的手却伸不进东厂治下的钟鼓司。 内廷记档查无此人,这是情理之中的事。然而陆依山偏要用一场火,将明明可见的事实烧成一团疑影。 扑朔迷离才有想象的空间,一开始就在台前的反而容易被忽略。 “用我一个太监头子,换当朝丞相与太子,”陆依山抱臂靠在架子旁,“汉王这回亏得裤子都要卖了吧。” 叶观澜慢慢擦着手,说:“督主可曾想过,刘狰与他幕后之人大费周折,安排这出行刺与救驾的好戏,所图究竟为何?” 他顿住手,“篡位?不至于。即便叶家因监察不力吃了挂落,太子受牵连,却也不会立时三刻就遭废黜。何况有先帝的那句‘人屠之子’在,汉王继位的可能性几近于无。逼宫?他只有五千人马,等各方力量反应过来,怕是顷刻就被碾得骨头渣子不剩,这皇位他依旧坐不稳。” 细细盘算下来,汉王经这一局攥在手里的,似乎只有行刺案的主审权。 陆依山思索有顷,道:“可知汉王除了来提督衙门,还有什么动作没有?” 叶观澜早有准备,他伸出手,指间夹着几页薄纸:“那些人没能把叶家拖下水,父亲刚好以内阁之名,实时调度案件的进展,顺带留意汉王连日来的行踪。” 陆依山挑眉一笑,趁机握住叶观澜的手指,捏了捏:“公子是个细致人儿。” 叶观澜看着他的眼神,方才耳朵被咬的位置又在隐隐发烫。 “汉王这几日,抓了不少江湖人士。”陆依山把几页纸翻得“哗哗”响,“为着一个修罗琴,闹出这么大阵仗,怎么看刘狰也不像尽忠职守的人呐。” 叶观澜落座时道:“抓人不算什么,汉王更以事涉内廷为由,绕过三法司,将人拘进诏狱审问。审查的详情外界不得尽知,就连呈送内阁的邸报,也被汉王借故一再拖延。” “雷声大,雨点小。办事拖泥带水,一定有古怪。”陆依山问,“有无详细的名单?” 叶观澜说:“诏狱是个怎样的地方,督主比我更清楚。锦衣卫办案,向来不受规矩约束,就是父亲也不能强行过问办案细节,不过么。” 他抬眼,眸底闪着笑影儿,“闹市拿人,免不了要知会兵马司一声。不为章程,就怕闹出误会,反而影响了办案。碰巧我有相熟的同窗在府衙里做笔贴式,旁的无能为力,记几个人名还不算难。喏,都在末页了。” 陆依山翻过来一看,半晌神情有些凝重。 “怎么了?” “这些都是师姐在西南驻防时,结识的三教九流。军中密探曾有消息称,听说陛下要给绥云军论功行赏,这些人仗着与方家有点子交情,也跟了来意图打一波秋风。” 叶观澜道:“我听兄长说起过,领兵打仗不同在朝为官,黑白两道都要蹚得开。郡主跟这些人打交道,多少沾点不规矩。汉王此刻把人拘着审问,司马昭之心不要太明显。” 陆依山盯着那两页纸,许久,方缓缓道:“其实,我是真的不解。壬寅宫案已过去七年,漫说陛下未必会应允重查,就算真的要查,当年事盘根错节,追究起来也非一时半会能了结。幕后之人犯得着如此急切,一环接一环的,非置安陶于死地吗?” 叶观澜脸色也略略一沉,意味深长道:“除非,他们的用意从来不止亡羊补牢那么简单。” 说话间他视线偏移,陆依山顺着看过去—— 对面墙上,大梁北境布防图卫所旗布,只独青、甘交界的要害地带,仍余空白。而那里,原该由安陶的五万绥云军来填补空缺。 叶观澜长舒一口气,站起身道:“你我闭门揣测无益,且看这颗石子投出去,能传来怎样的回声吧。” 听动静外头查的差不多了,叶观澜要走,临去前扫了一圈屋内灰扑扑的陈设,随口说:“督主此间未免也俭省了些。” 陆依山笑:“乡野村夫,犁田耕地是把好手,不比公子雅兴。” 他说着探臂将人往回一带,俯下首,浅嗅着公子鬓角,宛如情人般地低语:“要是公子这颗石头仍出去,翻不起太大浪花来呢?” 叶观澜被烫得偏头躲闪,拇指却有一下无一下搔挠在陆依山的虎口:“现下有父亲和太子掣肘,汉王行事自然不得畅意。所以还需督主出手,再借他一把力......” 锦衣卫的厚底快靴橐橐踏响,压住了叶观澜接下来的密语。 陆依山环腰的手一紧,诧异的神色仅闪现一刹,旋即被顽笑取代:“公子的贼船果然上不得,这每一步,都是将咱家往乱臣贼子的路上逼。” 叶观澜听着外间脚步声越来越近,却是出奇镇静,他说:“狼狈为奸说起来不好听,做起来却和同舟共济没什么分别,就看督主肯不肯信守对观澜的诺言了。” 陆依山胸腔震出笑声,猛地捏了把他手腕,又迅速松开:“咱家一诺千金,绝不对公子食言。” 脚步声停了,屋外响起叩门声:“九千岁?叶待诏?” 陆依山往叶观澜背上轻推了一把,“关上门,我与公子是一丘之貉。出了这扇门,水火不容的戏码还得接着演。二公子,请吧。” 百户在外正自等得不耐烦,房门豁然大开。 叶观澜快步走出来,百户见了他,不由得一惊:“公子这是怎么了?” “磕着了。”叶观澜没有感情地道。 百户心说这阉人还真无法无天,连丞相家的公子也敢动手,目光一溜,对上陆依山阴郁的眼神,不由得打了激灵。 “山不转水转,早晚有相逢。”陆依山踩着门槛,玩世不恭道,“二公子,我劝你当心。” 叶观澜回首看着他,陆依山用拇指不经意般蹭了蹭耳垂,叶观澜当即别开了目光。 第46章 攻讦 转眼三日已过。 叶观澜跨入吉止园中,发现容清正候在廊下。他向书房看了一眼,露出询问的神色。 容清比了个口型,“郡主来了。”叶观澜知他姨侄二人难能重逢,此刻不便进去打扰,遂也一并在外头等候。 隔着竹帘,刘晔字正腔圆的背书声传出来:“是故人主有五壅。臣蔽其主曰壅,臣制财利曰壅,臣擅行令曰壅.......”他流利地背完,屋中半刻却寂无人声。 过了会,刘晔试探地唤声姨母,问:“可是晔儿哪里背得不好?” 安陶的声音不紧不慢响起,清凌如泉流石上:“没有,晔儿背得很好。只是看你方才背书时,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可是在为陛下的伤势担心?” 刘晔嗫嚅须臾,道:“其实晔儿有一事不解,想请教姨母。” “你说。” “有关君臣相处之道,太宗曾说,君臣相须,事同鱼水。义均一体则天下稍安,反之则为国害。可是韩非子却说,人主有五壅,归结起来无非在讲,臣下威权过重或将危及君主。晔儿深觉疑惑,这两者,究竟孰对孰错。” 安陶静默了一会,似乎对这个问题感到意外。 有顷,她缓声道。 “君臣合道固能平乱,能治世。然太宗亦有语曰,君主臣辅,杀生威权,君王之所执,宪章法律,臣下之所奉。臣子权势过重,或有凌驾皇权之上的危险,为人君者警醒防范,也在情理之中。” “......所以,这就是父皇早年问罪方家的理由?” 此言一出,不仅安陶,就连在外的叶观澜亦有些惊讶。 当年壬寅宫案,人人都道真相难辨曲折离奇,皇帝一时义愤,才不问青红皂白发落了发妻,最终连累了整个方家。 可他当真对那女官的话深信不疑吗,叶观澜看未见得。 彼时,方时绎位居一等镇国公,掌天下兵马大权。长女为正宫皇后,外孙是一朝储君。次女安陶虽游离朝堂,却跟江湖第一大帮南屏阁联系紧密。这样的家世落在昭淳帝眼中,天然就是个威胁。 从某种意义上说,方家的倒台并非什么无证之案,而是帝王心中的既定之罪。 叶观澜想不到太子小小年纪,竟已看透这点,一时间不知该喜储君少年早慧,还是忧他慧极必伤。 安陶闻言,目光闪动了一下,随即变得坚定。 她凝眸看着面前的侄儿,那眼眉间似乎总能窥见已故长姐的影子,让她不自觉晃神。 她轻抚着刘晔肩头,温声道:“晔儿可知,你外祖生前对君臣之道四个字,是怎么看的吗?” 刘晔微微肃穆:“请姨母指教。” “父亲说,古今之事,向无定数,为君者之于将来,常怀忧惧之心,本无可厚非。但若因此将朝堂制衡,权谋机心视为王道的根本,便成舍本逐末,贻误江山。” 刘晔怔了怔。 安陶又道:“晔儿你记住,今后无论朝堂上如何风云际变,你为万乘之主,都要将社稷子民放在第一位,越是心有忧惧,越当襟怀万民。坐得稳、镇得住,才是为君的长久之道。” 屋中再一次陷入沉寂,太子仿佛被安陶的话震撼到了,叶观澜亦默默握紧了扇骨,感受那坚韧不摧的触感。 正当此时,一内监从园外匆匆而至,叶观澜认出来人是掌管宫中符印的印绶监长史。 “公子。” 叶观澜比了个噤声的动作,长史随他走到一旁,压低声道:“逢恩殿的芸斛嬷嬷早上来了一趟内廷司,说要找些万岁爷在潜邸时的旧物......” 叶观澜波澜不惊地听完,淡道:“孙贵妃身怀龙裔,正是金贵的时候。她要找什么,只要不坏了规矩,你照规矩办就是。” 他有意在“规矩”上咬重了字眼,长史心领神会。 风止了,屋中更漏水滴有声,一下一下,滴落到铜盘上,在阳光照拂不到的地方,荡漾着深渊才具有的青黑色光泽。 刘晔盯着发了会呆,稍顷忽然问:“姨母,你恨吗?” 水滴“啪嗒”砸破沉渊,涟漪倏地划开。一圈圈,边缘由深入浅,未几便消散无踪。 “......恨什么?” 刘晔道:“方家满门忠烈,累世功勋,只因君王未名之忧,便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姨母对刘氏,当真半点怨言也无吗?” 安陶笑起来,疏朗的眉目一如当年,仿佛阴翳从未降临过。 她说:“绥云军忠的是朝堂社稷,而非一家之姓。君王对不住我方家,大梁百姓没有,我心有憎,但无怨。” 园中静默再一次被脚步声打断,聂岸携亲兵长驱直入,分两列将园门把守住。 刘晔喝道:“锦衣卫好大的胆子,孤的吉止园,谁许你们擅闯擅入?” 聂岸一拱手,“承汉王钧令,请郡主移驾往武英殿一趟。有些事,想同您当面问询一二。” 刘晔额心紧蹙,当即起身:“父皇现下还在昏迷,他一个藩王,有什么资格找姨母问话?” 聂岸不紧不慢:“殿下觉得王爷不够格,若是内阁会同三法司,有话要问郡主呢?” 刘晔还待再争论,却被安陶拦下:“晔儿不必紧张,只是问话而已。方家立身持正,我没什么好避讳。” 刘晔撑案的手微微攥拳,思忖再三,道:“好。孤与姨母同去。” 才入武英殿,刘晔便觉出气氛的不同寻常。 除了汉王刘狰,燕国公、赵王、福王也都到了,叶循领三司主官坐在右侧,寿宁侯与他分庭相对,位列群藩之首。 最上头的龙椅空着,刘狰立于阶陛之上,高大的身影几乎将白玉雕龙覆没掉。 这哪里是问询,分明是三司会审的架势! 刘晔捺不住性子,刚要上前,肩膀忽地一沉。他回首,只见叶观澜轻轻摇了下头。 “本王奉旨搜捕酒宴刺客,不敢懈怠分毫。数日间,王府亲兵缉拿审讯江湖豪强近百人,尽管他们都声称与凶手素无交集,但本王却自行刺案外,有了一桩意外收获。” 汉王快步下阶,将一份供状掷到安陶面前。 “数名人证指控,郡主驻守西南期间,先后以派人购买或强占等手段,侵占川贵之地民田数千倾。郡主情知事发后会是个什么下场,自己不便出面,就假手从前结交的江湖人士。这是他们的供状。” 供词在半空打了个急旋,悠悠荡荡飘落脚下。安陶没有去捡,连一个眼神也欠奉。 刘狰一脸义正言辞:“我大梁自开国以来,对圈地之风一向禁之甚严。想当初先帝在时,曾令户部对藩王王庄逐一核查,凡超出封地的田土,一律收归有司重新分还给百姓。更派出八省巡按,对侵占民田的豪右严加惩治。昔年雷霆之势犹在眼前,如今却有人仗着山高水远,公然与祖宗敕令相抗衡——叶相,依你所见,此事该如何处置?” 汉王上来就发难,跟着又把难题抛给了叶循,牵连之意溢于言表。 叶循缓缓起身,又缓缓弯腰,将供状拾起来,抚平蜷曲的纸页一角,问安陶:“郡主对此有何辩解?” 刘晔眸光一沉,就要开口,这时听安陶没起伏的语气道:“供状所言,皆为事实,我无甚可辩。” “姨母......” 堂下顷刻哗然。 赵王一如既往表现得如同惊弓之鸟,燕国公借饮茶悄然叹了一口气,面露惋惜。 汉王偏头缓咳,与寿宁侯有一瞬的眼神交错,随即正色:“敢作敢当,倒还不失将门风骨。老相,既然她已承认,按律法当卸其帅印,夺其兵符,即刻下狱待审!” 叶循闻言没有动。 刘狰皱起眉头,当着众人寒声质问:“老相,莫不是想存心包庇?” 叶循手探进袍袖,另牵出一封奏折。他手抖得有些厉害,叶观澜上前想代替父亲,但叶循拒绝了。 “老臣日前碰巧也收到了一封贵州都司掌印递上来的奏折。折中所言,思南宣慰使顾行琛起兵反叛以来,云贵等地累遭兵燹,百姓大量外逃,几成流民之患。多亏郡主以招募屯兵为由,设法将人笼络住,方不致交趾兵祸蔓延至整个西南一线。” “诸位也是经历过昭淳十年大乘教之乱的人,当知民心动荡,更甚于虎狼肆行。若无绥云军调配屯兵缺额,给了这些百姓一条生路,南境此时田园寥落骨肉支离,岂非是我等肉食者的罪过!” 他越说越重,话到后来微微带喘,靠着叶观澜伸来搀扶的手臂,以袖掩口痛咳了几声,才稍稍平息。 叶循拜相多年,尽管治下严谨,但鲜有这般疾言厉色的时候。 没来由地,汉王看着这位老相投地的影子,和殿中梁柱重叠在一起,陡然生出股不安。 他下意识去扶腰间佩剑,却发现那里空空如也,手滞空两三秒,无所适从地攥紧拳头。 “叶相的意思,安陶违抗祖制、圈占民田,不仅无过,反成有功了?”刘狰冷笑,“老相不能因为和方家渊源颇深,便曲意回护至此,连祖宗的规矩也不顾了吧?” 叶循气血上涌,肩头颤动愈发明显,但他强忍着:“民利所趋,虽恶无惩。老臣极心无二虑,所重唯大梁的江山社稷,无有其他!” 本欲上前的刘晔闻听此言,伸出的手默默收回身侧,神情难辨。 “即便绥云军化解了流民危机,谁又敢担保,安陶此举全无半点私心!” 汉王遽尔转眸,死死盯住安陶,目光仿若要噬人般杀机隐现:“我朝虽有招募流民为军户的先例,但员额之外的军屯开垦,往往只针对输粮不易的偏远卫所。朝廷每年给绥云军的军粮供给只多不少,你擅自扩大屯田界域,余下的粮食流去哪里,谁能说得清!” 话音落点,安陶注视着汉王,唇角倏忽扯动,牵出一个似笑非笑似嘲非嘲的表情。 “只多,不少?”她问完,眼神骤然变得如锋矢犀利。 武英殿外的抄手游廊,陆依山临风而立,魏忠旻陪在身后如立针毡。 “督主——”他叫完才反应过来陆依山刚被革了职,踌躇着改口,“陆大人,您今时的处境特殊,多少双眼睛盯着,您又何苦非要往这风口浪尖上凑?” 陆依山充耳不闻,目光一瞬不瞬望着武英殿方向,道:“咱家是待查之身,可陛下从未叫人禁过我的足。我爱往哪凑往哪凑,魏大伴操的哪门子闲心?” 魏忠旻以往受他恩惠,这会挨怼了也不敢辩驳,只好道:“奴才照大人的吩咐,减了陛下的药量。他这几日虽仍在昏睡,但对周围人跟事已然有所感知。” 陆依山颔首,“对了,你去,以陛下病势反复为由,将当值太医请来殿外稍候。” 魏忠旻不解:“大人又要做什么?” 陆依山风中拢氅,并不作答。 汉王被安陶的目光盯得后背浮汗,仅剩的理智在她接下来的话中,险些土崩瓦解。 第47章 难欺 “西南年年上折,陇川布政司名义上照十万石给交趾前线输送粮草,然自昭淳十七年开始,有哪一笔军粮是足额送到的?战事激烈那两年,绥云军每天饿着肚子打仗。饶这样,问到监粮中官面前,给的答复永远是关中闹灾,粮税逋欠得厉害,绥云军的缺口只能自己想办法。敢问诸位王爷、大人一声,我若不拓垦军屯,绥云军莫不要靠偷靠抢,才能解决五万人的吃饭问题?” 安陶话音一落,在座诸人皆变了色。 寿宁侯辖制户部,他率先出声:“这不可能!朝廷供给西南的粮草都是优先调度,户部断无克扣战时军需的道理!” 安陶语调不变,道:“监粮中官的私账不好查,绥云军仓廪知事的记档却每笔清晰。我纵有天大的本领,也不能在过往七年的账面上都动手脚。侯爷不信,即刻派人去调阅就是。” 寿宁侯哽在那里,一旁的刘狰则直接白了脸。 安陶提到的陇川军储仓,正在他的封地之内。他万万没想到,安陶居然会趁此时,将军粮拖欠一事给抖落出来。 平心而论,刘狰没那么大胆子。他能对甘南、豫北一带的军粮下手,是因为这些地方没有战事。譬如交趾之地仗打得那样凶,倘若他一早知情,断不敢纵容底下的屯粮商如此肆意妄为。 福王盖上了茶碗,道:“军粮缺额,多半同下边人倒卖粮食分不开干系。旁的不论,陇川军储仓每年除转运外还要储米九万石,这是先帝在时就立下的规矩。朝廷每年勒紧腰带保障军粮,前线却还在饿着肚子打仗。那帮贪官墨吏连战时军需都敢染指,此事必得往下彻查。” 叶观澜一边替父亲抚弄着后背,一边观察汉王的神色。见他全然一副被打得措手不及的样子,意外之余不禁若有所思。 殿中一时寂静,燕国公拨动着浮沫,不疾不徐的语调似带着敲打的力量。 “倒卖军粮之事若经查实,郡主圈地也算情有可原。只不过此举究竟有违祖制,要是处置得不妥当,引他地群起而效仿,到时候可就难收场了。” 一句话总算把汉王带回了正题。 他明白,今天无论如何要拿圈地的事砸死安陶。若不然,等她缓过气来,死无葬身之地的人就成了自己。 “绥云军侵占民田,乃主帅亲口承认的事实。安陶之罪,依照大梁律例,当即刻挂牌下狱,驻留江东的五万大军由兵部接管,待三司会审后再做定夺!” “我看谁敢!”叶循颤巍巍起身,没说两句话就喘咳不止,脸涨得血红,唇间却透出奇异的白,“交趾之乱方平,大军还未过江东,尔等便要得鱼忘筌,鸟尽弓藏了吗!” “话不是这么说。”寿宁侯掸袖道,“有功不赏,为善失其望;奸回不诘,为恶肆其凶。正所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老相秉轴持钧,切不可为一点旧情便失了分寸啊。” 聂岸带领锦衣卫,将武英殿围得水泄不通,只等一声令下,就要冲进来拿人。 帘帷无风自飘,空气中压抑着暴雨将至前的闷热。 安陶转开头,朝窗外望去。遮蔽天空的云层毫无变化。风也没有。映入眼帘的东西犹如长姊离世前日复一日临摹的窗边景一样,别无二致。 “一时宠利有尽,千秋青史难欺。” 安陶回过首道,“老相不必为我浪费唇舌,我做过什么,心中有数。当初既无犹豫,此刻亦不会后悔。” 她平静的面容,仿佛在述说一件毫不关己的小事,拍岸白浪甚至不能在她眼底掀起一星波澜。 刘狰突然感到沮丧,连同负愧、恐惧和忌惮等诸多情绪,水滴石穿地凿打着他本就不坚实的内心。 面对安陶的冷漠,他有种重拳砸在棉花上的无力感,胸腔仿佛塌陷了一块,急需用点什么去填补。 “锦衣卫!锦衣卫何在?!” 刘狰近乎吼叫着发出声,由于声调过尖,他的嗓子如被刀割般生疼。 “将她给我拿下!” 福王腾地站起身,一向和善的弥陀面上怒气氤满,他寒声道:“眼下皇帝还在昏睡,汉王一无皇命在身,二无内阁票拟,说拿人便拿人,岂非僭越?” 锦衣卫一涌而入,刘狰在满场寒芒里表情扭曲,手死死攀扯着腰带:“我乃陛下亲口相托之人,如何就做不得主!” 福王叱道:“刘狰,你想造反不成!” 云层中雷声隐动,风骤急,刘狰忽怔了一下。 福王脱口而出的“造反”两个字,令他省悟到什么,目光随即掠过旁听席—— 太子挡在安陶身前,对他瞋目而视;赵王额角滚汗,不停地拿袖擦拭;燕国公端茶出神,寿宁侯双手握拳又松开,眼神回避着不与自己接触。 刘狰惊觉自己成了众矢之的,望着这些神色各异却又好像千篇一律的面孔,再度萌生坠入网中的焦躁感。 恰在此时,一个面生的小内监疾步跑进殿中,手握明旨—— “传陛下圣谕,绥云军主帅方氏,揽权擅政,进止自专,侵地掠民,有违祖制,着罢其军中职务,收监听候发落!钦此。” 惊雷炸响,叶循再也支撑不住地呕出一口鲜血,叶观澜惊道:“父亲!” 安陶背靠窗闼,静静立着,眼神被斜打进殿中的雨丝,洗刷得愈发冷漠。 叶凭风再度叩响值房的门环。 值阁翰林撑着蓑衣跑出来,苦口婆心地劝:“总兵大人,边地的奏呈须经五军都督府转递,这是规矩。如您今日这般直呈御览,传出去岂不成了兵谏?好大人,听我一句劝,里头安陶郡主刚被下了腰牌,您可不能再踢铁板了。” 叶凭风额心遽跳:“你说,安陶被下了腰牌?” 听闻明旨上加盖的是昭淳帝为储君时的关防,叶凭风瞬间想明白一切。 皇帝醒转与否并不重要,那些人想要的,只是一个发落安陶的由头。储君关防还是国君玺印,在既定之罪面前,二者作为符号的区别微乎其微。 叶凭风知道,汉王已经图穷匕见。 他闭眸,再睁开时,里面唯余坚定:“劳驾大人,代叶某将这封奏呈,递送陛下。” 雨声鸣震,武英殿乱作了一团。 叶观澜撑着父亲摇摇欲坠的身体,脑中一片空白,好在太医来得及时。叶观澜隔着雨幕,远远眺见了廊下伫立的身影,惊慌失措的心有了一瞬安定。 刘狰望着叶循前襟大捧大捧的鲜血,呼吸都快停滞了。 他清醒地意识到,今日过后,弹劾他的奏折会像雪片一样飞进武英殿,自己真正走上了一条没法回头的不归路。 刘狰以眼神示意,聂岸随即打了个手势,人墙收紧。 太子被无情地拉开,安陶素面映着刀光,一步步朝殿外走去。 她眼底没有畏惧,雨声、呼喝声,都仿佛是过耳秋风。她的人生,早在七年前就经历了狂风骤雨。 退一步不会风平浪静,生路只在头破血流的眼前。 安陶很确信这点。 锦衣卫横刀在侧,却无一人敢轻举妄动。他们追随安陶的脚步,不断缩小包围圈,但也仅是围逼而已。 刘狰喝声:“还愣着做什么,你们想抗旨不成!” 刀锋须臾将至,安陶走下最后一层台阶,被雨水浸泡僵冷的手指触到腰间硬物——那是七年前,她从父亲手中接过的绥云军令牌——方觉些许回暖。 “靖绥九边,如云卷舒。”安陶雨中仰面,声如叹息,“父亲,女儿终是做不到去留无意啊。” 她手掌下移,握住了潜渊剑柄。 刘晔挣扎着喊:“姨母!” “奏——临洮总兵叶凭风,会九边佐领同参军粮亏空一案,请旨朝廷彻查。望圣上公心裁决,勿寒边关将士之心!” 值守翰林冒雨匆匆而至,声震内廷。 “会九边佐领同参”一句的威力非同小可,这等于昭告所有人,倘若安陶今日走不出武英殿,随之而来的将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军中哗变。 九边同乱,这代价换作任何一方,都承受不起。 寿宁侯脸色微变,飞快向旁使了个眼色。 翰林一路小跑一路喊,安陶任由叶凭风这个名字持续不断冲击着耳膜。她没有拔刀,当雨水抹掉她的冷漠时,她用刀柄格开照面劈来的长刃,听着巫山驹笃笃有力的马蹄响,伸手握住马镫,手臂微一运劲,身子倒翻上了马背。 “当年恨,今时功,方家对这江山,已无亏欠。”安陶提紧缰绳,巫山驹扬蹄而起,重重落下,一头撞破雨幕,悲嘶着向西狂奔,“北风阻我云横渡,何敢求我心如初!天地不容,我安陶自去也!” 刘狰惊疑不定,眼看安陶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外,他三两步抢下高阶,揪住聂岸的飞鱼服领问:“你为什么不拦她!” 聂岸却在此刻噤了声。 刘狰被这沉默彻底激怒,探出手就要去拔绣春刀,才刚按上刀柄,就感到一阵阻力。 锦衣卫的中途撤火,将他逼到骑虎难下的地步。刘狰心底一沉,周遭神色各异但又千篇一律的面孔,在他眼中全都变成一个样—— 恶意的化形。 刘狰胸口如坠大石,沉甸甸,冷冰冰,他咬牙挤出字眼:“你们——” “罢了。”却是寿宁侯先开口,他眼底阴郁,“皇上现下还没有醒,王爷真要闹得八面来风,等他老人家醒了可没法交代。” 刘狰怒极:“侯爷说这话,莫不是想把自己摘出去?” 寿宁侯神色骤改,就在这时,燕国公由内监撑着伞走到廊下,叹声说:“穷寇莫追,侯爷说的有理。何况安陶这一去,便算是与镇都彻底决裂了,只可惜那五万绥云军,从此就要背上乱臣贼子的骂名。” 燕国公似是愔惋的一番话,却道出安陶与绥云军已成定论的结局。 雨势刹那间转急,瓢泼一般泻下,潮密的水汽不同程度笼罩在每个人的心上。 刘狰终于冷静下来,手从绣春刀柄缓缓滑落,他再没说一个字,跌跌撞撞地走出武英殿,脸色惨白得就像天地间一缕游魂。 第48章 傀儡 夜幕下的城南驿站静默而阴森,俨然匍匐在黑暗中的野兽。虚软或强硬,都只在它张目的一瞬才见分晓。 其余时刻,旁人与其说对它敬而远之,不如说毫不在意。 屋里一灯如豆,黑得紧,刘狰一碗接一碗饮酒,不是纵情快意的那种。 他好像醉了,又好像还醒着。长剑被他弃置一旁,镶金嵌玉的剑鞘闪动着昏暗也湮灭不了的璀璨,但刘狰只觉那光芒刿目至极。 刘狰早已不记得,他的剑上何时多了这么多华贵点缀。 他只记得,自己最初就藩时,满是黄沙的坡地刨不出一粒粮米。甘陕八州家家穷困,户户潦倒,他带去的亲兵连口粮都不见着落。刘狰问到布政司,可地方官吏从未将一个被生身父亲当众贬低的落魄皇子放在眼里,将他晾在衙署外三日,最后闭门谢客。 刘狰迄今不忘黄土地的太阳有多灼热,恰如那些扛不住饥饿而叛逃,最后被他派人生擒的亲兵目光。 如芒刺面的滋味,刘狰数年前在猎场就体验过一回。他曾暗暗发誓,此生再不要受人轻贱和羞辱。但刘狰忘了,被轻贱和羞辱,早在那句“人屠之子”后,就已成为他再也抹杀不掉的人生底色。 刘狰恨极,却又无计可施。粮食最吃紧之时,他不得已当掉了同样跟随自己多年的长剑,以近乎废铜烂铁的价格。 那是每名皇子行加冠礼时皇帝的赏赐,材质相当上乘,也是刘狰身上为数不多拿得出手的配饰。 他曾经日夜苦练剑法,希望有一日咸德帝眼里能看到他这个儿子。而那年林场围猎,他就是用这把剑,一举斩获了当日头彩。 最后,刘狰如愿被自己的父亲看见,得到了世间绝无仅有的九目天珠,还有那句轻飘飘的,“人屠之子,本性难移”。 脚下都是空掉的酒坛,歪歪倒倒滚落一地。烛苗遽跳了下,刘狰酒气上涌头脑发热,眼前赫然出现幻影。 他看见奄奄一息的母亲伸手想要触碰他的脸,末了无力地垂下,指尖从面颊轻轻划过,带着死亡独有的冰冷气息。 他看见父皇扬着笑脸,迎向凯旋归来的自己,却在走近的刹那发觉,那双笑眸里盛的不是欣赏,而是明明可辨的鄙夷。 刘狰浑身不可抑制地开始颤抖。 像是为了安抚自己一样,他按住桌角的长剑,不断收拢手指,手背上迸出游蛇般其状狰狞的青筋。 他脑海中浮现起当铺老板处置这把剑的情形。 刘狰的颤抖没有停止,且在愈演愈烈。他所能感知的燥热,已非酒精可以造成。当指节渐渐泛起白时,刘狰胸口的愤怒就如破开栅栏的岩浆,烫得他呼吸都在发紧。 赤炎滔天的背后,再度浮起安陶那双冷漠的眼。 刘狰紧绷到极点,门外一点细微响动,都足以压垮他脆弱的弦。他像只惊弓之鸟跃身而起,急蹿向前时,拇指已经抵开了剑鞘。 “啊啊啊......” 是驿馆负责的小伙计。 刘狰喝晕了头,忘记小伙计不会说话,红着眼问他:“本王说过不许人打扰,连你也敢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可怜小哑巴有口难言,咿咿呀呀比划半天。刘狰酒气喷吐,听得十分不耐烦。 蓦然地,余光瞥见小哑巴手上端着的半碟酱牛肉—— 鲜熟的肉块脉络隐约,瞧着像是血丝没有清理干净的生牛肉,刘狰怫然大怒。 他抬出一小截白刃,下死力抵在小伙计颈边,淆乱无序地嘶吼:“你什么意思?你是来笑话本王的,是不是!” 任凭小伙计在剑锋下拼命摇头,刘狰自顾自地道:“你们拿本王的剑屠宰牲口还嫌不够,在你们眼里,本王乃屠夫之女所生,只配做这些烹羊宰牛的下贱营生。本王是皇子,皇子!本王的剑是天家重器,就让你们这么糟践......” 话音渐渐走低,刘狰眼角愀然划过了一滴泪。 堂屋大亮,一片素白衣角逶迤而来,房门开合的瞬息,仿佛兜进了满室月华,将笼罩此间的黑暗吞没殆尽。 “人必先自辱,而后人方辱之。”叶观澜吹熄了蜡烛,换上琉璃灯盏,转眸道,“王爷难道没有听说过这句话?” 刘狰松了剑,小伙计吓得瘫软在地。 叶观澜微微俯身,接过他手里的牛肉,柔声安抚:“别怕,这里没有你的事了。把下酒菜交给我,你先出去吧。” 小伙计一溜烟去了。 叶观澜眼底含笑,额心一点嫣红,仿佛镶嵌玉色里的朱砂。 日间刘狰同叶循分庭抗礼,寸步不让,这会他却恍若没事人一样,照旧谈笑风生。 “那小仆不过来给王爷送下酒菜而已,怎就惹您动了这么大的怒?” 叶观澜掂量盘中牛肉,悟到什么似的,口气稍敛。 “是了。听说王爷初初就藩那几年,甘陕连遭大旱,王府日常用度尚且告急,遑论还要养您手下的五千亲兵。王爷技穷,只好把贴身的亲王佩剑当出去,给庄上的一间肉铺作屠刀使。” 叶观澜搁了碟,“为此事,朝中御史上书弹劾王爷折堕了天家颜面,先帝责令您三日内将佩剑赎回。王爷不愿看到这等带血的生肉食,想来也是痛恨记起那段往事吧。” 刘狰眉宇之间慢慢浮上一层郁色。 听了叶观澜的话,他鼻尖好似掠过一缕腥味,那样的臭不可闻。当年刘狰站在苍蝇漫天的肉铺外,看着象征天家威严的长剑,一下一下,攮进那些贱畜的身体,再满是血污地拔出来。 剑锋滴落的,是他碎不成形的尊严。 刘狰掷了剑,像是急于撇开一块早就烂到底的腐肉,丝毫不掩饰嫌恶。 他说:“二公子夤夜造访,是为了白天武英殿的事,来向本王兴师问罪么?” “岂敢。”叶观澜唇线轻抿,“父亲心火郁结,一时不留神动了气,才导致吐血晕厥。好在太医来的及时,父亲只需将养几日,便无大碍。” 他脸容半抬,朱砂在烛火映衬下,明晃晃像极了攻心的一点芒。 “其实比起我,朝中真正想对王爷穷追猛打的,可是大有人在。” 刘狰面颊猛一抽搐,半晌沉默不语。 叶观澜继续道:“王爷大概有所不知,您围逼安陶郡主致其远走的消息传开,言官立时沸腾,弹劾您的奏折当天下午就堆满了都察院的书案。不过言官么,口诛笔伐惯了,有点风吹草动就要上书弹劾。王爷可以不把他们的话放在心上,但唇舌之外的相争,您可不能不当心。” 刘狰沉声:“你什么意思?” “京营,”叶观澜臂垂搭在桌边,手指缓抬,“已经开拔回京。王爷这些时日得以如此顺畅地缉拿江湖豪强,与京营突然离开镇都有很大关系。可是现在,有人却以靖安为名,将京营几千兵马急召回宫。所谓靖安,靖的是谁,王爷心中应该清楚。” 盯着刘狰阴晴不定的脸庞,叶观澜放缓了语调,一字一字说:“签发调令的人,正是寿宁侯。” 刘狰嘴唇轻轻一颤,这个细微的变化没能逃过公子的眼睛。 叶观澜决定乘胜追击:“王爷既不清楚京营的动向,想必还有一件事,您同样被瞒在鼓里。” “......何事?” “锦衣卫都指挥使聂岸,密调神机三营连夜赶赴镇都。先遣斥候列已在宵禁前秘密入城。” “这不可能!” 刘狰霍地起身,鲜酱牛肉拂落一地,他斩钉截铁道:“锦衣卫早已失了对神机三营的调度权,旨意是皇上亲下的,竖子休想蒙我。” 顿了有顷,叶观澜缓声说:“王爷果然早就和锦衣卫暗中往来,否则镇都的大事小情,您又怎会知道的这般清楚?” 刘狰语窒。 二公子慢慢露出个笑,烛花微爆,噼啪一响,在两人心上溅起不同波澜。 “聂岸虽因天枢阁之事得咎,但兵符尚未交到太子手上,所以神机三营现下仍归锦衣卫管辖。两方兵马齐至,王爷以为自己的五千亲兵能够撑到何时?” 眼看刘狰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叶观澜指尖落定:“王爷该不会到现在还认为,外戚也好,锦衣卫也罢,仍旧是您的盟友吧?” 他额间朱砂愈炽,在这略显闷热的窄室里,却衬得眉眼疏离。 “王爷伙同锦衣卫,设下了嫘祖庙尸案一局,企图引郡主落入其中。但此事却要赔进吴永道独子的性命,想来寿宁侯必不会应允。所以,他不是你们的合谋。” 刘狰攥紧拳,佩剑就在脚边一步之遥,但他没有动。 “同理,王爷盗卖军粮多年,朝中定有帮手。而锦衣卫受命监视藩地动向,却对王爷中饱私囊之事毫无洞察,唯一的解释便是聂岸同样参与其中。然而寿宁侯监管户部,掌天下粮仓,南边战事进行的如此激烈,一旦军粮出现纰漏,他这个主政阁臣第一个难辞其咎。孙俨固有私心,但他无谓因为这点蝇头小利铤而走险,由此可以得出结论,在军粮盗卖连同后来的嫘祖庙陈尸案上,一切皆是聂岸所为,寿宁侯并不知情。” 叶观澜话锋一转,“但七年前皇子之死,方皇后被陷蒙冤,是王爷因势利导,替孙贵妃掩盖了杀人罪行,同时也阻止方老将军继续追查军粮之事。便是从那时起,王爷自认和外戚之间达成了某种默契。您想当然地以为,寿宁侯会在对峙时站在您这一边。可事实证明,他没有。” 指甲深深嵌进肉里,刘狰却感受不到疼痛。他酒气全消,向旁挪了一小步。 “王爷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叶观澜逼视着他,“寿宁侯与聂岸,各自因为不同的原因成为了您的‘盟友’,却又都在紧要关头落井下石。王爷如今身负弄权自专、威逼忠良等诸多嫌疑,他们却不约而同地隐身幕后,您难道仍觉得这只是一个巧合?” 刘狰脑门渗出细汗。 陡然之间,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挑起地上长剑,剑锋直指叶观澜眉心,“什么军粮,什么构陷,全是一派胡言!信不信本王现在就斩了你。” 叶观澜迎着剑芒,拈起盘中的酱牛肉,凑到鼻端闻了闻,被那腥膻气熏得微微皱眉,但还是放在嘴里慢慢嚼了。 “王爷不要误会,观澜此来,是想告诉您一个真相。王爷兴许早就知道,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肉香伴着淡淡的血腥气在口中化开,叶观澜敛眸细品,一边说,“整件事背后,一直有双看不见的手在操控着。您、寿宁侯、锦衣卫,都是棚头傀儡。” “而现在,”叶观澜抬起眸,眼底蔓着同肉片上一模一样的细密血丝,他冷酷地说,“有人要剪断您背上的这根线了。” 第49章 图穷 天已经黑透,头顶乌云沉沉,遮挡得一丝星月不见。空气中的潮气越发浓郁,这是又一场暴雨将至的讯号。 黑色旗甲的兵团整肃排列在纛旗下严阵以待,除了偶尔传来一两声咳嗽,偌大练兵场落针可闻。 旗面上的“汉”字金漆剥落,显露出颓相,然而士兵们通身所着,却是材质上乘的明光甲,火光下十分耀眼。 为首的参将腰挎龙泉剑,头顶凤翅鍪,光是一身行头,就足够彰显其不俗的身份。 他横扫一圈场下乌压压的人头,下颌微抬,看向旗台方向,沉声问:“你所言当真?” 纛旗正下方,多了一方琴案。绿服少年盘膝而坐,悠扬曼妙的琴音从指尖缓缓泄出,与眼前肃杀的气氛显得格格不入。 “神机三营已然渗进城中,京营不日也将赶回驰援。此二者可都是拱卫京师的精英力量,吴将军以为,凭你们这群人能抵抗到何时?” 话说得直白,姓吴的参将脸色却也只微变了一变,并没有反驳,随即又听那少年道。 “话说回来,此事原就是汉王冒失种下的恶果。若非他师心自用,冲撞丞相、逼走了郡主,事情怎么会发展到今日这步田地?不妨同将军交个底,眼下镇都内外乃至西北十二都司群情激愤,纷纷指摘汉王趁陛下昏迷肆意妄为,弄权的罪名是跑不掉了。您知道的,咱们陛下平生最痛恨这点。” 闻言,吴参将握紧了剑柄,眸光倏尔一冷。 绿服少年轻拢慢捻,话音如珠玉落盘:“汉王鲁莽,难改屠夫习气,他死不足惜。将军虽是王爷手底下的人,这些年跟着他,却也没少吃苦。你们随他就藩,在白草黄沙之地挖野菜、啃树皮,甚至还干过卖儿鬻女的勾当,情谊早就到头了。如今难道还要为这屠夫之子的过错,白白将性命葬送于此吗?” 吴参将脸上流露出迟疑。 汉王并非良主,他们这群手下人很早就心知肚明。当初之所以千里迢迢追随刘狰去了甘陕,无非因为没有更好选择。 他们都是军户出身,祖上好歹有些功荫,往后却逐渐没落。高门阀阅瞧不上他们,唯有跟着刘狰这个同样不受宠的藩王,兴许还能搏得一线出头的机会。 可事实却让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倍感失望。 包括吴将在内的汉地藩兵,对刘狰鲜有所谓的忠诚。当年,汉王典剑一事在甘陕流传的很广,连他们这些手下人都觉脸上无光。可吴参将又不能不承认,刘狰是为了解决他们这群藩兵的口粮,才甘愿折堕皇子尊严。 世间事往往如此,不纯粹的憎恶,就和不纯粹的感激一样,让人浑身如爬虱,格外的不是滋味。 绿服少年似看穿吴参将的犹豫,将指一拢,琴弦陡地发出铮鸣,他曼声道:“重情义是好事,然也得看这情义是否所托非人。将军大概还不知道,汉王刚出武英殿,便叫人捎口信给王妃,叮嘱她收拾好家当,北上避难。” 吴参将是刘狰身边最亲近之人,却对口信一事毫不知情,闻言神色遽改。 夜雨新落,风声转急。 修罗琴收了琴,慢悠悠起身,望着被雨丝模糊了面容的一排排兵士,如同手艺人在欣赏自己最得意的皮影。 他忽而咯咯一笑,下一秒语气又透出十成十的惋惜:“汉王隐瞒口信一事,摆明是在给自己留后路。他顾念妻儿,几曾想过,你们也是有家有室的人。将军啊,忠心错付,便等同于以身饲虎,为着这样一个无才无德的小人,值得吗?” 雨珠敲打檐角,铁马撞响。 重重帘帷拂过刘狰刀削般的轮廓,他踽行在漫长的游廊,光影交错间犹如雨夜凶神。 “王爷于那幕后之人,只是一枚随时可弃的棋子。他们利用你威逼安陶与朝廷决裂,再把迫害忠良的骂名栽到你头上。现在他们所有的阻碍都没有了,假如,我是说假如,陛下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任何差池,王爷以为,这弑君谋逆的罪名该由谁来承担?” 叶观澜说话时眸底冷峭。 “我猜,他们或许同王爷说的是,只要这一次能够踩死安陶,你们合谋盗卖军粮的事,便再无人追究。而经此一乱,陛下因受惊过度引发旧疾,用不了多久就会‘龙驭宾天’。王爷护驾有功,又是陛下亲许的心腹之人,再得朝中势力的支持,一朝登基也未尝没有可能。 “可是王爷,你想过没有,那幕后之人野心勃勃,又怎会真心实意奉您为主。说直白些,他们当你是马前卒、替罪羊,等你身败名裂地死去,他们就能没有任何阻碍地拥立真正属意之人。” 真正属意之人。 刘狰话中带上了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颤抖:“......是谁?” 疾雨迎面扑打来,他站定在游廊尽头,砭骨的凉意让他不自觉打起了寒噤。 寝殿今夜意外地无人把守,当值太医也不见了踪影。殿门虚掩着,刘狰瞧见缝隙里漏出来的一束微光时,心头霎时咯噔一下。 “王爷以为,七年前的壬寅宫案,只是你碰巧替孙家解了围吗?甘陕去京千里之遥,王爷于镇都不过外乡异客,孙嫔杀害皇子的消息怎就那么巧传到你的耳中。幕后之人与其说帮你,不如说是为了孙家。王爷可知为什么?” 一道闪电划过,公子俏立如画,额心朱砂映入眼中,却仿佛叫人窥见红莲业火一般惊骇。 刘狰脑海中反复回荡着他冰冷的语气:“因为孙嫔或早或晚,只在早晚,定能怀上陛下的龙嗣。襁褓稚子与手握兵权的藩王,王爷以为,谁更适合做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主角?” 一声裂雷震地,皇城风雨大作。 刘狰霍然推开殿门时,掌灯之人惊至手抖,宣纸糊的“气死灯”径直掉在地上,扑簌火光映亮了刘狰眼底的阴霾。 “是你。” 芸斛手悬空,整个人似受到了不小惊吓,半刻没见回声。 和“气死灯”一同摔跌在地的,还有半颗拇指大小的深红色药丸。 刘狰三五步欺上前,芸斛同时反应过来,俯身去抢,哪里抢得过!刘狰将那药丸夹于指间,放到鼻下浅浅一闻,即刻分辨出正是杀人不见血的烈性毒,落手乌。 他悚然失色,倒是芸斛,很快便恢复了镇静,袖手问:“王爷才在前朝耍尽了威风,这便将手伸到后宫来了。你身为外臣,夜半擅闯宫禁,究竟想干什么?弑君吗!” 话到后来陡然提高了音量,刘狰仿佛被深深击中,神情一瞬间越发颓唐,嘴唇都没了颜色,激烈翻涌的心绪反自安定下来。 “你也是他们的人?” 芸斛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睨着眼冲他冷笑。刘狰一双豹眼逐渐窄薄,其间冷冷的光打量着面前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婢,忽然想起了什么。 那年皇子诞生,八方来贺。他亦随朝觐的队伍来到镇都。 由于心中藏鬼,在京中的时日,刘狰总是想尽办法往宫中打探消息。他每日徘徊于宫墙之下,一次偶然机会,撞见了从昭阳殿出来,神情凄惶的宫人。 她说她叫芸斛,是孙嫔娘娘的乳母。 刘狰像是自嘲地笑了一声,伸手扶正腰间佩剑:“原来,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 话音落点,剑光唰然展开,化作一条锱铢必较的毒蛇,只取芸斛咽喉而去! 马匹冒雨疾奔,踏破御街大大小小水坑,直冲向早已下钥的城门。 骑手一声吁喝,马尾甩出的泥点溅到城门禁军脸颊,惹得后者十分不快。 “皇城已经驰禁,何人胆敢在御街放肆!还不速速下马——” 骑手将臂一扬,高举令牌道:“汉王钧令在此,有绥云军余孽潜入皇城伺机作乱,特命我等前来护驾!” 禁军纳闷:“我们怎么没有......”穿云箭凌空飞至,打断了他的话音。 禁军倒下时仍旧一脸不可思议,骑手扯掉斗笠,发狠掷到地上,马蹄重重踩过。 “我等奉命缉凶,若有违抗者,视同乱党,格杀勿论!” 长电急下,天地间一片雪亮。城楼上禁军惊恐地发现,原本空荡荡的御街突然浮现数道黑影,犹如被雷声唤醒的鬼魅,逐渐露出其狰狞的面目。 “陆依山一遭罢免,宫城值守便只剩禁军跟锦衣卫。卑职已先将锦衣卫撤掉大半,禁军独力难支,刘狰的五千人马想要突破前门防线,并非难事。” 长街尽头,拐角处。 聂岸把视线从不远处的厮杀收回来,伞檐极力偏向寿宁侯那头,任由雨水淌过面颊,语气中带着讨好:“侯爷放心,汉王作乱已成事实。只消芸斛一得手,咱们即可以救驾为名,将刘狰连同他的五千藩兵就地剿杀。” 掺和进军粮盗卖的案子,原是聂岸财迷心窍,背着寿宁侯与汉王暗中苟且。 他本就心虚,眼看刘狰被当成替死鬼推进了火坑,聂岸唯恐自己沦为那条受殃及的池鱼,极尽逢迎之能事,只求旧主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全自己一条性命。 寿宁侯何尝不清楚他的心思,闻言微哂,头也不回问:“神机营的兵马可到了?” 聂岸忙道:“三大营已在西华门外集结完毕,只待城中讯号,即刻便能冲进来与咱们汇合。” 寿宁侯沉吟须臾,“人都还稳妥?” “侯爷放心,神机三营的兵符还在卑职手中,他们习惯了听命行事,绝无差池。” 寿宁侯这才稍稍安下心,一双竖瞳远眺着不远处流血漂橹的城楼,怡然叮嘱:“尽可能速战速决,不要惊动宫闱。贵妃娘娘胆小,别教这些事扰了她安胎。” 由于聂岸事先早有安排,前门防线在五千装备精良的铁骑面前,很快溃不成军。 最后一名守城禁军胸口中箭,拼着仅剩的力气,拉响了警哨鸣镝。 赤色焰雾升空而起,蓬然炸开,密密地泼洒在电闪雷鸣的间隙,给这个风雨夜涂抹上血腥的底色。 刘狰猝然转脸,眸底给映得猩红一片。趁他走神的当儿,芸斛当胸一踢,身手之矫捷,与她矮短精瘦的外表判若两人。 刘狰被踹飞出去,摔跌在冰冷坚硬的青石砖地上,呕出一口鲜血。 第50章 匕现 “你、你们这些,乱臣贼子......”刘狰强撑起身体,口中咒骂不休。 芸斛乜了他一眼,要笑不笑地道:“王爷何妨走出门去瞧瞧,外头喊杀震天的,究竟是谁家兵马?乱臣贼子四个字经你口出说来,岂非笑话!” 这老妇说话的腔调与修罗琴如出一辙,尖锐得仿佛指甲盖划拉过耳膜,刘狰耳中血涌声愈发激烈。 “是你,一直都是你们。”他剑尖拄地,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指使女官诬陷皇后,替孙宝珠顶罪,扳倒加嫘族,霸占其船队和走运私粮的生意,桩桩件件,都是你们在背后操纵。之后谣传也好,行刺也罢,你们为治死安陶不择手段。眼下风向变了,就想推我出去送死吗?” 偌大寝殿除了他二人,只有一个仍旧昏睡不醒的昭淳帝,这番剖白听来是那么虚软且无用。 然而他们都不曾留意到,刘狰的自诉声穿过一忽儿起落的帘帷,床榻上昭淳帝似有所感,极轻极浅地动了动眼睫。 芸斛转身向龙榻走去,一声凄厉的女子尖呼拖住了她的步伐:“奶娘——” 芸斛错愕扭头,看见孙贵妃披发赤足地站在殿门外,身上寝衣被雨水淋湿。 她喊完,手扶着门框,仿佛痛极地弯下了腰,娥眉紧紧打起结:“奶娘,你在做什么?” 子夜过半,禁军已经失守前门,逐殿向后退去。 吴参将带兵一路杀至秉天门下,距离天子燕居的武英殿仅几步之遥。 他提缰勒马,仰看着象征皇家威严的朱门雀替,沸腾一整夜的亢奋终于烧空了血液。 此刻他除了蔓延全身的酸痛与倦怠,还有种如置梦境的不真实感。 他们这群被说是靠祖荫庇佑,只配在西北不毛之地吃沙子的卑贱贴户,居然也有机会踏足九重天阙。那一眼望不到似的长阶,就像是为他们铺好的通往万世荣华的通衢。 吴参将想到这里,把疲惫感重重揭过,擎起滴血的宝剑,振臂高声:“天不亡我等蝼蚁,此战一胜,各封王侯!兄弟们,随我杀!” 风中倏地雨珠破裂,一支长箭眨眼间到了吴将面前。他仓促地抬剑来挡,箭头撞在金属面上发出巨响,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又是一箭挟风而至,破穿了身下坐骑的胸口,吴参将被用力甩飞出去。 陆依山的眼睛盯着那个满地打滚的狼狈身影,双臂保持拉弓的姿势。 紧跟着,下一支箭紧贴吴将的面颊钉在地上,预伏已久的弓箭手闻令般架起长弓。 九千岁眼底的戏讽一瞬息被冷酷取代,扔掉弓的同时拍马冲了出去:“救驾。” 腰牌可摘就可挂,正如本不该出现在武英殿的孙贵妃,偏偏在此时闯了进来。 孙宝珠看清了芸斛掌中的匕首,惊恐万状:“奶娘,你疯了!你别、别......这是弑君!” 央求间,她死死揪住芸斛的袖口,后者被扯得动不了身,想用强,可见到孙宝珠泪水涟涟的模样,却又忍住了。 “娘娘,今晚武英殿中发生的事,都不与你相干。”芸斛慈声劝,“听话,回自己的寝宫去,奶娘会替你料理好一切。” 孙宝珠拼命摇头,“奶娘,你不是说只要安陶下狱,就再不会有人揪着七年的事不放了吗?那关防,陛下 的关防,奶娘已经拿到手了呀,为什么还要......” “娘娘!”芸斛厉声喝断她,一边将手用力撇开。 孙宝珠重心不稳,被掼到一旁。她扶着龙榻边沿,吃痛地按住小腹,刚抬起脸,霎时惊喜地叫出了声:“陛下您醒了!来人,快来人啊,陛下醒了!” 芸斛与刘狰遽尔色变。 芸斛一个抢身,指间刀刃闪着寒光,直揳向昭淳帝咽喉。刘狰探臂去抓适才被震飞的长剑,到底晚了半步。 电光石火间,听得耳畔“当当”两响,匕首被挑飞出去,芸斛直起身,一片削薄的冰凉随即架上了她的脖颈。 “乱臣贼子,意图弑君,罪该万死。”少年太子眉寒目冷,临摹《孤馆灯青》的手持剑同样有力,“把人给孤拿下。” 芸斛骤然挣扎起来,刘晔不假思索,手底猛一用力,血溅三尺。 刘狰仰起首,只见东厂番役百来号人疾趋而入,刀鞘碰得叮当一片响。火光摇曳处清立着一抹月白,俨然成为满场杀机中最特殊,却也最危险的存在。 “叶二......” 叶观澜走近几步,微微俯首,用清风朗月般的调子对他说:“王爷是否甘为傀儡,那是你同他们之间的事。但错既已铸下,傀儡也好,背后牵线的人也罢,总归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刘狰看着榻上悠悠醒转的皇帝,冷汗濡湿了前胸后背,经风一吹,凉意顿从脚底蔓延到头顶。 吴参将浑身骨头快跌散架了。 漆夜和大雨成为偷袭者最好的伪装,密集的箭雨仍未停歇,沉重的脚步声忽又在周遭响起。在这犹如蒙眼的黑暗里,不由使人产生错觉: 敌人仿佛鬼魅,时远在天边,时近在眼前,诡谲莫测,不知凡几。 包括吴参将在内的一干藩兵,皆为此萌生出未名的恐惧。然而吴参将很快抛却这份顾虑。 他十分清楚皇城的兵力部署,禁军的有生力量早在前殿就被消灭干净,剩下的残兵游勇决计无法实现围攻。 吴参将当即得出结论,这只是一小撮敌人的疑兵计而已。 他仅仅犹豫了刹那,剑尖用力划过砖地,在火花迸溅中发号施令:“困兽之斗不足惧,诸位勿慌勿退,随我向前杀!” 说时迟那时快,马蹄声如震雷,清晰无比地从斜前方杀来。藩兵正磨蹭着向此间围拢,一纵番役瞬时如尖刀般捅进了他们身体,刮得他们肝胆俱裂,血花井喷如涌。 须臾之间,数把尖刀各自从不同方向捅了进来,五千藩兵的大阵顷刻四分五裂。 吴参将意识到中计了,猛地转身:“撤,快撤出去!” 那高吊的城楼发出不堪重负的沉吼,铁链迅速回荡,城门轰然向下砸落。 秉天门前这一方空地,转眼就成了困兽的囚笼。 陆依山早已冲进阵眼,顺手夺了一名藩兵的佩剑。他望着那奢靡过头的剑鞘,冷嗤一声,横肘割破了一偷袭者的喉咙,薄唇轻碰道:“转。” 四把尖刀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旋转起来。 被分割的藩兵毫无防备,数量优势在前后夹击中荡然无存,他们开始像无头苍蝇一样乱窜,然而哪里还有生路? 吴参将艰难抵挡的间隙,突然想明白一件事、 禁军缘何败得轻易,那是因为有人要用禁军的败,将他们诱入这个一早准备好的死亡陷阱。 汉藩亲兵用的是最好的装备,却从未打过一场实实在在的仗。他们怀揣建勋立业的野心远赴甘陕,终究在年复一年的酒色浸淫中,作废了自己拿刀的手。 禀天门今夜注定不是梦中乡,满地碎金流银,混合着支离血肉,堆就了无数痴人的富贵冢。 吴参将早已杀得声嘶力竭,万念俱灰。他昏昏的视线看不清为首之人的样貌,只记住了那人胸口狰狞的坐蟒,与同样冷酷残忍的眸。 当那凶蟒獠牙大张地冲过来时,他甚至没有考虑跪地求饶这一项,掉头就朝后跑去。 此刻死战一定是比被活捉更明智的选择,吴参将打心底笃定这点。 身后,陆依山缓缓抻臂,长弓拉满。 百十斤重的强弓光是拉开,带出的声音就足以叫人魂飞天外。吴将绝望地闭了下眼,却仍拼了命地发足狂奔。 陆依山姿势不变,偏着头,长眸微微眯起,像是在瞄准,又像是狩猎。他就这样盯看了十多秒,拇指倏尔一松,唇间同时发出“啪”的轻响。 隔着老远似乎都能看见吴参将打了个激灵,督主大人唇角轻勾,恶作剧般的笑容转瞬即逝。 他挽起空无一物的弓弩,叫住欲追上前的手下,提缰道:“忘了公子说过什么,主仆一场,总得给人家留个话别的机会才是。” 刘狰被带出殿外听审,昭淳帝半靠着身,口齿因久睡的缘故还有些许不利落,刘晔便代他发问。 “贵妃,你所言七年前皇子之死,可是事实?” 孙宝珠犹自伏在芸斛的尸首上痛哭不已,刘晔稍稍扶正佩剑,剑鞘摩擦带銙制造的泠响*,听得孙宝珠浑身一颤,当即止住了泣声。 “是,是我......陛下,臣妾,臣妾真的只是鬼迷心窍,我一时失手,才......” 刘晔厌恶地皱起眉,强按下眼底恨意,问:“那汉王又是如何知晓此事?” 孙宝珠一怔,茫然地看了眼早已不会开腔的芸斛。 这个问题她从未思考过,奶娘只是一个深宫妇人,怎会和数十年前就藩的王爷扯上关系? 孙宝珠虽有疑惑,可眼下情形,她也只能支吾着答:“许是因为父亲的缘故......” 这个答案出口,刘晔与叶观澜对望一眼,后者神情微敛,从袖中取出一封奏呈,快步走到昭淳帝榻前。 “启禀陛下,学生兄长自移防以来,意外发现汉王刘狰伙同地方官吏盗卖军粮一事,此等勾当已进行十数年之久,锦衣卫指挥使聂岸同样牵涉其中。这是兄长经多日暗查搜集起的证据,请陛下审阅。” 昭淳帝没有接,衾被下的颤抖已然暴露了他的愤怒。 汉王是否盗卖军粮并非第一要紧,就像壬寅宫案皇子究竟死于谁手,都不是皇帝最关切的事情。 昭淳帝在意的,是孙家参与了汉王的贩私生意,而汉王则为孙氏遮掩了杀害皇子的罪行。 两相串联,徊荡在皇帝心上的疑影儿终于凝成了实质—— “外戚......强藩勾结,私相嗖嗖.....该,该死!”昭淳帝嘴角流涎,使劲捶打着床沿,说话间喘息不止。 刘晔忙握住他的手,看似安抚,却带着不容挣脱的力量:“父皇息怒。孙氏与藩地勾连,远不止这几件。汉王叔趁您昏迷之时,矫诏逼姨母出走,圣旨上加盖的玺印,还是您为储君时的关防。儿臣派人查问过,那几日去过印绶监的,唯有这个叫芸斛的逢恩殿宫人。一应文书,儿臣皆已吩咐人妥善留存。” 叶观澜本不想这么快说出逢恩殿窃取关防的事,皇帝经此一吓终是伤了气血,动怒只会雪上加霜。 未料太子欲置孙家于死地的决心如此之狠,竟到了不顾圣躬安危的地步。昭淳帝听罢果然反应激烈,喘气声愈粗,涎水顺着唇角淌湿了龙袍前襟:“大,大逆不,不刀……你们想,干,干甚……” “咕咚”,殿外传来异响,番役警觉地拦上前。 刘晔松开昭淳帝的手,沉静问:“怎么回事?” “启禀太子殿下,今夜宫门下钥过后,汉藩亲兵突然冲击前门防线,分三路向禁中来袭。东厂提督陆依山已率众歼其主力,但仍有小部分余孽在宫中流窜。将将一人闷闯进来,自称是汉王爷的心腹手下!” 第51章 将倾 刘狰冷森森看着面前浑身浴血的部下,目光肃杀得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吴参将隔着老远就“扑通”一声跪倒,膝行上前:“王爷恕罪,是奴才糊涂,奴才该死。可奴才也是为了王爷您......” 刘狰骤然出手,抡圆了巴掌就向姓吴的脸上掴将来,打得对方金花四冒,上身后仰,硬是撑着爬起来,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刘狰一迭声地骂:“我自问待你们不薄!早年王府穷,我毁家散财地换粮食供养你们一帮人,连亲王佩剑都当了出去,就为你们不离不弃跟着我赴藩的交情!我还没死透呢,你们先急着称兵造反了!还有脸说为的是我?” 吴参将磕得头破血流,痛哭道:“王爷,奴才糊涂油蒙了心,听了那浪蹄子里应外合的鬼话,只当今夜背水一战,明儿一早就能见主子荣登大宝。左右是在油锅里受煎熬,干脆豁出去,保不齐就拼得个柳暗花明!” 一番话说得殿中人人色变,叶观澜瞧着面部痉挛快要抽过去的皇帝,凛声问:“你把话说清楚,谁怂恿的你,又是谁同你里应外合?” 吴参将股栗近瘫,混乱中只回答了一个问题:“是锦衣卫!锦衣卫允诺会助奴才拿下宫城,否则借奴才几百个胆,也不敢以卵击石啊!” 堂下死寂。 孙宝珠的辩白卡在了嗓子眼,一整晚受惊兼悲恸,龙胎在腹中躁动不安。她痛得直不起身,拼命伸手去扶龙榻,想请陛下明察,末了却只够到刘晔的一片衣角。 孙宝珠抬起脸,霎时浑身僵冷。太子的眼神像是兜头浇下一盆冷水,凉意迅速凝结成冰,沉甸甸地坠在胃里。 吴参将还在哭诉不休,刘狰听得厌烦,视线从周遭一掠而过—— 昭淳帝愤怒扭曲的面容,东宫充满憎恨的目光。 还有那清雅竹扇显衬着的素白,轻描淡写便掀起一场骇浪,轰哮着将他吞没。 刘狰的眼神停驻一瞬,终是从叶观澜身上别开,定定地落在吴参将发心。 “你们根本不是为了我,你们是为了你们自己。” 吴参将叩首的动作一顿。 “今夜即使九死一生,你们也不会留下本王性命——汉王意图行刺,而诸君大义灭亲,拿着旧主项上人头向新主请赏,顺带洗清附逆之名——是也不是?” 雨势稍减,檐角水流声不断,叶观澜扇骨叩实掌心的响动清晰可闻。 吴参将肉眼可见地停止了颤抖,他缓缓抬起身,看向刘狰的眼神让人一时难以形容。 意外、震惊,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懊悔......诸多情绪激烈翻涌,最终沉淀为对无可挽回真相的嘲讽。 “王爷啊王爷,”他说,“你我相伴多年,我竟不知你也有一副玲珑心肠。我若早知道,咱们主仆又何至于斯。” 他一应虚情假意的泪容尽数敛去,说着说着,竟然笑起来。 “王爷怨我等忘恩背主,你可曾想过,是谁把我们逼到这步田地?”吴参将语气转厉,“我们兄弟随你就藩,奔的是前程,挣的是功名,可最后得到了什么?你搭上皇子尊严给兄弟们换来的,不是活命口粮,而是一辈子都洗刷不掉的屈辱!我们当初宁可饿死,也不愿跟着一个鬻剑换粮的窝囊废,那跟青楼卖肉的婊子有什么分别?” 刘狰望着手中华贵无匹的长剑,非但没动怒,反而也笑起来。 “是,我真他妈像个婊子。” 吴参将摇摇晃晃站起身,拖着被陆依山射中的伤腿,踉跄一步又跌回水洼里。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重重抹掉眼泪,“你知自己坏事以后,二话不说便替王妃铺好了后路。你想撇下我们这帮生死兄弟独自跑路,可有一刻顾念过我们也是有妻儿老小的人?” 刘狰笑意微收,一步步走向面前曾被他视作生死兄弟的人,滞了三秒,“口信的事,你都知道了。” 没等吴参将答话,他搭上了老部下的肩头,似叹说:“那你知不知道,我在口信里同王妃说的是,让她照看好自己,还有你们的家眷。本王今次怕是有来无回了,连累了一帮生死弟兄,是我最痛心自责之处。本王百死难赎己身,只能抵上这条性命,陪你们同生共死一回,也算不辜负这几年的情分。” 吴参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翕动一下嘴唇,还未能发出任何声音,颊边青筋遽然抽搐,脸色瞬间变得香灰一样又灰又暗。 刘狰一手扶着他肩,另一只手握住剑柄,将锋刃又往里攮透了几寸。 “他,他不是这么说的......”吴参将垂死之际挣扎道。 刘狰俯瞰着他,面无表情:“是啊,他说的,他们说的,你们信神信鬼信猪狗,可就是不肯信本王。” 刘狰手刃了心腹爱将,从他脸上却瞧不出分毫悲喜。他提着带血的长剑,看都没看那尸首一眼,而是回望向了几层台阶之上的叶观澜。 叶观澜从他的眼神里读懂了什么。 少顷,刘狰突然长吁一口气,陡地攥紧剑柄。刘晔急欲唤人拦住他,叶观澜扬声道:“王爷就不想看看,捕蝉的螳螂,最后是如何殒命雀爪的吗?” 刘狰甫露出怔忡之色,番役当即上前卸了他的剑,将人一把按倒。 天际浓云深似墨染,夜翼还在压抑的雷声中持续延宕。 “陆依山?这怎么可能!” 聂岸惊得差点咬到舌头,“他不是被挂了腰牌,停职待审吗,怎会连夜在宫门外设伏!你怕不是骇破胆,眼也花了吧?” 死里逃生的汉藩亲兵软脚蟹一样趴在寿宁侯的坐骑前:“小的死也不会看错!那阉人待我们冲破了前门几道防线,才猛不丁蹿出来,杀得我们措手不及。那些伏兵个个训练有素战力惊人,瞧着不似寻常内宦!” 聂岸一个劲道不可能,又说羁审陆依山之事是锦衣卫会同都察院亲自去办的,寿宁侯却早已看出端倪。 “别忘了还有个叶二公子呢。”孙俨说,“福王派叶观澜一同前去查院,你的人且顾着挑陆依山错处,没了菅子旭的都察院就是聋子的耳朵——成摆设罢了,叶家小子想在其中动些手脚,可再容易不过。” “叶观澜……不能吧侯爷,他们那日在校场可是针尖对麦芒,势同水火啊!” “势同水火?”孙俨冷笑一声,“你畅音阁听了这么多年的戏,就没听过一出暗度陈仓?” 说话间,他听着耳边风声起,静默须臾,又是一阵急雨劈里啪啦打在屋檐,骤然想到什么:“神机三营,三营何在!宫里已经捅破了天,刘狰这个人屠子眼看是不中用了,断不能教他落入老叶循之手,否则你跟我一个都别想脱身。” 那双狭窄的竖瞳阴狠地一闪:“左右是要一起送下黄泉的,也不嫌早上这一时半刻。聂岸。” “侯爷吩咐。” “提前发讯号,勒令三营即刻攻城,务必将乱臣贼子除剿杀殆尽,一个不留!” 锦衣卫独有的黄褐色烟花腾空,炸开了一场瓢泼。 神机营统领谢东阳远远望见,并未做出回应。他身后八千骑士倚马静伫,乌压压的威势,像是雨夜里匍匐的庞然巨兽,在等待着最后的号角。 “我说老兄,你糊涂啊!” 酒炉沸腾的咕嘟声应和着檐下雨声,意外添了几分闲适。 谢东阳倚躺在天香楼的藤椅里,阖眸听着曲,温香软玉消磨了这位骁骑校尉的机敏,他抬手止了歌姬的乐声,像是没听清地问:“陆老弟,你说什么?” 陆依山眼梢泛红,显是有些醉了。他不要女孩小倌们伺候,不知何时手上多了把竹扇,伴着丝竹乐声有一下没一下打着拍。 “我说你糊涂!兵符是还攥在聂岸手里不假,可早晚要交给太子的。寿宁侯等人仗着圣体违和,故意迁延,这就犯了大忌了。谢兄你若也跟着不知变通,还像往常一样依令行事,岂非平白被他们拖下水?” 谢东阳眸光微凝,屏退房中诸人,倾身道:“凭咱们之间的交情,我有话也不瞒你。锦衣卫那头放出风声,汉王这次带上京五千人马,密谋趁陛下病笃,想要兴兵谋反。这等勤王立功的好机会,我又怎能错过。” 陆依山想了半刻,道:“勤王?奉的是谁的命?神机三营无诏不得擅离西山,这是先帝爷在时就立下的规矩。你说汉王要反,仅凭来路不明的几句讹传,倘或消息有误,你老兄就是杀头抄家的重罪。到时候,聂岸一推二六五地说兵符已交,把自己摘个干净,神机营几千人找谁哭冤去?” 见谢东阳目露迟疑,陆依山扣了竹扇,说:“话说回来,即便汉王真有异心,你以为神机营平了乱就是立了功了?老兄未免想得太天真。” 谢东阳忙问这是何故。 卸了腰牌的陆依山坐姿散漫,一边灌着酒,一边说:“为人君者最忌惮什么?权柄旁落!陛下出事前,曾亲口将神机三营交给东宫掌管,如今就差一道流程。太子还没发话,三大营便一头撞到宫门前,这让他知道了怎么想?” 稍顿,“老兄同我私下交好图的什么,陆某好歹有点自知之明。你无非是看在我救过太子性命,想借我拉近和未来新君的关系。可三大营听命聂岸多年,想要消除太子心中芥蒂绝非易事。陆某是怕你功劳没捞着,反教太子以为三大营抱残守缺,偏跟着外戚一条道走到黑——毕竟,圣驾能否康健还两说,今后坐在金銮殿上的,只能是太子一个人。” 谢东阳像是被说动了,眼珠子在眶内直打转。 然有顷,心中仍有顾虑,“老弟所言在理。只是这样一来,假使汉王真的心怀不轨,咱们岂非将天子置于危险之境。” 陆依山起身走到点戏的牌档前,指尖在一溜水牌上逡巡来回,摘了其中一张,扔进镶银边的木盘里。 “天字号上房贵客点戏,《釜底抽薪》——” 陆依山转首,道:“老兄若信得过我,我倒有一法子,既能让你功劳尽揽,亦能免受东宫猜忌之嫌。” ...... 雨还在下,黄褐色烟迹顷刻无存,紧跟着一掬掣着闪,绛紫洇红的焰火在空中愈发醒目地散开。 雷声一阵紧似一阵,震得整座皇城宫殿都为之惊颤。风雨飘摇之时,叶观澜看见了那山水相依的烟花图样,清寒疏淡的眼眉间忽攀上一抹浅浅的笑。 谢东阳也看见了,顿时长舒一口气。 有那不长眼的小兵凑上前,问:“大统领,督主借了咱们的人,放这蚯蚓钻地的讯号是什么意思啊?” 谢东阳照他脑门上来了一下,“笨!什么蚯蚓钻地,这叫飞龙在天,督主好谋算!”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眼看锦衣卫的出兵讯号如泥牛入海,寿宁侯渐渐不安起来。 他推开遮挡在头顶的伞,猛地冲进雨中。 雨水冲刷掉他眉宇之间的迟疑,孙俨狠掐下掌心,雨水顺着前倾微绷的脊柱渗透了阁臣补服。灯笼剧烈摇晃,光影交错间投在地上的影,恍然一条再也蛰伏不住的惊蛇。 “聂岸——”寿宁侯语气中终于透露出急迫,“你拿着本侯令牌,去这个地方......” 聂岸惊道:“侯爷,这可是咱们最后的筹码了,当真要如此吗?” 寿宁侯脸上雨汗交织,“生死一线,此刻不破釜沉舟,更待何时!” 镇都城南一隅,厚重的铁制闸门缓缓洞开,黑黢黢的门里一丝光亮不见,隐约传来几声低沉的嘶吼,犹如困兽的怒鸣。 几条街巷开外,房顶上屈腿坐着一人,将此情形尽收眼底。 他把最后几颗花生扔进嘴里,拍了拍掌心,一跃起身。 “终于来了。”陆向深说完,便将一顶做工精巧的草帽倒扣在头顶。 第52章 匡危 军械司,提督衙门,刑部大牢,黄籍库......镇都大大小小数十处要害之地相继惊现火光。 风满楼,雨急下,倾斜如注的暴雨也浇不灭冲天而起的汹汹恶焰。偌大镇都,仿佛地心巨兽訇然张开它沉睡的眼,自下而上疯狂摇撼着这座百年皇城的根基。 禁军减员惨重,京营被一道诏令拦在去都十里地外的首善外围,迄今仍在为不知何时会出现的“逆贼余孽”严阵以待。 锦衣卫牢牢把控着沿途各驿站哨卡,不放风雨入,不放波澜出。皇城司余下守军,以及各路府衙官兵,全部动员起来也不足以应对来势凶猛的群攻。 陆依山策马长驱在朱雀大街,背后的骁骑营犹如红蛇,在火光扑朔间冲杀进攒涌的人群,霎时掀起腥风血雨。 “劈刀刘,阎魔女。”陆向深与他配合绝妙,从后托住被掌风震飞的贼小,随手扭断了那人脖颈,端详片刻说道,“都是在刑部悬红过万的江洋大盗,销声匿迹许多年了,朝廷下大气力缉拿都无所获,如今竟然齐聚镇都,真是奇哉怪哉。” 事出反常必有妖,陆依山拼杀的间隙,看了一眼地上尸体,若有所思。 城中混乱愈演愈烈,与此同时,禀天门方向再度传来频急的鼓点声。 有人趁汉兵作乱之机,想来一招浑水摸鱼。禁军甫遭重创,很快溃败如流,乱军已杀至阶陛之下,而陆依山的人马连同候在外围的三大营,却为京中乱局死死困缚住手脚,分身乏术。 情势危如累卵,陆依山并无预料之中的慌张。他蹲下身在每具尸体身上仔细搜查,果然无一例外都发现了蝮蛇刺青。他瞧着那些刺青的位置,脑海中零星的思路串点成线,逐渐变得清晰。 “分兵三路,一路继续镇压城中火势,另一路与阁中密探汇合,回宫驰援,务必护陛下与太子,还有观澜安好。你带着余下人随我往刑部衙署拿人。”陆依山报出个名字,脸上表情却越发松弛,他说,“还有,知会一声那头,她的人马可以动了。” 丑正时分,一道明闪撕开墨色郁结的云层,雨声轰然如出征前的擂鼓,绥云军旗慨迎罡风,在天地晦明间猎猎拂吹。 风同样掠起了安陶的斗篷,她拨正巫山驹的马头,潜渊已经出鞘。锋芒闪过,背后笼罩在黑甲之下的铁骑齐声拔刀。 “靖绥九边,扶社稷于既倒。如云卷舒,捐功名若尘嚣。” 安陶声音缓沉,在雨中抬臂,刀锋直指向乌云倾轧的镇都。 “无论世间还有无绥云名号,身为军中儿郎,自当护卫主君,为家国而战。皇城倾覆在即,诸君,可愿与我同往?” 殿外喊杀声卷土重来,这一次持续的时间很短暂。 密集的脚步声随即踏上丹墀,把寝宫围得水泄不通。 寿宁侯孙俨缓步走进来,如履无人之地,神情除在看见贵妃的一瞬里泛起波澜,其余时刻只有漠然而已。 他无视所有人,径自来到刘狰面前,食指稍抬:“汉王兴兵谋逆,罪行已定。来人,给本侯拿下。” 锦衣卫蜂拥而上,番役当即拔刀阻拦。孙俨微侧首,更多锦衣卫涌了进来。绣春刀刃附着着血腥与泥水的恶息,无所顾忌地迫向御前。 刘晔愠声:“寿宁侯,御前不可见刀兵,你这是要做什么?” 四窗八闼紧闭,只有殿门通敞。视野内满是滔天大火的暗红色,风助火势,烟尘驳天,点点火星子于雨间腾空、飞旋、零落。 寿宁侯笑了笑,反剪双手,云淡风轻,“祸起宫闱,臣是来平乱的。” 一语毕,他再没有什么话要说,身后明晃晃的绣春刀刃,与之到了御前也不行礼的姿态,不臣之心早已如匣剑帷灯,赫然昭显。 昭淳帝气得指尖都在发抖:“你、你果然,早有异心......” 叶观澜语气还算冷静:“神机营大统领谢东阳为人熟滑,勤于钻营,但他不会替你做这些杀人放火的脏事,侯爷为了今夜,想是筹谋已久吧?” 刘晔听出了叶观澜的弦外音,当即道:“你竟敢在天子脚下豢养私兵,孙俨,你好大的胆子!” 这等大都耦国的悖乱举动,寿宁侯竟也不否认,又踱了两步,道:“神机营护驾不力,未能一举剿清汉藩乱党,本侯召集义兵,实属无奈之举。而今首恶就在眼前,太子却拦着不许缉拿,难道是想庇护逆贼吗*” 刘晔气极反笑:“义兵?孤竟不知,天底下还有非帅王旗,反成一党的义兵。” 寿宁侯一个眼色,聂岸率众将汉王团团围住。他亲手扶起瘫坐在地的贵妃,夹持着向病榻上的昭淳帝恭敬道。 “陛下,汉贼窃国,方酿就今日之祸。太子虽为储君,惜无匡危济世之能,难堪扛鼎重任。为社稷宗庙计,臣请陛下拟旨,更易储贰之位,以保我大梁江山绵延百代。” 冲风旋起,重重朱墙以外的火烬子仿佛吹打过殿中人的面颊,燎痛难耐。 昭淳帝唇边肌肉剧烈抽动着,半晌却发不出一个音节。 窗外风雨如磐,翻滚的黑云中电闪交错,恰合了此间一触即发的潜底暗流。 在这令人窒息的犹如死一般的纫默中,叶观澜微然偏首,目之所及,檐下孤灯渺弱又执着地随风摇摆。 那萤烛之光,燃亮在仿佛被墨色浸透的风雨夜,悬若游丝,又点点长明。 安陶听到了杜鹃叫,于这风驰电掣的荒郊野地,格外显得不可思议。 她有一瞬间的怔神,很快便拉回了驰思。 “将军,今夜天地倒悬,金瓯将毁。绥云军五万人马,此去是要护我国祚的,将军也想阻拦不成?” 被强行勒住冲势的巫山驹原地奋力甩首,不满地打着响鼻。安陶明明语气平静,却教京营统领面上一窒,随即露出苦笑神色。 他说:“正因汉藩作乱,才有末将等奉命围截于此,谨防有漏网之鱼。京营职责所拘,不敢不尽心尽力。郡主若要强行冲关,就休怪末将翻脸不认人了。” 安陶听罢,认真打量他有顷,突然道:“我认得你。你姓冼,在父亲麾下的前锋营做过参将。西南之功,乔伯所率百人队中就有你一个。” 京营统领冷不丁被唤起了尘封许久的记忆,挽鞭的手缓缓垂落,虚搭在马鞍上。 安陶继续说:“想当初,百人队冒死入敌营窃取布防图,生还者十中无一。你虽侥幸捡回条性命,却也因而伤了左手。父亲体恤你,还朝后即为你在京营谋了份体面差事,自此不必再受刀兵之苦。不曾想白云苍狗,一别七年,你已然身在统领之位。而我们再相见,却是这般情形。” 冼将军在安陶的娓娓叙述里,不觉心头涌起愧疚。 打从国公府坍台,他就做了识时务的猢狲。倚傍外戚的数年间,平戎万里的豪情,早被日复一日的奴颜婢膝倾轧得毫末不剩。 他曾在大厦将倾时,无比渴望摆脱身上属于绥云军的烙印,直到听安陶字字清晰地回忆起他受伤的左臂,才意识到功名和怨憎皆可薄如纸、轻如烟,而有些东西一旦烙上,天崩地裂都不足以将其割舍。 冼将军不敢再直视安陶郡主的眼睛,即便那眼神中并无任何责怪他的意思,平静得就如一潭清可见底的活泉水,虽则清,泉底却有焰团在炽烈跃动。 安陶辞锋一转,倏忽厉声,“既是我绥云军出去的人,焉有不辨就里盲听盲从的道理。皇城之内火烟四起,沿途见了听了外逃的百姓哭诉,也该猜出城中情势绝非上头说的那般。尔等身负拱卫皇城之责,难道就这样心安理得地看着镇都百姓身陷水火吗!” 冼将军越发无地自容。 皇城大火烧红了半边天,荡涤浊秽的雾雨也漫开一片暗红,像是被鲜血浸染。极致的红与黑相衬,修罗地狱就在几里地外的眼前。 他目光霍地急跳,紧紧牵住不安分的马头,仍是寸步不让,神情却一发不可收拾地颓败下去。 “郡主,末将只是、依令行事......”冼将军嗫嚅着唇,“违抗军令,同样是死罪。” 安陶一紧缰绳,巫山驹伴着嘶鸣声,展眼冲抵几步之外。 京营将士本能拔刀,冼将军忙疾声喝止:“退下,都给我退下!”继而目露哀求,“郡主既已身负叛将之名,何苦还要来蹚这趟浑水。带着绥云军走远些罢,镇都这座樊笼,注定不该是您的身归之所。” 安陶态度依旧平静,眼底仍有火苗跃动,她说:“我叛的是黑白颠倒的朝堂,而非大梁子民。正如我此去,救的是深受池鱼之祸的镇都百姓,而非谁人龙椅。” 寥寥数语,在雨落轰鸣间铿锵决绝。巫山驹随着主人的话语昂首挺立于前,毛发虽不如七年前光可鉴人,但那股劲气,还跟当年从岭南密林抢出布防图时一样,别无二致。 冼将军没来由眼眶一阵酸涨,身后,刀鞘摩擦铠甲的窸窣声渐低,扇弧形包围圈隐隐有了松动之势。 直到马蹄声急促而来,悬乎一线的僵持被彻底打破。 叶凭风冒雨奔马,柳叶鳞甲修饰的矫矫身形远望去如琼枝一束,又似疾电,撕开了如暝如晦的无尽黑夜。 “传太子口谕——汉王刘狰,伙同寿宁侯、锦衣卫一干人等暗蓄私兵,乱我国都。此诚危急存亡之时,着令京营即刻发兵回援。绥云军众,虽遭构陷,若得尽弃前嫌,力挽狂澜于将倾,刘氏一门自当躬身下除,顿首以报!” 话音落点,叶凭风骤然勒马,马蹄扬落时,向安陶温然一笑:“郡主的脚程总是这般快,险教凭风又没能赶上你。” 这厢,寿宁侯还在等待最后的时刻来临。然他引以为底牌的人马,并未如预想中那般化作尖刀,将早已虚弱不堪的镇都城防顷刻捅个对穿。 就当寿宁侯察觉哪里不对时,叶观澜突然起身,弛然站定在他面前。 第53章 深穴 “长夜漫漫,天光尚早。既然侯爷要等的人迟迟不来,何不坐下茶叙一番,替观澜解一解心中疑惑?” 寿宁侯凝视着叶观澜,从这个年轻人脸上未能瞧出半分穷途末路的困窘。他不禁新奇又惶突,斟酌再三,强压下心头那点难安,拂袖道:“也好,就让你做个明白鬼。” 锦衣卫已经退出去大半,殿中依旧灯火通明。 孙俨虽坐在上首,看似胜券在握的模样,但那一点悬而未决的变数,迄今仍未浮出水面,他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危机感被刺激发作,与名为阶下囚却举止泰然的叶观澜相比,沐猴本性暴露无疑。 煌煌灯火烛照,孙俨似也意识到这点,眉间一闪而过羞恼之色,清清嗓正要开口,然被叶观澜抢了先。 “侯爷位列阁臣多年,座下门生鸠聚,党羽如林,其势之盛,已非当年隅居西楚的蕞尔小族可以同日而语。”叶观澜徐徐道,“只贵妃再得宠,侯府势头再盛,在皇城根下豢养私兵,还是如此规模庞大的一支,侯爷想要做的滴水不漏,绝非易事。” 孙俨把盏的手微微一颤,眼睑迅速下垂,不让人看清楚他此刻的表情,瞧着还是如方才那般的镇定。 叶观澜却洞察了他转瞬即逝的慌张,因笑道:“论起京中治安,向由皇城兵马司与禁军内外共辖,更兼有锦衣卫和东厂分负侦缉协理之责。即便侯爷手握四方兵权的一角,但禁军和东厂都不是耳聋眼瞎,他们缘何也一无所察?” 孙俨没说话,顾自等待他的下文。 叶观澜呷了口浓茶,说:“我想,那大抵是因为侯爷豢养私兵的地方,并非寻常官吏可以涉足。” 一语中的般,孙俨终于从茶碗内侧抬起目光,如鹰如隼,如锋如矢,直击公子面门,逼近了,还能隐约嗅到毒蛇獠牙间的腥臭气。 叶观澜不避不让,竹扇在掌中缓缓展开,素白扇面上用茶水描摹的两个大字,好比铁爪藜,精准无比地钳制住了这条毒蛇的七寸。 “咣当!” 聂岸闻声警醒,提刀冲进内室时,就见寿宁侯掌中茶杯摔在地上,跌了个粉碎。孙俨正劈手夺过叶观澜的竹扇,泄愤似的一下一下撕着。 满场剑拔弩张,寒芒毕现,叶观澜任由孙俨在自己面前猖狂嘴脸,纸屑纷纷扬飘飞若缟素。 这一幕甚为不祥,顿叫聂岸心头突突紧跳了下。 “任世贞,”二公子自决意入仕以来,就将朝中官员的名字经历记了个烂熟,此刻道来如数家珍,“昭淳四年同进士出身,殿试选在三甲一十四名,得侯爷亲自拔擢,免去吏部铨选,入刑部作了通判。倘若我猜得不错,连禁军和东厂也无缘窥见的藏污之地,就在那羁押大奸大恶之徒的刑部大牢——城南水狱吧?” 昔日凶戾淤塞的牢房此刻空空如也,被拦中挣断的铁链还垂搭在栅栏上。浑浊不堪的水面飘浮着几件带血的狱卒服,荡去池边后,自下而上涌起一连串气泡,一只人手破水而出,无力地拍打挣扎。 “救,救命......” 忽地,一根琴弦缠住求救者的手腕,即松即紧,一作文吏装扮,须发见苍的中年男子被带出水面,伏在边沿呛咳不止。 那人连着吐出几大口浊水,总算缓过劲来,他晃开挡眼的湿发,艰难看清了面前的绿服少年,道:“多谢少侠搭救,少侠......是侯爷派来的吧?” 少年不答,脚尖轻轻一勾,池边衙役的尸体直接滚入水中。水花兜溅了那人满头满脸,后者一个激灵,手指死死扒着砖石缝隙,战战兢兢地问道:“下官已照侯爷吩咐,将虺兵都放了出去,后续他老人家有何打算,还请少侠示下。” “打算?” 少年“嗤”地一声笑了,拢于袖中的手终于抽了出来,宛如无瑕白壁的手指间夹着根又细又长的琴弦。 “任大人沾手‘宰白鸭’的营生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其间牵扯了多少高门勋贵的阴私,您算得清么?城南水狱一乱,这事儿便彻底难捂住了,外头多少大人物盼着您闭嘴,侯爷就是想保,也是力不从心。” 任世贞应声色变,话音也带上了哭腔:“侯爷他、他不能不管我啊。当初寻替死鬼与人代刑的主意是侯爷出的,下官辛辛苦苦为他打点,弄来的银钱全教孙家使了,如今出了事......不、不行,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旁的不说,城南水狱扣押的这帮虺兵,哪个不是极乐楼拿着他的令牌送进来的,下官——” 他话没说完,喉间霎时一紧。少年戟指掣肘,眸底的冷意几不曾将任世贞冻脆生了。 “极乐楼是什么地方,也是你配提的?” “......镇都官场早有传闻,任世贞从事宰白鸭这等勾当不是一年两年了,这本不稀奇。只要银钱使够了,自有那命贱一等的倒霉鬼替贵人挨上一刀。这些人里,既有被人拿钱买命的贫寒子弟,也少不了身负累累血债的江洋大盗。” 叶观澜踩着满地碎纸屑,步步紧逼:“为教白鸭不被人发觉,甚至不必侯爷费心,那些勋戚权贵早在暗中开好了方便之门。凭谁也想不到,城南水狱一个正经八百的天牢重地,竟然成了覆盆之冤的渊薮。而侯爷恰恰利用这等便利,将水狱进一步营建成你豢养豪强的大本营。” 寿宁侯被逼得没有了退路,竟自跌坐到椅子上,后又猛然省悟,眼下被视之为困兽的人原不该是自己。 他放声高呼锦衣卫,聂岸遂率众按刀上前,叶观澜反自撤身坐回椅子上,端起晾得刚好的酽茶,徐徐吹着。 “今夜祸乱皇城的贼兵里,有不少是名声在外,却于数年前销声匿迹的江湖逋客。侯爷想要网罗这些人,凭一己之力几乎不可能,孙家背后定然还有主谋。而任世贞作为此事的经手人,经年累月下来,不可能对幕后之人的身份毫无察觉。只要他落网,侯爷以为你们的勾当还能遮掩到几时?” 听到这里,寿宁侯忽然变得松弛,那本寂如死灰的蛇瞳里重新绽出阴森险恶的光。 “叶家二郎,你当真有几分小聪明。不过可惜了。”孙俨抻了抻袍袖,万分镇静地交枕于膝面,面上难掩得色,“任世贞的确是个突破口,然而你以为,虺兵既出,本侯还能容他活着落入旁人之手吗?” 孰料叶观澜听罢,神情纹丝不动,甚至浅啜了一口那上好的黄金雀舌,细品良久,秾丽无双的眼角倏然挑起个令人惊艳的弧度。 “侯爷也确有几分好谋略,不过可惜了。”他仿着孙俨的口吻,“既然任世贞是个突破口,那么侯爷以为,我们还会任由齐耕秋的教训故伎重演吗?” 我们。 寿宁侯脑海中仿若有火星子炸开,短暂的空白后,一股足以将他击倒的颤栗迅速蔓上他的脊椎。 第54章 伏杀 任世贞正被勒得汗流气喘,拼命撕扯的手逐渐放缓了挣扎,最后无力地滑落水中。他两眼阵阵发黑,少年尖亮的嗓音淹没在耳膜血涌声里,就当意识也行将跌入混沌时,一个声音拽住了他。 “令真凶在眼皮子底下逃脱这等耻辱事,咱家有那一回,也就够了。” 那声音沉郁中透着浮浪,调笑似的尾调却暗蕴一抹杀机,任世贞顾不上想来人是神是鬼,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扯开嗓子喊。 “好汉救我——” “我”字接连在空中打了好几转,带得任世贞差点背过气去。 在这紧要关头,他颈间桎梏猝然消失,始终绷着的那股劲儿也土崩瓦解,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快速沉入池底。 他还没来得及呼救,后领又是一沉,跟着就被人像拎落水狗一样提出了水面。 修罗琴掌中弦断,一股内力自断裂处汹涌袭来,逼得他不得不紧急撤掌,口中霎时冲上一股甜锈味。 短短数秒间,修罗琴还是看清了那矫捷无伦的身形,眼底冷光一掠,非但不求脱身,反而出掌相迎,指间变戏法地带出三根琴弦。 江湖早有传闻—— 杳杳无常音,铮铮修罗琴, 一弦魂飞,两弦魄断,三弦请君过忘川。 轮回从此看。 想当初,修罗琴在燕山行辕诛杀大乘教几千乱党时,也不过用了两根弦。而今三弦尽出,可见他此番乃是抱定殊死一搏的决心。 修罗琴掌风虎虎,不仅来得快,而且极为锋锐,仿似削面的刀刃,在平坦无波的水面上划出深深的沟壑。 陆依山当即仰身,甩手将任世贞扔出牢房外,落水的瞬间掌击石壁,借那一击之势凌空翻转,如风中软柳般立稳池沿。 但随即,修罗琴指间弦颤之声竟尔分出了高低—— 高者如霹雳掣电,低者似松壑来风,整座监牢都被摇撼了。 水面那一道裂纹愈发深刻,到后来整个池心犹如塌陷,边缘浊浪排空而起,像极血池旁竦峙的刀山剑丛,水珠在恶意的浸淫下,赫然分辟出了棱角。 杀机须臾将至,陆依山挥臂拂挡,那堪比铁丸的水珠跳弹在砖地上,瞬间砸出噼啪脆响。 他跟着运掌成风,掌势之出,有若长江大河,眼前这一池恶波霎时被衬托得微不足道。 不过旬日,陆依山的身形劲力都比那日在象姑馆进益太多,又或许他道行本就如此,唯独那一天吃亏在了“关心则乱”四个字上。 修罗琴心念陡沉—— 今日可没有一个叫叶观澜的浊世佳公子,能教他拿捏着成其为九千岁的软肋。 当獠牙之间没有了珠玉,啮骨唼髓便也再无阻碍。陆依山出手百无禁忌,招式雄浑中,夹杂着一丝无关心性的凶狠,那全然是由善恶对垒间迸射出的火花。 于是乎,血池遇火即燃,刀山剑丛顷刻瓦解。水珠幻化成的白刃调转锋芒,接二连三劈砍在指间弦上。 但闻“嘭嘭”两响,修罗琴指缝缓缓渗出鲜血,陆依山次招随上,忽地化掌作拳,向他面门劈将来。 修罗琴疾向后仰,拳峰从鼻尖急掠而过,登时惊出半身长汗。他勉强一拧腰,欲袭陆依山中路,谁知后者反应更快,凌空一记鹞子翻身,落地的同时抬脚正跺在胸口。 修罗琴被重重撞飞出去,仅剩的琴弦划破虎口,血流如注。 陆依山睨了一眼,掏出帕子清理起沾了脏水和血迹的束袖。指尖剥掉鲜血,在那绸缎上留下一道醒目的绯痕,九千岁擦拭得很仔细,从那慢条斯理的派头,依稀能窥探到几分传闻中杀人不见血的狠戾劲。 修罗琴眼角肌肉抽搐一下,穷尽困兽之力猛然振臂,一团黑不溜秋的东西呼啸着向此间打来。 任世贞暗中叫苦,“我命休矣!”陆依山已纵身而前,拦臂截住了这致命一击。 修罗琴当伎俩得逞,脸上笑容再也按捺不住,却见角落又杀出一条黑影,带着任世贞跃离了危险境地。 陆依山紧跟着扬手一抛,蛊器被罗帕包裹着,原封不动飞掷回来,半点没挨着他掌心。 “前车之鉴可一不可再,”陆依山眸中含煞,“真当同样的圈套,咱家会入两次不成?” 寿宁侯喘息声粗重,在这鸦雀无声的寂夜里听来分外清晰。 终于,他耐心告罄般,腾地起身冲到殿门前,向外大喊:“勤王义兵何在!” 这是他们一早约定好的暗号。王为佞所胁,所以才要起兵勤王。 眼下叛贼就在这,两军混战难免误伤,皇帝、东宫,乃至武英殿上上下下所有人,都于今夜这场叛乱中死于非命。国不可一日无君,即使没有昭淳帝的传位诏书,孙贵妃肚子里的龙嗣,都是毋庸置疑的未来新君。 想到这里,寿宁侯打定了主意。锦衣卫倾巢涌入,绣春刀横七竖八架在了殿中人的脖子上。 孙俨觑着引颈就戮仍不改怒容的太子,狞声道:“陛下若还想替自己留具全尸,就听臣一句劝。贵妃腹中怀的同样是您的骨血,未必不如这叛臣之子,胜负既分,大局已定,陛下又何苦逆天而行?” “胜负已分?我看未必吧。” 一道清凌凌的女声飞入殿中,廊下骚动再起。伴着几下□□扑地的闷响,锦衣卫的水牌被拦中劈断,黑底描金的绥云军旗取而代之,无比醒目地高擎在丹墀之下正中央。 城中火光相继偃息,几丛淡烟袅袅无望地从余烬上升起,风一吹,再难以为继。 彻夜瓢泼的大雨毫无征兆地停了,殿宇正脊上,浮现一弯白俏清冷的弦月,恰如公子唇边略带薄讽的笑意。 “啊——啊!!!” 寿宁侯突然暴起,夺过聂岸手中的绣春刀,径直向昭淳帝砍去。 说时迟那时快,安陶将臂一抡,潜渊携凌厉势道即刻飞至。兵刃相撞如裂金石,寿宁侯失了刀,大臂以下几乎麻木,软趴趴地耷在身侧,五官因震惊而致扭曲走形。 “你怎么......” “臣女方氏锦倾,携部救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安陶掀襟下拜,一袭雪亮的战袍上血污犹沾,“城中乱党主力尽皆伏诛,剩下余孽,臣已派兵全城清缴,断不会轻纵一人,惊扰陛下与百姓安泰。” 她说话间还有血滴从下颌滑淌,分不清是自己还是叛军的。昭淳帝靠在太子肩上,昏眊无光的眼眸闪了一霎,一绺晶莹从眼角泌出,他颤巍巍地向前伸出了手。 安陶略一怔。 望着眼前瘢痕遍布、青筋虬曲,时刻散发着老迈气息的手,她没法不想起,就是这只手,撕毁了禁足中长姊的陈情书,也撕碎了一个母亲最后的希望。 亦是这只手,亲笔写下褫夺长城十二将封号的诏书,将甫经大恸的方家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静默良久,安陶捏紧拳,俯身再拜下去:“外戚孙氏,伙同汉藩,叛逆作乱,残杀百姓,臣女请陛下公心裁决,以正朝纲!” 昭淳帝伸在外的手落了空,一丝风脚削过他的指尖,凉浸浸地直透心窝。懊恼转瞬即逝,胸口仿佛空掉一块,此刻他感知到的唯有无止尽的茫然与怅惘而已。 “哈哈哈哈......咳咳!” 修罗琴狂笑至气结,猛咳了好久,方抬起头,一脸不屑神气地道,“即便你救下这个窝囊废又如何?他只是一小小通判,所知不过皮毛。陆依山,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蝮蛇刺青的真相,你这辈子都别想一探究竟。” 陆依山目光倏凛,眼底再度腾起杀意。 但他终究不曾发作,在湿滑的青石地上缓踱了两步,猝然抬脚,踩住了修罗琴受伤的那只手。 “那又如何?天地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姓任的嘴里挖不出东西,姓陈的口齿不也一样伶俐?” 陆依山观察着修罗琴惨无人色的脸上划过一抹愕然,愉快地笑起来。 “十五年前,镇都有一琴艺世家,姓陈。老太爷陈穷庐是咸昭两朝最得圣心的宫廷乐师,一手五弦琴名动京师。陈家雅贵门第,只可惜出了个不成器的混账子孙。此子生性好淫,因奸杀数女被判斩立决。刑期过后,陈老爷子深受重创,辞官还乡。就在归乡的途中,陈家与流窜巴蜀等地的大乘教徒遭逢,惨遭灭门。那之后三年,便发生了世人皆知的通州惊变。” 修罗琴额角不停滚着汗珠,他痛得呼不出声,嘴唇像死鱼一样无力翕张。 “寻常杀手组织,行事必然再三低调,唯恐被人瞧出有结社之嫌。谁会在自己身上纹上一模一样的刺青,如此岂非欲盖弥彰?”叶观澜对着刚刚描就的图样,执笔凝眸,陷入了沉思。 陆依山从身后走近,抽走了公子的笔,轻轻为他擦掉指尖墨点。 “叶待诏好文墨,人家是画虎类猫,你反倒描蛇似龙。”九千岁擦着擦着连帕子也不用了,把玩着那脂玉般的手指,起了撩拨的心思,语气中亦捎带了几分调笑。 叶观澜斜睇一眼,连手指带丹青一并从督主掌心溜走,目光不经意横扫,脑中却因这句玩笑话灵光乍现。 “龙?” “凡天牢要犯,行刑前均要在胸口、臂膊等位置,纹上龙刑黥印,以免被人李代桃僵。”陆依山靴底发力,神情冷酷,“所谓蝮蛇刺青,并非什么组织的标记,而是为了掩盖你们身上本就有的钦犯烙印。换言之,你们是一群早该被正法的死囚,却因有人作梗而得以苟全性命。也正因如此,你们这些人连同你们的家族,才会不遗余力对幕后主使效忠。我说的可对,陈岐?” 一语未毕,监室狭窄的气窗忽然爆开一朵六瓣红莲。 站得最近的陆向深形容遽改,峻声道:“不好!宫门防线失守,武英殿出事了!” 第55章 非孤 叶观澜眼中白俏的月亮变了,残缺不断填满,清冷似霰的白纱被一点点揭去,一瞬间纹理清晰。 血红慢慢渗出来,如暗青色苍穹睁开了一只因恨因怒而眦裂的天目。 叶观澜视线不自觉被攫紧,愣愣看着,耳边嘈杂的纷纭的声响全都远去,世界突然安静得好可怕。 他明白,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思绪却如脱辕之马,不自觉驰出好远。叶观澜茫然四顾,看到堂下众人各自露出非比寻常的怪异神情。 也不奇怪,世人皆有嗔恚,秽多则生恶业。 孙宝珠最先不堪折磨地发出一声凄厉尖叫,不同程度警醒了在场所有人:“你别、别缠着我,求你……我不是有心要害死你,我只是一时糊涂……你一来,陛下就会回到皇后身边,我不想失宠……我不能……” 气口愈发短急,到后来简直像一只被卡住脖子的母鸡。她一只手按着小腹,另一只手颤颤点向前—— 那里明明什么都没有,却教她仿若见了鬼一般骇无人色。 寿宁侯紧走几步,扶住贵妃抖得不成样的手,低声道:“娘娘莫怕,那里没有人,也无人害得了您。” “不是的,不是的!”孙宝珠下唇被自己咬出了血,拼命摇头,“爹爹,你没有听见吗,那孩子在哭!他在哭啊!他问我为什么要捂住他的嘴,他快喘不上气了……爹爹,你快看,你快看啊,他来了,他来索我的命了!” 话音走低,孙宝珠猝然躬下身,猩红的液体顺着她腿侧慢慢滑淌。 见此情形,她并未表现得有多惊恐,反而露出一种释然神色,嘴角要抬不抬地抽动几下,一抹吊诡的笑容就此僵在她脸上。 寿宁侯当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多年苦心经营付诸东流,他的面色顿由白转青又覆上一层蜡黄。 但紧跟着,他感到掌中握着的一小截手腕渐渐失去温度。他慌张地挪动手指——不仅没有温度,连脉搏也在一点点消失。 孙俨心惊肉跳地抬起头,只见他的女儿,大梁最风华绝代的皇妃,面上同时挂着泪痕和扭曲的笑容,昔日娇美容颜变得就如同画残了的人皮面具一样丑陋,早已绝了呼吸。 他神情剧震,双手已经止不住微微颤抖,一向凶光暗敛的瞳仁竟似失神般瞬间涣散。 孙俨比任何人心里都清楚,孙家这些年看上去烈火油烹、花团锦簇,然而朝野侧目的背后,始终是一份对楼起楼落的无边恐惧。 原因无他,孙家没有麒麟子,也无旷世臣,镇国将军府“平戎万里”的功勋,更是他们一世不敢高企的天衢。 孙家的风光,系于女子的裙带之上,恰如红颜弹指老,君恩的流逝也不过旦夕之间。孙俨必须保全这个女儿,除了骨肉亲情外,他更是在保全孙家立身朝堂的根基。 可现下,珠亡璧碎,没了,什么都没有了。 孙俨眺望天边血月,视线被浓黑的夜色、淡红的水雾越剪越短,直到目之所及只剩下屋脊正中一樽狰狞威严的兽首,正垂下生杀予夺的目光,钉死在自己面上。 孙俨被那形同睥睨的注视深深激怒了,他奇迹般抬动几乎骨折的右臂,抓起兵刃,疯魔状狂挥乱舞。 “世间巨虺,皆出刘门!你们以为这就算完了吗?刘晔!亡我孙氏一族,你照样坐不稳这大梁江山。别忘了,齐耕秋操纵江南科举几十载,他挑中的臭蛆烂虫都钻进了哪,你还做梦呢!我只睁眼看着,看来日西北兵戈再起,你是如何大厦溃于蚁穴——” 孙俨头发披散,言行已彻底无状,说着忽然调转刀口,冲向一旁疏于防范的太子。 安陶连同近卫根本来不及出手,眼看就要血溅当场,听得耳畔铿然一声,容清不知何时抢了兵器在手,从背后捅进孙俨的身体。 绣春刀落。 容清整个人仿佛被吓傻了,行动思考全不能自主。他甚至不顾叶观澜“留活口”的嘱咐,一慌乱又将刀口往里递了几寸。 “我,我杀人了......” 安陶反应过来不对,陡然峻声:“是四相鬼阵!” 红月始终占据着长天一隅,在视野内逼近再逼近,叶观澜渐渐感到,呼吸中都充斥了浓郁的血一般的铜锈气。 本因落败而恍如丧家犬的锦衣卫等,此刻突然变得亢奋,被卸掉兵器后,不惮以拳头甚至是牙齿,向看押他们的绥云军发起攻势。 相比之下,绥云军动作则显得异常迟滞,反击也格外乏力。 叶观澜知道,这是鬼阵惑心的缘故。 空色虚实辗转交错,叶观澜只觉五中似沸,某些曾经被他刻意埋没的东西又冒出了尖,不期然锥得心口抽疼,一股又酸又热如血似气的东西搅动着往上顶,将神识理智全都雾化成烟。 恍惚中,眼前刀光一闪,额发被风带起又落。叶观澜朦朦胧胧看见,有个人影挡在了他的身前。 刀锋攮进肉里发出的“噗呲”声过于清晰,叶观澜哆嗦了一下,迟疑地伸出手。面前的士兵缓缓回过身,叶观澜悚然发现,那竟然是欢喜的脸。 血海一瞬间将他吞没,叶观澜又回到兵败那日的城门。飞矢在耳旁呼啸,手脚被冰冷的血雨腥风浸透,动一下都十分艰难。 他麻木地转动眼珠,看到欢喜就趴在不远处,不管叶观澜怎么喊,往日里跟应声虫似的胖小子都不再回应一下。 欢喜手边还滚着几个芥菜馍馍,已经被压得不成样了—— 叶凭风的殉国,迫使叶观澜不得不在仓促间接过叶家军的帅旗。他从未面对过这样的险境,每日周旋在小山堆似的军报中,饭也不能好好吃。 欢喜心疼公子,想方设法省下几日口粮,做了几个芥菜馍馍,偷偷拿给叶观澜。 偏他那个时候为了不断泄露的情报焦头烂额,对来送饭的欢喜也没有好声气。 “城破在即,你怎么总是放不下这点口腹之欲?” 叶观澜说完就上了城楼,那是他最后一次和欢喜说话。假使叶观澜能回头看一眼,就会发现相府出了名的贪吃鬼,红着眼捂紧怀里的馍馍,哪怕一个劲咽唾沫,却到死都没有咬上一口。 叶观澜痛恨自己。 他恨自己的无能为力,看着瘦成枯柴的欢喜死前痛得直掉泪,他甚至不能伸手拉他一把。 军靴踩着积雪,发出细微响声。 叶观澜漠然地回过头,在雁行山的风声里,看到了兄长叶凭风。 叶凭风身上还穿着江姨娘亲手缝制的厚棉服,背上负着雁荡弓。 他望着叶观澜,温和地笑着,脊背教百十来斤的强弓压得微弯,久经风沙洗礼的面颊除了坚毅,还有些许微不可查的疲惫。 叶观澜忽然失声哽咽:“大哥,你重不重?” 叶凭风伸出手,用结着厚茧的掌心揉捏他后颈,非要逗得叶观澜拼命躲闪不可。 和小时候一样,得逞后的叶凭风大笑出声,他说:“我们矔奴,就做相府的燕,一世栖在安乐檐。这把雁荡弓,自有大哥替你扛。” 大哥替你扛。 前世的二公子,正是得了这样的许诺,心安理得在父兄的庇佑下畅游人间十九载,到死方知人情乖离。 叶观澜有点不敢再看背着弓箭的兄长。 叶观澜开蒙后不久,父亲曾动过让他入仕的念头,是叶凭风拦下了。 “我们矔奴性自闲适,不愿受繁文缛节的约束,索性就由他去。叶家门楣,有我这把雁荡弓撑着便足够了。” 父亲蒙冤获罪,大哥本不必带兵远走。但叶凭风为彻底打消昭淳帝疑心,也为了家中弟妹平安,生是在那西北无人之地苦苦戍边三年。 大哥用雁荡弓换来了叶观澜半生从心所欲,可他到最后,也没能替叶凭风守住心爱的弓弩。 沣城城破,鞑子军队在城中烧杀劫掠。叶观澜透过层层枕藉的尸体,看见雁荡弓被敌人当作战利品,从中军帅帐中拖了出来。 敌军主帅痛恨这把弓曾抵御了他们一次又一次进攻,更不知将多少鞑靼士兵射杀马下。他在战火未歇的城楼上,当着众人往雁荡弓上撒了一泼热尿,而后命人将弓砍成数截,扔进火堆,以填作沣城百姓的焚尸炉。 伤心惨目之景,历历于心。 天可怜见,给了叶观澜重来一世的机会,可前尘沉渣遍地,终究在他心头落下了负愧的残片。凡有触及,必然掀起一阵密密疼痛,如同煎熬在地狱烈火中。 “对不起,对不起......” 叶观澜无法遏制地含上了哭腔。叶凭风的笑颜,欢喜失落时洇红的眼眶,皆与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形成对比。他深陷在自艾的沼泽里,每走一步,脚下的泥水就往上漫一寸。他尝试过挣扎,结局只有陷得更深,泥浆最终埋没了他的口鼻,为他量身浇筑了名为自抑的囚笼。 因他纵情恣性而不得善终的所有人,都需他动心忍性予以偿还。 黑暗笼罩的瞬间,叶观澜依稀看到微光乍现,吊住了他将坠未坠的昏昏意识。 “观澜——叶观澜!” 陆依山的呼喊就如晴日下酷烈的风,将那沤在心牢深处不足为外人道的惶遽与自责,全都一扫而空。 世界明净时,吾与天地皆非囚。 九千岁破开了圈禁公子天性的囚笼,叶观澜因而得以从鬼阵脱身。他喘着息,怔怔看着陆依山的脸,忽然想起方才沉沦之际,那一闪而过的光芒是什么。 “我在。别怕,鬼阵已破,我们二公子出来了。” 出来了…… 叶观澜无意识地随着他的话语嚅动嘴唇,突然环臂搂上了陆依山的脖颈,将额角轻轻抵住他下颌,在这依偎间湿润了眼眸。 出来了。 陆依山对公子突然倾过来的依赖表现出一瞬间的意外。 但只是须臾,他解下身后披风,拢紧了叶观澜,在披风下捧住公子的脸,安抚似的亲吻,吻一下说一声“观澜出来了”。 他的声音一字一字哑下去,最后只剩一口气,吹入叶观澜耳中,如靡靡一声叹息,“奔波整夜,到这会才得空赶来见一见公子,咱家这颗心总算可以放下了。” 第56章 狐疑 牢狱大门沉重地打开,一束强光直射进不见天日的监室,让习惯了黑暗的眼睛不自觉眯起来。 沦为阶下囚才几日,刘狰那双出锋的瞳仁已然失去光泽,此刻蓬头跣足地横在草垛上,天家威严四个字,算是彻底与他绝缘。 见人来,刘狰反应迟钝似的辨认半晌,也不起身,待看清后沧桑一笑道:“容我将养了这些时日才来问讯,督主好慈心。” 陆依山不开口时天然挟着一股威势,陪同的番役赶忙搬来了椅子,由于空间有限,他坐下后长腿翘起,半身斜靠着椅背,散漫得像个误入其中的纨绔子,身上那股让人胆寒的气质云散了好些。 陆依山笑笑,说:“猪羊总是养肥了才好宰,这道理可不只有王爷懂。” 说不清是被这一比喻,还是他带谑的眼神激怒,刘狰霍然起身,面带愠色,倒不见了方才那副破罐破摔的作派。 “陆依山,陛下尚未下旨,本王究竟还是皇亲国戚,你个阉人岂敢在我面前放肆!” 陆依山手扶额角,偏着头用随意的口吻道:“咱家不过随口一说,王爷怎么就怒了。要是咱家哪句话说的不当,戳中了王爷的痛处,您可千万海涵,别跟我个阉人一般见识。” 自古都道阎王易惹,小鬼难缠。刘狰今日方知,修了一副铁齿铜牙的活阎王,可比小鬼还要难缠。 他没来由地泄了气,颓靠墙根,恹恹地问:“陛下打算怎么处置我?” 陆依山稍稍坐直身,并没直接答他的话,“陛下有旨,孙俨伙同锦衣卫犯上作乱,其间更有矫传圣意、涂炭百姓等种种罪行擢发难数。孙俨虽然伏诛,但其族人亦不能免遭株连,男子成年以上斩首,不满十五者流放极边,家眷一律没入教坊司为奴,永不许脱籍。” 这里,陆依山还特意提了一嘴孙贵妃。 “贵妃孙宝珠,于动乱当夜诞下鬼胎,乃怪谲不祥之异兆。为我大梁百年国祚计,也为给那晚无辜蒙难的将士一个交代,陛下特命司天监将孙氏连同鬼婴的尸骨埋于西山济壶观,用碑石镇压,以免妖孽还有死灰复燃那一日。” 听到西山济壶观一节,刘狰右眼皮陡地跳了跳。 西山荒芜之地,独独起了一座道观,那是先帝晚年迷信修仙炼丹之术所建,今上登基后便彻底荒废。 昔年方皇后被圣上厌弃,梓棺移葬西山陵寝,再怎么说也算是入土为安。而济壶观久无人问津,与颓垣废井无异,将孙氏母子埋骨此处,不啻将其曝尸荒野。 刘狰神情复杂地看向陆依山,许久道:“怎么处置孙宝珠,是太子的主意吧?” 陆依山笑而不语,刘狰从这默认里意会到了什么。 帝受惊染恙,本就不算硬朗的身子骨打熬如山倾。外戚也倒了,他身陷囹圄这几日,镇都权柄怕是早就悄无声息地发生了转移。 陆依山想借孙氏之死传递给他一个讯息:那夜鹬蚌相争,早有渔翁持网在后。而今鹬死蚌囚,武英殿真正做主之人,是太子而非陛下。 刘狰这只落入捕网的蚌若还想重见天日,唯一的出路只有让太子殿下满意。 寥寥数语间,陆依山不露声色便让刘狰明白了外头的局势,他不胜浩叹。 “怪道我与孙俨皆一败涂地,天生督主这样的谋略之才,注定是吾等命里的劫数。” 陆依山袖里扣着公子的竹扇,听了刘狰的感慨,缓声笑起来:“谁叫咱家智珠在握,你却没有,所以王爷输了。” “愿赌服输。”刘狰狠狠搓了一把脸,把那点落魄全都抹掉了,“督主想问什么,只管问就是。” 陆依山神色稍敛,说:“任世贞已经撂了,城南水狱的虺兵是寿宁侯养在皇城根下的私兵。他替孙氏操持李代桃僵的阴损事已经十年有余,被换走的死刑囚去了哪他一概不知。但任世贞交代,孙俨十分谨慎,从不亲自沾手这种事,每回送白鸭进来都是假手于人。任世贞从那些人的交谈中偷听到,他们全出自一个叫极乐楼的组织。” 陆依山边说边留意刘狰的表情变化,发现后者在听到“极乐楼”时,眼中唯有迷茫而已。 陆依山倏地心念一动。 “刘狰一个自矜身份的藩王,未必会和这种江湖势力扯上关系。更不消说,南屏阁在甘陕等地耳目遍布,倘若真有藩王与豪强勾连这种事,老阁主岂能被瞒得结结实实,一丝风声不闻?” 沐浴后的二公子神情有些慵懒,碎香点落肩头,风一吹,拂过新白如雪的颈,缠绵于发端袖口,说不清是花点缀了人,还是人温软了花。 “假使与刘狰接触的并非极乐楼,也就意味着这支江湖势力前面,一定有他们的话事人。所以。”他回眸道,“督主讯问时不妨换一个切口。” 陆依山起身,缓行几步。他两只手抵于胸前,食指一下一下轻叩着,在墙角嘀嗒的水声里话锋急转。 “王爷也许不知道极乐楼,但猗顿兰这个名字,你应该不陌生吧。” 刘狰神色遽改。 陆依山看在眼里,继续道:“修罗琴,本名陈岐,是御用乐师陈穷庐三代单传的孙子,曾因奸杀民女,在昭淳十年被判斩立决。陈岐伏法后,陈老爷子大受打击辞官还乡,却因路遇乱党而举家遇害。这是世人皆知的事情。” 顿了顿,“然而世人不知道的是,陈岐没有死,当日被押上刑场的另有其人。一辈子曲高和寡的陈老爷子,终究在骨肉血亲之事上落了窠臼。听闻他辞官前夜,亲手砸了跟随自己几十年的焦尾琴,那不是出于悲恸,而是因为惭愧。” 刘狰十根手指用力揪紧草垛,手背青筋虬突,指缝嵌进了草灰,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拢住他最后的镇静。 “......淫奔贱胚的往事,本王不感兴趣。” “哦?”陆依山轻挑眉,“王爷就不好奇,陈家清水门第,陈穷庐又是出了名的孤高性子,他们既无财势,也无实权,凭什么把陈岐从死牢里捞出来。” 刘狰目光忽闪了下,嘴唇微动,陆依山已顾自道。 “答案只有一个,便是有人替陈家作保。 “陈老爷子膝下有一女,早年许嫁了河西大商猗顿氏,两家由此结下姻亲。猗顿现任家主猗顿兰,也就是陈岐的姑父,接掌家业十余年以来,将猗顿氏从河西一普通富户经营成如今的西北七大商之首,甚而取代了昔年加嫘族的地位,手段可见一斑。如果是他出面赎人,是不是就顺理成章多了?” 刘狰嗫嚅着答不上来话,陆依山眸光猝然变厉。 “要是咱家没猜错,猗顿兰就是极乐楼背后的主子。而壬寅宫案后,代替加嫘族与王爷合谋继续从事贩私生意的,应当也正是他。” * 叶观澜起来了。 昨夜原是来找陆依山商议讯问的事,然督主聊完正事劲头尚足,硬是留下二公子夙夜不懈“忙”到鸡鸣时分方歇。 叶观澜腰酸背痛地睁开眼,发觉日影已经斜到廊下,想起昨夜那场荒唐,耳根瞬时红熟一片。 陆家父子在前院,陆向深又不知犯了什么错,被老阁主追讨几条街,天快亮时终于在陆宅门口被逮了个正着,这会正倚着墙角倒立罚抄。 见叶观澜从陆依山的房中出来,父子二人皆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倒是叶观澜局促得手脚不知往哪放。 “晚辈,见过老阁主。” 陆崛殊正板着脸训人,看到叶观澜,变脸比变天还快:“阿山走前特地叮嘱过,说娃娃你一宿操劳,不叫吵醒你,老夫被这混小子气的,一时就给忘了……都是自家人,闹这些虚礼做甚,往后你就随了依山,叫我师父便好。” 叶观澜被这句“自家人”闹了个大红脸,陆向深却在那头如见了救星一般:“公子,好公子,看在师兄的份上,替我讨个情罢,我实在撑不住、唉哟......” 陆崛殊屈指一弹,封住了儿子的嘴,叱声完蛋玩意儿,“那夜我命你守好宫门,你何故擅离职守?若非阿山赶去的及时,后果只怕不堪设想!过后全城搜捕,又是连四相的影子都没见着,你还有脸求情!今儿这本拳谱抄不完,你就别想下来了!” 陆向深嘴里衔着笔,勉强腾出手拭汗,含含糊糊地辩解道:“我不是看师姐的人马也在嘛……”结果不出所料又挨了一记响栗。 叶观澜夹在中间,对他们父子的恩怨左右为难,见桌上摊着简报,所述内容与极乐楼相关,便问:“师父可有眉目了吗?” 陆崛殊摇头,神情略显凝重:“南屏阁立足江湖几十载,竟对这个组织闻所未闻。这些天,老夫命人查遍过往十年的拾晷录,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发现,当真是陆翁老矣,耳目也跟着不好使了。” 听他隐隐有伤感之意,叶观澜忙劝道:“师父切勿自责,封豕长蛇一眼可见,城狐社鼠掘地难寻。极乐楼若都是像陈岐那样早已‘死去’之人,南屏阁想要洞烛幽微,自然没那么轻易。” 公子话说得妥帖,令陆崛殊心头豁然开朗,再瞧自家着三不着两的糊涂儿子,真真觉得没眼看。 “娃娃,”他口气放得愈温和,“你是怎么猜到修罗琴的身份的?” 叶观澜目光不由得一黯:“观澜幼妹叶思雨,一时为情字蒙眼,引狼入室。陈岐欲借叶家之力,混入御前行刺,二人私下秘语时,少不得言及从前事。舍妹心痴,把对方说的每个字都记在心上,这才叫人发现了破绽。” 叶观澜说话时面色如常,可事实上,自那晚以后,叶思雨就成了他心上一块放不下的石头。 他的这个三妹妹,看上去天真跳脱,遇事万般伶俐,叶观澜却清楚,在她心底,始终因其庶出的身份暗藏了一份卑怯。 事实上,叶家无人在意这些,加之有前世的亏欠在,叶观澜打心里对这个妹妹充满了怜惜。 宫变之后,修罗琴的身份浮出水面。叶思雨大病一场,稍好点,就拖着病躯在祠堂整日整日地长跪不起,谁劝都不管用。 江姨娘看在眼里,无人处偷偷哭了好几回。 叶观澜何尝不焦急,只苦于叶思雨得的是心病,而心病最是难医。 陆崛殊叹道:“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不过话说回来,你这妹子也是真性情,倒很对我的脾气。” 叶观澜闻言竟即跪倒,长长一拜后,抬起头恳切道:“关于舍妹,晚辈有一不情之请,还望师父成全……” 听完叶观澜的请求,陆崛殊沉吟有顷,说:“将三丫头送往武清山也是一法,既全了叶家声誉,也能少些闲言乱耳。谛悔师太与我原是旧交,这点面子多半还会卖我。只不过,清修生活寡淡,小丫头如花似玉的年纪,老夫怕她捱不过啊。” 叶观澜却正容道:“叶家官名清正与否,从不须闺阁女儿来证明。何况这件事三妹妹也是受害者,观澜请师父代为引荐,只为让她暂离这伤心之地。加之三妹妹自己亦有此意,我为人兄长,自当万事都要替她筹谋。” 陆崛殊看着他,大笑:“好,好一个官名不系闺阁女儿身!老叶相的家教果然不同凡响。既然三丫头自己也愿意,老夫这便修书一封给师太。” 车套好了,欢喜在外探头探脑。叶观澜道过谢,又看了看一个劲朝自己使眼色的少阁主,犹豫片刻,说。 “那夜绥云军入镇都,将宫城围得铁桶也似,禀天门更由南屏阁精锐亲自把守。四相究竟何以闯过重重关卡混入内闱,师父当真以为此事全乃阿深一人轻敌所致?” 陆向深拼命点头附和,陆崛殊瞪他一眼,稍顿,“娃娃的意思……” “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叶观澜唇线轻抿,“老阁主可还记得,修罗琴杀害吴家子后匿迹象姑馆,却始终没有暴露身份的事吗?当日我们皆以为是阁中密探大不察,但有没有一种可能,那也许并非只是大意而已?” 天牢中,讯问还在继续。 “猗顿氏参与军粮盗卖生意,当然有理由对安陶动手。可事到如今回头再看,他们精心谋划了一局又一局,结果只是逼得安陶与镇都决裂,并没有非置她于死地不可的意思。这就很有趣了,猗顿兰不担心盗卖军粮的事情败露,却不计代价欲将手握五万重兵的绥云主帅排挤出朝堂,他这么做用意何在?” 见刘狰目中熠然有光闪过,陆依山胸中有数,掌心转出羊皮卷,在他面前席地铺展开。 第57章 同归 “应昌之地,北扼悬谯,南俯陇川,东去三百里,就是南下喜峰口最快的一条行军道。近年以来,关外诸部势力坐大,尤以鞑靼为首的漠北戎族,对我甘州一线虎视眈眈。丞相自去岁开始,便提议在九边之外,于应昌之地增设一座军镇,屯兵贮粮,以备未然之患。” 陆依山滑动的手指停了下来:“老相深谋远虑,偏偏这样一个利国利民的动议,却被搁置至今。究其根由,设镇须得有兵。兵从何来?叶凭风的几千精骑断不是朝廷的上上之选。皇帝忌惮叶家内外相济,变成除三藩之外又一个异姓王。可抛开叶家军,放眼大梁千卫百万师,还有谁堪作抵御西北强敌的铜墙铁壁。这个问题直到西南靖安,郡主率大军还朝,才终于有了答案。” 刘狰一直安静听着,他也不是驽钝,一下就领会了陆依山的意思,“你是说,令绥云军移防?” 陆依山颔首,坐回椅子上。 “绥云军帅从镇国将军府,是方时绎一手调教出的精锐之师,随郡主平叛多年,战力毋庸置疑。更为关键的,方家是太子母家,只要东宫不易主,绥云军的忠诚就始终有保证。无论从哪个角度说,安陶都是最合适的驻军人选,也是军镇得以落成的唯一指望。” 而现在,有人却做局,试图掐断这个指望。 刘狰在昏暗的光线里凝滞了目光:“猗顿兰,为何要阻碍军镇落成?” “是啊,猗顿区区一介边商,为何要阻碍军镇落成——”陆依山重复他的话,辞锋倏地犀利,“这恐怕要问王爷了。同恶相党,其阴难藏,王爷与猗顿氏沆瀣多年,就没有发现什么端倪?” 刘狰脸色急剧变化着,那瞬里仿佛有无数草蛇灰线涌上心头。 他的神情由惊而骇,由悸转怒,最终攥拳重重砸在面前的干草垛上,迎着纷扬草屑漠然抬起头。 “我也许知道为什么。不过想要我开口,你必须答应本王一个条件。” “东厂从不与人谈条件。” “但我知道有人愿意谈,”刘狰身向后仰,唇角牵出一抹苦涩的笑,“那夜的镇都早已戒严,要没有二公子高抬贵手,本王的家书根本送不出去。他是个有情有义人,必能体谅本王心怀。” 言下之意,便是在拐弯抹角地说九千岁无情无义。 陆依山被骂了也不生气,细咂着那句“有情有义”,尾音略微咬重,竟尔嚼出一丝缱绻意味。 刘狰见其半晌不言,已是打定主意死扛到底,这时却听得陆依山在耳旁道:“成交。” 刘狰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满脸怔然看向这位传说中油盐不进、神鬼莫劝的九千岁。 陆依山顿了顿,眼里笑意微收,倾着身一字一字认真道:“何必叨扰公子,咱家替他应了就是。但那之后你若胆敢食言,咱家会让王爷知道,神鬼莫劝四个字,究竟该做何解。” * 送叶思雨离开那日,潮雨打残了九里香。马车行驶在微湿泥泞的官道上,四野阒然,车轴与车轮摩擦发出的声响咿咿呀呀充满了整个山林。 三伏天难得一场爽雨,早起晨风微凉,牛毛细针般渗透进毛孔,冷飕飕地直往心里爬。 叶家兄妹并行无话。 马车眼看就要行过三里亭,日影透过车帘罅隙,一缕一缕泼洒在白衣膝面,明暗扑朔,恰合了此时心境。 叶观澜抬起头,刚喊了声“三妹妹”,兀地咬住了话音—— 不过月余,那个明丽娇俏的鹅黄少女换上了一身灰扑扑的纱袍,每日翻新的鬟鬓式样如今只剩一根竹标将长发松松挽起。 她容颜憔悴,眼眸的变化尤为明显,往日神采彻底泯然在得知真相后的愤怒与痛悔之中。而当那怒火也燃尽时,里头唯余死灰一样的哀寂。 叶观澜胸口猛然一哽,紧跟着便如坠千斤般,沉甸甸地难受起来。 “思雨,”他轻唤,“你若不愿离家太远,在城外寻座道观静养也是一样的。”伸手拨开叶思雨散落额前的发,叶观澜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口气越来越像一个兄长。 “那不是你的错。” 在这句话里,叶思雨死寂的眸光终于有了一瞬间波动。 她蜷紧的手指缓缓松开,说:“可是二哥,我会记得。琴心,啊不,修罗、陈……”语塞,片刻惨然一笑,“罢罢,都是假的。我只当此生终于觅得良人。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原来只是一个连名字都作伪的南柯梦而已。” 叶观澜手指从叶思雨面颊滑落,稍滞,说道。 “他叫陈岐,是个曾经残杀数十名女子的膏梁禽兽。为兄只庆幸,你和他相与不曾受到半点伤害。我有时也想,当日放任你和陈岐来往,是不是我错了。若真要有人为此事背负什么,那也应该是为兄,而不是你。” 叶思雨呆呆听着,干涸的眼眶慢慢变红,莹莹泛起泪光。她哽咽着叫了声二哥哥,扑进叶观澜怀里哭了个酣畅。 马车已过三里亭,欢喜吁住马,麻利跳下车,从怀里掏出一包叶思雨最爱吃的糯米浆糕,江姨娘早起新蒸的,还冒着腾腾热气,隔着油纸都能闻到那股甜香滋味,馋得欢喜一路不停咽口水。 “二哥,”叶思雨两眼噙泪,“我这一去,一时难回。父亲病着,大哥很快又要归营,家中只剩你一人撑着,我真的不忍心……” 叶观澜叮嘱人将叶思雨不多的行装再三清点,唯恐遗漏什么,细致的样子比江姨娘不遑多让。 闻言,他回过头,眼底沉静:“二哥要做叶家的遮荫树,还要做你的挡箭牌,岂会轻易倒下。往后有二哥在,你什么都不要怕。” 叶思雨淡无血色的嘴唇动了动,眼眶又红了。她笑起来,攥拳的手摊在叶观澜面前,说:“其实,那天我背着娘亲偷去月老庙,除了求签,还给二哥求了一件东西。” 叶观澜敛眸看去,那是一枚样式小巧的同心锁,从中一分为二,左边凤凰于飞,右一半鸳鸯交颈,都是姻缘相谐的好意头。 叶思雨早就想把这玉锁拿出来了,在她眼里,二哥是这世间最好的少年郎,当得起一切完满和幸福。怎奈叶观澜从前是那样一个性子,与生俱来的疏离感,让叶思雨不由得望而却步,生怕被兄长训斥姑娘家不懂礼数。 可不知从何时起,叶观澜就变得柔软许多,无形的棱角消失不见了,叶思雨从他身上看到了鲜明的喜怒,整个人也因为真实而愈发趋近亲切。 叶思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打心底觉得高兴。 叶观澜看见同心锁,并不问叶思雨求这个做什么,也不问她为何此时才拿出来。他拏着玉石,拇指抚摸着上头每一笔细腻的篆刻。那分明是爱惜的样子。假使叶思雨不曾经历过情窦初开,她一定不会明白,令人珍重的从来不是玉石,而是有资格佩戴玉石的那个人。 叶思雨走远了,马车载着浓愁暗恨,在咿呀声里驶向薄光乍现的天尽头。 莫言三里地,此去别终天,前人为这座亭取名三里,仿佛天然赋予了它离愁别绪, 又开始落雨了,从零星几点,到斜丝密集。眼看一时半会回不了城,欢喜解开褡裢,拿出干草开始喂马。 叶观澜久久伫立亭中,在那漫长的咀嚼声里油然生出股寂寥。 “父亲病着,大哥哥也要远走,一家子骨肉支离,独留二哥你一人,可不成了单丝不线,孤掌难鸣。” 三妹妹的话言犹在耳,叶观澜望着苍茫茫雨雾混沌了天地,不自觉握紧掌中玉锁,那坚硬触感让虚浮着的心倏地挨到实处。 他忽然很想念陆依山,迫切地,没有什么道理,只是单纯想把这枚玉锁交给对方,就像交出自己的依赖一样。 叶观澜还在想,马蹄声已从城门方向疾追而来。 他没有回头,风撩动袍角,平展如水的白衣刹那间泛起了波澜。 “小公子愣在这里作甚,怎么不回家?” 马蹄在原地换踏,陆依山俯下身子,略带促狭地偏头问。 叶观澜正对着他的眼睛,静看良久,负气一般地说道:“雨太大了,鞋是新的,我不想弄脏。” 陆依山依言真的打量了好几眼,点头道:“的确可惜。” 那目光**得近乎放肆,他就像朱雀大街上的浪荡子,透过一双足,把叶观澜全身都看遍了。风雨煽动起的凉意很快被驱散一空,公子败下阵来,脸上写满战败者的窘绌和羞恼。 陆依山不肯错过二公子一丁点的神态变化,他愉悦地眯了眯眼,斗篷在身后高高扬起。 “不如赏个脸,让咱家载公子一程可好?” 叶观澜不动声色,拳心向下,朝他伸出了手,“我怎敢使唤督主大人。这是酬劳,九千岁收下了,再为矔奴鞍前马后不迟。” 陆依山将马鞭换手,听话地摊开掌心。 叶观澜手指微动,玲珑玉润带着公子体温的同心锁,笔直坠入了陆依山掌中。 督主看清了那上头的鸳鸯交颈,眸光一深。 猝然地,陆依山就着这个姿势,捏住叶观澜来不及收回的腕,向上一提一带,赶在公子发出惊呼前,用斗篷严丝合缝地罩住了他。 “咱家身无所长,唯骑术尚可。雨天路颠簸,公子可要扶稳了才好。” 话音未落,岐山黑骊已经直奔出去。马蹄溅起的水珠迸了欢喜一身,他不明所以,手里还拽着把干草,直到被马儿带了个趔趄,方如梦初醒。 “公子——还有我呢?!” 第58章 主少 “大军移防的旨意已下,户、工两部正着手征调粮饷、劳役等,吏部才把武官弁将的初拟名单呈送吉止园,军镇筹建的一应事宜,目前看还算进展稳妥。啊......轻点。” “从前不知公子原来这样怕疼,还是咱家娇纵的罪过?......那名单我也看了,其他都还罢,怎的权责最重的西北参议道人选还空着,詹事府那帮老学究,焉能在这种事情上本末倒置——这里不行?” 叶观澜伸手搡了一把督主肩膀。 陆依山抬起头,见二公子眉心紧蜷,眼底含嗔,知道这是真恼了,遂挺身改吻上了他的鬓角。 “依照惯例,”叶观澜侧着脸,止不住的眼泪浇湿了枕褥,他哑声说,“参议政事的位置不必另设,由总兵一职兼任即可。可兄长回京已快两月,令其折返的旨意却迟迟没有颁下来。” 不令折返,便是扣留的意思。将叶凭风这样一个手握兵权的高级边将质押于京,很难不引旁人想入非非。 陆依山压下身,与叶观澜紧密相贴时,看清了那双含情目里浅蕴的忧愁。他拢住他脸颊,指尖一下一下安抚似的摩挲着。 “未必就是钳制。参议政事的权力太大了,一座应昌军镇还自罢了,一旦大军入驻悬谯关,粮饷问题总要解决,附近川陕甘几州的府库都要动员起来。不光银粮,运粮的人力也得调拨,今年的徭役已经征过了,不能加重百姓负担,只能几州驻军来干。如此一来,西北大半的人财事权都归集到参议政事一人手上,加之你兄长原就兼着临洮总兵的差,和九边其余几座军镇也有过从,这叫太子怎能放心委任?” 不能委任,又不能另派他人,因为那样做就太明显了。 叶家刚在平藩之乱中立下大功,尤其叶凭风,一封“九边同参”的奏呈响遏皇庭,为太子亲姨母的出逃争取了时机,如果太子此时修改任命,无异于昭告天下,他也是个过河拆桥的主。 天子病苛,储君当政,正是主少国疑的时候,于刘晔而言,当务之急莫过于笼络人心。 而叶凭风的存在,恰恰把他推向了仁义与权位的两难境地。东宫只能通过这种搁置的方式,来掩盖他难以启齿的君王之忧。 陆依山说不是钳制,但同样了解东宫心性的还有叶观澜。他明白太子心里只怕早已怨上了叶家。 城下覆军杀将,从来不只在史书里、唇舌上。 陆依山察觉到公子的不安,转而用手掌盖住了叶观澜的发,下巴轻轻抵在他额头。 这是个类似保护的拥抱姿势,叶观澜把脸埋入了陆依山颈窝,嗓音显得沉闷。 “听说陛下为嘉许孙氏诞育皇子之功,下令刊印《闺阁懿范》一书,后来搁置了。这些天不知怎地,此书竟又在镇都各大书行风行起来。” 汉藩一乱,东厂有太多事情要善后,根本留意不到这上头来。陆依山想了想,“好像是听谁说起过,这帮要财不要命的商人,连皇家的笑话也敢看,镇抚司当真晕了头,连这种事都未曾发觉。” 叶观澜沉默半刻,“寿宁侯才闹出惊天之乱,褒扬孙氏的书作却在市面上广为流传,这是在打陛下的脸呢。督主以为,几个见钱眼开的商人,能有胆量做这样的事情?” 檐角嘀嗒着水声,陆依山手指缓抬,似有所感地道:“你想说,这是太子的意思?” 叶观澜于他臂弯中仰起脸,“方皇后之死,固然是因孙氏挑唆,可说到底,陛下的疑心才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太子被冷落吉止园七年,一路走来战战兢兢,他心怨孙氏甚至到了辱尸的地步,对于这个始作俑者的父亲,难道就半点怨恨也无?” 疏疏落落的雨点斜飘进廊下,兀自霰雾般湿笼着芭蕉与袖袍,刘晔袖手而立,凝眸看雨珠飞溅,把朱甍与碧瓦染得苍微朦胧。 容清臂间搭着蓑衣靠近,唤了声殿下,“您往里站站,别叫雨水打湿了身子。” 刘晔置若罔闻,问他:“容清,你还记得孤是何时搬进的这吉止园吗?” 容清正自盘算,刘晔缓声道:“犹记得母后离世那年,父皇雷霆之怒未减,将我扔在永巷自生自灭。宫中诸人,哪个不是拜高踩低觑帝王心意行事,我一个无宠皇子,外祖家又落败了,谁还会拿正眼瞧我。” 雨声敲打,刘晔深深陷在那段往事里,背影愈显得孤凄。 容清不敢打断,他是打小伺候东宫的内官,亲眼见证了方家的烈火油烹和一朝落魄,当然也曾目睹殿下是如何从天之骄子沦落为永巷里无人问津的可怜虫。 容清心口忽像被针扎了似的,一阵阵地揪疼。 “孤是死过一回的人,往事千端,孤能踩着那些阴谋算计走到今天,往后也不惮直面风摧霜欺。谁若阻我,便只剩下一条路,绝路。” 太子的嗓音褪去稚气仿佛只在一夜之间,容清听出那话里的狠绝,笼罩在心头的惆怅荡然无存,转而被一股无名的恐惧取代。 “太子得以出永巷,是用自己的性命赌来的。” 陆依山语声微凝,褪去的束袖就放在枕边,他回忆道:“那年覆舟山行猎,宴饮之上,有人提议以活人与兽相博取乐,陛下应了。然就在比试临近尾声时,一头野牛突然发性,直冲观礼台而来,危急关头,是太子舍身护住了陛下,才给锦衣卫缉捕凶兽争取了时间。” 当年那场行猎,叶观澜因不愿目睹人兽缠斗的血腥场面早早退场,对陆依山所言印象并不深刻,但他大致猜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方氏倒台,朝中本就有今上负心薄幸的传闻。太子当着百官勋戚上演这么一出慈乌反哺的戏码,无论陛下胸中是否还有芥蒂,他都不能再把太子撂在冷宫不管不问。那样光是晋王残党的唾沫星子,都能搅浑了当今朝局。” 叶观澜轻抚着陆依山不设防的手臂,上边每一道狰狞都在情人的爱抚下,柔呢了光泽,“东宫和督主一样,都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心。” 校场上的惊险一幕,最终以太子脱困、陆依山起势而告终,二公子的红氅功不可没,但更为重要的,在他二人都选择了以命赌运,并最终大获全胜。 谁知陆依山却摇头,“那天以后,我心头一直有个疑虑。校场的斗牛性烈不假,但大多看守严密。一头发了疯的野牛如何能够跃栏而出,甚至冲上了观礼台。而当日的太子沦落永巷和影子人无异,陛下没有明旨,他又怎会混进随行的队伍里,又恰巧在那个时候挺身而出?” 疑窦如影,湮灭在奔腾的岁月洪流中,终成无人在意的雪泥鸿爪。但对于此时的叶观澜来讲,雪堆底下可能掩埋的真相,足以让他生出物伤其类的后怕。 竹帘轻叩,叶观澜打了个寒噤,陆依山更紧地拥住他。 “东宫忌惮也好,钳制也罢,只要参议政事的人选一落定,他便再无理由扣留你大哥,这事儿并非无解。” 寂了须臾,叶观澜将脸贴近督主的伤臂,瘢痕带着纵欲后的滚烫,贲张犹如围岛的栅栏,将他牢牢护在港湾以内,狂涛犹卷的心情一点一点平复下来。 良久,“刘狰的讯问结果如何?”叶观澜问道。 陆依山说:“刘狰承认与之合谋盗贩军粮的正是猗顿兰。送女官进宫,用其襁褓幼子相要挟,迫使她陷害方皇后,这些都是猗顿所为。那之后,猗顿便搭上了外戚孙氏这条线,不仅伙同吴永道将加嫘族的产业私下瓜分,更在锦衣卫的荫庇下,把走私生意越做越大。至于城南水狱的豗兵,刘狰坦言他并不知情,只知道猗顿兰起家后的确四处网罗死士,孙俨的宰白鸭勾当大约也是他的渠道之一。这些通过李代桃僵被赎换出去的死囚,皆成了猗顿氏麾下不为人知的影子杀手,现在看来应该就是修罗琴口中的极乐楼。” 穿堂的熏风吹进来,叶观澜情热褪去,思路逐渐清晰。 “诚如他所言,凡此种种皆由猗顿兰一手操控,可猗顿氏阻碍应昌军镇落成做什么?” 有些话二公子没明说,象征极乐楼杀手的蝮蛇刺青,此前还出现在了灭口齐耕秋的监室。 更不消提,上一世沣城圩破的现场,被发现窃走布防图的细作身上,也纹着一模一样的刺青。 叶观澜有种直觉,这个名为猗顿兰的边商,所图必不只一点财货之利那么简单。 陆依山下巴枕在叶观澜发心,闷笑一声:“巧了不是,咱家也是这么问的,刘狰说他可以把知道的都告诉我们,但他有个要求,想在临死前再见王妃朱苡柔一面。” 叶观澜微微讶然,“镇都已是刘狰的埋骨地,他怎么还敢叫有孕在身的妻子前来?” 陆依山沉思有顷,说:“东宫若下决心株连,王妃即便远在千里之外亦难幸免。可要是猗顿兰得知刘狰被活捉的消息,难保不会挟其妻儿令他闭嘴,那样王妃的处境只怕更凄惨。刘狰身在囹圄,能为妻儿做的有限,他已是尽全力保住王妃最后的尊严。何况这最后一面……” 他话没有说完,愔惋的语气,让两人都短暂地陷入沉默。 叶观澜不禁又想起叶思雨临去时的担忧。 其实,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有情皆孽无欲则刚的道理,送三妹妹远走,何尝不是他为了却一桩羁绊,好让往后行事更无后顾之虑。 然孤身一人,真的就无坚不摧了吗?汉王一代枭雄,大限将至之际,惦念的无非是再见至亲之人一面,若自己也有那一天,会不会后悔今时今日的选择? 叶观澜由衷地感到困惑。 是督主的吻打断了他。 陆依山啄吻着公子鬓角,游鱼也似的手向下,把住叶观澜的腿,稍一用力,将人带向自己。失重的感觉来得太快,叶观澜张臂紧紧抱住陆依山的后背,一时被送上云端,一时又在欲潮里浮沉。 但他最终落在了九千岁的怀里。 情热时分,叶观澜在陆依山耳边呢喃:“今日,督主怎会出城去……” 陆依山吻他,把他含糊的哼声都吃尽了,带喘地说:“知道二公子心里头难受……咱家也曾经有一个妹妹……” 突如其来的**让叶观澜瞬间失声,他忽略了陆依山后来的话语,攀在督主脊背的手指拼命收紧,甚至嵌进了皮肉。那痛楚让督主欢愉之极,陆依山笑起来,探指将公子泼溅出的**清理掉,牵着他,引着他,向更汹涌的漩涡中央坠落。 “驾!” 镇都之外,旷野尽头,一声清亮鞭响,抽散了破晓时分的天幕阴云。 第59章 群谏 巫山驹是久经沙场的宝马,跟随两任主人山川之险,齿龄虽已不小,踏崖堑依旧如履平地,奔跑在一望无际的旷野,犹如发弦之矢,笔直射向草天相接的地方。 伴着嘶鸣声,战马撞破了天际浓云残霭,唤醒了旭日红光。山水风物顿成朦朦红色剪影,巫山驹人立而起,顿足处霞光如血,身后,苍茫苇草翻起了赤金长波。 安陶抬掌于额前,太阳耀不可观的锋芒未能使她退却,前方视线所及,大军整装环列,纛旗愈经风摧,愈发屹立不倒。 “绥云先锋营一纵,骑兵八千,集结完毕!” “绥云右军步兵营,两纵五千,听候主帅发令!” “绥云中军骑兵一万四千......” “绥云左军步骑混编五千......” “.......绥云战车兵营八千,已尽在此,请主帅发令!” “请主帅发令!” 惊心动魄一声齐喝,撼得大地簌簌发抖。黄尘热浪卷地而起,绥云军中却随即肃立如旧,安静得只闻旌旗猎响。 安陶将手摸向腰侧,发觉早起出来得匆忙,潜渊刃落下了。 就当此时,一阵更为急促的马蹄声遥遥传来,马上人高喊“接着”,潜渊刀划出漂亮的弧度,被其主人探臂握个正着。 刀芒挣脱束缚,熠熠跃动在安陶眉间,将那本是深闺女儿家的柔美,雕琢出了与众不同的英气。 “这便走了?” 安陶眸映刀光,偏头问:“大公子还有指教?” 叶凭风赶来送行,穿的是家常衣裳,挺拔之外更见几分落拓潇洒,他说:“只是可惜,未能在方家的跑马场上再赢你一回。” 安陶笑,笑过后却是沉默:“只是如此?” 叶凭风额发在风中起落,眼神随之晦明,他侧开脸,声线被疾风吹割支离,落耳时几不可闻:“当然还有一点不甘心......” 不甘心输人一筹,还是不甘心就此放手,这答案,只有旷野的风知道。 安陶目光闪动了下,俄顷/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似的,慷慨抬臂,刀锋隔千山、越万水,指向了遥不可见的悬谯关。 “众将听令!今次出镇应昌,尔等可有马革裹尸之心,随我一起,扎紧大梁西北最坚实的屏障?” 应和声震如雷,安陶骄傲昂首的样子,让叶凭风又想起了从前跑马的时光。可他却又清楚地看到,女帅勒马时,眼角悄自滑落了一滴泪。 叶凭风攥紧拳,想要为她抹去,手臂却如坠千斤。 叶、方两姓之间,天然横亘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底下深埋着名为“君心”的陷阱。任何形式的靠近,都会将他们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而结局绝不只有他两人的粉身碎骨而已。 他跟安陶,他们谁也纵性不起,叶凭风深知这点,痛恨这点,却又始终牢记这点。 安陶的泪譬如朝露,不等坠落便消失无踪,她提马拧身,向着叶凭风朗声道:“此去向北,雁行山下,鞑虏的贼子营,就是你我的跑马场,将军何愁没有再胜之日!” 声未落,人已远,大军闻令开拔,黑压压一片簇拥着军旗,潮水般往旷野尽头席卷而去。 叶凭风在原地,远眺的身影像雕塑,一直望到了风声止息。 * 那夜雨后,天儿一日日热起来,镇都已经半月未见雨水,万里晴空上一轮炎阳晒得大地蜡白,欢喜早起才洒过水的庭院还不到晌午,已是干得龟裂。 叶观澜素来畏寒畏热,这种天气连门也不肯出,每日除往东宫点卯,便只是待在家中照看父亲,刘晔对此也并不催促。 叶凭风羁留京中亦有月余,于他而言,倒是一段难得的赋闲时光。 叶凭风十三从军征,十五升百户。十八岁那年,因单枪匹马将犯境的鞑靼百人骑歼灭于北勒河畔,受到朝廷瞩目,破格拔举为中军都督府佥事,又三年左迁临洮总兵,荣膺一等男世职。 他是从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少年将军,身上疤痕不输于任何一个声震天下的宿将。甚至为了淡化丞相之子的烙印,叶凭风必须付出比同辈人成百上千的努力,才能让他得来的每一道嘉奖,在名正之外更加言顺。 这样做的结果,便是叶凭风大半人生都在军营度过,归家次数屈指可数,更遑论膝前尽孝。 于是,这月余光景,叶凭风每天都在尽力弥补错失的天伦时光。他看似一切如旧,人前总是言笑晏晏,可叶观澜却能敏锐地察觉到,兄长并不开心。 这天伺候完叶循的汤药,叶凭风带门出来,转角只见叶观澜身携雁荡弓,已在那等候多时。 “天热暑气重,你身子不好,怎么出来了?”叶凭风张口关切地问道。 叶观澜莞尔:“兄长归家多时,还不曾往‘轻周台’射上几箭。今日,矔奴把雁荡弓给兄长带来了。” 老叶循为官清廉,对三个儿女却十分舍得,不吝斥重金照他们的喜好打造各自的别院。 二公子在洛河畔的客寓,雅号“一枕余”,正取自“竹榻斜眠书漫抛,一枕余”之句。 三妹妹素爱丹青,内宅便专辟有一间画室;兄长于武艺上热衷,叶循就在离家不远的驻马原置了一小爿林地,改作叶凭风的靶场。 直至看见雁荡弓,叶凭风眼中才真的绽放出神采。 欢喜捧着和他一般长的弓弩,踉跄几步,险些摔着,叶凭风眼疾手快地一扶,顺势把弓接过来。 他揉了揉欢喜的小脑袋,对叶观澜笑说:“矔奴有心了。” 叶凭风到了马上就如同变了一个人,流星飒沓,箭无虚发。草靶于十里外连排尽倒,他方勒马收势,叶观澜不禁拊掌叫好。 “兄长心中可畅快了一些?”叶观澜在叶凭风翻身下马时递上水囊,问道。 叶凭风看他一眼,接过水囊:“我们矔奴真是长大了,大哥这点心思,到底瞒不过你。” 叶观澜与他肩并肩,听长风吹过松林高地,那隐秘而幽邃的声响,让叶观澜不由得想起了他们的母亲,覃氏。 “从前,大哥每每练习骑射,母亲总带着我在一旁观看。那时候母亲就告诉我,大哥要做长空的雁,这世间没有任何一座牢笼,能够困得住你。” 叶凭风陷入了悠远的怀想,声音有些惘惘:“长空雁……皇权之下,人心之间,哪有什么自由自在。我如今受困镇都,漫说长空雁,就是滴水檐下的家雀,也比我好上太多。” 叶观澜:“兄长以前从不说这样灰心丧气的话。” “从前我以为,男儿挽弓搭箭,御敌四方,只要无愧己心,就没有什么能困住我。可如今,”叶凭风道,“我也好,父亲也好,为这江山尽心无二虑,却反而处处掣肘,我是真的看不明白了。” 叶观澜语气平稳:“大丈夫立于天地间,遇知己之主,结骨肉之亲,托君臣之义,这当然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若不成,兄长也不必懊恼,因为那才是人之常情。” 叶凭风讶异于几年不见,弟弟的心性竟然变化如此之大,他当然想不到,经历了前世国仇家恨的叶观澜,之于命数、朝堂几个字,早已有了更鞭辟入里的认识。 “常情,就只能接纳吗?” 叶观澜没有答话,这时轻周台外响起容清的通传声,“叶待诏,太子殿下有旨,请您往奉天门一趟。” 东宫冷落叶家已有一段时日,如今冷不丁传召,叶观澜眉间沉静:“殿下可说何事?” 容清:“三百太学生静坐奉天门,为大公子请命,要朝廷下旨,尽快委其西北参议政事一职!” * 大军开拔已有月余,职掌军镇营建的主官人选却始终空悬,这样的事显然不合乎规矩。 镇都这些天渐有流言传出,道太子身为储君,却置疆防安危于不顾,圈禁重臣,豪据权位,要做专政亡国的北凉段业。 传闻漫天皆有,虚实真假一时难辨。今晨起,就有那血气方刚的太学学生聚集在镇都连接驻马原的奉天门前,众口一词要求“太子为江山计,放大将军出塞就任”。 叶观澜赶到时,东宫的銮驾已先一步落在奉天门下。他登上城楼,果见刘晔望风立在那,一袭石青色团龙暗绣襕衫,腰衬鎏金玉带扣,简约中透着股隐隐威严。 叶观澜见其背影第一眼,就深知此刻高居城门之上俯看众生的,早已不是吉止园中吟咏着《孤馆灯青》自伤身世的落魄皇子。 “臣,参见太子殿下。”叶观澜掀袍下拜,刘晔却置若罔闻。 七月火伞高张,日头正悬颅顶,肆意抛洒着炎气。东宫不发话,叶观澜便只能跪在热地里,额头渗出了密密的汗珠。 “殿下。” 陆依山快步登楼,途径叶观澜身边时停顿一刹。两人对视,眼神交错中尽显漠然,然而督主袍角带起的熏风,却短暂地缓解了公子的不适。 “启禀殿下,臣已带人反复劝说,可学生们坚持不退不让,他们说,”陆依山踌躇道,“他们说不见到东宫的钧令,就要晒毙在这奉天门前,以全自己为往生民立命之心。” 旌旗倏动,暑风扑面灼人,叶观澜把头捺低,仿佛惶惑一般。 良久,刘晔终于开口,“为生民立命?”他轻嗤,“那便是在说孤治官无道,不理百姓死活了?” 第60章 纯臣 此言一出,城楼上人尽缄声,偌大奉天门,只闻风吹旗动,以及时不时有学生支撑不住倒地的声音。 饶是如此,城楼下依旧黑压压一片,声势浩大地与象征镇都门户的奉天城楼形成对峙。 太子目光更加幽深,从陆依山的角度看过去,他端袖的手微微发颤,腮边肌肉猛然抽搐几下,眼角泄出的精光里,分明包含着杀机。 陆依山正待开口,听叶观澜道:“殿下明鉴,叶家上下从无一人恋栈权位,参议政事一职何去何从,关乎的是朝政得失,而非叶氏一门起落。观澜敢以性命担保,我与父兄,绝不会在此事上煽动民议以挟持圣心。” 刘晔听罢,却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卿言并非叶家造势,便是在说由你兄长继任要职,乃众望所归咯?” 这话叶观澜没法接,也不能接,无论答是与否,都会给叶家带来莫大猜忌。 叶观澜将身伏得更低,陆依山望着那单薄白衣,说道:“殿下,晌午天热,城楼四处无遮挡,还是请您移步阴凉地界,再问话不迟。” 刘晔微睨他一眼,陆依山会意道:“殿下明鉴,臣倒不为替谁求情,今次风波皆因诸生为叶凭风鸣不平而起,众目睽睽,殿下若只管站在火地里质问叶待诏,岂非平白落人口实?” 刘晔被说动,淡淡道了声“待诏请起”,叶观澜难耐暑热,起身时不自觉趔趄一下,欢喜分明离得比陆依山还要近,却教督主抢了先。 “公子当心呐。”陆依山不动声色抽回手,指尖划过叶观澜掌心,犹如在水面上搔起了阵阵涟漪。 炎阳愈炽,蝉鸣声也越发急躁起来。 书生大多弱不胜衣,随着倒地的人数越来越多,原本铁板也似的请愿队伍出现了骚动。 乍如平地惊雷般,学生中有人嘶声大喊:“刘晔!你举贤避亲,防范功臣,此行此径,和你父当年执意问罪方家,又有何分别!” 直呼储君名讳,话里话外还牵扯出了当年事,这样大不韪的话说出来就是找死。 东厂反应很快,没等刘晔动怒就扑上前,七手八脚捂住那闹事书生的嘴,一径将人拖了下去。 变起仓促,城楼下登时大乱。 有梁一朝,文人书生总是格外受礼待,从无官差对学生动手的先例。这帮学生之所以敢闹出如此阵仗,无非咬准刘晔没有正当由头,不会轻易拿他们怎样。 可谁想苜蓿丛里还真冒出了个刺儿头,让一场师出有名的跪谏变成了公开诋毁上位者,非但计划落空,甚而还有引火烧身之虞。 学生们慌了,望着传闻中豺狼虎豹似的东厂番子,不复喊口号时的慷慨,纷纷犹如惊弓之鸟般,将目光投向了队伍末尾处。 那里跪着一个身着青衿葛纱袍,其貌不扬的五短书生,陆依山辨认有顷,道:“那不是礼部王侍郎家的孙子嘛,书念得一般,沽名钓誉却是把好手。早些时候,齐赟献媚刊印的那本《闺阁懿范》,听说王大公子在其中出力不少。如今又上这来鼓噪起事,真真一副耗子德性——见缝就钻。” 提及此人,刘晔有了点印象。 陆依山的意思很明确,这就是颗惯会投机的老鼠屎,今次之事,多半又是王大公子为出风头自导自演的一场闹剧而已。 偏刘晔多疑敏感不输乃父,他记得礼部尚书王之岷曾经也是古文派的扛鼎人物,不仅与齐耕秋有所过从,和孙氏亦首尾颇深。 他的儿子在这个节骨眼上煽动学生起事,很难不让刘晔怀疑,这是昔年外戚党密谋策划的一场将矛头指向自身的政治阴谋。 “将人锁拿了,送回王侍郎府上,父皇病体未愈,孤不能在这个时候开杀戒。”刘晔眼角寒光一掠,解下腰牌递给容清,“你随陆督主走一趟,告诉侍郎大人,王家乃礼教世家,切莫因子孙言行不规坏了家族名声,那就是大大的不值了。” 说罢,他看了眼叶观澜,“为这等跳梁小丑,辛苦待诏顶着暑气跑这一趟,倒显得孤不近人情了。” 叶观澜恭敬道:“陛下言重。事涉叶家,观澜岂有置身事外的道理。殿下既已有决断,我与父兄便尽可安心了。” 刘晔深深地盯看他良久,最终什么也没说,微一颔首,对陆依山道:“好生送叶待诏回去。” 陆依山应声。 太子去后,叶观澜望着那道清癯背影,烈日下一晃眼,竟有须臾萌生了误认的错觉。 未几,头顶斜下一片阴影,盛日带来的灼烧感霎时见缓不少。陆依山将伞檐倾过叶观澜肩膀,道:“在想父与子之间,是否必然会落入相像的窠臼?” 叶观澜被说中心事,默不作声地笑了笑。 陆依山道:“我从前就知,太子心性坚忍,但相忍过头,必成畸念。我唯独没有想到,他那一点畸念,竟会应到叶家身上。昔年壬寅宫案殷鉴不远,他又怎能萧规曹随,犯了和今上一样的过错?” 叶观澜淡声:“疑人偷斧,原就是君王通病,否则何来伴君如伴虎之说。太子若不多心,今次这场风波,怕是又要被人稀里糊涂地搪塞过去,我叶家仍旧洗不脱嫌疑。不如这样倒干净,侍郎之子吃了挂落,古文派那帮老臣忙着善后还来不及,想来也无暇再在兄长任命一事上作梗。” 公子言辞间透出股狠厉,陆依山会意挑眉,“如此甚好,不枉阿深辛苦陪跪半日,演了这出敲山震虎——对了,咱家仍有一事不解,还请公子赐教。” 叶观澜眸微侧:“不敢,督主直言就是。” “日前东厂密探收到风声,说古文派怂恿学生在奉天门跪谏,意图离间太子和叶家关系。咱家本可以一早制止,公子为何却要阻拦?” 盛夏烈日流火烁金,熏风搜刮起的障目砂砾,经日头一晒,顷刻爆裂无踪。 叶观澜凝眸道:“他们欲借这场风波让东宫疏远叶家,而我同样要借这场风波告诉东宫一件事,参议政事的人选并非只是他和叶家之间的博弈,要位虚悬,几万大军粮草无着,同样是他身为监国太子的失职,此事须得尽早决断。” 陆依山知公子心下已有主意,也不多话,拄着伞转头吩咐手下人:“将咱家的轿辇抬来,送叶待诏回府。” 东厂提督的仪仗位比当朝二品大员,对于叶观澜一个小小伴读来说,属实是僭越了。 那番役听罢都一愣:督主出门向来不都是骑马么,何时用上过轿辇? 见人迟疑,陆依山拇指滑过伞骨,伞檐微倾,挡住了唇边似有若无的笑意。 “殿下的旨意,要咱家好生送待诏回府。炎阳欺人,奈何公子身娇,咱家又岂敢怠慢?” * 奉天门前一场风波,最终以侍郎之子带头起事挨罚而告终。 王家清要门第,却出了这么个唯恐天下不乱的钻营后辈,一时沦为满镇都的笑话。众人戏谑之余,反倒淡忘了风波最初因何而起。 独一人是个例外。 朝阳城楼庑房,城门令姜维下值归来,听同僚三五成伙议论此事,言谈间尽是对权贵遭难的幸灾乐祸。他解了腰牌扔到桌上,就着凉水泼了把脸,暑热稍见缓解,帕子底下传出一声沉闷的叹息。 大道谋国,西北参议政事一职花落谁家,原是关乎千万塞外将士生死的大事。而今太子因私废公,迟迟不下决断,大臣们借题发挥,把朝政视作党政利器,更有王姓学生那等浑水摸鱼的营营小人,长此下去,江山社稷还能有什么指望! 姜维想到这里,胸口堵得厉害,情绪也越发低沉。 他受贬城门令已快三年了,相比身边那些与市井小民无异的同僚们,他始终学不会浑噩度日,对朝局总有种与身份不符的关心。 数日以前,汉藩为乱,外戚坍台,太子接替病笃的父亲主理一国朝政。姜维私以为这是个大破大立的好时机。 说句僭越的话,今上在位这二十几年间,朝中夤缘权贵、党争相诘之风竟日不绝,姜维看在眼里,心忧如焚。 原谓太子这个党争的受害者上位之后,情况会有所好转,谁知一切都是卢生梦妻——黄粱一梦罢了。 “不逢,不逢,有人找......” 姜维自被贬为城门看守以来,就给自己取了个表字,曰“不逢”。同僚们一边笑话他故作风雅,一边又对这个表字的寓意心知肚明,叫着叫着便也顺口了。 姜维应声出来,一跨出房门,就见院中挎刀肃立着两排人,个个紫衣皂靴,威势毕现。 领头之人背对着庑房,一袭绛紫绣金九蟒五爪袍,耀阳底下杀出股烈烈之风。 姜维隐约猜出了来人身份。 陆依山听见声音,转过身,从袍下抽手道:“城门令姜维接旨——” “城门令?”刘晔坐在武英殿的御案后,目光扫过那一排官职的刹那,浮起些许狐疑,“陆卿的意思,是要孤将这么重要的位置,交给区区一城门看守?” “回禀殿下,”陆依山面色不改,“姜维此人,曾官居河西都督同知,在任期间,整顿三省军务颇见成效。殿下也知道,自数十年前清晏行动以后,西北十二都司的内政常年糜乱,能下大力气肃清之人,手腕、魄力以及对皇室的忠诚,都可见一斑。” 刘晔眸底生辉,是感了兴趣的样子,“既然是个可用的人才,怎么就给贬去看守城门了呢?” 陆依山薄唇轻碰,稳声道:“下令将他贬黜之人,正是当时位高他半阶的河西都统指挥,叶凭风。” 第61章 智珠 “哦?”刘晔重新翻开吏部新呈上来的奏报,逐行细读起来。 “他是昭淳二十二年被贬的官?”未几,刘晔搁下奏报问。 陆依山道:“殿下应当还记得,昭淳二十年开始的追缴亏空案。彼时,万岁爷下定决心,要清理过往十年间各地军屯亏欠国库的银两。西北之地军吏贪腐成风,叶凭风与姜维两个刚到任不久的新官,一上来就接到了这样的烫手山芋。叶凭风好凑歹凑,连贴身佩了十来年的宝剑都当掉了,终是凑齐三十万两银,由姜维押送臬台府库。可谁想……” “库银被抢了?”刘晔接口问。 陆依山摇头,“库银丢了,却是被姜维有意遗落在沿途的一座名为鱼台的小镇。” “这是何故?” “昭淳二十二年,北勒河上游决堤,河西界内三州七十二镇都在不同程度上遭了灾。其中,这座名为鱼台的小镇因恰好坐落在三流交汇处,受灾最为严重。鱼台官员尸位素餐,眼看子民受难却迟迟不肯上报,若非姜维解银路过此处,鱼台全镇五千六百二十七口人,怕是都要死在洪水过后饥荒之中。” 听到这里,刘晔大体明白了,“于是姜维就私自挪用押送的库银,以赈济灾民?” 陆依山道:“这事的确怪不得他擅作主张。彼时鱼台一镇,除了饿殍遍野,更糟糕的是还出现了大疫。若无人财物力尽快投入赈灾,那一城百姓便只有活活等死的份。可恨鱼台吏治腐朽不堪,府库中连一粒草籽也搜刮不出,从邻近州县借粮更不切实际。摆在姜维面前的只剩两条路,要么坐视不理眼睁睁看着生民落难,要么挺身而出,代价却是要担负起遗落库银的重罪。” 刘晔目光寸闪:“他选择了后者。” “是,”陆依山沉郁地道,“叶凭风得知消息,虽明知姜维失银是为救人的缘故,还是一纸奏呈直接递送到了京师。想想也不奇怪,叶凭风身为军中主官,他若不主动检举揭发,朝廷追究下来,势必难逃庇护纵容之罪。可惜了姜不逢,从战功赫赫的名将沦为城门看守,属实是明珠暗投。” 记载了姜维半生浮沉的奏报被缓缓合上,刘晔抬眸,悠悠瞥了陆依山一眼:“卿家也同那些人一样,相信叶凭风此举是胆小怕事之故?” 陆依山眉心浅浅一折,不动声色地舒展开,如常道:“趋利避害,乃人之常情。寻常百姓若此,大将军又何能例外。” 刘晔不言声。 他的目光有种与年纪不相符的敏锐,沿着陆依山轮廓慢慢游走,仿佛早已洞悉那坦荡之下的小心机,但他终究没有追问。 “你放才叫他什么,姜不逢?” 陆依山自失地一笑,说:“这姜维被贬官以后,就给自己取了表字,叫‘不逢’,听起来是有几分不伦不类。” “冯唐易老,李广难封,诸多先贤加一块,也比不得他生不逢时。”刘晔笑叹罢,口风一转,“时移世易,现如今孤主持朝政,他这个不逢时,也该时来运转了。” 陆依山单膝跪地,说:“请太子示下。” “搭档破镜重圆,也算美事一桩。想来以姜维的遭际与心性,定会感念孤重新起用之恩,用心办事。”刘晔咬重“用心”二字,陆依山只作未闻。 “卿且退下,旨意孤会让詹事府拟好,稍迟还要劳驾陆卿家走一趟。” 陆依山退出武英殿,刘晔依旧端坐龙椅间,良久无话。 容清看出主子有心事,斟酌着换上一盏清心的莲子茶,问:“殿下看了一天的折子了,要不要奴才陪您往御花园走会,散散心?” 帘帷一忽儿起落,冰瓮前的小银扇吱吱呀呀转着,气氛无端显得压抑,刘晔的脸在光影错落间喜怒莫测。 “容清,”俄顷他道,“你觉得陆督主是个怎样的人?” 容清对这个问题颇感意外,怔愣后谨慎地答:“督主行事果决,能力手段皆是一流,何况于殿下还曾有赞襄之恩......” 刘晔看他一眼,容清赶忙把头埋低。 刘晔并无怪罪的意思,顾自道:“那你觉得,他对孤够忠心吗?” 容清支吾不敢答,刘晔端起莲子茶浅啜了一口,“你放心说就是,孤绝无怪罪。” 容清道:“奴才眼里,督主对殿下自是忠心不二。不过殿下既然有此一问,想必督主定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到,违拗了殿下的心意吧。” 刘晔隔着袅袅白汽轻嗤,“你啊你。”盖上盏,眼风倏利。 “你当叶凭风主动弹劾手下人,真是因为害怕担责么?叶家一门上下,老叶循就不用说了,单看那二公子,虽为白衣,又岂是胆小避事的主?这样门楣下出来的武将,会因为怕被牵连就放弃自己的同袍兄弟吗?” 容清微怔。 刘晔起身徐徐道:“彼时外戚与丞相党相讦正凶,清理亏空是个多好的由头。叶凭风的手下平白弄‘丢’了三十万两库银,这事想瞒也瞒不住。倘若被孙氏抓住把柄,他们还不得添油加醋,把姜维往死里治?与其那样,不如由身为上峰的叶凭风主动站出来澄清此事。他这是在救他。” 说到这里,刘晔不胜感慨:“只是这样,叶凭风难免背上偷生忘义的罪名,暗地里不知遭了多少人唾骂。” 容清听得一愣一愣,半天没回过神:“可督主刚刚还说,姜维给自己取了个表字......” 刘晔缓笑起来:“不逢,呵呵,你怎么知道他取此表字,不是想说‘人生何处不相逢’呢?” 容清到底只是深宫里的小内监,没有那么多玲珑心思,闷声道:“殿下是在责怪督主,没有想明白这些吗?” 刘晔神情忽敛,哼道:“他不是不明白,而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想教孤以为,姜维恨透了叶凭风,恨透了叶家,好让孤放心委其要职。” 容清一惊:“督主他这样算计您!殿下,那这旨意......还要拟吗?” 刘晔一时未答言,风吹帘动,叩柱三响,他若有所感转回头,长城十二将的牌位供奉案前,描金字体在烛火映衬下熠熠生辉。 自安陶再一次率兵出征后,刘晔便命人将忠贤祠的十二将牌位,挪进了现如今是他寝宫的武英殿。 刘晔定定看着,风掠过冰块,挟丝丝凉意吹打在脸颊,让他又想起了那个春雨阑珊的午后。 “晔儿记住,今后无论朝堂上如何风云际变,你为万乘之主,都要将社稷子民放在第一位,越是心有忧惧,越当襟怀万民。坐得稳、镇得住,才是为君的长久之道。” 刘晔眼神有一瞬的恍惚,“姜维有决断,有慈心,他会是一个好官……” 容清不敢打断东宫的喃喃。就在这时,内殿朦朦胧胧泄出几声痰咳,昭淳帝叱骂宫人的怒声夹杂其中—— 皇帝已经彻底老去,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宣泄自己无处安放的不甘心。 刘晔收回视线,眉间一晃而过深浓的厌恶。他再无犹豫,转回案前,从暗格里取出了储君钤印。 “传孤口谕,命詹事府拟旨,擢朝阳城门令姜维,任从一品西北参议政事,旬日内启程就任。临洮总兵叶凭风,休沐之期已到,着令即刻返回军中,协助姜维一并处置好应昌军镇筹建事宜......钦此。” 消息几乎同步传入了叶家书房。 叶观澜临笔案前,听闻家人来报时,笔锋半点不动,从容往下写着,嘴里应声“知道了”。 “公子的腕力可是越来越稳了。”陆依山悄无声息靠近,胸膛抵上来,从后面握住了叶观澜执笔的腕。 叶观澜耳根被热气哈得发烫,面上依旧毫无波澜:“情理之中的事,不值得乱矔奴心神。” 陆依山听他口气如常,玉珠却早已红得不像话,陆依山内心得意,用鼻尖抵散了公子鬓角浮起的汗珠,恶意地道:“那这个呢?” 笔锋一滞,叶观澜认命地叹了口气,扔掉笔,倏忽转身一推,陆依山跌坐在了椅子上,他跟着跨腿坐了上去。 这一场切磋尤为酣畅,公子抛掉枷锁后,不再只是被掠夺的守成方。 渐渐地,陆依山在无数次亲吻过后,找到了旗鼓相当的快乐。他更加猛烈地回应,**在唇齿相依间不断膨胀,膨胀,“砰”地一声炸开,融化在这对有情人的眼神,汗水,甚至喘息里。 叶观澜在亲吻结束时褪去潮红,只独额心与耳后一点,分外醒目。 他缓着呼吸,说:“东宫这回总算没教我们失望。” 叶家不能大权尽揽,这是东宫和叶观澜早就心照不宣的共识。镇都需要有人分走叶凭风的兵权,叶家同样需要一个从风口浪尖走下来的阶梯。 这个人是谁,叶观澜思考了很久。 姜维与兄长的恩怨,朝堂上几乎人尽皆知。前者的人品口碑,在其悲剧命途的显衬下,变得伟岸异常。 叶观澜思来想去,只有他“夺走”西北参议政事一职,才不会惹来任何非议。 而对于叶家的政敌而言,姜维何以跌落谷底,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他们相信,此人到了西北,必定不会让叶凭风好过。 然而这些都不是关键。对于叶观澜来说,举荐姜维,更加重要的意义在第三层。 陆依山手掌上滑,揉着那飞红的耳尖,漫不经心道:“太子聪慧非比寻常,当年你兄长检举的真相,他只需稍加一想,便会察觉出端倪。尽管如此,他依旧下了旨意,可见东宫并非像他的父亲那般冥顽不化,公子尽可安心了。” 叶观澜被陆依山揉得躁,不得已擒住他作乱的手,“我本无心试探,但叶家,再也禁不起第二次舞弊案了。” 这一叹包含了太多,陆依山心领神会。他从没问过叶观澜,假使此番东宫未能如其所愿,叶家又将何去何从。左不过在督主心里,无论二公子做出怎样的决定,他都会是他的雁行山。 叶观澜却有隐忧:“东宫想通了,只怕就要对你起疑心了。” 这是二公子唯一担忧不妥之处。 即便知道姜维是最合适的人选,然这一招以退为进落在东宫眼里不啻背叛,而忠诚,恰恰是陆依山这个天子近臣赖以立足的根基。 不知从何时起,公子的每一步算计里,都多了名为“陆依山”的挂碍。 但九千岁把它们通通拂去了。 陆依山托起叶观澜,将他欺在案上用力亲吻。年富力强的**坦诚相见,陆依山压着喘息笑:“我与公子终日这样暗通款曲,太子早晚有知道的一天。左不过来日公子提亲时,多赔上些聘礼就是。” 叶观澜被吻得快断气了,他未有一刻放松攀在陆依山后背的手,就仿佛那是自己唯一的依靠。 “后院,有几盆鲜竹,是我精心挑选,选来给……督主装点后宅的……”叶观澜断断续续地道。 陆依山低笑,抬高了他,“只有竹子,嗯?只有竹子?” 庭院里熏风拨动绿叶,哗然掀起浪潮声,盖过了其余一切声响。花影斜到了廊下,那穿透阻碍,得以深入的金色光芒洒落一地。 同一时刻,去镇都几里外的官道上,一辆马车缓缓驰近,门帘陈旧,四周却用油麻毡包裹得十分严密。 “王妃,咱们快到了。” 随着老仆的通传声,车帘轻动,一只并不白皙但十分纤韧的手伸了出来。 第62章 苡柔 汉王妃朱苡柔年岁不显,瞧着顶多二十出头的样子,五官生得十分标致,麦色皮肤透着股蓬勃精悍的干练气。 她从车厢内探出小半节身,披风下可见腹部微微隆起,她脸上还带着连日赶路的惫态,眼眸却一如既往明亮如洗,顾盼间会让人不自觉联想到她的夫君。 “不要停,继续赶路,王爷还在等着。”朱苡柔这样吩咐道,然后不等仆妇再劝,兀自缩回了马车里。 老奴叹了口气,摆手示意车夫启程。她伺候王妃的时间不算长,却清楚朱苡柔最是个说一不二的性格,外表看着温婉动人宜室宜家,但真要打定了主意,便是王爷也未必能改变其心意。 就这样竟日未歇地连赶了二十多天的路,王府马车终于在中秋节前三天,抵达了镇都。 一路上,马轮换过三匹,到奉天门下时,连这最后一匹也口吐白沫地瘫倒在地,朱苡柔却只是扫了一眼,淡声叮嘱车夫处理好尸体,“别挡了来往行人的路”。 她的目光一刻不离高大宏阔的城楼,幽邃,凝重,里头既暗含着破釜沉舟的决然,又时不时流溢出一抹哀伤。 巧的是,朱苡柔抵京这一日,姜维刚好自奉天门启程赴任。 陆依山代东宫前来送行。面对这个敢为天下先的骨鲠良将,陆依山态度谦和,礼数周全,半点瞧不出传闻里不可一世的跋扈模样。 “听闻大人在西北那会儿,染上了偏头痛的毛病。咱家特请宫中医正为大人配了一道偏方。这是三月的药量,小乙,给大人放到车上去。” 姜维有些意外,他患头风病的事情,一向没几人知道。东厂即便再神通广大,也不见得会在这种小事上留心。看到陆依山甚至替自己备好了药方,姜维感念之余,终是没忍住问出了心里的那个疑惑。 “听闻此番姜某得以重新起用,皆因督主御前举荐的功劳。然我与督主素昧平生,不知督主为何要施恩于我这个无名小卒?” 陆依山见问顿了顿,余光不自觉游向了不远处的茶寮。 一抹月白端坐在寮中,旁边的小僮拿着两只茶碗,来回倒腾着一杯热茶,嘴里嘀嘀咕咕念叨个没完。 “公子,我瞧着那姜维真不像个善类。你忘了三年前他还和大公子打过一架,让他去做那个什么参议政事,不是请等着给大公子找不自在么!” 叶观澜刚刚送走叶凭风,估摸时辰,姜维差不多也快动身了,便携欢喜寻了间茶寮,一边歇脚一边等待。 听了欢喜的抱怨,叶观澜不以为意地笑笑:“当年是当年,人总有意气用事的时候,但一个人的秉性,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欢喜仍旧不能理解,叶观澜也不再解释,思绪在倾倒茶水的哗哗声里,一时有些游移。 他还记得,前世叶家兵败,自己被押解回京那一日,阳光也是这般刺眼。 他被驱赶着走了几千公里路,快到镇都时,更是几天几夜没合眼。锦衣卫视他作阶下囚,一路上极尽羞辱虐待之能事。他又累又痛,看到奉天城楼的刹那间,昔年父兄健在的和美景象顿如潮水般向他涌来。 叶观澜终于撑不住倒在了奉天门前的官道上,泪如雨下。 他是那么狼狈,来往人群毫不掩饰或鄙夷或憎恶的目光。叶家兵败的消息旬日前就已传回镇都,在那些人眼里,此刻倒在那的,是丧家犬,是亡国奴,是早该万死自赎却依然苟活着的可耻懦夫。 叶观澜听着耳边滔滔不绝的谩骂,黏稠的唾沫接二连三落在他脸上、身上。他像一床被随意卷扔在道旁的破凉席,无数只脚反复践踏过他的身体,他甚至都快感受不到任何痛觉了。 昏沉之时,叶观澜影影绰绰感觉到,有一个人冒着被锦衣卫痛骂的风险,小跑着到了自己身边。 那人身穿城门看守的服色,脸容略显得陌生,叶观澜一时半会未能想起他是谁。 那人托起叶观澜的颈,将一碗水递到他唇边,瓮声瓮气地嘟囔着:“再怎么,也没有把人活活渴死的道理。” 有那不谙世事的孩童围上前,朝叶观澜身上扔起泥巴,边扔边骂:“亡国奴,亡国奴!” 锦衣卫熟视无睹,那人却腾地站起身,挥舞着铁钳一般的大手,喝退顽童道:“叶家满门忠烈,就是败,也不容尔等这样糟蹋!” 事后,叶观澜回想了很久,依稀记得那名守将被锦衣卫推搡时,他的同僚一壁求情一壁劝他,“不逢,别逞强......” “姜不逢骨子里长着血性,他是个明白人,不会把私仇凌驾公心之上。”思绪回笼,叶观澜接过欢喜递来的茶水,语气不高,却很笃定地道,“我信他。” 见陆依山久不开腔,姜维稍稍端肃了神情,他说:“督主若是也以为,我会因为三年前的旧事,对叶凭风挟私报复,那你就想错了。我姜不逢,绝不会做任何人的掌中刀。” 陆依山不意他这样想,沉吟了半刻,道:“大人有这样的心气是好事。应昌军镇能否落成,关乎大梁北境往后数十年的安定。太子将如此重任交托与您,自是希望大人这块好钢,能够早日锻造为国之利刃。” 姜维的脸上划过一抹诧色,原本中气十足的口吻,突然捎带了些许迟疑。 “督主便这般相信姜某吗?” 陆依山的余光牢牢系在那一抹月白之上,他抬掌轻旋,卡正了精铁束袖。 “有人曾经告诉本督主,大人是个值得托付的真英雄。咱家与您交游虽浅,却也愿意跟着信上一回。” 姜维怔了一怔,日头下眼眸晶亮。他什么也没说,重重一抱拳,当年面对三司会审亦挺直不屈的脊背,此刻却微向前倾。 他行完礼,拽过缰绳,利落地踩实了马镫。 马蹄扬尘,在身后留下一串长长的烟迹。恢弘的奉天城楼无声伫立于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送走一些人,又迎来了一些人。 陆依山转身的一瞬里,刚好与揭帘而出的朱苡柔打了个照面。 陆依山脚步陡滞,身后的陆向深没有防备,直挺挺撞上去,顿时捂着酸痛的鼻子叫起来。 骄阳熏灼,光线一束一丛斜亘在两人中间,清晰的如同化作了实质。陆依山怔怔望着面前的女子,某个瞬间他仿佛落入囚笼的困兽,旧忆环绕四周喷吐着烈焰,被火舌灼伤的地方留下了名为“梦魇”的疤痕。 * “二十四监掌印,兼东厂提督陆依山,见过汉王妃。” 眼下对汉王刘狰的处置尚未有结论,按照规矩,陆依山理当向有诰命在身的朱苡柔行礼。 缓过神来的陆依山掀袍下拜,朱苡柔坦然受了,却在陆依山起身的同时,亲自伸出手去搀扶。 她言辞恳切,不卑不亢,“妾自知王爷身犯重罪,覆巢之下无完卵。妾身的这个诰命,被褫夺不过是早晚中事,督主切毋多礼。” 传闻汉王妃出身屠户之家,与汉王相识于微时,十四岁上便嫁与他为妇,夫妻感情甚笃。 汉王爱妻的名声,陆依山远在千里之外亦有耳闻。原本只当两人身世相近,所以同病相怜。 今日得见,陆依山隐约察觉到,这小小屠户女身上,自有一段与众不同的襟怀与气魄。 视线从她探出的左臂肘际不易察觉地掠过,陆依山这才发现,那只手许是因为有孕又辛劳的缘故,关节已显得略微浮肿。 他迟疑了下,说:“王妃连日赶路辛苦,不若先到驿站稍作歇息,左右汉王一案的审理,也不急在这一时。” 九千岁少有的通情达理,连在旁的陆向深也看愣了,朱苡柔却道:“妾此番上京,是为面见夫君而来,还请督主看在妾身怀六甲的份上,容我早一些见到王爷。督主厚恩,妾与腹中孩儿不胜感激。” 她说话的语态,十足一个思君心切的深宅小妇人。 陆依山盯视她良久,眼中那股子恍惚消散不见,重又变得冷静锐利。 “王妃所求,也是人之常情。只不过咱家职责在身,有些事上不得不谨慎。” 陆依山一抬手,闻令而来的内廷女官挪上前,朱苡柔还没说话,随行的老奴先叫嚷起来。 “我们王妃见自家夫君,还能害了他不成!你们要搜身,便是把王妃当犯人待了?你们怎么敢......” “佟妈妈!”朱苡柔没等她说完,疾声喝止。 陆依山毫不动容,说:“还请王妃见谅。” 朱苡柔眼睫颤了颤,唇角一笑即收,挽臂支腰的样子不仅吃力,还很羸弱,“东厂办案有东厂的规矩,妾身人在檐下,不会不识好歹。” 城下气氛陡然变得诡谲莫测,就是大条如欢喜,也察觉出了什么。他悄悄扯了扯叶观澜的袖口,用小得不能再小的音量问:“公子,督主今儿这是怎么了?” 叶观澜目光微凝,赤裎裎无遮挡的阳光耀得天地皆白,分明万事万物摊晒在日头下都无所遁形。叶观澜却总觉得,四面坦荡之中,仍有看不见的山魈魅影在无声潜行。 第63章 血亲 验明正身,朱苡柔果然和她外表看起来一样,毫无攻击性可言。 陆依山犹觉不妥,齐耕秋的教训还历历于心,他命人在羁押刘狰的囚室附近另收拾出一间房。 东厂诏狱结构特殊,自平地向下营建,监听的房间地处较高,对讯问室中发生的一切尽在掌握。 陆依山吩咐带人,番役看了眼同行的叶观澜,面露犹疑,陆依山道:“二公子是自己人,无妨。” 刘狰被带进囚室时,衣着还算得体,人却憔悴了一大圈,看见朱苡柔的刹那间,他血丝遍布的眼底一划而过意外之色,像是压根没想到发妻居然来得这样快。 后者虽也十分动情,但并不失态,一见刘狰,就扶着腰吃力地拜下去,“妾身见过王爷。” 刘狰箭步上前,铁链叮当拖响,他握住王妃的手,未语泪先流。 “别,柔儿你身子重,不便行此大礼......都是为夫不好,拖累了你和孩子,孩子.......”他颤巍巍伸出手,又生怕弄脏了朱苡柔似的,赶忙收回来,贴在衣角反复擦拭,跟着才小心翼翼地贴上妻子小腹,“我与他的父子缘分,怕是就要断在这里了。” 他声音凄楚惨怛,朱苡柔亦在旁垂泪不止。 夫妇二人的重聚首,不出所料地,怎一派生离死别,凄风楚雨了得。叶观澜看着,却隐隐感到哪里不太对。 他扭脸望陆依山,只见对方凝眉攒目,神色间竟尔弥漫着一股迷惘,搭臂的手指向内,越蜷越紧——这是督主胸中藏事的表现,叶观澜的心不禁沉了一沉。 朱苡柔比汉王更快收拾好情绪,从一旁的食盒里端出点心。那是盘用猪油赤豆炼制的松糕,用料不金贵,难的是费时间。陆依山不许外人自带吃食,朱苡柔便借用诏狱膳堂,在重重监视下,烹调了这道刘狰素日里最爱的点心。 刘狰一见愈发软了神色,他只轻轻啖上一口,眉梢眼角流出的甜蜜,绝不是几块赤豆糕能够给予的。 “柔儿的手艺还和从前一样好。”刘狰陷入了回忆,“记得那时候王府穷,赶上荒年歉收,饭食里连点荤腥也不见。跟去的亲兵里一多半都是青壮小子,成天嚷嚷着喊饿。多亏柔儿手巧,用豆渣、猪油渣做成糕点送去给他们改善伙食。吴渑那群臭小子,回回连口渣也不给本王剩......” 话音戛然而止,吴渑,正是那晚在武英殿被他手刃的参将名姓。 刘狰的表情迅速沉郁下去,朱苡柔见状,宽慰地握住了他的手,“妾身一无所长,只有这点逃亡路上学来的微末伎俩,能为王爷分忧解难,是妾身的福气。” 几乎无人留意到,刘狰在听到这句话时,眼角不易察觉地抽紧了。 朱苡柔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继续絮絮低语,就和寻常夫妻说着私房话没什么两样。 她道:“柔儿半生颠沛,得遇王爷以前,就像浪里浮萍一般孤苦无依,也幸好遇见了王爷,柔儿才有幸在甘州安了一个家。王爷不必说什么缘尽缘灭的话,你我夫妻一体,生同衾死同穴,便是来世过一遭轮回,柔儿还要寻到您,不离不弃。” 情话绵绵动人心肠,便是旁观者听来,也要为他夫妻的恩爱齐眉掬一把伤心泪。 然刘狰的脸色却在朱苡柔的泣声里彻底衰败难回。 他就像一把被汲干了生命力的枯木,齿间交磨着含糊不清的字眼,俨然行将摧折之际的呻吟。 叶观澜勉强听见他说了句,“你也......”但是朱苡柔飞快掐断了他的话音。 “王爷毋忧,柔儿再想陪着您,也得顾念孩子。”她牵着刘狰的手,再度按上了自己小腹,看得出她用了点力气,似要让夫君更真切地感受到那个小生命的存在,“毕竟,这是王爷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 即便离得有些远,叶观澜还是捕捉到了刘狰转瞬即逝的表情变化—— 似震惊,似含怨,诸多复杂情绪齐涌而上,又如潮退去,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最终复归一种奇异的平静。 刘狰平静地笑着,方才被抓住手时的抗拒不见了,他无须朱苡柔的牵引,主动抚摸起妻子隆起的小腹。 “我去了,王妃与孩儿今后的生活可怎么是好?太子不株连,便算得意外之喜,恩袭爵位是不用想的了,倘或庆阳城里的庄子能留住,你们也好有个傍身.....” “都怪妾身无用,没能替爷管好王府的产业。”朱苡柔再次打断,泫然抬眼,“庆阳的庄子前阵刚遭了匪患,一场大火烧了沿街十来家铺面,什么也没剩下。” 刘狰僵了一下,朱苡柔用力握紧他的手,道:“王爷待妾身母子的一片心,柔儿到死不敢忘。然妾身希图不多,只盼今后能够安稳度日,旁的于我,皆都无关痛痒罢了。” 刘狰遍身肌肉一寸寸绷紧,又一寸寸松弛。到后来,他整个人都自如得不像话,好像在自家后院陪着妻子漫谈的闲散王爷,饱含着柔情,替王妃把一绺头发别去耳后。 “柔儿想要的,真的就只是这些了吗?” 朱苡柔肯定地点点头,眼角挂着泪,这使得她唇角牵出的轻浅笑意越发哀婉动人,她说:“柔儿只求安稳,别无他念。” 刘狰再不说话,还是一味爱抚着王妃的肚子,动作越来越慢,神色愈见不舍。 叶观澜心头不详的预感更甚,他从椅子上站起了身,陆依山会意,打了个手势,番役鱼贯奔下阶梯,匆匆向牢门靠近。 汉王夫妇对此视若无睹。话别临近尾声,恩情与猜忌,隔着道生死的门,似乎一切都显得无关紧要。刘狰最后一次握了握朱苡柔的手,说:“这个孩子,我们叫他‘追’好不好?”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朱苡柔笑着,眼角那滴泪终是落了下来,“是个好名字。” 门上锁链哗啦扯响,刘狰松开朱苡柔的手,霍然起身,急走两步,挟着一往无前的决绝气势,不带任何犹豫,猛地撞向为防有人越狱,特意修得又硬又滑的青石砖壁。 骨裂当场。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叶观澜本笃定真相未浮出水面前,以刘狰的性子绝不会甘心就死。 可他还是死了,死在他朝思暮想的妻子面前,没头没尾,不明不白。 叶观澜不禁重新审度起这个看似弱质芊芊的女子—— 朱苡柔只静静坐着,看也不看夫君的尸体一眼。她的裙角被四溅的脑浆和血液浸透,脸上却辨不出任何情绪。她就像是一个牵线木偶,灵魂随着刘狰的惊天一撞,彻底碎成齑粉。 朱苡柔缓缓抬手。 “拦住她!” 在叶观澜的惊呼里,陆依山出手快如电闪,一把擒住朱苡柔探向发髻的手。 后者吃痛,禁不住哼出了声,陆依山居然迟疑了数秒。朱苡柔趁此机会拔下珠钗,但她并没有寻短见,而只是把钗轻轻塞进了刘狰掌中。 “王爷,你送柔儿的定情之物,下辈子还拿着它,再来找我好不好?” 朱苡柔说完仰起脸,才见过血光的眼睛,看向陆依山时堪称冷酷。 她扬手,拨动额前并不存在的碎发,唇角扯开薄讽的弧度:“督主何必紧张,妾身就算为了孩子,也会好自珍重这条性命。” 陆依山仿佛被她这个无意识的小动作惊住,目光倏暗,鼻翼一张一翕像是连呼吸都停滞了,好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陆向深咋舌道:“都说女儿面,六月天,一日三变。前头还柔情蜜意,这就跟没事儿人一样了?” 叶观澜冷道:“不是王妃心变得太快,而是打从您踏入镇都的一刻起,不,甚至更早,就已经动了杀心。” 一语毕,四下阒然。 朱苡柔闻言悠悠转眸,让叶观澜微觉意外的是,她的面色尽管冷硬似铁,眼底哀伤却又真切得不像掺假。 然再开口,还是那副万事不知的柔怯做派,“公子说什么,妾身一个字也听不明白。”她道,“妾身如今只是一个才刚失去丈夫的可怜妇人,公子对我动手,就不怕受尽千夫所指么?” 朱苡柔的话绝非恫疑虚喝。 东宫掌权时日不长,正是需要抚慰人心的时候。 即便刘狰造下了忤逆的罪过,他究竟是今上同父异母的亲兄弟,当今太子的亲叔叔。未经核罪便教他以如此惨烈的方式自绝于狱中,这事传扬出去,落入有心之人口中,毫无疑问成了残害血亲的恶名一桩。 刘晔怎么肯让他有孕的妻子再有分毫差池! 叶观澜着实没想到,这位看上去犹如藤萝一般娇弱的汉王妃,不仅有手腕,见识更非同凡响。 他没有退让,不紧不慢开口道:“王妃不明白?你既知道该怎样不显山不露水地道出真实身份,掐灭汉王最后一丝指望。又懂得如何以腹中骨肉相要挟,逼迫刘狰自尽来成全你们母子,如此缜密又如此狠辣,王妃还要将这副弱不禁风的嘴脸演到何时?” 朱苡柔泣声停止了,惨无人色的脸上漾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容。 叶观澜见状,越性把话说破。 “王妃不是甘州人士,如您自个儿所说,你是昭淳初年从外地逃难入甘的流民,照我大梁律例,本该纳入贱籍,不得自负营生。屠夫之女的身份虽未高明到哪里去,却是实打实的良籍商户,这也是汉王之所以对你深信不疑的原因。然王妃方才一语,无疑是在暗示汉王,这么些年,你一直都在骗他。” 朱苡柔埋着头,谁也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静默良久,她又一次抬起手,拨了拨额前略略凌乱的碎发。 叶观澜不给她辩驳的机会,一针见血道:“早年西北战乱频仍,大量流民涌入关内,一度酿成肘腋之患。有此前车之鉴,官中对户籍的管理尤其严苛,特别是在与漠北毗邻的甘陕等地。王妃的贱籍身份一瞒就是这么多年,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有人替您作保,帮您矫饰,甚至就连屠夫之女的身份,焉知不是为了拿捏汉王,而故意设下的一个局?” 听到这,朱苡柔终于有了反应:“如公子所言,谁会为了妾身做这样的事?” 叶观澜道:“谁最需要王妃以知心人的名义留在汉王身边,监听他的一举一动,谁自然最有嫌疑。” 朱苡柔扶额的手一滞,片刻轻轻落回小腹上,她说:“即便妾身在身份之事上有所隐瞒,也断不至教王爷一时义愤,便心存死志了吧?” 叶观澜平静地俯瞰着她发心,发觉从某些角度看,她根骨含敛似刀的模样和陆依山竟有着几分相似。 叶观澜说:“隐瞒不至于,但王妃想借此告诉刘狰的,是你是谁的人。从七年前的壬寅宫案到今春吴家子惨死,刘狰并非这一系列事端唯一的真凶,甚至不是主谋。他直到身陷囹圄都在担心,他的同谋,那个真正希望阻碍军镇落成之人,会对你和孩子不利。可刘狰万万没想到,他倾心相待的妻子,从一开始就是同谋安插在自己身边的一把刀。” 朱苡柔不禁一笑,随即叹说:“妾身早在西北时就有所耳闻,叶氏一门两翘楚,同兼芝兰跟玉树。今日得见公子,方知芝兰是何等风采。” 叶观澜没有理会她的赞美,情知朱苡柔不会寻短见,他抬手示意蜂拥而上的番役退出去,牢房一下空旷了不少,但那股无形迫人的威压却始终没有消失。 “王妃还是不打算坦诚些吗?” 叶观澜目视着朱苡柔,眼神丝毫不凶狠,却带着洞察一切的幽邃。静水深流,光是出于对未知的恐惧,就足以击垮一部分人的防线,朱苡柔的绵里藏针在这里全然得不到发挥,所有阴狠刻毒的攻击甫触及漩涡,都会被吞噬的渣也不剩。 朱苡柔在漫长的对视中,额角渐渐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忽地捺低视线,像个败军之将,气馁道:“妾身真的不明白公子在说些什么。” 这样的辩解未免显得苍白,叶观澜当然选择踩住她的痛脚,彻底撕开那副柔善的伪装。 “刘狰堪破了你的真面目,他用不着再为你和孩子的身家性命担忧,幕后之人不会轻易对你们下手——前提是他必须舍掉自己的性命,让朝廷的追查了断于此。”叶观澜看了地上的刘狰一眼,“这样一换二的买卖对他来说到底合算,因为在汉王心里,即使你骗他再多年,你和孩子终究是他狼藉生命里最大的圆满。” 牢房中气氛突然沉寂下来,叶观澜没有去看陆依山,却能感受到环绕在他四周的坚冰,正随着自己的话语一点点分崩离析。 “王妃亲眼目睹汉王触柱自尽的惨景,受惊过度。她有孕在身,不宜挪动,着暂安置在东厂庑房,由太医院女医正贴身照料。无本督主手谕……任何人不得入内探视。”陆依山语气低沉地说道。 只是软禁,且是打着安胎旗号的软禁,九千岁一而再再而三的法外施恩,委实不像他平常的作风。就连陆向深也不禁投去了询问的眼神,只有叶观澜不动声色地走到他身边,侧立着,豆灯下逶迤于地的影,神似一种温柔不言声的拥抱。 “今日事的确不宜外泄。督主虑得周全,你们照着去做就是。” 替陆依山约束了下属,叶观澜于无人处轻握住他冰冷的手指,独属于公子的温度顺着指尖蜿蜒到掌心,带着回暖的力量,连同束袖下的荒夷都得到了抚慰。 公子佯装烛火熏着了眼,偏过头去时,挨着督主耳畔极轻极轻地说了什么。 他音量压得很低,不留心只当是公子小小的打了个喷嚏。可督主听过先是面露惊愕,旋即在公子了然的眼神里犹如卸去了心事般,如释重负间包含了一丝绝对不会流露给外人的依赖。 陆依山听清了,二公子俯在耳边说的是,“一脉相承的血亲,督主权衡不下,观澜都懂得。” 第64章 抚慰 是夜穹顶浩荡,纤云淡染,月儿蔽光不见,参商二宿却熠熠闪耀着星芒。 陆宅一向不喜点灯,今晚更是连门前两盏“气死灯”也都灭了,疏疏落落几绺星光,反衬得这座平头宅院越发沉寂而压抑。 叶观澜把灯笼挂在了书房外的檐下,瞬间亮堂起的游廊可以清楚看见,地上残着一溜九里香—— 前儿夜里落了场急雨,落了樱桃残了芭蕉,屋子主人大抵是没有心情打扫的,由着一派凋零景象,丝丝缕缕触痛了造访者的心神。 推开门,一个人影挺跪在房中,身上那件粗麻简衫意外地像极丧袍。 叶观澜鲜少见到陆依山颓唐的样子,拿不起晁文镜扔来的那把剑是一次,但又和眼下这回有所不同。 彼时九千岁的伤,是沉痂被揭起牵扯出的隐痛,虽也沦肌浃髓,但终归是多年前的旧事,历经时间淘洗,有害却不致命。 可如今这创伤过于的新鲜淋漓,刀把握在至亲手中,捅过来时又快又狠,照着陆依山最隐秘不为人知的软肋,不期然就会使人萌生行将窒息的错觉。 叶观澜明白那种感受。 他漏夜前来,额心没有点朱,一袭半陈不旧的白衣,与陆依山并肩同跪在香案前。 常日里九千岁名声不佳,私宅几乎无人到访,这间书房更是外人严禁涉足的禁地。然二公子进出无阻,陆依山像是早就知道他会来,亦或是早就在等着他来,白衣委地时甚至都没有出言询问一声。 叶观澜抬起眼,见香案上供奉着两樽牌位:不太新的木料,略微斑驳的题字,牌身却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可见供奉之人是何等用心。 他凝眸细看,借着昏暗的光线,依稀可以分辨出牌位上的字样。 “魏湛然,薛骎骎......”叶观澜喃喃念着,心中仍是不免一惊。尽管早已有猜想,但最终证实陆依山竟然是当年鼎鼎大名的“君子剑”夫妇之后时,二公子还是感到些许恍惚。 叶家世代书香,却出了个习武成痴的叶凭风。叶观澜幼年时就对江湖上各类掌故耳熟能详,自然也清楚“君子剑”的侠名。 “雁行一炬,赤地千里。可惜了一代剑宗,与发妻连同膝下一双儿女,就那样不明不白地葬身火海,实在教人唏嘘。”兄长言及北勒山庄惨案时的痛惜口吻,叶观澜记忆犹新,这一瞬里,他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 譬如堂堂刀宗陆老阁主,为何会收陆依山为徒。 譬如初见那日,陆依山对战肥遗时无处不在的连绵剑意。 再譬如,他拿不起那把被无数江湖人视如拱璧的君子剑,缘何会有那般椎心泣血的愧意。 叶观澜立起身,拿起案上奉着的线香,点燃三支,举手加额,恭敬行礼。 这是他与君子剑夫妇平生第一次会面,二公子将“礼”字做到了极致,无关相熟或敬畏,而单纯只因为身边的这个人。 陆依山看着叶观澜敬香,叩首,一举一动都带着拜会的意味。他没有出声,数日郁积在眉宇间的阴霾却消散了一些。 “我有一个妹妹,”俄顷,陆依山终于开口,嗓音沙哑,“那晚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小师叔说,玉儿同样死在了那场大火中,尸骨无存。” 叶观澜循着他的话音,在两樽牌位旁,又看到了一副小小的灵牌,“魏酬玉”三字用的是隶书,钩画圆柔。 请以端溪润,酬君水玉明。 这本该是个剔透玲珑,如水如玉般的小女子。 叶观澜犹豫片刻,道:“也许你小师叔说的没错,她真的已经亡在了火场中。否则他能救你,为何不能救你的小妹。” 然这样的安慰无济于事,陆依山落寞地摇了摇头,道:“我不会认错。玉儿幼年时,曾随我偷偷往雁行山行猎,我没看顾好她,害她从坡上摔下过一回,跌断了左臂,从此再不能提携重物。汉王妃……她的左臂碰巧也有伤。” 他说话时,眉间油然浮起一层愧色,他道:“玉儿那时才七岁,痛得直哭,却从未因此埋怨过我什么。我暗暗发誓,这辈子一定要护好小妹,不让她再哭一次,痛一回。可这些年是我顽钝,浑浑噩噩只想找到凶手,全然忘了这世上还有一个与我血脉相连的小玉儿。我食言在先,身为人子,更教双亲魂灵九泉之下难安。天地君亲,我负了其三,来日该以何面目去见北勒山庄屈死的百十号冤魂?” 叶观澜被陆依山话语间的哀毁深深触动了。 公子的两世,生离死别也算经过历过,但他知道,这种手足再见成仇的戏码,却又是另外一重苦痛。 在这个世上,没有人能够做到全然的感同身受。既然如此,那万中无一的缺憾,公子选择用怀抱来弥偿。 陆依山的肩宽十分优越,叶观澜需要双手环绕,才能将他圈入怀中。 一贯强势的九千岁对这个动作没有表现出任何抗拒,他把头埋在公子心口,叶观澜亦用侧颊轻轻压住他的发心。 两个人的相拥,灯影下看来,就像两头同样受过伤的小兽,互相为对方舔舐着伤口。 叶观澜察觉了前襟的湿意,只作不知,拇指一下一下抚触着陆依山含戾的眉峰,似刀的根骨,还有此刻沾湿的脸庞。 被公子怀抱慰藉的陆依山归于平静,就像是睡着了一般。叶观澜依旧侧耳听着他的呼吸,直到确认陆依山已经把悲伤重新约束回栅栏内,他方徐徐开口道。 “汉王妃赴京,应当就是幕后主使为刘狰敲响的最后一记丧钟。”叶观澜事后回想,终于明白那天萦绕心头的异样感从何而来,“朱苡柔入镇都,只有一个目的。她根本不关心汉王是否犯下株连妻儿的重罪,因为她早就知道,无论朝廷的裁决如何,刘狰都是必死无疑。” 既是处心积虑,便意味着朱苡柔与修罗琴一样,和蝮蛇刺青有着撕掳不开的关联。回溯十二年前的北勒山庄惨案,叶观澜惊觉,所谓的神秘组织极乐楼,也许并非从猗顿兰手上才显现出迹象。 但眼下他并不想纠缠这点。 叶观澜继续道:“督主可还记得,那天在诏狱,刘狰自尽前提到过这样一件事,他想把庆阳城的庄子留给朱苡柔母子,当作身后的保障?” 陆依山须臾如常,沉吟着道:“我还记得王妃答的是,庆阳甫遭匪患,大火烧了沿街十余间铺面,刘狰口中的绸缎庄亦未能幸免。” 叶观澜:“督主不觉得奇怪吗,以汉王的性格,即便要为妻儿的以后作打算,又何至于在这些微末小事上经心。我翻了过去一月间西北都司呈上来的邸报,并无有关匪患的禀奏,刘狰骤然提及这件事,定有他的用意,而汉王妃的回答,也许就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二公子眼底闪动着冷静的光芒,这光芒令陆依山心下安稳,更让他感到着迷。 陆依山抬起头,肩膀与叶观澜的彼此相碰,他面上难祛惫态,但眼底的哀色几乎已淡不可见,“你怀疑,那几间铺子和猗顿氏有关系?” 叶观澜颔首,道:“只可惜,庆阳城的绸缎生意一半属官中营生,贸然追查不仅没有由头,怕是也会打草惊蛇。” 陆依山想了想,说:“这不难,姜不逢才到任上不久,免不了要清库查账。就让他捎带手连同庆阳城的绸缎庄一块儿查了,有消息直报东厂督军账,不必过十二都司的衙署,以防风声走漏。” 陆依山说话间又变成了那个杀伐果断的九千岁,叶观澜看着,眼尾牵连出一抹慧黠:“督主睿智,观澜自可以放心了。” 陆依山握着叶观澜的手,突然省悟了什么。他猛一使力,将人带向自己,几日未剃的胡茬刮在面颊有些刺疼,话音吹入耳中,却轻柔异常。 “下药翻窗挖墙角,你九千岁什么不行,有咱家担着,二公子什么也不用怕。” 叶观澜也笑了,耳鬓厮磨的动作不歇,渐渐泌出些许粘稠的甜腻。陆依山似啄似吻,喃喃地,仿佛在梦中呓语,“矔奴,再给爹娘上炷香吧,他们都是很好的人,若还活着,一定会很喜欢你。” 屋外,房顶正脊,两道人影错身而立。 罡风拂乱陆崛殊花白的发,他那张武人周正的脸上覆满了寒霜。 “那女子,真的是小玉儿?飞鹤不是说她……”身后黑影踌躇着问,话音很快被陆崛殊截断。 “事有万一,当年飞鹤赶去时,山庄已经被夷为平地,除了阿山,几百具焦尸面目难辨,谁又敢担保小玉儿就在其中?”陆崛殊凛声道,“假使小玉儿还活着,她便是当年事唯二的幸存者。平叔,务必给我看好了她,老夫一定得弄清,当年事,究竟是谁走漏了风声。” 他音量不大,却透出股杀气。被唤平叔的阔面老把式身子一震,随即道:“阿山此番受挫不轻,老阁主要不要去瞧瞧他?” 陆崛殊望着廊下随风款摆的山水灯笼,目光似被那昏光晕染,渐渐抹去了锋利,他放柔了声音:“不必了,阿山心上已经有了在意的人,他会好好珍重自身,不会把路走窄的。” 第65章 火起 盛夏时节的雨水动辄瓢泼,又总在日头升上来以后,蒸腾无踪。雨水的迅速汽化像极了刘狰之死,生前阵仗再轰烈,身后连存在过的痕迹也难寻觅。 日色已过申牌,夕照日头放着蜡白的光,大地上一丝风脚也没,闷热得仿佛午后那场大雨从未来过。 太子刘晔沐完浴,半躺在竹凉椅上,眼皮似阖非阖,两条平直得细条一样的眉心始终折痕不去。 他一直没吭声,容清在旁,鹅毛扇招得手都酸了也不敢停,他清楚主子这是心头有火,也知道主子这股无名火缘从何起。 汉王死得难堪,陆督主花了不少心思,才堵住外头那些悠悠众口。此事按理就该了结在这里,偏刘狰死前还留下了一纸供状,对他买通女官陷害方皇后之事供认不讳。 尽管东厂使劲手段,仍未能从他口中撬出同谋者,但太子却为此感到欣喜若狂。 容清太明白自家主子之于翻案一事的执念,方皇后污名未雪,这事就像一道紧箍咒,死死勒在刘晔的脑门上。他曾经无数次听见太子哭腔唤着“母后”,从噩梦中惊醒。那睁目时的绝望与怨愤,给容清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当认罪书被呈到刘晔面前的一刹那,容清从他眼底,清楚地看到亢奋的火花瞬间爆开。容清合理怀疑,若非常年自抑使得东宫对情感有着超乎常人的把控,他怕不是即刻就要拿着那纸供状跑上城楼,狂呼着告诉所有人,自己的母亲何其无辜。 然而太子的欣喜未能持续多久,丞相叶循的连封上书,兜头给他泼了一大盆凉水。 容清现在想想,还不禁为白天老相与太子剑拔弩张的对峙情形,感到心有余悸。 叶循自武英殿与刘狰强辩呕血以后,就一直抱恙在家。此番听说太子有意下诏澄清壬寅宫案的真相,却硬是拖着病躯,在叶待诏的搀扶下,执意入宫面谏。 “壬寅宫案的内情,绝不宜在此时昭告天下。”叶循说话带喘,口气却不容置疑,“殿下可曾想过,倘若将刘狰的罪行公之于众,则其盗卖军粮一事也将随之曝光。甘陕两省十六州,届时会有多少官员被牵扯进来,殿下若一查到底,难不成要把他们都抓起来杀头吗?” 刘晔阴沉着脸道:“便是要查,也得按部就班,老相何至于危言耸听。再说,偌大西北官场,孤就不信,真能生出那许多神奸巨蠹来!” 叶循兀立大殿中央,身似朽木,可容清却无端觉得,这节朽木一旦燃烧,四溅的火星足以照破河山万朵。 他痛咳着,急喘着,好容易平复下来,话只能缓着说,一字一句却又好比铮铮金石音。 “殿下三思。七年前,镇国将军方时绎借提恢复开中,希望彻查西北粮政时,殿下虽未经事,但也理当略有耳闻。方老将军自始至终没有明提盗贩二字。何也?因为他很清楚军中吏治已经坏到了何等地步,一旦图穷匕见,于西北官场而言,不啻为一场大地动。以老将军铁马冰河的性子,他尚且知谋定而后动,殿下怎就想不明白这个道理。” 叶相后来的话已经可以说是声色俱厉,刘晔面上青一阵白一阵,但终究隐忍着没有发作,他沉声道:“老相的顾虑孤明白,也请老相怜恤孤为人子的一片心。母后骨枯黄土整七载,到死都背负着失德的嫌名,而今真相已然浮出水面,孤只想还母亲和方家一个清白,又有什么错?” 让容清感到惊讶的是,叶相一反常态地与太子针锋相对,“自古云,成立之难如升天,覆坠之易如燎毛。应昌军镇方今落成,这中间经历了多少风波险阻,殿下心里该清楚。倘或此时因刨根究底在西北重新掀起大故,前番诸多牺牲讵不白白浪费?” 刘晔冷冷说道:“军镇是军镇,孤为母后正名,半点碍不到那上头去。” “西北官场人心浮荡,征粮调兵处处受阻,怎么就碍不到那上头去?” “……盗卖军粮的事,孤尽可以按下不表,只求还母后一个公道。” 叶循厉声:“刘狰的供词但凡被世人知晓,余者不论,西北十二都司的十万将士岂肯善罢甘休!其时军中哗变,追着朝廷讨要说法,殿下应是不应?若应,官吏惶惶,不应,则卒伍生怨,这般进退失据,殿下又该如何自处。殿下已是临朝之君,怎么就不知道公心言政,收一收小儿家的脾性呢!” 好一记当头棒喝,容清在旁听得是心惊肉跳,余光轻抛,只见太子鼻翼剧烈翕张,脸颊因愤怒绷出了深刻的细纹。 刘晔腾地站起身,戟指向前,怒道:“叶循!你莫要忘了,这座应昌军镇是起自方氏一门的累累尸骨之上!” 殿中死寂,容清望着面红耳赤的东宫与勉力支撑的叶循,想上前,终是没胆量,只得默默捏了捏拳。 一时隔空传来轻微凌响,中书房执事太监匆匆而至,吊着又尖又细的嗓音道:“回太子,皇城司将将来报,午后奉天门遭遇雷击,谨身殿连同后面一排值房……全焚了……” “!!!” 容清瞬时瞪大了眼睛。 镇都的一声惊雷,仿佛连千里之外的沣城大帐亦被摇撼。隆隆闷响贴地传来,越发强烈,姜维手一抖,账本险地失跌在地。 一声长嘶,雷鸣蹄响歇停,帐外紧接着响起军靴橐橐踏地声,叶凭风戎装佩剑大踏步进来,帐内旋即挟入一阵火风。 姜维明知是谁,却连头也不抬一下。他今时的官阶比叶凭风还要高上半级,依例是不必主动见礼的。但二人曾同在河西卫做官,那会子姜维一直都是叶凭风的副手,昔年主随地位骤然颠倒,姜维的冷淡态度难免使人心生人鼠之叹。 然而叶凭风丝毫不计较,抱拳一拱,道:“末将见过大人,不知大人急召末将前来,有何要务?” 姜维良久不言声,叶凭风就这么被晾在那儿,帐中闷热,长途奔马的疲累感涌上来,他掌心浮起了汗意。 “听闻叶总兵移防后办的第一件事,便是彻查甘州军务。彰德、陇右几处军储仓的亏空,都是那时候查出来的,可有此事?”过了会,姜维终于从山堆似的卷宗里抬起头,问道。 叶凭风略顿,不解他什么意思,如实回:“禀大人,末将命人逐一清点了甘州境内七十二座预备仓,及十三座军储仓存粮情况,刘狰伙同地方军吏趁换库之机盗卖军粮,罪证如山,末将早已具报呈送朝堂……” 姜维打断:“我没有问你这个,当日派去清查的人都有谁,乡贯何处,出身军籍抑或其他,可都曾在你叶总兵的帐下挂过名儿?” 连珠炮似的发问,让叶凭风慢慢品出味来,面色陡峻,“你这是什么意思,疑我手下的人办事不力,还是疑他们包藏异心?” 姜维目光凛了一下,他道:“若只是尸位素餐,本官还能勉强治你一个御下不严之罪。可若是有意托庇,意图弃卒保帅混淆视听。叶总兵,这罪过,你我便是豁出身家性命,也难抵偿其万一。” 见叶凭风全然一副蒙在鼓里的样子,姜维攥拳敲敲面前军报,加重了语气:“你说彻查,又言逐一清点,为何却连庆阳城外三十里的一座军械库都给遗漏了?” “不可能!”叶凭风脱口道,随即脑中灵光电闪,“那是锦衣卫为侦刺鞑靼军情,遣斥候乔装客商出塞的中转之所,按理是不必受地方辖制的。锦衣卫……” 姜维道:“既是斥候出塞的中转之地,少不得囤放马鞍骑具等物资。我再三核查过中军都督府的辎重调运记档,发现聂岸过去几年以刺探鞑虏军情为由,先后向户部索要了马鞍马掌等铁制骑具不下五万副,这数字比锦衣卫全部人头加一起,还要多出几倍不止。我又遣人亲往那地看过,偌大一间库房空空如也,连根铁钉都没有看着,那些多出的骑具都哪里去了!” 叶凭风听着姜维疾声细数,手心脚心霎时爬上一股奇异的冰凉,他讷讷道:“你是说……” 姜维缓了口气,拳心却愈发紧地抵在了案头:“聂岸连军储仓的存粮都敢动,这世上比贩私粮更赚钱的营生岂非多了去了?” 叶凭风冷汗刷一下下来了,嘴巴无声开合——那是因过度震骇而导致的失声,他汗透重甲。 “精铁!” 第66章 燃萁 昭淳二十五年的这个苦夏,注定非比寻常。 先是今上受惊痰厥,竟就此一病不起,沉寂多年如影子人般的东宫乘风直上,实际把控了朝政。 但这位年仅十七的少年太子的亲政之路并不算顺遂—— 有关西北参议政事人选的纷争方落下帷幕,罪王刘狰的自尽,让今夏震惊一朝的藩地之乱只得潦草收场。 然而,成其为意外之喜的是,刘狰的口供让七年前壬寅宫案彻底真相大白。刘晔为母平反昭雪在望,谁料半路杀出一老叶循,极力阻拦。 僵持不下间,一场雷电,击中了象征皇家威严的谨身殿,而那恰是昭淳帝行登基大典的殿宇所在,天谴之说一时风靡。 刘晔甚至来不及将口供廷寄都察院,突如其来的雷火不仅焚毁了三大殿,顺带也使后头存放案宗的中书房文库付之一炬。 那其中,当然也包括汉地谋逆案的全部卷宗。 谣诼与枢臣两相夹袭,刘晔肉眼可见地浮躁起来。这日看了姜维从边地百里加急呈送到京的邸报,刘晔直挺挺靠坐椅背,面无表情,饶是容清也猜不透他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突地,他睁开了眼,唤人道:“传东厂提督陆依山进宫,孤有话问他。” 此刻距离宫门下钥只剩不到一炷香,容清觉得这当儿传召人,难免显得不体人情。但观太子容色,容清知道事情没商量,于是利落套好车,马不停蹄将陆督主“请”来了。 陆依山行完礼,半晌未闻太子出言,他扬首,恰听刘晔凌声开口道,“陆依山,你可知罪?” 陆依山一震,忙也伏下身,谨慎地道:“臣应差不力,惹殿下动怒,是臣的不是。还斗胆请太子示下,臣究竟哪一桩差使办坏了,也好让依山情愿当个明白鬼。” 刘晔脸上挂了一层凛不可犯的严霜,他说:“三大殿走水,东厂明明挨得最近,缘何却施救不及。谨身殿乃父皇登基时的礼殿所在,而今毁了,父皇闻悉气恼了好一阵,身子比前些时候更坏了。这难道不是你的罪过?” 陆依山埋头听训,心里却清楚,这绝非太子迁怒自己的真正原因。 果然,刘晔顿了顿,抓着邸报的手指用力收紧,道:“殿宇不过死物,着了也就着了,存放书房的谋逆案卷宗却是绝大国政,你这般渎职轻纵,孤怪你还是怪错了不成?” 陆依山屏气凝神听着,一副甘愿领罚的样子,未几道:“臣不敢。但请殿下明鉴,当日火起纯属天灾,皇家水龙到得不及,臣的人纵有赴汤蹈火之心,可到底**凡胎,实在没能耐扛住炎魔一怒。” 这话不说还好,刘晔一听勃然大怒,揉起面前的军报,照面就朝陆依山狠狠砸过去,把龙案擂得山响。 “是天灾还是**?”他恨声,“你跟叶家二公子老早就瓜葛上了,还打量着孤眼盲心瞎?前遭为放叶凭风回西北,你故意由着那帮太学生胡闹,给孤扣上一顶兔死狗烹的帽子。之后举荐姜维赴任,也是你二人早就商量好的吧?只可惜你没料到,姜维念的是孤而非你九千岁的人情,陆督主私下去往督军帐,令其好生关照叶凭风的书简,姜维都一五一十记下了——督主好情肠,爱屋及乌四个字,算是被你做到了十分——这回这道天雷,劈哪不好,偏偏劈中你司礼监的中书房,怕不又是陆大督主为趋奉谁家芝兰,自导自演的一出‘天灾’吧!” 刘晔毫无征兆的发难,不止慑住了陆依山,连进来伺候茶水的容清都被唬了一跳。 他瞟了一眼掷出去的纸团,因隔得太远难以窥见上边都写了什么,但刘晔雷霆一怒的阵仗,却让容清不再怀疑,那个姜维的的确确在背地里参了陆督主一本。 陆依山低头看了看纸团,猝然抬首,眼底流露出一丝错愕。 刘晔没有给他辩解的机会,“为臣子讲究的是忠心事主,你倒是赤胆忠心,可惜这片心却也不知道向着谁。孤自问待你不薄,功名财帛一样不少都捧到你跟前,可你又是怎么翻搅脑汁心思地与孤阳奉阴违!陆依山啊陆依山,孤不罚你,难平心头之恨!来人!” 容清手一抖,禁卫鱼贯而入,擦着他身旁直扑陆依山而去,将人用力按住。 刘晔语气森冷,指着陆依山道:“给孤下了他腰牌,打入诏狱!三大殿走水案未查明前,不许任何人探视!” 陆依山还没怎么,容清惊道:“殿下三思,督主纵有不到的地方,但请看在他劳苦功高的份上……” 刘晔断然道:“他就是太依仗劳苦功高!才敢背着孤与外臣勾结,吃里扒外!你不必多劝,容清,拿着孤的手谕,你亲自押他进诏狱,没有孤的吩咐,任何人不许善待他分毫。” 事发太仓促,容清呆着脸只管出神。陆依山的目光不易察觉又落回地上那一小团邸报上。 他眉心轻蜷,抬起头,恰与刘晔黑瞋瞋的视线绞到一处,耳边俨然迸出“咔嚓”一声响,脑中仿佛有火花迅疾闪过。 “督主大人,您莫怪我们殿下,他是气昏了头。您也知道,壬寅宫案始终是殿下心头的一根刺,前儿个老叶相才为这事顶撞过他,而今见了姜大人的密报,一时疑心也是有的。您别往心里去,等殿下这口气消了,自会放您出来……” 出了武英殿,容清顾自絮叨个没完,陡只见陆依山别过脸,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容清没来由被看得心里发毛,生生咬住话头,干巴巴地问:“督主怎么这样看着奴才?” 陆依山脸上分明没有多余表情,闻言甚至笑了笑,“咱家戴罪之身,有劳公公了。” 容清觉得那笑容邪性,不禁打了个寒颤,把腰弯得更低:“督主大人,请吧。” 陆依山什么也没说,微一颔首。他再次转身,回看向武英殿高高的鸱吻与宏阔的正脊,他有种感觉,太子此刻亦正在重重复叠叠的蟠龙柱后观望着自己。 陆依山脑海里不由得浮起纸团上墨渖淋漓的一行小字。 那并非什么告密的话,而是—— “西北精铁营生疑有私,望朝廷派员速查。” 就在东宫下令发落陆依山的一炷香前,叶观澜迈进了关押朱苡柔的东厂庑房。 因有陆依山的嘱托在先,谁也不敢慢待了这位汉王妃。所谓监室,虽然偏僻但并不简陋,里面一陈一设都是精心布置过的,颇有几分西北之地的粗犷美感。 叶观澜跨门而入时,朱苡柔正在灯影下埋头写着什么。 她写得专注,丝毫没有察觉到人来。那一头浓密得鸦羽般的黑发放着黝暗光泽,仄身略显臃肿的腰肢,脊柱却挺得笔直,微斜在桌上的肩头,清瘦嶙峋直至凸起,侧看过去像极了一柄锋芒内藏的精刃。 这感觉叶观澜也曾从另一人身上捕捉到过。 他站到朱苡柔身后,只见她援笔疾书的纸笺上写着一首诗:“长夜无灯磷自照,断魂伴月添作酒。凄凄一树白杨下,埋尽金谷万斛愁......” 一色的钟王小楷,笔意笔神绝非一介屠夫之女可以仿就。叶观澜不禁暗叹一声,道:“看来王妃背后之人为了栽培您,这些年也算煞费苦心。” 朱苡柔笔锋凝滞,笔头洇出一小滩墨点,染脏了纸面。她搁笔,不假思索抓起纸笺揉成团,扔到地上。她将臂枕在案沿看向叶观澜,眼神里是未经矫饰的恼怒,尽管冒犯,但难得真实。 叶观澜并不计较,在她对面的太师椅上坐下,说:“词虽好,只是太过阴惨,李贺诗风,不是什么添福增寿的好话。王妃怀着身孕,不宜作此伤感之语。” 朱苡柔眉间蕴着冷意:“我一介妇人,刚失了夫君,又被你们怀着身孕囚禁于此,公子希望妾身能说出怎样的好话?” 叶观澜掀眸看她:“今时处境,岂非王妃求仁得仁。在下愚见,您逼死汉王以求自保,事后又写诗凭吊做出这凄凉张致,属实有些得陇望蜀无病呻吟了。” 公子话语平静,几无起伏,却一字一句都在往朱苡柔心头扎刀子。她眼中火花爆闪,似有滔天怒意急待涌出,层层复叠叠,最后反而归于一种教人不安的死寂。 “你错了,我伤感不为别人,写诗也不为了凭吊谁。我朱苡柔,平生最恨只有一件事,便是身不由己。”她弯臂抚上自己的小腹,神色间一划而过些许无奈,“这诗,就当是写给被造化戏弄的我自己吧。” 叶观澜良久盯视着她,即便话没有说透,他依然能读懂她的怨艾。 “从王妃记事起,你就形同他人手中的一具傀儡。”叶观澜缓缓道,“你不记名姓,不知来路,却十分清楚自己的将来。有人给了你身份,驯化你成为某些高门权贵喜欢的样子,比如汉王。你以屠户女的身份出现在刘狰面前,身上却有着屠沽贾衒难以企及的书香气韵,令他一见倾心。刘狰发自内心喜欢了你许多年,对你知无不言的同时,自然也听进你不少劝。他之所以铤而走险操持起贩运军粮的勾当,这其中大概少不得王妃的功劳。刘狰此番入京,注定有来无回,谁料他起事失败没有如你们所愿自尽,而是活着落入太子手中。于是王妃这枚棋子,再次被迫肩负起力挽残局的重任。你千里赴约,为的正是亲手把自己的爱人推向绝路。” 朱苡柔一直安静听着,额心不时因“傀儡”“棋子”等字样轻轻浮起折痕,但除此之外,她再无表露出愧疚抑或懊悔的意思。 她说:“公子说我监视也好,引诱也罢,这些都已是无迹可寻,公子既拿不出证据,我也无需分辨。但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我今次来,原本不是为了给夫君送终。” 叶观澜默默,“哦?” 朱苡柔昂起首,小麦色的面庞灯火下闪动着坚毅的光芒:“我来,是为了陪王爷共赴黄泉。可就在消息传回藩地后,我才发现自己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观澜无语,她扶腰的手微收紧,“妾身无愧任何人,是命运有愧于我而已。” 暗室中风起无由,案上纸笺一丝未乱,叶观澜周身每一寸肌肤却都能感受到风的流动,凉沁沁的,透着彻骨哀伤。 不知过了多久,叶观澜站起身,“那么王妃希望孩子出生以后,继续做人手里的傀儡吗?” 朱苡柔一愣:“什么?” 叶观澜走到窗边,伸手推开,院中新近移植的银白杨亭亭如盖,独具西北之地的特色。叶观澜不知道白杨树对于这对兄妹而言意味着什么,但他知道,雁行山下,北勒河边,一定种着很多很多棵这样的白杨树。 第67章 东曦 朱苡柔沉默了,望向窗外白杨,眼眶微微湿润。 北勒山庄遭人灭门那年,她已经七岁,一个七岁的孩子纵使不经事,对于至亲之人和从小滋养她的山水,总归仍有着吉光片羽的稀薄记忆。 叶观澜知道陆依山一定也是这样想,才会趁夜移植白杨树到院中。督主的情谊,向来这般不着痕迹,又壑藏至深。 朱苡柔没有说话,就在这沉默的数息间,叶观澜猜她一定回想了很多。 有顷,“从督主对您格外开恩,幕后之人大约不难猜出,王妃的真实身份已然被知晓。东厂不会教您死,但同样的,他们也不可能放您一条生路。我知道王妃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可您别忘了,您腹中怀的是刘王室的孩子,纵使您死了,他们也不会放过这样一枚棋子。王妃何妨试想一下这孩子今后的命运,受制于人,半点不由己。王妃身为人母,不惮以逼死夫君为代价,来保全自己的孩子,难道您就甘心看着他一生下来,便要重蹈双亲的悲剧吗?” 朱苡柔瞳孔剧烈缩张了下,嚅动着唇:“不,不会的......” “如何不会?”叶观澜冷酷道,“太子碍于人言,断不会将您久留镇都,王妃不是早就清楚这点?一俟您回到甘州,落入他们的股掌间,督主便有回护之心,也是鞭长莫及。其时,一个戴罪王爷的孀妻弱子,谁会在意你们的死活?” 朱苡柔眼底一划而过骇惧,她下意识按住了小腹,额心吃痛般拧出浅浅的“川”字。 叶观澜观察入微,适时推过膳堂一早备下的安胎药,还有一小碟槐花蜜—— 陆依山与公子并头夜话时曾经提到,兄妹二人的母亲,北勒山庄最贤良温和的女子,做得一手好点心。而这道槐花蜜,则是他的妹妹小玉儿,过去百吃不厌的零嘴。 味蕾并不会随着时间推移而逐渐麻木,因为那是连接回忆最直接的感官。朱苡柔捡起一块蜜糖,入口的瞬间,所有假作真时真亦假的坚毅,似乎都被往事击了个粉碎。 她开始啜泣,起初小声的,到后来泪水在面上冲刷出沟壑,她手颤得捏不稳点心,啪地摔到地上,她兀地泣不成声。 叶观澜只在旁静静看着,窗边月圆又缺,夜枭叫得起劲,风止后的庭院一片空明。 朱苡柔没有明示妥协,哭过后的她,显示出了堪称平和的镇静。 她弯下腰,吃力地将脚边撒落的糖屑一点点撮起,用帕子包好,珍而重之的态度,就像是拢起了她碎掉的童年时光。 许久,朱苡柔仰面,道:“我早年在西北时,除了听闻公子芝兰之名,也听说您是个不问凡俗事,谪仙一般的洒脱人物。可为何今日,您要对妾身说这样多的话,您就不怕置自身于险境之中吗?” 她的聪慧肖极了乃兄,叶观澜唇角微弯,像是什么都回答了,又像是什么都没说,“世人皆想独善其身,可偏偏就有那么一个人,让你龙潭虎穴也想要闯一闯。观澜何其有幸,得遇此人,岂能却步?” 一阵风,吹开层层密密的白杨树叶,将屋内的话语声泄出一两句,堪堪落入有心人耳中,化作唇畔细不可查的缱绻笑涡。 诏狱偏门与庑房仅一街之隔,两处都可作为羁押犯人之所,区别就在于前者通常用来刑讯逼供,而后者往往针对那些罪名未决,又颇有些地位的显贵而设,也算顾全其体面。 太子虽然下旨将陆依山落狱,却也没给个明白说法。容清不敢把事情做绝,唯恐督主大人东山再起那日与他算账。掂量再三,容清择了个折中的法子,将陆依山“关”进诏狱之外仅由东厂番役看管的值房。 谁料门还没进,却听说叶待诏来了,正在里间与汉王妃说话。 容清不敢打断,暗暗把叶观澜的话,还有陆督主掩饰不住的笑意,通通记下了。 “得了,公公送也送了,该交代的也都交代了,咱家的人最是守规矩不过,太子发话以前,咱家绝不会踏出这值房半步。” 陆依山转过身扔下一句,也不等容清回答,径自大踏步走入院中。 院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兜了容清满头满脸尘土。容清左顾右看,四面皆是凶神恶煞,一时竟有些恍惚,也不知沦为阶下囚的人究竟是谁。 陆依山被叱囚禁的事情,叶观澜很快听说,但并未流露出太多惊讶。 “三大殿遇雷击,东厂袖手旁观,任由大火烧了壬寅宫案的重要卷宗,这罪责之深,仅判督主禁足于此,可见太子殿下对您还是顾念旧情的。 ” 值房虽用来羁押权贵,该有的典刑却一样不少,角落最不起眼的一间房,便是东厂对人秘密用刑的地方,此刻亦成督主与人暗通款曲的所在。 叶观澜抬手抚过那些骇人刑具,玉白指尖衬着黑红黑红的血渍锈迹,透出股诡异美感。他脸上没有害怕,仿佛十分确信,这里的一切决计不会对自己造成任何威胁。 陆依山斜倚着窗框,抱臂看着这样的二公子,觉得那指尖是搔在了他的心坎上。 “再怎么念旧情,这笔账也是实实在在记下了的。咱家又为公子吃了一回挂落,要怎么偿,公子怕是得好好掂量吧。”陆依山扯了唇角道。 丞相叶循正为是否旧案重查一事与太子起龃龉,东厂就在这时“不慎”烧了关键证据,虽然没有从根上化解难题,但无疑也给叶家争取了缓和的余地。 叶观澜食指轻扣,若有所思:“督主说是为了叶家,可若换个角度想,用一把火将此案束之高阁,焉知不也是为了太子的名声着想呢?” 陆依山懊恼地嘶声,“咱家才在武英殿挨了好一通埋怨,不过想来讨个赏而已,公子也忒冷情了。”他说罢长臂一勾,揽着公子腰身,将人抱到了刑床上。 那是张十字吊架的铁质罗汉床,四角立柱皆有铁镣栓过的痕迹,想是平日里吊打犯人所留。天气热,叶观澜衣裳穿得单薄,腰臀贴着铁板,丝丝凉意沁肤,却莫名被激起了些许亢奋。 陆依山摁住公子滑动的手,抵开他指缝,强势地与他十指交握。“害怕吗?”陆依山凑近叶观澜鼻端,含着热气问道。 冷热两重天夹袭之下,叶观澜呼吸渐乱,口气却依旧镇定。 “东宫想要翻案,原在情理之中。只他怎么也没想到,此举竟会招致父亲以及新文派如此强烈的反对。太子是被架到了炭火上,若就此退让,一来于本心不愿,二来也会教人疑心东宫难孚众望,这个口子不能开。可要是坚执己见,父亲的话太子未必一字未听进去,他同样不希望在西北掀起风浪。由是进退两难,督主的这一把火,其实是解了殿下的燃眉之急。” 话音至此戛然而止,叶观澜忽察觉到陆依山一瞬不瞬的目光,他顿口问:“怎么了?” 陆依山眸中漆深,抚触叶观澜耳垂的手势越发柔旎,“公子思虑就这样深么?” 叶观澜空暇的手绕到他颈后,食指微动,一枚莹润剔透的玉锁掉了出来—— 自那日在三里亭,从公子手里接下这枚同心锁,它就成了督主寸步不离的心爱之物。 叶观澜指腹摩挲,感受着上面属于陆依山的体温。忽一勾腕,连玉锁带人,用力拽向自己,唇紧跟着凑上去。亲吻前,他用气声轻道:“因为是督主,所以矔奴不敢不思虑完全。” 这一语,胜过了世间最猛烈的催·情·药。 陆依山心跳震震如擂鼓,遍身血液都在这句话里沸腾,烧空了全部的理智,也点燃了从刚才起一直弹压的**。 太过单薄的衣衫无法再为督主提供任何遮掩,他索性扯掉正人君子的伪装,贲张的胸肌,昭显着他精于掠夺的凶悍,公子本能地萌生出怯意。 但陆依山蛮横地遏断了二公子的退路。 叶观澜双腿空悬,两只手却不知何时被散落的发带高高束于床柱——一场攻城略地式的亲吻,剥夺了公子思考的权利,让他直到全然丢盔弃甲以后,才意识到九千岁的“讯问”手段是何等高明。 “放我下来。”叶观澜气恼地说。这个姿势于矜贵世家公子而言,未免过于羞耻了。 然而陆依山丝毫不以为意。 负隅顽抗者,总是比降将更能激起征服的**。这在任何战场上,都是可以通用的真理。 陆依山血液沸腾更甚,但依旧维持着大将的风度。他谦恭俯身,细致地啄吻去叶观澜鬓角汗珠,然后柔声开口,态度温和得简直象多情花匠对待园圃里最鲜嫩的海棠一样。 “公子待咱家用心至此,咱家怎能不倾我所有,顿首以报?” ...... 清晨的三里亭,寂静中透着萧条。已是七月流火,林叶染霜的时节,时间就像这条绵亘向远的官道,周而复始,见证羁旅人的身影轮回去来。 转眼距离汉王起事失败,狱中自裁又过去三月有余,随着一声霹雳惊雷,将此案相关卷宗尽皆付之一炬,这场皇城动乱的余波,彻底消弥在时间的滚滚洪流里。 入秋了,天亮得愈发迟,早起的北风吹打在身上,格外捎带了些许凉意。 官道上人迹寥寥,连巡弋的铺兵都躲懒延迟了上值时间,一辆马车缓缓从城门方向,碾尘轧土而来。 那马车的式样有些眼熟,车顶檐钩下悬着的水牌字迹模糊,看起来不似雨水侵蚀所致,更像是被人用硬物蓄意剐下。只是那描金刻漆的字体轻易涂抹不掉,凑近了还能分辨出大致轮廓,原是一个“汉”字。 这便是汉王妃朱苡柔的座驾了。 须臾车帘一动,探出来却是只骨骼嶙峋,结着薄茧的手。 “孔小乙,你这带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手的主人愠声叱道,似乎有意压着嗓音。 车夫应声回首,宽大草帽下露出陆向深易容后“平平无奇”的脸。 他望着陆依山眉宇间的嫌弃,无所谓地耸耸肩:“就是些糕点啊,蜜饯啊什么的。听说我被外放出京,天香楼里的姑娘个个难过得不得了,偏要塞这些吃食与我,不收便闹着要投河,我能怎么办?” 陆依山听着他满口着三不着两的胡吣,把帘掀高了些:“这些都是?” 只见原本不算紧仄的车厢,一多半都被大大小小的食盒填满,简直叫人没处落脚。陆依山隐约听见这小子从昨儿下半夜就围着马车忙碌,却怎么也没想到,他是真把自个当成大肚弥勒佛来伺候了。 一阵风钻帘而入,车内传来了几声咳嗽,陆依山把帘放低,浓眉拧紧道:“你我此番是戴罪流放,太子殿下顾念旧情,才没有赏你我镣铐。你这般张扬行事,是生怕不得落人口实吗?” 陆向深被说得哑口无言,瞧着除去七彩蟒袍,仅剩一袭粗衣的昔日九千岁,脸上顽笑神情尽敛,半真半假地说了句:“三十年河西啊!” 这句话对于陆依山来说,的确再合适不过。从当朝权宦到今日之阶下囚,他甚至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 自当日在武英殿怒叱陆依山后,那位托赖九千岁救命之恩方得起势的少年储君,竟似真的把过往种种忘个精光。 他不仅囚禁了陆依山,再不言开释之事,甚而以中书房被烧为由授意都察院,对东厂早年侦缉过的案子从新筛查一遍。 要知道,东厂为天子心腹,办的都是些不当与外人知的阴私差使,手段上不合规程,甚或显得腌臜,都是再正常没有的事。 以往皇帝不问,朝臣们也都心照不宣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下东宫明令彻查,那些曾经被九千岁揪住把柄吃过亏的人,哪个不摩拳擦掌竞相上奏,唯恐自己一脚落下的迟了,不够对陆依山造成致命一击。 昔年煊赫无两的东厂,就这样沦落为千夫所指的落水狗。 短短几天时间,雪片似的奏折砸向都察院,堆满左都御史的案头,给这位九千岁罗织罪名,似乎成了天底下最易如反掌的事情。 左都御史的具报很快呈到刘晔面前。那是个秋风乍起的傍晚,刘晔的脸色就像窗外晦冥不开的暮色,阴沉得让人倍感压抑。 他手边,放着容清这些天暗中监视陆依山掌握的情报。其中,某年某月某日什么时辰,叶待诏趁夜探视督主,拂晓时分方退,诸如此类情形记录详细,且不胜枚举,好像愈发坐实了陆依山勾结外臣的罪名。 “你给孤看这些,是想说陆依山早有不臣之心么?”刘晔阴郁地开口。 容清忙回道:“奴才只是奉殿下之命,将看到的听到的如实记载而已,不敢妄言其他。” 刘晔看他惧怕的样子,眼底划过一抹暗影,片刻缓了口气道:“你做的很好,孤早该想到,他正因和叶家有了首尾,才会在前遭舞弊案中那般卖力。陆依山明知母后是受叶循所托,方遭池鱼之祸,还要偏帮叶家阻拦孤为母后翻案。这样吃里扒外的东西,孤当真是错信了他。” 容清踌躇着问:“那殿下……打算怎么处置陆依山?” 里间再度传来昭淳帝混沌不清的辱骂声,刘晔眉头微皱,起身在空地上踱着步:“师出须得有名,陆依山为父皇效命多年,一直颇受信任,孤即便要拿他,也得寻个能孚众望的理由,否则岂非白白授人以柄。” 容清眸光一动,望着条案上的具报,说:“凭这些,难道还不够堵悠悠众口?” 刘晔顿足,睇向他。 容清解释:“私德不淑,挟权乱政,都察院罗列种种,只需稍作夸大,不就是该投畀虎狼的重罪么。” 刘晔寂了须臾,顾自看着容清追问:“怎么个夸**?” 说话间他脸上神情难辨,一双深不见底的瞳仁薄光下幽幽闪烁着,仿佛潜藏了无限危机。容清打小伺候这位少主,从永巷到吉止园再到武英殿,都是他陪着他一路走来的。可是平心而论,容清也不敢打包票说,自己真的了解这位年仅十七岁的太子殿下。 但话已出口,绝无转圜余地,容清深吸一口气,把腰躬得更低。 “陆依山身负皇恩多年,全凭今上宠信,才坐稳东厂提督的宝座。而今江山迭代,他唯恐殿下登基以后自己的地位不保,所以勾结外臣,煽动学生起势在先,后又假借雷殛之故销毁卷宗,意图使壬寅宫案的真相永远石沉大海。如此就算殿下荣登九极,仍难摆脱一个有罪的外祖家,您的天子之位坐不稳,只能听任叶家与东厂左右——殿下以为,这样的说辞,够不够定他一个欺君之罪?” 容清素来寡言少语,鲜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他今日这般反常,刘晔也没有刨问,只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他良久。 就当容清如芒刺背之际,刘晔拧身回到御案前,一展袍袖:“容清,你来,替孤研墨。” 昭淳二十五年,太子亲政三个月后,东厂提督陆依山因为触怒东宫,被都察院罗列擅权之罪九,欺君之罪十,经承东宫手谕,革去司礼监事并东厂提督之职,刺配甘州,永世不得返京。 诏书既下,太子连夜命人取走陆依山的厂公之印,令其十日内启程赴沣城大营报到,不得延误。 这一番雷霆愆罚,实实让许多人惊掉了下巴。 曾经叱咤镇都的九千岁,竟以这样一种方式黯然退出朝堂,一时间无论亲友仇雠,都不禁发出伴君如伴虎的感叹,就连向来旷达的陆向深也不能免俗。 陆依山倒是看得平常。 听罢感慨,他淡声说:“有起势,便有落势。为人臣子,君王用得上你时,你便是出锋利刃,一朝奸邪斩尽,谁也不想身畔再现刀兵,古往今来莫不如是。拾晷录记载几朝兴亡,这样的事你见得还少吗?” 陆向深哽了哽,按捺不住道:“这一去兴许就是永远了,镇都城里的人跟事,你都能舍下不成?” 陆依山缄默了。 他很清楚陆向深所指为何,也知道甘州去京千里之遥,二公子的鸿雁再矫捷,到底飞不过现实在两人中劈开的天堑。 然纵使有一万个理由伤离别,陆依山沉默后,仅是搭了搭眼睑,道:“时候不早了,赶路要紧,莫要贻误了行程。” 他退回马车内,靠壁坐着的朱苡柔朝此投来一瞥,想说什么,终是别开了视线。 马车将将行过三里亭,车轮咿呀刹停。没等陆依山出言询问,陆向深在外道:“阿山,亭中有人。” 陆依山下了马车,走进三里亭。待看清等待之人的背影后,他急趋几步,屈下一膝道:“见过太子殿下。” 刘晔转过身,一袭天青色宁绸长袍,低调却不失风流,衬得他眉似春山,面如冠玉,尤其一双内含神光的眼,和阴鸷多疑的昭淳帝出入甚远。“他其实还是更像方皇后多一些。”陆依山在这个瞬间如是想。 刘晔微服出宫,身旁一个近卫也无,陆依山不觉担忧:“殿下如今已是千乘之君,行止安危皆干系苍生社稷,怎能如此任性怠慢?” 刘晔笑道:“从前都是督主替孤操持这些事,孤早就安心惯了,一时未及思虑那么多而已。” 一句“惯了”,让二人神情皆淡。过往七年相互扶持的时光,走马灯似的从脑海闪过,陆依山低声道:“皇城风浪虽平,暗流依旧汹涌。臣此去,望殿下珍重自身,万事谨慎。” 刘晔仰见晨星,像是极力掩饰自己的动容,未几道:“甘州去京千里,蛇蟊盘踞,督主此行亦当慎重。” 陆依山突然正色:“殿下宽心,臣一定会为您揪出这条害国毒蛇。” 时间溯回到三天前,刘晔派人取回厂公掌印那晚。谁也不知道,那个奉命传话的内监,正是乔装后的太子本人。 “虺、蜧、蛟……你是说,那个边商猗顿兰并非极乐楼真正的主人,他在城南水狱豢养的虺兵,不过是组织里最低阶的一环?”刘晔凝声道。 “小……”陆依山卡顿了下,“汉王妃交代,极乐楼等级森严,职责划分明晰。猗顿兰通过宰白鸭培植起来的死士,譬如修罗琴之流,代号为虺,仅负责执行一些简单的刺杀任务。极乐楼的主人还通过一些途径,收养了很多孤女,精心教养,将之作为笼络目标的……工具。先前意图陷害举子曾雉的花魁玉痕,也是其中之一。他们把这些女孩唤作蜧,又名玉京子。” 刘晔陷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留意到陆依山话中的痛怜。 他继而问道:“长蛇成虺,蚺化为蛟,那又是指什么?” 陆依山呼吸陡沉,一字一板,像是齿龈都要咬出血来,“蛟者,组织文武两道的佼佼者,文臣里齐耕秋是;武道上,比八面魔技高一筹的四相亦然。而极乐楼中类似的高手,还有很多。” 四相江湖地位之崇,刘晔纵在深宫亦有耳闻,一个极乐楼竟能容纳那么多顶尖高手,刘晔听罢,也不禁露出悚然之色。 “如你所言,这个庞大的组织盘踞西北多年,不仅操纵了军粮生意,还曾借齐耕秋之手干预朝廷选士,眼下更牵扯到精铁走私之事……”刘晔神色越发地严峻,背衬着月光,他双眸清亮如洗,“孤有一个想法,不知督主愿不愿意配合……” 长风吹动帘响,阳光照破雾霭。 陆依山思绪回笼,道:“臣斗胆问殿下一句,当日您按下姜维的密报,又寻隙将臣软禁,是否已在为今日所言之事绸缪?” 刘晔笑了笑,没有否认:“什么都瞒不过督主。” 陆依山道:“可是臣有一事不解,殿下欲做出与臣决裂之势,为何连身边人也要隐瞒?” 刘晔年轻的脸庞笼上一层阴翳,他没有直接回答,侧向亭外,微微扬声:“来人,把孤为督主准备的践行酒端上来。” 伴着他话音落点,容清面若死灰抖似筛糠地端着酒盘,走了进来。 第68章 小惩 “督、督主,请......”容清面白如纸,手颤到握不稳酒壶,酒水一度泼溅出来,失了分寸的样子和平常判若两人。 陆依山心中已有猜想,再看太子刘晔,神色虽然如旧,眸中那股冷意却令人不敢逼视。 “容清,从前你不是这样不稳重的性子,今儿这是怎么了?”刘晔温和地问道。 容清嗫嚅着:“奴才,奴才......”他话未能说完,初秋的寒风里早已淌了满脸的汗。 刘晔接过酒壶,替陆依山把杯倒满,不疾不徐地说:“孤已如你所愿发落了督主,容清啊,你对你背后的主子也算有个交代了,这么慌做什么?想当日你杀孙俨灭口,借小内监的嘴向孤密告三大殿走水的真相时,城府可不止这么点呵。” 四野阒然间,风骤起,飞沙走石拍打得亭栏噼啪作响。容清惊掉了手里酒盘,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刘晔睥视着对方后脑勺,冷道:“你跟孤这么久,最该清楚孤的脾气,孤讨厌不识时务的人。所以容清,”他微微倾身,酒液在杯中摇晃,却始终不曾泼洒出半点,“你要不要现在就告诉孤,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容清埋着头,肩膀剧烈抖动,兀自泣不成声。 刘晔耐心告罄,以眼神示意陆依山,后者箭步上前,别住容清的一条胳膊,将他那身内监补服自肩头猛地撕开,一枚不起眼的黑色蝮蛇印记,赫然曝露在天日之下。 这下容清连辩解也不敢了,望着太子冰冷厌憎的眼神,又看了看一旁的陆依山,他终于明白,什么训斥,什么君臣离心,都不过是东宫与九千岁合谋演的一出戏罢了。 这种被戏弄的感觉,令容清在绝望中反而被催逼出一股无以名状的愤怒。他跌跌撞撞起身,忘了自己还受制于人,一记并不高明的生扑,扯断了他被陆依山钳住的左臂,钻心的痛楚瞬间袭涌,他呼吸几快停滞,却还挣扎着向太子靠近。 “放开他。”陆依山转眸,太子又重复了一遍命令,不带任何感情地,“放开他。” 陆依山松开手,容清失去重心地摔了下去,再也站不起来。他用那条仅剩的好胳膊,一点一点挪蹭着,爬到太子身边,抬起满是脏泥的手,艰难触碰到太子的一片衣角。 “殿下,你早知道了是不是?” 刘晔不答。 “殿下知道,您早就知道。”容清自嘲地笑起来,笑着笑着脸上却爬满了泪水,“奴才忘了,自个打小伺候的主子,心思原是最细腻的。” 刘晔像是被这句话触动,眸光忽闪了下,随即又冷硬如铁。 有顷,容清止住了哽咽,“殿下早知奴才的身份,为何还要留着我?”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东宫的逆鳞在哪,背叛是决计无法容忍的。 闻言,刘晔神情倏冷。 他一振袖,容清眼睁睁看着那片衣角从掌心滑走,就仿佛希望也随之逝去,眼底的火苗彻底熄灭。 刘晔迟迟不出声,陆依山便代他答:“若非你这个太子心腹亲眼所见,旁人又怎会相信,我与东宫确已离心离德。也唯有让人相信,殿下因翻案一事恼极了我,之后假以流放之名派我去西北,方显得顺理成章。” 容清越听越惨无人色,胃里犹如坠了一块沉甸甸的冰。他意识到,自己数月间与西北之地往来的信鸽,怕不也一直都在东厂的监视之下。 凉意从胸膈脏腑蔓延到四肢,容清在这一瞬里甚至感受不到躯干的存在。 他僵硬地转动头颅,面向刘晔麻木不仁道:“殿下,奴才自知已是百死难赎,但请殿下再信我一回,奴才真的是第一次……” 刘晔悄然捏紧袖口:“容清,你六岁时便到孤身旁伺候,一直以来,孤都拿你当自己人待。壬寅年冬天,孤被发落永巷,满宫里只有你还肯继续跟着孤。水滴成冰的时候,孤染了风寒,是你用胸口替孤捂脚取暖。孤疑过世间所有人心,却独独,没有疑过你。” 亭外秋风穿檐,太子的声调带上了一丝哽咽。 翻手腥风,覆手血雨,铁腕权谋下总归还有一点柔软的真心。 只可惜,现实却将它风干得只剩下一具丑陋残骸。 容清伏地痛哭,十指深深嵌进泥土里,因为用力太猛而指甲尽断,血肉模糊。 刘晔终是面露不忍,走近两步,掖在袖底的手缓抬了抬,似乎想去搀扶哭到断气的脚下人。 可这个脚下人哭声戛然中止,忽地狼跃而起,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把明晃晃的匕首,犹如喷吐的蛇信,直取太子刘晔的咽喉! 陆依山眼底冷光一掠,出手快到令人难以置信。他两臂铁钳一般紧紧夹住容清持刀的手,前后一错,听得耳边传来骨头碎裂的脆响,跟着便响起容清肝胆俱裂的呼痛声。 “刀俎之鱼,何敢犹斗,找死。”陆依山齿间冷冷迸着字眼,旋即侧首问,“殿下无事吧。” 刘晔面色铁青,脸颊还浮着两团余惊未定的酡红,但很快就褪去。 蓦地一只外表光净的小瓷瓶映入陆依山眼帘,这对于素来以下药见长的东厂而言,并不算陌生。 “孤本想念在昔日的情分上,还你一具全尸,不曾想你竟是半点余地都不愿留。”刘晔声音里最后一丝怜悯也消失不见,他们的确在最艰难的时日里相互扶持着走过,但现在,他是扛鼎天下的君王,过分的仁慈是他需要从方氏血脉中剔除的东西。 容清自知生路已绝,喉咙里如同被血沫塞满,含混不清地咕哝道:“我生是为了这一刻……殿下,别怪奴才对不住您,是天意,容不下奴才对您的这颗真心……” 他话音逐渐低了下去,飒飒秋风卷地起,不知凉了谁人心。 刘晔久久凝视着容清的尸首,俄顷撇开视线,再不眷顾一眼。 “陆依山。”风吹开他的袍袖,猎猎之声鼓荡着耳膜,年轻的主君已然威势初显。 “臣在。” “此去甘州,重雾幔障歧路彷徨,卿已卸去了官职,布衣犯险,险阻势必更加重重。你若有顾虑,此刻后悔还来得及。” 陆依山稳声道:“臣沐殿下恩泽,始至今朝。今又蒙殿下殊宠,开赦了臣的妹妹小玉儿,臣衔草结环无以为报。今有巨虺害国,人尽当诛,臣纵不念私恩,亦当为公义往。臣唯有一事放心不下,斗胆请殿下成全。” 刘晔道:“你是想说叶观澜?” 陆依山掀袍下拜:“殿下明鉴,叶相纵与您有政见不合之处,然其一片赤诚之心天地可表,其子叶凭风更是大梁不可多得的股肱帅才。至于叶待诏。” 顿了顿,话音染上了一丝缱绻,“臣不惮向殿下作此剖心之论,臣与叶待诏绝不像传闻中那般私相授受,臣襟怀坦荡,他亦俯仰无怍。但臣也须向殿下坦诚,无论置身何等境地,叶观澜都是臣在这世上最珍重之人。臣此去,怕是再无法常伴他身边护他安好,万望殿下替臣庇护叶家、庇护叶待诏,如此依山于镇都,便再无后顾之忧。” 他把话说得含蓄,意思却十分明了: 方皇后之死,始终是横在东宫和叶家之间的一根刺。陆依山担心自己不在,太子早晚有日会因为这根刺,迁怒叶家,尤其是叶观澜。 刘晔听完他的请求,良久无话。 当此时,天光透亮,晨阳柔柔地洒落亭檐,刘晔唇角牵出一抹寻味的笑。 “倘或叶观澜还是官身,孤替陆卿稍加照拂也未尝不可。只可惜,他已不再是东宫待诏,孤便有心,也是无力。” 陆依山听见这话,讶异地抬头。 当那抹月白映入眼帘的刹那,陆依山头脑中空了一瞬。 青天寥廓,行云卷舒,视野倏忽变得很旷远,目之所及,只剩下如白鸟般伫立在他面前的那个人。 见他怔忡,刘晔笑道:“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叶观澜昨夜已辞去东宫待诏之职,还复自由身。他如今去哪,做什么,全凭一己心意,而非孤可以左右。卿家心中一千一万个放不下,依孤看托付给谁都不合适,还是自个看着最稳妥。” 陆依山惊愕得无以复加,一时竟不知如何应答,叶观澜先他向东宫长揖一礼道。 “学生如今虽为白衣,仍是我大梁子民,学生愿随督主同往,彻查极乐楼真相!” 刘晔凝目于他:“甘州不是福禄地,你可想好?” 叶观澜平静答:“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刘晔冷酷地道:“孤纵使放你出京,也不意味着宽纵叶家。你父兄今后但凡有半点不妥,孤还是会严惩不贷。” 叶观澜依旧不卑不亢:“诚如殿下能否坐稳江山,从不取决叶家一姓之故。叶家在朝堂安身立命的根本,也不系于君恩二字上。” 陆依山有些担心地望向刘晔,却见后者眉眼间的阴郁一扫而空,放声大笑:“好!你不愿做恃宠之臣,孤也不要做滥赏之君。赏当其功,罚当其罪,自当如是。” 说罢又觑了眼陆依山,略显老成的神态因这一笑,无端添了些少年本该有的意气:“孤在吉止园这些年,每日每夜思虑的,从不只有母后的冤屈而已。” 临别前,刘晔亲手交给陆依山一枚锦囊,吩咐他非至紧要关头不得打开,“孤便将西北一隅的安定,托付给督主了。”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庆阳城,奇高的舱型库房中,三重坚木紧闭,几成一座密不透风的孤岛。一恂恂儒雅的中年男子端坐其中,抬手把将将看完的纸条凑到烛火前烧了。 青花折枝的八方烛台下,很快蓄起一小撮灰。那男子用手指捻了,轻轻一吹,袅袅白雾弥散开,浮出一双比女子还要多情的丹凤眼。 只那双眼当下,却隐约涌动着稀薄怒气。陡地,他瞳仁一缩,被桌角啄食的信鸽攫住了视线。 长途跋涉的鸟儿焦渴难耐,正尽情享受着主人准备的精贵鸟食,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发出的咕唧声响,已然惹恼了心绪不佳的主人。 男子盯着他养了许多年的信鸽看了良久,指腹爱惜地梳过那身油光水滑的白羽,拨弄着一上一下有致起伏的鸽头。 猝然间,他两指一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扭断了鸽颈。 那小巧的鸽头从他指缝间垂耷下来时,喙中还衔着一粒稻谷,黑豆也似的眼睛里,写满了不可思议。 第69章 兰戾 家老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头不觉埋低。 他太了解主人家的脾气,知道这位以“面和轻财”见长的猗顿家主,慷慨的皮囊下却藏着深深的暴戾与冷血无情。 猗顿兰心情不好时,漫说一只鸽子,就是相伴十来年的枕边人,也能照杀不误。家老心指的,可不是什么结发妻子。 主君早年丧妻矜寡多年,身边从未有过女人,但甘州之地几乎人人心知肚明,猗顿兰究竟靠什么起的家。 加嫘族最后一任族长,生性淫恣,素好男风。他帐中豢养了粉面郎君无数,猗顿兰曾是最得宠的一个。 也是最有头脑的一个。 猗顿兰不爱什么金银珠翠,却对权势有着近乎病态的执念。与其他娈童相比,他从不随意挥霍,更深谙集腋成裘的道理。他将加嫘族长赏赐给他的财宝,日复一日全部积攒起来,为自己做了第一件“锦衣”,便是名为“猗顿商行”的绸缎庄。 从此之后,猗顿商行如日中天,名头也越来越响亮。 猗顿兰将他在床笫间取悦主君的乖顺,尽数转化为商场上长袖善舞的精明圆滑,很快便跻身河西七大商,与百年皇商加嫘族,相距仅一步之遥。 再之后,壬寅宫案发,加嫘族一败涂地。好色风流的加嫘族长成了吴总兵的刀下鬼,累世积攒下的财富,为他多年宠爱的金丝雀,往金冠上镶嵌了最大最夺目的一颗夜明珠。 猗顿家老到今天也没想明白,猗顿兰是从何时萌生了取而代之的心思。他在加嫘族面前,永远听话得像只鸟,即便华羽被人蹂躏摧残,也从不试图啄咬主人一下—— 而当猗顿兰成为主君后,后院同样养了很多很名贵的鸟雀,每一只都被惯得无法无天。家老每次喂食都要被啄好多下,伤口大到流血淌脓,猗顿兰却从不在意。 杀了信鸽的猗顿兰,眉间依旧戾气不减,家老只能越发谨慎地伺候。 “主君心里烦,奴才给您换一盏清心的凉茶来。” 猗顿兰抬手示意不用。他轻搓着刚碾过灰的手指,阴声道:“容清在信里说,刘狰已经死了,自尽。那个屠户女倒有几分本事,怪道极乐楼愿花那么大价钱调教这些女子。” 家老道:“那岂非好事?军粮案自有汉王背锅,朝廷即便想往下深查,也是苦于无处着手。主君又何须再烦恼?” 猗顿兰嗤道:“说的轻巧!汉王妃才到镇都,刘狰就撞墙死了,傻子都能猜出这其中有问题,偏朝廷还放了她全身而退,你就不疑这其中有猫腻?” 家老结舌,猗顿兰冷冷睇他一眼,道:“容清信中还提及,东厂提督陆依山因私交朝臣见罪东宫,被发配甘州充军,想是不日就要启程。” 家老跟在猗顿兰身边伺候多年,也是个七窍玲珑的主,他道:“主君是担心,陆依山此行另有目的?” 猗顿兰哼了声,舒抻着久坐僵硬的臂膀,总觉得哪里不得劲,“管他来的是真龙还是鱼鳖,敢在甘州的地界上蹚浑水,我会教他知道什么叫强龙难压地头蛇!” 家老偏转头想了想,迟疑地问:“主君要不要再去信给容清,问一问究竟?” “不好!”猗顿兰断然道,“容清是极乐楼安插最深的一批蛟,留待日后有大用处的。此番我与他联络,已是坏了楼里规矩,若被人知道,少不得又是一番兴师问罪。要是再惹出什么事端,你我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猗顿兰说着胸口那股无名火又涌上来,他屈指轻抚着唇心,目光不经意落在案头新制的马鞭上,心焰倏地一跃—— 那是一副命专人定做的散鞭,握柄以精铜包裹,上镂花纹,十分精细。鞭梢则是用数根汗血宝马的长鬃编织而成,边缘带刺,打在人身上不会造成致命伤害,但激起的痛痒滋味,却像游蛇一样,酥麻麻地直往心里爬。 家老察言观色,瞬间明白了主君心意。他走过去,抄起散鞭,在角落的胖肚铜缸里浅蘸一遭。 猗顿兰并未马上回应,忖了下,转而问:“云商坊这几日风声如何?” 家老握着鞭说:“还是老样子。主君下令抬高粮价,沣城百姓立时哄闹起来。这两日,云商坊外围的人越来越多,姜维派去维持秩序的官兵差点遭不住,好在主君有先见之明,咱们的人一早做足了准备,断不会让那些刁民冲围进去。” 猗顿兰闻声这才神色转霁,姣美的狐狸眼中一闪而过阴狠。 “姜维新官上任,盯死了庆阳城的绸缎生意盘查,害我好几个月不敢走货,正经损失了不少银子。他这般跟我过不去,我也不是好相与的。眼看秋播在即,甘州又甫遭大旱,没有粮种,我看他怎么平息甘州几万官民的怨气!” 言毕,他看家老仍攥着鞭子在案后出神,不满地咳了咳,难耐地扭动下腰肢:“杵在那作甚,还不过来。” 鞭梢往下沥着水,滴落在地上,干涸后留下浅白色印记。那不是普通清水,而是兑了精盐的浓盐水,浸到伤口里,能将痛感放大数倍。 见被催促,家老略显得迟疑,“主君,前两日才有过一回,今儿又......奴才是怕您这身子骨经受不住啊......” “少废话。”猗顿兰边说边起身,拇指搭上前襟纽扣。说话间,那件家常的潞绸短衫从身上滑落,里头竟是不着一物。灯火下,他异常瘦削的脊背伤痕鳞布,新旧深浅,不一而足。 家老直勾盯着那满背蜈蚣也似的伤痕,仿佛不胜其寒地打了个冷颤,但紧跟着眼中又腾跃起亢奋的火焰,高高扬起散鞭—— 塞外入秋早,哨风也更见凛冽,霞破时分,窗外沙丘卷地而起,黄漫漫的雾瘴高接云天。 万树婆娑声响里,鞭打声与激亢的呻吟交织在一起,透过舱房细小的木质罅隙隐隐泄露出来...... * 沣城之地,曾被天下誉为“塞上江南”,虽处蛮荒地界,但得益于北勒河穿城而过,久之便拥有了丰腴土地和可观的人口财货。 庆阳位于沣城西北边缘,与漠北搭界,既往边市鼎盛时,也称得上闻名一方的商旅都会。 咸德年间,鞑靼铁骑南下,先帝由是禁绝了边市交易,庆阳城“商旅天下”的地位日渐式微,但其昔年百业渊薮的盛景迄今仍可见一斑。 叶观澜一行最先经过位于庆阳城外三里地的云商农市。奇怪的是,农市中虽板棚连绵、商货齐备,前来买货的客人却屈指可数。 再过几月便是秋种时节,按说这会采购粮种的农人该摩肩接踵络绎不绝才是,没道理这般冷清。 叶观澜正自暗忖,一旁的朱苡柔幽幽开口道。 “甘州八地自今春菜花汛后,就再不见落一滴雨。沣城连旱数月,颗粒无收,农户为此深陷困窘,更遑论有余钱秋播的买粮种了。” 她正经算是过过几年凿饮耕食的日子,对农情可谓了若指掌,叶观澜听罢却不尽信。 “寻常地方上若遇旱情,朝廷一则减免当年赋税,二则就近开放常平仓或济农仓,除保证灾民当时当季的口粮外,至少还要匀出下一季的粮种,以防来年陷入青黄不接的困境。即便应昌军镇落定在即,粮食须得紧着军储仓调用,然姜维已上任三月有余,他不会看着百姓受灾却无所作为,只要当年赋税一免,即或百姓折损了一季春粮,平稳度过这个秋天总不成问题,又怎会出现王妃口中无钱买种之事?” 他一路行来话很少,尤其是对督主。此言一出,朱苡柔看这位相府二公子的眼神不禁微变。 在朱苡柔心目中,芝兰清贵,说到底仍只是朱门绣户里的娇花。离了门楣庇护,外间的风饕雪虐他根本无法承受。朱苡柔感激二公子对自己的劝诫,却也发自内心认为,芝兰与草芥,终究是两种迥乎霄壤的存在。 她当然不知道,叶观澜从来不是美人靠上的金贵摆设,前世随军的三年光阴,在他的生命里留下了多么剜筋剔骨的一笔。 马车急停,前方传来吵嚷声。陆依山刚要让陆向深去打探情况,叶观澜已扬声叫“欢喜”。陆依山看了他一眼,叶观澜随即转开了视线。 欢喜动作麻利,噔噔噔跑远,半刻又噔噔跑回来,探进小半个脑袋,说:“公子,仿佛是几个兵丁抓住了偷粮食的贼,正在教训呢。” 车帘被高高抬起,当此时,一声断喝清晰无比地飘进所有人耳中。 “说建什么鸟军镇,原当上头能多分派些粮草下来,结果呢?粮食的影子没见着不说,姓姜的居然还想借军储仓的粮接济你们这些刁民。他要做济世活佛,没道理让俺们兄弟饿着肚子给朝廷卖命!” 说话人操一口浓重的北地方言,猜是甘州本地守备军。听到他话里掺杂了“军镇”“姜维”等字眼,叶观澜本能警觉起来,再往下听,眉头不由得微微紧蹙。 “停车。”叶观澜出言,欠身揭帘。 陆依山不假思索就要伸手扶他,谁知二公子把身一仄,一言不发便躲开了,留陆依山保持着探臂的姿势,在车内怔愣良久,最后苦笑着挑了挑眉峰。 第70章 挑衅 被当场擒获的两个盗粮贼,其实是庆阳城的佃农,平常靠租种城中富户三五亩田地,丰年时日子也还算过得去。 今夏大旱,甘州八府几乎一半以上地县,收成不足历年三分之一。尽管姜维已经不遗余力赈灾,可到底架不住积年硕鼠为害,碰上家里人丁稍多些的,除官府赈灾粮,少不得钻营旁的门道以维持生计。 这不就有人将目光对准了庆阳城外的军储仓。 盗粮的佃户黄皮寡瘦,满脸的饥相,越发衬得打人的军士身形彪悍,气焰不可一世。 他嘴上辱骂不休,像提溜小鸡子一样,将佃户推来搡去,出手越发地狠辣不留情。 两名佃户被踹翻在地,连求饶也不敢,怀里仍死死抠着几袋陈粮种,拳脚落在肉身上,就跟砸在麻袋上一样沉闷无息—— 他们不敢呼痛,指望这样能唤起施暴者一点微末的怜悯之心,好为自己嗷嗷待哺的孩子换回活命的口粮。 陆向深最先按捺不住,当即跃身向前,三两格挡并一记擒拿,摔得几个军士横倒一片,满地找牙。 他狠啐了口:“仗势欺人,什么东西!”骂完犹不解气,还想再揍,被叶观澜及时制止:“等一等。” 他们一行甫到甘州,实在不是逞强拔尖的时候。何况佃农盗窃军粮的罪过原就不轻,认真追究起来,他们未必能占住一个“理”字。 叶观澜拦下了义愤填膺的陆少阁主,快走几步,道:“即便这二人有失当之处,照规矩,也该交由府衙据实裁断,岂容尔等滥用私刑,置纲纪法度于不顾?” 军士吐出一口带血的浓痰,见是个文弱公子,并不放在眼里:“哪里冒出来的穷酸书生,轮得到你在甘州地界上放酸屁!知道偷盗军粮是多大的罪过吗,老子今日就算打死这两个贱种,也无人敢说老子半个不字!官府,官府算个鸟!” 叶观澜寒声:“原来你也识律法!那你该记得,大梁律七十二条,闹市行凶,殴斗致死,处刖刑。第一十三条,藐视朝堂罪加一等,戍边极北,永世不许返回关中,违者立斩不赦——我说的可有半处错漏?” 二公子对千余字的大梁律倒背如流,此刻引经据典信手拈来,那莽丘八又如何是他的对手。 军曹语迟数秒,骤然暴起:“你们这些满口酸话的穷杀才,伪君子!捏着圣谕行自家的腌臜事,白赚了青天大老爷的好名声,却让俺们兄弟饿着肚子贴脸卖命!你们打的好算盘!既要绝甘州军的生路,俺们也不做立地等死的软柿子,大不了拼一场,明着杀暗着杀都由你们,谁告饶谁就是孙子!” 他一拳砸来,叶观澜躲闪不及,拳风近鼻端咫尺之间,耳边却传来军曹杀猪一般的惨嚎声。 晌午时分的晴日底下,陆依山面挂寒霜,那张英俊的脸庞无端使人萌生午夜见鬼的恐惧。 军曹咽了口唾沫,忽觉喉咙里仿佛被什么堵住似的,迫得他连呼吸都困难。 陆依山觑他,手指稍一用力,锥心彻骨的痛楚顿从拳尖传来。刚还不可一世的军曹软脚蟹般瘫滑下去,拳头却还留在陆依山掌中,半吊着将坠不坠的样子,给肃杀的气氛平添了几分滑稽。 朱苡柔闻声欲探出头来查看,陆向深一个眼疾手快,用身体牢牢挡住了她视线:“乖,怀着孩子呢,不好见血。” 惹着二公子,就是在戳九千岁的肺管子,这他妈不是共识么。陆向深冷酷地腹诽道。 陆依山此番被“贬”来甘州,任的是督军守备太监一职,腰间故而悬有督军帐的三等令牌,军曹一见,遽然色变。 昭淳初年,皇帝为防藩王势力坐大,曾四遣宦官在九边各防地设立督军帐。由于陆依山御下甚严,东厂番役坐镇军中纠治不法,正正经经查办过几桩贪墨大案,军中诸曹闻东厂如闻豺狼虎豹,心虚意怯那是常态。 然随着东厂提督陆依山的骤然失势,风声传至九边,督军帐的地位大不如前。那军曹虽认出了腰牌,却对陆依山的身份一无所知,本能的惧怕过后,撑足了底气道:“督军帐的龟孙儿?还当自个是太岁老爷呢!你们的爷爷陆依山都被太子扒了官袍光腚撵出京了,你还跟这耀武扬威个鸟!漫说一个三等守备,今儿就是姓陆的混球亲自来了,俺们兄弟照样收拾——哎哎呦,你你你松手……”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里外三层围得云商坊水泄不通。陆依山头回被人这样挑衅,玩味地一挑眉,未等叶观澜出言阻止,手腕倏沉,强按着打人的军曹双膝屈弯,磕地的刹那膝骨传来了清晰可闻的碎裂声。 其同伴见状,皆面露觳觫,股栗而退。须臾又不知想到了什么,脚下跟生钉似的定在那儿,颤抖着手去摸腰间佩刀。 就当此时,人群外起了一阵骚乱,不知是谁喊:“都让让,参议政事大人到了!” 围观的百姓自觉分出一条道,姜维带着两列差役一路小跑着赶来,见是陆依山,起初一怔,而后不假思索地就要行礼:“见过督——” 陆依山不动声色地托住他肘侧,轻声提醒:“我如今是甘州督军帐的三等守备,怎担得起大人如此大礼?” 姜维如梦醒转。他早已听闻陆依山受训被贬之事,却对“勾连朝臣”的罪名将信将疑。 加之奏请朝廷彻查精铁走私案的密折前脚刚送抵镇都,陆依山后脚就被“贬”来了甘州,姜维隐约觉得此二者间必有关联。 但陆依山不欲声张的意味明显,姜维听话听音,两手交掖,掩饰掉了那个行礼的动作,转身威严道:“窃盗军粮者,依律杖责二十,罚军役十五日以上。闹市寻衅,致人伤损,杖责三十,服苦役三月!来人,把人都给我带回去!” 姜维处置完,回身看向陆依山,矜持而不失敬意地道:“守备大人,请吧。” 经过那军曹身边时,后者瞪大了一双猩红鼠目,话中犹能听出一丝颤音:“你,你到底什么人,有本事留下名来,等老子出来……” 姜维眉头一拧,没等发话,一直默不作声的叶观澜突然俯首,贴在那军曹耳边,用不大,但刚好能让附近几人听清楚的声音,微笑着道:“他就是那个被扒了官袍撵出镇都,天字第一号大混球的,陆、依、山呐。” 姜维呛出了声。 军曹倒抽一口凉气,赤红暴脸刷一下褪去血色,惊得张大了嘴巴。姜维忙抢在他坏事前扯下汗巾堵住了他的嘴,心有余悸地瞟了眼叶观澜。 却见二公子旁若无人地直起身,一张过分出尘的脸,因为没有表情反而显得纯然无害,让人不由得想起光风和霁月。 * “抬高粮价,是阴谋的一环。”这是显而易见的。 叶观澜说完,堂中寂了寂,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集中到他身上。 姜维做了三年城门令,俸禄少得可怜,一朝跃居朝廷二品大员,仍是不改节约本色。他的私宅从当地一位缙绅手里盘下,堂屋联着书房,卧室仅用一架屏风隔开,横梁雕镂的花纹依稀还能分辨出些许富贵气,奈何也已风光蒙尘,华景不复。 姜家书房兼具了会客与办公两用,地方小得迈不落脚。叶观澜偏还要选在距离陆依山最远的那张椅子上坐定,仿佛那是什么洪水猛兽一样。 这能是私相授受的交情?姜维正自纳罕,忽听叶观澜曼声问,“军镇落成,甘州八地想来怨声不少吧?” 姜维一震,正色道:“二公子说的不错。朝廷要在应昌建军镇,虽说粮草随拨,可这么些年,刘狰伙同手底下官员盗卖军粮成风,甘州及附近几州府的军储仓老早就被搬空了。郡主的五万绥云军一进驻,本就紧张的粮草更加捉襟见肘,军士们有微词也在情理之中。不过那都是私下议论,还不致引起哗变。” “可是今夏这场大旱之后,云商坊粮种价格突然暴涨。有传言官府走投无路,想要开军储仓赈灾。”叶观澜指尖划过扇骨,微微蜷紧,“那么这个时候,大人以为甘州军的不满,还只是私下议论而已吗?” 第71章 对打 答案无疑是否定的。 二公子点到为止,姜维却听出了他未竞的半截话音,顿时汗如雨下。 甘州军的不满绝非一夕之事。早从汉王伙同手下人侵吞军粮开始,行伍间对于朝廷的怨恚就日渐发酵。天长日久,沣城大营早已沦为一个危险的火药桶,看似八风不动的外表下,实则干柴遍布。只需一颗芝麻大小的火星,顷刻就会掀起燎原火浪。 而这个火药桶一旦爆了,身为地方主官的姜维头一个难逃问责。 罢官革职都是轻的,眼下时局未明,暗地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眈眈盯着他这个东宫的马前卒。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这些都不是姜维最担忧的。 他这个参议政事,原就是为筹建军镇而设,所谓破例拔擢,更加给这个位置染上了特事特办的色彩。 姜维不恋栈,但他十分清楚自己的前程早已和应昌军镇融为一体,他若穷途,军镇的末路亦指日可见,前番诸多努力,将尽数化作泡影。 姜维后背一下湿透了,傍晚的风吹在身上,凉意径自砭骨。天色暗了下来,宅院没有点灯,因是他一人居住,洒扫的仆从也没有,到处黑黝黝的鬼影幢幢。姜维惊悸后怕之余,听着一声声铜马“叮——咚咚”从檐下传进来,声似嘲讽,身当独夫的孤勇与愤慨油然涌上心头。 “这帮巨蠹奸商!侵吞黎民社稷不算,还要毁我国之屏障。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这虽是姜大人的义愤之语,却也不偏不倚,戳中了在场之人心**同的疑惑。 陆向深点心也不吃了,掌中紧紧攥着块栗子糕,大声问:“那个叫什么兰的,这般胆大心黑,你白做了一方主官,就半点奈何他不得?” 姜维扯动唇角,笑容苦涩:“猗顿兰早年从事边市交易起家,专和关外沙秃子打交道,为人十分精明。猗顿商行掺和进军粮买卖,这在甘州不算什么秘密。可猗顿兰精明就精明在,他的商队只负责粮草售卖,从不沾手转运之事。即便汉王已经伏法,他只消一句未知粮草来源,就能把自己撕掳得干干净净,咱们却无任何证据可以指认他。加上加嫘族灭后,猗顿便取而代之成为河西七大商之首。这几大商行把控了甘州乃至大半个西北的经济命脉,倘若他们乱了,于国计民生何尝不又是一场灾难。” 陆向深语结,良久手一松,掌心栗子糕霎时碎成齑粉,簌簌抖落。 陆依山在旁静默有顷,问:“军粮的事拿不住他,就只能另寻它法——庆阳城那几间庄子,姜大人查的如何了?” 刘狰自尽前,朱苡柔曾经告诉过他,“庆阳城的庄子已在大火中付之一炬”,此事俨然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可事实上,朱苡柔也不清楚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只知道是极乐楼交代给她的最后一个任务。 陆依山有理由相信,庆阳城中的庄子,必然和刘狰试图透露给自己的秘密,存在某种关联。 姜维道:“下官遣人探查过,庆阳城前段时日的确遭了一场大火,临街几间绸缎庄尽皆被夷为平地。下官特别留意了,那几间庄子无一例外,都是猗顿氏的产业。下官觉得蹊跷,遂命我的人留在城中,又多秘密调查了几日。” 结果不负所望,庆阳城外被遗忘的军械所,还有大量不知去向的精铁马具,由是进入了镇都的视线。 叶观澜浅饮了一口茶,那茶味粗淡,极难入口,他却浑似不在意。 “天下阴差阳错众多,可这般巧合的事,到底不多见。要是猗顿兰不光牵涉进军粮盗卖一案,甚或和精铁走私之事有了关联,那么他不惜代价阻挠军镇落成,也就变得有迹可循。” 叶观澜搁了盏,竹扇就摆在茶盏边上,说不清是扇衬得茶喑沉,还是茶显得扇疏冷。 一片暗色里,公子的通透也染上了冷峭意味:“无论如何,一定要设法将他拿下,否则甘州的黑幕终难撕出道口子。猗顿兰欲借抬高粮价煽动哗变,依我看,这倒是个好机会。” 姜维疑声:“二公子的意思......” 铜马再次“咚”地撞响,只是这一回,那沈厚余调里似乎暗含了尘埃落定的隐喻义。 叶观澜拿了竹扇在手,起身,袍袖无风自飘。他一字一顿地说:“我要与猗顿兰,打一场商战。” * “主君,主君......” 夜的岑寂被一阵忙而不乱的叩门声打破。猗顿兰睁开疲乏的眼睛,稍一动作,肩上背上的鞭伤就给扯得生疼,但同时被唤醒的,还有那股遭人鞭笞时的无名兴奋感。 猗顿兰感觉□□又有些发胀。 直到唤门声愈发清晰地传入耳中,他那颗耽于纵欲的头脑才慢慢醒彻过来。 猗顿兰每晚就寝前,都要听执事报告一天的进项,这是雷打不动的惯例。他踹了瘫软在床边的家老一脚,心说这家伙手艺不如修罗琴熟练,体力更是和自己那便宜外甥没法比。 猗顿兰突然有些怀念据说是被五马分尸的修罗琴了。 执事进门时尽量眼观鼻鼻观心,装作对房中**一幕毫无察觉,恭声回:“禀老爷,商坊已照您的吩咐,把粮种价格提到了五百文,比昨日只上涨了一成。” 猗顿兰屈指抵在额头,有一下没一下揉捏着,闻言不温不火地“嗯”了声。 官中不能过问商事,这是甘州几十年来的规矩。但倘若商家争利过头,有演变为内乱之虞,那么官府也不是毫无制裁的手段。 所以猗顿兰此番耍了个心眼,他授意手下粮商抬高粮种价格,并非一夜飞涨。早在今夏旱情初显时,猗顿名下各大农行就不显山不露水地提了价。 起初是一两文,后来变成三五成,等沣城百姓察觉到异样时,粮种价格早已攀高到令人咋舌的五百文一石。 偏姜维还没办法拿这群人怎样。 毕竟,今夏粮食歉收,数以千计的百姓就指着这一茬秋播度过灾年,粮种需求暴增,价格水涨船高也在情理之中。 猗顿兰就是要让姓姜的哑巴吃黄连,他问执事:“官府那边有什么动静没有?” 执事趋奉道:“主君做得隐秘,姜维也挑不出您的错处,只能几次三番遣胥吏,说要登门拜会。我都替您挡住了。倒是那帮饿急眼的刁民,前几日居然想着去偷军储仓,被抓了个正着。若非姜维去得及时,怕是就要给活活打死了。” 猗顿兰睁开眼:“甘州军,怨声真已大到这份上了吗?” “那可不,”执事道,“自从您放出风声,官府打算挪用军储仓的粮食赈灾,守备军一听就炸锅了。莽丘八没心眼,合该是被撺掇的命。加上姜维到甘州以来,运筹粮草、调度辎重,少不得偏袒绥云军些,早已引发驻军不满。主君这把火烧了恁久,眼下哪还禁得起有人往里撮盐呢?” 听到这里,猗顿兰脸上总算露出了一丝笑意。 他揽过床头铜镜,一壁用梳子慢慢篦着黑缎似的长发。他对自己的容貌很满意,年过四旬的人还能拥有这样光洁无暇的肌肤,和半点不掺白的乌发,似乎是上天对他的一种类似补偿的馈赠。 但很快,猗顿兰的笑容就凝固在了脸上。 透过镜子,他瞥见了颈后一小块肉红色印记——那是当年他被加嫘族长买入府时,后者用烙铁在他身上留下的标记。 这么些年,伤口早已结痂变淡,但印记却永久地留下了。正如加嫘族长每晚带给他的屈辱感,始终未能褪去。 与此同时,猗顿兰透过镜子,看到还有另一双眼睛,正在贪婪地窥伺着自己。 猗顿兰不动声色,继续梳理着头发,“听说陆依山已经到了沣城?” 执事回过神,恋恋地从那一片润白上移开目光,道:“是,据传随行的人里,还有叶凭风之弟,叶家二公子叶观澜。” “哦?”猗顿兰一顿,饶有兴味地抬了抬眉,“叶家也来了。难不成传言竟是真的,堂堂丞相家公子,居然和一个阉人不清白?” 执事觍笑着,接过猗顿兰手里的梳子,捧起那一头乌发:“镇都又是什么清修之地。那些个贵胄公子,瞧着体体面面人模人样,帘帷一拉,还不是淫天亵地,百般不堪......” 他话音卡在了嗓子眼,玉梳“啪”一下掉在地上,断作了两截。 他面上笑容将褪未褪,额外又多蒙上了一层惶遽,既然滑稽又诡异。 只见那个温顺沉默的家老不知何时,犹如鬼魅般站在了执事身后。方才还是床笫间调动**的马鞭,此刻却化作杀器,死死缠绕在了执事的脖颈间。 猗顿兰从镜中看着那根马鞭,生生勒断了执事的脖子,他脸上仍未露笑容。 家老思索片刻,举起手指,照那满是骇惧的死尸脸上一戳,那令主君感到冒犯的目光,瞬间只剩下两个黑漆漆的空洞。 鲜血顺着家老指尖向下淌,猗顿兰终于笑了,娇花照月,嫣然无方。 家老目光一震,贴心地为他把衣领整理好,仿若无事发生道:“那位叶家二公子,传言是个人物,前遭刘狰落马,再往前齐耕秋被捕,仿佛都和他有关。主君要不要提前留个心眼?” 猗顿兰却轻掸袖口道:“商场非官场,姓叶的小子想与我对打,总得有本钱才行,河西七大商铁板一块,他拿什么和我斗?” “七大商绝非铁板一块。” 陆依山迈入房中,正撞见叶观澜从山堆似的账簿中抬起头,笃定地说道。 第72章 新盟 河西之地巨贾林立,相互厮杀吞并不断。所谓七大商,除了猗顿氏外,延续至今的实则只剩下高、乔、吕三姓。 其中,从事皮货生意的高家起步最晚,家主高铭或多或少与猗顿兰沾些亲故,族中买卖一直仰仗后者庇护,在沣城素有看家犬的“美名”。至于这个家指代为何,自然也就不言而喻。 乔氏家主特殊,是个女人,还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女人。她早年丧夫,做着香料生意,买家据说已经延遍海外。关内诸事她漠不关心,面对猗顿兰在河西商场的只手遮天,壁上观坐得十分端正。这样的中立态度,使得叶观澜想要与之结盟,难度不啻登天。 “那便只剩下吕家公子了。” 陆依山很自然站到叶观澜身边,手臂环绕过其袖侧,点在了面前的名册上。 这样亲昵的举动,对于他们二人来说,早已司空见惯。偏叶观澜向外挪了一小步,借拿扇的动作脱离了陆依山怀抱,袍袖如流水般划过他撑案的虎口。 撩起了些许不着实处的痒意。 “督主耳目遍布西北,难道就没听过烂胚吕郎的名头吗?”叶观澜微笑着反问,语气里半点波澜也没有。 相处这些时日,陆依山早就摸清了公子的脾性,知道他越是心里不痛快,脸上越是笑得亲切,就像只猫,早晚要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暗戳戳给瞪回来。 陆依山佯作不知情,谦虚地问:“请公子示下。” 叶观澜捏扇的手指拢紧,笑容淡了些:“七大商里,只有专司作瓷器生意的吕家是累世传承的家族买卖。吕家祖上曾向宫中进献窑器,正经算得上半个皇商,当年也曾和加嫘族平分过半壁江山。奈何现任家主吕照梁是个不折不扣的膏粱子弟,虽没干出过什么出格事,却半点不把心思放在经商上,只一味耽溺于填词作曲类的风月事,还和男戏子闹过不清白。甘州商场中人无不感叹,吕家瓷玉门第,却出了如此烂胚,故而谑称他为烂胚吕郎。” 陆依山的样子像是头一回听说,“公子的意思,是连这最后的指望也无了吗?” “督主难道不闻,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叶观澜道,“吕氏百年基业,发家比其余大商都要早,即便一时风光不再,多年积累仍旧是一笔不可小觑的财富。何况吕家是有自己的子粒田的,在粮种之事上,再无人能比吕家更合适拉拢作盟友。” 陆依山凝眉作思忖状:“可我怎么听说,这个吕家公子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吕家太爷仙逝后,他整日除了斗鸡走狗,生意场上的事半点不经手,寻常人想见他一面都难,便是官府的拜帖,也压根进不了吕家的大门。” 叶观澜睨着眼似笑非笑:“看样子督主已经吃过一回闭门羹了?” 陆依山猛地省悟过来,一把捉住二公子的手腕,将人圈进怀里,再不许他逃离分毫。 手指滑鱼似嵌进指缝,热息喷洒在侧颊,气氛无端变得积黏。“公子翻过咱家书案了?”陆依山咬着叶观澜耳朵问,瓷胎一下浸染了好看的薄红。 叶观澜挣扎不脱,抬起竹扇,挡住了陆依山得寸进尺的唇:“督主巴巴送拜帖到吕家,却被人隔墙扔出来的事,哪是矔奴能从书案间窥探到的?督主嘴严心密,可惜您身边的人却非水泼不进,欢喜只用一碗贺春楼的羊汤,便将督主铩羽而归的情形探听得如同身临其境般,连呼此等奇事,平生都难得一见呢。” 贺春楼的羊汤鲜香一绝,甘甜中透着别样的辛辣,陆向深初到沣城就爱得不行。 陆依山暗暗在心中给陆少阁主记上一笔,一壁又从二公子的话里听出了更明显的辛辣味儿。 嘴严心密,摆明了是另有所指。 当日奉旨离京,陆依山谁也没知会,头天夜里守在古洛河的叶家客寓下徘徊许久,到底没把那两个字说出口。 许是他朦胧之间已有预感,蝮蛇刺青背后的真相太过凶险,而陆依山只想用这一次的不辞而别,来换矔奴与叶家的一世安稳。 只可惜,督主的这点良苦用心被叶待诏用一纸辞呈决绝地掐断,那袭翩然白衣下,藏着远超督主预期的执拗。 当陆依山层层剥开公子温润如玉的外表,终得看见一个真实完整的叶观澜时,那睚眦必报的人儿却早已把他当成负心贼给“记恨”上。 陆依山总算摸透了叶观澜这些天若即若离的缘由,也不知为何,明明是被嘲讽了,心中却油然升起股说不出的甜蜜与欢喜。 陆依山手掌下移,长时间禁欲带来的坏处,在二公子含嗔的眼神里暴露无遗。 他还想更进一步,姜大人很不识趣地一头闯进来。 “好,好消息……”姜维罕见地失了风度,气喘吁吁,两眼放光,“吕家少爷主动下了拜帖,请,请二公子今晚过府赴宴!” 陆依山一愣,叶观澜趁此机会从他臂弯间挣脱,竹扇轻敲着下巴,一直要挑不挑的嘴角,终于大仇得报地扬了起来。 “督主这下信了,这世间总归有些事,是你九千岁一人做不到的。也总归有些事,只有矔奴才可以办到。” * 不怪姜大人欣喜若狂。 云商坊囤积居奇,几万百姓生计无着,身为父母官,姜维急得嘴上长了一圈燎泡。他不是没有动过求援的心思,可正如叶观澜所言,其余几大商或与猗顿兰狼狈为奸,或隔岸观火游离纷争之外。 吕家公子吕照梁是姜维最后的指望,偏又是个茅坑里的石头。姜维几次三番想与他谈借粮的事,却连吕家大门都没能进去。 这位三代单传的纨绔子,身上是半点没沾染生意人的熟滑圆融,混吃等死得相当直白。姜维治军时的霹雳手段,用在吕照梁这儿,就好比闷拳砸在了棉花堆上—— 毫无反应。 这么一个软硬不吃的主儿,居然破天荒地主动宴请叶观澜,无怪姜大人心生探究。奈何送帖人木着脸,和他的主子一样,全不知道变通。 “我们少爷说了,今晚只宴请公子一人,其余人拜帖上没有名字,自是不在宾客之列。” 姜维被噎得没话说,望着叶观澜逶迤而去的背影,突然没头没脑地感慨道:“是我轻看这位二公子了。” 陆依山侧眸看他。 姜维摸了把下颌许久未修剪的胡茬,赧然一笑,“前些天,叶二公子说完要和猗顿兰打一场商战后,下官便派人留意起他的动向。谁知二公子只字不提粮种的事,反自把心思全花在了茶肆酒楼,梨园戏台。他日日出没这些场合,我只当他顽性不改,私下认真埋怨了几句。谁想到头来,眼皮粗浅之人竟是我自己。” 陆依山听着眼角一抽,拨开案头文书,发现了一张薛涛笺纸,上头是那笔极熟悉的端楷,曲牌名栏赫然写着,“鸳鸯锦”。 “月落窗纱鸳鸯锦,粉融香汗玉山倾…… 银挑烛心颤,敛眉含笑惊…… 回眸入抱总关情,悬悬不分离。” 叶观澜折行在吕家进深幽长,仿佛一眼看不到头的游廊,隔着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的茂树,原本旖旎的歌声徊荡在上了年岁的朱甍碧瓦,也像是笼上了一层未名哀伤。 骤然之间,丝竹弦乐中断,一阵粗暴骂声夹杂着摔打声,透过菱花窗传了出来。 “不对,不对!又错了,这句词又唱错了!你们一个个,都是干什么吃的,为什么总是记不住……” 那呵斥怒气盈天,像是每一字都椎心泣血般。歌唱的伶人伏地求饶,泣声被随之而来的打砸声掩盖掉。 引路的仆人对此像是早就习以为常,神情讷讷道:“我们少爷这个时辰通常都在思沅阁听戏,二公子请随我来。”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叶观澜站定在那,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第73章 沅殇 吕氏少东家吕照梁,其实生得相当清秀,容长脸,窄剑眉,穿一件天青色袍子,举手投足间端的流露出一段恂恂儒风,很能看出孔门君子的派头。 只可惜那双乌晶一样的眸子,此刻却被酒气浸满,浑噩中带着令人揪心的颓唐。 他歪坐在须弥榻上,酒杯酒盏摔碎一地,脚边是跪着小声啜泣的严妆伶人。 吕照梁的目光从那身戏服上游弋而过,仿佛被刺痛似的,瞳孔骤缩了下,高举的手臂无声滑跌在案沿。 “不对,你们唱的都不对......没有人能唱对.......”说话间,一颗泪珠从他眼角滚落。 换做旁人,一首艳曲而已,即便是伶人唱错了词,也不致教他发这么大火。叶观澜倚门而立,眼底却不露声色地闪过一抹痛惜。 “的确是错了。”叶观澜提袍跨入门内,口中说道,“末一句改成‘回眸入抱何关情,悬悬早分离’,休要掺杂那许多缠绵情思,才是真正的风月诗篇。” 听闻这话的吕照梁,当即坐直了身,原本有些涣散的眼神顷刻化作钩子,死死咬住叶观澜不放,像是要从他身上剜出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吕照梁久不言声,叶观澜踩着满地的碎瓷片,走到他面前,从容行礼道:“在下临洮总兵叶凭风之弟,叶观澜,见过少东家。” 许是“叶凭风”这个熟悉的名字触动了神经,吕照梁终于从失语状态抽身出来。 他用被酒气熏染得沙哑的嗓音低低问:“你、你就是这些天,在三分鼎写话本子的先生?” “三分鼎”是庆阳城最负盛名的戏园子,由从前的行商会馆改建而来。旅途辛劳,难得有这样一个地方聊以娱情,南来的北往的客商都喜欢在此歇脚,是以三分鼎几乎成了十里八乡有名的枢纽所在。 人多口舌杂,消息也就流淌得飞快。 风传这些天,三分鼎新请了一个话本先生,秾词艳赋写得极漂亮。那首早年间被三分鼎名角“白蘋”唱红的《鸳鸯锦》,经他之手改来,意外多了些许悱恻之意。 吕照梁乃出了名的风月老饕,这风声自然也传入了他的耳中。 奇怪的是,吕照梁虽好听曲,却和其他五陵年少不同。自几年前与男戏子瓜葛不清遭老太爷一顿毒打后,吕照梁就似彻底洗心革面,只是听曲,绝不沾染风月情事。他执掌家业以来,从不乏狂蜂浪蝶贴上来献媚,这位少东家却俨然一夕转性,冷硬得像佛寺门外的石头。 眼看他冷了这许久,忽又再下拜帖,邀一位话本先生过府赴宴,难免惹人揣测,此举是否有故态复萌的意思。 吕照梁对此充耳不闻,只一味闪动着钩子般犀利的目光,定定注视着叶观澜。 那眼神里并无危险的觊觎,更多的却是无可名状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叶观澜点头,吕照梁手开始发抖:“那几句改过的戏文,当真出自你之手?” 叶观澜默认了,听得“咣当”几响,案上最后一只小酒杯也未能幸免。 吕照梁激动地站起身,快走了几步,伴着身后家奴的一声轻呼,叶观澜这才注意到,他没有穿鞋,赤脚踩过锋利瓷茬,西番莲纹的氍毹上留下道道红痕,他却似浑然不觉。 “你认识阿沅,是不是?你告诉我,他在哪,他到底在哪?!” 吕照梁抓紧叶观澜的手臂,拼命追问,黯如死烬的眼神骤然又腾起火苗。鲜血愈发快地从他脚心朝四下蔓延,满目疮痍,反衬得那点焰苗渺小可怜,相比起希望,更无限趋近于绝望。 窗框倏裂,一条身影纵入房中,截住吕照梁钳制公子的手,向外反剪,干脆利落地将人按在了酒案上。 家奴来不及呼喊,陆依山屈指一弹,对方霎时跟木偶泥胎似的定在那儿。 伶人吓晕在地,屋内再没有其他人,陆依山眼底的煞气就快攒不住,仿佛下一秒就要破栏而出,把吕照梁撕个粉碎。 关键时候,叶观澜止住了他。 “等等,他并非想对我怎样。” 陆依山怒气微滞,低头只见吕照梁半张脸被压得变形,早已经泣不成声。 叶观澜走过来,眼睑半垂地看向恸哭流涕的少东家,神色间亦难掩悲悯:“阿沅死了,少东家是知道的。那年北勒河罕见倒流,他自枯羯崖纵身跃入湍急的暴水之中,这世间就再无一个叫‘白蘋’的绝代名伶。” * 吕照梁出生在一个关外小镇,祖上三代靠烧瓷为生。虽是下九流的手艺人,吕家老太爷却对家风家学颇为看重。 早在吕氏尚和加嫘一族分庭抗礼时,吕老太爷便礼聘大儒,率先在家中开设私塾,大有鞭策子嗣学而优则仕的意思。 作为三代单传的嫡孙,吕照梁被寄予厚望,从小受到的管教自然更加严格。他自开蒙后,就再未读过除四书五经外的任何杂书,理由当然是祖父不允许。 在遇到白蘋以前,吕照梁的确按照祖父的期许,长成了列松如翠的君子模样。 但正值青春少艾的年纪,吕照梁之于风花雪月事,也有他的遐往。踏足三分鼎是个偶然,这对从前的吕照梁来说压根难以想象。他被半怂恿半刺激着进了那个笙歌之地,一打眼就瞧见了戏台正中央的白蘋。 水袖蹁跹,明眸顾盼,落幕终场间,定格的还有流年。 白蘋是个男子,神态举止却比女儿家还要婉约多情。他本名一个“沅”字,姓什么无从得知,“白蘋”只是他的艺名。 他七八岁上就被戏班班主看中,跟着师兄弟们到处跑江湖。直到师父去世,他所在的戏班子终于在甘州站稳了脚跟。而彼时的白蘋,早已长成为戏班的台柱子,一口吴侬软语不知唱软了多少骚客情肠。 比起踏足三分鼎,更让吕照梁想不到的是,他竟然会爱上白蘋,一个男戏子。他知道这件事无论从何种角度看来,都是桩惊世骇俗的灾难。可他无法劝服自己。 情窦初开的滋味是美好的,吕照梁满腹经纶,可轮到这种事上,却显得有些技穷。他学不来那些纨绔子弟千金买笑的豪气,那也不合乎他对爱意的理解。吕照梁能做的,便是穷尽半生所学,为白蘋写下一个又一个缠绵的字眼,将它们串联成戏文,用印着梁燕暗纹的素笺,偷偷塞进白蘋的窗下。 时日一长,白蘋终于留意到这个不善言辞,说说话就会脸红,却写得一手奔放好词的清俊书生。白蘋并不知道吕照梁的家世,但在他哼着他写的词情不自禁红了脸时,这个名字就在他心上落下了痕迹。 白蘋回应的方式更加隐晦。就在吕照梁偷偷将他写的第十七篇词《鸳鸯锦》塞进窗下的第二天,白蘋便在自己的封箱宴上一曲动八方。 当时吕照梁就在台下,他特意寻了个很不起眼的角落,生怕被家人知道。白蘋水袖落定,隔着雷鸣般的叫好声,目光越过幢幢人影,精准地寻到了吕照梁的身影。 四目相对,情根已然深种。 彼时的吕照梁万万想不到,他点灯熬油字斟句酌写下的《鸳鸯锦》,竟会成为把爱人推向万丈深渊的罪魁祸首。 第74章 赎价 白蘋一曲动城郭那日,挤挤人群里为之惊艳的,并不只有吕照梁。 弦管歌吹动人情肠,却也引来了豺狼虎豹的觊觎。 庆阳商场的新秀高家,有一外姓子弟,据说是高铭母舅家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奔着高氏泼天的富贵来打秋风,凭一副刁能手腕和油滑唇舌,谋了个商社执事的头衔,日常进出无不是前呼后拥,竟当真有几分显赫可言。 那人和吕照梁一样,皆刚踏足三分鼎不久。白蘋封箱献艺之时,他亦在喧嚣沸腾的宾客中,望着台上那个美到令人失张失致的身影,硕鼠般猥琐奸诈的眼睛流溢出了一丝贪婪。 吕照梁以为,白蘋当众演绎了自己所作的词曲,是对他的一种心照不宣的回答。 于是那天,少东家书塾里的损友惊讶发现,以往总是把门禁规矩挂嘴边的吕照梁,散场后意外地不见了人影。 没有人知道,十八年来循规蹈矩的吕少爷,是攀了院墙才好不容易翻进三分鼎的后台,见到心上人的第一句话却是,“对,对不起,他们不让我从门进来……” 三分鼎是戏院,也是醉生梦死的销金窟。吕照梁出身不俗,可严厉的家规让他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门阍见是个衣着不起眼的书生,当即拿出狗眼看人低的款,冷酷地将他拒之门外。 闻言,白蘋瞄了眼吕照梁被墙砖蹭烂、毵毵飘着线头的袖口,态度不冷也不热,只低低说了句,“今晚辰时过半,我还在这里”,便拂袖而去。 吕照梁当然想象不到,身在半个锦营花阵的白蘋,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气,才能对他这样一个“身世贫寒”的书生,发出如此邀约。 彼时吕照梁只为白蘋人后的冷淡感到挫败,甚至疑心所谓的回应,不过是自己的错觉而已。 可就在这时,本已走远的少年忽然顿足,转头对他说道:“别叫我白蘋了,我有名字的,我叫阿沅。” 少东家一颗濒至谷底的心,随着这句话又重新雀跃在了半空中。 “阿沅。”吕照梁低声念着。 那是个空气中弥漫着兰草馨香的夜晚,星子铺缀了满空,格外明亮。 吕照梁忘了宵禁后不得外出的家训,守在三分鼎的偏门,从日落等到天黑,从弦月挂梢直等到月落参横,从惴惴欢喜等到心绪沉底。 可是阿沅始终没有来。 第二天一早,三分鼎名伶“白蘋”被高家外姓子以五百金的高价行了“梳拢礼”的消息,风一样传遍了庆阳城的大街小巷。 梳拢,那是青楼妓子的说法。吕照梁再如何不谙尘事,也明白了昨晚他被无故爽约的几个时辰里,都发生了什么。 吕照梁愤怒,又好像全无愤怒的理由。 同窗宽慰他,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早点认清也好。谁叫他吕大少爷故意装的这副寒酸样儿,要是被那小浪蹄子知道自己放跑了多大一块金疙瘩,怕是肠子都要悔青。 听着那些或真心或假意的劝慰,吕照梁越发地心乱如麻。他不愿相信那宛如弦月一般清冷的人儿,会是同窗口中“插标卖肉的婊子”,但现实又好像由不得他不信。 愤懑加之通宵受寒,吕照梁回家后就病倒了。吕老太爷看孙儿烧得人事不知的模样,一时也不忍苛责,只命人重重拷问了少爷的书童,想知道他违背家训彻底不归的那个晚上,究竟见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 吕照梁一病就是大半月,那些天里,他做了很多很多光怪陆离的梦。 在他的梦中,白蘋一会儿是澄明如水的月光,一会儿又是神情露骨的妓子。 他清冷着,媚笑着,时而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时而又像条狗一样雌伏人身下,摇头摆尾地乞怜求欢。 吕照梁被这些梦搅得心绪愈发难安,昏沉之际,他恍然又听见有人在唱那曲《鸳鸯锦》。 他认为一定是自己病昏了头,可那脆若莺啼,又仿佛昆山玉碎的缠绵嗓音,除了白蘋还能有谁? 吕照梁不记得那天院墙外的戏腔响了多久,期间高热短暂地退下去片刻,他也有能力下榻走动几步。可吕照梁始终没有走出房间,打开那扇院门。 或许在他心里,仍旧为梳拢二字心怀芥蒂,又或许是他听见了家奴的小声嘟囔,“装什么装,要不是知道少爷姓吕,至于这么上赶着掐尖儿么。” 吕照梁就这样隔着一堵高高的院墙,听那歌声从婉转直到嘶哑,声带像被锋利匕首割过一刀一刀,绝望得就快滴下血来。 终于,戏腔停了下来。 吕家老太爷从书童口中得知了事情全貌,当即率众家仆杀出门去。吕照梁慌了,他太清楚祖父的秉性,他不敢想象老大人一怒之下会对白蘋说出怎样伤人的话。 吕照梁将那点子龃龉全都抛诸脑后,挣扎着起身想替白蘋解围。可他前脚刚踏出房门,后脚就被家仆堵了个严严实实。 “老太爷说了,少爷交友不淑,坏了德性,而今还把狂蜂浪蝶勾到家里来,实在有辱斯文。今儿这顿家法,是为了教您长长记性。少爷,对不住了。” 吕照梁从小到大没挨过那么重的刑罚,当二十几鞭毫不留情地落在他脊背上时,吕照梁明白祖父是动了真怒,越发担忧起了白蘋的处境。 正当背上火烧火燎疼得没个开解时,另一边又传来了白蘋的歌声,犀利且尖锐,半点听不出昔年台柱子的好嗓音,刺得吕照梁心口一揪一揪地疼。 透过那断断续续,面目全非的唱腔,吕照梁听出来有几句词错了,“回眸入抱何关情,悬悬早分离……” 是啊,早知是今日这番结局,当初何必回眸,又何必用情。 不如分离。 吕照梁泪水糊了满脸,他跌下板凳,循着歌声,艰难地向门外爬去。他抬起手,指尖行将触到门板之时,歌声戛然而止。他的心跳仿佛跟着骤歇,眼前一黑,瞬间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吕照梁听说了这样一件事: 前天夜里,一个坏了嗓子的伶人孤身爬上枯羯崖,在唱了半宿的鸳鸯锦后,毅然跳进初春暴涨的北勒河水中,死无全尸。 有人说,他自尽是因为攀附豪门不成,被人玩弄一夜又始乱终弃,眼看生计无望,这才寻了短见。 * 温酒已凉,地上仍是一片狼藉。叶观澜将一桩陈年的旧事说完,胸口仿佛灌了铅般,无由觉得沉重。 他忽然很想饮酒,尽管二公子从来不胜酒力,但这种时候,似乎只有酒能浇化胸中块垒,也只有酒,能敬一敬那个萍水相逢,到死都背负着污名的亡魂。 吕照梁半边脸颊红印犹在,泣声一直未曾停止过。叶观澜淡漠地看了他一眼,轻轻摩挲着酒壶,道:“少东家可知,阿沅从来不是旁人口中贪慕荣华之人。” 吕照梁蓦地抬起头,眼底闪烁着求证的光芒。 叶观澜却别开了脸,声音如浮碎冰般,“恕在下冒昧,还请少东家见一个人。” 话音落点,寂无人声的房间传来“咚”一声闷响,一个人影走了进来。 能在保全森严的深宅大院进出自如,且瞒过一众家丁和督主的耳目,这份轻功除了三江鼠,世上恐难找到第二个人。 陆依山见到杨开的一瞬里,突然明白了什么。他不由自主转看向叶观澜,只见后者捏紧竹扇,纤白手背迸发出的细细青筋,似乎暗示了公子看似运筹帷幄的外表下,潜涌着的暴烈情感。 杨开不是独自前来,他身后还像拖着条癞皮狗一样拖行着一个人。当吕照梁看清那个人的脸时,几乎条件反射般咬住了后槽牙。 “是你!”他的侧颊因愤怒而扭曲变形。吕照梁当然记得,当日在三分鼎,吆喝着给那外姓子捧臭脚,对白蘋极尽下流之言语的跟班,正是眼前这张可憎的面孔。 白蘋死后,风传他“倒贴不成被始乱终弃”的元凶,也正是这个人。 此刻,跟班被揍得鼻青脸肿,牙齿亦断了半颗,趴在地上抖得话也说不全。 叶观澜对杨开罕见的暴戾视若无睹,用扇子抬起那人下巴,淡道:“把你先前同我说的话,再和少东家说一遍。” 跟班缄默。 叶观澜动作微顿,杨开上前给了那人一记窝心脚,直踹得后者惨叫流连。 叶观澜收扇道:“你同你家主子做的那些亏心事,不会没有人知道。现在说,是给自己一个活命的机会。你要相信我,猗顿兰保不了你,高铭更不可能。你一言不发从这里活着走出去的机会,与当日强迫阿沅屈从一样,都小得微乎其微。” 吕照梁瞳孔遽缩,呼吸顿时急促起来。 那跟班齿间溢出呻吟,痛苦道:“我说,我说.......白蘋,啊不,阿沅执意要状告我家主子□□,怎么劝都不顶用。高老爷没辙了,只好想了个法子,把人骗到枯羯崖敲晕,扔、扔进了北勒河.......” 吕照梁暴起,一把揪住跟班的衣领,“你说什么?什么□□?!” 叶观澜饮了酒,觉得屋里热。他起身,解开襟前纽扣,眼梢眉角淡淡浮红,神情却在酒热熏蒸下显得异常疏离。 “那晚阿沅去高家,是应邀给高铭做寿。辰时过半,原为堂会散场的时刻,他本打算早点离席,去赴少东家的约,几曾想只因喝了一杯寿星递过来的酒,便不省了人事。那晚根本不是什么梳拢,而是一群禽兽对他的轮番糟践。 事后高铭为掩盖自己的兽行,故意放出风声,把罪过都推到外侄身上。阿沅苦苦哀求,其实只是想见你一面,他想告诉你,自己不是那些人嘴里待价而沽的婊子。可直到他把嗓子唱废,你都没有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阿沅等来的,是贵府老太爷近乎羞辱的谩骂,还有一场令其毁容的殴打。 即便这样,阿沅也从未放弃为自己寻一个公道。但很可惜,他没能等来这一天。” 听到后来,吕照梁哭得近乎失声,喉咙里发出类似兽啼的尖利悲鸣。 叶观澜睃了他一眼,漠然的,却并未再乘胜追击。 杨开忍不住开口:“心爱之人遭人如此欺辱,少东家只有痛哭而已吗?” 吕照梁置若罔闻,但从稍稍停滞的肩头不难看出,他心中仍有迟疑。 叶观澜像是早有预料。当此时,隔窗飘进一阵曲乐声,婀娜绕梁,唱的正是《鸳鸯锦》,虽不及白蘋歌喉曼妙之万一,但对于哭失了魂的吕照梁而言,足够以假乱真。 吕照梁不管不顾地冲出去,泪眼朦胧间,恍惚又看到那袭水袖丹衣从门外一闪而过。 这一次他再无犹豫,紧紧追随,不知跑过多少条熙攘街道,多少个喧嚣酒肆,最后在城郊东皇庙外的一处空场停了下来。 这似乎是昔年过庙会的场地,法坛东边一排芦席搭成粥棚,炊烟带着火星哔剥声直冲而起。荒弃多时的东皇庙成了避难所,一个个蓬头跣足破衣烂衫的饥民,排着队敲着碗等待开棚舍粥。 阿沅死后,吕照梁颓废了很久,似乎对外界诸事一概不知。骤见此情形,不免感到震惊。 但更令他震惊的,是那座荒庙正中,居然供奉着一件戏服,静水幽兰的图样,他简直不要太熟悉。 吕照梁刚试图靠近,附近饥民当即警惕地围上前,唯恐他亵渎。 “此处粥棚乃阿沅一手营建,他走红以后,绝大部分赏钱都用来接济庆阳城的贫苦百姓。”吕照梁怔忡时,叶观澜已经跟了上来,“阿沅自知身份低贱,他不想再有孩子和自己一样,为了一口饱饭,就被爹娘随意典当。少东家可知,当日他为何要接高家寿宴的拜帖?区区百金,在你们眼里不值一提,却是这多少鹄面人的活命钱。” 吕照梁呆住,心痛刹那间狠狠击中了他。他捂紧胸口,俨然无法呼吸了般,酸涩的眼眶再也淌不出一滴眼泪,唯有唇角缓缓渗出的鲜血,明示了他彻入骨髓的悲与恨。 叶观澜随在身侧,表情一瞬里变得十分哀伤。 他望着伤心泣血的吕照梁,思绪回到了上一世。 也是在这间荒庙,少年给行军途中掉队受伤的叶观澜喂完粥,嘴里轻哼的曲子也接近尾声。 他搁下碗,丑陋的面容闪过一丝羞赧,“我没念过书,只会唱几支小曲儿,怕你疼,唱给你解解闷,你别嫌弃。” 少年起身,最后一次爱抚过挂在架上的戏服,转身对叶观澜道:“我要办点事,倘若能成,咱们就再也不用过这样的日子。要是……天不开眼,你顺着这条路往前,一定能走出去的。” 叶观澜深吸一口气,俯下身,在吕照梁耳边道:“我知道,少东家不是没有起过复仇的心思。奈何高家背后是猗顿兰,所以你不敢。但眼下有一个机会,能让害死阿沅的凶手血债血偿,少东家愿是不愿?” 吕照梁泪眼婆娑地扬起脸,与二公子冷酷的眼神正正好相对。 没等他开口,叶观澜继而道:“如果我是少东家,就一定会答应。因为这是你我亏欠阿沅,该有的赎价。” 第75章 脱壳 清晨开张的炮声隆隆鸣响时,猗顿兰犹自身在酣梦中。冷不丁地,他被一阵雷动声震醒,睁着满是血丝摆明纵欲过度的丹凤眼,赤脚坐在榻边发呆。 几声疑似炮响的闷声过后,房门被人急促拍响。 猗顿兰蹙了蹙纤巧的眉头,半刻没好气地问:“大清早的号丧呢?” 年轻的家老不等主人应允,快步走进房中,一打眼就瞧见了床上不着寸缕的小倌,向无表情的死人脸上飞快闪过一丝阴翳。 他很快调整了情绪,恭声而不失迫切地道:“主君,云商坊出事了……” 耽溺情事以致有些眼盲耳背的猗顿兰好不容易才听清了家老接下来的话,腾地跳下床。中衣也遮不住他满身的鞭痕,随着胸口起伏翻起狰狞血色的浪。 “你说什么?”猗顿兰惊得险些咬到舌头,“官市?这怎么可能!” 不怪猗顿兰如此错愕,所谓官市,原是过往行商途中歇脚,与当地百姓卖货易货的所在。因坐落城东,故而也称作“东市”。 东市和云商坊连排成片的街铺不同,紧邻城墙,占地方六里,没有店铺,多得是连绵不断的各类货棚牛羊马匹直接轰赶到货棚下交易,虽然粗放,却最适合农家交易。 遥想河西七大商未曾崛起时,东市一度为庆阳百姓买货易货的首选之地。然而时日一长,因买卖不成而起纷争乃至大打出手的事,日渐层出不穷。 州府为安稳计,更为增益赋税,遂由官中出面接掌了这片集市,设官市丞,安排衙役昼夜巡弋。 只可惜随着加嫘、猗顿之流相继称雄甘州商场,鲸吞、蚕食,兼并、垄断,诸如此类手段百试不爽。七大商成了甘州的土皇帝,一些小商小贩越发没有了立锥之地。与之相对的,则是云商坊取代东市,变成了甘州名副其实的“官市”。 由于官市在各种意义上已经名存实亡,猗顿兰从未想过,一个萧条多年、早已形同虚设的东市,居然有胆量和财力雄厚的云商坊叫板,这简直教人匪夷所思! 何止猗顿兰,整个庆阳城的百姓哪个不瞠目结舌。 起初还有人质疑,可待东市门户一开,鳞次栉比的板棚下,成山堆似的农家物事叫人目不暇给,斗大红字标注的粮种货柜,莫不是满满当当如黄金璀璨。但凡农人,一搭眼就知是第一等的粮种。 再观价格,竟然比七大商贱卖时还要低上一成。 这下,整个东市口都沸腾了! 自打今春大旱后,甘州百姓就被水涨船高的粮价折磨得苦不堪言。然而再苦,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 毕竟,猗顿商行垄断了大半个河西商场,放眼整个甘州地界,也找不出可堪与之抗衡的势力来。 谁能想此番,官市一出手就是这样大的阵仗,俨然把低价抢市四个字摆在了台面上。百姓纵然心犯嘀咕,可谁又会跟饭碗过不去。 一时间,东市挤满了闻风而至的庆阳城百姓。人群绵延数里地,市声如潮,摩肩接踵。 这当中,少不得被狂喜冲昏了头脑的农人,眼看着一品粮种却只卖三等的价,顿时起了哄抢的心思。 队伍中一阵骚乱。有那枯瘦弱小的妇孺争抢不过身形精壮的汉子,被推搡着挤出队伍,跌坐在地上号哭不止。 饶是官市丞健步奔走,嘶声喊着“勿要拼抢!违者当罚!”却依旧无济于事。 眼看局面失控,电光石火间,众人只觉鼻尖掠过一缕风,眼前残影快闪,一个正在踢踹脚边妇人的壮汉,就这么被掀飞了百米开外。 脚步声纷沓而至,紧促中透着有序。差役瞬间将东市口包围,众人但见一高大身影无声地挡在受害妇孺跟前,布衫粗服看不出是何来路,可就算一言不发,也能让人觉出股无形的威压。 混乱不堪的市口顷刻沉寂下来,唯有打人者撕心裂肺的痛呼声分外刺耳。 百姓个个面露惶恐,正瑟缩着不知如何是好。那人将袖一抻,流出段举重若轻的闲然气度。 他道:“按需取用,不得拼抢,违者当罚。” 此言一出,州府差役闻令般挎刀侧分立,哗啦一声齐响,令在场之人不约而同地心头剧震。 瞧热闹的陆向深拍了下旁边欢喜的脑袋,劈手夺过他怀中油纸包:“听到没有,还不快放回去!” 欢喜犹在懵怔,官市丞捂着跌疼的屁股,一瘸一拐挤上前,挥舞着双臂指挥道:“大家勿慌,粮种有的是,大家伙鱼贯入市,担保落不下一人。” 至此,再无人敢浑水摸鱼,纷纷在差役的监视下老老实实排起队。欢喜终于回过神,望着空空如也的两只手,绝望大喊:“那是公子早上才给我炒的瓜子仁!” 陆依山扯动唇角,随意地抬起手掌:“吩咐下去,凡今日来东市者,无论交易与否,皆赠白粥一瓮,粳米半斛。” 将才还噤若寒蝉的人群霎时又雀跃起来。有眼尖的百姓瞧见,那棚下赠出的米袋一角,清清爽爽绣了一枝兰花。 “是阿沅……阿沅回来了!” 东皇庙粥棚设了好几年,受其恩惠的百姓不知凡几。他们不认识什么叫“白蘋”的戏子,只知道一次次救他们出泥潭,给了他们希望的人,是一个叫“阿沅”的如兰花般的清秀少年。 感念声不绝于耳,有人甚至搂着那只陈旧的米袋当场泪如雨下。骚乱与不安彻底平息,一阵隐秘的哀伤伴着秤砣交叠声,悄然席卷遍东市的街头巷尾。 长街尽头的货架背面,一白衣不染的年轻公子,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叶观澜转过身,对着千金散尽的少东家说:“阿沅九死不悔,这世上总归还有人记得他。” 吕照梁默默不答,无人处,一行清泪滑过他的眼角,荡清了那双眼里最后的犹疑。 接下来,东市交易如流水般通畅快捷。幕后粮商从交易时长、限额乃至各类粮货的登记造册,皆有成规可循,即便是从来不涉商事的差役,操持起来亦很快入港,丝毫不忙乱。 日落时分,灯下来回踱步的猗顿兰终于等来探听消息的小厮:“你没有听错?亏了十万金,还不闭市?” 小厮:“奴才听得清清楚楚,官市丞亲口吩咐换一拨人入市当值,还说要赶在鸡鸣前,清棚上货呢。” 十万金!猗顿兰眼角狠狠一抽。 他太清楚这是个什么概念,七大商现存的猗顿、高、乔、吕四姓,单拎哪一个出来,十万金都是足以令其伤筋动骨的天文数字,何况这看起来还只是一个开端。 甘州人尽皆知,姜不逢一身的穷酸气,隔十好里地都能闻见,他没有这么大的能耐。 猗顿兰迟迟想不出,究竟是谁在给姜维背书。 想不出,便很难摸清底细。比拥有一个强悍对手更加可怕的是,他到此刻都不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 猗顿兰陡地沉了脸色,他招手,示意小厮走近。 “你挑一队能干的人,替我好生盯着东市。哪怕货棚底下飞出的一只苍蝇,都要给我打探清楚它的巢在哪。要是探不清.....”猗顿兰轻笑一声,拍了拍小厮的脸颊,柔声道,“你就在回城的路上为自己选块合适的墓地,我定会厚葬你。” 夜色四合,一列伙计拖着疲惫双腿蹒跚挪出了东市口。牛车咿咿呀呀驶向漆黑夜雾,像是根本没有察觉身后尾随的鬼祟人影。 雾更浓了,车队七拐八折地从城东来到了城西。路越走越偏,仍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小厮心觉不妙,打了个手势,招呼同伴停下。可就在这时,前方几辆牛车,竟也如有所感地停了下来。 四周死寂,上弦的钩月被浓云遮挡,隐隐泛着不祥的青蔓色。雾气在身遭盘旋、缠绕,幻化出各种吊诡形状,仿佛杀机破开水面,展露出狰狞的头角。 小厮的惊呼卡在了嗓子眼,被麻布包裹的牛车噌噌蹿出数条黑影,身手之矫捷,绝非寻常差役可比。小厮来不及叫喊,身子有如木桩似的钉在原地,脖颈处传来了清晰可闻的骨裂声。 短短数息,猗顿兰派出的精兵已然全军覆没。还剩下一口气的小厮挣扎往前,黑影中一人纵身跃起,拳随声落,听得“嚓嚓”数响,那小厮后背赫然被拳风震出了几个血窟窿。 黑衣人落地后扯去面罩,露出一张方颌周正的脸。 “平叔,人都死绝了,尸体可要处置?” “不必,”南屏阁麾下武字第一秘门阮平道,“二公子有言,留着他们的尸身,不准擅自挪动,直到猗顿兰的人发现为止。” 平叔说完,撕开夜行的伪装。那身劲服底下,却是一套军中徭役的粗布衫。 手下人如法炮制,展眼之间,一列套着甘州军服色的十人车队,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深不可测的漆夜。 “死了……”猗顿兰喂食的长柄勺略略回收,惹得鸽子不满,伸长喙用力凿啄勺底。猗顿兰宽容地笑笑,重新填满食水,“尸体还是在吕家的地盘上被发现的?” 第76章 嫌隙 他语气和蔼,听不出半分愠怒。面前的家老却连头也不敢抬,腰身挺得笔直,默默垂手而立。 猗顿兰没有再追问,家老任由视线一错不错落在自己的鞋面上,看着仿佛神游天外,半刻,房中却响起他不带一丝起伏的冰冷嗓音。 “是吕照梁?” 猗顿兰睃他一眼,眼神里并无怪罪的意思。 于是家老咽了口唾沫,继续道:“距离小厮陈尸位置不远处,有一座废弃瓦窑,那里曾是吕家烧制瓷胚的地方,延用了十好几年,足有两个仓房那么大。烂胚吕郎执掌家业以来,吕家瓷器生意每况愈下,瓦窑也关了好多间。那窑厂干燥低温不见光,用来储粮最合适不过。” 猗顿兰耐心等他说完,神色间看不出任何情绪。听罢抽回长柄勺,在清水里浣过,又从袖中摸出白帕,将勺柄连接处的水滴慢条斯理擦了,缓缓甩动几下。 “死在吕家地盘,就一定是吕家的手笔么?” 家老一愣。 猗顿兰道:“且不论那烂胚有无这么大能耐和云商坊对打——说到底破船还有三千钉嘛。咱们和吕家,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他们老太爷在世时候的家训便是修善其身,吕家小子的心气可不如他爷爷多了。吕照梁倾家荡产图什么?别跟我扯什么发善心,义不行商、慈不掌兵,几百年流传下来的老古话了,他吕照梁还能免俗?” 顿了顿,“再者说,姓吕的小子是迂阔了点,可他毕竟不呆。杀了咱们的人,还任由尸首曝在自家门前,这跟不打自招有什么区别?” 家老目光微凝,“不是吕照梁,还能有谁?” 猗顿兰屈指掏着鸽子下巴,“吕家窑厂荒弃好几年,外人怕是早就忘了还有这么个地方,更想不到以此来陷害吕照梁。就连你,不也是前些日子随我去踏勘,方才知道的么?” 家老仿佛被说中肯綮,猛地省悟过来—— 他家主君的确相中了吕家这间窑厂,想收来改作货栈。月前他几番陪同猗顿兰实地查看,故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换言之,陷害吕氏少东家之人,必定同样知晓这件事,且实力绝不在吕家之下。 这么一想,家老瞳孔不可思议地放大:“高老爷?不,不能吧……” “怎么不能,”猗顿兰一脸漫不经心,低垂着眼,抚弄着鸽头慵懒道,“高铭这些年虽然听话,咱们也不算亏待了他。可狼终归是狼,驯狼为犬是这世上最危险的事情,你当他乖训,保不齐反口就要了你性命,你还做梦呢。警醒着点吧,他可不是什么甘居人下的主。” 见家老被说得无地自容,猗顿兰眼角的笑突然变得暧昧起来。 他削葱根似的手指从对方脸颊一划而过,用逗弄小狗般的口吻道:“我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条忠心耿耿的狗,永远不会背叛主子的,对不对?” 指尖在脸上留下亢奋的温度,家老呼吸倏紧,眼神里**的火种霎时被点燃,方才那股子冷峭严峻化为乌有。他紧紧握住猗顿兰的手指,急促地说道:“是,我就是主君的一条狗,为您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猗顿兰弯了弯眼,露出满意的神情:“很好,听话的狗儿才有肉吃。你去,替我办一件事。” 听完吩咐,家老略显迟疑:“现在不是换库的季节,此刻派人清点高家粮种货存,是否有些太点眼.......” 猗顿兰一个眼神,家老慌不迭咽下后面的话。 猗顿兰目光阴郁,说:“高家一半的铺面都挂在猗顿商行名下,我盘点自家生意,掩人耳目给谁看?” 家老无言以对。 猗顿兰口气见缓,“话说回来,单凭几具尸身,尚不能断定此事必然和高铭有关联,焉知不是吕照梁贼喊捉贼,故意演了这样一出戏给咱们看?早点查明不好么,我是在给高家一个剖明心志的机会。” 家老清楚主君脾气,一贯的说一不二,闻言不再劝阻,默默应声。 猗顿兰面色转霁,忽而觉察到握着自己手指的掌心,已然冷汗涔涔。 他顷刻间觉得愉悦,这种三言两语间掌控别人情绪的滋味,总是让他心生迷恋。 猗顿兰不动声色抽出手指,勾住家老下巴,轻轻抬起,“这桩差事办好了,我重重有赏。” 那眼神里笑意隐约,仿佛有着摄魂夺魄的惊人魅力。家老五中似沸,什么顾虑,什么担忧,全都抛到九霄云外。 他扑通一声跪倒,像条真真正正的狗,三下并两下爬到猗顿兰脚边,一把抱住后者腰身,半仰起脸,声音被**烧至嘶哑。 “主君,我想要......” 猗顿兰却飞快变脸,扬起巴掌重重掴在家老面上,抬脚踹得他倒仰。 “这种事情轮不到你来想,别忘了自己的本分。”猗顿兰厉声,“好好查一查高家的账。另外传我的话,云商坊明日开市落价三成,与官市平齐!” 家老强忍喉头腥甜,骇然道:“主君是想,应战?” “凭他是谁,十万金都足够叫他喝一壶,若不能及时回本,便只有乖乖等死的份。咱们的粮货,放眼甘州八地都是一等一的佳品,百姓先前怨言再多,谁又会放着这么大便宜不捡。想要低价抢市?哼,我猗顿兰奉陪到底!” 次日清晨开市,云商坊气象果然大变。 猗顿商行名下的大小店铺,一口气猛跌到东市物价的四成,并纷纷张挂出“上等海盐”、“精铁犁铧”等七色长幡,迎风鼓荡,好不气派。 反观东市,却是静悄悄一片。 猗顿兰高坐谯楼,鸟瞰着不远处情形,端起茶碗,用盖沿拨了拨面上浮沫,撮唇轻吹,白烟散尽后的眼眸难掩自得。 “这便收手了?还当什么壮士断腕的义举,说到底也不过沽名钓誉。姜维不是号称为民请命吗,怎么这会子倒不见他一往无前了?” 猗顿兰悻悻一挑眉,仿佛为这场不战而胜的战役颇感不尽兴。 他饮着茶,视线越过碗沿瞟向一旁的家老,随口吩咐道:“盘点一下,各商铺今晨都损失了多少,商行会替他们悉数补上。告诉各家执事,跟着我猗顿兰,只要肯用心做事,就一定不会吃亏——” 尾一字话音未消,刚还寂无人声的东市骤然传来开市的炮响: “上等粮货,平价六成,大跌四贱卖!” “.......咣!” 茶盏跌落在地,摔了个粉碎。 新进粮货贮存在城郊储备仓,由姜维派兵把守。 眼下秋分刚过,一弯淡月犹悬林梢,姜大人亲自带人装车押解。队队牛车川流进市,隆隆车轮声,直如大战前的军营一般。 望着眼前忙而不乱的集市,各大货柜前都井然排着长龙,姜维连日来的焦灼一扫而空。他刚提袖擦拭脑门上的汗珠,官市丞拨开人群,大步匆匆地走过来。 “大人,已经两天了。昨儿是十万金,今天看这情形,怕是只多不少。再这么下去,咱们早晚撑不住啊。”官市丞算盘珠拨弄如飞,忧心忡忡道。 姜维表情收敛,半刻问道:“你且照实算,吕家供应粮货,能撑几天?” 官市丞弹指拨动两下,答:“至多七日。” “七天……”姜维心中微凛。 要知道,商家跌价的真正意图,是落到谷底猛然提价,而后成百上千倍地捞回来。于是乎,这场商战拼的就是双方存货多少,能撑到最后者赢家通吃,反之则是血本无归。 姜维心里清楚,吕照梁此番纵使赌上全部身家,可在财大气粗的猗顿商行面前,仍难免有以卵击石之嫌。 “依你之意,眼下该如何收场?” “恕卑职直言,今日已亏,明日当盈!明早开市提价三成,仍低平价一成。甘州百姓感念大人恩德,断不会有怨言。” 姜维许久未答话,耳边却响起二公子的话语。 “商事如战事,两军既已交锋,必然要分出个胜负。姜大人若无釜底抽薪的决断,便索性不要张弓。须知开弓没有回头箭,猗顿兰可不会给您、给甘州百姓留全身而退的余地。” 念及此,姜维狠掐了下掌心:“用人不疑,除恶务尽。叶二已经把灶膛烧旺,本官焉有背后撤火的道理。罢了,干他娘的,猗顿兰在甘州作威作福这么久,是时候杀杀他的威风了!” 姜不逢治军严明,本质上却还是个儒将,今日难得骂了句脏话,官市丞听罢倒缄默了。 良久,官市丞又道:“可要是猗顿兰索性不接咱们的茬了,又当如何?” 姜维神情反自松弛下来。他将清晨忙碌时挽得老高的袖口放下,慢慢抚平上面的褶皱,末了朝市口方向努了努嘴。 “放心,二公子早有谋算。” “想那邓通何许人?小小黄头郎,却得帝王一生宠幸,何也?世人皆传他生得风流妙态,腰肢纤比弱柳,做起吮痈舔痔一类的事,自有旁人想像不出的好处在。诸君别笑,这可不是我杜撰……小老儿说的邓通,您想得是谁……” 云商坊斜对面,不知何时支起了一个说书摊。 说书人口齿伶俐,专挑古今名人的艳闻轶事讲。说到兴起,一旁小胖书童还会适时把铜锣擂得山响。 今儿这出“邓通吮痈”,尤其吸引了不少人。满庆阳城谁人不知,河西第一大商猗顿兰是靠什么起的家,瞧热闹的百姓越聚越多,哄笑声、议论声肆无忌惮地随风飘出老远。 猗顿兰眼底充血,捏紧拳,又猛地松开,倏然间像条暴怒的鬣狗,猱身扑向前,揪住家老衣领,半拖半拽地把人拉近。 “现在,立刻!调集商行名下所有粮仓,即日起,他跌我跌,始终低东市一成价!等到官市撑不住了,再给我往死涨回来!我要这帮贱民知道,嘲笑本君是什么下场!” 商战大势落定,两市欲罢不能,索性开了夜市鏖战。 四天三夜,粮货价格半成半成地跌到了平价的两成,直如赔本送货。官市丞片刻不敢歇,成天抱着算盘,恨不能睡觉都枕在头底下。 这日夜半,他猩红着眼,连门也忘了敲,一头闯进姜维书房。 “大人,大人!咱们的存货怕是撑不过今晚了!” 灯影下可见姜维身形一震,但他什么也没说,缓缓侧首看向一旁。官市丞这才注意到房中竟还有一人。 “公子方才说,除了吕家,你还能找到其他门路?” 第77章 折锋 “?,?,?……” 五更刁斗敲过,歇市还不足两个时辰的云商坊,骤然被一阵鼎沸人声惊醒。 商行执事整夜忙着清棚上货,这会正在柜台后打盹,冷不丁听见外头喧嚣大起,他一个激灵,手忙脚乱披上衣服,趿着鞋走出门外,登时被眼前景象惊呆了。 只见深秋薄淡的晨雾中,一眼望不到的牛车队伍鱼贯驶入坊市口。驱车人粗衣布衫,个个身强力壮,板车后拖着沉甸甸的成串铜钱,清一色现钱买货,动辄一车半车,俨然把“财大气粗”刻在了脑门上。 眼瞅着刚搬上柜台的压仓存货流水般装车,执事没高兴得顿饭功夫,很快觉出了不对味。 原来,甘州之地尽管贸易通达,对银票的使用却相当有限。 许是来往货商流动性太大,河西一带的百姓之于现钱现金现了账,往往多有偏爱。这便有了对现钱交易的诸多让利规矩,久之,则成为河西商场自觉奉守的圭臬。 眼下现钱买货者如潮拥来,黑压压一片堵在门外,他关门不得,提价不得,现时转移粮货更是来不及,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心中逐渐清晰: “东市商人有诈!” 仿佛一语成谶地,商行小伙计着急忙慌跑进来:“总事,快,快叫停!这是东市派人掠空咱家,所购财货皆流进了对家!” 总事眼前一黑,本能想要阻止对方。然见前来买货的个个猿臂蜂腰,眉宇间蕴着一股子凶悍之气。 他不由露怯,正自头晕眼花汗流浃背时,一个人影及时雨般出现在铺子外,执事宛如看见了救命稻草。 “家老——” 猗顿家老摆手示意他无需多言,打了个手势,身后凶神恶煞的家丁一拥而上,一字排开拦在铺子门前,牢牢挡住了人群去路。 气氛霎时剑拔弩张,有买主愤而质问:“现金买货者不得推拒,不得提价,否则便是盗商。猗顿商行敢公然坏了规矩不成?” 猗顿家老闻言半点不怵,扯了下唇角,皮笑肉不笑地说:“现钱买货不能拒,是对那群蚂蚁小商而言,猗顿商行钱财堆积如山,几大车铜钱值得什么,扔水里只当听个响了。商行没有非现钱不可的规矩,可倘若你们此时胆敢再进,就是强买强卖,纵使姜维亲自来了,我也照样有个说法。总事,关门,封柜!” 三五排铁蒺藜应声而落,脚下土地咣当一震,尘沙扬得漫天皆有。那根根棱刺锋利已极,日头下闪烁着刿目的芒。 车队果然没有再进,却也没有退让的意思,只牢牢堵住商行大门。望着那帮人脸上的气定神闲,猗顿家老胸中没了底,一时倒摸不清对面是何路数了。 他偏过头,捺低了声催促商行总事:“赶紧的,把已经搬上货柜的粮货全部撤掉……还愣着干什么,快啊!” 总事如梦初醒,赶忙招呼伙计卸货,只可惜为时已晚。 州府衙役虎狼也似,井然中透露着凶狠,仿佛早有准备般围逼上来。刀光唰地展开,满场寒芒暴闪,衬得几排路障瞬时黯然失色。 家老又惊又急又光火,怒喝一声:“姜不逢!商事商了,你岂敢用强!” 铁壁铜墙豁然分开,衙役默契地让出一条道。难得有一日整冠肃服的姜大人,施施然走上前来。 面对猗顿家老言辞嚣张的逼问,姜维答得不紧不慢。 “朝廷有旨,为保应昌军镇粮草调度合宜,即日起于甘州恢复开中。今日前来买粮的,皆八地零星小商,其所购粮草,不日将押往应昌。军镇创设乃西北头等要政,岂可混同寻常商事论处?” “恢、恢复开中?”猗顿家老茫然地看向姜维,似乎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姜维眼神陡厉:“足下怪我用强,怎奈何职责所系。猗顿商行今日不开这个门,便是公然和朝廷叫板,那就休怪本官翻脸不认人了。” 假群商之力,冠军政之名,从前猗顿商行倚仗的“商事商了”法则,再也站不住脚。 家老脑海中“嗡”地一下,跌倒时腕口不慎刮到尖锐棱刺,顷刻间血流如注。 姜维冷冷打量着烂泥一般昏死过去的猗顿家老,思绪回到了三个时辰前。 “猗顿兰此番也算拿出了十足的诚意,”叶观澜目凝一处,“三日鏖战,连城外的备用仓都动用了,可知已见吃力。南屏阁的探子来报,猗顿商行已向自家在陇右的商社去信求援,然而陇右毕竟山高水远,调货也需得些时日,依我看,眼下就是重创他的好时机。” 二公子畏寒也畏热,关外冬天来得早,才九月屋中就升起了火盆,叶观澜觉那火焰燎人得紧,贪凉露出了小半截手臂,融融火光里直如羊脂玉般,白得耀人眼。 姜维目晃一刹,须臾就被阴影遮挡住了视线,他茫然抬头,恰撞上陆督主警告的眼神。 姜大人还以为是自己这些天太辛苦,眼花看错了。 “可话说回来,仍是那个问题,吕家财货撑不过今晚。今年秋播还未结束,要是猗顿撑过这个价口,等他缓过神来一通猛涨,受苦的仍是甘州百姓,咱们官市也将陷入被动啊。”姜维道。 “两方抢市,粮货原是最不缺的。”叶观澜神情自若,“大人也曾领兵打仗,难道没听过这样一句话,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姜维呆了呆,满是血丝的眼里折出希望的光:“可即便猗顿兰大跌特跌,想要一口吞掉云商坊的货,也绝非易事……” 屋中稍寂,陆依山挪远了火盆,折回二公子身边,不动声色拽下高高挽起的袖口:“密折已经送回镇都,杨开带回了太子的口谕。” 灼烧的感觉消失不见,可督主大人两道眈眈的视线,却带着别样于火焰的炽烈。 叶观澜不自觉搭住腕口,被烫着似的轻抚了抚:“太子怎么说?” “只有八个字,”陆依山道,“利国利民,无有不允。” 灯影下,滟滟燃烧的烛苗雀跃了下。 吕照梁似有所感,起身拿起银剪把多余的烛蕊裁剪掉,忍不住又看向门外:“那些人真的会来吗?” 陆向深跟欢喜抢着最后一袋炒白果,嘴里塞得满,话也说不大清:“公子不是说了么,镇都已经允准恢复开中,只要甘州民商顺顺当当把粮草运到应昌,就能支取三百石的盐引——你别抢——盐是多稀罕的东西,他们怎可能不动心?” 欢喜踮脚够了半天,只抢着一只空袋子,赌气团成团,面朝墙角蹲下生起了闷气。 吕照梁道:“可今次是要他们自个拿钱来填,结市后方计算利金。贩盐的盈利再大,架不住前期投入也是笔不小的开支。商人无利不起早,我只怕这些小商们未必肯。” 陆向深故意在欢喜身后,把白果嚼得嘎嘣响:“少东家不也是商人,又为何要来蹚这趟浑水?” 吕照梁一怔。 门外车马辚辚声络绎响起,其间交杂着脖铃响脆与马夫的吁喝,此起彼伏,喧闹有如白昼。 “俺们看到招商榜文里说,报中前先到您这造册,待差使办完后,一并领取输票和利金——请问哪位是吕记瓷业少东家?” 寻常招商榜文,都会事先言明需输运粮米的准确数额。商人按斤两将物资运到后,凭输票申领盐引即可,此环节名为“报中”。 然而这次的军需物资,却要中粮者预先垫付一部分本金。州府人手有限,精通商事者更是少之又少,二公子稍作思忖,遂将此重任交予百年皇商出身的吕照梁。 许是吕家没落多年,吕记瓷业这个商号亦许久不曾被人提起,吕照梁乍听之下愣了数秒,直到陆向深用胳膊肘顶了顶他。 “愣什么神啊少东家,记账理账不是你的老本行嘛!” 吕照梁一颗心在腔里砰砰直跳,满院火把太耀眼,刺得他眼眶突然有些酸痛。他斜身倚着门栏,喃喃自语般地道:“这可不是什么稳赚不赔的买卖啊……” “这当然不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叶观澜迎风自立,透过习习晚风,仿佛听见了吕家院中的喧嚣声,他道,“即便有州府敕令背书,和猗顿商行作对本身就意味着凶险。何况从报中到守支再到市易,这当中又会有多少未知变数,你,我,谁都说不准。” 姜维语结:“那咱们……” “须弥世间,大道三千,总归不只有利害算计。”叶观澜侧过首,温然笑道,“大人该听说过这样一句话,锱铢可较,人心难较。” “猗顿兰垄断河西商场这么多年,敲骨吸髓压得底层小商没活路,俺们早受够了这鸟气。官市肯出手,俺们焉有不附从的道理!做买卖嘛,哪有稳赚不赔的道理,赌了!” 挤挤挨挨的吕家宅院,一黑脸汉子说完,响应声震如雷鸣。 “赌了!” “人活一口气,是输是赢俺们都认了!” “跟他拼!” 风骤急,卷起遍地黄叶,弱质单薄的一片,两片,呼啸着盘旋着拧成一股黄色飓风,直冲天际浓云,撕开破晓前最深沉的黑幕。 天光披落下来。 叶观澜的发被风吹乱,白衣在疾风里,给人以随时会被吹走的错觉,细看却又那般笃定。 陆依山定定看了良久,忽然走上前,伸手拨开叶观澜鬓边乱发。 那眼神幽邃,仿佛已洞穿光怪万相,掸开迷离尘色,历经百难千险方锁住眼前人。 再也不想移开。 叶观澜察觉到他的注视,偏转脸轻声问:“怎么了?” 陆依山收回视线,指尖不易察觉地从叶观澜脸颊划过,笑笑说:“没什么,我们二公子说的在理。”神情继而变得严峻,“劳请大人告知那群商贾,此番若得其助力,先前督军帐搜罗的那些参与盗贩军粮的名单,皆可一笔勾销。早前人在江湖,有不得已处,咱家全都海涵了。” 甘州鱼虾小商,得官府作保,联手鲸吞了云商坊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入了高氏家主高铭的耳中。 他面色煞白,手边放着加盖猗顿印信的函笺,说话时声音都在发颤。 第78章 收买 “如,如何?清点粮种库存,真是主君的意思?” 立在他对面的饼脸小子,本名姓郑,是高老夫人的娘家远亲,颇得高铭器重,高家下人都尊称他一声“表少爷”。 见问,郑家子哭丧着脸点点头。 “猗顿家老亲传的手信,上头还盖着主君的私章,怎么可能有假!” 高铭猛吸一口凉气,跌坐回太师椅上,嘴里念道:“这当口,主君叫清点库存是几个用意。官市前脚刚掠空云商坊,他后脚就盯上了高家的库房......难不成,”话音稍顿,高铭魂不守舍地看了外甥一眼,“他真想拉咱们共沉沦?” 别看高氏一族表面上风光无两,可早自咸德年间,先帝爷施行“汉教化民”的政策以来,由关外徙居甘州八地的部落百姓,日渐习惯了方巾长衫的汉人装扮,对皮货一类的需求大不如前。 尤当数年前鞑虏第一次犯我北疆后,朝廷对边市的管制越发严厉,高家的皮货生意每况愈下,甚而滑到了关张的边缘。 好在高铭此人,眼光与谋略俱短,但胜在肯舍出一张老脸。他比后来居上的猗顿兰还要虚长十岁,却在后者四十岁的寿宴上,公然跪地直呼“义父”,当众磕了三个响头。 这般觍颜认爹的无耻行径,极大地取悦了猗顿兰。寿宴结束后不久,猗顿兰便对外宣称,将商行名下三百顷良田交给“干儿子”打理,田租与收益也一并由他说了算。 此后,高铭彻底放弃风餐露宿的边市交易,改作了猗顿的“守财奴”。可以说,猗顿兰不仅是他的靠山,他在外头脸的给予者,更是高家赖以维系的衣食父母。 但现在,这个爹好像疯了。 高铭从不怀疑猗顿兰身为七大商之首的谋算与定力,但这次的情况不一样。 庆阳城口口相传的“邓通吮痈”典故,精准无比地戳中了猗顿兰的隐痛。高铭觉得,现下已不能寻常眼光来揣度这位“干爹”的心思,一怒之下玉石俱焚,完全是猗顿兰能够做出来的事。 猗顿商行这棵大树倒不倒,高铭无所谓。然而自己这只小猢狲,树倾以后何去何从,却是他不得不担忧的问题。 听到“共沉沦”三个字,郑家子急了:“舅舅,猗顿商行没了存粮还有其他出路,咱们就只剩死路一条了!主君是被气昏了头,您可得拿定主意,不能让高家给云商坊陪葬啊!”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高铭气不打一处来。 “都是你这个混账玩意儿,没事去招惹那戏子做什么!让他瞧见了不该看的,没的给主君惹了麻烦。若非有阿沅那档子事,主君也不至于和咱们离心,此番也不会这么决绝!” 郑家子挨了打,半边脸红红的,在旁大气也不敢出。好容易等高铭稍稍消了气,他壮着胆子走上前,端过一盏莲子茶。 “舅舅,要我说,与其在此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猗顿商行眼看着是失了人心,即便能撑过这回,往后怎样还不好说。您当真要死守这棵老树,陪着他一起枯烂见朽么。” 高铭面颊微一抽搐,默不作声接过了茶盏。 郑家子见状,小心翼翼地继续道:“良禽择木而栖,我高家好赖也曾风光一时,若非没赶上好时候,何至于今日仰人鼻息地过活。猗顿兰已是自顾不暇,舅舅就不想趁这个机会,翻身做主一回吗?” “叮——” 杯盖与碗沿相碰,磕出一声脆响。高铭半撩动眼皮,瞟向外甥,意味不明地挑了挑眉峰,问道:“我听说,你最近总爱往三分鼎跑,可是见过什么人了?” 郑家子把脸凑近,身上还残留着昨夜的酒气。 高铭嫌恶地摆摆手,郑家子自觉抬起身,神秘兮兮道:“舅舅可听过,东厂提督陆依山这个名字?” * 东厂提督陆依山,权倾一朝的九千岁,以御前力搏疯牛见用于今上,**内外。 世传他一副铁腕,掌刑名,约朝臣,匡法度,声势霹雳,气焰嚣张。冷峻酷烈之名声,纵高铭远在千里而外,亦早有耳闻。 倒是与面前这个沉默得百尺潭水似的年轻人颇有出入。 直到陆依山开口,那点疑虑顷刻就被高铭嚼碎了咽回肚里。 “高老爷今日肯来相见,想必令外甥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咱家也无需赘言。是与旧主同归于尽,还是借此东风另搏新生,全在高老爷一念之间。” 他的气场强大到可怕,身上分明环伺着和自家外甥相同的酒气,却要冷冽得多,丝毫让人联想不到醉意。 一个人倘若在宿醉以后还能清醒地谈事,那么这一定是个极端冷静且城府极深的人物。多年阅人经历让高铭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和危险的人物打交道,即便日后有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的几率成为盟友,他也必须谨慎。 “督主受贬来到甘州,行事当万般低调才是,怎地今日也要掺和进官市与七大商的纷争中来?”高铭顾左右而言他,矜持地说道。 陆依山笑笑:“商场如战场,不是一味避事就能全身而退的。何况咱家受贬,原是为小人所害。这口恶气不出,心中到底难平。” 高铭不明所以地望向一旁外甥,郑家子忙贴耳解释道:“舅舅有所不知,陆督主之所以见罪上头,皆因姜不逢具文弹劾,言督主大人与外臣过从亲密,这才遭了祸殃。” 甥舅二人的“窃窃私语”,一字不落传进了陆依山耳中。 他屈指抵额,头疼似的转过脸,束袖刚好挡住了唇角因那句“过从亲密”微微扬起的弧度。 高铭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饶有兴味地挑挑眉头:“那可真是不共戴天之仇。” 陆依山落手,眼底笑意荡然无存。 他冷酷地说:“咱家与姜维的私怨,在朝中早已不是秘密。高老爷但凡有点门路,就知咱家所言真假。而今姜维要行以卵击石之事,咱家若不趁机踏上一脚,还算得血性男儿么。” 高铭呛了口茶,痛咳好一阵,方断断续续道:“督、督主,应该去,咳咳,去找猗顿兰.......” 郑家子一边替他抚着背,一边道:“督主先前在镇都时,奉命调查汉王走私军粮一案,和猗顿商行起过龃龉。纵没到撕破脸的程度,以主君心胸,合作也是没可能的了。” 原来如此。 高铭深以为然,他扬手,着人换了家中最名贵的黄金雀舌来:“督主想要怎么趁东风?” 陆依山一口未饮,斜倚着身,把玩着手里的小竹扇。他俯首时,颈后时隐时现一小截红绳。这两样东西,成了九千岁身上唯二不合乎他冷硬气度的存在。 “猗顿兰下令清点粮仓,便是动了用积粮填补亏空的念头。那粮仓,几年前就交付了高家经营,高老爷呕心沥血好容易有了今日气象,没道理就这么被人摘了果实。”陆依山余光漫抛,“倒不如,先下手为强。” “......愿闻其详。” “甘州督军帐还有些可用的人才,只消高老爷肯配合,咱家的人可在粮货转运途中乔装山匪劫道。待猗顿兰省悟过来时,留给他的早只剩下几座空仓。” 高铭目瞪口呆:“那,那若是猗顿兰知道了真相呢?” 陆依山视线从他面上缓缓掠过,嗤笑一声,尾音带着轻飘飘的嘲讽:“即便咱家如今落寞了,高老爷以为区区边商,也敢踏足我东厂督军帐么?” 他说话时语调不疾不徐,却教高铭忍不住打了个冷噤。 高老爷觉得自己大约是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如此一来,高家便是将全部身家都托付给督主了。”高铭沉吟半刻道,“要在下割股奉君,也得让在下知道收益几何吧?” 陆依山一笑说:“很简单,猗顿兰没了退路,被官市拿下只在旦夕。经此一役,东市粮货除了供应秋播,还须匀出一部分运往应昌军镇,待到今年过冬必然又会后继乏力。届时放眼庆阳城,除了高家,谁还有能耐主宰整座粮市?” 高铭听罢有些心动,却依旧表现得十分谨慎,他说:“兹事体大,还容高某思量些时日才好。” 陆依山拇指轻推,半开半阖的扇面上露出一双炯炯虎目,直瞪得高铭脊背发汗,脸上表情险些维持不住。 郑家子见状忙打圆场,“陆兄莫恼,现下实在是猗顿兰盯得太紧,便要腾空货仓也需提早筹谋。天色不早了,如蒙陆兄不弃,我在后头备了桌席面,还有几个小娘子,都是三分鼎新进的嫩雏,姿色没得说,陆兄不如先——” 陆依山掀了下眼皮,“小娘子?” 郑家子噎住,很快反应过来似的,挤出个讨好的笑:“明白,是弟愚昧,猜错了兄长心意。小娘子不好,我再着他们寻几个清秀的小倌来。” 陆依山把扇一收,那点子浮浪顽气随之尽敛,“不必了,家有妒妻,倘若被知道了,怕是得吃不了兜着走。咱家胆子小的很。” 高铭都快数不清这一晚要被督主大人呛死多少回,然而下一秒,一样人皮面具状的物什甩到他面前。 高铭看清了那软趴胶质上活灵活现的五官与棱角,心里不由地咯噔一下。 “有件事高老爷大概想错了,”陆依山冷漠地看向高铭,“咱家从不与人商量。所谓合作,不过是咱家在合适的时候抛出橄榄枝,而你伸手接了,仅此而已。” * 猗顿兰鲜少这么晚还没有就寝,他习惯了早睡,他憎恶黑暗。 当视线内最后一缕光被剥夺时,猗顿兰总是不可避免地堕回那间黑黢黢的地下室。 那里伸手不见五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由腐烂菜叶和老鼠尸体混合散发出的强烈恶臭。他看不见,但他知道,因为饥饿而刚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妹妹就躺在不远处。 他觉得自己也快了,战乱把西北三州八地变成了饿殍遍野的人间修罗场。他们的母亲,在奉献完自己最后一滴奶水后,不甘心地咽了气。 临死前还抓着猗顿兰的手,气息微弱地说:“要活下去啊。” 猗顿兰觉得这话可笑,一个瘦到连站起来都没有力气的十三岁少年,在这个乱世还能凭借什么活下去。 直到他在黑暗中,听到了鼠类利齿啮咬皮肉发出的窸窣声。 猗顿兰静默了很久,然后循着那个细微的声音,爬到了早已冰冷但肌肤还保留了些许弹性的妹妹身旁…… 猗顿兰活下来了,尽管他活下来后的每个夜晚都是惊悚噩梦。他其实很感谢加嫘族长在床笫间异于常人的癖好,疼痛和鲜血成了缓和他内心窒息感的最佳良药。后来即便他再也不需要取悦任何人时,依旧保留下了这个血腥的游戏。 然而这个夜晚,有一种更庞大、更可怖的危机感,盖过了他心中旧事的阴影。 猗顿家老走进来时,猗顿兰正凝眸思忖着什么。他的侧影在灯下,透着股说不出的颓唐。 家老先唤了一声,猗顿兰没有回答,跟着他又提高音量,猗顿兰迟缓地转过头:“是你啊。” 家老把搭在臂间的衣服给主君披上,说:“照您的吩咐,商行清点了昨日亏项,官市拢共吞了咱们二百三十万金的粮货,刨去本金,商行名下店铺皆自折损了五到七成不等。” 猗顿兰听罢良久无话。 家老觑着他脸色,劝道:“主君,其实现在收手还来得及。我知道您心里有气,但……” 猗顿兰截断了他的话音:“你以为我与东市这般较劲,仅仅因为心中赌气的缘故?” 家老语结。 猗顿兰姣美的凤眸里闪过阴狠,“庆阳城的铺子缘何遭到查封,虽说咱们已经提早料理了痕迹。但那之后没多久,陆依山就到了甘州,官市更加一反常态地咬上了云商坊。这其中,当真半点关联也无?” 家老一惊:“主君的意思,陆依山是冲着精铁之事来的?” 猗顿兰起身,在空地上缓踱了几步,道:“你以为,我此刻收手就能万事无虞了么?官市存心要借商战拖垮我,他们的真正目的,在商行这些年的走账记录。我若不应战,便是请等着官市将商行蚕食殆尽,到那时,咱们与极乐楼的秘密还能捂得住吗。” 家老听懂了主君的弦外之意,他思量有顷,道:“主君宽心,连同高家在内的十二所粮仓,已在加紧盘点。只要主君一声令下,立时就能征调进云商坊。” 猗顿兰“嗯”了声,又问:“高家那头有无异常?” 家老说:“倒是一切如旧。高铭接到主君的手信,虽不情愿,但还是允诺三日内会将账册呈送给咱们。” 猗顿兰听着,脚下步子一顿,望向家老的眼神突然古怪起来:“这个时候,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第79章 暗渡 入夜后的高家粮仓,升斗、笸箩被随意堆放,角落里横七竖八的米袋不时蠕动几下,发出可疑的窸窣声。伙计听罢也只是掀了掀眼皮,立马又困倦地阖上。 一片静谧里,仓门外猝然响起了脚步声。 伙计不意这个时辰还有人来,待看清来人正是自家老爷时,着实吃了一惊,忙迎上前道:“这都多早晚了,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高铭目不斜视,一径直往库房里走,边走边道:“奉主君之命,连夜征调库房陈粮,以填补云商坊亏空。主君催要的急,我不放心别人,必得亲自走这一趟。” 伙计睡意全无,一路小跑着跟在他身后,犹犹豫豫地道:“主君前几日才打发人教清点库存,我们这头还没完事,怎么这么快就......” 高铭猛地刹停,眼风刀片似的削过来,唬得伙计一时噤声。 高铭定在那儿,凌厉的目光将他从头到脚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轮,方道:“哪来的糊涂东西,懂不懂规矩?我高家的粮仓,本老爷想开就开,想运就运,轮得到你在这叽叽歪歪?” 伙计虽在高家挂着名,却是实打实从云商坊出来的簿记,被拨给高铭听用后,领的仍是猗顿商行的差使。 闻言他半点不惧,将身一闪,拦住了高铭去路:“既是主君的意思,自然无甚不可。还请高老爷出示一下印信,待咱们过个草章,便能开仓出货了。” 高铭表情微滞,像是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要我同你过草章?” 伙计眼底也划过一抹疑色:“这是猗顿家老当您面定下的规矩——凡从高家粮库运出去的,哪怕一粒米,都要加盖猗顿商行的印章——老爷当日答应得真真的,一扭脸便忘了不成?” “高铭”眼珠转动两下,倏然撞上伙计猜疑的眼神,面孔一板,煞有介事地叱道。 “家老是家老,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凭此来勒令我?给老子滚开!” 那伙计也是一根筋,闻言疑心大起,坚持道:“小的依令行事,见到主君印信,即刻便开仓,绝不耽误。还请老爷不要为难。” “高铭”眸色陡沉,沉默间手悄然背去身后—— 千钧一发之时,库房外传来郑家子的喊声:“等、等一下!” 他三步并两步跨到跟前,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张饼脸憋出猪肝色,脸颊横肉不住地颤抖。 “舅……舅,您方才走、走得急,把主君的手信落,落下了。” 话音才落,一张函笺便杵到那伙计跟前。 仓房仅仅点了一盏气死灯,借着昏暗的光线,伙计勉强看清纸张一角的兰花印记和上头“出货”字样。 ……却忽略了那泛黄的纸面似乎已有些年头。 他态度霎时急转,连连躬身。 “高老爷见谅,小的不是有意为难您,只是......”话还没说完,就被一记清脆的耳光打断。 “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以为跟了个好主子,尾巴就能翘上天了。”“高铭”破口大骂,“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德性。” 伙计被骂得不敢吭声,郑家子在旁脸上亦青一阵白一阵,趁人不备恶狠狠瞪了对方一眼,转身就泄愤似的踹在伙计屁股上。 “糊涂东西,还不快去!” 在库房老木门衰朽又不堪重负的呻吟里,梁间老鸮被惊起,疾掠过瓦面,扔下一连串呕哑可怖的鸦啼,被夜风带得很远很远,寂夜里听来分外使人心惊。 猗顿兰手抖了下,火苗遽晃,燎着他秉烛的手,虎口登时通红一片。 家老忙不迭接下灯盏,低头要查看他的伤势,却被猗顿兰一把揪住衣领:“你说是我命人传话,称今日的账目有问题,将你召回?” 家老后知后觉地从主君话里听出异样,反应过来,当即色变:“咱们中计了!” 猗顿兰揪着家老衣领的手指不断收紧,手背、腕口接二连三浮起淡淡青筋,后又蓦然一松,攥了攥拳,似乎在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是高铭。”猗顿兰几乎笃定地说道。 只有高铭,对商行数年如一日的清账习惯了若指掌,晓得用这个理由调虎离山,不会引起家老的怀疑。 也只有高铭,在接到清点库存的指令后很快就会意识到,高家附近早已遍布了他的眼线。 猗顿兰觉得萦绕心头多时的疑影儿,似乎正在得到印证。 他感受到了出离的愤怒。 “家老、家老,不好了!”派去盯梢的伙计仓皇来报,“您离开后不久,高家舅甥二人便到了城郊,将几座库房的存粮尽数装车……运走了。” “!!!” 家老气急,抓着来人问:“他们运走了多少?” 伙计嗫嚅好半天,哭丧着脸说:“全,全部。” 家老脑袋嗡地一下,即刻就要夺门而出,但被猗顿兰一把拖住。 他不解地转回头:“主君?” 猗顿兰银牙咬碎,颊边时隐时现的青筋仿若游蛇般弛突。良久他却深吸一口气,语气森然地道:“几大车粮食算得什么,别叫官中抓住把柄才是正理。” 家老一怔。 旋即明白:东市和云商坊对打的用意从来不在压价,或者说那只是很小一部分原因。陆依山潜赴甘州,为的是彻查此地精铁交易,但彻查需要由头—— 由头、由头…… 猗顿家老脑中火花一迸,浑身过电般打了个激灵。他几乎立时想到此前因汉王被捕未及脱手,迄今仍堆放在库房中的涉案军粮。 家老心下一片冰冷,满腹心事地暗暗祈祷,但愿姓高的蠢货投诚时千万留点脑子。 要知道,千坑不入、一隙难求的九千岁,可比刘狰那个屠夫之子难对付得多! “我这就带人去阴仓。”家老不假思索道。 “先不忙。”猗顿兰脸色阴郁,忖度了半刻,道:“军粮之事再要紧,到底紧不过另一件......” 家老愣了愣,迟疑道:“主君是否过虑了。姜维等人的手脚再麻利,也不会这么快就查到枯羯崖。眼下距离交货期限只有不到十天,大功告成在即,现在叫停,怕是跟楼里不好交代啊。” “管不了那么多了。”猗顿兰提高音量,话中透露着狠绝,“军粮之事终究只是一个缺口,枯羯崖的秘密若败露,咱们和楼里那位,便是杀一百回头都嫌不够!现在就去……记得从秘阁走。” 家老应声,忽又顿住,扭头试探地问:“那高铭那边……” “本君亲自去拿人。” 猗顿兰喜怒不显的脸上流露出恨意,他狞笑一声,道:“叫上虺兵,本君倒要看看,我这个孝顺‘儿子’还有什么话好说。” 乌云障月,星沉无光,墨色般浓郁的夜幕下,一辆接一辆牛车首尾相继缓缓驶出高家粮仓,向城郊方向驶去。 郑家子神色恹恹地缀在车队末,从始至终没再多说一字。 这一晚发生了太多事,显然超出了他的心理承受能力。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被忽悠上了陆依山的“贼船”,稀里糊涂帮人家搬空了自家粮仓,等到想反悔时,却为时已晚。 郑家子混迹车队中,一路上都在心猿意马,丝毫没留意到,自己那“便宜舅舅”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 他更加没有留意到,车队前方不到一里地,就是阿沅施粥的东皇庙。 同一时刻二里地外的猗顿老宅,“高铭”却自匍匐在院墙外百年胡杨的树冠上。 遥遥地,船型巨舱的大门沉重推开,数十条黑影蜂拥而出,杂沓中透着有序,恍如一阵黑色飓风,在刮至辕门外时豁然分成两股。 “高铭”眉心轻蜷,眯起眼分辨有顷,锁定其中一股,像只灵巧山魈疾闪在密密层层的枝叶间,数息后纵身一跃,落地时脚边的苜蓿丛连声异响也没有。 他将臂一掀,悄么声地,一片质感与人皮无异的面具滑落在地上…… “表少爷,咱们这路,怎么越走越不对劲啊……” 林间安静得可怕,时不时传出几声鸟鸣,锐利而突兀,犹如一把锉刀紧贴着人身刮过,乍然的寒意登时揭起一阵毛骨悚然之感。 郑家子怕冷似的缩了缩肩,大着胆子从队末走到队首,冲领路的马夫嚷嚷:“不是要去东市吗,怎地拐到了城郊?” 前方半刻不见回应,郑家子又叫了几声,仍旧无人搭理。 他怫然大怒,伸手便要拉扯,听得“咕咚”一声,马夫竟尔直挺挺摔跌下来,发出瓷器爆裂般的脆响。 当此时,密林来风,在茂叠狭窄的树隙间交擦出尖厉哨音,如怨鬼啼哭,又似伶人凄怆走调的唱腔。 郑家子面色“唰”一下白了,满地色彩艳丽的瓷片仿佛一张扭曲人脸,目视着他,露出明晃晃的嘲讽。他呼吸收紧,腿脚开始不听使唤,任凭伙计怎么催促,牙齿都打颤到发不出一个音节。 忽地,郑家子打了个激灵,裤管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滴淌,一阵腥臊味瞬间漫开。伙计纳罕地拿手在他面前招了招,谁知就是这一下,俨然踩断了郑家子紧绷的弦。 “阿,阿沅……鬼鬼鬼、鬼啊!” 第80章 变数 叶观澜提壶倒酒,听着不远处惊恐万分的喊声,丝毫不为所动。 酒杯满而将溢,他适时收手,酒水半点不曾倾洒出来。 吕照梁坐在石桌另一端,双手由于极端的悲愤而颤抖,只能死死交握在一起。即便如此,泼天的恨意依旧随泪水止不住地流淌。 “阿沅,我替你报仇了......”他痛苦闭眼,眉心深如刀刻的折痕和一夕掺白的鬓发,暴露了他这些天强忍的哀恸与决绝。 烂胚吕郎,烂掉的从来都是心志,而非其他。 叶观澜亲眼目睹了吕氏瓷庄的少东家,是如何在短短三日间,仿着记忆中心爱之人的模样,烧制出了一具足以以假乱真的瓷人,然后别出心裁地为它安置了机关。 或许在吕照梁心里,他烧制的不再只是一件瓷器,而是直切要害的复仇利刃。 郑家子被牵着鼻子绕了整晚,情绪早已在崩溃的边缘游走。诡异的瓷像,猝然爆裂的巨大声响,无不像一颗颗噼啪乱蹿的火星子,正溅到他紧绷异常又焦灼异常的神经上。 顷刻间,炸得那叫一精彩纷呈。 郑家子歇斯底里的叫喊声,很快惊动了闻风而至的虺兵。 虺兵大都身怀绝技,耳目聪敏异于常人,稍作分辨,立时就循着地上的车辙印发现了粮队的踪迹。 “在这里。” 猗顿兰眉眼阴冷,闻言,戾气仿佛在这一刻膨胀到了极点。 他素来厌恨背叛,尤当他自认为曾付出些许真心以后,背叛就变得格外无法容忍。他抬掌示意虺兵四面包抄,与此同时却又叮嘱,“留活口。” 留活口,才不是猗顿兰的一念之仁。他只是想知道,高铭为何突然选择与自己反目,甚至连丁点余地都不愿意留。 郑家子快要疯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密林,陡然间从四面八方传来了窸窣声。那绝对不是风声,也不是某种动物游猎时的足音。 郑家子几乎可以断定,那就是阿沅冤魂归来发出的最后的鸣警。 林间起了雾,雾气越升越高,逐渐攒聚成形。 大团大团的雾块之间再无自由的空气,郑家子恍若窒息般卡住自己的喉咙,另一只手直指向前,用尖不成声的音调奋力嘶吼:“鬼、有鬼......” 相比起表少爷的崩溃失态,高家其余人倒还记得出发前老爷的叮嘱。 “途遇山匪,佯装被劫。” 佯装,就还是要做做样子。 护卫家丁纷纷亮出兵刃,拉开严阵以待的架势,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那刀锋压根就没有开刃,真若交起手,还不如后厨的烧火棍好使。 猗顿兰目睹此情景,神情愈发冷了一分:“螳臂当车,找死。” “嗖”,第一支羽箭从林隙中飞出,正中一人胸口时,高家众人尚未反应过来。紧跟着,长箭如雨般漫天飞下,终于有人想起来抵抗。 只可惜平滑得不带一丝锋棱的刀刃,能够在弱者面前逞足了威风,却斩不断截杀者一支最寻常的木杆箭。 伴着此起彼落的惨呼声响彻山林,叶观澜举杯翻掌,酒水从杯口缓缓倾下,沿着亭中太湖石砖缝,蜿蜒成清泪的形状。 亡于箭下的这些人,皆为当日流言添过油,加过醋。他们轻蔑地给阿沅扣上了“□□”的帽子,将那晚发生在高家床帏间的惨烈一幕,用最暧昧、最猥亵的语气,宣扬得满城皆知。 直到最后一滴酒液倾尽,叶观澜起身,走到亭中琴案前。 一扬手,激哀之音叮咚而起,仰啸黄天,俯叩厚土,一番愤懑无所着的冲撞后,终是化作绵绵商音,徊荡在午夜梦回时分,仿佛冤魂归来兮,无尽幽怆。 吕照梁嘴唇遽然一颤,泪水再也隐忍不住地夺眶而出。 那晚亲历过树林截杀的幸存者,事后无不声称,自己听到了伶人歌唱。然而在那荒郊野外,哪来的什么伶人?因而旁人听了,也只当是他们吓破了胆的谵妄之语。 事实上,随着二公子一曲渐入佳境,树林尽头浓雾深处,竟似真的传出了婉转戏腔。 吕照梁腾地起身,袖口带倒了案上酒杯。他跌跌撞撞追至亭外,并未跑出多远,倏忽又钉在了原地。 那歌声随风愈发清晰,唱的不是别个,正是三分鼎名角“白蘋”的成名作,御碑亭。 “既读诗书你不自想, 奴岂是柳絮就随风狂? 风雨不测人难量, 暗室何必日月光。 阴谋毒计良心丧, 休书好比杀人的场.......” 吕照梁脸上笑容凝固住,叶观澜轻勾指,商音瞬时急转作徵调。 郑家子残存的最后一点理智也被击垮,他躲在一人合抱的大树后,抱头哭叫:“求求你,别来找我,我没想让你死......谁叫你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阿沅,害你的人不是我,别来找我啊......” 琴音戛然而止,猗顿兰的表情已由冷酷变为阴狠,他近乎暴躁地发令,催促着:“放箭!放箭!让他给我闭嘴!” “啪、啪、啪——” 数面盾牌齐刷刷翻起,在车队外围筑就一道铜墙铁壁,阻断了弓箭手疯狂的屠戮。 姜维一袭戎装佩刀而出,挺身喝道:“大胆狂徒,鸠集城外互相械斗,依大梁律,当处极刑!还不给本官住手!” 围杀进行到这会儿,官兵方才姗姗来迟,傻子都看得出来,姜不逢今夜就是来坐山观虎斗的。 猗顿兰毫无惧意,冷笑一声,说:“我当是谁,原来是姜大人。您千万别误会,我清清白白一介商贾,岂敢做与人斗狠之事。今夜原是高铭伙同其外甥,伪造本君印信,私自转运猗顿商行名下粮货,此行径已等同盗窃。梁律刑盗跖,惯用重典,又名物主追赃可不囿于常法。本君事急从权,也是无奈之举,还望姜大人多见谅。” 几大商横行甘州多年,出了名的目中无人。便有先前掠空云商坊之事,猗顿兰也没真的把姜维这个地方主官放在眼里。 姜维手搭上刀柄,当年一夫当关的大将风范尽显。 他掷地有声,“私斗纵有情由,本官拿你却不只为眼前这一件。府衙接到线报,前遭军储仓失窃的军粮,现就堆放在猗顿商行名下阴仓。人证物证俱在,偷盗军粮乃重罪,本官断无轻纵之理。” “这不可能,”猗顿兰脱口而出,“阴仓地处隐秘,若无人引路,你们如何能寻、到……” 他卡顿了下,眼角狠狠一抽:他怎么忘了,替姜维等引路之人,半个时辰前刚刚从猗顿家的船屋出发,奉的正是自己的命令! 陡然间,猗顿兰挣出一身长汗。疾风中款摆的树枝落在他眼里,尽成婆娑鬼影。世界忽地天旋地转,猗顿兰漫无目的地朝前伸出手,像是急于握住什么似的,一顿,蓦然打了个趔趄—— 但他并没有摔下去。 陆向深紧随那一小列人马,从城中到郊外,穿过了三条小巷,两座栈桥,途径五条小溪,六个小山包。 陆向深记忆力惊人,一路行来全部轨迹都了然于胸,但他很快发现,这帮人左兜右转,七拐八绕,显然不是迷途抑或故弄玄虚那么简单。 又经过一道半尺见宽的羊肠小路,高逾人肩的苜蓿丛到这里猝然中断,视野一下变得阔朗起来。 陆向深寻了块大青石堪堪容身,脚下土地还带着雨后特有的湿泞气息。在他的正前方,两道百丈高的悬崖笔直相对,崖壁平整异常,陡峭异常,恍如被一把斧头拦中劈开。两道悬崖的间隙却惊人狭窄。月光自山顶倾洒而下,映得坡地一片惨白,侧看仿佛削薄锋刃,寒芒四耀,险恶昭彰。 南屏阁能人异士不少,陆向深耳濡目染,也懂得些许堪舆之术。 他知这便是方士口中的“天斩煞”,乃聚阴冲煞的极险之地,时常被那别有用心者利用来布阵害人。 一小撮人马行至崖底,便踟蹰不前。打头之人突然挺直了腰肢,原本含胸驼背略显佝偻的身形,一下变得颀长起来。 更为恐怖的是,月光下那黑影还在不停地向上拉伸,以至于头身比例到了近乎失衡的地步。 隔着夜雾朦胧,陆向深惊愕地发现,那黑影头颈部位突然隆起,耳后两点粼粼寸闪,上身似有若无地款摆着。其形状,分明就是一条昂首立身的黑鳞巨蟒! “我艹......”陆向深揉了揉眼,情不自禁骂出了声,“见鬼了。” 浓雾逐渐障蔽了视线,陆向深依稀感觉到,巨蟒似正循声望向自己这边。夜露沾衣,他没忍住打了个寒噤。 “别躲着了,”“巨蟒”缓缓开口,不知为何,陆向深觉得那声音有些相熟,“出来吧。” 直到耳边阴风大噪,漫山草木却纹丝不动,两山夹峙中的圆月渗出血一般的殷红,陆向深终于幡然省悟—— 凡夫所执,我人四相。 执心不破,渡难成佛。 四相鬼阵遇之天斩煞,陆向深当下发自肺腑地感叹一句。 “我艹,还不如见鬼呢!” 猗顿兰短暂的眩晕很快过去,他无须虺兵搀扶,反感似的抽回自己的手,余光从不远处天际一掠而过。 恻然笑了起来。 “是吗?” “人证,物证......都在哪儿呢?” 第81章 穷途 陆向深陷入这诡奇已极的阵法之中,已然颇感吃力。 四面景物还在不断虚化,夜色愈发浓得一丝星光不见,吞噬了所有能够帮人辨清方向的参照。这是种不正常的漆黑,陆向深明白一切都要归因于四相鬼阵的惑心之术,但他始终无法挣脱。 眼不见物,脚下更如变戏法般垒起厚厚的积雪。 这下连听风辨位也不能够了,陆向深只能死死锁定那条左驰右突的蟒蛇黑影,抵抗也从寻隙出击渐渐沦为了勉强招架。 陆向深每一次出手前,对方似乎都已预料到他的来招,时而抢攻,时而奇袭,总能游刃有余地化解。陆向深任一拳任一掌,都像是砸在了棉花上。 且双方一旦招式相接,陆向深便觉自己拳尖多了个小吸盘,将其内力源源不断地抽取、剥离。他越是急迫,内力流逝就越快,一阵莫大的空虚感从体内升腾而起,挤占了好胜心带来的昂扬斗志,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的腿脚不约而同感到疲软,开始出现微不可察的颤抖。到后来战栗的频次越发密集,陆向深拳心、后背都叫汗水浸湿,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不着边际的念头。 “要是此刻有把刀就好了。” 尽管南屏刀境威震江湖几十载,与昔年君子剑并称“南北双宗”,陆崛殊却从不让他的膝下独子修习刀法,连入门都不允许。 陆向深不止一次追问过父亲何以如此,陆崛殊的回答总是千篇一律。 “刀行厚重,修炼之人须心性坚忍,方能学有所成。你为人跳脱不够稳重,实在不是练刀的好料子。” 任凭陆向深死缠烂打,老阁主就是不松这个口。他拗不过,又是个不服输的性子,只好向别处求点拨,在陆依山和安陶郡主相继习得霸刀真传的数年间,陆向深拜在八面魔之一的“红颜骨”门下,一手易容妙技练得炉火纯青。 可这些小巧功夫,到底也只是旁门左道,陆向深日常看似嬉笑怒骂的背后,始终暗藏着一个心结—— 为什么,为什么不许自己练刀?他从不嫉恨任何人,他只是有一点小小的不甘心而已。 突然之间,一声怪异风啸,破开耳际如潮涌般的混沌,朝陆向深前额精准劈来。陆向深听出那既非拳风,也非掌风,忙侧身卸去一半来势,撤步后又即旋身,攒拳猛击向黑影颈后。 这一招,名唤“白虎醉跌”,是陆崛殊传给儿子的唯一一式,也是教他在绝境中保命的拳法。 陆向深奋身相拼,与那黑影两肩交错之际,青鳞巨蟒两盏碧油油的竖瞳再度闯入视线。陆向深清楚地从蛇瞳里看出了一丝扼腕,他不觉怔了怔。 就是这片刻恍惚,蛇首猝然偏转,迅疾无伦地避开了拳势。跟着陆向深感到腰间一阵钝痛,横摧而来的蛇尾重重掼在他全无防备的下腹——砸实的瞬间,陆向深意识到那仍旧是人的腿脚而非其他——巨大的撞击力令他五脏六腑都好似颠了个个。 “咳、咳咳......”陆向深被震开数步,尽管勉力支撑,还是膝一弯跪地,张口见血。 这绝无可能,陆向深不可置信地想,老爹传授给他的绝学,怎会这般轻易就被人洞悉了破绽。 他的揣度很快被一股更加强劲的风脚打乱。半拳半掌的呼呼声里,夹杂着对方运功时骨节的格格爆响,还有一缕细若游丝的铁锈腥气。陆向深心头大震,惊惶中甚而已能感知到暗器划破皮肉的麻辣辣的疼。 他从未如此全方位且真切地与无常相逢一面,前所未有的遭遇令他头脑一片空白。那点困惑和不甘通通被驱赶殆尽,耳鼻心意的迟钝,让陆向深未能留意到几百米外山口冲天而起的熊熊火光。 而数里地外的叶观澜却第一时间留意到了。 深赤色的烟气漫漶在雁行山一座支脉的山口,很快洇染了大半个天空。偏偏在此时,林中草木伏低,从其一片倒的情形来看,不难断定是雁行山口刮来的西北风。 叶观澜心绪陡然沉底—— 雁行山一脉东南,所种多为松柏一类的易燃树木,今夜刮的又是西北风。火借风势,一树传十木,十树传百株,如此一来......“糟了,长陵粮仓!”吕照梁已率先惊叫出了声。 长陵坐落在雁行山脚,是吕氏家族几代人的祖茔。 早年吕家风光时,先帝不仅赏赐了子粒田,还朱笔一挥,将雁行南麓的风水宝地划给吕老太爷做坟茔,额外赐名为“长兴之陵。” 只可惜,吕家的中兴到了吕照梁一辈就戛然而止。长陵失去了受人香火供奉的殊荣,日渐安静沉寂,侧旁用来行祭礼的太庙也无了用武之地。 于是,此番与猗顿商行公开对垒,吕照梁顺理成章地将这座蒙祖荫庇佑,又得皇恩背书的太庙,挪作了存放粮食的储备仓。 那其中,也包括被八地商贾齐力掠空的云商坊粮货。 望着猗顿兰阴冷怨毒的眼神,叶观澜骤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缘何今夜前来围追高氏商队的杀手竟有百人之多,猗顿兰本可以不必这样兴师动众。但若无他这头的声势浩大,官兵不致齐聚于此,派去追查阴仓之人也不会孤立无援。 想到这里,叶观澜握着竹扇的手一下子捏紧了。 少阁主! 陆向深颈边传来的剧痛,将他从漫无边际的浑噩中拽了出来。 他眺着漫山皆是缀着炽光的绫带在盘旋,在肆虐,殷勤地引燃一棵接一棵大树。电光石火间,他当下想到了干系几万军民生计的长陵粮仓。 一瞬间,陆向深顾不得被拳风凿穿的琵琶骨,拖着残躯,强忍剧痛,朝火起处踉跄赶去。 蛇影在身后落地化回人形,一声低回叹息,全无嘲讽戏谑在里头,倒是满满的惋惜。 “儿子像爹,一样的冥顽不灵......” 蛇影再度腾空,犹如一支脱弦的利箭头,直取狂奔中的陆向深后心。 “噼、啪!” 拳拳交撞带出的劲气,瞬间把陆向深掀飞三米远。他滚地呸出一口带血的泥痰,仰面哀嚎:“我说督主大人,你还真是铁腕无私一视同仁,连亲师弟都不放过。” 陆依山没理会他的抱怨,纵身已至数米外,一声不则地伸出手。 陆向深没事人似的握住,搭实的一刻才发觉那指尖冰冷,似还残留着些许汗意。 陆向深心口暖了暖,他们师兄弟间,从来不把“情分”二字挂在嘴上,但只需对方一个喜怒的眼神,就能做到赴汤蹈火的十分。 “证据,还有存粮,都烧没了。” 陆向深话里难掩歉疚,这回毕竟是他太自负,想做个孤胆英雄,让老爹对自己刮目相看。 陆依山目光从他肩头的两个血窟窿晃过,出手,一连击中胸口几处大穴,血总算止住了。至此拧紧的眉头微松,简短道:“人没事就好。” 援兵既到,伏击变得毫无意义。四相甩尾欲走,陆依山紧追不放,弹身而起间数点菁芒自袖口激射而出,旋至途中火花暴闪,三五点寒星迅即散开,从一而十,成百上千,竟尔扩成一张铺天巨网,兜头向那蛇影盖去。 值此间不容发之际,蛇首倏然晃了晃,满天火光烈焰映入陆依山的眼帘。 恰如十五年前那场大火,遮星蔽月。 陆依山瞳孔仿佛被刺痛般,骤然缩紧。那把折断的君子剑,还有母亲无力垂落的手,皆如走马灯一样历历于眼前。 铁袖下的皮肉传来隐隐灼痛,陆依山身形不自觉放慢。 说时迟那时快,两条黑索贴地而来,快到近前时犹如蛇尾倒卷,灵活无匹地穿过寒星间隙,劲摆如风,直扫向陆依山咽喉。 这正是当年取了魏夫人性命的杀招! “阿山小心!” 接连的噩梦重演,令陆依山的神经终至崩乱的边缘。他虽侧首让过了这来势汹汹的一击,但内息已然不稳,寒星张成的大网裂纹蔓生,像是开片中的瓷器,距离土崩瓦解只有一步之遥。 陆依山龈血嚼穿,拼尽全身气力维持住内息,喉咙里迸发出一声近乎兽鸣般的嘶吼。 “啊——!!!” 瓷器砰然炸裂,碎瓷裹挟着泼天恨意,纷乱无序又目标明确地朝前打去。 纵使隔着远,陆依山还是看见四相左肩吃痛般,遽然抖动了下。 尸首横七竖八地叠在一起,脏血流了一地。 郑家子在方才的围攻里,被“误伤”十多处要害,此刻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猗顿兰漠然瞥了他一眼,那眼神跟打量一条死狗无甚分别。 姜维眸一冷,铁盾乍然分开,又合围成铁桶状,把猗顿兰和他的虺兵牢牢困在其间。 “纵恶行凶,肆意滥杀,早已越过了正当防卫的边界。本官为这个拿你,一样合情合理。” 然而猗顿兰闻言,再无了适才的慌张。眼下证据尽毁,仅仅一个防卫失当的罪名,跟盗卖军粮比起来,自是难以撼动猗顿商行的根基。 遑论官市最后的底牌也付之一炬。 猗顿兰又恢复了以往的高华气度,纵使刚经历一场血腥屠杀,那身名贵的潞绸长衫却未染污分毫。他觉得满意,不禁暗暗感激起那人及时的通风报信。 应昌军镇的末路就在眼前,猗顿兰彻底陶醉了。就当他按捺不住想要畅快大笑的冲动时,叶观澜缓步走上了前。 “你不会这般轻易如愿的。”叶观澜波澜不惊地说道。 猗顿兰笑声卡在了嗓子眼,一股相当陌生的恐惧感逐渐坠满整个胸腔。 这是他和叶家二公子第一次碰面,在他过往的商战生涯里,遇到过很多可怕的对手,却没有哪一个,会穿这样一身白衣。 很没有来由地,猗顿兰踌躇满志的心火,被这一句话瞬间浇熄。那随之攀绕上来的寒意,直到差役将他拖走,都未能褪去。 第82章 两难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天亮时分,雁行山南麓一线几乎夷为平地。沿途的佃户商旅损失惨痛,盘点救灾工作足足进行了三天有余。 三日后,当官市呈捧着厚厚一沓账本拜见姜维时,整个人已经满面胡茬不修边幅到极点,声音里还透着一丝被水烟熏出来的沙哑。 “前夜火势太猛,根本扑救不及。长陵仓库各色粮谷以及六畜货物加起来,折损不下百万金。至于被山火牵连的附近民户,光是被烧毁的农田便有十余顷,房屋损坏更不消提。其他的胥吏还在加紧统计,唯独长陵粮仓的损失,卑职不敢迁延,即刻便来回禀大人。” 就在他回禀的当,姜维已经眉头紧锁地连灌了几大碗凉茶,胸口那股郁火依旧难以消解。 “被报失盗的那批军粮呢?” 官市丞:“衙役着意搜寻过,起火点是位于天水洼地的一片储物仓库,想来那里就是猗顿兰存放赃物的阴仓。咱们的人在现场发现了火石、石脂等物,却独独.....没有找到军粮。” 姜维一忍再忍,握杯的手因为用力甚而出现轻微颤抖。 他久久没有出声,半晌,死寂的屋中陡然传来一声瓷器破裂的脆响。 官市丞吓了一跳,因为他看见几行鲜血正顺着姜大人指缝流淌。“大人......”他慌不迭上前,随即被一旁的叶观澜以眼神止住。 叶观澜命人收拾了残片,又叫取药酒来,跟着将一块帕子无声搭放在案头,不露声色地问官市丞。 “当日截停的高家存粮拢共多少?” 官市丞怔了怔,旋即如梦初醒般飞快地答:“约有百石之数。” 密林一场惊吓,郑家子说漏了不少东西,就连前些时日疯传为情自尽的名伶“白蘋”之死,似乎也和高家舅甥二人脱不开干系。 姜维没有将他下狱,却把神志不清的郑家子连同那批粮食一并扣下。没了猗顿兰庇护的高铭俨然如丧家之犬,他不敢追问,更加不敢明目张胆地讨要。 “百石......”叶观澜额心轻蜷,竹扇扣在袖底,凉意渐生,“倘若全部运往应昌军镇,倒是差强可解燃眉之急。但那样的话,官市库存便彻底告罄了。” 官市丞后槽牙紧咬,左手攥拳,狠狠砸实右手掌心。 “左右两市低价拉锯多日,秋播也快结束了,百姓的口粮冬货大致足矣。依卑职愚见,还是军镇营建最要紧。” “不妥,”叶观澜沉声,“此次商战之货,皆乃百姓日用之物,哪一日没有交易。农夫纵有了种子与一两月口粮,庆阳市人又将如何度日?凛冬将至,官市没了粮货,百姓只能任由奸商宰割,立时危局。有先前云商坊哄抬粮价的教训还不够么。” 官市丞哑然。 一直在旁不吭气的姜维出声道:“太子允准恢复开中,破了有梁一朝数年未有之先例,镇都官场已是物议如沸。诚如公子所言,将这仅剩的粮货囤于官市应急,贻误了军镇营建,太子对上对下都没法交代,在朝堂只怕更加难做。” 这话是实情,济济民生不可不顾,悠悠众口亦不能不堵。三言两语间竟已是进退维谷,尺寸见方的府衙霎时愁云笼罩。 熬了一整夜,叶观澜冷茶喝得胃里疼,他撂了茶盏,从袖中滑出折扇,扇骨抵在腹心,有意无意搓揉着。 “倒是还有一法。” 姜维忙问:“什么?” 叶观澜道:“经此一役,猗顿商行与高家两败俱伤。值得庆幸的是,原先依附猗顿兰的各家商社并未牵涉其中。其财力虽不能和七大商同日而语,但用以充实官市储备仓尚有余地。现下猗顿兰被拘着无暇他顾,正是行事的好机会。” 官市丞疑虑道:“那些人为虎作伥惯了,焉能轻易就犯?” 胃中痉挛不断加剧,叶观澜蹙了蹙额,说:“商人利聚而来,自然也会利尽而散,何况猗顿兰从前对他们的盘剥绝不算少。少东家已经应允,吕记瓷庄愿出高市价两成的价格,从各商社收购存粮。总归熬过这个冬天,再从长计议不迟。” 官市丞还待再说,姜维长身而起,伤手攥着染血的方帕,连日的焦灼使他嘴角长满燎泡,可张口依旧声若洪钟。 “现有粮货加紧清点,尽快装车,务必赶在朝廷给定的限期内解往应昌,不得耽误军镇营建。至于官市日常供给,”姜维神色略显复杂地看了叶观澜一眼,“就照二公子说的办。另外,本官也将去信给各地藩王,若得诸藩慷慨解囊,甘州这个冬天或许还有指望。” 出了公廨,日头还没有升上来,弦月却已凋残。 晨昏交替时分,越过屋脊望去的天空呈现出一种阴阳未分的模糊与混沌,合着清晨刺骨的寒风,营造出阴冷而沉重的氛围,压得叶观澜有些喘不过气。 胃疼仍未得到缓解,叶观澜脚步越来越慢,直到游廊尽头影壁附近,他终于停了下来。 一顶大氅覆上他的肩头。 二公子发凉的指尖随即被人握住,掌心的温热驱散了通身寒意。 小竹扇倏地被抽走,薄茧流连着划过虎口,手背,最后轻柔无比地落在胃上,那带着温度的沙沙硬感,让叶观澜倍觉熨帖。 “督主怎么在这?”揉捏的手力度拿捏得正正好,叶观澜松弛下来,后背贴着依山胸膛,索性将整个人的重量都卸给他。 陆依山承住了,下颌枕在叶观澜肩颈,闷声说:“公子忙人儿,留咱家独守空房。我左等不来,只好出来寻了。” 叶观澜笑,侧脸蹭了蹭陆依山下巴上浅浅的胡茬,就着这个姿势与他接了个吻。 陆依山看公子脸色回暖,揉胃的手改揽住他腰身,问:“有心事?” 叶观澜稍作静默,说:“官市丞虑得不是没有道理。庆阳城一众商社,从前皆依附猗顿商行而生,说是同气连枝也不为过。猗顿兰如今虽在狱中,可罪名究竟还没有凿实,猢狲心存侥幸,打定主意要背负大树顽抗到底,也未可知。” 这种可能性绝非没有,甚至连姜不逢都意识到了,否则也不会提出向藩王借粮。 陆依山听罢嗤之以鼻:“藩王若能信得过,今上与先帝两代君主,又何至于视其为心腹之患。” 叶观澜睨他一眼:“督主有妙计?” 陆依山张着手指,恍若无意地丈量公子腰身,搔到痒处被叶观澜屈肘轻轻顶了下,方停下来用大氅越发紧地拢住他。 “明君贤将,动而胜人,成功出于众者,先知也。我之于敌洞若观火,敌之于我雾里看花,故优势在我。庆阳城诸商社之所以敢负隅顽抗,无非自恃他们内部仍旧铁板一块,可要是这块铁板已然出现裂纹了呢?重金收买,不如看他们先乱起来,坐收渔翁之利的好。” 叶观澜缓牵唇角,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萦绕在他眉宇间,扫去连日来的阴霾,连带着朱砂都重绽了光彩:“督主原来这样精通兵法,矔奴从前竟不知道。” 陆依山咬他,热气哈得叶观澜耳根泛起了红。陆依山看着那嫣红晕染开,蔓延到腻白后颈,嵌在指缝里的手指耐不住热似的,轻轻划拨几下,简直像是搔到了他的心尖上。 陆依山埋下首吃笑:“咱家的本事,二公子不知道的多了去了,往后带你一一领教过就是。” 萧杀秋风威势不减,晨阳却在绵腻的情话中崭露出头角,温煦一丛投映在廊下,照亮了有情人耳鬓厮磨的影。 “其实我还有一事不解。” “什么?” “阿深。” 陆依山一滞,稍稍抬起了脸,叶观澜继续道。 “粮货存于长陵之事,姜大人一直守口如瓶,猗顿兰从何得知,那晚敲山震虎的戏码又是谁透露给了他?再者,阴仓相去长陵仓库不过百米地,猗顿兰欲销毁罪证,又欲因风吹火给咱们迎头一击,这些都不难理解。可他明知黄雀在后,仍旧把人引向了雁行山,那晚派去盯梢的人马若再多些,大火能否烧起来就两说了。猗顿兰兵行险着,倒像是一早就清楚咱们的计划,更对少阁主血气方刚的性子了如指掌。他利用天斩煞布局,分明就是冲着阿深的性命而去。” 陆依山脸色变得严峻,“你的意思是......” “祸起萧墙,变生肘腋,这些可都殷鉴不远。”叶观澜轻声耳语,“督主别忘了,皇城惊变那一夜,四相何以突破重围闯禁行凶,迄今还是一个未解之谜。” 风乍起,天已奄奄地冷了,白杨树葱茏不再,青春褪作枯黄,纷纷而下。 一片叶盘旋着飘过头顶,落在面前的美人靠,陆向深只漠然看了一眼,旋即又把头深埋于膝间。 他这样已非一日两日,这些天都是这么颓唐着过的,府衙进进出出满面焦容的文吏,以及姜大人议完事愈见青黑的印堂,陆向深都看在眼里。即便从无人当他面提起那一晚的过失,可越是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避而不谈,陆向深心里就越不是滋味。 身后传来关窗的声音,一个身影倏而晃过。紧接着门开了,一只软底绣鞋踏了出来。 朱苡柔如今已快临盆,身子略显得笨重。许是将为人母的缘故,她的脸上少了些许冷峭,多了几多柔和,不施粉黛的肤色依旧有些暗沉,却一扫数月前的沧桑疲惫。 为着她能安心养胎,陆依山特意央了姜大人,将远离厅堂的公廨后院拾掇出来,供她一人居住。 朱苡柔一连几天看见缩在白杨树下的身影。她纵然深居简出,也对那晚烧红了半边天的雁行大火有所耳闻,陆向深躲着不见人的缘由,她心知肚明。 朱苡柔向来是不爱管闲事的脾气,奈何陆小阁主知荣辱也识寒暑,西北之地秋风冷杀,他一边郁闷的同时,不忘给自己挑个暖和和的向阳地。 胡杨树正对着闺房轩窗,朱苡柔想视而不见都难。 “占了贵宝地,还望王妃海涵。” 陆向深脸贴着膝面,说话声音有些沉闷。 半刻,却没有听到朱苡柔的回话。 他抬起头,骤不及防地,脸上挨了一记狠狠的耳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2章 两难 第83章 搏命 陆向深挨了巴掌,捂着火辣辣的脸颊,半晌说不出来话。 他一脸懵怔地望向朱苡柔,只见对方扶了扶腰肢,抬手将额前碎发拨开,神情自若仿佛无事发生。 “你可知孕妇听不得哭声?” 陆向深微愣,诘问的话哽在嗓子眼,当下竟认真反思起自己这些天是否真的太聒噪了些。 朱苡柔稍一欠身,陆向深想也没想就让出了位置。她半倚围栏,发髻只用一根样式最简单的竹筷松松挽起,气度娴雅之余,更流露出与年纪容貌皆不相符的坚毅。 陆向深终于醒过神,想耍狠又不敢,半天只憋出色厉内荏的一句。 “嫌吵直说,小爷腾地儿就是,犯得着打人么......” 话音不自觉走低,朱苡柔掀动眼皮,淡道:“不过一次失手而已,哪里就到绝路了。成日里哭哭啼啼,纵到别处,也是讨人嫌。” 陆向深打小挨的骂比吃的盐还多,可到底没经住朱苡柔这举重若轻的一击。 隐痛被勾起,他嘟囔一声“你懂什么”,扭头要走,却听朱苡柔在身后幽幽道:“其实,比起大意失荆州,更教你难过的,还是技不如人吧?” 陆向深站定。 朱苡柔变换了坐姿,“我在极乐楼时便听说,南屏阁主膝下唯独一子,却不得其刀法真传。你的师兄,师姐,人人都能以刀法入境,偏只有你不行。坊间传闻是你资质太差,成了狗尾续貂的那根狗尾巴草,老阁主不许你练习刀法,是怕辱没了陆家门楣。” 陆向深肩头遽颤,再玩世不恭的秉性,听见这话,也忍不住了。 “是,老爹断言我不是练刀的料,头回比试就叫师兄挑飞了木棍,那之后再没让我碰过一件像样的兵器。平叔说人各有命,我的命数不在这上头,强求也无益。可我始终想不通。” 他回身,战栗已然平息:“难道逊人一等,就是我的命?” 朱苡柔沉默有顷,忽问道:“你信命吗?” 陆向深仓促地看她一眼,又仓促地别开,不知如何回答。 “我信。”朱苡柔顾自说,“从我记事开始,就被人强压着学会认命。他们要我成为汉王妃,朱门绣户的女主人,手起刀落时却连眼皮也不能眨一下。很为难人对吧,可是没办法,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叫王爷一见钟情。” 说到这里,她自失地一笑,“你大概还不知道,我从前胆子小得紧,怕血怕得厉害。刚进极乐楼那会,他们日□□我杀猪宰牛,比小臂还长的屠刀,照畜生身上捅过去,血溅得满脸都是。我不敢,哭着跪在地上求饶,那些人看也不看我一眼,只管扔进水牢里饿上一天一夜。要是侥幸没死,第二天出来继续学习屠宰之术,直到烂熟于心为止。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整整八十一天,我未曾见过太阳,终日环伺左右的,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还有我最最害怕,也最憎恶的血腥味。” 朱苡柔娓娓道来时的神色没有分毫变化,像在说一桩事不关己的公案。陆向深听得呆了,方才无端被掌掴的那点愠怒,顷刻间烟消云散。 “过去的十二年于我,就像是一场漫长的处刑。他们一刀一刀,剜肉剔骨,把我变得面目全非,变成汉王心里最理想的妻子,变成他们最趁手的工具。不只是我,极乐楼里的玉京子,每一个都有自己不得不走的路。那些人穷尽手段就是为了使女孩们相信,人各有命,信命,就得认命。” 风声骤然,吹得黄叶漫天乱卷,裹挟着陆向深梦呓般的声音。 “所以,你认命了吗?”他问。 朱苡柔唇畔漾着微微的笑意:“在极乐楼的十二年,我终于认同了人各有命的说法。但也因为看清了自己的命途,我才越发笃定,往后余生的每一天,我都要为推翻这命运而活。我信命,可我从来不认命。” 长恨此身非我有。她有些吃力地站起来,秋阳斜投,将原本纤弱不值一提的身影,拉得无限长。 “我这半生做过许多错事,每一件,都是不得已而为之。没有办法,我要搏命,必须先得活着,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选择。” 朱苡柔敛眸,杳杳一叹,太多的情绪包含其中,说不清是怨是悲,亦或是无奈。但她很快给出了答案。 “我有愧,而无悔。” “所以,少阁主,真若是不甘屈居人下的话,何不放手一搏,总好过窝在深宅大院里终日忧戚。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样子,真的很吵。” 一片黄叶自枝头飘坠,快落地时忽遇疾风,猛然打个旋,像只黄蝴蝶,擦着陆向深眼角斜飞而上,荡过了四方院墙,直取高远青天…… * 叶观澜的担忧果然应验了。 尽管吕照梁拿出了破釜沉舟的决心,誓要和猗顿兰拼个你死我活,但吕记商行的其他人显然不这么想。 吕老太爷身后唯有一子一孙,可在他那辈上,吕家正经算得上人丁兴旺。 老太爷凭瓷器生意发迹以后,吕照梁的叔伯祖父们皆与有荣焉地开创了自家事业,虽在名义上仍属吕记瓷庄的旁支,可随着吕照梁一脉的没落,后者大有喧宾夺主压过嫡系的势头,在瓷庄人财事的话语权上,也对吕照梁产生了不小的钳制。 而今听说吕照梁不计代价地要跟猗顿商行对抗到底,吕氏宗亲们坚决地站出来,说什么都要阻止“吕家阿斗”行这种失心丧智的糊涂事。 整整三日,吕记名下大大小小近百家商铺,纷纷歇业封账,并严令手底下主记不放一分一厘的款子,哪怕来人拿着吕照梁的草章,也绝不通融半点。 吕照梁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节骨眼上,遭到自家叔伯釜底抽薪的背刺。 几轮账清下来,加上先前和云商坊竞价的本金,不过月余光景,吕氏家底已然被掏空大半。 分店打定主意要撤火,瓷庄账面上余下的本金漫说抬价购粮,就连照以往寻常年份的平价买入,仍有至少五十万金的缺口。 听完回禀,吕照梁不置一词,随即将自己关在房中一天一夜,再露面,两鬓竟已掺白。 纵人不说,他总归心如明镜。正是这些年日复一日的颓丧,生生把大好家业作践给了他人。 烂胚吕郎的苦果,到底由他自食了。 吕家这头变故丛生,那边,姜不逢向诸藩的求援之路亦困阻重重。 “赵王待客倒是殷勤,留来使宿在王府,好吃好喝招呼了几日,一应礼数都无上周全。可当言及正事时,又称病不见。”姜维苦笑一声,“信使按捺不住欲往拜见,谁知赵王干脆以巡视秋播为由躲了出去。信使在王府住了旬日,连刘璋的面都能没见上——你说说,就他那副弱不禁风的书生样儿,秋播碍着他什么事?” 叶观澜缓叩竹扇的手一顿,不无沉默地看了满脑门官司的姜大人一眼。 后者省悟过来,忙解释:“公子勿怪罪,我不是说你。刚刚一时情急,是我口不择言了。” 叶观澜当然不会真的怪罪,他侧身让开流水价驶出的运粮车,笑笑说:“赵王刘璋,和从前造反身死的晋王乃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弟。今上多疑满朝皆知,晋王又死得那般难堪。刘璋退避三舍不为别的,他是唯恐和军镇营建扯上什么关系,招致镇都侧目罢了。” 一个夹缝求生的亲王,胆小避祸是情理中的选择,叶观澜又问:“燕国公那头怎么说?” 姜维道:“燕国公规行矩步,一切都照常理来。他见信使是在驿站内,由燕地主事官员从旁作陪。他对借银的请求一口拒绝,却又提出,可以从长平储备仓中拆借出部分粮食接济咱们。” 叶观澜凝神思忖良久,慢慢地摇了摇头:“没用的。从燕地至甘州,走陆路少说也要两三个月。水运倒是便捷,然大人可还记得,河道总督前些日子递奏折,称洛河中段突然决堤,纵使河工动作再快,粮船运到也要积月之后。何况燕地所种多为麦种,最怕受潮,即便按时抵达,刨开沿途折损,仍旧于事无补。” 姜维听了越发沮丧,叶观澜的神情却无太大伏动。 其实,他原本就没有将希望寄托在藩王身上,叶观澜之所以想从姜维口中得知诸藩对此事的回应,实则是为了浅探一下各藩王爷的底细。 前世细作身上发现的蝮蛇刺青,还有这一世逐渐浮出水面的神秘组织极乐楼,都让叶观澜有一种感觉,这些皆和藩王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赵王昏懦平庸,且有兄长的教训在前,昭淳帝从未放松过对他的制衡,天长日久,纵使有心也是无力。 倒是燕国公,看似圆融的行事风格背后,却是实打实的绵里藏针。 叶观澜不自觉留了心。 忖度间,军储仓外骚乱骤起,呼喝声里夹杂女人孩童的哭声,姜维警醒,“怎么回事?何人在外喧嚣!” 他这般紧张,缘是今日库中粮草要装车发往应昌军镇,事关重大,容不得分毫闪失。 衙役满头大汗地来回:“禀大人,不知道是谁走漏了消息,灾民们得知粮食将车于今日发出,纷纷惶恐,生怕夏秋之交的粮荒又将重演,故……故而聚集在粮仓门外,欲截停运粮车。” “什么?!”姜维惊怒交加,当下夺门而出。 他心里都清楚,虽则两家抢市给甘州百姓攒足了秋播粮种。然而雁行大火后事态再度急转。 恐慌,以及被猗顿兰等大商欺凌剥削积攒下的怨怒,使得甘州人心浮荡到了一触即发的份上。 而民间若乱,可比军中哗变要棘手多了。 叶观澜紧随着追出去时,粮仓外已经挤满了灾民。那些人个个鹄面鸠形,衣衫褴褛,手持各式农具,把运粮车围得水泄不通,满是哀毁的眼睛里除了绝望,还闪动着一丝愤懑与不平。 官市丞欲拦阻,已被推倒在地。见官兵来,灾民们握紧手里的武器,怒目圆睁地在仓库外的空地上,拉开了对峙的阵势。 姜维挥舞着双臂恫喝:“都退后,退后!擅动军粮者,严惩不贷!” 谁知这番告诫非但没有慑住灾民,反而使压抑多时的民怨瞬间爆发。 短暂的沉寂过后,人群中不知是谁嘶声呐喊,“姜不逢!你置百姓死活于不顾,算个几把父母官!严惩便严惩,横竖几个月过后还得忍饥挨饿,干脆这会打死了倒干净!” 伴着这一声,怒火迅速蔓延开,灾民越聚越多,已经有那胆子大的爬上车伸手扒拉粮袋,官兵但有阻拦,他们的反抗也随之激烈。 眨眼的功夫,粮仓外一片大乱。 姜维本人在混战中被砸破了额角,他一边闪避,一边急调衙役声援,还要留神护着叶观澜安好。 正手忙脚乱没个开解时,一片寒星劈头打下,姜维揪着公子袖口的指尖空了,一缕劲风堪堪削过,他望着从天而降如虎豹矫捷的身影,如见救星。 “督主大人!” 陆依山将公子整个罩于大氅下,抬手高举起令牌。 “边关来讯,绥云军主帅安陶郡主自愿削减一半军粮份额,以解甘州燃眉之急。” 话音未落,又一声马儿长嘶急追而来,“传临洮总兵叶凭风钧令,叶家军征调屯粮三百石,充实甘州官市粮仓!” 第84章 囚斗 群情激愤的百姓骤然寂了寂。 陆依山继续凛声道:“朝廷和军中都不会坐视今春饥荒二度上演,可若尔等再这样闹下去,就休怪督军帐秉公执法了。” 不知是“督军帐”三个字太具有威慑力,还是绥云女帅和临洮总兵接连两道军令,给百姓吃了定心丸,军储仓外一阵漫长的沉默后,人潮渐渐散去。 姜维松了一口气,之后数日,他宵衣旰食盯在粮仓外,唯恐军粮再有什么闪失。 等装车、入库等一应事宜都打点妥当,时间已是三日后,姜维熬得人困马乏犹不敢歇,转头就扎进了书房中。 又三日,庆阳城大街小巷风传开一个消息—— 数天前,名列七大商之二的高家,与猗顿主君在城郊东皇庙外爆发激烈械斗,伤亡惨痛。 起因竟是高家家主不满久居人下,借着官市与猗顿商行交锋的时机,欲偷偷向官府告发猗顿兰多年走私军粮的罪行! 讲述者绘声绘色,信誓旦旦: 眼下猗顿兰身陷囹圄,身为首告的高家外甥郑姓子,则在冲突中身负重伤,已被接往府衙救治。 为保安全起见,参议政事姜大人亲自派兵将高家宅邸围得铁桶也似,真正连一只苍蝇也甭想飞进去。 此消息一出,最受震撼的当属那些挂靠在猗顿商行名下的大小商社。 七大商深耕河西多年,甘州早已是藏污纳垢之地。浑水中的鱼虾纵不比蛇蛟,能翻起滔天巨浪,可这身上说干净,也决计干净不到哪里去。 他们这些年或多或少都沾手了军粮买卖,而今猗顿兰骤然被拘,官中既不对外明言拘他的理由,又对城中甚嚣尘上的谣传放任自流,这难免让商贾们起了疑心。 于是,有沉不住气者几次三番往衙署和高家外围打探消息,架不住姜不逢的治军严明从来不是吹嘘。探子在外逡巡多日,只带回了这样几个讯息—— 官府对郑家子的医治十分尽心,姜维甚至广散名帖,延请江湖圣手寒医荀的后人,为其治愈箭伤。 其二,高家看似被监禁,内里的待遇却并不算差。还是听给内宅挑恭桶的杂役说,姜大人似乎有意再隔几日,就释放高家的女眷出城去。 “这两个消息,能意味的东西可太多了。”姜维难掩兴奋地说,“坊间盛传,是高铭背弃了七大商,方才为自己和家人挣来活命的机会。现下虽无实际的证据,但似乎所有人都相信,高铭已经是我们的人了。” “天不设牢,人心自囚。他们若清白,又何须上赶着认杯弓作蛇影。”叶观澜专注于面前的棋局,黑白两子互搏,局势正一点点明晰,“高老爷出门多有不便,外头的风声这样劲,总该想个法子叫他听一听才好。” 姜维会意,一口气饮干碗底的凉茶,抹嘴道:“那是自然。” 俄顷却又迟疑,“只是,当真要放高氏女眷出城吗?” 姜维欲言又止,心里自是清楚,现在所有人都认定高铭背信弃义,昔日同党恨他恨得牙根痒痒,这个关头放其妻儿出城,无异于送羊入虎口。 叶观澜神色不显,继续着手底的杀伐,他落子铿锵,淡然道:“所以才要让高老爷清楚自己眼下的处境,妻儿之命幸存与否,不在旁人,全在他自己。” 说话间,一旁陆依山终于剥去了剑锋上的灰尘,手腕仿若不经意地偏转,锋芒疾掠过所有人面庞,照亮了二公子眉间深藏不露的狠绝...... 高铭面如死灰,身向后仰,尽管那张太师椅稳稳托住了他,可下坠的感觉始终没有消失。 很显然,外间传其“叛变”之事已经落入他的耳中。高铭本能欲为自己辩解,可四面豺狼虎豹一样的官差,哪里会给他对外传声的机会。 整整三日,在姜维名为保护实则监禁的困囿下,高铭感受到了平生从未有过的绝望与恐惧。 那夜之后,郑家子身负重伤,是死是活都未可知。 猗顿兰的手段还是一如既往的不留余地。 高铭心中不禁暗骂,枉费老子舍出老脸不要,喊了他那么久“干爹”,说翻脸就翻脸,呸,当真是婊子无情。 然而骂归骂,高铭心知肚明,自己这就算是跟猗顿商行彻底决裂了。外头猜忌汹汹如沸,离了主君这棵大树的庇佑,高家空占着七大商的名头,内里竟是一团败絮。漫说此刻出不去,即使姜维肯高抬贵手,庆阳诸商社的怒火转眼就会将他吞噬得骨头渣子不剩。 正思绪如麻没个拆分时,房门被人从外推开。 高铭一见来人,霎时像头被激怒的鬣狗,不管不顾地扑上去。 “陆依山,都是你害得我!” 高铭抬手便挠,简直拿出了同归于尽的气势。陆依山又岂会将这点小伎俩放在眼里,将臂一探一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剪去身后。 高铭只觉手腕都要断了,眼前阵阵发黑,还未等反应过来,膝盖已先大脑一步服了软。 陆依山记着二公子的叮嘱,“不能伤了或是死了”,在高铭凶狠的咆哮转为带着哭腔的求饶后,他松开了手。 高铭软在地上,扯着嗓子叫骂:“陆依山,你这个口蜜腹剑的阉狗!什么另起山头,结怨已深,都是你编来诓我的借口,是不是!” “是了,”陆依山走近两步,一双乌金皂靴正抵在高铭鼻前,他略微俯下身,眸中带着明明可见的谑弄,“就是耍你了,如何?” 高铭突然哑火。 对方分明赤手空拳,看起来也没有想要杀人的意思,那清削的面庞甚而浸着笑意,可高铭就是无端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他再也骂不出一个字,喉咙里像吞了炭火般燎痛干涩,眨巴着眼,看陆依山好整以暇地走到案前本属于自己的太师椅上坐定。 “粮也扣了,命也取了,你们到底还想怎么样?”好半晌,高铭欲哭无泪地问。 陆依山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把玩着小竹扇,眉尖倏挑:“高老爷莫不是以为,平生所犯罪孽,仅此一桩而已?” 高铭脸颊微一抽搐,犹在嘴硬:“不就是玩死了一个戏子,区区贱命而已。放眼甘州,这样的事哪里没有过,怎么偏到了我头上,就成百死莫赎的大恶了?” 陆依山的神情冷了下来: “逼良为娼不叫恶,那侵吞国帑,中饱私囊又当如何?” 高铭面色白了白:“你没有证据,岂敢胡乱攀诬!” 陆依山撑肘在椅背,侧着头望向他,露出苦恼的表情:“是啊,没有证据。你跟猗顿兰不就是凭借这点,方才逍遥法外到今天。” 话锋忽一转,“不过嘛,朝廷办案讲求证据,外头那些恨红了眼的商贾可未必。高老爷何妨猜猜看,贵府女眷若踏出这座宅院大门,又会遭遇什么?” 高铭神色遽变。 他膝下子息单薄,除了外甥,便只有一女是和原配夫人所生。别看高铭在外奸淫掳掠样样俱全,对内却俨然一副爱女如命的慈父模样。他别的都可以容忍,只独这个打小娇养的宝贝女儿,他不容许有任何闪失。 高铭几乎匍匐着爬到陆依山脚边,扶着他靴尖,苦苦哀求道:“我、我求你,别送乔儿出府,不要......” 见陆依山无动于衷,高铭一咬牙,怒道:“祸不及妻儿,江湖规矩莫不如是。乔儿她是无辜的!” “无辜?”陆依山轻描淡写的话音出口,高铭的心登时提了一下,“祸不及妻儿,必得是福不及门第在先。令嫒这些年穿戴的每一朵珠花,每一身绮罗,哪一件没有沾上过甘州百姓的血泪。如今也到该还的时候了。更何况——” 陆依山懒懒前倾身,昔年辣手无情九千岁的影子,不当心又跑了出来:“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陆依山向来是个不守规矩的大混蛋吗?” 账目送入姜府小书房时,叶观澜的自弈仍在继续。 更阑人静,他听出督主的脚步声,却没有抬头:“只有高氏一家的走账记录,不足以将猗顿兰定罪,更遑论挖出精铁走私的线索。督主,任重道远呐。” 陆依山走到叶观澜身后,观察片刻棋局,握住二公子拈子的手,落在其中一处空白。 “人情之于世上,譬如水之行于地中,激之则跃,疏之则平。公子莫急,这间敌一计后头,还有浑水摸鱼呢。” 白子合围之势隐隐初现,叶观澜唇边扩开些许笑意:“督主熟读兵法,矔奴自是不如。这潭水如何搅得浑,且看督主的本事了。” 陆依山握住公子的手便不松开,指尖悠悠打着转,如同把玩一块润玉:“为着二公子一句话,咱家几不曾跑断腿,见了那许多腌臜人,说了许多冷情话。劳心劳力至此,公子也不多言几句,真叫咱家伤心。 ” 叶观澜眸微睨,“督主这是在讨赏么?” 陆依山朝他耳窝吹口热气,“讨了,公子赏是不赏?” 叶观澜不胜敏感地抖动了下,旋即腰后陡沉。他被恶劣地抵在案沿,膝盖强势欺入,突如其来的异物感令他手指不由一松。 棋子噼啪掉落,急跳两格,又被叶观澜压在了身下。 那些由无数黑白棋子串连出的崎岖纵横,逐渐从叶观澜的视野里模糊。 棋盘分明的棱角一下一下磕碰着骨肉,泪汗交织中,叶观澜恍然听见了潮涌声,千波万浪,随着血液的沸腾、偃息、再沸腾,仿佛要把自己颠碎才肯罢休。 可狂暴的掠夺终究只是表象,情潮荡遍公子全身,冲刷走世态鬼蜮留下的斑驳痕迹,大浪淘尽后的纯然本质,一如溅射在遍地乱子上的月光—— 熠熠生辉。 与此同时,庆阳商社在三分鼎的会馆亦人声鼎沸,灯火通明。 来者皆是猗顿商行名下有头有脸的分社执事,商海翻波的大人物,今夜全聚集于斯。三五成群或吸着水烟,或灌浓茶提神,谁也不说话,像水雾一样弥漫在整间厅堂的,还有某种秘不可宣的焦灼。 一蚕眉商人率先打破僵局。 “传言归传言,也不好说高家真的就背叛了七大商。万一,”他踌躇了下,“这只是姜不逢的疑兵之计呢?” 第85章 楫摧 “季老板说的在理,”另一胡子稀拉的矮个男人附和道,“那账本,可不光是用来牵制咱们的利器。高铭这些年捞的油水不比咱们少,他就这么交出去了,不怕姓姜的反手来一招卸磨杀驴?” 一老者随即反驳:“话不能这么说,姜不逢手底若无十足的证据,敢将猗顿主君落狱吗?官府手里有了把柄,此刻就是在等人主动投诚。你当高铭蠢,主动授人以柄,却不知他最是个精明的,这种时候不表忠心,更待何时?” 堂下一时寂静,看得出有人已经动摇了。 “不是说……主君被捕,皆因城外械斗之事吗?”矮个男人迟疑地问。 “这种鬼话你也信?” 老者嗤之以鼻,“我等叱咤河西数十载,几条人命算得了什么。为了屁大点事,公然和七大商叫板,他姜不逢是生怕这官印拿着烫手吗。” “可是,”蚕眉鼠目的季老板转了转眼珠,“即便高铭投靠了官府,一本私账而已,能牵扯出来多少事。万一姓姜的只是故弄玄虚,咱们却自乱了阵脚,岂非得不偿失?” 老者拈须沉吟半刻,缓缓摇头道:“高铭若打定主意踩着咱们上岸,他交给姜不逢的,就决计不止一本私账。” 夜更深了,像无尽的潭。 一连排乌篷小艇首尾相接,快速而沉默地驰行在大雾弥漫的北勒河面。 打头的船舷上蜷靠着一人,是季氏商行的伙计。这种走夜路的差使不是头一回,河道衙门知道是七大商的货,连查验都免了,伙计无事可做,不免有些懈怠。 船上人昏昏欲睡,全然没有留意到不远处的河面,袅袅雾气晕染开的深黑里,数艘官用河条船只并排连序,横亘在河道中央,幢幢如一堵高墙,万夫莫开。 突然地,船身猛一记前倾,浪花拍甲卷起几丈高,伙计惊愕地瞪大了眼。 “什么——” “人”字还未及脱口,打头的河条船越众而出,一身着皂衣盘领公差服的官兵扬声喝道:“奉总督大人之命,旬日内凡出入雁留渡的船只,均原地待命不得擅动,违者同附逆罪论处!” “老板、老板,不好了……”伙计踉跄而来,满脸惊慌。 季老板蚕眉耸动,不耐烦地乜他一眼,“慌什么,你老母死了等下葬?” 伙计结结巴巴地说:“咱们的船才到雁留渡口就被截停了,您快想想辙吧。” 季家做的鲜货生意,最怕货物久放受潮,季老板抓着伙计急声问:“咱们的货船皆有十二都司签发的特别通行证,他姜维凭什么说扣就扣。” 伙计嗫嚅着:“不,不是州府衙门,是河道总督亲自下的令。” 季老板脸色白了,席间一片哗然。 要知道,河道总督衙门的职责不止运河防治一类杂务,更兼有查缉走私的重任。河道总督亲自下令,难不成真是冲着追究前事来的? 季老板再也坐不住了,催促伙计:“快,找咱们在十二都司的人问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船身悠悠荡荡,篷顶吊着的铜铃随之摇曳叮当。 红泥火炉上坐着酒吊,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黄酒的醇香气浅浅氲开,合着清脆散漫的铃铛声,与外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截然相反。 陆依山抬了抬腕,条案对面那人会意,举起掌中杯,隔案与他轻轻一碰。 “此番有劳封总督,当咱家欠你个人情了。” 与他对饮之人不是别个,正是掌管三藩九州十六地水运的河道总督,封刘客。 封总督道:“督主大人这话说到哪里去了。前些年为着洛河治理一事,下官同吴永道起了龃龉,那天杀的仗着是寿宁侯门生,竟以私受商人贿赂为由具文弹劾。亏得督主明察秋毫,没教那折子落入锦衣卫之手,又彻查案由还了下官清白。督主待下官有恩义在,说什么亏欠的话,岂非折煞我!” 陆依山笑笑,没说别的,一抬头饮干了杯中酒。 封总督陪饮一杯,又道:“下官已照督主吩咐,以疏浚航道为由,截停了七大商北上的货船。旁的倒还罢了,只是这几日,十二都司不时来人打探下官的口风。” 陆依山:“大人没说漏嘴吧?” 封总督忙道:“岂敢!督主有令在先,不许告诉旁人船只被扣的缘由。下官就是豁出这条命不要,也不敢管不好自己的舌头。” 陆依山颔首,在缓急有致的颠簸里神情略显得疏懒:“有人想知道,只管由着他们去问,倒也不必太不近人情。只一件,这些天究竟都有谁来打听消息,在十二都司中官居何职,总督大人须得留个心才好。” 封总督一怔,旋即反应过来,端起杯,毕恭毕敬道:“督主心思缜密,下官钦服。” 封航消息一出,诸商受到的震动,不亚于听闻高家投靠官府。 接下来几日,庆阳城大小商贾不厌其烦地遣人往各家衙门打探消息,结果非但未能知道具体缘由,反被告知高家主事高铭,数日前曾交给了州府一些东西。 至于都有什么,线人不得尽知。 但唯一能肯定的是,传话人真真切切、清清楚楚在总督封刘客的案头,看到了高家的账本。 庆阳诸商疑心瞬间被挑起了十分。 若非高铭背刺在先,若非姜不逢知道了什么,猗顿兰何以被拘牢中数日不得开赦,河道总督为何要出手,七大商的货船又为何会被拦停。 真相似已呼之欲出。 隔日,从猗顿兰主事起就一直不曾关张的三分鼎会馆,直到日上三竿,都未有营业的迹象。 * 牢狱四面都是高高石墙,唯一的一扇气窗朝北,恰好避开了当日中大部分日晒。 牢房暗得可怕,也寂得可怕,墙角水珠摔打在青苔发出的“啪嗒”声清晰可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阴冷而腐臭的气息。 猗顿兰背靠墙根盘膝而坐,腰身挺得笔直。 牢狱的腌臜半点没有影响到他的仪态,他每日坚持问狱卒要清水匀面,被扯烂的外袍整整齐齐叠放在一旁。一身潞绸中衣垂感极佳,透露出松弛,就好像衣裳的主人只是午睡刚起亦或者等待就寝而已。 牢门打开时,猗顿兰眼皮也没抬一下,仿佛此刻谁来都不打紧,都不会影响他风雨不动安如山的从容。 直到那抹月白色的影踱近,猗顿兰引以为傲的镇定却瞬间出现裂痕。 “我当是谁,堂堂丞相家的二公子,也会来这种见不得人的地方么?” 他的话中流露出少有的攻击性,那是一种落败者的懊丧,也是苦海求生者之于岸上神明的妒恨。 叶观澜神色不改:“我也没想到,一向养尊处优的猗顿主君,在这等污秽之地,亦能安之若素。还是,从前待惯了的缘故?” 猗顿兰听出他话里的讥刺,裂痕又扩大一分:“你也想同他们一样,嘲笑我的出身?” “自古英雄不问出处,主君何须如此多疑。”叶观澜语气轻松,“何况禁脔二字,细究起来也不算太难听。” 猗顿兰鼻翼翕张,呼吸随之急重起来。 叶观澜视而不见,继续道:“你很聪明,更加懂得隐忍,从战乱中侥幸捡回一条命后,就被加嫘族长买入府中,甘心做了他的入幕之宾。加嫘族长性淫残暴,那些年死在他手下的男孩子不计其数,唯独你非但活下来了,还深得他宠爱。你利用他对你的信任,忍辱负重谋划多年,最终扳倒了他,并取而代之。” 稍顿,“外界都这样传你的发家史,似乎所有人都相信,是加嫘族长的好色葬送了百年基业。然而这个故事里,却有个明显的漏洞。” 猗顿兰表情僵了下,“……什么?” 叶观澜盯住他,“你彼时不过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小相公,如何能对千里之外的皇城动向了若指掌。送女官入宫,篡改彤史记档,这些都非尔力所能及。起初为着城南水狱的虺兵,我当你就是极乐楼的主人。可纵观前后诸般事端,我敢断定,你只是极乐楼用来控制河西商场的傀儡,亦或者按照你们的说法,你也是蛟。” 真相骤然被揭,猗顿兰并无多少慌乱,他两手交掖,优雅置于身前:“蛇五百年化蟒,一千年成蛟,须经多少修炼方有今日,哪是你这种锦绣丛里长大的娇花能体会的?” 叶观澜说:“主君所谓修炼,莫不专指‘长恨春归无觅处,蓬门今始为君开’这种吗,观澜的确难窥就里。” 猗顿兰语窒,脸上再度露出恼恨的神情。 “只不知,”叶观澜莞尔,“主君是否也用了同样的方式,才被极乐楼真正的主人揽入麾下?” 牢房中一阵死寂,墙角滴水声愈渐急促,噼里啪啦响个没完。 未知多久,猗顿兰突然笑起来,“你想激怒我?” 叶观澜不答。 猗顿兰神色难掩自得:“你确有几分小聪明,但你以为这样就能从我口中套出极乐楼的秘密吗?太天真了。正如你以为散布高铭投诚的消息,就能瓦解七大商么。别忘了,官府不可能一直羁押我,待我出去后,你的这些小伎俩岂非不攻自破。” 叶观澜笑容转淡,“你都知道了。” 猗顿兰说:“姜不逢还当自己治军多严明,殊不知这些天庆阳城里发生的一切,早已传得人尽皆知。你小子千算万算,唯独算漏了我这个变数。” “人尽皆知,”叶观澜若有所思,“这其中,可也包括那位忠心耿耿,为了你连龙潭虎穴也肯闯一闯的猗顿家老?” 猗顿兰呼吸一滞,陡然生出股不祥的预感。 牢房外的甬道传来窸窣声响,影影绰绰的,似风啸过,听不大分明。 “主君素爱听戏,可知今日这出忠义救主的戏码上演,会是何种情形。” 叶观澜冷眼瞧着汗珠愈渐密集的猗顿兰,拇指轻推,只见那把从不离身的竹扇扇面上,除一双炯炯虎目之外,还有一枝姿容逸群的秋海棠。 他温声道:“有句话主君说错了,你跟你的猗顿商行,从来不是我谋算中的变数。因为,你不配。” 第86章 愚忠 牢门外,甬道中,窸窣的动静越来越响,以致打断了囚室中两人的对话。 可狱卒却仿佛浑然不觉。 猗顿兰额角已然浮起了薄汗,他强撑着:“你在说什么,什么忠义救主,我不爱听那些打打杀杀的戏码。” “是吗?”叶观澜眼梢弯了弯,“主君不爱听,却有人一门心思要演给您瞧。您的这位家奴,纵比不得常山赵子龙,忠心二字总还担得。只可惜……” 猗顿兰交叠的手开始发颤,“可惜什么?” 叶观澜含笑如故:“可惜,忠心之前若加上一个愚字,再锋利的亮银枪也会变成太阿剑。主君岂不闻,伤人者自伤的道理?” 外间的动静已从窸窣声转为肉身相搏的沉闷响,只两下,又复归寂静。 猗顿兰省悟了什么,死死盯住叶观澜。倘若眼神能够化作实质,公子怕是早就被那两道钩子般的视线,剥皮剔骨了。 他恨声道:“庆阳城内外的风声,是你故意放出去的。” 叶观澜听着外间动静,闻言轻扯唇角,“姜大人治军的手段,从不只有严明而已。不想叫人知道的一字不漏,想叫人听见的不漏一字。如此宽严相济,方是御下之道。主君以为呢?” 短暂的安静过后,喧杂声大起。伴着仓促而凌乱的脚步声、吆喝声,间或夹杂着锁链拖拽的哗啦声,猗顿家老小意而急迫的呼唤声传来。 “主君,呃,是我……” 又是一阵兵器交撞的叮当乱响,家老的惨呼夹杂其中,不值一提。 猗顿兰呼吸见紧,目光眼色皆蒙上一层冷,另有几多仓皇。 叶观澜笑着说:“主君聪慧,知道这一局的破解之道唯在于你自己。仅械斗一项罪名,的确不足以让官府羁押你太久,但若是再加上劫狱,这牢门主君怕是出不去了。更遑论,能让手下人拼了命也要救你出去的,得是多大的罪过,今日之事传出去,落在主君昔日同行耳中,不知又会作何感想?” 猗顿兰脸色白了又青,从方才起苦心维持的风度顷刻荡然无存。 他暴起,一边探手欲抓叶观澜的衣襟,一边不停咒骂:“你敢陷害我!” 叶观澜后撤半步,轻轻避过,望着茫然摔坐在地上的猗顿兰,声调转寒,“主君有此忠仆,当庆幸才是。来日到了黄泉路上,总归不至太寂寞。” 当此时,门上枷锁终于被砸落,咣当一声巨响,恰如跌到谷底的心,粉身碎骨,死气横生。 猗顿家老浑身浴血地扑进来,前心后背都是力搏留下的伤口。他眼里只顾装着猗顿兰一人,连站在阴影里的叶观澜都未加留意。 “主君,我来迟了!”他扶着猗顿兰肩膀飞快地说,“城中都传,是高铭那小人背叛了您,连带着账本也一块交了出去。姜维阴险,必不会轻易放过您,奴才蛰伏多日,特地趁今日换值——” 家老话音哽在喉咙口,猗顿兰凄厉如鬼魅的眼神慑住了他。 他磕磕巴巴地叫:“主君……” 惊天动地的巴掌脆响,打得家老眼冒金星,晕头转向。 猗顿兰狞声切齿,“蠢货!” 家老呆了呆,“主君说什么?” “蠢货!蠢货!“ 猗顿兰骂犹不解气,还要拼了命地厮打踢踹。他落狱这些天,几乎粒米未进,虽然虚弱,可架不住怒火喷涌,对面又全不知反抗。 几记重拳下去,家老鼻青脸肿,胫骨约摸也断了,屈跪在地上,呕出一口鲜血。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还手一下。 终于,等猗顿兰发泄完瘫软在地,家老拖着断腿,艰难爬行到他身边,颤颤地伸出手,“主君……” 猗顿兰喘息声粗重,一把拍掉家老欲搀扶的手,毫不掩饰厌恶之情:“我怎会养了你这么蠢的一条狗,你怎么不干脆死在外边?” 猗顿家老被那目光刺痛,嘴唇嗡动几下,怔怔地:“奴才对您是真心的……” 猗顿兰突然大笑起来,笑到鼻涕眼泪齐下,真正没了风度可言。 他怨毒地望了叶观澜一眼,随即拍了拍家老手背,不合时宜地露出狎昵神情:“你是狗,也是本君最信赖的好狗。只要你杀了他,替本君出了这口恶气,本君还像从前一样疼你。” 家老眼角倏紧,无人留意到一抹神伤与怨艾闪过其中。 但他什么也没表露出来,再转身时容色已然变得凶狠,两道窄瞳衬着积水的反光,碧荧荧、阴恻恻,活脱一副发了性的疯狗模样。 他五指攒拳,指缝间冷光疾闪,靠仅剩的一条好腿发力,猱身就朝公子身上扑去。 这一次叶观澜却站定在那,全无躲闪的意思。 家老鲜少见人在这样的杀机面前还能镇定自若,快到跟前时,竟尔迟疑了下。 就是这片刻之机,他腕间一凉,腥热的液体泼洒在侧脸,余光所及,仿佛有什么东西滚到脚边。 定睛细看,居然正是自己夹着薄刃的那只手。 “啊!啊啊……” 伴着濒死野兽一般的哀鸣回荡在整间囚室,陆依山退到叶观澜身后,伤眼狼般狰狞的影,却牢牢挡在白衣之前。 “……废物啊。” 刺目的鲜红在脚底缓缓扩散开,猗顿兰喟然一叹,语气里除了失望,竟听不出半点痛惜。 家老勉力维持的神智,被这三个字击得粉碎。喉间滚出咯咯几声怪响,当下瘫软在地,没了动静。 叶观澜冷声道:“他究竟是为了你,才落得如此下场,主君心中就无半分愧意吗?” 猗顿兰眸光暗了暗,须臾又恢复如常。 他嘲讽地扬起唇角:“一个有利用价值的人,才担得起本君正眼相待。他如今与弃子无异,本君又什么好愧的。” 话音才落,地上昏死过去的家老手指轻动了下,并未引起人注意。 叶观澜云淡风轻一笑:“那么主君自己呢,是弃子,还是棋子?” 听见这话,猗顿兰不自觉挺直了腰背,肯定地说:“叶二,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极乐楼,还有蝮蛇刺青。” 叶观澜呼吸略滞。 猗顿兰将这点微末变化尽收眼底,胸中把握自多了一分。 还待再瞧,一直在旁不语的陆依山忽然迈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将他一整个笼罩其下。 猗顿兰霎时感到无法呼吸,在随之而来的漫长的沉默里,恍然有种被人摁住了后脑勺的错觉。 他从未考虑过妥协,但等到回过神来时,早已捺低视线,低头了。 他怕了。 自己竟然怕了。 猗顿兰挫败地咬紧了牙关,强忍着咽下不甘心,继续说:“只要你答应放我一条生路,我可以告诉你,极乐楼的幕后主使是谁。” 猗顿兰清楚自己已经落了下风,却对掌中筹码十分自信。他断定叶观澜无法拒绝,因为只有自己才是那个最接近真相的人。 叶观澜指尖扣着扇骨,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动,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就当猗顿兰以为一切水到渠成时,却听见他说:“不。” 猗顿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不想知道真相?” 叶观澜水波不兴:“当然,我做梦都想找出真相。但可惜,你从来不是那个最接近真相的人。” 猗顿兰僵住了。 叶观澜接着道:“你并不知道极乐楼真正的主人是谁,也从未见过他。这些年,你一直都是听命行事。至于中间传话的人,我想应当就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四相了。” 转瞬间,猗顿兰看他的眼神就像在打量一个怪物,“这不可能!你怎会对楼中之事知道得这样清楚?” 他的反应验证了一切,叶观澜一个解释也欠奉,漠然转身,袍裾在地上划出决然的弧度,截断了困兽向上爬的最后一根稻草。 猗顿兰什么也顾不得了,连滚带爬追上去,妄图揪住那像水一样流走的袍角:“求求你,别让我死。我什么都告诉你,再不然你要什么?钱?还是商行?我都答应你,求你让我活着……” 他是决意壮士断腕了,但在二公子眼里,是小人而非壮士的腐皮烂肉一文不值。 “早在你伙同地方巨贪盗贩军粮,折损大梁国基时,就该想到终有一日,纵使散尽千万家财,也换不回你一条命。”叶观澜乜视着猗顿兰发心,冷酷地说道。 猗顿兰眼底最后一点光亮随着这句话,彻底被掐熄。他死灰般的目光,空洞而索然地定在某一处,却又仿佛什么也没容下。 那茫无头绪的神情,像极了十四岁时瘫坐在妹妹尸体旁,还未及尝过人肉滋味的他自己。 “认命?”猗顿兰喃喃着,“不,我不认命!我今时所有,全凭一身血肉杀出来的,岂是你这种生来就坐拥一切的麒麟儿能感同身受!” 他越说声越高,激亢如涸辙之鱼散了鳞、拆了骨式的搏命一跃,身上绫罗的中衣也跟着瑟瑟惊颤,像极了将翻未翻时浸着死色的雪白鱼肚。 他要中伤,甚至不必陆依山出手,一把卷刃的尖刀就从后面切穿他腹心。 猩红晕染开,一条纵横河西商场几十载的鱼蛟,就这样被开了膛破了肚。 猗顿家老的匕首在方才破门过程中被撞裂了刀鞘,锋利无匹的薄铁,死死握在掌心,亦把自己割得鲜血淋漓。 即便这样,家老依旧没有松手,迎着倒刃的方向,义无反顾拥了上去。 当此时,脚步声杂沓而来,埋伏在外的衙役蜂拥上前,但眼下的情形,似乎已无围堵的必要。 家老胸膛抵住猗顿兰的背部,像过往无数个**沆荡的夜晚一样,他们皮肉相贴,血乳相融,无一处不亲密,无一处不缠绵。 猗顿兰还想挣扎,家老愈发紧地收拢手臂,刀刃前后又各攮透一寸。 他贴在猗顿兰耳边,感受着怀中身体与**时分别无二致的战栗,眼神逐渐迷乱:“主君,奴才是您养的狗,只有我才有资格陪在您身边……” 战栗停止,话音走低。 终于,一切都安静下来。匆匆赶来的姜大人见此情形,有些埋怨道:“公子好赖留下他一条命,猗顿商行背后还有太多秘密,是咱们不知道的。” 叶观澜神色不改,只道:“猗顿兰罪孽深重,多留一日,都会教泉下亡魂不安。” 姜维脑筋与脾气秉性皆直,认定公子今日过于草率。还待再说,陆依山一个眼神划过,他鬼使神差地噤了口。 一衙役小跑着,“大人,府衙外来了一帮人,自称是庆阳城中商贾。打头之人姓季,说有关于猗顿商行盗贩军粮等诸多罪证,欲检举给大人。” 姜维大喜之余不免诧异,下意识看向叶观澜,却见对方站在死去的猗顿家老身旁,缓缓俯下了身。 血腥味深重,叶观澜不由自主蹙起眉头。屏息的刹那间,一阵眩晕感袭来,他想起了前世沣城大营外的尸骸塞流。 叶观澜脸色微变,就在他迟疑的两三秒里,陆依山抢先伸出手,摘下了家老尸体上一小片不起眼的叶子。 “这种白呙叶子整个西北都不常见,去着人细查,庆阳城方圆十里内,哪里有这种叶子。”陆依山扶了二公子,凛声吩咐道。 第87章 水落 出了牢狱大门,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然而叶观澜鼻前始终萦绕着那股血腥味,令人作呕的眩晕感久久不曾消散。 他未对任何人言说自己的不适,在外也一切如旧。关起门来时,他一遍遍濯洗早已不见了血污的手,直搓到手背泛红,他微微揪紧了眉心。 突地,一双手从身后环抱上来,握住叶观澜两只腕,轻轻沥了沥水。随即一方帕子汲走了残余的水渍,盖在铜盆上,激烈不稳的涟漪瞬间被掩了去。 “督主佩香囊了?”叶观澜问。 陆依山低头看了看,没否认:“知道公子这些天不得安枕,特地问师父求了些安息丸。瓷瓶不好随身携带,手边刚好有只香囊,是玉桉从前绣的,就拿来用了。” 叶观澜“哦”一声,陷入沉默。 但只有顷,他便按捺不住,道:“原来是玉桉姑娘的手艺,难怪督主这样爱惜。” 声调四平八稳,却分明透出股醋意。 陆依山嗅到了,俊朗硬挺的面容登时漾开笑意:“诓你的,阿深素日里拿这个来装零嘴,被征用了还闹了好大的不情愿呢。” 一贯神机妙算的二公子居然这样轻易上了当!叶观澜唇线微抿,轻轻吐出两个字。 “混蛋。” 陆依山哈哈大笑,将臂一揽,叶观澜整个坠入彀中,连日来难与人说的悒郁,随着身后人胸膛的震动,顷刻烟消云散。 傍晚时分,凉雾渐起。四方院落里的一切,都显得缥缈不定。 督主与公子二人倚着门框,相偎而坐,听胡杨招摇着满头黄叶发出沙沙声响。 在这一刻,以及往后的每一刻,他们都是彼此最切实的依靠。 “账目收集的如何,可查出点什么?”叶观澜双目似阖未阖,仰靠在陆依山肩头问。 “诸商乖觉,先前封航一事本就引得他们风声鹤唳,而今猗顿家老劫狱的消息一出,他们越发笃定官府已经掌握了确凿的证据。此刻反水,投作污点证人,兴许还能争取活命的机会。” 叶观澜轻嗤:“要不怎么说,商人多黠,是审时度势的好手。” 陆依山吻了吻他鬓角:“那也比不得公子,七窍玲珑心肠。” 这些天,庆阳城中以季老板为首的一众商人争相出首,状告旧主猗顿兰。所列罪行,大到伙同藩王盗贩军粮,小到欺行霸市等等,不一而足。 为表诚意,他们在投递状书的同时,更主动交出了自家与猗顿商行数十年来的走账记录。 一连多日,府衙门前车来车往,人声不绝,成箱的罪证络绎流入公廨,衙署一时文吏告急。直到陆依山指派了督军帐中精通文墨的内监救场,这一难题方迎刃而解。 “清账需得时日,姜不逢派人日夜盯着,相信很快便会有结果。”陆依山变换坐姿,屈起一条腿撑住叶观澜后背,好让他坐得舒服些,“另外,家老身上发现的白呙叶,也已着人细查,这种植被多分布在雁行山北麓一带,喜阴喜潮,最怕见光。” “雁行山北麓?”叶观澜长睫轻颤,稍稍地睁开眼,“那岂不是离枯羯崖不远?” 这么一提,陆依山也想起来了。名伶白蘋被传投河自尽的地方,正在枯羯崖。 又听闻那晚郑家子在竹林里被吓疯时,嘴里一直念叨着:不是自己害得阿沅,怪只怪他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 不该看的东西…… 陆依山心念电转,联想到猗顿兰带人围杀高家车队那晚,一向得其信赖的猗顿家老却不在队伍之列。 只有一种解释,陆依山心道。 猗顿兰有比打赢商战更重要的事,需交给亲信去做。 陆依山隐约觉得,脑海中浮现多个只鳞片爪的小光点,慢慢地缀点成线。 只那线索之上,仍朦朦覆着一层薄纱,教人水中望月,看不分明。 思忖间,叶观澜搭在束袖上的手指悠悠打着转:“最近怎么只见督主忙碌,都没太瞧见阿深的影子。” 陆依山睨眼看他:“公子拿咱家当衾枕,心中倒是记挂着旁人。” 叶观澜慵懒地抻了抻肩背,翻转身去:“督主不也留着人家的香囊,长日不离身?” “阿嚏——” 远在百里外驿站的少阁主没来由地打了个喷嚏,纳罕。 这才十月份,塞外的天便这样冷了吗? 公子这个姿势舒坦,长发没有束冠,披散着压在身下,露给陆依山的半边脸莹润如玉,鬓边浅浅的小绒发,似其主人一般闲适无两,迎风似有若无地款摆,像无数双小手抓挠着督主的心肝。 啧,这是还在吃味呢。 陆依山放低声解释:“近几个月,关外诸部屡有异动,师父决定加派人手监视其动向。这差事一早就定给了阿深,师父并非不想历练他,只是从前时机未到。前遭阴仓被烧,我还担心这小子被挫了锐气,现下看来,是我多虑了。” 说话间,胡杨开过了紫红色的花,落后结子,潋滟滟的经晚风一吹,缓缓飘落,乱缀在公子鬓发间。 叶观澜不再回应,仿佛真的睡着了一样。 陆依山凝视着公子不设防的侧脸,目光渐沉。他忌惮般撷走了落花—— 停留在叶观澜身上的,只需他一人的目光,就足够了。 秋分过后,白昼见短。夜色爬上四方院墙时,叶观澜已由最初的装睡,变成偎靠着陆依山的沉眠。 督主没有动,维持着这个姿势,把自己的胸膛变成消解公子一切苦厄的温床。 陆依山能够看出,越是临近甘州,二公子的心思就越发繁沉起来。 譬如,他会在四下无人时,对着府衙书房墙上的布防图,流露出担忧的神色。可转回身,仍是智抵千钧的谋士模样。 陆依山从未问过那担忧是什么,正如叶观澜一早就知道,只要陆依山在身边,纵使外头天崩地裂,他依然可以睡个好觉。 这是情人之间的默契,无需多置一词。 门外传来脚步声,是阮平。 他一打眼就瞧见了廊下的陆依山,还有被他用氅衣罩在怀中的叶观澜。 阮平怔了怔,陆依山抢在他开口前,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阮平对他二人的关系早有猜想,可如今冷不丁撞见,还是有些意外。 他在阁中多年,看着陆依山长大,算是知根知底。他太清楚阿山冷面冷心的做派,怎么也没想到,镇都的南风之癖,到底刮到了这棵少年铁树身上。 倒是陆依山神色自若不见半分局促,牵了氅衣,问:“平叔这么晚过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阮平神色复杂地瞥了熟睡中的叶观澜一眼,声音亦不自觉压低:“对雁行北麓的搜索,有消息了。” …… 一炷香前。 姜不逢亲率一列军士,在发现白呙叶的北麓一线,搜寻了三天三夜。直到猎犬嗅至枯羯崖附近的一处洼地,突然驻足不前,狂吠不止。 姜维二话不说,跃身要下,随行军士忙阻止。 “大人,这天水洼地素来以险著称,断崖陡坡之下,更有不计其数的泥潭暗沼,一旦陷进去,后果不堪设想。” 姜维不以为意:“本官是领过兵的武将,龙潭虎穴都闯过了,还怕这几个小小泥坑。” 说罢,他解下腰间带銙,将官袍折过几叠,扎好,摇身一变从官大夫成了短衣精悍的江湖把式。 这打扮,的确比衣紫腰黄更衬他心意。 换装后的姜维矫捷如猿,三两下就没入密林之中,不见了踪影。 见状,同行军士毫不犹豫,紧随其后。 一行人循着猎犬指引,在层层叠叠高低错落的荆棘丛里穿梭往来。 蓦然地,有人扬声呼喊:“大人,这里有发现!” 纵使姜维身经百战,修罗场里走过一遭,崖坡下的情形还是令他狠吃了一惊。 只见幽暗逼仄的洞口,尸身枕藉。不难看出,这里不久前才遭遇了一场大火,死者被烧成焦炭,面目难辨。唯从他们扭曲的死状,能依稀揣度出,这些人死前经历了多么痛苦的挣扎。 姜维眉心用力一折。 “大人,快来看!” 姜维朝着呼声发出的方向,三步并两步迈入窑洞深处。 别看外头洞口又矮又窄,内里却是大有洞天。 经过一条几百米长的甬道后,两侧嶙峋的山石蓦然挡住了去路。 正当姜维以为到头时,却发现那两块石头原是交错在一起,中间有条不起眼的暗缝,挤身过去,视野倏地一下开阔起来。 石室中,焦黑的痕迹更加明显,并从外缘向中心呈圆弧状次第加深。 许是密闭空间的缘故,空气中残留着浓浓的硫磺气息,不少人一进来就捂住了口鼻。 四面都是爆炸溅射出的残骸,一片狼藉。越往深处走,散落物的体积也越大,在地上甚而砸出了深坑,看得出分量不轻。 咣当,姜维脚下踢到了什么东西。 他顿住,环顾四周,可以断定此处就是爆炸发生的起始点。 “大人,这儿太危险了。您还是先出去吧,待卑职们搜查过,再向您禀告。” 姜维对军士的劝告置若罔闻,余光在一樽倒地的只剩下底座的铜鼎旁,扫到了一滩赭红色痕迹。 他蹲下身,拿手指从上面轻轻一揩,搓了搓,放在鼻下一闻,神色陡地严峻。 “大人怎么了?”军士问。 姜维目光微凝,片刻摇摇头,道。 “找人将那几具尸身好生安葬了,也是可怜人。还有。” 他吩咐军士:“立刻着人调取近二十年来朝廷划拨甘州的军械记档,连同马具马鞍,本官全都要知道。” “地下冶炼厂?” 黑甜一觉后神清气爽的叶观澜披着件外衣,接过陆依山底来的黄芪茶,从缭绕水雾后抬起了眼。 第88章 石出 姜维面色愈发凝重了一分。 他从袖中掏出一物:“这是我在爆炸现场找到的,公子瞧瞧吧。” 叶观澜接了过来。 那是小半块环型铁片,握在手中颇有些分量。半弧形的两端各嵌有一条凹槽,上头等距排列着几个小孔。凹槽内侧有微微凸起,像是一行文字。 叶观澜抚摸辨认有顷:“绣……衣……” “绣衣春。”陆依山道,“绣衣春当霄汉立,彩服日向庭闱趋——这是锦衣卫的东西?” 姜维沉着脸点点头,“督主可还记得庆阳城外那座被搬空的军械所?” 汉王案后,姜维受陆依山之命,彻查过庆阳城中商铺,并顺藤摸瓜追到了城外三十里地的军械所。那里曾归属锦衣卫管辖,聂岸过往数年间以刺探鞑靼军情为由,向朝廷请拨了数量惊人的马具。 然等姜维带人赶到时,军械所中早已空空如也。本该大大超出实际需求因而颇有余裕的马鞍、辔头等,全都不知所踪,府兵搜遍库房每一个角落,连一根铁钉没有发现。 陆依山从叶观澜的手上接过那枚马掌,“大人的意思,是猗顿兰伙同聂岸向朝廷谎报军需,将大批铁制的马具偷运出来熔炼重铸?” 姜维颔首应是,忧心忡忡的样子,远胜以往任何一个危机时刻。 叶观澜理解这种担忧。 他拨开茶沫,思忖着道:“我记得,自咸德年间西北大乱后,镇都痛定思痛,开始施行坚壁清野政策。朝廷不仅严格限制西北军民与关外诸部的互市往来,更直接禁绝了盐铁交易这一项。” 姜维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 “公子说的一点不错。当年朝廷此举,的确见效很快。精铁不比军粮,是堪比国家命脉的重器。禁市令施行以来,关外诸部失去了主要的精铁来源渠道,漫说锻造兵器,连日常用度都成了问题,开疆拓土的野心也随之吹灯拔蜡。” 可是现下,与众蛮夷部落仅一线之隔的甘州之地,却出现了一条隐秘的精铁交易链,身为一方主官的姜维怎能不如坐针毡。 黄芪茶清心降火,余味却苦,叶观澜只饮一口就撂下了,“大人不必忧虑得太早,说到底,现下还不敢断定,被置换出来的精铁究竟流往了何处。” 话音未落,一头戴方巾,身着太监服色的文吏步履匆匆地走进来,对着陆依山耳语了几句。 “知道了,你先回去。吩咐督军帐的人,万勿走漏了风声。还有,”陆依山叮嘱道,“那些数额有差的互市文牒全部扣下,逐一核实签发之人。此事同样要保密,若有谁胆敢对外泄露一个字,休怪本督主军法处置。” 叶观澜从听见“互市文牒”的字眼时起,心中便有了猜想。 待文吏走后,他望住陆依山,一字一字地问道:“是关外?” 秋风打着唿哨从窗外一卷而过,摇撼得窗框陡然发出巨响。 伴随着陆依山无休止的沉默,叶观澜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正因为咸德帝下旨从严管束与关外的贸易往来,从咸德四十三年起,西北十二都司改以发放文牒的形式,限制边境商人与关外的往来。 在这份名为“互市文牒”的文书上,详细记录了商人每趟交易的货品种类、数量,出关日期以及返程期限,由十二都司统一签发。 过往数十年间,“互市文牒”成为边商进出悬谯关的唯一凭证。且出于总量控制的考虑,十二都司每年签批的文牒张数极其有限,曾一度有段时间,甘州黑市上的文牒售价抬升到了令人咋舌的万金一张。 出关走货需要足够雄厚的家底和一支可靠的队伍,因而庆阳诸商占据了边境贸易的半壁江山。 可通过比对十二都司中留存的文牒底根,以及日前诸商主动上交的账本,文吏震惊地发现,文牒上签发的份额远超过各商家实际出库的货品数量。 每一份皆是如此。 而更为“巧合”的是,承接这些出关贸易的车队,几乎无一例外都挂靠在猗顿商行的名下。 “巧合”出现得太多,就再难成其为巧合。廿载光景,高达百万吨的货运缺口,最后用在了何处,答案似已不言而喻。 时值深秋,姜维却挣出满头长汗,他转身要走:“我这便具文,千里加急呈送镇都!” 叶观澜唤住他,“大人可曾想过,这封奏折递上去,纵使前尘往事不与你相干,可事情终究出在你任上。更何况,枯羯崖底的冶炼厂已经被搬空了,朝廷真若追究下来,大人注定难辞其咎。” 姜维背光而立,曳在身后的影子,让叶观澜无端想起了沣城大营外的铁壁铜墙。 “人生不逢霜和雪,桃李春风浪得名。”他稳声,“我为一方主官,焉有为保官身而轻纵了佞邪的道理。公子未免太小瞧了我。我姜不逢,从来只求问心无愧而已。” * 河西大商与天子近臣合谋,多年来一直从事向关外偷运精铁的勾当,这消息太过耸人听闻,以至于魏忠旻在向太子禀报时,都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刘晔听完,并未马上出声,他一手点在密折扉页,另一只手揉捏着鼻梁,沉吟良久,道:“这封奏折,没有经过太多人的手吧?” 魏忠旻道:“殿下放心,姜维知道兹事体大,恐走漏了风声打草惊蛇,故未照惯例层层上报,而是走了督军帐百里驿传的路子,绝无差池。” 刘晔嗯了声,魏忠旻觑着他脸色,小心翼翼地又道:“其实这事,也怨不得姜大人……” 听闻这话,原本闭目养神的刘晔睁开了眼:“身当一方主官,重任千钧惟系一肩。眼下虽戳破了猗顿兰等人的阴私勾当,可百万吨精铁就在他姜不逢眼皮子底下不翼而飞,你还要替他喊冤吗?” 摄政几个月来,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少年东宫渐渐崭露出了头角。他御下宽严有度,进退合宜,时常举重若轻的一句话,就能使手下人生出既敬且怕的畏服之意。 魏大伴不敢答,刘晔稍缓了神色,说:“不过能查到这一步,也算本宫当初没有看错了他。你持本宫关防,亲自交与姜不逢,告诉他,即日起,西北十二都司的人事物皆由他调度,不必同任何人商榷。只一件,务必要为本宫揪出此事的幕后黑手。” 魏忠旻吃了一惊:“殿下就这么相信姜维?”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刘晔敛袖起身,眉宇间那隶属过往、从泥潭里孳孽而出的阴暗和戒惧,业已荡然无存。 他站在“国之大者”的牌匾下,瞳仁倒映出长城十二将的灵位,熠熠生辉:“君臣相疑,那是昭淳年间的事了。而今国号未改,气象已新,从前朝堂上的不正之风,到今日也该清一清了。” 魏忠旻怔怔看着,无来由鼻子阵阵发酸。他不敢御前失仪,忙按捺住情绪,道:“对了殿下,随折子一道呈上来的,还有督主的一封手信。” 刘晔:“怎么不早说,他信中都写了什么?” 魏忠旻毕恭毕敬呈上书信,刘晔展开,陆依山那笔遒劲苍健的行楷映入眼帘。 太子看着看着就笑了,指间捏着纸张,轻轻一抖,对魏忠旻道:“说是向本宫详陈甘州事宜,一多半都在夸赞叶待诏见事机敏、处置果决。真没见过这般邀功请赏的。本宫怎么记得,咱们这位九千岁,从前嘴上最是个不饶人的?” 魏忠旻也笑,“要不怎么说殿下慧眼识珠呢。这样刚柔相济两个人,走到一处,可不就得所向披靡——二公子心细,特地叮嘱来使,有些话督主不好在心里说,需得当面禀明殿下。” 刘晔笑容微敛:“他说什么了?” “公子道,甘州与燕、赵二王封地相隔不远,而今出了精铁走私的大案,殿下要彻查,也得同二位王爷知会一声,免得引起什么误会就不好了。要是二位王爷能亲赴甘州督办此案,想来那最好不过。” 刘晔听闻这话有些意外:“叶观澜真是这样说的?” 魏忠旻掖手称是。 刘晔眉心渐渐拧在了一处:“按说朝廷大案,派宗室皇亲前去督办也是常理。可再怎么,也轮不着他们——” 话音戛然而止,刘晔惊异地发现,手中信笺在某个无意识间背衬阳光,竟尔浮显出一行影影绰绰的蝇头小楷。 与督主狂放狷介的笔锋相映成趣。 “世间巨虺,尽出刘门。”刘晔看清那字迹的刹那间,瞳孔骤缩了下。 魏忠旻在旁笑容不改,恭敬地说:“二公子的意思,入山问樵、入水问渔。燕赵二藩深耕西北多年,这个中情由,自然是他们最清楚不过。” 第89章 沉冤 “我晌午听衙门里当差的驿丞大哥说,太子的旨意已经传到燕、赵二藩,两位王爷怕不日就要启程赴甘。我可真不明白,老爷向来不喜藩王干政,公子为何偏要找他们来?” 欢喜趴在浩如烟海的公文堆里,肘边放着碟赤豆猪油糕。他一边照叶观澜的嘱咐,将过往二十年间朝廷巡按西北的记档分时、分地归置好,以便送往督军帐查阅,一边往嘴里塞满了吃食,含混不清地说着话。 叶观澜提醒他别把油渍弄到卷宗上,一边又倒了碗茶水,递过去。 “父亲不喜藩王,是担心权柄旁落,重蹈昔年晋王的覆辙。如今只是查案,不涉及人财兵权,何况二位王爷幽居西北,对其中的盘根错节自然比旁人看得清楚。他们又是皇亲,从旁督办更能显示镇都对此事的看重。” 欢喜似懂非懂,忽被呛住了嗓子,双手紧紧捂住嘴,憋得脸都红了,才没叫糕点屑弄脏了案宗。 他接过茶一饮而尽,好容易平复些,由着叶观澜替他抚背顺气,眨巴眼问:“这二位王爷是何人物,从前倒没怎么听说过。” 叶观澜神色微凝,他说:“自前朝晋王拥兵自重,意图篡夺今上,也就是当年太子的东宫之位后,朝廷省觉,藩王权位若不加限制,必将坐大四方、贻害中央。今上即位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接连改了燕、赵二王的封地,汉王的封地原就偏远,故不在更迭之列。西北去京千里,远离权斗中心,久之自然淡出了众人视线,你不知道也属情理之中。” 欢喜“唔”一声:“我听说那赵王是晋王的亲弟弟,哥哥造反,做弟弟的不受待见也不奇怪。可燕国公却是大梁开朝以来第一个异姓王,他该很厉害才对,怎么也心甘情愿被赶到了不毛之地?” 叶观澜抚背的动作停了,他抽回手,指尖轻搭在扇骨,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燕国公,的确是个人物。”叶观澜将视线投向墙上的堪舆图,道,“他本家姓曹,名鹧尤,曾是与镇国将军方时绎同年被点中的武进士,后又一同入了行伍。咸德年间,中政未平,关外诸部屡屡叩关,搅得边境动荡不安。曹鹧尤与方老将军便是在那时立下的军功。 世人皆知方时绎的万里平戎策,却鲜有人提及曹鹧尤的百战不世功。北御鞑靼,他可是创下了百战连胜的奇迹,就连朵颜三卫,也是被他真刀真枪打服了才乞降的。以当年北戎的气焰之盛,乞降二字的分量可想而知,你该知道他是个怎样的悍将。” 欢喜听得入迷了:“所以,他才被封了王?” “是的,”叶观澜的思绪游走在往事间,声音不疾也不徐,“那时候论功行赏,曹鹧尤与方老将军皆有资格官拜王侯,但老将军推辞了,最后只以镇国将军衔晋封。而曹鹧尤却成了今时今日的燕国公。” 欢喜大为不解:“老将军为何要推辞?” 叶观澜笑笑,叹息中夹杂了一丝怅触,很小心地没让欢喜听出来。 他伸手,摘掉了欢喜嘴边的一小粒芝麻:“许是老将军淡泊名利,不把这些放在眼里吧。我也不知道。” 但其实叶观澜是知道的。功高震主四个字,放在哪朝哪代,都是君王的心头大忌。 对待功臣,论功行赏乃君王显示给天下人的贤德,但为人臣者若也坦然受之,就成了君王眼里的大不敬。 方时绎很早就想明白了这点,所以方家在经历壬寅宫案前,安安稳稳地度过了十余年。他的长女,还因德才出众入了先帝青眼,被册立为东宫太子妃。 相比之下,跻身公卿之列的曹鹧尤却没这么好运了。 “许是一朝登天,得意忘形的缘故,燕国公就藩没几年,就闹出了纵容独子欺男霸女、侵占民田的丑闻。朝堂上对封异姓王之事本就颇有微词,这下逮住了把柄,言官清流一哄而上,纷纷奏请圣上要将其严办。 曹鹧尤是先帝爷,也是整个有梁一朝加封的第一位异姓王,身份贵重非比寻常。可他偏这般不争气。先帝恨他折了天家颜面,当年是认真动了杀心的。亏得方老将军以己身军功作保,苦求先帝再给他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什么机会?” 叶观澜的视线定定地落在堪舆图一角,“咸德四十七年,鞑靼纠集关外十二部,再度大举南下,北疆守军毫无防范,被一路逼退至沣城大营,边境形势危如累卵。先帝许诺,若燕国公能率兵击退北戎,就将其先前罪过一笔勾销,并为他保留王爵。” “那,那一仗胜了吗?”欢喜好奇地追问。 叶观澜点头,神色间却看不出分毫轻松,“胜了,但胜得惨痛。” 燕国公为了保全爱子,花甲之年领兵出关。然而,几年的骄奢生活早已磨平他的锐气,关外诸部却在日复一日的与天斗中战意愈昂。 燕国公阵前失利,兵困沣城大营。 那一仗,不仅让他的老迈之躯伤痕累累,留下了终身无法摆脱的病痛。他还在惨烈的突围战中,痛失了膝下唯一的儿子。 所幸天意垂怜,关外那年遭遇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旱,北戎军队因粮草断给不得已停止了攻城。 曹鹧尤相准时机,带着所剩无几的兵马背水一战,打得敌人措手不及。又与赶来支援的绥云军前后夹击,将北戎军队全歼于雁行山脉。 “燕国公创下了大梁军史上又一个奇迹,但可惜,已再无意义。”叶观澜说,“他从此就像变了一个人,隐居避世,不理朝政,倥偬已是百年身。” 欢喜张大嘴巴怔怔听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早已忘了自己发问的初衷。 叶观澜收回视线,捏了捏欢喜日渐圆鼓的腮帮子,笑容宠溺地说:“好啦,故事听得差不多了,也该出去走动走动了。汉王妃送你的赤豆糕好不好吃,还想不想要?” 听见有好吃的,欢喜那点不着边际的惆怅顷刻抛到九霄云外。 他蹦起来,用力点头,叶观澜笑得更开心,“我告诉你个巧宗,你多往督军帐转转,那里还有好多呢。只一件,吃归吃,听见什么,回来都要原封不动地告诉我,听见没?” 欢喜不疑有他,欢欢喜喜去了。叶观澜望着他的背影,唇畔勾起一抹狡黠的笑—— 督主大人担心公子忧思过重,夜不能寐,执意不许他过问太多有关案子的事,再三担保一有消息,定让公子第一个知晓。 可叶观澜又怎么闲得住?好在身边还有个脑袋灵光的小贪吃鬼。 欢喜日日趁陆依山不留神,跑到督军帐混吃混喝,文吏知是二公子的人,也多不加阻拦。 可怜督主大人,还当自己治家有多严明,殊不知,手下早已被公子的绕指柔渗透得彻彻底底。 叶观澜想到便觉心中得意,陆依山日日叫送的黄芪茶也没那么苦口了。 他不经意抬头,目光在触及堪舆图的刹那,却骤然划过一丝冷意。 “隐世避居,不理朝政,呵......”叶观澜轻嗤一声,将那张写着燕国公生平的卷帙叠了,扔进火盆里。 * 一连多日,督军帐中忙忙碌碌,翻页声、报账声、算盘珠子划拉声交织成片,不绝于耳。姜维命人搬出了甘州八地过去数年间的巡按记档,试图从中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这天督军帐的灯又亮到很晚,姜维吩咐人熬了浓茶,一壶接一壶端进来,空气中彻夜弥散着一股清苦的味道。 忽地,帘子一动,“督主大人。” 陆依山摆手示意文吏坐下,“不必多礼,查得如何?” 文吏答:“朝廷几次对十二都司的巡查,都未发现任何纰漏,关于互市文牒的记档更是少之又少。” “不奇怪。”陆依山道,“那些人要在货运份额上动手脚,必不会留下太明显的破绽。何况有商事商了的规矩在,巡抚纵使有心想查,也难得可堪比对的范本。” 文吏深以为然:“只是有一件事,卑职觉得有些蹊跷。” “什么?” 文吏在堆叠成山的卷宗里翻找了片刻,抽出其中一沓,“督主且看,这是昭淳十三年的记档。” 听见“昭淳十三年”的字样,陆依山眼角微微一跳。 这属实是个不平凡的年份。 雁行一炬,赤地千里,至今不少人提起来,仍心有余悸。 “昭淳十三年,陕西行都司府门下一从七品断事被指私受凶犯贿赂,欲行包庇轻纵之事。然就在巡抚进驻甘州的前两天,这个名叫单知非的断事却突然**在家中。彼时查案的官员称,他是因怕私受贿赂的事曝光,所以才选择了畏罪自戕。” 话音落点,外间“咔哒”一声细响,陆依山当即警觉:“什么人?” 打帘进来的却是阮平,在他身后还有一方被撞歪了些许的翘头案。 “是你啊,平叔。”陆依山松了一口气,“你怎么来了?” 阮平飞快垂了垂眼睑,跟着便提起手中食盒,“汉王妃记挂你连日辛苦,特地托我送了一碟赤豆糕来。” 听是朱苡柔送来的点心,陆依山神色柔软了一瞬,吩咐阮平放下,转而问文吏道:“你觉得这案子有何不妥吗?” 文吏:“说是单知非包庇凶手,可卑职翻遍司狱司的存档,也未能找到一丝一毫的佐证。能叫一七品断事畏罪自尽的案子必然不小,可记档中却未留下只言片语,这显然不合理。何况他自尽也就罢了,还一把火烧了自家宅院,如此画蛇添足的行径,倒更像是毁尸灭迹多一些。还有。” 陆依山抬起头,面容在氤氲缥缈的水烟雾气里,变得愈发冷峻。 “单知非死前主司互市文牒的签发,被他容留家中的那名‘凶手’,又刚好是一名铁匠。”文吏顿了顿,“督主以为,凡此种种,仅是一个巧合吗?” 陆依山凝眉思索片刻,道:“单家大火后,可还有什么幸存者?” 文吏答:“单知非祖籍徽州,父母早亡,鳏寡多年。膝下唯有一女,生来目盲,出事那天刚好去了邻家,是而侥幸逃过一劫。” 陆依山敏锐地捕捉到这番话里的另一个关键点:“你方才说......他是徽州人士?可知单知非是哪一年参加的会试?” 文吏回想了下:“仿佛是……昭淳七年?” 昭淳七年! 陆依山脑中某根神经激烈一跳,灵感迸溅声恰如裂帛,虚掩着的轻纱骤然被撕开一角,那由无数碎片缀连成的真相,终于慢慢露出了真颜。 前任辅政大臣,翰林院大学士齐耕秋,入内阁之时,亦是昭淳七年。 文吏没有察觉陆依山的表情变化,继续道:“对了,单知非留下的那个孤女,后来一直生活在庆阳城中。卑职着人去打听过,这些年似乎有人在暗中接济她。派去的人趁其不备,偷偷带回了她家中的一张银票。” 那是一张样式陈旧的银票,需承兑人与钱庄核对过票面上私章,方可以取现。 可待陆依山看清那私章的样式时,却仿佛连呼吸都停滞了! 第90章 惕若 “萦绿带,点青钱……东湖春水……碧连天……”陆依山失魂落魄地吟着,面色倏忽间惨怛如纸。 文吏有些摸不着头脑,循着这几句诗,又将那印记打量几番,除了朦胧看出点山水的影子,再瞧不出别的异样。 他试探着叫一句:“督主大人?” 烛苗急急一跃,陡然地,文吏被人揪住衣领,双脚几乎抬离地面。陆依山鼻息声粗重,话音里带了一丝显而易见的颤抖:“这银票从何处得来!” 文吏吓得瑟瑟不敢言,阮平看不下去了,上前搭住陆依山束袖:“阿山,怎么了。” “平叔,”陆依山别过脸,眸中漾动着烛光,像泪一样,“这是北勒山庄的印记。” 阮平搭臂的手一紧,重新看向那张银票,声调微沉。 “剑宗夫妇离世多年,贴身之物早已下落不明。可这张银票上的承兑日期还是最近,若非钤印造假,便只有——” 他没有说完,外间传来“咕咚”一声闷响,跟着响起女子的惊呼。 “王妃,你怎么了?来人,快来人啊!王妃要临盆了!” 陆依山猛地揭帘而出,见朱苡柔不知何时来到了帐外。她显然把自己跟阮平的对话都听了去,情绪激动之下瘫软在侍女怀中。 她颤巍巍抬手,指向那银票,剧痛已经让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然而骤然缩紧的瞳孔,却流露出跟陆依山一模一样的惶惑。 督军帐中登时大乱。 在场的文吏番役,几人应对过这样的场面。眼见得朱苡柔受惊昏厥,身下羊水却汩汩涌出个没完,一干人手忙脚乱六神无主,反倒是陆依山最先冷静下来。 他吩咐文吏:“就近收拾出一间干净的庑房,将营中现有的纱布、医药全部备好。还有你。” 他转向哭泣的侍女,“拿上我的手令进城,去请最好的稳婆来,一定记得,要快!” 陆依山就这样有条不紊地打点好一切。 这一晚,督军帐人声鼎沸,灯影幢幢,女子一声高过一声的惨叫回荡在营地上空。夜色如墨般漆黑,田鼠自深穴中探出小半个脑袋,充满惊恐与不安地嗅着空气中愈发深重的血腥味。 唯有陆依山坐在军案后一切如旧。那张加盖了“春山秋水”印记的银票就放在他手边,一道屏风之内正在经历生死的是他唯一的至亲。 这些都没能摧毁九千岁坚定如山的理智。 接下来陆依山整晚都很沉默,几乎不与任何人对视,而当有人踌躇不决来请示他的意见时,他又总能做出最中肯的决断。 一时间,就连阮平也不知道他是真的冷静还是故作坚强。 中途,阮平不无担忧地询问他是否需要小憩片刻,陆依山全都置若罔闻。 仿佛在这种时候,他必须展露出自己山的一面,才能确保至亲之人安然无恙。 入了秋,夜间气温降得很快。 督军帐没有生火盆,人也都去了庑房外,留陆依山一人枯坐,听着逐渐式微的呻吟声,忽觉自身的血液亦在慢慢流空,一股似曾相识的熟悉寒意,从毛孔里密密麻麻地钻出来。 “啊——” 女子凄厉的呼喊划破了夜的沉寂,陆依山本能想要起身,却蓦然发现自己的四肢仿佛冻僵了般,挪动不了分毫。 这种身不由己的滋味,一下把他带回了当年那个血腥之夜。 “不好了,王妃血崩不止,督主您快想想办法啊!” 面对侍女的哭告,陆依山很想回答,但此刻喉是紧的,舌是木的,牙齿交碰,只能发出“咯吱咯吱”的战栗声。 “以艾绒揉成绿豆大小,置于右侧隐白、左侧大敦,行直接灼灸。再辅以白术、川穹煎药送服,或有止血之效。” 帘外声音传来时,仿佛带着回暖的力量,侍女停止抽泣,犹疑地望了陆依山一眼。 “照二公子说的去做,”在这一刻,山的裂隙被水弥合,麻木的感觉消失不见,陆依山令行如流,“吩咐大夫在屏风外听诊,指导稳婆为王妃扎针止血,务必使她们母子平安无虞。” 叶观澜吩咐欢喜将药材送进膳堂,待人都去后,帐中终于安静下来,陆依山面上坚冰融化,情不自禁唤出了声,“矔奴。” 带着求助,带着依赖。 叶观澜走过来,握住陆依山冰冷的指尖。他稍稍踮脚,靠近陆依山耳边,用鼻尖抵去鬓角的湿汗,轻声说:“我在这里,会没事的。” * 单知非之事公子显然已有所耳闻,他看过文吏整理的记档,放下后沉思良久。 “昭淳七年,单知非以徽州府廪生的身份参加京中会试,结果不出所料未能进身三甲,被分配到陕西行都司府,任从七品断事。” 顿了顿,叶观澜说:“这一职位原本是没有的,咸德四十七年西北大乱后,方有朝臣提议,边境战事频仍,文吏佥派应当向十二都司倾斜。而最先提出这点的,正是刚坐纛内阁不久,初掌科考取士的翰林院大学士,齐耕秋。” 于是乎,包括单知非在内的一批落第举子自昭淳七年后陆续进入西北十二都司,担任文官职务。 也就是同年,甘州之地开始出现虚报文牒额度之事。 “只不过那时候,河西七大商之首仍为加嫘一族,盗贩军粮,兴许只是拉汉王下水的手段。”叶观澜拢了个小手炉,递给陆依山,“即便朝廷发觉文牒签发额度与实际有差,多半也会归咎于刘狰之流利用民间商队走私军粮,而不会再往下深究。” 陆依山就着这个姿势将人拉近,怀中人的体温比烧得通红的小手炉,更快让他从身到心都暖起来。 “但士子熟读圣贤书多年,纵对功名汲汲以求,内心总归还有一份文人风骨在。”陆依山轻拥着叶观澜,“昭淳十三年,镇都下派督察院官员巡视九边。单知非容留铁匠在家中,或许已打定主意向御史告发精铁走私之事,但可惜……” 但可惜,幕后之人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叶观澜忽然有些唏嘘,单知非蒙人提携,侥幸谋得一官半职。他在签发文牒时,约摸也是抱了投桃报李之心。他怎么也没想到,被他视为“恩师”之人居然利用自己做起资敌叛国的勾当。 文人争名,亦怀本心。 “昭淳十三年的谋杀,显然是一个仓促的决定。单知非死了,却留下诸多破绽。”说话间,叶观澜的视线落在了那方曾象征了武学至高地位的印记上。 同年岁末,雁行火起,魏家满门被灭,而本该属于魏湛然的私章,却出现在了另一桩凶案的物证之中。 这也就意味着,两者之间必然存在某种关联。只那关联是什么,叶观澜一时半会也想不透。 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去戳督主隐痛,于是选择略过:“单知非的反水虽然只是虚惊一场,加嫘族却为此真真切切感到后怕。加嫘族长生性贪婪又十分软懦,昭淳十七年,镇国将军方时绎发现了军粮缺口,深查下去,势必会留意到互市文牒的端倪,这让惶惶多年的加嫘族长变得越发有如惊弓之鸟。” 陆依山接口道:“所以,幕后之人转头相中心思缜密,手段更为狠辣的猗顿兰,壬寅宫案借汉王之手,同时除去了两个对自己最大的威胁。” 如此一切都说通了,叶观澜道:“时隔七年,猗顿兰之所以要再对安陶郡主下手,无非是想阻止应昌军镇落成。西北之地大军踞守,一则会使精铁走私交易受阻,这二来……怕是也会误了某些人的苦心绸缪。” 陆依山如有所感地抬起眼,叶观澜一笑说:“百万吨精铁,非战之用,何有他为?” 公子的表情与声色皆是轻描淡写,可即便陆依山未曾经历上一世的惨败,此一语带给他的震撼也不啻石破天惊。 叶观澜则更加沉郁。 雁行山的腥风还在耳边呼啸,飞矢如雨,一根根挂着首级的长矛历历于眼前。那日抱定必死决心的百人队,恐怕直到鞑虏的利刃捅穿他们的胸膛,都想像不到杀害自己的凶器,正是出自大梁的军械库! 夜色恍若阴冷的潮汐一般涌来,裹挟得人有点喘不过气。手炉的零星温暖已不足以抵抗这看似无休止的夜,直到一声脆亮的孩童啼哭彻底击碎了沉默。 长庚在望,东方既白。 侍女满头是汗满身血污地闯进来,脸上却挂着欣喜的笑容,“生了,生了!是位小世子!” 陆依山面对这个温软到仿佛碰一碰就会化开的小婴儿,脸上第一次流露出无措的表情。 叶观澜从侍女手中接过孩子,小心翼翼地放到陆依山怀中。 许是血脉相亲的缘故,那小小婴孩突然动了动,抓住陆依山同样无所适从的手指,那么柔,那么软,几乎没有任何力气可言,却让陆依山虚浮整晚的心一下落到了实处。 侍女道:“王妃说,小世子的名字是一早就定好了的,但表字还未取。督主若不弃,这孩子的表字就由您来取吧。” 烛花微爆,耀亮了陆依山眉间的惊喜之色。 他沉思半刻,说:“世子名追,当思来者之可追,表字就叫惕若吧。” 旁人待问其意,叶观澜已曼声吟道:“君子终乾乾,夕惕若。居上位而不骄,在下位而不忧。是故,厉,无咎。” 二人对视一眼,天色向明,晨光霁清,所有的动荡与惊恐,纷纷归于昨夜风。 陆依山环抱着幼儿,与叶观澜并肩而立。他望着远处山峦间推升起来的旭日,神色重又变得如危岩一样坚毅。 “着人细查单知非一案的始末,尤其是那张银票的出处。还有传令下去,即日起督军帐所有人全力配合姜不逢,搜寻枯羯崖中遗失的精铁下落!” 第91章 傻子 “傻子阿吉”是一名厕夫,蚁居在庆阳城东的破落棚户,靠每日三趟往城外运送恭桶,赚点辛苦钱为生。 他面容丑陋,脖子以下都是火烧留下的瘢痕。脑子又不大好使,十日里有八日都呆呆傻傻的,见人便痴笑,还总说些着三不着两的疯话。 初来此地时,人家问他叫什么,他含含糊糊吐出个“吉”字的发音,之后说的话就再没人能听得懂了。 街坊邻居看他可怜,就把靠近茅厕的一间破屋收拾出来让他住,平常帮着做些倒恭桶之类的力气活,挣得不多,但好歹是个生计。 阿吉从来不嫌弃。 他天生奇力,寻常两人合力才能抬起的恭桶,阿吉一只手就能提起来。 力夫看他好说话,干脆把脏活全都扔给他,阿吉也没有怨言,每天乐呵呵跟在恭桶车后面,脸上总是露出屎壳郎般的幸福笑容。 时日一长,人人都知道,城东棚户区住着一个力大无穷却没长脑子的“傻子阿吉”。 自然,阿吉也不总是神志痴傻。他清醒的时候要么兀自默默想着心事,要么在月光下摆弄一根烧火棍。 这种情形落在旁人眼里依旧显得很怪诞,可阿吉的动作间,却莫名透出一股行云流水的洒脱感。 倘若有人稍稍精通一点武学,便会看出,阿吉舞的是一套剑法。 一套很厉害的剑法。 阿吉性子憨厚,遇事多忍让,几乎不与人起争执。 唯独有一次,有好事者想要查看他贴身带着的匣子里都装了些什么,起因是阿吉每每清醒时分,都会揣着这只匣子外出一趟,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结果被阿吉发现,险些闹出人命。 阿吉动怒的样子吓人极了,两只铁钳一般的大手死死掐住对方脖颈,嘴里颠三倒四念叨着,“这是庄主的东西,谁都不许碰!” 打那之后,再无人敢觊觎阿吉的宝贝匣子,连撩拨也不敢。傻子阿吉得以安静地挑他的粪桶,舞他的烧火棍,在弥散粪臭味的角落里,像蜗牛一样无声无息又幸福地活着。 阿吉实在太像一个傻子了,以至于直到多年后都无人怀疑,他会和十二年前名震江湖的北勒山庄扯上关系。 …… “阿吉?这怎么可能!” 里长失口笑出声,可一见姜维冷得像挂霜的脸色,旋即敛了笑容,正经八百地保证:“大人您相信我,那就是一个穷得掉渣的傻子,十日里有八日都疯疯癫癫的。每天挑恭桶挣的几个铜板,养活自己都费事儿,更别提重金资助孤女了!” 姜维:“十日里有八日疯癫,那剩下两日呢?本官听说他有一只从不离身的密匣,里面装着什么,你可知道?他每月都会拿着北勒山庄的私章去钱庄兑现银票,这些你又可都知道?” 里长被问得哑口无言,姜维睨他一眼,冷声说:“我若是你,这会子就去调阅户籍存档,看看这个阿吉究竟是个什么来历。” 里长忍不住拿袖擦拭额头汗珠,他窥探着姜维脸色,小心翼翼地说:“阿吉是昭淳十四年夏天流落到咱们这里,来的时候脑子就不怎么清楚了。他说不清自己姓谁名谁,乡贯何处,卑职就算想落档也无计可施啊。” 姜维看了他一眼,里长浑身汗意冒涌,忙道:“大人勿恼,昭淳十四年甘州几地并无天灾,流民数量绝不算多。加上阿吉那傻子天生多长一根手指,想要追查他的身份,也不是什么难事。” “天生六指?”姜维还未及答话,侧旁一淄衣箭袖,身材高大的年轻人突然插言。 里长看他装束普通,气度却十分不平凡,未知又是哪路神仙,只能赔着谨慎回:“是啊,这位官爷有所不知,阿吉的右手生来就多长了一根小指头,您打量他行动多有不便吧?嘿,人家不犯浑时,烧火棍耍得那叫一虎虎生风。” 听到这里,淄衣人突然沉默了。 里长心头惴惴,不知又是哪句话说得不当,这时一白衣蹁跹、额心点朱的公子走上前,“督主可是想到什么了?” 陆依山不易察觉地掐了下掌心,片刻像是下定决心般,兀自向前走去,“我得亲眼看过,才知是否真的为故人。” 阿吉住的地方破烂又逼仄,屋顶只有疏疏落落几片断瓦,剩下的全由茅草胡乱拼凑搭就。两块业已松动的木板虚掩在一起,就是屋子的大门了。姜维伸手去推时都不敢使太大劲,唯恐一不留神把人家的门楣给拆散咯。 进了屋,扑面而来一股令人作呕的骚臭味。屋里连扇窗也没有,大白天的还点着蜡烛。微弱烛光反而放大了这间屋子的破陋—— 污迹斑斑的桌子,碗底残留着某种汤汁的粗瓷碗,掉皮的土坯墙,以及垒得高高的、散发着一股霉味的稻草垛。 陆依山敏锐地发觉到,草堆靠墙根的位置格外凌乱,似乎有人在故意用稻草掩饰着什么。 骤不及防地,草堆下响起一阵窸窣声。不速之客们皆惊,陆依山本能地抬手护在叶观澜身前。动作带起的风势吹得烛苗倏跳。光影错落间,他和稻草堆后露出的那双眼睛撞了个正着。 …… 阿吉到死都不会忘记那双眼睛。 他在变成“傻子阿吉”以前,曾经是庆阳城中的一个小乞儿。 他的亲生爹娘,早在战乱之中双双殒命。他十七岁那年,饿得在街头与野狗争抢食物时,是魏湛然捡到了他。 彼时的他还不叫“阿吉”,也不知道面前那个身负长剑的中年男子,就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君子剑”。 他用血淋淋的双手死死捂住抢来的半块馒头,对着男人露出小兽一般警惕又凶狠的目光,对方只是淡然一笑,负在身后的长剑甚至未曾出鞘,就将两只面目狰狞的恶犬掀飞了几米远。 他看呆了,连馒头掉进泥坑里都顾不上捞捡。 男人转身要走,他扑上去拽住对方衣角,直愣愣地说:“你带我走,我想跟你学剑,我什么都会干的!” 男人顿了顿,嗤一下笑出了声。他对这个莽撞的请求未置可否,但还是把少年带回了山庄,为他取名唤作阿吉。 从此,阿吉过上了三餐不愁的安稳日子,他再也不用和野狗抢吃食,却仍对那日窄巷中的惊鸿一剑念念不忘。 阿吉做梦都想学剑,但山庄规矩森严,不是什么人都能得剑宗亲传。何况阿吉虽然虔诚,却也实在不是个练武的好苗子。 是而他入北勒山庄三年,除了每日打杂时在一旁偷看师兄弟练剑,偶尔习得几招外,就再无其他入门的渠道。 好在阿吉也并不为此感到介怀。 在阿吉心目中,庄主就是他的再生父母,他包揽了庄中一应粗活累活,待庄主的一双儿女也仿佛亲兄长一般无微不至。 他从未因不能练剑之事口出怨言,然而只要得空,他就会在无人处拿烧火棍当剑,偷偷研习偷学来的一招半式。 有次不巧被庄主撞见了,阿吉很忐忑,他知道山庄的规矩,偷学之人会受到异常严苛的惩罚。 阿吉头也不敢抬,掌心全是汗,就在这时,一道和当年一样轻描淡写的声音从他头顶落下。 “你真的很想习剑?” 阿吉还是不敢直视庄主,却很坚定地点点头。瞬息间,他手底倏然一空,那根被他手汗浸潮的烧火棍,转眼就到了魏湛然手里。 “这套剑法很适合你,我只舞一遍,你看好。” 剑气如虹,剑行似龙,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阿吉看痴了。 纵多年以后,他成了城东棚户区人尽皆知的傻子阿吉,依旧把当年月下的剑神一舞深深刻在了脑海中。 …… 傻子阿吉看到陆依山的第一眼,神情中就流露出仰慕:“庄、庄主,你来教我练剑了吗?” 陆依山嘴唇翕动,那句“阿吉哥”快到嘴边了,可碍于姜维等人还在场,又生生咽了下去。 傻子阿吉一无所觉,脏兮兮的手攥着陆依山袍角,就像当年在街头抓紧魏湛然一样。 他吃吃笑着,张口哈喇子不自觉流了下来:“庄主,你带我回家好不好,阿吉不想再流浪了,好多狗,好凶。阿吉好饿啊……” 听着他颠三倒四的求告,陆依山抛却了满腹疑窦,连追问都未能顾上,掌心轻轻覆在阿吉满是血口子的手背,鼻头不受控制地阵阵发酸。 孰料傻子阿吉下一秒就抽出手,在草堆底下胡乱翻找起来:“庄主,你交代我的事情,阿吉都做到了。赎罪,替你赎罪。阿吉每个月都会把银票交到那些人手里,你托付给我的东西,阿吉一直保管得很好……” 陆依山表情瞬间凝固住。 没来由地,这些天在他脑海中不停闪烁的疑影,像是被傻子阿吉的几句话“噼啪”钉死了,强烈的余颤震得他眼前发晕,几乎就要站不稳了。 阮平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阿山,没事儿吧?” 傻子阿吉翻找的动作一滞,仿若受惊般张臂扑过来,一边抓一边嘴里愤怒地喊着:“不许你碰庄主的东西,把匣子还给我!还给我!” 里长赶紧跨前一步将人拉开,解释说:“官爷见谅,这傻子阿吉有个宝贝的跟什么似的铁皮匣子。从前有那不长眼的想打开来瞧瞧里面装的是什么,结果差点没叫阿吉活活掐死。他最恨别人觊觎自己的东西,一时应激也是有的。” 陆依山定定看着像头发怒狮子一样的傻子阿吉,静默有顷,突然伸出手。 傻子阿吉安静下来,眼底一闪而过犹豫,但在陆依山那双酷似其父的眼睛的注视下,傻子阿吉眼中迟疑被抹个干净,他顺从地把手探进稻草最底层,摸出那只铁皮匣,撬开,将一枚拇指大小的物件儿双手捧到陆依山掌中。 “春山秋水”的图案,同时包含了父母两个人的名字,上好的蓝田粹玉,触手生温。 时隔多年再见父亲的私章,陆依山却仿佛接着一块烙铁般,结痂的伤口再度被撕开,惊惧、疑惑像血一样汩涌。 在这个瞬间,他有太多话想要问出口,譬如那晚阿吉是如何逃出生天,譬如父亲的私章为何会在他手里。 又譬如…… 那句“赎罪”究竟是何意思。 陆依山良久的沉寂让在场大多数人都感受到了一种氤氲不流的危机感。 姜维几次想开口都被陆依山的表情慑退,就连阮平也束手站在一旁,脸上露出少有的局促且担忧的神情。 直到一只手搭上陆依山腕间,熟悉的温度隔着精铁束袖传递给他,五内中攒涌搅动着的躁郁之气得到了安抚。 陆依山眉间阴霾渐渐散去,他回握住那只比玉石还要细腻的手,与其主人对望间,所有的清醒与理智都神奇般归位。 叶观澜极小声地说了句什么,陆依山心领神会,望了一眼犹在痴笑的傻子阿吉,目光深邃地点了点头。 第92章 入彀 数日后清晨,一辆四面都用油麻纸包裹严实的轺车缓缓驶入城中。 “等一等,”城门令抬掌示意,“通行腰牌。” 须臾,车帘微晃,里头传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叱骂,“糊涂东西!”城门令蹙着额**里查看,一块腰牌伸出来拦住了他。 城门令看清了上头的字样,神色急改:“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未知是参议大人的座驾,还望大人海涵。” 腰牌迅速收了回去,车内人刻意压低嗓音,像是生怕别人听见似的,透露出非比寻常的谨慎:“不必声张,更不必记档,就当本官从未打此经过。” 话音未落,车轮已启,微微扬起的灰尘迷了城门令的眼。他下意识偏过脸的一瞬间,不曾留意到小半片粉紫色花瓣悄么声地从马车中飘飘而落,经马蹄一碾,变得不再起眼。 清晨的小插曲并未引起城门令的瞩目,他揉着倦意上涌的睡眼往回走。在他身后,一双薄底皂靴以几近于无的声响快速靠近,一道黑影覆了下来,拈起那枚形色皆特殊的花瓣端详许久,继而又如鬼魅一般,匆匆没入深秋的晨雾之中...... “果真是寒医谷的霰草吗?” 距离城门楼不远的一间茶寮,一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老翁背光而坐,帽檐挡住了他大半张脸,那高大宽厚的背影让人很容易联想到几十里地外静伫的雁行山。 蜡烛微芒在桌旁投下一小束柔黄光晕,随着他的询问声,一双皂色靴尖向前踏出半步:“卑职绝不会看错。寒医一门避世多年,鲜与外界往来,非寒医荀之后,旁人身上又怎会携有独独长在寒医谷的霰草?且卑职听闻,寒医世家以治疗癔症见长,凭他是天生迂呆还是后天痴傻,一针下去都能清醒如常。” 烛芒雀跃,斗笠中缝向侧旁偏移了寸许,老者锐如鹰隼的眸中投出几多试探。 “阁主......难不成,那个阿吉真有望想起从前事?” “咣当——” 老者肘一横,斜在桌角的茶杯盖失去平衡,摇晃两下,旋即如陀螺般打着转跌下桌面...... “当心!” 陆依山眼疾手快,一伸手,扇坠不偏不倚正落入他掌中。 刚刚睁开眼,正对公子贴身小竹扇产生浓厚兴趣的世子殿下受到了惊吓,嘴一撇,在襁褓中嚎啕大哭起来。 叶观澜颇为无奈地睨了督主一眼,抱起小小婴孩,贴近胸前低声哄慰着。 公子并不擅长做这一类事,从前在家中时,即便江姨娘抚育年幼的三妹妹多有垂范,奈何叶观澜对此并不上心。这会儿照猫画虎地抱着小刘追,姿势轻柔中仍不时透露出几分局促。 陆依山却看得一时入了神。 汉王妃产后虚弱,连带着跟来的侍女也无暇照顾尚不足月的小世子。府衙里能吏虽多,可这般顾冷顾热的精细活却无几人能够胜任。 何况陆依山也不放心假手于人。 于是二公子临危受命,那双翻云覆雨抑或舞风弄月都不在话下的手,开始学着摆弄婴儿柔嫩到不忍卒碰的小小身体,从忙乱到渐入佳境,他也从未觉得是一种辛苦。 望着二公子清冷似霰的眉梢眼角,此刻镀着一层橘色昏芒,并不全然是烛火映衬之故,而那额心朱砂剥去出锋艳丽,更多了些赌书泼茶的岁月静好。 陆依山心都要化了。 他挽起扇坠,熟练地替叶观澜重新佩好,手指随即绕过公子臂弯,在刘追鼻梁上惩戒似的刮了刮。 “臭小子,相中谁的东西不好,见罪了二公子,你舅舅我可兜不住。” 叶观澜低声絮语,闻言头也不抬:“外甥随舅,都是一样的,怪的着人家孩子么。” 陆依山听出话里嗔怪的意思,将臂收回来,从襁褓下摸着叶观澜的手,悄悄捏了捏:“公子点我呢?” 叶观澜低垂的眼眸往他身上转了一转,明明什么也没说,却有数不尽的喜笑嗔痴藏在里头。 陆依山呼吸略滞,猛一把捉住叶观澜下巴,偏头吻了下去。 叶观澜焦急的提醒被陆依山含化在齿间,只能勉强听清几个模糊的字眼:“孩、孩子还在这——” 陆依山眸微侧,唇角要扯不扯地抬了下,腾出手把襁褓边沿稍稍拉高,刚好遮住小刘追且止了哭泣、好奇张望的大眼睛…… 叶观澜眼角微湿,呼吸间还残留着差点被亲断气的急促。 他轻一抿唇,水光淋漓之下,那点非比寻常的红肿显得格外惹眼。 太浑了,叶观澜懊恼地想,眼刀蹭蹭斜飞,始作俑者却毫无悔过的自觉。 “寒医谷中人入甘州城的消息业已传开,姜大人的马车出入城东也未曾掩饰行迹。举凡有心之人稍一深想,就能猜出个**不离十。”陆依山一下一下推着摇篮,说道。 言及正事,叶观澜敛了愠容,“寒医谷之人素来性子冷僻,官府如何能请动他们,总该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才好。” 陆依山会意地说:“这当然得感谢姜大人数年如一日的忠义。从前他任河西都督同知时,曾因私散军饷赈济灾民被镇都问罪,是而被贬为城门看守。世间事往往就是这般因缘巧合,他当年救助的难民中,恰恰就有为防灾后出现大疫而驻扎在鱼台小镇的寒医谷医众。毁家纾难之恩,寒医荀的后人怎可能不涌泉相报。如今只是出个诊,再顺理成章不过。” 叶观澜笑容不动声色:“既是医治重要人证,棚户区外围的防守必得慎之又慎,断不能叫人轻易钻了空子啊。” 陆依山道:“公子思虑周全,咱家又岂敢怠慢。棚户区四面都已加派衙役把守,在外人看来,简直连一只苍蝇都甭想飞进去。” 然而,外人眼里的固若金汤,终归只是虚妄。 城东棚户区鱼龙混杂,三教九流麋集此地,连带着那些隐秘不为人知的窄巷暗道,也根本多到难以想象。 姜不逢的府兵能挡住堂而皇之的闯禁者,却拿神出鬼没的潜行之人毫无办法。 宵禁的梆子声才刚敲过,阒无人声的幽长巷道倏忽浮现一道黑影。 那身影出现得无声无息,即便是在一滴水滴声都清晰可闻的寂夜,其辗转腾挪,一眨眼就从巷口闪现到巷尾,脚下横七竖八倒着的杂物却纹丝未动,足音更是连廊下打盹的野猫都没能惊动。 这样的内力放眼整个江湖,都是令人咋舌的存在。 黑影迅即来到傻子阿吉的住所前,破落的门扉依旧岌岌可危地搭悬在门框上,只是门栓上多了一块由大铁链缠绕而成的铜广锁。 这大概是姜不逢为防人证突然发病跑出去,临时加设的一道保障。 人影站定在铁链铜锁前片刻,像在思考这道设计繁缛的机关要如何破解。但很快,他握住广锁锁身,几乎不见任何动作幅度地,锁芯中传出“咔哒”一声细响—— 将近十斤重的锁链竟就这样被人赤手空拳地摧成了两截。 屋中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腥臊臭味已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空气中隐隐浮动的草药香。 许是姜维对外间的防卫过于自信,房中竟是连个看守的人也没有。角落的炉子上坐着药吊,咕嘟嘟的水沸声成了此间唯一声响,浅蓝色火舌喷吐,映亮了靠着墙壁横卧的人影。 不速之客趋近几步,忽又顿足,黑暗中一动不动的身影,像极了察觉到危险蓄势待扑的雄狮。 电光石火间,黑影反身抢出门外,身法之快更胜来时,如一阵风般将帘帷唰然揭响,然而还是慢了一步。 屋内外火光大盛,清一色盘领公服的衙差鱼贯而入,密集的脚步声将屋子层层围住。刀鞘摩擦着铠甲,光影激烈碰撞间,有人终于意识到,外边的严防死守只是假象,自己已然坠入彀中。 闻讯赶来的姜维披坚执锐,自挟一股生人勿近的威凛气势,衙差们不自觉让出一条道,唯独那不速之客一个转身也欠奉,静伫如山的影子甚而盖过了姜不逢。 “当年的阿吉既有命逃出生天,又带走了北勒庄主贴身的私章,那么他极有可能是见过真凶的。即便阿吉什么也没有看见,凶手若知道十二年前的灭门惨案仍有活口存留于世,为求心安,他也一定会对阿吉动手。” 姜维说着又逼近一步,“今夜这出请君入瓮,本官总算没有白费了心思。” 黑影终于动了,身法之迅疾,远超在场所有人预期。重兵合围在这样恐怖的内力面前,刹那间变得错漏百出。 姜维甚至未能看清黑影的真面目,他的人就已匍倒一半。乍然间,黑影纵身攻向前,姜维根本来不及反应,一股拳风自耳畔擦过,刮面如刀。他本能晃肩闪避,就是这一下,黑影凌空变换招式,朝他喉骨处猛猛袭来。 姜维大惊,纵他不惧生死,在这样狠厉的杀招面前,亦本能觉出胆寒。 好在黑影只是虚晃一招,并无意取他的性命。掌刀贴紧皮肉似欲切骨,末了却是轻轻划过。姜维松口气之余陡然警觉,这人行此擒王之举,大抵是想伺机逃窜。 “别让他跑了!” 话音未落,另一股更为强劲的拳风斜剌里轰来,直接切断了黑影的退路。 墙角侧卧之人不知何时跃身而起,双足急点,势如风雷般揳进姜不逢与那黑影人之间。拳风掌力两相激荡,夹杂着精铁交磨的刺耳声,在逼仄狭窄的破屋久徊不去,那些见惯了大场面的衙役都不由得捂住耳朵,一时面露觳觫。 姜维眼见如此深厚的内力,突然想到了什么,脚步不由自主顿住,眼角抽搐了下。 陆依山交臂格挡,架住了黑影人力贯拳尖的破空一击。 铁片震颤,荡开“铮”的一声,酸麻的感觉旋即蔓延至四肢百骸。可陆依山始终没有松开手。 “噼啪!” 一滴雨水从破败不堪的屋顶渗漏,正打在黑影人用以遮挡脸部的帽檐。斗笠歪了些许,一直藏在阴影里的面容终于曝露在火光之中。 陆依山瞳孔放大:“师父!” 第93章 伯仁 陆崛殊武人中正的面孔即便是在这种时刻,也丝毫不曾显出瓮中之鳖的慌乱。老阁主像是出入他麾下某个堂口一样随意,只有在跟陆依山的目光不期而遇时,眼中方会一闪而过微末的不自在。 “老夫听闻,近两日庆阳城有寒医谷医众到访,我与其先师寒医荀交情匪浅,此番前来原是为了瞧一眼故人之后。未曾想惊动了参议大人,是老夫冒失了。” 他这番解释在旁人听来,或许还能未置可否,陆依山却是一字不肯相信,直言道。 “打从单家孤女手中发现了那张加盖有春山秋水印的银票后,府衙附近一夜间便多出了许多南屏阁密探。延请寒医荀后人一事,我从未瞒过平叔,就连医众们下榻的客栈都一并告知。师父若为谒见故人,大可直接前往客栈,何必舍近求远到这棚户区中?” 陆崛殊怔了怔,忽然省悟到什么:“你在试探我?” 陆依山薄唇紧抿,片刻摇了摇头:“阿山从未疑过师父,只是担心,惊动寒医谷会引来南屏阁插手,若再与官府闹出龃龉,反而误事。师父今夜要是去了客栈,自会有人将个中原委与您细细道来。” 稍顿,他抬起情绪翻涌的眼:“可是师父你没有。” 秋风飒飒,灯火煌煌,陆崛殊沉默地站定在那,与陆依山拖在地上的影,悄然形成夹峙之势。 陆依山在这个瞬间突地感到无助。 这个雄浑伟岸的身影曾一度将他带出深渊,予他家姓,授他家学,让他在经历了人间至恸以后,重新拥有了兄弟和亲人。 早不知何时起,父亲的形象便从陆依山年少惨痛的记忆里逐渐淡去。是师父,用他数年如一日的宽和与胜过亲子的偏爱,一点点抹掉了它,并覆上自己的影子。 可现在,这影子却要和陆依山背道而驰了。 陆依山狠掐掌心,迫切地想要抓住什么,但直到他把掌心掐出红疹,那股无力的虚空感不仅没有消散,反而愈演愈烈。 “师父,”陆依山的声音有些哽塞,“你到底在隐瞒些什么?” 陆崛殊沉默的时间已经足够长,他听出了陆依山话里的哽咽,还有些许着恼。终于,他像个不够狠心的父亲,在儿子的泪眼跟前败下阵来。 陆崛殊摘了斗笠,搁在跛脚的桌子上。屋里已经很亮堂了,他却仍要伸手将烛台挪近,取下蜡烛,对准炉上还在恹恹燃烧的冷蓝色火焰。 尝试几次无果,陆崛殊也不气馁,头偏近些许,眼睛仿佛为看得更清楚些而眯了起来。正是这个小小的举动,让陆依山第一次从这个老人身上看到了年迈的痕迹。 俄顷,陆崛殊终于点燃蜡烛,烛光赶走了横亘在师徒二人间的阴霾,也映亮了陆依山隐隐动容的脸。 “阿山,你真的很像你的父亲。我到现在都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形。”陆崛殊陷在澹澹如水的烛光里,数年前的风流意气再度席卷过他眉眼,所谓衰老,似乎只是陆依山短暂的错觉。 “我与你父亲,是在追捕马匪时意外结识的。彼时我太气盛,一心只想建功立业,误入贼人圈套也不自知。那天我伤了一条腿,又因长途奔袭脱水严重,几乎死在沙漠里。幸而你的父亲追踪同一拨马匪经过,救了我,这才叫我侥幸捡回一条命。 “那时候,你父亲已经成家,与你母亲琴瑟和鸣。而我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不当差时,动不动就往北勒山庄跑,你母亲做的槐花蜜,味道当真是极好,佐上以冰川融水酿就的美酒,光是想想就叫人齿颊生香。” 陆崛殊眼角含笑,眼中却流露出怅惘,不知是感慨时光匆匆不回头,还是明白好时光此生无法复刻。 陆依山默默听着,没有打断。 “除了一饱口福,北勒山庄最吸引我的莫过于名动天下的‘秋水三重境’。你父亲自幼习剑,比不得我野路子出身。可世间事就是这么阴差阳错,能与你父亲家传剑法一较高下者,偏偏只有我这个无门无派,全凭真刀实枪杀出来的野生刀客。 “晁文镜,那个百煞书生还记得吗?他一生执念便是想要攻破秋水三重境,然数次登门挑战皆铩羽而归。呵,他是什么东西,也敢妄图与君子剑相比肩。” 陆崛殊话中丝毫不掩饰轻蔑之情,身为武学冠绝天下的南屏阁主,他的确有这样的自信。 但很快,陆崛殊的声调便从昂扬走向低沉。 “阿山,师父老了,不惯有这么多人围着。我既然留下来,便不会再走。夜深了,让娃娃们都出去歇着吧。” 陆依山情知师父并非虚夸,他看了一眼姜维,后者仍有顾虑:“督主,这.......” “去吧,”陆依山道,“师父若有心抵抗,便是大人再怎么严防死守,也无济于事。何况,我们师徒也很久没有在一起说会话了。还望大人成全。” 话已至此,姜不逢也无甚可说,摆摆手,带人退出了门外。 屋里寂暗下来,昏影终究蚕食尽陆崛殊脸上回光返照式的意气风发,衰老平等地眷顾每一个人,不溯既往,不问当下。 陆依山喉咙里仿佛扎着东西,每次发声都会牵起隐约的锐痛:“师父,我想听一句实话。父亲为何要资助单家孤女,他与单知非的死有无瓜葛?还有......您和北勒山庄的灭门案,究竟有无关联?” 陆崛殊瞳孔激缩,扶在桌角的手微微攥紧。 须臾,又缓声笑起来,“阿山啊,这么多问题,你得容师父好好想想,该从哪里开始回答。” 他撑案起身,背对烛火,彻底隐于黑暗。 “起初我以为,我与你的父亲皆是快意恩仇的江湖客,除了我那小旗的一官半职,此生都不会与朝堂事扯上任何关系。直到咸德四十七年,鞑虏叩关,西北大乱。 那些受朝廷追缉被迫远走关外的恶人逋客伺机为祸,一时间,甘州八地妖嬖横行。我与你父联手发出清晏号令,举上下之力方才平息了这场动荡。 这原本只是出于江湖道义的一次锄奸行动,可万万没有想到,南屏、北勒的名头竟因此入了权势的眼。” “权势?”陆依山蹙额,“南屏阁不是向来标榜不涉朝堂吗?” 陆崛殊短促地笑几声,笑声中透着些许无奈:“傻孩子,率土之滨,莫非王土,这天下哪有什么真正的江湖?南屏、北勒号召力如此之盛,这样锋利的刀跟剑若不能为朝廷所用,岂非横刃于卧榻,令君王不安?” “那师父,这么些年,南屏阁一直都在为谁所用?” 陆崛殊回身杳杳一顾,没有正面回答:“你当安陶拜于我门下,先帝与今上都一无所知吗?位高权重的将门跟江湖豪强扯上关系,镇都缘何能这般放心?” 答案只有一个,陆依山睁大眼睛。 南屏阁济世救困的宗义天下皆知,可师父一直暗中效力皇权,却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那么北勒山庄,也是一样吗?” 风来,焰苗急晃了下,陆崛殊抬手回挡,才没有令蜡烛熄灭。 他斥袖而出,支窗的木销拦中折断,劲风连同一切可能的窥伺都被挡在外头。 “阿山,你当真了解你的父亲吗?你可知他在外游历的数年间,都是去做什么的?” 陆依山茫然,陆崛殊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 北勒山庄少庄主魏湛然,毕生以剑法闻名于世,却鲜有人知,他于治国观政上亦有极高的造诣。 魏湛然早年师从墨家,为其开蒙之人,正是咸德年间墨家五耆老之一的墨侠,颜均。 魏湛然跟随颜均修习,直至弱冠礼成,避世为侠从来都不是他的抱负,侠者当在世中寻,秋水三重境的最后一式“沛厉劲流”早已揭示这点。 “父亲,曾结交朝堂权贵?”陆依山迟疑地问道。 陆崛殊叹声:“我与你父亲,在清晏行动以前,只切磋武艺,不言及其他。纵使知他私交权臣,可对方是谁、有何背景,我却不能尽知。清晏行动结束以后,朝廷同时招安南屏北勒两大门派,我选择了接受,而你的父亲,却以近乎强硬的姿态拒绝了。” 陆依山情不自禁地追问:“为什么?” 陆崛殊道:“良禽绕树三匝,是为择木而栖。你父亲拒绝归顺朝廷,自然是因为他心中有了旁的选择。” 陆依山无法理解,普天之下至高莫非皇权,除了圣上的招安,还有什么能让父亲甘愿放弃漱石枕流的安稳生活,一脚踏入红尘中? 陆崛殊语态渐凝重,他沉声说:“昭淳初年,晋王夺嫡风波未平,燕、赵二王虽被改了封地流放西北,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晋王昔年拥趸,譬如齐耕秋之流,转投他主也未可知。总之那几年里,强藩环伺、九边异心绝不只是一句虚言。” 陆依山仿佛明白了什么:“您的意思,是我的父亲,投靠了藩王?”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陆崛殊的反应回答了一切。 陆依山指尖冰凉,他听见自己漠然没有起伏的声音问:“是谁?” 陆崛殊摇头:“我说过,我与你父亲只切磋武艺,不言其他。所以时至今日,我也不知道他背后的人到底是谁。被朝廷招安以后,南屏阁名为江湖第一大帮,实际上却是为皇帝探查各路情报的秘密组织。 昭淳十二年岁末,朝廷发现西北十二都司有人在进行文牒造假的勾当。因无确凿证据,又怕打草惊蛇,所以皇帝指派了南屏阁暗中调查此事。” 他笑笑:“是的,朝廷十多年前就已经察觉到文牒造假之事。那一年的都察院巡视,根本就是有备而来。倘若单知非没有死,那么他的告发一定会引起朝廷瞩目。而事实上,南屏阁更早就注意到了他,但可惜没等阁中密探赶到,他就已遭杀身之祸。” “如此,南屏阁必会咬住单知非的死追查到底。”没有比陆依山更清楚各种作风,他声音中夹杂了一丝颤抖,“密探,都查到了什么?” 陆崛殊痛苦地闭上了眼。 刀剑之交,是最相当的对手,亦是最可贵的朋友。 但到最后,却是由他亲手揭开了那最不堪的真相。 “单知非的尸体因被压于横梁之下,得以保存完好。密探在他颈侧发现了一道独一无二的致命伤,而那伤痕,恰属于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剑法。” “这不可能!”陆依山几乎本能叫出了声,双肩颤抖,目眦欲裂。 陆崛殊笑容颓唐:“事情到这份上,阿山,我何须瞒你?” 听到这里,陆依山再也无法抑制浑身的战栗。他数度深呼吸,下唇几乎被咬出血,可那股战栗分明发自内心,即便千斤压顶,也无法镇住分毫。 “所以……师父据实相告了对吗?” “事关一方安定,我不能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就在我的密报寄出后不久,北勒山庄便遭遇了灭门惨案。” 陆崛殊睁开眼,直视陆依山错综复杂的目光,嘴唇嚅动几下,笑容惨然道:“你问我与当年的灭门案有何关系,我只能告诉你。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第94章 无颜 陆依山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自己所爱所敬的师父,他浑身僵冷得厉害,像被人毫不留情地扔进一口冰窖里,连指尖都是麻木的。他能够感到一股杂糅了愤怒与痛苦的洪流升到了嗓子眼,可就是嘶吼不出来。他的脸涨成了血紫色,嘴唇发白。 过了很久陆依山才绝望地发现,那道压抑他恨意上涌的阻碍,正是过往十二年间被他视为依靠的,如山一般的父爱。 “阿山……”陆崛殊望着神情扭曲到极点的陆依山,抬手欲抚碰他的肩膀,可对方破天荒地避让了。 就是这一下,陆崛殊眸光倏黯,抬起的手滞空两三秒,带着旁人不易察觉的颤抖收回了身侧。 他十分艰难地稳住声调,继续说:“北勒山庄灭门惨案后,我不止一次想要找到是谁走漏了风声,不仅是我,丹飞鹤也是一样。” “小师叔?” 陆依山眼睑疾动几下,片刻之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喑哑地问道。 他已许久不曾提起这位同门小师叔的名字,多年后重提,仍旧未有任何疏离之感。 身为八面魔之一的丹飞鹤,多年前与魏湛然同拜在无咎山人门下,学成后各自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君子剑一舞动八方,侠飞鹤盗名四海扬。可私下里,师兄弟的感情却是旁人难以揣度的亲厚。 陆依山清楚记得,当年双亲遭人陷害,是丹飞鹤冒死从火海中救出唯余一息的自己,背着他昼夜奔波数百里,找到了彼时业已入关的陆崛殊,托孤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都销声匿迹。 再见到丹飞鹤,陆依山早已行过加冠礼。 他与阁中子弟奉师父之命,前往皇城最大的教坊司泮冰馆。 南屏阁收到消息,八面魔之中的玉罗刹、三江鼠等人徘徊在此,意图对下榻此地,为今上祝寿而来的藩使队伍动手。 在那里重遇暌违多年的小师叔,是陆依山万万没有想到的。 更令他始料未及的,驻守附近的直隶守军同样收悉消息,赶在南屏阁之前对几人展开了一场不留情面的截杀。 八面魔险折其三,最后却是丹飞鹤以一己之身,抵挡住了官兵铺天盖地的箭雨。 陆依山赶到时,丹飞鹤浑身浴血,命悬一线。他挣扎着抚上自己脸颊,气若游丝地留下那句—— “世间巨虺……尽出刘门……” “丹飞鹤追查消息到镇都,刚好撞见意图打劫寿礼以赈济灾民的杨开等人。他与三江鼠素日里有几分交情。你的这个小师叔啊,满腔碧血一颗丹心,为酬知己半点没有保留,末了终是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陆崛殊话中溢于言表的痛惜。陆依山却在此时恢复了些许镇定。 “如阁主所言,玉罗刹与三江鼠为劫财而来,并无作乱的心思。兵马司既已知会南屏阁,就是不希望把此事闹大。可为何守备军又要横插一杠?纵使他们身负拱卫京师之责,但那样大的阵仗,当真是冲几个小蟊贼去的吗?” 他话里话外不再以“师父”相称,陆崛殊坚毅如刀刻的面庞蓦然闪过一丝失落。 更阑人静,残烛泪干,愈来愈暗的光线里,陆崛殊扶着桌角迟缓落座:“许是另有隐情吧。丹飞鹤数年间坚持独自追查,几不与南屏阁有任何往来。他究竟为何会追到泮冰馆,迄今还是一个未解之谜。” 陆依山望着昏影里枯坐的陆崛殊,仿佛只在几个呼吸间,从前气吞山河的南屏刀宗,就像棵被蛀空元气的大树,只消轻轻的一阵风,就足够将他摧倒。 陆依山低低问:“小师叔对当年种种亦了若指掌,对吗?” 陆崛殊静默片刻,机械而沉重地点了点头。 一整晚如鲠在喉的滋味瞬间爆发,声带上仿佛遍布溃疡,哪怕多吐露一个字,都会牵起锥心刺骨的痛。 陆依山哑了口。 丹飞鹤萍水之交,尚不知该以何种颜面面对这位武林至尊,何况蒙受养育之恩多年,早已视陆崛殊为亲生父亲的他自己。 陆依山胸腔被一种不知是爱是恨的情感狠狠占据,喉咙里燎痛得厉害,他拼尽全力,只够从齿间迸出三个字。 “你走吧。” 陆崛殊愣了愣:“阿山……” 陆依山不肯看他:“寒医谷的人没有来,阿吉也不曾清醒。今夜之事,原是为了引出当年灭门惨案的真凶,既然老阁主同样未知就里,我扣押您又有何益处?” “阿山!”眼看陆依山转身要去,陆崛殊突然倾身,急急地唤,“你父亲之死……” 陆依山背影透出股落寞与决然,他开口,声音好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师父,您抚育我多年,该知道我有多想查明当年真相。我的父亲死了,这些年我一直拿您当亲生父亲待,而今却有人告诉我,是我的一个父亲间接害死了我的另一个父亲……师父为我授业解惑多年,能否再教我一次,从今往后,我当以何等面目面对您?” 陆崛殊无言以对,犹如失声般僵在那儿,直到陆依山的身影消失在浓浓夜色里,也再没有说一个字。 冷风凄凄,枭啼阵阵,出了门,乌压压的人头依旧堵在巷子口。 城东棚户区从未像今夜这样拥挤。 陆依山仰望穹顶,他的世界也从未像今夜这样空洞。 姜维担忧地凑上前,说了什么,都被夜风吹散。 陆依山用一种茫然近乎无识的眼神回望向他,视线却越过姜维肩膀,瞄向身后严阵以待的军士—— 意识回笼,太阳穴突突急跳,一个恐怖且不妙的念头骤然袭上了九千岁的心口。 月华如练,一路铺满驿站幽长而紧仄的游廊,在这木叶凋零的秋夜,恍如送别异乡人的缟素一般。 在白幡的尽头,无声卧躺着七八具尸体,清一色盘领公差服,腰别锡牌。冷冷的月光照耀着上头“署衙”的字样。 这些都是姜维派来保护傻子阿吉的差役。 引蛇出洞这招,关键在引。作为钓线一端的诱饵,姜不逢把阿吉的安危看得无比重要。 他精挑细选了一列本领过硬、绝对可靠的心腹,连藏身之地都安排在与府衙两墙之隔的官驿。除了陆依山,姜不逢没有同任何人说起这个地方。 阿吉坐在榻沿,外头惨叫声接二连三,并未在他脸上掀起任何波澜。他就这样静静地待着,手里仍旧握着那只烧火棍,像个真正的傻子。 直到房门推开,月光伴着浓郁的血腥味飘了进来。 阿吉的脸庞在月色下逐渐清晰,可以看见,那双素日里混沌的眼睛,此刻真真切切一派清明。 他用那双眼睛看向来人,仇恨一瞬间蓄满,嘴角却是带着笑的。 “你终于来了。” “真没想到,区区一介伙夫,居然能苟活到今日。早知那晚,我下手便该更利落一些。” 阿吉垂下眼睑,自失地一笑:“我是个最不起眼的小人物,生生死死,都不会有人在意。也正因为这样,我才有幸留下一条命,为庄主报仇。” “你?” 黑暗中,来人语气捎带了讥讽,“就凭这根烧火棍吗?” 阿吉不说话。 “你家主子不过看你心痴,方勉为其难,教了这套最末流的剑法。难为你还当真经似的,苦练了这么些年,也当真是可笑。” 听闻这话,阿吉眼角倏忽掠过一抹精光,他抬头,仔细辨认起来人。 “我想起你了,”阿吉说,“庄主传授我剑法那日,北勒山庄刚好举办了一场群英会。庄主与各路高手切磋武艺,我就躲在一旁偷看。那天,陆老宗主也来了,你是他身边的……” 话音未落,寒芒顷刻间暴现。一条绞索如含信毒蛇,破风而来。阿吉无暇踌躇,喉咙里扯出愤怒已极的低吼,像只冲破樊笼的困兽,握紧烧火棍,迎面直扑上去。 魏湛然教的这套剑法,虽不高明,却是一套在任何情形下都足以保全性命的剑法。他多年来练得炉火纯青,招式出手,尽管与轻灵毫不沾边,笨重里自有一段巍峙可言,剑气纵横交织,竟隐隐现出护体罡气来。 黑索挥动愈急,去势愈汹,数十招拆下来依旧缠他不得,伤他不得。来人显然恼了,呼哨声骤歇,上下翻飞的身影随之钉在原地。 阿吉冷不防卸了力,脚下踉跄,烧火棍用力顿地才堪堪稳住身形。 他抬起头,表情在目视前方的刹那突然迷离:“庄主......” 眼前之人改换形容,正是当日从锋利犬齿下救出他的北勒剑宗,魏湛然。 阿吉情不自禁向前走了两步, 啪一声轻响,食指的指甲连根拗断于木隙之中,鲜血是过了片刻才突然迸发出的,溅得衣摆上星星点点。阿吉的情状恍如要挣脱什么一样,脖颈死命向后仰,鬓颊连同颈侧青筋暴突,护体罡气在一瞬间几乎闪痛人眼。 “你不是,你不是!” 阿吉淆乱无序地嘶吼着,周身光晕很快如瓷器开片般,蔓开一条条细长纹路。 崩坏只在须臾,阿吉的烧火棍再也没有举起的机会,一双铁拳照直攮穿了他的胸口。 鲜血滑淌下来,一滴,两滴,在平整无物的太湖石砖地上,蓄起一小滩水泊,倒映出阿吉无所适从的脸。 垂死之际,他又想起那晚,火烬子在眼前狂舞,浓烟遮蔽了大半边天。山庄内的一草一木、亭台楼阁,他熟悉的一切,都在被火舌一点点蚕食殆尽。 阿吉只觉得,他的世界,从未像今夜这样空洞过。 傻子阿吉彻底不动弹了,而那根烧火棍,也被罡气破开刹那间的劲流震得粉碎。一双皂靴踩着残骸而过,半空抛下轻蔑的一声。 “蚍蜉撼树。” 挥鞭的手,沾满血污,在月光下看去,是恶鬼触角一般的颜色。随着房间内的黢黑阴影上移,南屏阁第一秘门腰牌,还有阮平冷酷异常的脸,慢慢自迷雾中显出了原形。 第95章 试探 叶观澜站在阿吉凉透的尸体旁,若有所思。 房间里满是打斗留下的痕迹,惨不忍睹。 傻子阿吉是不会持棍相拼的,但得到北勒剑宗亲自指点的阿吉却可以。 叶观澜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阿吉临死前定是恢复了一时半刻的神志。更有甚者,他已经认出来杀自己的人,越发激怒了对方—— 瞧,那碎跌在地的烧火棍被人泄愤似的踩了好几脚,边缘处还残留着触目惊心的血脚印。 叶观澜留神观察,可惜只有半枚,难以分辨出完整的形状。但花纹是极浅的,几乎没有凹凸可言。 庆阳城入夏多雨水,能穿着这种鞋子出没如履平地之人,想来不光拳法老到,轻功也定然不俗。 阿吉死状惨烈,叶观澜叹息着替他阖上双目,胸中盘桓的疑窦愈发强烈。 平心而论,今次一局,做得实在有些粗糙。以幕后之人的缜密心思,难道就半分没有起疑,所谓的医众报恩只是一个障眼法,传闻真正的用意在于引蛇出洞? 叶观澜以为不尽然。 可倘若起了疑心,却依旧选择铤而走险,还显得这样急迫,就很值得玩味了。 毕竟,即便阿吉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清醒,并且顺利道出当年真相。但人海茫茫,他们又要去哪里搜罗一桩十二年前旧案的真凶? 除非....... 叶观澜眉间闪过一抹阴翳。 除非,阿吉的指认能够立竿见影地撕破凶手伪装。 思忖之时,屋外骤然响起脚步声。 阮平走进来,掀袍跨过门槛时瞧见叶观澜,明显一怔,随即换上长辈关照晚辈的和气口吻。 “公子怎么来了?这地方刚死过人,血腥气重得很,公子体弱,不宜久待,还是交给我来打点就好。” 叶观澜微然一笑,收起所有狐疑神色,跟着陆依山唤平叔,“究竟是阿山的故人,我来送一送,也是应当的。” 阮平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不自然,但很快便道。 “公子慈心是好事,不过我奉老阁主之命,要好生殓葬这位忠仆。姜大人忙于追查精铁下落不得抽身,南屏阁义字当先,断不能叫忠义之士死后寒酸。还望公子让一让,别误了料理后事才好。” 百十吨精铁下落未明,姜维终日悬心,一时分身乏术也是有的。 叶观澜颔首,退到一边,望着阮平发号施令的侧影,忽问:“平叔跟着老阁主,时日应当不短了吧?我瞧他待您直如心腹一般。” 阮平动作稍迟,继而无事人般地笑说:“那是自然。早年老阁主在云贵落草时,我便追随他。而后阁主两度出关入关,都是我相伴左右。细细算来,也有三十来年了。” “那可真是出生入死的交情,”叶观澜温声附和,“如此说来,阿深他们也是您看着长大的了?” 聊起从前事,阮平松弛下来,仿佛打开了话匣子:“可不,阿深打小跟猴子成精似的,顽劣极了,不比小山,性子更沉稳些——” “阿深的拳法也是跟您学的对吗?”叶观澜没容他说完,话锋忽转。 阮平语气略滞,笑容渐收:“公子怎么好端端的想起问这个?阿深心气浮,阁主说他不是练刀的好料子,才叫跟着我习练拳法。其实我本领有限,能教他的并不多,说到底还是阿深自己争气。” “堂堂南屏阁武字第一秘门,平叔这样说,当真是自谦了。”叶观澜笑起来,如同一汪灵动的秋水,那点不足道的攻击性很快消融其中。 “我不过想着,老阁主以刀法入境,座下弟子也大多身手了得,看安陶郡主就知道了。平叔素日不佩刀,也无其他兵器傍身,赤手空拳,武学造诣必当更胜常人一筹。”他说道。 阮平听出这话不简单,可细看叶观澜神情,温颜如玉,言笑晏晏,瞧不出任何端倪,只好敷衍道:“公子谬赞,天底下十八般武艺,能伤人的并非只有刀剑而已。” “是啊,江湖多风波,伤人的何只有利刀而已。” 叶观澜说着,冁然而笑,浅揖一礼道:“平叔要务缠身,晚辈便不叨扰了,告辞。” 阮平没有动,盯着叶观澜背影,褪了笑意的面孔蒙上一层阴冷:“公子且等一等。” 叶观澜驻足,扭头看他,阮平勾了唇角。 “阿山这几日,心绪只怕不佳,公子常伴左右,须得……多担待啊。” 叶观澜已从姜维口中得知昨夜事,自然明白这话里的意思。 他目光不瞬,显得过分平静,仿佛一注秋水,不凝不冻,但寒凉彻骨。在他重新开口之前,阮平脸上所有的情绪通通不见,这一句看似简单的叮嘱,却在两人当中煽动起了类似对峙的氛围。 “多谢平叔提醒。” 良久,叶观澜笑着打破坚冰,笑意不及眼底。他回应,一字一字皆郑重,“从前山倾之恸,我不得在他身边,深以为憾。往后只要有我叶观澜,陆依山的喜怒忧愁,就无需旁人来担。” * 时间一晃飞快,转眼就到了中秋。 寻常百姓家早早预备起飨宴诸事,庆阳城一扫数月颓气,街头巷尾尽是热闹景象。 虽说甘州历经了一个春夏的大旱,年成注定难与往日相比,但好在官府上下摆布得宜,日子难过,也差强可以维持下去。 何况,对普罗大众而言,一翻一覆兮如掌,一死一生兮如轮,凭他雷霆雨露纷落,于己也不过四方田舍,聊此一生罢了。 花好月圆的日子,赵王刘璋却显得格外心事重重。 他与燕国公同日进抵甘州,名义上是以宗亲身份督办精铁走私案,可但凡长了脑子的人,都能从太子略带严厉的语气中,咂摸出点旁的味道。 新上任的西北参议政事姜不逢,意料之中没有相迎。 人家给的理由很正当,“追私缉私,刻不容缓,恐难抽身,望王爷海涵。” 话已至此,刘璋被晾驿站数日无人问津,也是没的可抱怨。 难得今儿中秋,刘璋吩咐叫人套好马车,打算出门透口气。 “王爷此来是奉旨查案的,何必这般谨小慎微,没的叫人看轻了您。”左右一边套车,一边小声抱怨道。 “多嘴!”刘璋忙斥了声,“再胡言,看本王打发了你喂马去。” 亲信不敢多话,躬身扶主子上马,帘落的瞬间不无惋惜地叹了口气。 说起这位赵王爷,出了名的性子温平,因身份特殊的缘故,他从不插手政事,在镇都眼里,成了近乎影子人一般的存在。 也正因如此,昭淳帝不仅没有为晋王夺储一事迁咎于他,还破例保留了他亲王爵位,许他优渥的生活。 刘璋在庆阳城外有一座别苑,乃其兄长在世时所建。 别苑号作闲主风月阁,高台广阔,秀石叠嶂,几株丹桂修修亭亭,金屑满头,不必风送,便可觉冲鼻甜香。 昔年先帝赏赐几株桂花树时,意在祈愿心爱的儿子余生锦绣,可到底是那烈火油烹的宠爱,养骄了兄长心气,滋生了不该有的妄念,终致祸殃。 刘璋屏退所有人,独自拾阶上到观景台。台顶景致荒疏,唯有数块青石环抱,圈出一小块避风处,里头工工整整摆放着烛台、花果等物,一看便知是早就布置好的祭台。 刘璋左右环顾,确定四下无人,方从袖袋中摸出两块灵牌样的物件。其中一块漆字斑驳,像是涂描了许多遍,而另一块却是朱色鲜亮。 刘璋珍重地将两块灵位摆放好,恭恭敬敬点燃三炷香。风烟袅绕里,他恍如被熏着眼睛一般,渐渐红了眼眶。 “兄长,我没能护好昀儿,是我对不住你。” 先帝钟爱晋王,连带对他未出世的小世子,都格外青眼有加,不等王妃临盆就亲赐了名字。 昀者,日光也,光是一个名字,就足见晋王一脉昔年的恩宠有多么隆重。 惜哉浮云苍狗,时移世易,当年还未降生就备沐皇恩的小世子,如今所有不过一块连姓氏都不敢镌刻的灵位。 刘璋愈发悲从中来,眼泪无知无觉淌湿了衣襟。他膝盖抖到难以自持,片刻像是支撑不住似的,咕咚一声,直挺挺跪下去,前额抢地,痛哭出了声。 石间树外露出大片大片的青天,霞光褪散,化作天际橘红一线,远山淡影自那洇着血色的薄雾中若隐若现。 风起时,漫山尽是沙沙声,刘璋哭得忘情,连假山后面何时转出个人来都不曾察觉。 “尘缘割断,烦恼从何处安身。 世虑潜消,清虚向此中立脚。 王爷,你着相了。” 哭声戛然而止,刘璋猛地抬起头,满脸警醒望向来人:“你来做什么?” 来人不察不顾,绕过刘璋径自来到灵台前,手捧一卷经文,弯下腰。 “我虽比不得王爷与晋王一母同胞的情分。可到底同为公卿,值他祭日,我携亲手誊抄的往生咒来拜一拜,也算是聊表心意。” 燕国公曹鹧尤直起身,转而看向眼前之人,苍白清癯的脸上闪动着一簇怜悯的光芒。 第96章 胁从 “数月不见,王爷又清瘦了好些。”燕国公捻动着佛珠,余光瞥了眼灵牌,“逝者已矣,王爷再痛心难过,也于事无补,还是多多保养自身为宜。” 刘璋眼底蹿上愤怒的火苗,他急急起身,瞧着像要兴师问罪的架势,却因跪得太久膝软无力,险又被自己的袍角绊倒,还是燕国公伸臂扶稳了他。 刘璋并不领情,反手揪住燕国公脖领,一反往日温文尔雅的形象,喘息声粗重地逼问道。 “当年你答应过我,不会让昀儿搅和进这些事里来,我才肯信你几分。可后来你是怎么做的?昀儿死了,他死了!” 曹鹧尤不愧武将出身,被人这样大力推搡,脚下依旧稳如泰山。 他看着双目出火的赵王,眸中冷静:“老夫从来没有违背诺言。晋王之子在齐家平安长到弱冠之年,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至于齐耕秋操纵科场,那是他自己要替旧主雪恨,他要做士为知己者死的良臣,关老夫什么事?” 刘璋胸腔震出一声短笑:“老公爷巧舌如簧,犹胜当年。” 燕国公听出笑声中的讽刺,只作不知,他将手掌轻覆在灵牌上,似无限感慨。 “我非善言,而识人心。人心七窍,唯一窍关情。知道人心底最想要什么,投其所好,令诸众生,见者欢喜,最后落到我头上,不过善缘所结善果而已。” 他转身望定刘璋愤恨不减的眼,满面慈和中,蓦然浮现一丝冷厉。这让他看起来,顿从莲花座上的普世佛陀,变成焰火加身的护摩金刚。 “正如王爷从前只求保全兄长之子一条命,我替你办到了。至于后事如何,皆为天意,王爷本不该这般贪心不足,怨人自艾。” 刘璋被那道目光慑得后心一凉,但今夜对于至亲的思念,终是让他软弱了数十年的心智,生出片刻护甲。 “你何苦诓我。当年兄长饮恨而终,我不能出面,是你替我接应田氏,保全了昀儿性命不假,可那真是你的一念之仁吗!兄长留下的万贯家财,一多半流入你的手中,你便是用这笔钱作底,方有了今日的——” 燕国公眼神如刀,遽然降到冰点的神色,让刘璋终究未能把话说完。 燕国公手持佛珠前进一步,刘璋的手开始微微发抖,不自觉后退一截。 身后天空由青转灰继而变成墨一般的深黑,燕国公背负着的圆月,猝然沁出骇人的血红色。刘璋悚然发现,在他的周身,渐渐散开一股且凭肉眼就能具象可见的莫大戾气。 仿佛这是个从地狱爬出的厉鬼,一身人皮,满口佛偈,都只是他高明的伪装而已。 “是啊,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说的可不就是这个理。”燕国公开口,却是轻飘飘的承认,“商人求财如蝇逐臭,满朝文武各怀利心,而我当日,只是个被改了封地撵出镇都的老鳏夫,除了一身伤疤再无所有。若不借一借王爷的光,岂非老死边陲也无人可知。” 刘璋已经退无可退,脚底被高台边缘的石阶绊了下,就势摔了个屁股蹲,眼里充满恐惧地望着眼前人。 此时的燕国公,越发像个夜雾里浮出来的人形鬼魅,纵使带着笑,也教人打心底腾起股寒意。 “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燕国公收了怅惘之色,用一副夏虫不可语冰的口吻道:“王爷生是梁间燕,自该常栖安乐檐。有些事还是不要知道得太多比较好。” 殊不知“梁间燕”三个字,深深刺痛了刘璋。他槽牙紧咬,唰然抬高视线,喉间咽的分明是不甘心,却被燕国公曲解了意思。 “好啦,别这么苦大仇深地看着我。齐赟的事只是一个偶然,老夫终究也曾帮过你一回,是不是?”燕国公甩着手,佛珠打在掌心发出啪嗒声,“七年前的泮冰馆,丹飞鹤,他是怎么死的,还记得吗?” 刘璋怔了怔,寒鸦自头顶扔下一连串呕哑叫声,他一阵激灵,不自觉又捺低了头颅。 “丹飞鹤......我并非有意要他死,若非他穷追不放,发现了那封信......那封信......” “那封信,是你写给齐赟的家书。”燕国公说着叹声,“王爷私藏罪臣之子,本该如履薄冰才是,可谁叫您那般按捺不住,作茧自缚,又能怪得了谁?” 刘璋衔怨看了他一眼:“令原之戚,骨肉之殇,岂是你这种人能明白的。” 燕国公眉间笼罩上阴霾,但并未立马作色:“无论老夫明不明白,王爷险因此密谋败露,而招致灭顶之灾,却是毋庸置疑的。丹飞鹤本就笃定,剑宗之死与藩王脱不开干系,看到那封家书,又怎会不疑心前番种种,皆因王爷你为兄长鸣不平,意图扰乱边疆之故?” “我没有!”刘璋激烈反驳。 燕国公笑笑,说:“有没有很重要吗?一旦信中所言之事传出去,传到皇帝耳中,以当今圣上的疑心,他会相信你的所作所为,只是出于舐犊之情么?不能吧,王爷。” 刘璋脸色迅速衰败下去,颓唐地盯在自己的膝面。 燕国公拿捏着他的恐惧,语气越发好整以暇:“都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我于王爷,是活命的大恩,王爷难不成以为只用些许银钱,就能打发得了吗。” 刘璋又惊又怒,愠声道:“你还想怎么样!” 佛珠在指间又自缓缓转动起来:“王爷重孝悌,老夫也很感动。所以这么些年,老夫从未拿此事叨扰过王爷。但眼下却有桩棘手事,不得不请王爷代劳。” 月上中天,月渐西垂。天空由黑转灰继而转青,东方欲晓。云层浮镀的霞光,却和昨夜血月一般,隐隐散发出不祥的气息。 “你怎么敢行此毁宗夷族之事,这是要葬送整个大梁!”刘璋睁大满是血丝的眼睛,喊完这一句就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他嘴唇颤抖得厉害,太阳穴上青筋隐现,不仅匝满整个眼圈,更向两侧脸颊延伸,此刻纵使日月倒悬,也不足以让他更加震惊。 曹鹧尤却恍若无事发生,就好像今夜他真的只是来找故人喝一场酒。酒散了,火折子点燃佛经一角,他背负着火光,冷漠地蹈月离开。 “毁宗夷族么,我的宗,我的族,早在二十多年前的喜峰口战役里,便已毁亡殆尽。”行将遁入浓雾之时,他停下了脚步,漫天狂舞的火烬点点沉眸,红莲业火被彻底点燃,自他的眼底、胸膛喷薄而出。 刘璋烫得连呼吸也忘了。 “可是王爷,”曹鹧尤道,“你还有妻儿亲眷,晋王之死使你再恨,终究也做不到玉石俱焚。否则这些年,你又何须处心避世,连思念亲侄,也只敢辗转去信问候。王爷不必苛责己甚,人在世间有挂牵,焉知不是幸事。至于这弑兄之仇么,就由得我这个孤家寡人,替你了结便是。” * 展眼距离中秋又过去七日,对冶炼厂中失踪精铁的追查依旧毫无头绪。 陆依山推开各关卡呈上来的邸报,呷口早已冷掉的茶水,说:“这么大批量的精铁流动,必会闹出些声响。大人重兵撒出去,迄今却仍无收获,这不应该啊。” 姜维听出了他的弦外音,狠狠抹把脸,道:“我知督主忧什么,十二都司不可靠,连带手底下的甘州守备军也未必全无罅隙。所以这次,除了衙门府兵以外,我还特地去信给安陶郡主,请她施以援手。” “绥云军倒是可靠,”陆依山说,“只不过郡主刚刚移防,还有许多未竞的事宜,此刻再领军务,能忙得过来吗?” 姜维掩唇咳了咳,神情略有些不自在:“是叶凭风……他主动请缨,代郡主执掌搜捕之事。” 陆依山挑了眉,又听姜维在旁小声嘟哝了句:“还说我爱当出头鸟,自己不也……” 陆依山知他二人素来有些“积怨”,听罢不过宽容一笑,“叶总兵的为人,咱家是清楚的。他断不会徇私,那便意味着,猗顿兰最后关头冒死保下的那批精铁,现下还在甘州的地界上。” 说着话,陆依山的视线落在最上头的一封折子上:“赵王要采购一批墨料出城?” 姜维“唔”了声,“赵王好文墨人尽皆知。巧的是,庆阳城的洞天斋盛产松烟墨,他未奉旨入甘前就已订下了,我带人再三查验过,就是普通的墨料,并无什么异样。” 陆依山听完总觉得哪里不对,就在这时,门帘轻动,一道月影走了进来。 第97章 梁燕 叶观澜进来,身后跟着手挎食盒的欢喜。 陆依山有些诧异,丝毫不知避忌地挽过他的手,“这都多早晚了,你怎么来了?” 叶观澜说:“知道督主与姜大人连宵达旦忙于政事,连晚饭也顾不上用。我便叫膳堂做了几盘糕点来,督主当差辛苦惯了,横不能叫姜大人也陪着一同挨饿吧。欢喜——” 姜维尚在怔忡,叫欢喜的小厮溜上前,掀开食盒的同时打了个响嗝。 陆依山这时已经把公子的手团进掌中,搓揉着取暖:“关外不比家中,入了夜风冷钻骨。你纵使要出门,也该吩咐欢喜多添件衣裳。” 叶观澜笑:“哪里就这么娇贵了,来甘州数月早都习惯了,当我是美人灯,吹吹便坏?” 他们就这样旁若无人地说着话,姜维恍然有种错觉,他二人与周遭事物之间似乎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当这两个人并肩站在一处时,旁人轻易是融不进去的。 “都是些家常点心,还望大人莫要嫌弃,浅用一些垫垫肚子吧。”叶观澜扭头招呼道。 姜维低头,却见本该满满当当的食盒空了一小块,上头欲盖弥彰地搭着油纸一角。 他茫然抬眼,见欢喜抓抓后脑勺,怪不好意思地冲自己嘿然一笑,牙缝正中嵌着颗醒目油亮的白芝麻。 “那批精铁还是没有着落吗?”叶观澜走到案边,自然而然地翻看起面前的邸报。 陆依山摇头,“府衙可用的人马,再算上叶总兵所率绥云军,业已覆盖甘州境内几乎所有隘口。精铁不比寻常文书货物,想要混过重重关卡,夹带出境是不可能的。这般兴师动众却仍无一丝一毫发现,兴许对手还没来得及转移?” 叶观澜凝眸细思片刻,“当日精铁走私一事已然露出端倪。猗顿兰也不是傻子,可他即便在官市那样的重压下,依旧未叫停冶炼厂的活计,足可见这批精铁于极乐楼而言,一定有着极为重要的用途。现下又过去了半月,时间原该更紧迫,幕后之人没道理反而安静下来。” 说得可不是这个理儿,陆依山额前晃过一道疑色,“甘州就这么大点地方,出入隘口的车队不论在民在官,俱都经过了仔细盘查,断不会有遗漏。” “官中”的字眼提醒了叶观澜,他留意到记录赵王购置墨料的那页纸。 “赵王此番购进文墨几何?” 一旁的姜维嘴里叼着半块点心,见问忙拿下来,回道:“统共百八十方,重约两百来斤,以驷驾马车计,足足拉了十辆之多。我带着人每一辆都登车查看过,确认上头所装货物都是墨宝无疑。” “驷驾马车?” 叶观澜的目光逡巡来去,慢慢皱起眉头,陆依山见状问:“哪里不妥吗?” “驷驾马车,虽说以亲王之尊不算逾矩,但这可是百来斤的运力啊。”叶观澜从纸面抬高视线,“松烟墨雕琢再怎么精细,需要动用十多辆马车来载运吗?” 姜维一愣,飞快把剩下的半块点心塞进嘴里嚼了,手指随意在官服衣摆蹭干净油渍,把面前几张纸重新翻得哗哗响。 “怪道本官觉得那日拉墨的几匹马行得异常迟缓,起初还当是驭手骑术不精的缘故,难不成……” 公子尚未答话,陆依山沉声道:“既然大人称逐辆马车都检查过,货物绝无问题,那么有问题的必然只剩下载货的运具——大人可曾估算过,若一辆驷驾马车通身皆以精铁铸就,那么百来斤精铁可以打造多少辆这样的马车?” 姜维张张嘴,冷汗唰一下下来了:“刚好十多辆……我就便吩咐人追停!” 陆依山与叶观澜谁也没有阻拦,看着姜维心急如焚地去了。夜凉如水,朔风透过帘帐砭打在身上,浸着世间一切热炭也驱散不了的寒凉。 陆依山默然有顷,“是赵王?” 叶观澜凝想道:“从动机看,赵王的确最有嫌疑。可恰恰是晋王弟这个身份,让他不敢,也不能轻易插手十二都司军务。更何况,极乐楼最初是打算拥立孙贵妃腹中胎儿为太子的,假使这一切的幕后主使是赵王,他又何必与虎谋皮,舍近求远。” 陆依山若有所悟。 他拿起案头常备的羊皮卷,走到书房空着的那面墙前,将臂探高,落手下拉,整个西北三府八州十二卫的地形图顿时展现在眼前。 他伸食指点住其中一处,那关名刚好与邸报中记述赵王报关的隘口一致。 “从这里西行,过三个驿站就到赵藩的治所安阳。这条路线看似便捷,中途却要经过悬谯关左翼烽燧。自朝廷禁绝边市以来,这里就成了查验最严苛的关口之一。赵王筹划再缜密,多一重查验就多一重风险,一旦事情败露,他便是肝脑涂地也难赎其罪。” 叶观澜明白他的意思,竹扇扣在袖底,如坠坚冰:“要是赵王的目的地根本不在安阳呢。” 陆依山视线上移,雁行山外大片荒原无限绵亘,其形状如猛虎,磨牙吮血伺待一机。 他微顿,“那也面临着同样问题。” “未必,”叶观澜眸中深沉,黑瞋瞋的瞳仁里似跃动着烛焰一样的光,“莫忘了牢踞雁行山以北的朵颜三卫。先帝在时为了招抚兀良哈等蒙古部族,曾金口玉言称三卫为我族类,一应过关事宜皆由他们自行定夺,而不必受中央辖制。要是三卫与极乐楼沆瀣,自甘充当起精铁走私的中转站,那么百万重器岂非不出关,就已等同落入敌手?” 这话绝非叶观澜危言耸听。 上一世,叶家军山穷水尽之时,叶凭风亲率百人骑,向最近的朵颜三卫请援。结果非但未能迎来一线生机,反遭阴附鞑靼的兀良哈等部半道设伏,枭首而归。 然而陆依山对二公子的假设从无质疑,他说:“假使三卫当真首鼠两端,这些年定有踪迹可循。朝廷给了他们那么大的权力,或明或暗都少不得牵制。远的不论,身负羁縻之责的燕国公难道就没有半点察觉吗?” 叶观澜转眸,他们目光交汇,心意相通,空气中甚至传来最后一块拼图归位的“咔哒”声。 真相似已跃然眼前。 “报——京城急报!”一传令兵步态踉跄地撞开帐帘,咕咚一下跪跌在地。 “何故慌张,可是太子有恙?”陆依山厉声喝问。 传令兵满头大汗地抬起脸,一张口,哭音顿起:“陛下,陛下驾崩了!” * 入了夜的虢陵道一声虫鸣不闻,夹道黄草与盐碱白地被夜色模糊了边界,打眼望去成片死寂。 此地甚是荒僻,翻过眼前这座小山包,那头就是无边无垠的大漠。黄沙年复一年侵蚀着边境线,久而久之,也消磨掉了佃农商旅打此深耕的热情。 虢陵道人烟稀少,至于军事价值,也因其半山半原的丘陵地势,而被天下名将断言“并非据险而守之绝地”。大梁在此的驻军少得可怜,三五岗哨、一座破望楼,就是全部的兵力。 小旗郑破虏手上提着酒,腰间别着水烟枪,三步并两步噔噔蹿上望楼,快到门外时忽又刹住脚步,上下整理一番仪容,方抬手推开了门。 “见过王爷!许久未见,想不到王爷还记得末将。” 他面容憨厚,声音里透着一丝不知是被水烟还是边塞沙土浸淫的嘶哑,站在窗边那人闻声转过脸来。 “郑三哥,多年未见,你……苍老了许多。”刘璋抢步上前,扶住蹲身欲拜的郑破虏,话末捎带了一丝颤音。 郑破虏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自主子薨逝以后,末将被打发到这边境驿站已有二十来年。且不说风沙催人老,整整二十年光景,变化怎能不大。王爷不也一样?记得末将离京那年,您只有十五岁,还是个风流少年,这如今一晃,气度上更见成熟稳重,倒跟主子当年有几分相像了。” 提起晋王,刘璋眼角发热,笑容淡了些,“原来兄长已经去了二十年了,可怜他的半生,竟无一日安稳度过……” 郑破虏亦然一阵喟叹。 说起晋王刘璩,他为咸安帝长子,因脾气秉性像极乃父,因而颇受宠爱。 先帝在世时,不仅常有赏赐,更在免去晋王“之国”义务的同时,保留了他赡养银的进项。 换言之,晋王不必就藩却能享受藩地供养。人们都说,这是先帝太看重晋王不忍他离开身边的缘故。 但只有刘璋,还有晋王身边极少的几个心腹知道,真相远非无关人等看来的那般父慈子孝。 “常有人说,兄长这一生惜败在庶出的身份上,否则凭他的才学跟魄力,东宫之位又何至旁落他人。要命的是,兄长自己也信了。” 今夜适逢晋王冥寿,刘璋的情绪有些激动,“从我有记忆开始,兄长一生都在寻求出人头地。填青词、习税法、列军阵,他样样都要做到最好,以期能够盖过父皇心中的嫡庶之见。他似乎从来没有自己的情绪,一言一行都在比照大梁国史上的明君。三哥你知道吗,除了兄长大婚那天,我再也没有看他笑过,兄长他以前是最爱笑的!” 郑破虏默默抓起酒坛,替他空掉的杯子重新斟满。 刘璋又是一饮而尽:“我从未怀疑父皇对兄长的爱重,但那是出自一个父亲的本能。换作咸德皇帝之于晋王,那爱重里却更多是平衡与算计。三哥,你还记得兄长初掌西北十二都司那一年吗?” 郑破虏沟壑沧桑的脸上浮现哀伤神色:“记得。之后不出半年,先帝恩免主子就藩的旨意就颁了下来。” “恩免,”刘璋轻哼一声,“是恩免还是桎梏?世人都说,是父皇舍不得这个儿子才要将他留在身边,可兄长自己清楚,圣旨留他,是害怕他就藩以后有了更大作为,危及当时的储君之位!” “圣旨降下那晚,我第一次看到兄长落泪。他喝醉了,抓着我的手,在母妃灵位前哭着跟我说,他不想做梁上燕,他是鹰!是本该搏击长空的鹰!他不明白父皇为什么要用那些他根本不在乎的东西,将他困在镇都这座樊笼。但其实兄长是知道的……” 刘璋声音走低,喉间逸出哽咽,“兄长一直都知道,予他尊荣,是为磨他心志,待他愈好,将来畁以重任的可能性也就越小。说穿了,父皇想要的是一个安享富贵的乖驯王爷,一只永远不会冒犯他心中正统的……梁上燕。” 刘璋说了这么多,郑破虏带来的酒坛早已见底。他敏锐察觉到赵王此行似乎藏了心事,踌躇再三,瓮声问:“王爷漏夜前来,可是有事要叮嘱末将?” 刘璋笑了,被酒气熏红的眼角挂着泪,额间几道浅浅细纹却破天荒地舒展开。 他说:“兄长不愿溺死安乐乡,宁肯玉石俱焚,甚至背负上谋逆的罪名,也要为自己的命运一战。我是他的兄弟,自然与他一脉相承。” 这时,平日一到深夜便寂静如死的虢陵道上,竟然响起了辚辚车马声。 郑破虏警觉,霍地站起身,刘璋却恍若未闻。 “三哥,”他继续说,笑中带着决然的况味,“我做这富贵王爷已经够久了。今夜我想让天下人知道,我刘璋不是梁上燕,我也可以做啄瞎豺狼的猛禽。” 第98章 瓦全 夜间行军,马队衔枚裹蹄,走得格外仔细。 这是一列由数十名驭手组成的队伍,侧看过去,个个猿臂蜂腰,身形精悍。这些人作黑衣短打装扮,宽大草帽遮住了脸庞,夜色里不仔细看,只当一个个魑魅游荡在这山野无人之地。 马儿行得缓慢,车身似乎很重,前车留下的辙印深达半指,刚下过雨,道上泥泞不堪,以至有后来的马蹄深陷其中,久久不能自拔。 驭手见状不慌不忙,单手控缰,大臂略略绷紧,其余三马像被施咒般定在原地。余下那一匹吃力偏首,跟着仿佛受到更大刺激般,陡地仰高颈,马蹄也随着人立而起的姿势带出了泥潭。 漆夜里,辔头内侧一点锐芒转瞬即逝。驭手口中轻叱声,马儿很快安静下来,脊背上根根倒立的鬃毛也恢复了平帖。 怪异的是,在这个过程中,马儿竟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虢陵道入口在数百米开外,望楼寮顶已经遥遥在望。见二楼的窗户里有隐隐烛光透出,驭手并不觉得意外,反而以缰绳传力,催促马匹加快朝有光亮的方向赶去。 乌云罩合穹顶,月亮彻底隐匿了,荒原渗透着像墨一样的深黑,景物变得昏眇虚无。于是那簇零星烛火,就成了分辨方向的唯一参照。 整队人马全速前进,任谁也没有生出一丝该有的警惕。 这一来,虢陵道南北两面皆是平原,丘陵坡度极为舒缓,山前山后又无一条像样的大河,更阻断了遭人围截的风险。 二来,此地距离漠北仅一山之隔,翻过这座小山包,那头自有兀良哈的人接应。 至于边陲负责查验的哨所,他们一早就打听清楚,打头的小旗姓郑,曾是罪王刘璩麾下一名裨将,因受主子牵连获罪,被打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吹了十年冷风。 自然更不足为惧。 然而为保万全,车队将要过隘口的当,领头之人还是打了个手势。队伍中跃出一人,兔起鹘落三五个腾挪,到了望楼跟前,凑近窗户的破洞往里看。 “没人,有古怪——” 传音入密的字眼迅即被一阵热风刮散,破洞之中短箭激发,一径射穿了那人的左眼。 探子滚地,停留在原处的领头人当即察觉到异样。 可还未等他发出指令,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陇丘骤然之间火光大盛。无数焰团自灌木丛间隆然涌出,直如彗星衔尾一般向神秘车队冲杀而来。 车队哗然。 待火光抵近,驭手们惊悚地发现,团团赤焰包裹的中央,竟是一头头脑顶长剑,凶神恶煞,俨然只在山海怪谈里才能看见的地狱怪兽。 这情形未免过于骇人,即便是老于江湖的首领,一时半会也没反应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十余头怪兽猛甩着燃烧的尾巴,一头扎进原本秩序井然的马队。前额白刃肆意划破马颈,血珠一连串洒溅在道旁的苜蓿叶上。火光与血腥味的双重刺激,令同行的马匹彻底癫狂,扬蹄无声嘶鸣,发了性地四下奔突逃窜开。 一时间,数辆马车冲撞在一处,缰绳纠缠如麻,车身在马匹的来回牵扯间左摇右晃,时刻面临倾覆的危险。有驭手试图阻止,眼错不见就被长矛尖刀挑破了肚肠。 这一切发生时,偌大谷地甚至没有传出一声呼喊。 但沉寂愈发加重了恐怖的阴云。 领头人见势不好,当机立断从腰间抽出了软剑。听得劈啪几响,火星子迸处,连接马车车厢的铁链应声断落。 众人如法炮制,相继斩断铁链。领头人跟着没有丝毫犹豫地杀掉受伤的马匹,一剑刺穿马颈,而后干脆利落地除去所有障碍,猛力鞭打剩余的好马,迫使其加速冲出火光的包围圈。 “我们中了梁人的计!进山,往山里走!”终于,领头之人说出了今夜第一句话,竟是异常流利的胡语。 原本驷驾马车的重量,全都落在一匹马身上,自然尽显吃力。 但领头人丝毫不知道怜惜,鞭挥得愈急,控马的缰绳也勒得愈紧,钢针深深扎进马脖一侧的皮肤,剧痛使马儿一脚踏翻方才被刺中的驭手尸体,拼了命地朝前奔去。 不远处山坡,刘璋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紧张的神色间闪过一丝快意,他握着竹扇的手不断收紧,像是要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侧旁,郑破虏忧心忡忡问:“王爷,这帮胡人骑术了得,虢陵道又算不得什么兵家险地。他们全力突围,未必不能成事。” “不会,”刘璋道,“只要他们进了这虢陵道,今夜必定有去无回。三哥,弓箭手都准备好了吗?” 郑破虏露出个“放心”的表情。 刘璋颔首,仰天而叹,“兄长,你一生都在追求雄图霸业,起兵兴戈也是不甘心默默死去。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懂你。” 山风吹乱了他经年不苟的发,郑破虏看在眼里,无端生出些许悲凉。 “今夜,就让我这个做弟弟的,替你了结心愿吧。”刘璋收回视线,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让弓弩手做好准备,一伺看到马车,无论何人驾驶,就地格杀。” 夜更深。 胡马发足狂奔,烈风呼啸着从耳畔刮过,吹割得面颊生疼。那些焰团逐渐被甩在身后,驭手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稍稍放下,余光轻扫,嘴唇似乎沾了什么东西,摘下来一看,却是根细密的黄牛毛。 “狡诈的梁人!”领头人用蹩脚的汉话咬牙切齿地骂了句。 但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对劲。 按照极乐楼的说法,出了这片山谷就到朵颜三卫的地盘。只要这最后一批精铁能够顺利运送出境,他们便可再无后顾之忧。 极乐楼的主人信誓旦旦,位于甘州东北角的虢陵道必然是最简便安全的一条道。 然而等他们慌不择路奔出一段后才发现,本该平坦疏阔的河谷地带,却是越走越狭窄。两边山势不知何时陡一下拔高,加之山体土多石少,林木格外茂密,视线也变得昏昧起来。 领头人无奈只能放缓行进速度,并从怀中掏出引火奴点燃。 火光映照下,只见山道越发崎岖难行,堪堪一车过身都费了不小功夫。更要命的是,前头山弯频频,将数十辆马车分割得前不见后,后不见前。风过密林擦出的沙沙声遮盖了车轱辘的声响,也让他们愈来愈难分辨同伴的位置。 领头人已经察觉到这山道紧仄得超乎想象,但事已至此,只有尽速通过,断无折返的道理。 他用胡语高声喊:“全速前进,宁教人死,不使车亡!” 幽壑中传来齐齐一声应。可随即沉默的数息间,一阵更为猛烈的山风灌满整个山谷,每个人心上油然生出一片迷蒙,一丝恐惧。 “嗖——” 火矢漫天激雨般飞啸而至,道旁干旱濒死的枯草一点即燃,顷刻间因风吹火,蔓延至整座山谷。 短暂的惊慌过后,驭手们纷纷摘下草帽,将指轻旋,凭空变出了一面面铁盾牌。 他们不待令出,默契结阵,护持在车骑身侧,刀剑从盾牌的间隙探出,挥杀格挡皆能看出训练有素的影子。 一时间,山坡上的箭雨竟未能阻止他们缓慢而有序地行进。 听着头顶盾牌噼啪声渐渐式微,领头人唇边泄出一声讽笑,“梁人,不自量力的草包。” 劲风来吹,嗤笑荒腔走板,轰隆声已如平地惊雷般炸响,山体连同脚下的大地都在隐隐作颤。 领头人脸颊笑意未却,循声慞惶四望,只见两侧山坡巨石滚落,盾牌转眼被砸得歪七扭八。 山道上人仰马翻,惨叫不断。 山坡上,刘璋见了这人间修罗场般的情形,畅快的笑一点点褪去。 他的脸渐渐没了血色,变得惨白如纸。到处都是喷洒的血液跟脑浆,这让刘璋喉头发紧,一种极度的亢奋,使他的每条动脉都在搏动,每根神经都在绷紧,每根血管都像在胀裂,想吐的冲动愈发强烈。 纵使再不愿承认,刘璋骨子里就长着温顺。他可以从兄长留下的兵书手稿里窥见虢陵道地形的秘密,却学不会该如何直面这焦骨断骸的残忍杀戮。 一声声惨嚎冲击着刘璋的耳膜,他终于不敢再看,仓促别开视线,求救似的看向郑破虏:“三哥,我......” 可就在话音出口的下一秒,刘璋惊异地发现,郑破虏脸上还维持着相同的表情,身子却以一种奇特的姿势扭曲着倒下。 他的头颅直溜溜滚到脚边,无辜圆睁的眼睛依旧望向自己,仿佛在问“怎么了?” 刘璋大脑一片空白,胃里陡地剧烈痉挛,张口便呕吐起来。 跟呕吐物一道泼溅在刘璋袍角的,还有大捧大捧鲜血。不只是郑破虏的,还有奉命在山坡伏击的其他弓箭手。 山地之间攻守之势瞬间异也。 一条接一条黑影从林间蹿出来,出手快到不可思议。 刘璋浑然不知咫尺之地何时多了这么多绝顶杀手,就见弓箭手甚至来不及呼救,便在一声声闷响里接连扑地,气绝身亡。 惊愕、悲愤、恐怖,种种纷繁复杂的情绪像触角一样,攫紧刘璋心口。 他木偶泥胎似的定在那,双腿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地抖个不停。 那凶手扔下郑破虏残缺的身子,从他面前经过,却只淡淡扫了一眼,便转身离去。 就是这一眼,让刘璋奇迹般停止了战栗,冰凉一片的心口倏地蹿起火焰,浑身近乎冰冻的血液再度沸腾起来。 他不可抑制地想起那一晚,在闲主风月阁,燕国公曹鹧尤投向自己的那饱含轻蔑的一眼。 是梁间燕,就该常栖安乐檐。 “我不是……不是……”刘璋瘫软在地,十指嵌进肮脏的泥土,失控地呢喃。 因着半路杀出的程咬金,车队虽然伤亡惨痛,但马车大都保存完好。领头之人身上狼藉,胳膊也脱臼了,他毫不在意地给自个怼上,满是血污的脸上露出个毛骨悚然的笑。 “传说中的,虺兵,果然,名不虚传。” 从黑暗里踱步而出的阮平对眼前惨景视若无睹,一脚踢开碍事的马头,只见那大张的嘴巴里赫然少了条舌头。 “少废话,”阮平神色冷漠道,“此地不宜久留,办好正事要紧。” 领头人下三白的眼睛翻了翻,说了一句旁人都听不懂的胡语,四面的残兵游勇迅速围拢过来,一番收拾,车队重新出发。 阮平眼看车队的尾迹慢慢消失在视野尽头,他知道,出了这片谷地,他们的计划就算顺利完成了,积郁森冷的眉眼间,顿时浮过一抹得意的笑容。 他转身欲带人离开,却听一虺兵指着身后失声大喊:“快看!” 阮平猝然回首,只见那个被他不屑一顾的赵王刘璋,在身上一切可能的地方捆满了硝石、火药,还有石脂等易燃物。从坡地上俯冲疾下,途径火光未泯处,恍如鸷鸟将击。 入是处堂燕,出作长空鹰。 这声惊天动地的雷响,紧贴雁行山脉一路绵延向东,次第千里。 几十里外府衙,叶观澜手中密报无声滑落,望向陆依山的眼神难掩觳觫。 几千里外镇都,为父守灵七日形销骨立的新帝刘晔从案头惊醒,听着西北方向传来的加急军报,满是血丝的眼里闪过一丝惊疑。 第99章 弯刀 冲靖元年,十一月初七,立冬。 大行皇帝头七将过,也就是赵王刘璋惨死北境山下的第三日,喜烽山口猝然传来加急军报: 鞑靼可汗阿鲁台趁梁人国丧之时,纠集大股兵马骤然南下,已挟雷霆之势连破梁军三道防线,直逼喜烽山喜烽口,形势危在旦夕! 消息传来,举朝皆惊。 尽管先帝驾崩前有大半年的时间都在病榻上度过,期间太子临朝慢慢也得入港。但究竟两朝交替,正值主少国疑根基未稳之际,鞑靼偏挑这个节骨眼大举入侵,摆明了是蓄谋已久。 “启奏陛下,此番北蛮骑兵南下,共分两股,其中一小股绕道雁行山北,从天水洼西侧的豁口涉水而过。此处原为汉赵两藩交汇之所,防守本就薄弱。加之两位藩王先后横死,愈发给了鞑子可乘之机。” 新任兵部侍郎袁荣景为昭淳朝最后一届武进士,实际上也是由东宫一手拔擢。他年纪虽轻,行事却稳,此刻御前应答思路清晰,谈吐从容。 “然臣以为,这小股势力虽为精锐,到底因人数不多不足为惧。真正值得警醒的,是盘踞在喜烽口外的鞑靼主力。” 刘晔停止踱步,蹙额:“喜烽口?” 福王出列道:“有梁一朝,西北三州皆为塞防重中之重。相比之下,与蒙古兀良哈等部族毗连的喜烽山口,地位远没有那么重要。朝廷在此派驻的兵力有限,一则为此地山高林险,气候多变,鞑靼骑兵受困于武器军械的落后,闪电突袭几无可能,而拉锯的持久战势必令其陷入粮草乏力的危险境地。这二来——” 他顿口,似见迟疑。叶循在旁缓咳一阵,道:“这二来,自太祖皇帝时朵颜三卫归顺朝堂,历代君王对兀良哈等一直采取羁縻做法,弹压之外更多安抚,意欲借其五万兵马,在山南筑就一道抵御北戎的防线。” 刘晔听懂了他的暗示:“老相的意思,这么些年喜烽要塞的卫戍,竟全都仰仗异族之手?” 袁荣景道:“今次鞑虏盛势南下,理藩院连去三道敕令,命朵颜诸卫火速出兵驰援,却都石沉大海。兀良哈等人如此迁延,作壁上观之心已是昭然若揭。” 刘晔面沉如水:“朕一早听闻,朵颜三卫心猿意马,断非好相与。只是他们毕竟未反,加之先皇有心招揽东北女直,若贸然讨伐,只怕消息传到关外,本就主意不定的女直亦会望风生事。镇都已经一再绥让,谁想竟纵得这帮小人得陇望蜀!” 福王劝道:“陛下,现下不是追究朵颜三卫摇摆之过的时候。鞑虏此番来势甚猛,朝廷必得及早绸缪,越快定下统兵人选越好。塞外出兵不比中原,之后还有军需粮草转运等事宜,也得尽早思量。” “王爷说的在理,”袁荣景一抱拳,道,“臣以为,当尽快传令西北,着绥云军即刻开拔喜烽山。西北参议政事姜维调度军务得宜,是个可用的人才,依臣看将整个战地后勤交托与他,当再合适不过。还望陛下早下决断!” 刘晔颔首,稍作思忖,又道:“仅靠应昌一座军镇的粮草储备,恐怕支撑不了太久。传旨下去,通盘宣府、大同等地官仓存粮,除了保障百姓日常用度,供应皇城部分一律尽着前线开支。江南进贡的五十万石大米,令漕船转向押往西北,由姜维全权调拨。另晓谕各宫,即日起自朕开始,上下例银一应减半,朕要与前线将士共度寒冬。” 叶循咳声未减,清瘦的脸上却久违迸发出一丝欣慰的光芒,“陛下圣明,只是臣仍有一事难安。” “老相请讲。” “今夏北勒河上游决堤,过了洛河口便多处淤塞,剩下一千多里地只得走陆路。旱路运粮,仅靠官府之力定然不足够,少不得又要摊派徭役。眼下西北三州大旱方解,秋收未过便要征发百姓,老臣怕......” 年轻的帝王看向他的丞相,肃杀的形容间倏忽漾开一笑。犹如雪融冰消,经年横蔓在这对君臣间的细小龃龉,随着时光流逝彻底抹平了痕印。 “老相力主的开中之法,在庆阳等地施行甚好。如此俭省民力的善举,无怪外祖当年力排众议也要援奥。既如此,朕又有何理由不择善而从?” 叶循眼眶蓦然发热,不顾衰迈病躯,挺身跪了下去。 “陛下内惜资财,外恤民力,方是百姓之幸,国本之幸。老臣愿誓死匡扶陛下,弭兵消乱,永固我大梁金瓯!” * 姜维翻身下马,没理会门上的问候,将手中马鞭信手一抛,跨门而入。 他穿过游廊,途径一溜庑房,每一间都是门户大敞,门内对账声、翻页声、算盘珠响此起彼伏,不时夹杂着隐约的痰咳声与茶碗盖交碰发出的脆响。 姜维疾步流星,一径穿过花厅,绕过影壁,展眼功夫到了东厢房。外间或坐或站着几名军吏,见他来忙起身,姜维摆摆手,说声“少些虚礼”,又问“督主在哪”,得人答复后,转脸就抬起隔间门帘。 “情况如何?” 陆依山正面壁思量——自战事兴起,那幅北境堪舆图再也没有拿下来过——听见动静,他头也不回地问道。 “此番鞑子进犯,显见是准备充足。五万多兵马,清一色铁盔铁甲。胡人本就以马术见长,而今添了全副骑具,翻山越岭更不在话下。地方守军不等反应过来,就被他们杀了个措手不及。” 姜维巡防才归,来回十日的脚程,愣是只用了五日,这会正渴到嗓子冒烟。恰好叶观澜端茶进来,他稍作停顿,感激地笑笑,咕咚闷了一大口凉茶。 “喜烽口可还能守得住?”陆依山问。 姜维用手背揩嘴,闻言目光陡黯:“不过十三日,鞑子的骑兵就一连攻破了芦关、陈塞、锵岭三座隘口,而今大军已进抵黑水要塞,距离关中仅一步之遥。” “这么快?”叶观澜情不自禁惊呼出声,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但鞑靼的动作之迅速,还是远超出他的预期。 陆依山静默须臾,又问:“安陶郡主的兵马,还未过悬谯关吗?” “狗娘养的鞑子,”姜维攥拳狠命擂在桌角,“阿鲁台遣了一个营的斥候,原是为了掣肘援兵。绥云军大兵出关,再如何也难掩行迹,那伙人前后驰突,搔挠一下就跑,等转头去追时,早已不见了踪影。光是每日应付偷袭,都教绥云军心力交瘁,即便赶到喜烽口,只怕战力也要大打折扣。” 屋中气氛压抑到极点,叶观澜微微侧首,透过半开的窗户,看见黑云涌动的天幕上,最后一丝太阳光芒正在急速隐去。 要下雪了。 塞外的初雪,竟然来得这样早,叶观澜心想。难道就和前世一样,这个冬天注定熬不过去吗? “鞑子急于翻过喜烽山,恐怕是想跟朵颜三卫互为援引,复刻当年的弯刀阵型。” 一片沉寂中,陆依山的声音如雨落湖面,瞬间泛起微澜。 姜维倒抽一口凉气,失声叫出来:“督主以为,时隔近百年,这世上真的还有人能重现圆月弯刀?” 大梁立国百年,直隶更是自古福地。能隔着上京城楼眺见绵延数里的敌军营帐,数百年间也唯有那么一回。 彼时朵颜三卫尚未划归纳入天朝版图,鞑靼亦不曾称雄漠北。如此两个蕞尔小族,却对喜烽山以南的大片沃土生出觊觎之心,妄想分而食之。 承光三十四年,鞑靼纠结全部兵力攻陷黑水塞,朵颜鹰骑则一路狂飙过喜烽口,东西战线顺势相接,自上俯瞰如斜锋凸起,刀口直插关中腹地,将大梁北境防线捅了个对穿。 时送别称“圆月弯刀”。 “从前朵颜鹰骑加上鞑靼铁卒,不过两三万人,就闹出那样大的声势。而今的鞑靼已非当年可同日而语,若真被他们结成弯刀阵型,镇都岂不是都危如累卵?”姜维额发被汗浸湿。 “未见得。” 陆依山依旧面对墙上堪舆图,谁也看不见他的表情,可他的声音却有股让人心安的力量。 姜维一愣:“督主的意思......” 陆依山转过身来,眸含锐芒。 “弯刀阵型所以能成的关键,正在于一个‘少’字。两方合围,二者的攻势、节奏、配合必得一步不差。这在训练多时的行伍间都非易事,何况临阵结成的纸上盟友。兵员有限还好说,人一多反成其累。只看眼下,鞑靼接连攻破我军三道防线,兀良哈等人却无动于衷,大人以为这意味着什么?” 姜维怔怔听着,因焦灼而灰败的脸上逐渐有了神采:“三卫自己也清楚个中成算,不到最后一刻,他们不会与虎谋皮。” “是了,”陆依山牵唇一笑,“这壁上观既不倾向咱们,自然也不会轻易倒向对方。此其一。” 薄暮时分,细雪新下,敲打窗棂发出沙沙细响。 叶观澜在雪落声里看着这样的陆依山,无声莞尔。一颗跌宕不安的心,随着眼前人条分缕析的话语,切切实实被托了底。 随之回归的还有理智。 “其二,”叶观澜上前,接过话,“战线拉得太长,对粮草补给也是极大的考验。像鞑靼这样的少数部族,习惯了逐水而居,后勤保障难免跟不上。喜烽山方圆百里人烟稀少,以战养战并不切实际。一旦粮草告急,只怕不等援军到,他们自己就先乱了阵脚。” 提到这个,姜维有些沮丧。 “公子有所不知,先遣斥候回报,鞑靼此番的辎重队伍里,多了几辆巨型战车。车身以精铁铸就,密不透风,据说里头装的全是风干牛羊肉一类的军食。光斥候看见之数,就足够供应五万大军支撑半月有余。” 陆依山看着叶观澜,轻嗤一声:“咱们总算知道猗顿兰费尽心思,为的是什么了。” 叶观澜微笑着回应:“只可惜,虢陵道惊天一响,还是打乱了阿鲁台的如意算盘。五万大军,半月为期,看来,他们的底牌已经亮出来了呢,督主大人。” 一声“督主大人”有如清风徐来,让陆依山散了郁色,他说。 “当务之急,还是要急调人马守住黑水要塞,无论如何也要撑过这半月。否则,一旦被其得逞,难保朵颜三卫不会动摇。到时就算郡主带兵赶到,只怕也为时已晚。” 他的话音刚落,只听见雪风中响起一阵脚步声。 “报——南屏阁重发清晏号令,召集天下英豪共御外侮。老阁主亲率南屏阁众,已在赶赴喜烽口途中!” 雪势转急,檐角落白只在刹那。窗边枝桠不堪重负地发出呻吟,陆依山唇心微颤,茫然望出门去。 第100章 南屏 “不去送一送吗?”叶观澜走近陆依山,低声问。 他们都知道,无论此战存在多少未知变数,亦无论南屏刀境的威名有多显赫,以百十对千万,都是一场极尽凶险的卵石较量。此别或成永诀,未见的一面许就是最后一面。 然而陆依山唯有默默。 姜维识趣地退了出去,屋里空落不少,可只要依山观澜两个人在一起,任何间隙都变得不足道。 他们亲密无间、魂梦相通,叶观澜不必追问一个字,就对陆依山的沉默了若指掌。他从衣袖下抚上那只褪了束袖的小臂,狰狞虬结的疤痕在掌心,仿若新生般流溢着使人心惊的滚烫温度。 叶观澜不再为陆崛殊剖白什么,有苦衷这样的话人人都会说,但剜心剔骨之痛,只有亲身体味过才知道那究竟是种怎样的滋味。公子懂得,所以不欲揭开心爱之人的伤疤。 但他还是开口了,“阿山,我不想你留憾。” 陆依山终于抬起头,他的眼神就像一个未知何去何从的孩子无措。这样的神情出现在叱咤风云的九千岁脸上,在外人看来简直匪夷所思,可公子全都温和地接纳。 “他曾经养育你,授你武学之道、传你处世之法。他对你恩同再造,给了你十二年的无虞人生……我很感激他。” 叶观澜说的是“自己很感激”,却让陆依山眸光泛动,一些仿佛匿迹多时、实际从未消失的情绪激涌而出。那情感太过于强烈,以至叶观澜能够鲜明地感受到掌心覆着的突起越发贲张起来。 陆依山喘息声急重,瞳孔剧烈地缩张,他肢体每一处动作都暴露了想要夺门而出的冲动,可他挣扎许久,仅是从嘴唇间缓慢地吐出一句。 “我的父亲,母亲,北勒山庄一百二十七条人命,都是因他而死。还有小玉儿……”陆依山哽咽了,“小玉儿十二年行尸走肉一样的生活,也是由他而起。” 叶观澜怔忡,握臂的手微松,旋即又更用力地攥紧。 他什么话也不再说,另一只手绕过陆依山肩颈,盖住他的鬓角,轻轻把人揽向自己。 叶观澜用自己并不坚实,甚至略嫌单薄的肩头,承住了陆依山无声流淌的悲伤。 “矔奴……矔奴……” 陆依山前额抵在叶观澜的颈窝,以往情热时分足以将公子烫坏的鼻息,此刻由内而外沁着寒凉。他一遍遍漫无目的地叫着叶观澜的小名,叶观澜则不厌其烦地逐字回应他。 雪风掠起堪舆图,身后波澜壮阔的雁行山水见证了陆依山如山的坚毅,眼前人似泪非泪的含情目却把山的罅隙全部纳进来,然后一一抚平。 那天的最后,陆依山在叶观澜怀抱中沉沉睡去——自战事初兴,他与姜维废寝忘食忙于前线军务,已经好多个夜晚没有睡过一个整觉了。 当叶观澜把下颌压在他的额角,一股具有穿透力的松弛,一股奇异的温暖和微醺的倦怠,像潮涌一般向他扑来。 风声、雪声渐渐淡去,陆依山开始遗忘那些刻骨铭心的恨,以及埋藏在下面同样刻骨铭心的爱,他的世界慢慢只有面前这一片洁净无暇的白衣。 行将滑入黑暗的临界点,陆依山感到自己的手掌被打开,有人往里塞了件东西。金线密织的针脚略有些扎手,隔着柔软绸布能捏到一样硬硬的物什,仿佛是块令牌。 “睡吧阿山……醒来之后,我只希望你不留遗憾。”叶观澜俯身在陆依山鬓边落下一吻,轻柔地说道。 他继而起身,揭开门帘走进漫天风雪之中。 廊下,姜维还在焦急地等待,见他出来张了张口,叶观澜竖起食指,比了个轻声的动作。 “此番郡主出兵却屡遭掣肘,鞑子何以对绥云军的行进路线如此熟悉,大人可曾细想过?”二公子一语中的,姜维面色微凛。 叶观澜并不多作逗留,一径向门外走去,他的声音隔着风雪传回,平和中多了些许肃杀之意。 “大人经过多日排查,想来心中对十二都司的腌臜已然有数。既然痈疮烂到了底,便是时候将其动刀除尽。养痈成患的惨痛教训,在冲靖一朝绝不能再上演了。” 尽管对叶观澜最后一句话的意思不甚理解,但姜维还是习惯性扶上腰间并不存在的剑柄——扑了个空后,他下定决心般捏紧了拳头。 “公子,咱们这是要去哪?” 刚套好的马车内传来回应,欢喜诶了声,扯动缰绳,马车辚辚作响着向风雪之中疾驶而去。 一半山是道出喜烽口的最后一道关隘。江树随天远,好山则半被云埋,更遑论此时白霜和凝雪覆满一整山头,放眼皑皑,将离愁别绪渲染到了十分。 陆崛殊只着单衣,驻马而立。在他的身后,雪越下越大,茫茫混沌中气吞山河的南屏刀宗,被缩放成天地间恍如草芥的一小点。豪情不复存在,他翘首以盼的身影透露出一丝辛酸跟无奈。 “阁主,咱们该走了吧?”阮平吁马上前,踌躇着问道。 陆崛殊置若罔闻,目光固执地停留在来时的官道上,像是在等一个明知不会出现的人。 终于,在阮平锲而不舍的催促里,陆崛殊捺低视线,睫毛在垂眼的瞬间急颤了下,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出口,又很快被雪风吹散,阮平几乎认为是自己的错觉。 “走吧。”陆崛殊挽缰在手,调转马头。 可就在这时,官道上响起一阵车马声。陆崛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至于有那么片刻功夫僵在原地,马儿被这个别扭的姿势扯得不住打响鼻,直到阮平难掩激动的声音将他从愣神中唤起。 “阁主,来了!” 陆崛殊看见马车上下来的人是叶观澜时,神色间不可避免闪过一丝失望。他向叶观澜颔首,前额与眼角的纹路比他们初见时更深了几分。 “师父冒雪赶路,不能没有一件像样的蓑衣。观澜给您备下了,望师父此行珍重自身,早日凯旋而还。”叶观澜手捧一件崭新的蓑衣,和他们当日在官道初相遇时赠出的那件,意外有些许相似。 陆崛殊不知怎的,心口仿佛被连天飞雪下软了似的,竟萌生出想要流泪的冲动。他自己也被吓了一跳,赶忙提紧缰绳,探下身接过了那件蓑衣,轻抚片刻,忽然道:“这衣服……” “是师父从前在军中常穿的样式,”叶观澜接口,浅浅笑说,“阿山知道师父的喜好,所以一早备下了。换作旁人,谁又能对师父的心思这般了若指掌?” 寥寥数语,陆崛殊轻抚衣料的手停了下来,眼角涨热愈演愈烈,连朔风的冷也平复不了。他借着摁住跃跃欲飞的草帽,指腹从眼角一揩而过,旋即说:“阿山有心了。” 顿了顿,望向叶观澜的眼神越发柔和:“娃娃你……也有心了。” 雪片搓绵扯絮一般乱舞在山林,模糊了天与地的边界。前途不可预测,一些未能宣之于口的话,却在老少的相视一笑间明了于心。 “诸位,”陆崛殊拔刀出鞘,声贯风雪,“南屏生而为国屏障,我等江湖客,闲时纵马踏花,而今国有难,这一把长刀所向,唯鞑子项上人头矣!” “走了!”布衣千人骑纷纷提缰,马蹄声疾,烈马长嘶伴着一个个豪气干云的身影,众矢一的,破开茫茫雪雾,笔直射向山河之外磨牙嚯嚯的嗜血豺狼。 “师父——” 队伍最末的陆崛殊因这一声,最后回顾一眼。叶观澜踩着快要没过脚背的积雪,急行几步,他说:“阿山他,真心盼着您平安归来,我也一样。” 陆崛殊苍迈的脸上终于露出一抹欣慰的笑。 雪势转急,此间一切几乎都要被吞没,叶观澜接下来的话也被凛风刮散。 陆崛殊策马走远,叶观澜依旧站在原地,目送千人骑化作漫天飞雪里模糊不清的小黑点,消失在自己的视野。 没有人知道,其实那天临别之时,叶观澜问了老阁主一个问题: “我曾听闻,师父一早有意将阿深指派到喜烽口,监视鞑靼动向。观澜斗胆问一句,倘使阿深那日真的中了四□□计命断天斩煞,那么阁中还有谁可堪接掌这一重任?” …… 子时首正,都司府衙。 雪夜异常安静,官员们早早归家。只剩巡夜的老吏手持一盏油灯,佝偻着背迈进议政堂。 “什么人?”打盹的军士一激灵,厉声喝问,待借着昏暗的烛光看清来人,松了一口气,“桑伯啊,还没回家?” 叫“桑伯”的老吏瘦得见骨,面相显得十分刻薄,但好在那干瘪的脸颊始终堆着笑,勉强多了几分可亲。 见被盘问,他举了举烛台,语态憨厚地道:“回了,这不半道上想起忘了关窗户,怕雪粒子钻进来打湿文书,赶紧折回来了嘛。” 军士不疑有他,侧身让他进去,嘴里絮叨着:“你可得仔细,近来前线的事就是头等大事。咱们肩负着战地文书传送的重任,这稍有不慎,可就成了贻误军机的重罪……你老关了窗赶紧回吧,雪天路滑,路不好走呢。” 桑伯点头哈腰,一叠声应承着,身子却像泥鳅似的滑进屋中。 军士太困了,全然没留意到桑伯进了议政厅就把门轻轻带上,又拉了屏风作掩护。 他将烛台搁在桌角边沿,轻车熟路地打开左边最下一层暗格,从一堆加盖了火漆印的密信中筛出几封,变戏法似的转出银针,沿火漆边缘细细挑开,一目十行地看过后,将密信复原,又拿出早已备好的短笺飞快誊抄了几个字,团成拇指粗细的纸筒形状。 这一过程行云流水,像是早已进行了无数遍。 紧跟着,他瞅了一眼难挡困意的军士,蹑手蹑脚走到没掩紧的窗户前,只手拢作喇叭状,凑近嘴边,嘬唇发出几声类似鸽哨的尖锐声。 “扑棱棱”,一只灰白色的鸽子盘旋而至,桑伯急忙探出手臂,半新不旧的棉袍顺着手腕滑下去,露出一小截蝮蛇刺青。桑伯匆匆把密信塞进鸽腿上的金属圆环,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他重新举起烛台,刚要离去,房门却在此时訇然被人撞开。巨大的声响惊掉了桑伯手里的烛台,嘭然蹿高的火焰映亮了姜维殊无表情的冷酷的脸。 “很好,你是最后一个。” 从姜维嘴里听到这句话时,桑伯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住。他惊恐地瞟了一眼窗外,信鸽早已飞远,顿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怪叫,随即浑身瘫软地倒在了地上…… 丑时三刻,悬谯关。 敌军进犯的号角骤然吹响,营帐内安陶枕戈坐甲,形色从容。她将刚看完的密报凑到烛焰前烧了,搓干净指尖残灰,随即抓起案头的潜渊刃。帐帷抬起的刹那,身后大红斗篷高高扬起,巫山驹昂首嘶鸣,安陶阔步走入风雪中。 第101章 气味 鞑靼骑兵横行漠北许多年,其优势所在,唯乎“轻快”二字。相比起重甲行军,草原胡骑人快马快身手快,出手连锁,势如疾风,时常击敌于不备。也正因如此,绥云五万大军出关,却被区区千人的轻骑队缠裹住脚步,纠斗数日心力交瘁。 这夜,鞑靼骑兵卷土重来,又是延续一贯的奇袭战术,狂风暴雨般直飚向绥云军驻扎在河谷地带的左翼大营。然而眼前的情形却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 萧杀荒寒的干河沟人马已空,积雪覆盖一地,上头连个脚印也没有。白毛风卷起盐粒般坚硬的雪子,噼啪打在斥候队长尖刻瘦削的窄狐面上,他心头升起一丛疑影。 密信里明明说,绥云军雪天行军艰难,只得暂且在中条沟扎营,待雪停后继续赶路。 虺的情报可是从未有过差池。 很快一声呼喊打断了他的猜想:“将军,这儿有发现!” 坡脚下的积雪略浅一些,堪堪没过脚背,扒开一看,却是几块圆咕隆咚的土疙瘩。 “梁军在此挖了土灶,柴火也是用过的,还温着,看样子才转移没多久。” 可是条沟西向唯一的出口雪面十分平整,并无大军开过的迹象。窄狐面略一思忖,把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岔路口。 他喊过一名轻骑,低声嘱咐几句。对方很快去而复返,并带回消息—— 前方遥遥可见绥云帅旗,大军极有可能已经转移到了山坳地带。 窄狐面听罢,局促的五官间迅即闪过一丝阴毒。 他知道,中条山地形破碎,五万大军若向山中转移,势必要被分割成无数块。而帅帐坐落的山坳垅丘纵横,驰援也非易事。 尽管他一早接到的指令只是阻挠绥云军驰援喜烽口,但这样好的立功机会摆在眼前——擒贼擒王,倘若他能一举斩杀绥云女帅,整个南进大业的首功岂不是都非他莫属。 想到这里,窄狐面五内沸腾,澎湃冲击得头脑阵阵发热。 他慨然一挥手:“兵分三路,左翼、右翼堵住余下出口,其余人随我进山歼敌,谁能取绥云女帅项上人头,赏黄金百两,美女十名!” 骑兵队伍瞬间群情振奋,马鞭甩得宛如惊雷炸响,尖声呼喝着各自飞出。 假使有人此刻从高空俯瞰,就会发现,山坳之中实则空空如也,唯有一支绥云纛旗顶风冒雪,猎猎昂扬。 鞑靼骑兵分三列,由窄狐面亲率的中军一列长驱直入,眨眼便到了山坳中央。此地寂静令他始料未及,就当踌躇是否该撤身时,山坡上两排牛角号呜呜吹响。 窄狐面诧异抬头,只见坡地上蓦然出现一片赤色三角,为首的女子盔明甲亮,一领大红斗篷随起随落,本属婉约的面容却因那双眼里的战意,显露出不容小觑的威势。 他脑海中几乎立时浮现一个名字。 窄狐面不安地环顾起四周,女子轻扯唇角,声音里不掩薄讽:“别瞧了,大军昨夜已由副将统领开拔,本帅特地居留在此,恭候将军入瓮。” 窄狐面起初面露错愕,片刻却油然生出股被戏耍的恼怒。 他斜眼一扫,粗略估测了下那支三角阵型,撑死不过百余人。而自己所率的精骑队不仅在人数上超过一倍,骑射功夫更决计在那些花拳绣腿之上。 短暂的迷茫过后,建功立业的**再度占据上风,窄狐面双腿猛夹马肚,大喊:“拿下她,回去领功受赏!” “全体都有,”望着电掣而来的骑兵方阵,安陶缓缓拔出潜渊,“二三列。” 战旗哗啦一摆,马蹄沓沓,大三角瞬息分为两个小三角。 窄狐面带人冲杀到半箭之地,却发现梁人丝毫不介意数量上的悬殊,一分为二后,等同于以五十骑对战他们一百骑。他大为惊异,同时也更加狂傲,挥舞着手中弯刀,嘶声吼:“杀光梁人!” 身后一片山呼海应,刀光瞬间包裹了两支梁军铁骑。 安陶策马迎前,巫山驹踏遍交趾之地的荆棘山石,涉险滩如履平地。在接敌的刹那间,她手腕轻旋,潜渊刀脊掠过一线精芒。 绥云铁骑闪电般裂作五个梯次,每个梯次皆由三个“三骑锥”构成,配合紧密,不散不展,俨然似尖刀般笔直插入鞑靼的方阵之中。 北戎部落素来自诩骑战鼻祖,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奇特战法。不过几个冲杀间,就被分割成十几个小圈子,散则落单被杀,聚则重叠掣肘,相互磕碰交撞嚎骂声不断,顷刻乱成一团。 窄狐面见势不好,当即圈臂打了个唿哨。 遥遥地,外围胡骑闻风而至,也是鼓噪喊杀,声若海潮沉雷,看架势直要把绥云军撕烂一般。 安陶毫无惧色,在马背上抬身,简短道:“集阵!” 令旗横扫,绥云方阵火速向中心围拢,队形变换重组一气呵成,其间战马穿插,剑器呼应,配合极为流畅。 渐渐地,鞑靼骑兵接连被斩马下,喊杀声愈发式微。 窄狐面两只眼珠子骨碌碌乱转,一边把冲杀的口令喊得山响,一边在左右心腹的掩护下且战且退。 绥云侧翼掀起一阵小小的骚乱,安陶看在眼里,反手一刀砍翻正面袭来的胡骑,音量拔高:“穷寇勿追,余者,杀无赦!” 众将得令,压抑了数日的憋闷情绪终于有了宣泄的出口,刀光剑影瞬间大展。不到半个时辰,鞑靼最精锐的铁骑营除了一小股人马侥幸逃窜,其余则被尽数全歼。 中条河谷血流成河,安陶马上抬望眼,目光深深。 窄狐面死命抽打马屁股,一刻不敢停歇。 他奔逃在山间的羊肠小道上,后背不知叫血水还是汗水浸得透湿。眼瞧着生路就在跟前,地平线上却凭空拔起另一道黑色的巨型屏障。 叶凭风仗剑在侧,倚马待发。他身后是一面黑白为主的“叶”字军旗,在疾雪中如乌云翻卷,跟不远处的赤色浪潮既成对比,又相得益彰。 窄狐面来不及哀叹,身后马蹄声已急追而来,巫山驹昂首长鸣,身自立起的一霎,安陶拉响了弓弦。绯红与深黑相互交融,变成他眼中最后一抹色彩。 窄狐面气绝落马,然安陶奔马速度不减。与叶凭风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两面军旗短暂地纠缠,又即刻分开。叶凭风在这间隙冲安陶微微一点头,只说了句:“郡主安心杀敌就是,善后有我。” 是日,冲靖元年十一月十一,绥云大军东出悬谯关,全力驰援喜烽口。临洮总兵叶凭风率兵截杀残兵游勇,一个活口未留。 “大人这出顺水推舟演得妙,绥云军如无意外,七日后便能赶到喜烽口,黑水塞解围有望了。”叶观澜合上京中来的廷寄,“陛下对此颇为赞许。” 姜维脸上殊无喜色:“只可惜郡主的人马被牵制许久贻误了救援,否则鞑子何能连破三道防线。不过好在老阁主大义。”他顿了顿,望了一眼厢房,捺低音量,“前线来报,南屏千骑已经抵达黑水塞,就在今天早上。” 叶观澜悄么声叹了口气,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他转向解粮才归的吕记瓷庄少东家,吕照梁:“少东家一路辛苦,途中可还顺利吗?” 自和猗顿兰开打商战以来,吕记瓷庄百年家底几乎被罗掘一空。但好在新帝即位顾念吕氏功劳,特许以顶格标准给付吕家守支的盐引,更在市易环节免去其大部分税项。 须知盐铁交易原就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如此,吕照梁不仅短时间内就填补了商战带来的亏空,更使吕家门第蒸蒸日上,甚有超过其祖父在时的大好气象。 现如今,已无人唤他“烂胚吕郎”,然而吕照梁依旧行事低调,通身没有丝毫华贵装饰,唯独袖口点缀了一支兰花,更加衬托了他读书人的脱尘气韵。 见问,吕照梁说:“军粮押解倒十分顺利,只是沿途多见喜烽口方向来的难民,看情势皆为战火所迫,实在可怜。在下有一不情之请,还望大人悯恤。” 姜维道:“少东家请讲。” “朝廷允准恢复开中,河西诸商皆从中获利不少,我吕家更是备沐皇恩。在下打算拿出一半家财,在官道每隔五十里设一座慈济堂,接济过往难民。”吕照梁轻抚上袖口的兰花,“如此,也算全了故人一桩心愿。” 姜维听罢动容,当下起身,长揖一礼:“本官替甘州数万万百姓,谢过少东家大义。” 吕照梁忙托住他,眉宇间怅然之色略减,随即又望向叶观澜,道:“还有一事在下觉得蹊跷。我在解粮途中,意外撞见有胡人商旅自关内各家药铺大量采购防风、羌活等药材,其数量之多,显然不是作寻常买卖之用。” “防风,羌活......”叶观澜蛾眉微凝,“这些,可都是防治疫病的药材。” 吕照梁颔首道:“正因如此,在下才不得不多留心。我派人尾随其后,结果发现那些胡商皆是由朵颜三卫中的军士假扮。” 姜维吃了一惊:“可我们并未接到关中爆发疫症的消息啊。” 叶观澜沉思良久,唇畔漾开了一盏浅浅笑涡:“兀良哈迟迟不肯出兵,既是心存疑虑,焉知没有力不从心的缘故。咱们晓得了也好,若能善加利用,这把弯刀刀口所向,怕就是鞑靼人自己的咽喉了。” * 陆崛殊离开得匆忙,留在客栈的物品一样未及带走。阁中弟子善后时,发现了一封留给陆依山的亲笔信,遂连同老阁主贴身物件,一并送到了督军帐。 陆依山什么也没说,当着人面表现得异常冷漠。 可等弟子走后,陆依山再无料理正事的心思,枯坐椅上,信就端端正正摆放在跟前,上头“寄爱徒依山”几个大字分外惹眼。 陆依山一刻无法说服自己将目光移开,偏他的手又如坠千斤,连触碰一下都倍显艰难。 “左不过一封信而已,想看便看了,何必犹犹豫豫。” 陆依山讶异转首,见朱苡柔不知何时来到身后。她自生产以来气血两虚,始终避不见人,这会儿脸上犹可见些许惫态,但那双眼睛已然恢复灼灼,望向人时的犀利跟陆依山如出一辙。 “你......”陆依山突然结舌。 朱苡柔看着信上落笔如刀的字迹,神色略有些复杂,她咬了下嘴唇,道:“仇是仇,恩是恩。如若十二年的养育之恩都能有一笔带过,那早已作尘作土的灭门之仇又算得了什么?” 陆依山目中震动,怔怔半晌,他道:“可是你这些年受的苦......教我怎能轻拿轻放?” 朱苡柔笑了,轻拨去额前碎发,“时也,命也,运也。一切不过阴差阳错而已,岂能归咎一人身。哥哥,你是当局者迷了。” 陆依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叫我什么?” 朱苡柔拿起那封信,递到陆依山跟前:“我十二年来受尽苦楚,亦有所得,我认命、搏命,却从来没有怨过命。所以哥哥,你无须觉得亏欠我什么,命数待我的不公,我已一一讨还。眼下是你的因缘,是解是结,都只看你自己,无须顾念旁人。” 陆依山眼眶急剧酸胀,指尖触实信封的刹那,忍不住潸然泪下。 “寄依山爱徒: 不察俯仰之间,半生已过,为师老矣,而视茫茫,而发苍苍。独一身血气不灭,半副铮骨犹存。诚乃父所言,霸刀与吾,世间唯二难摧难折之顽物。 彼时吾忻然此叹,而后却感惶惶。回望吾之半生,仰无愧君恩,俯不怍黎庶,然待此生唯一挚交,仁义有亏,私心有负,以致尔早失怙恃,十余年间虽尽力弥补,亦难偿汝恸之万一。 野马尘埃,忧也戚也愧也,终归前缘。为师自入江湖之日起,心系一念,为苍生死,为天下立,而今一去,当再无缺憾以遗人间。 依山爱徒,为师觍颜,有生之年不敢期汝宽恕,唯望徒儿修正自身,秉武林侠志,万勿重蹈乃父昔年之覆辙。 师陆崛殊,绝笔。” 望着泣不成声的陆依山,朱苡柔心下亦感触动,若说此前还有什么难消的龃龉,此刻也已真真正正归尘归土。 正当朱苡柔打算转身离开时,忽又顿住了。 她微微俯首,嗅了嗅自己的指尖,不敢相信地皱起眉头,随即看向摊放在桌上属于老阁主的贴身之物,偏过脸在空气里仔细嗅闻。一种熟悉的感觉击中了她,朱苡柔再三确认,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第102章 四相 陆依山见她神色有异,不觉问:“怎么了?” 朱苡柔前额浮着密密一层汗,太阳穴泛起小蛇一样的青筋,她微咬下唇。 “这褡裢是陆老阁主留下的东西?” 陆依山虽有些奇怪,但还是答:“师父闲云野鹤惯了,在日常起居上并不怎么上心,素日里都由平叔替他打点。就连这副褡裢,也一贯是由平叔贴身带着的。” 见朱苡柔神情越发地不自然,陆依山起了身:“到底怎么了,既叫我一声兄长,有话不许瞒着我。” 朱苡柔深吸一口气,极力平复下情绪,轻道:“你可曾听说过四相之名?” 陆依山面色急改。 二宗四相八面魔,江湖上响当当的大人物,随便拉出一个来,都足以令人闻风丧胆。偏偏这些人里,最让人感到恐惧不安的,便是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四相”了。 说其神秘,是因为从未有人见过其真面目。四相是男是女,是老是少,甚至有几个人,江湖对此都一无所知。唯一知道的是,四相鬼阵惑人心志,乱人神识,**凡胎每每入阵,都会看到各自心中最戒惧、最恐怖的情景。 如此因惧着相,失了方寸,即便世间最上乘的武功,也会露出破绽,进而给了四相以可乘之机。 五蕴无我,凡有所相,皆是虚妄。四相之名,由此得也。 “你见过四相?” “不能说见过,只是机缘巧合,知道了一些关于四相鬼阵的秘密。”朱苡柔唇间抿出鱼肚一样的死白色,两颊细细抽搐,目光触及染了气味的褡裢时即刻撇开,仿佛多看一眼,都会勾起她不堪回首的记忆。 “其实这世上哪来的什么鬼神之说。人心之难测,连鬼神也望尘莫及,但香料却可以。” 陆依山蹙额:“香料?” “香料,”朱苡柔肯定地说,“传闻扶桑之东,背明之国,产有异草,号曰闻遐。其香如桂,其茎如兰,闻者目迷心盲,难辨眼前幻真。四相正是用了这等奇香,方成就了神乎其神的诡秘杀阵。” 听到这里,陆依山鼻翼不由翕动,分辨有顷后,眉头微微拧起。 朱苡柔看出他的疑惑,笑了,笑得惨淡,“哥哥是否在想,效力如此厉害的香料,你却为何什么也没闻出来?说来闻遐草世所罕见,珍贵异常,只需研成粉末后取用一小点,再以功力催化,就能达到让人忘乎所以的效果,气味自是不大凸显。” 陆依山下意识追问:“那么你又缘何一闻便知?” “因为,”朱苡柔痛苦地闭了闭眼,“从我七岁那年第一次进极乐楼时,闻这个味道,已经闻了十二年。” 墙那头,刁斗声有气无力地响起,树枝承受不住积雪的重压,骤然发出清晰可闻的断裂声。 “……你说什么?” “极乐楼里的女孩子,每一个都有她们要承受的命运。那些人在收养玉京子之初,就已想好了每个女孩的用途。娼妓,细作,禁脔,只要他们有需要,我们就得成为任何样子,哪怕再不情愿。” 朱苡柔望着陆依山,眼中凄凉,“哥哥还记得,我从前怕极了流血。可他们偏要让我做个屠户之女,我不肯,他们就把我关进小黑屋。我依旧不肯,再然后就闻到了那股让我终生难忘的异香。” 她掐紧自己的掌心,声线开始不由自主颤抖:“是这个味道……就是这个味道,我每次一闻见,就仿佛被投身一片混沌之地,睁大了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想呼救,又发不出一丝声音。蒙昧中唯一能听见的只有那个古怪又低哑的人声,在我耳边反复催促着,‘拿起刀,刺下去……’然后我就,我就……” 她的呼吸出现了明显紊乱,“我不受控制,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血,好多的血……那么腥,那么臭,臭得让我作呕,刀柄被染得滑不溜手,我使不上劲了,但那个声音还在继续……我,我又捡起来……” 朱苡柔低头看向自己纤白不染的手指,眼底难掩绝望跟厌恶。她说不下去了,身子颤抖到不像话。 陆依山不得不上前扶住她的肩膀,衣料之下骨骼嶙峋的突起,倏忽刺痛了陆依山的心。 “别说了,别说了,都过去了……”陆依山抚触她的背,一下一下轻拍着,就跟幼时小玉儿失足掉下树枝那回,他安抚着痛极了的她一样。 这样久违的温情,顿时勾起朱苡柔有关童年的记忆,她早已忘记了流泪的滋味,此刻却再无顾忌地靠在陆依山怀里,哭了个酣畅。 片刻。 “因在暗室中待得太久,我的眼睛禁不得强光刺激,视力更远逊于常人。可是我的嗅觉跟听觉却日渐灵敏,所以这个味道,我绝对不会认错。”朱苡柔止了泣声,决然地说道。 她的话如一把多棱匕首,在陆依山心头搅来搅去,刀口细密不见血,只等待发作时泉涌而出的那一瞬。 师父不可能是四相,这只褡裢他沾手的机会甚少,倒是多年来近身照顾他起居的阮平,时时刻刻带在身边,寸步不离。 “平叔……阮平。” 陆依山眼角神经质地一跳,隐身的蛛丝,藏匿的马迹,在这个瞬间全都显露无疑。 “那夜秉天门防守如此森严,四相又是如何混过阁中层层耳目,潜入御前行刺?” “修罗琴杀害吴家子后一直藏身象姑馆,南屏阁在城中搜寻多时缘何仍无所获,当真是他的手段足够高明吗?” 二公子的话言犹在耳,“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督主须得好好思量。” 陆依山霍然起身,窗外雪风漫灌,寒意深砭进骨髓。此刻他连脚趾都是冰冷的,胸口却仿佛揣了一炉热炭,恨不能立即生出双翅膀飞到喜烽口。 “可是悬谯关已经戒严,没有特诏,是出不去的啊。”朱苡柔担忧道。 陆依山满腔急火被这句话浇熄了大半,冰火两重天的感觉退去,僵冷再度裹挟了他。 沉默的数秒间,陆依山听到自己牙齿格格打颤的声音,他无意识攀扶住桌角,以此维持住身体不坠,直到掌沿触碰到一块**,有棱有角的东西。 灵光电闪。 “阿山,醒来之后,我只望你不要后悔就好。”伴着柔旎话声回旋在耳畔的,还有公子身上独有的清冽竹香。 神机令,见令如见天颜,可号摆三军,许阑入自如。新帝刘晔在他行前钦赐的锦囊,被叶观澜不动声色放在了最醒目的地方。 “公子啊……”陆依山眼底慌乱抹杀殆尽,不再有任何迟疑,抓起神机令,健步飞身上马,东向悬谯关——他的父亲手足所在之地——一骑绝尘而去。 * 夜深了,众人都已睡下,营地万籁俱寂。 陆向深百无聊赖地坐在火堆旁守着夜,手上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火堆时不时发出的哔啵爆响,与簌簌落雪声交织在一起,越发听得人昏昏欲睡。 陆向深却殊无倦意,他捺低了眼,以手支颐,早已神游天外。 又一声爆裂声过后,陆向深终于醒过神,看着烤成焦炭的半块土豆,心疼得直撇嘴。 他顾不得烫,一把捞起土豆,两手来回倒腾好几遭,而后小心翼翼地吹掉面上浮灰。 “傻小子,就这么馋?不怕吃了闹肚子?” 一只大手毫不留情拍在他后脑勺,陆向深痛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声张,小声嘟囔:“这是留给你晚上作宵夜的……” 陆崛殊扬起的手微微滞空,末了以不可思议的轻柔力道落在儿子发心,揉了揉:“傻小子。” 陆向深从小挨的打比吃的饭还多,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舐犊情深显然有些不适应。他偏头,逃开老爹的爱抚,继续咕哝:“横竖都发了芽了,白撂这也是可惜……” 陆崛殊:“……” 山间野地,寒鸦惊飞,少阁主的告饶很快埋没在狂风的尖啸声中。 陆崛殊折腾累了,缓咳几声,捡块略平整的山石偎着火堆坐下,明暗不定的火光勾勒出他侧影,意外显得有些佝偻。 陆向深揉肩的动作一顿,酸楚之余一丝未名的恐惧蛇一样缠上他心口。 连着七日了,鞑子的攻势不仅没有衰减,反而一轮猛过一轮。千人骑都是江湖上排得上号的绝顶高手,依旧在胡骑排山倒海式的进攻下,折损泰半。 就连享惯了常胜之名的南屏刀宗,亦没能逃过轻羽快箭的偷袭。 尽管父亲未对任何人提及自己受伤一事,就连处理伤口也是悄悄的,在外他仍是那个运筹帷幄,一出现就让所有人心安的定海神针般的存在。 可只有陆向深知道,父亲老了,伤痛和对于国家前途命运的担忧,两相夹袭,将数年前如山岳巍峙的大侠,摧残成了眼前这个连腰背也难挺直的衰朽老翁。 这些天,陆向深心头无日不盘桓着一个恐惧,倘若父亲倒了,还有谁能够扛起南屏阁的千斤大旗,谁来做他的大树,做大梁万里江山的钢铁屏障? 陆向深知道早晚会有那一日,却从未敢认真细想,直到陆崛殊的受伤让他猛然惊觉,也许这一日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遥远。 “闷不吭声琢磨什么呢,还在想你那几个发了芽的土豆?” 陆向深发狠揉了把脸,泪意在指缝间抿去殆尽,他瓮声说:“没有,在想御敌之法而已。” 陆崛殊眸微侧:“想到了没有?” 他本是随口一问,未料陆向深兀自收了戚容,折下一根树枝,在雪地上描描画画。陆崛殊看着,眸光亮了亮,神情却渐凝肃起来。 第103章 蛇祸 “鞑靼自恃兵力数倍于我,故而采用穷追猛打的车轮战法。长此消耗下去,黑水塞再怎么易守难攻,总会有出纰漏的时候,咱们不可能面面俱到,一旦被鞑子撕开口子,后果将不堪设想。” 陆向深思路清晰,滔滔不绝。树枝在雪地上连划几下,他话锋一转。 “与其这么被动防守,实在窝囊!倒不如咱们主动出击。” 陆崛殊身子已整个转过来,视线追随着树枝游走,口中道:“怎么个主动出击法?” 陆向深越性站起身,草草几笔,补全了地形图,随即点住其中几处,画上叉。 “这些天,我把喜烽口每座山头都跑遍看过,这、这......还有这儿,都是可攻可守的制高点,且彼此间互为掎角策应,敌军若来,必然顾头难顾腚。要是咱们能抢先占得高地,配合得好,就能反过头来分化鞑子的兵力,瞅准时机逐个击破。” 他说话时眉间有采,眼里有光,陆崛殊看着儿子,唇角不易察觉地翘了一翘,却又在陆向深望向自己时飞快摁了下去。 “你小子,几时还懂兵法了?” 陆向深撇撇嘴,“从前我被你揍得满山乱跑,没地儿可去时,只敢往师兄的书房里凑。他那间书房里除了剑谱,就是兵书,我光是拿来当枕头用,都足够耳濡目染了。” 提起陆依山,陆崛殊表情倏淡,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 南屏羌戎,北勒鞑虏,跟秋水三重境一样,都是刻在魏家后人骨子里的东西。 他随即正容:“如你所言,以分散自身来诱敌深入,进而割之,倒也确是一法。可你想过没有,目下闯关的只是鞑子的先遣部队。你能将这几千人分而化之,后续鞑子大举来袭,咱们的兵马却一时难以集结,岂非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真正应了那句顾头不顾腚?” 陆向深愣住。 陆崛殊的语气趋向严厉:“《孙子兵法》你背的很溜,但说到底,还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你这毛躁的性子始终没改,老子揍你多少回都不算冤屈。” 陆向深眼里的光消失了,头慢慢低下去,他握着树枝的手耷拉回身边,划出一道沮丧的浅痕,很快被狂风掀起的漫天雪粒子埋没。 “不过么。”陆崛殊道,“鞑子欺我兵力不济,咱们不能任由他们滚石价没日没夜地砸过来,否则便是铁打的也遭不住。这几处的确可以作为据点,但分化后的关键不在穷耗,而是抓住敌军痛脚猛踩下去,那才叫化被动为主动。” 听到这里,陆向深已不再计较老爹说教似的口吻,亮着眼睛问:“痛脚?” 陆崛殊接过儿子手里的树枝,雪地刻字不见分毫阻力,一气呵成道,“两兵胜负未决,有粮则胜。这也是北方游牧部族最要命的短板,遥想当年第一次清晏行动,胡骑最先从沣城大营叩关,一路烧杀劫掠边抢边打。反观今时情形却大为不同。军镇落成,西北边防固若金汤,鞑子不得已选择攻克难度更大的喜烽口。黑水塞方圆百里都是盐碱地,北戎一贯延续的以战养战策略难以为继,必得在辎重粮草上下更大功夫。且看这些天关外的攻势几曾缓和过,你能想到什么?” 陆向深两眼瞪得浑圆,而后诚实地摇了摇头。 “嘶……”陆崛殊怒其不争,克制再三还是按住巴掌,“是辎重营!鞑子今次来犯,与往日最大的不同便在粮草准备充分上,他们一**猛攻不舍昼夜,连跟进粮草的时间都不留。这意味着,他们的辎重营很有可能就坐落在附近。” 陆向深脸上闪耀着兴奋的光:“老爹的意思,是趁鞑子变阵人马混乱之际,派人火烧他们的辎重营。” “总算还有点长进。”陆崛殊坐回火堆旁,捡起烤土豆,一条条扒掉焦黑的外皮,刚要抬起胳膊,忽一滞,悄么声换到右手,撒上盐粒子咬一口。 “老爹,”陆向深没留意这小细节,咔嚓咔嚓踩着积雪,几步猴到跟前,“老爹,我......” “挡光了。”陆崛殊嚼着土豆头也不抬地说。 陆向深瞥了眼身后,瘪瘪嘴,不大情愿让开肩,又道:“放火烧营的事,就交给我好不好?”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给远处近处的山头披上一层又一层缟素。雪光亮堂,衬得火光忽微,不远不近处的枯枝残影逶迤于地,恍似鬼祟人影一般。 陆崛殊稍顿,耳尖微动,仿佛只在倾听田鼠打洞的窸窣动静。 片刻他道:“你小子但凡能做成一件事,做老子的也不至于大老远跑到这来喝西北风。火烧辎重营干系重大,必得我亲自去才稳妥。” 说话的功夫,一阵疾风骤然袭来,陆崛殊被呛着似的猛咳几声。 陆向深欲替他抚背,却被挡开,情切之下道:“老爹你才受了伤,这样奔命的差事,怎能让你去!” “嫌我老了?”陆崛殊剜他一眼,没好气道,“还早着呢!老子得叫那帮蛮夷知道,只要南屏阁不倒,大梁江山就没有他们踏足的份。” 陆向深的手缓缓落下,静默半刻,他低声问:“老爹,你是不是,从来就没看上过我?” 咀嚼声停止,不远处田鼠闹出的异响又大了些,陆崛殊眸中倏忽划过一抹精光。 他三下五除二吃完了半块烤土豆,拍掉掌心碎渣,起身道:“跟看不看得上没关系,兹事体大,天斩煞的意外,不能再有第二回了。” 北风刮过,望着父亲的背影,陆向深心底冰凉。手中的枝桠形状崎岖,侧看好像一把刀,陆向深心里却清楚,那仅仅是根不中用的树枝,永远不会是把刀。 火堆终于熄灭,黑暗漫无边际,湮灭了陆向深落寞的影,也遮挡住了阮平阴晦的脸。 以攻为守的战术果然收获奇效。 南屏千人骑连同喜烽口原有的七千守军,一夕之间化整为零。凭借着多年行走江湖练就的敏捷身法和对地形的烂熟,在夜色的掩护下,出其不意抢下了数座山头。 之后,鞑靼骑兵屡试不爽的车轮战术猝然失效。千人骑与地方守军相处多日,早已生出同袍般的默契。数支小分队以南屏阁独有的鸣烟为信号,远近呼应,虚虚实实,打得鞑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加之雪地难行,轻骑冲杀的优势也荡然无存。 先前还横冲直闯似洪水猛兽的鞑靼骑兵,变得只能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 趁此时机,阁中密探摸清了敌军辎重营的具体方位。 是夜,陆崛殊精心挑选的百人队顶盔掼甲,摘去了马铃,四只马蹄皆以粗布包裹着,衔枚疾进在风雪磅礴的山道上,一丝声响不闻。 骤然地,“吁——”陆崛殊急勒缰绳,只见正前方一支火把倏忽飘到跟前,他压低了嗓门,厉声喝道,“谁在那里!” 火光忽闪,阮平的脸一时显现。他忙吹熄了火把,对陆崛殊行礼道:“属下探得前方似有异样,急着赶回来禀报,还望阁主见谅!” 阮平是西南时期便跟着自己的老部下,陆崛殊待他向来优容,闻言只问:“有何不妥?” 阮平道:“雪下得太大,前头山坡塌方,看样子想要赶在天亮前抵达敌军辎重营,怕是不可能的了。” 他的话令马队一片哗然。 要知道,行军打仗讲的就是一个“神速”。今夜过后,辎重营是否老老实实扎在原地还不好说,遑论候在关外的几万大军随时都有发起总攻的可能。 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陆崛殊举手捏拳,止住了物议。他的神情还算镇静,沉吟片刻后问:“可还有其他道路?” “再往前十里地,过了隘口向西有一条岔路,比咱们原定的路线还要近上一些,只不过......”阮平吞吐不敢言,陆崛殊眉间轻折,他忙道,“只不过那是条山间小道,迂回狭窄,恐怕容不下咱们这么多人。” 陆崛殊眼角一跳。 阮平劝道:“老阁主谨慎些也是应当的。然而事急从权,错过了今晚,再想要打蛇打七寸,可就难了。” “打蛇,打七寸。”陆崛殊缓声重复一遍,不知怎的,阮平只觉昏暗中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别有深意。 正忐忑,陆崛殊语气一如往常:“阿平说的在理。老夫枉被江湖同道抬举一声刀宗,这种时候自当身先士卒。” 身后有弟子嚷:“老阁主不可以身犯险!” “喊什么,”陆崛殊轻叱了声,“难不成要换你们一群猴崽子去?今夜机会难得,阿平挑一列老成些的弟子,随我抄近道。余下者照原地路线继续行进。不必再劝,听令行事!” 须臾山谷中传来一声齐应,队伍井然分作两列。阮平缀在队末,凝眸瞧着那个风风火火气魄不减当年的背影,表情一瞬三变,有犹豫,有惋惜。 但风雪太大了,那些多余的不合时宜的情绪终是被湮灭殆尽,他双腿奋力一夹马肚,越过一众人马,紧紧跟随在陆崛殊左右。 岔路窄得出乎所有人想象。 起初一干弟子还能勉强跟上,过了几道弯,便接二连三有人被落下。到后来,马蹄声变得越发稀疏,陆崛殊策马加鞭,像是浑没有意识到身后的百人骑士队只剩下阮平一人。 骤然之间,看似平坦的山道上凭空闪过一道雪光。陆崛殊紧急提缰,然而尖利无匹的铁蒺藜还是刺穿了马蹄。伴着一声悲嘶,马儿人立而起,又重重摔向前。 陆崛殊从马背急跃而起,凌空一记翻身,向后退开两尺落下地来。扑面一阵狂风,吹得他身形微晃斗笠欲飞。 唯不变的只有陆老阁主沉静如水的面容。 阮平见状同样勒马,可奇怪的是,他并未出言关切陆崛殊的安危。而后者脸容半垂,任凭狂风疾雪扑打面颊,他只兀自盯着马尸下蜿蜒扩散的殷红,仿佛陷入了无休止的沉默。 雪更大了。 许久,陆崛殊用手掌压住岌岌可危的斗笠,低声似叹:“没有路了。” 阮平漠然望一眼前方,应和说:“是啊,没有路了。” 陆崛殊目光终于从马尸上移开,穿透漫天席卷的鹅毛大雪,饱浸了哀怆:“官道没有塌陷,这条路,也不是通往鞑子营帐的路。” “阁主睿智,”阮平低着头,模样显得十分恭谨,“这条路的确不是通往鞑子营帐,属下知道,阁主一生偏好奇崛。所以这最后的埋骨之处,亦是属下为您精挑细选的,阁主可还觉得满意吗?”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陆崛殊睃巡一圈身遭,凉声而笑,“果然是块好地方,知我者,平兄也。” 阮平的面颊在这句“平兄”里狠狠一抽,他唯恐后悔地抬高了手臂,光秃秃的巉岩后瞬间浮出无数条黑影。 “一下来了这么多人,看来虺兵是倾巢出动了,陆某一介匹夫,何德何能竟得这般礼遇。”陆崛殊挺直了腰身,盯向阮平的目光陡然间锐利无匹,“我该叫你什么,平兄,阿平,还是……四相?” 第104章 新日 □□坐骑明显焦躁不安起来,却也只是咴咴喷着响鼻,不敢乱,更不敢撒开蹄子奔逃。 阮平看着临危不乱,真正把渊渟岳峙四个字诠释到极致的陆崛殊,突然地不胜感慨。 他说:“我十七岁落草,从那时起便一直跟着老阁主。云贵十万大山,是我们兄弟的洞天福地。我亲眼见证了老阁主以刀法入境,当年气吞山河的南屏刀境是何等惊心动魄,属下至今仍未敢忘怀。” 陆崛殊默默听着,不时牵动唇角,并非因为阮平的话勾起了他的怀想,而是这种抚今追故昔的话语从背叛者口中听来,着实显得有些讽刺。 虺兵的包围圈不断收紧,居中两人不约而同选择了忽视。阮平慢慢解开缠绕在臂间的臂缚,迎风抖开,竟是一条以精钢制成,灵活似游蛇的黑色绞索。 陆崛殊眸光微凝:“从来只知你拳法了得,不想还有这样的好本事在身上。到底是我老了,耳聋眼瞎,连身边的人都看不清就里。” “阁主耳聪目明一如当年,”阮平鞭梢拖曳过雪地,留下清晰的痕印,“只是您的一双慧眼,一颗七窍玲珑心,全都用在了忠君报国上,哪里还顾得上身后这帮兄弟的死活?” 陆崛殊瞪大了眼。 阮平抬抬手,虺兵停止靠近,他看着满脸错愕的陆崛殊,嗤笑了一声:“那年云贵总兵督军八万,进山剿匪,一道落寇的弟兄死的死伤的伤。亏得阿平我命大,侥幸跟着阁主一路北出悬谯关,更侥幸能吃上一口官粮。这些年老阁主刀行天下,名利双收,怕是早就忘了折损在那荒山野岭的一帮弟兄。” 陆崛殊沉声:“这便是你心生不满的理由?” “哪能呢。”阮平道,“阮某并非不识好歹之人,即使再驽钝,也明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道理。长久以来,阮某得人高看一眼,厚待一分,都是沾了老阁主的光。往日之事不可追,我又岂会为了一帮早已作土的人,怨怼于阁主您?” 雪满山头,压得枯枝欲断,不时有碎石从陡坡上滚落。雪还在下,扑簌声里压抑着沉重鼻息,此起彼伏,交织成一片不安的大网,网罗住在场所有人。 “所以,到底因为什么?”须臾之间却仿佛经年已过,陆崛殊终于开口,他的话非但没能撕开那张网,反而往上头又压上一块大石。 阮平仰头,望向墨色深重的云层,“陆崛殊啊陆崛殊,我究竟该说你当局者迷,还是心太痴?” 他收回视线,面一凛:“你还不明白么,你、我,乃至整个南屏阁,都不过是朝廷攥在手里的一把刀,既能取之即用,也能用完即抛。江湖在庙堂眼里算得了什么,盛世我等便是乱臣贼子,身首异处也不过是显贵功劳簿上的一个数字。唯当狼烟四起、国将不国,我等才有利刃出鞘的机会,才能成为世人眼里的英雄!” 陆崛殊喘息声粗重:“你这样想?” 阮平:“我只是想通了一个再浅显不过的道理。廿载前的西北动乱,若无属下以四相之名,给了阁主一个与剑宗联手发出清晏号令的契机,南屏阁何以名扬天下,又如何能得圣驾扶持,屹立江湖多年不倒?这便是最好的证明。” 一团怒焰自陆崛殊氲着寒色的眸中升腾而起。他手臂探出,掌心外翻,分明空无一物,却叫人恍然觉出股迫人的威势。刀锋随出,青光骤现,一闪即逝的锐芒挫得人眼窝生疼。 南屏刀境练就数十年,说实在话,并无几人得以窥见其真正的玄妙。 就连阮平也不自觉握紧了软鞭。 “咸安四十七年一场动荡,甘州赤地千里,多少民生尽毁,多少骨肉分离,在你眼里,就只是扬名天下的登云梯?”陆崛殊的声音被寒气缭绕,一字一句落地成冰,“我宁可一世籍籍无名,也不要这种用百姓血泪换来的鸟名声。阮平,你该死!” 末一句如同海潮雷鸣,震得崖石惊颤,几个虺兵甚至因为没站稳,脚下踉跄险些摔下去。 阮平懊恼地瞟了那几人一眼,但眼神中亦有自己的畏惧。 他奋力掷腕,鞭身击打在岩石发出啪然一声炸响,山石雪块零落。他又旋即撤肘,鞭梢那头传回的力道震得他肩臂都在颤,腔子里那颗惴惴的心反自安稳了些。 “治世重文,乱世尚武!祖宗传下来的真理,我何错之有!”阮平狞声说着,干笑了一下,“世人尊你一声老阁主,你就忘了自己的身份吗?陆崛殊,你不过是个落草的贼寇,我们都是贼寇!国无外患,我等便是令当权者如鲠在喉的内乱。你当北勒山庄为何满门遭灭?那年互市文牒的猫腻才经捅出,先帝爷就急调了三千锦衣卫,金口玉言称,除了剑宗本人秘密羁押,其余人等一律格杀。即便是魏湛然,先帝也从未想过留他性命。若非圣心如此,极乐楼又岂会那般不加忌惮。说千道万,在皇权的心中,管你是赤胆忠心还是首鼠两端,一日落草,终身为贼,早晚都要寻隙弄死,方才落得心安。” 听到这里,陆崛殊面色大改:“魏家灭门惨案,你就是那个泄密者。” 阮平纵使畏惧,还是被他过于震惊的口吻取悦到,眉间掠过一丝快意。 “阁主仁德,察觉魏湛然那些不为人知的勾当以后,却没有即刻将他正法,这才给了我们动手的机会。当年除夕,属下以阁主之名送去魏家一坛佳酿,彼时魏湛然正为政见不同而与阁主渐行渐远,见状还以为是您有心向他示好,殊不知那酒里早已下足了使人内力尽消的化仙散——秋水三重境再厉害,到底输在了暗箭难防四个字上。” 陆崛殊的脸色越发难堪,周身笼罩的战意也开始激烈暗涌。 阮平瞅准时机,左脚踏前,一招“枯藤缠树”,向陆崛殊腰间盘打而至。 陆崛殊拧腰翻身轻轻避过,反手牵住鞭梢,陡然掣紧。狂暴劲流自他胸口破栏而出,以无形刀气作有形利刃,照着阮平顶门长劈直下,刀风将欲要来助力的虺兵瞬间掀出几米开外。 阮平被带了个趔趄,却不见分毫惊慌。他不再试图抽回长鞭,反自迎身上前。陆崛殊一腔怒火满身内力,全都贯注在掣鞭的那只手臂上,骤然卸力,周身的护体罡气即刻紊乱。 阮平借机左手萁张,挥掌处一股异香漫开。落地时他的一双褐色瞳已然成竖线,两腮如瓷器开片般浮现无数细小裂纹。 关外气候一日三变,拂晓之际,风雪住,霞光破,打在阮平脸上,衬得有如蛇纹鳞甲般诡谲骇人。 陆崛殊身形微滞,有那么一瞬眼底晃过恍惚之色,招式竟然出现了明显的错漏。 高手相抗,一丁点儿疏失都足以致命。阮平勾动唇角,斗然拔起身子,腕一抖,长鞭挟风雷之势游蛇般绞向陆崛殊的咽喉。 他十分自信,因为十二年前,他正是用这招,攻破了让无数剑客心旌摇曳的“秋水三重境”,打败了传闻中战无不胜的剑宗,并且亲手结果了他。 然而没等阮平补齐那抹得意的笑,陆崛殊目光顷刻凌厉,左手撩出,带住劈面打来的鞭梢,霸刀之气乘势运起,上跃之时左腕发力,竟尔将阮平整个提起。 虺兵见势不好,匆忙纵身来援,听得陆崛殊虎啸一声,刀意顺其指尖,绵绵不断传到软鞭之上。阮平登时只觉腕臂发麻,没等反应过来,黑索已从根部寸寸断裂。 一股磅礴劲气縠纹也似,向四面八方激荡开,虺兵还没来得及靠近,就被当胸一击,擂得五脏六腑都似移了位。 阮平被重重摔在地上,蛇鳞翕张,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顾不得唇角一抹殷红,喃喃着:“这怎么可能......没人能逃得出四相鬼阵!” “闻遐草的确有乱人心神之效,却唯有乘人不备时方可奏效。”陆崛殊寒声,“说穿了鬼蜮伎俩而已,何堪一击。” 阮平又惊又惧:“你知道,你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是不是?” 陆崛殊扔掉断鞭,回身时左肩微一抖,蓑衣下似有血丝缓缓泌出。然他神情镇静,叫人看不出丝毫端倪。 “是,我早就知道了,此行之前我便已有猜疑。”陆崛殊坦诚道,“老实说,你做戏的本事堪称一绝,枉费南屏阁自诩天下消息之渊薮,这些年竟连阁中蛰伏了你这样一条毒蛇,都未曾察觉。也亏得叶家娃娃临行前的一句话,让老夫茅塞顿开。” “……什么话?” 陆崛殊肩向内缩,腰背显得有些佝偻,他清了清嗓,强压下喉头冒涌上的腥甜,望着雪后霁色,想起公子在一半山送别时的话。 “老阁主可曾想过,倘若阿深有个万一,阁中还有谁可堪承担起监察关外的重任?”叶观澜温言,“晚生知道,南屏阁中佼佼者众多,但真正得您倾心信任的不过尔尔。如此要紧的差事若所托非人,南屏阁的耳目成了摆设,只怕等鞑子的铁骑踏过喜烽口时,咱们仍旧蒙在鼓里。个中关窍,老阁主细想便是。” 阮平的心绪还未从惊愕中平复,公里外山那头传来“咻”的一声锐响。一团赤红色烟雾扶摇直上,升到至高点,嘭然炸开,比霞光更艳,蓬勃而璀璨。 “那是……”阮平的蛇瞳瞬间涣散,再也聚不起一丝一毫的光。 与此同时,鞑子营地,陆向深眸映火光,分外灼灼。 他跃下辎重车,急跳而前,一把扯下辕门上鞑靼的军旗,奋力一挥。火舌怒舔而来,几炷香前还不可一世的异族纛旗,转眼的功夫便化作乌有。 陆向深仰看那朵象征胜利的烟花,将光秃秃的旗杆扔了,振臂沉呼。 “大捷!” 陆崛殊瞧见了,整晚阴云密布的脸上终于漾开一抹笑意。 错愕,慞惶,被戏耍的羞辱,以及被击败的不甘,走马灯似的从阮平脸上一一掠过,最后剩下的唯有孤注一掷的决绝。 蓦然地,他从喉咙里爆发出恐怖不似人声的兽吼,伺陆崛殊分神之机,汇聚全身内力,攥指成拳,以极快的速度猛击向陆崛殊曾受重伤,还未来得及痊愈的左肩! 第105章 王贼 “宁为盛世贼,不做乱世王!陆崛殊,你糊涂啊!” 阮平咆哮着,猱身飞扑上前。这一回,他的手上没有了软鞭,一双神拳微含热气,挟有极大劲风,经过处如恶焰燎烧,霜雪立化,草木尽朽。 快到跟前时,他的拳势不减反增,竭尽一身内力,高跃之后凌空下击,猛力攒击对方负伤的肩胛骨。 他这一下来得可谓穷凶极恶,更出乎所有人意料。 陆崛殊本就带着伤,加之方才的缠斗折损了元气,仓促间只够侧身让步,抬起右臂格挡。 他的右臂系着一副牛筋腕带,上头的图案已经老旧斑驳,却依稀还能分辨出是猛虎的纹样。 阮平癫狂的眼神忽地恢复了一瞬清明。他只是想起,那年云贵多雨,陆崛殊使刀伤了手腕,他偷偷翻到庄上缙绅家中,割了人家一条牛筋,连夜赶制出腕带送与老阁主。 阮平也是后来才知道,陆崛殊一早便知腕带的来历,事后带着重礼到人家府上赔罪,才没叫权大势大的对方找他阮平的麻烦。 阮平更没想到,区区一条腕带,被风吹,被血染,被日晒,老阁主竟然一戴就是这么多年。 不知是雪后初晴的日光太耀眼,还是山呼海啸而来的往事太莽撞,阮平这一拳意外砸偏了,指间青白细粉飘散,沾染了一星半点在陆崛殊肩上、发上。 骤然的失重感让阮平没能稳住身形,脚底一个踉跄,竟直挺挺翻下身后危岩耸立的悬崖。 陆崛殊不假思索,反手便去擒救,人也被带着向前匍倒。 钻心的剧痛伴着鲜血泉涌而出,更有突如其来的眩晕让陆崛殊额角冷汗涔涔。但他用力咬破了口腔软肉以维持清醒,手反而抓得愈紧。 “宁做......乱世王,不......为盛世贼啊......”阮平身子像一片树叶,在悬崖边缘悠悠荡荡,但他努力仰高颈,望着陆崛殊的眼睛吃力又固执地说道。 大颗大颗汗珠模糊了陆崛殊视线,痛感似乎正渐渐消失,但意识的混沌显然更加危险。 他收紧手指,沉声问:“极乐楼的主人是谁,你们的巢穴,究竟在哪?” 阮平短笑一声,颓唐地,像堕入地狱的恶鬼拼命拢住自己破碎的法相。 “你不会,你永远不会知道......因为极乐楼,存在于我们每个人的心中......” 手掌陡然空了,陆崛殊看着阮平像一片被蛀空的胡杨树叶,轻飘飘跌破云层,跌进望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直到最后一刻,他的脸上都残留着那种病态的执拗之色。 要为乱世王,不做盛世贼。陆崛殊心口一阵刺痛,压抑多时的腥甜卷土重来,他张嘴见血,泼溅在前领,与一般的殷红不同,那血的颜色竟是黑红里透着青紫。 姗姗来迟的阁众大惊:“阁主!”“师父!” 陆崛殊强撑着站起身,挡掉了弟子们欲来搀扶的手。 他并指,接连封住胸口几处大穴,难看到怕人的脸色总算和缓好些。然而左肩上被撕裂的旧伤,依旧往外渗淌着黑血。 “师父......”阁中年纪最小的弟子一见此情形,便带上了哭腔。 “哭什么哭,老子还没死呢。”陆崛殊叱了一声,中气远不似寻常充沛。他安抚地拍了拍小徒弟手背,叮嘱道,“一点小毒而已,不碍事的,别跟你师兄们瞎咋呼。” 然而话音未落,又是一阵急咳。当此时,与断崖遥遥相望的喜烽口黑烟骤起,绵延东向的烽火台次第点燃,很快连成一线,牛角号尖利长鸣,远远近近传来,透露出间不容发的急迫。 “一、二......三。”陆崛殊低声数着,眉头渐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在梁军的旗语里,三股狼烟齐发,乃最高级别的警戒,喻示着敌军已经兵临城下。 陆崛殊知道,辎重营被烧,让鞑子方寸大乱。阿鲁台精心做了那么久的准备,不可能无功而返。这场提前发起的总攻,便是涸辙之鲋的殊死一搏。 不多时,果有鞑子飞马来报。 “鞑子,都是从哪些方向进攻的?”陆崛殊沙哑着嗓子问。 探子快声回禀:“一列从芦关东段横掠燕山山脉,直逼黑水塞北。另一列则由天水洼地朝夔川渡进发,看样子是想从西边泅渡进入关内。鞑子此番倾巢而出,光先遣骑兵,每列便有一万上下。少阁主已经整集人马赶赴东段驰援,西段洼地水网密布,驻扎的守军原本就不多,即便绥云军赶到的及时,一番折腾下来,只怕也回天乏术。” 陆崛殊脸色愈发凝重,他忖度了半刻:“若由此地赶往天水洼,大约需要多久?” “要是脚程够快的话,差强三日便能够......”探子蓦地咬住话头,惊道,“老阁主万万不可!那天水洼,地形复杂气候多变不说,四处遍布的沼泽更是险象环生。阁主才受了那么重的伤,岂能再以身犯险?” 陆崛殊瞪了他一眼,挺直佝偻的腰身,重新变得声若洪钟。 “你们一个两个,都打量老夫是纸糊的?要还是我南屏阁弟子就少废话。即刻鸣镝,传讯!方圆十里内的清晏义兵凡有能动弹的,都随我一道,增援天水洼!” 冲靖元年腊月初八,天晴复雪,在关外盘桓观望了一月有余的鞑靼骑兵突然发动,东西两线以奇袭合围之势,同时逼近黑水塞。 甘州守军以攻为守,分化了五千胡骑先锋营,逐个击破。而后整合左右两翼,在一众绿林义士的襄助下,于喜烽山两麓分别筑起抵御外敌的钢铁屏障。 与此同时,五万绥云军终于越过锵岭,距离黑水塞仅一步之遥。 叶观澜合上军报,搁在桌上。 炭盆有些凉了,他趿着鞋走到靠墙的条案,刚拿起火筷子,余光瞥见窗外纷扬的雪花,陡一下却看住了神。 直到窗缝漏进来一阵寒风,叶观澜不自觉打了个冷噤。欢喜跨门进来,见状忙撂下手里的芋头,关紧窗,接过火筷子拨弄几下炭盆,融融暖意顿时流遍满屋。 欢喜给叶观澜披上外衣,嘴里埋怨着:“公子也忒不爱惜自个了,这雪天霜冻的,万一冻坏了身子,督主回来不得心疼死。” 提到陆依山,叶观澜转眸问:“这两日可有军报传回,阿山都说了什么?” 欢喜在一堆烤得焦熟的芋头里挑挑捡捡,心有二用地答:“督主轻装简从,自是一路行得飞快。听阁里的哨探大哥说,督主昨儿夜里就过了锵岭,算日子明后天就能抵达天水洼地。” 叶观澜暗暗盘算,陆依山脚程这般利落,大抵一切无虞,他总算也可安心些许。叶观澜没有其他想法,他只知陆依山与这世间的牵连无多,生离死别的遗憾终归少一件是一件。 叶观澜不舍得。 欢喜一双眼睛专注在面前香喷喷的芋头上,对公子细微的表情变化并没多在意。 专心撕了会儿芋头,他忽地一拍脑门:“娘嘞,差点给忘了。我刚从公廨回来,姜大人让我给公子捎句话,您吩咐的事,都已经办妥了。” 叶观澜嗯了声,漫不经心接过欢喜递来的红薯,抬眼看见小馋猫不住滑动的喉头,笑了。 他把红薯一掰两半,将其中大的那块递还回去。欢喜没好意思接,叶观澜不由分说塞到他手上,一径问:“姜维怎么说?” “甘州几大商会收悉消息后,名下药铺皆挂出白术售罄的水牌。姜大人也照您的吩咐,在黑市周围安插了眼线,寸步不离地盯着。”欢喜不知不觉一整个红薯下肚,趁人不注意,意犹未尽地舔舔手指头,“只是我不明白,朵颜三卫大量收购羌活、防风等药材,是为了根治疫病。可公子却叫人断掉了白术这一味药的供给,这又是何缘故?白术又不能治病。” 叶观澜莞尔:“白术是不能治病,却有着中和药性之效。朵颜三卫常年栖居在林瘴之地,体热气虚,这次的时疫又集中爆发在军营,患者的情状就更是如此。纵使得了治疗时疫的药方,若无白术在其中调和,兀良哈的士兵承受不住羌活、防风这样的猛药,病情何日才能见起色。” 欢喜听得呆住,嘴里含着手指都忘了,好半晌才道:“公子,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叶观澜轻不可闻地一叹,替他拿掉了手指,又把分毫未动的另半块红薯塞进他掌中。 叶观澜当然不能对欢喜说,那是因为前世的叶家军曾经染上过一模一样的疫病。彼时,沣城大营全部军医合力攻坚,好容易研制出一张对症的药方,谁知军士服用后依旧上吐下泻气力恹恹。 直到寒医谷闻讯送来一纸密笺,里头所书正是白术中和药性之事。叶凭风下令连夜到城中大小药铺搜罗这一味药材,事后兵士症状虽有缓解,可到底因为贻误了战机,自此落入下风。 “我看过各大商社的货单,见日前胡商采买白术的数量激增,便料想兀良哈已经参透其中奥秘。城中供应收紧,他等不及往别处寻,只能冒险到鬼市碰运气。我让州府的人守株待兔,便是想趁此机会,与兀良哈的人搭上线。眼下战事吃紧,三卫摇摆不定,换作寻常手段怕是很难见上他一面。唯有这样剑走偏锋,兴许才能引兀良哈主动相见。” 欢喜手捧着红薯,眨巴眨巴眼:“公子想逼人就范,干脆直接掐断了几味主药材的来源就好,何必兜这么大一个圈子,只为了拖延疫情缓和的时间呢?” 叶观澜一笑,难得露出几分松弛,那似挑非挑的眼角又潦起昔日艳色,饱浸了少年人无伤大雅的劣性与天真。 他曼声:“荒了庄稼不打粮,慌了人心遭祸殃。我的确要逼兀良哈,却又不能逼死他。我便是要让他知道,朵颜三卫几万万人马如何,他兀良哈贰叁其德又如何。大梁要想拿捏他,不过一道军令而已。他若还想活命,趁此时弃暗投明方为明智之举。若不然,今日断的是一味佐药,明日无的就是朵颜三卫几代人的气运。” 欢喜从未见过这样的二公子,不禁哽了下。他智慧有限的小脑瓜子转了又转,终于灵光一闪:“公子!你如今怎么变得跟督主一样奸诈?!” “说什么呢。”叶观澜惩戒地轻弹他前额,唇边却悄然绽开一抹笑。 可笑过后,一丛更深的郁色又似雪雾般笼上叶观澜眉头,“但愿,”他望着窗外似乎总没有止境的大雪,喟声道,“他真的可以不留遗憾吧。” 夜里无星,野地里分不清泥洼和雪丘。要是泥潭,活人一脚踏进去就陷得没影了,雪丘底下也藏着大大小小深浅难测的坑洞,初来乍到的轻骑兵在此处行军,想也知道有多艰难。 陆崛殊背靠一处工事,轻轻地喘着气。他的内息并不稳定,脸色也时青时白,肩头伤口的黑红又加深了,小徒弟用绷带反复缠了好几圈,仍旧没能止住血丝往外渗。 “师父,”小徒弟的哭腔又轻又细,仿佛被一根游丝悬吊着,两天三夜惨烈异常的杀戮,早已把这个孩子的心志磨得千疮百孔,他抱着陆崛殊胳膊,哀哀地问,“咱们这次,是不是真的回不去了?” 第106章 干城 小徒弟口无遮拦,陆崛殊却没有责怪,一反常态地抬起手,揉了揉他被汗水溻湿的发心。 “傻小子,我是谁?南屏刀宗啊!多少江湖高手都败在了老子手下,区区几个蛮夷,还能要了我命不成。” 陆崛殊说着话,思忖似的眯起眼睛,“等这一仗打完,师父就带着你们回南境去,等来年开春梅子熟了,咱们捡最好的酿成酒,师父也许你开个荤,好不好啊?” 小徒弟从前被约束得太紧,快十二了,连南境最负盛名的青梅酒都没尝过一口。 闻言他馋得滚了喉头,眼角还挂着一滴泪。 陆崛殊也笑了,眼底突然多了几多怀想,“阿山被小深诓着第一次偷喝青梅酒时,也才十二岁……” “可是师父,”小徒弟天真的发问打断了他的回忆,“咱们南境的梅子,总要到春末夏初才会熟啊。” 陆崛殊目光一滞,幻想终究如镜花水月一击即破。痛楚席卷遍全身,他感到那些马蹄踏过的不是眼前山河,而是自己的寸筋寸骨。 他眼前发晕,心口发紧,腔子里的血却越烧越热,烫得他唇焦舌敝,又于昏昧中被唤醒了片刻的神识。 陆崛殊抓住小徒弟的手,迫声叮嘱道:“鞑子欲涉水而来,在地形上便落了下风。速去调弓箭手,用箭阵把人压在对岸,西线之围或还能解。” 见小徒弟似懂非懂地怔在那,陆崛殊急声痛咳,浓烈的血气刹那漫漶在整个口腔,“还愣着干什么,快!” 小徒弟大梦初醒般应了一声,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支火矢从天而落,“嗖”地追向小徒弟后心。陆崛殊头皮发紧,倾身欲拦,奈何伤毒发作,他的反应已是大不如前。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从斜里杀出,托着小徒弟背部猛然向前卧倒。火箭落空,擦着裸露的草皮,带起一小缕黑烟。 小徒弟抬起头,满面惶遽顿时变成了惊喜:“师兄!” 只见本该在东线增援的陆向深有如神兵天降一般出现在这里,确认过小师弟的安好,把人往掩体后一塞,转身扑向陆崛殊。 “老爹,我——”“你怎么来了?” 陆向深话没有说完,就被陆崛殊的眼神慑住。 那目光里有嗔怪,有担忧,还有一丝只有亲生父子之间才会懂的惦念。 但陆向深也知道,但凡现在不是在阵前,但凡陆崛殊没有受伤,自己必定又要挨揍了。 果不其然,陆崛殊眼底的舐犊之情消散得飞快,变脸道:“两军交战,你怎么敢擅离职守,换做我是主帅,必定对你从严论处!” 陆向深扶正老爹身体,在瞧见渗着黑血的伤口刹那,呼吸略紧了一下。 但他很快调整过来,三两下扯掉包扎不得法的绷带,换上干净布料,更妥帖地在内侧敷上一层止血化瘀的药粉。 陆向深一边做着这些,一边嘴欠:“我怕什么......天底下最凶的主帅,还能凶得过你......” “臭小子。”陆崛殊作势要抽他,刚抬臂,身体就剧烈地一颤,末了手掌滑落,虚搭在陆向深肩头,像替他掸灰似的一抚而过,“听话,别犯浑。” 陆向深被语气里的慈爱震惊到了,抬起眼,不认识似的盯着自个老爹。 陆崛殊看着儿子,笑中带叹:“大梁存亡续绝,在此一线。老爹没有手眼通天的本事,顾得了头,顾不了腚。阁中兄弟还等着你带他们回家,你已是半个掌门人,这种时候千万不可任性。” “掌门人?”陆向深喃喃。 陆崛殊正容,“你姓陆,是我陆崛殊的儿子,自然是南屏阁的掌门人。就算不曾习练刀法,我相信,你也能做得很好。” 陆向深眸光泛动,委屈,不解,埋怨,诸多纷繁复杂的情绪依次闪过,而后全都泯然无形,只剩下一个儿子对于父亲最纯粹、最油然于心的担忧。 “可是你的伤……” 陆崛殊脸一虎。许是寒医谷独家秘方的功劳,他的脸色已见缓好些,不祥的黑气从眉宇间云散,再开口,气脉也不似将才那般短促。 “跟谁学的这般腻歪,一点皮肉伤,也值得大惊小怪。” 仿佛为了映证自己所言不虚,当一个鞑子士兵从右后方靠近,试图偷袭,陆崛殊眼明手快,一把将人按住,两掌交错,“咯嚓”一声便拧断了那人脖颈。 风来拢、雪来固,将将还濒临齑粉命运的罡气重新汇聚,俨然又一派固若金汤。 陆崛殊再起南屏刀境,掌中刀焰炽过以往任一时刻。一轮周天运转,雪丘顶石乱坠,砸死砸伤无数鞑子士兵。收掌时息沉如水,面色也润朗得看不出半点受过伤的样子。 “待见到阿山,别忘了告诉他,阮平在庆阳城郊有一处私宅,是他与我同在十二都司谋事时置下的。这些年他回过那里多少次,从未在拾晷录上留痕,这很不寻常。去那里,也许能找到我们想要的答案。” 陆向深片刻之间无法近身,只能在外围替老爹收拾些漏网之鱼。 他不大高兴,很大声地质问:“你为什么不自己去说?” 茫茫雪雾掩饰了陆崛殊身法上越来越多的破绽,他隔着风声传来的回应,听来相当理直气壮。 “等这一仗打完,老子就要归隐山林过几年逍遥日子去了。还管得你们这些鸟事!” “......老滑头。”陆向深低低骂了声,了结鞑子士兵的拳头,格外下了死力。 鞑子攻势见缓,雪丘后头传来窸窸窣窣声响,是梁军的弓箭手到了。 陆向深推开面前的死人,张口想说些什么。可雪风灌喉,他的声带莫名收紧,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陆崛殊头也不回道:“这下放心了?带上你师弟,滚回你的地方去!” 陆向深嘁声,脚下却一动不动:“你说真的,等这仗打完就归隐,再也不过问朝堂事?” “话真多啊......”陆崛殊气笑了,声音像是被雪风吹散,轻得几不可闻,“老爹什么时候骗过你们......” 敌军进攻的牛角号再度吹响,示警狼烟与南屏阁的求援鸣镝交错腾空,黑黄两剂重色洇染了本是无一物的雪景。 听了陆崛殊的话,陆向深似彻底安心般长舒一口气,他抓过小师弟扔上马背,脚踩马镫时提高了音量:“你说话算话,那我走了。” “滚吧。” 扬鞭叱马声在身后响起,马蹄渐渐远去,陆崛殊脸上突然浮现一抹哀容: 他知道自己终归还是做了懦夫,豪迈来去半辈子,却不舍得再看儿子最后一眼。 马蹄顶风疾行,天水洼在身后越来越远。惊魂未定的小徒儿紧紧揪着马背鬃毛,生怕哪一次颠簸又将自己甩飞出去。 突地,他感到背上一阵滚烫。风将蓑衣抬起一角,热意须臾又成了砭骨的寒凉。 小徒弟懵懂问:“师兄你哭了吗?” 陆向深侧过脸,哑着嗓子说:“没,是雪太大了,你扶稳点,别乱动。” 小徒弟听话地坐直了身子。师兄的斗篷既温暖,又安全,他在奔命的间隙甚至安逸地打起了盹。风雪盖过了小师弟的呓语,也将陆向深的失声痛哭掩埋在了天水洼的山道上…… 鞑子轻装泅渡,在泥流之中亦速度不减。岸上守军将领一声令下,梁军将早已准备好的圆木推进水中。巨大的浪头冲力带着木身定顶撞向前,使得本就水性颇弱的鞑子士兵很快乱了阵型。 守将又是一阵旗语,早已埋伏好的弓箭手万箭齐发,水面上霎时漾开一片血红。 鞑子察觉势头不对,赶忙叫停了渡河,水面平静了不过盏茶功夫,大地忽然令人不安地颤动起来。 在隐秘的隆隆声里,沼泽对岸草木伏低,恍然一头凶兽从沉睡中惊醒,缓缓亮出它嗜血的獠牙。 大雪还在纷扬,混沌中能听见轮轴“咔哒”的转动。筋弦拉响的“铮”声,震得人耳膜生疼。 推木手遽然抬起头,视野里原本只有飞鸟大小的黑点,顷刻间变成铁铸的圆头,他在脑浆迸溅的最后一刻都没想明白,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陆崛殊却在几个瞬里想到了。 数年前,兵部军械所曾遗失一张巨型攻城器床子弩的锻造图纸,锦衣卫、东厂、南屏阁三方追查,最终只查到图纸或已流落关外,除此之外再无他信。 “妈的,真让他们造出来了!” 陆崛殊大喊着“退后,退后!” 身却陡一下游纵向前。 床子弩装箭耗时,陆崛殊在军中时便深谙这点。他必须赶在下一支重箭砸来前,把所有圆木全都推入沼泽。 守军将领也回过了神,一个手势,寻觅到掩体的弓箭手纷纷张弓。 可是面对蜂拥的短箭,对岸敌人架起的是密密麻麻的盾牌。箭头像雨点一样砸在盾面,噼啪急点里,那可怖的“咔哒”声再次阴魂不散地响起来。 一根粗如儿臂的箭头蹿向高空,又重重砸地。震耳欲聋的巨响里,泥浆迸溅数丈远,油星子燎着岸上枯草,火势轰地一下瞬间蔓延。 草窠里到处都是滚地哀嚎的梁军,大批鞑子士兵趁机扔掉盾牌,鱼贯跃入水中。 陆崛殊见状不好,危急时刻再也顾不上摊在岸边笨重的圆木群,他左腿力撑,陡地高跃而起,右脚屈点膝弯,竟尔一下滞于半空。 訇哮的骤风疾雪猝然偃息,下有千丈淤泥以至浊气环伺的天水洼上空,出现一团变换无方,却又寒凛之极的浩然罡气,渐聚渐浓,便似蒸笼一般。又于那白气氤氲的间隙,见得青光霍闪,闻得潮鸣阵阵。 南屏刀境闻名遐迩,这世间却鲜少有人见过陆崛殊佩刀的样子。 江湖甚至传闻,那年与剑神一战,刀宗的刀就已经毁了,陆崛殊这些年忝居武林尊主的位置,不过徒负虚名。 可事实上,在经历了魏湛然一事过后,陆崛殊才算真正参透南屏刀境的奥义—— 他身无刀,他身即是刀。 刀者,秉世间至坚,当为世间斩巨恶。 不为形役,唯心所向,方成其为至圣。 一怔之间,龙吟虎啸同时传来,青白二道光自樊笼之内孕育成形,化成云龙风虎的模样,疾扑而下。 水面登时出现大大小小无数个湍急涡流,浮木被卷其中横冲直撞,更有受不住神力摧折的,拦腰截尾断开,锯齿状棱刺越发使得此间险恶环生。 鞑子统帅已经年逾四十,初闻刀宗之名时,还是个为了筹措聘礼随阿鲁台南下劫掠的毛头小子。听说梁人里也有能一力敌十会的猛士,心中很不服气。 只可惜他没能等到与勇士交手的机会,阿鲁台就被赶出了悬谯关。 现在,他的儿子也到了该娶媳妇的年纪。他终于和寤寐思服的对手狭路相逢。眼前情形虽使他忌惮,但多年前吹灯拔蜡的雄心一朝复燃,想胜的**终究盖过了恐惧,他慷慨劈掌—— 十余名士兵整齐使力,将最后一支重箭卡入矢道。 因着精铁护送失利,阿鲁台在筹措军备时只能有所畸重,若这一箭落空,床子弩也就沦为了摆设。 鞑子统帅操着生硬汉话,冒着雪风喊:“杀了他!” 梁军仓皇搭箭,刚要射发,却听陆崛殊厉声道:“莫管我!拦住他们渡河要紧!” 鞑子的兵马大半已入沼泽,正于激流乱木中极力挣扎,试图重新结阵。 梁将浑身剧震,看了眼罡气式微的陆崛殊,又望向沼泽中面目狰狞的北蛮士兵,随着耳边“咔嗒、咔嗒”转动声愈紧,他狠命捏拳,又倏地松开,血丝蛛结的眼底抹掉了最后一丝犹疑。 “放箭……不放一个鞑子过河!” 万箭竞发,最后一支重箭也如强风般离弦腾空。 惨呼声接二连三,天水洼变成了鞑虏的血池地狱。 陆崛殊畅快得只想笑,但他却笑不出来。前胸后背的伤口接连爆裂开,浸透大半蓑衣,随着血涌一道流逝的,还有他早已如强弩之末的内息。 陆崛殊的真气快要耗竭了,他在油尽灯枯的最后一刻,奋力振袖,青龙白虎两空相顿时融为一体,“呼”地直冲床子弩背后而去。 “阿鲁台!滚回你的漠北去,再过二十年,这里也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百斤战车侧陷沦落的同时,重箭削风,也一径贯穿了陆崛殊的身体。他豪放的笑声断绝在他的喉咙胸腔,天地间只剩凄风呼啸,他身向后仰,却并未立马跌落。 罡气的耀芒膨胀到了极点,砰然爆裂。霸刀已摧,化作萤烛之光,洒缀在脏雪污泥上,恰如乾坤浩渺一炬,烛照四方。 几百米外,池沼边缘,陆依山猛地勒马,一声长嘶彻响山野。 “师父——!!!” 第107章 剑出 风雪乱人眼,很快地,陆依山就分辨不出他来时的路。 飞雪,山石,林木,这些看起来稀松平常的景和物,此刻都从他的视野中虚化,变得光怪异常。 陆依山的五感六觉也仿佛在逐渐消失,风饕雪虐他听不到,流血漂橹他看不见,视线所及,只有那具不复血气和强壮的身躯,以一种不甚体面的姿态,垂悬在高高的断崖之上。 那是,师父? 陆依山茫然。 这跟他记忆里的师父大相径庭,更加和他们初遇时的模样相去甚远。 陆依山清楚记得,他第一次见到陆崛殊,也是在这样一个大雪天。 他匍匐在小师叔背上,千里奔逃,三日未歇。 到了第四日清晨,大雪依旧不肯罢休地漫天泼下。狂风把丹飞鹤为他准备的蓑衣扯烂,冻僵的皮肤和濒临坏死的伤口一般颜色,恰如他早已分不清什么是冷,什么是痛。血和泪皆已流干,洇透小师叔背上深色的布料,再投映回他干涸的眸,化作与风雪长夜一样无止尽的漆黑。 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小师叔的呼喊从他的世界渐渐淡去,他蹒跚走向长夜的另一头—— 母亲在槐树下理着丝线,小玉儿甜糯的嗓音叫着哥哥。父亲剑舞惊鸿,搅动落英缤纷,如梦似幻。 他浑噩着,又哭又笑,直到一只大掌覆上他的额头,汩汩暖流游走遍七经八络,他才如醍醐灌顶般刹那清醒。 “这孩子往后便跟随我姓陆,是我陆崛殊的儿子。只要有我在,谁都莫想伤他一分一毫。” 听闻有了新名姓的“陆依山”挣扎着抬起头,透过血泪模糊的眼,他看到了一个比雁行山还要巍峨的高大身形。 那时候的师父,腰挺背直,须眉全无掺白,眼风横扫,便是威慑八方的彪炳气象。 同面前这个苍鬓如雪,一口乱糟糟的胡须被鲜血浸染的颓唐尸身,简直判若两人。 “督主,快要大雪封山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梁将催促说。 陆依山迟缓地看了眼崖壁上的陆崛殊,问:“那师父呢,便不管了吗?” 梁将强忍着泪意劝:“老阁主义薄云天,我等兄弟若有命回,必定一日三香四时飨祭,让他青史留名。可眼下……那重箭以精铁打造,断崖附近又无倚仗,想要带回老阁主的遗身,只怕非一时之功。若为此耽搁下去,几千将士的性命怕是就要堪忧了啊。” 疾雪扑打在眼梢,沾湿了眼睫,迅即化作一点温温热热的湿意。陆依山不予理会,顾自漠然地说:“青史有他无他我不在意,我只想要,带他回家。” 陆依山说话时脸上看不出情绪,近乎死水一般的平静,反倒让旁人再也说不出劝诫的话。 陆依山在铺天盖地的大雪里极力地仰高颈,陆崛殊结满冰霜的眼睑似垂非垂,仿佛亦在看向自己。 “小山不怕,过了这座山门就是南屏阁,咱们很快就到家了。你累了吧,师父背你走。” 那一年,陆崛殊牵着他,指着前方被茂树遮掩仿佛永远也到不了的顶峰,低头对他说。 猝不及防的滞空感让陆依山本能揪紧了托举之人的后领。随之而来的,却是南屏阁四望如一的工整飞檐,越过层层叠叠林木,跃入他的眼帘。 陆依山惶惑俯首,对上陆崛殊威中含笑的眼睛,在他们身后,站着因为不满老爹偏心而摆臭脸的陆向深。 陆依山突然不再害怕了,这是自君子剑断折以后,他又一次体会到被人牢牢承住的滋味。 “回家……”陆依山低下头,像是下定决心般轻轻呼出口气。 “督主大人——” 陆依山猛地撩动外袍,腰侧露出一柄云水纹古铜色长剑。 那剑长三尺有余,剑柄垂挂的杂色丝绦看来年代已深。然剑锋还未出鞘,几步之外一股肃杀之气已迫面而来。 世间任何一个习剑之人,都不会不认识这把剑。 世间任何一个有志于登峰造极的剑客,都不会不向往这般剑意。 “君子剑……秋水三重境!”伴着剑光快闪,队伍里有人惊呼出声。 紫电青霜,卷风残雪,剑气却是温厚且绵长。 在场众人诧异于这把曾被奉为神器的君子剑,竟是如此藏锋守拙之余,也终于明白世上修练“秋水三重境”的剑客那样多,“君子剑”何以始终只有一个。 耳闻“乒乓”脆响,精铁触锋即挫,拦中斩断。 陆依山蹬地跃身而起,接着陆崛殊轻轻放在马背上,仿佛无事发生地收剑入鞘。 他挽缰,望一眼清晰起来的归程,偏过头轻道:“师父,我们回家。” …… “江湖远,世情薄,东风逞,横波恶。每恨死生成契阔,江海一孤舟。” 陆崛殊背负南屏山门,面迎长风,将一副精铁束袖交到陆依山手上,轻拍他肩头,“师父便送你到这了。” …… “每恨死生成契阔,江海一孤舟。”魏湛然饮干杯中酒,用力一抹嘴,难得失了风度,“陆兄,你我道虽不同,难与为谋。但知己一场,此去江湖多风波,唯望你珍重自身,湛然,就此别过。” …… 风雪初歇的庭院一片寂静,冰凌滴答声清晰可闻。四面檐角只留了孤灯一盏,昏黄光线错落其间,徒徒给这静谧增添了一丝索然意味。 屋中同样没有点灯,但好在窗上糊着明纸,雪光透进来,一样亮堂。 燕国公放走边地来的信鸽,把那小半张军报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扔进炭盆里烧了。 屏风后忽传来一阵铁链拖拽的叮咣声,其间夹杂着禽类振翅的扑棱响,听声音,就知道是头猛禽。 燕国公闻声抬高了竹帘。 横梁上栖着只游隼,体型比鹰要大上一圈,被覆褐毛,胸前一撮蓝灰。双目含锋,睥睨间有股藏不住的悍气,一看就非打小圈养的笼兽。 见人靠近,它两翅扑打得更凶,唳叫声不断,身体竭力向上挣,被铁链拴缚的鸟爪生生磨出了血痕。 燕国公夹起一块带血的生肉,递到鸟喙边,那隼看也不看一眼,精眸中闪动的净是对冲破束缚的渴望。 燕国公叹声,放下肉:“我知道你不甘心,可又有什么办法?外头一片风平浪静,你飞得越高,越是碍了人眼。我囚你在此,也是为了你好。” 那隼仿佛听懂似的,动作渐渐和缓下来。燕国公又是一叹,把肉放到面前的陶瓷碗里,趁隼俯颈啄食的当,屈指一下一下梳刮起它不复光彩的羽毛。 “这二十年,累你跟我受苦了……” 隼是燕国公一手驯养的猎物,跟着他身经百战。 最初捡到它时,他还只是一只先天不足被隼群撇在半道的小雏。曹鹧尤怜它弱小,成日以新鲜鹿肉饲之,待其长大些,更从不拘束它的野性,行猎、打仗,做什么都带在身边。 天长日久,当年奄奄一息瘦得就剩把骨头的游隼,成了北蛮人口中“来自长生天的凶兽”。它于千军万马中啄瞎过敌方主帅的眼睛,也曾将鞑子视若命根的战马撕掉全副颈后皮肉,可如今却只能被四根腕口粗的铁链牢牢禁锢在生了锈的横梁上。 这一切都发生在咸德四十七年,那场惨绝人寰的大胜之后。 隼猎食剥啄有声,显得屋里安静。燕国公拨开珠帘,在青石砖地上踱行几步,顿住,足尖轻点地面。 数息之后,看似平整的墙面霍然出现一道暗门。在沉重的轰隆声里,墙体向两侧分开,直到匀出可堪一人过身的间隙才停下。 墙后竟尔藏着一间偌大佛堂,四壁仙佛环立,阶下木鱼声迟。居中一面墙尤为醒目,入眼满满当当,皆是灵位与灵牌,三五僧侣盘坐于前,正自埋首诵经,琅琅嗡吟声不绝于耳。 “公爷。”一个看来稍年长的僧人双手合十道。 燕国公:“这是第几遍了?” 年长僧人:“已是第一百零五遍。” 燕国公颔首:“再有三遍,他便可往生极乐了。” 僧人低眉,模样看来甚是慈和,“公爷善心。” 燕国公亲自举香,烟篆迅即聚合,又徐徐化开,“阮氏狗儿之位”遂浮现在人眼前。 “阮狗儿”是阮平从良前的名字,名贱,命更贱。后来跟着陆崛殊在十二都司混了个一官半职,才由老阁主做主,替他改了名字。 他自己倒是不甚在意这些,反而对这个象征了草莽生涯的贱名颇多怀念。 燕国公不禁回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 第108章 从恶 “齐耕秋,你身为和谈主使,竟胆敢窝藏朝廷逃犯,可知该当何罪!” 时间回转到咸德四十七年秋,燕国公死战喜烽口力退漠北骑兵,终于劝得圣心转圜恕了曹家满门死罪。可与此同时,他也失去了跟随他南征北战的同袍兄弟,还有膝下唯一的儿子。 曹鹧尤一夜间苍老了许多,赦免的诏书没能抹去他眼眉间的惫态。然在客驿见到当朝翰林院大学士,奉旨出关与漠北和谈的齐耕秋后,曹鹧尤还是出离的惊怒了。 “燕国公喊得再大些,最好将外间使团的官员都惊动来,发现了这条漏网之鱼,更知道是下官趁乱庇护了他。公爷的勋劳簿上就能再添一笔,换回自己的儿子了。”齐耕秋抬袖洗茶,神情冷漠地说道。 他的话里带刺,精准戳中了曹鹧尤的痛处。曹鹧尤气恼之余,昔年的烈火脾性却像漏了筛的沙子,涓涓流逝不复当初。 看着轻描淡写的齐耕秋,曹鹧尤心头倏忽掠过一丝忌惮。 刀口舔血求来的功名,便在这些言官清流的三言两语间,灰飞烟灭。曹鹧尤做了一辈子的铁鼙悍将,刀口饮饱了活人的鲜血,却是平生第一次体会到杀人不见血的可怕。 “看在昔年我受百官弹劾,齐大学士还肯替我说句话的份上,今日之事我可以当作没发生过。我这便取了这妖人的性命!” 曹鹧尤说罢猛地转身,大步抢到驿站硬得能硌穿人骨的床榻前,伸手扼住遍身散发着血腥臭气,仅用一张破草席掩盖的伤者咽喉。 骨是梗的,轮廓分明,曹鹧尤只需稍一使力,就能轻松了结对方性命。而当此时,床榻上的伤者俨然感受到危机般,于昏睡中发出一声无力痛吟。 若非亲眼得见,曹鹧尤实难想象,把西北八州搅得天翻地覆的四相,竟会是面前这个看起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草莽汉子。 “就算你这会杀了他,也不过是杀了南屏阁中一个最不起眼的老把式。公爷只是道听途说,并没有证据证明他就是四相。旁人会觉得公爷小题大做,再不济,罗织个滥杀无辜的罪名给你安上,左右公爷对此也不算陌生了。” 齐耕秋悬壶高冲,待茶香四溢,轻轻放下,“方才是我失言,公爷这一击下去,不仅换不回您的儿子,于您自身功业而言,亦无所助益。” 曹鹧尤掐颈的手一松,“你说他是南屏阁的人?” “阮平,小名狗儿,别看他现在这副模样,当年也是云贵大山一号响当当的人物。川陕总兵剿匪,悬红榜上他位其二,居他上头的正是眼下名声大噪的南屏阁主,陆崛殊——” 齐耕秋看着震惊无匹的曹鹧尤,笑笑,“公爷何须诧异,陛下不也说过英雄不问出处。不过那总兵也委实贪功冒进了些,恨不能将天下凡有的罪名都往二人身上安,以显示自己劳苦功高。下官看不过眼这等赃吏行径,上书说了几句公道话,劝陛下漫要黩武太甚,这才给了他主仆二人脱身之机。” 听到这里,曹鹧尤蹙额:“既然都已脱身,怎的又假四相之名,兴风作浪?” “我查过此人在十二都司的记档。他自入行伍以来屡建功劳,却无一例外被人冒领。对方自恃官高一级,偶然得知陆崛殊二人的盗贼身份,便屡屡以此作为要挟。陆崛殊虽未置可否,阮狗儿却忍无可忍,三月前他愤而出手,杀了那名贪得无厌的千户。未料此口一开,竟引得官对府积怨已深的各路豪强争相效仿。十二都司的水被搅浑了,却给了陆崛殊振臂一呼的机会,再无人提及他落草西南这回事,阮狗儿,哦不,是阮平跟着尝到了甜头,于是四相横空出世。” 齐耕秋拨弄着茶盏,不疾不徐:“今次使团出关,他故技重施欲再行截杀之事,却在中途认出了我。阮狗儿还算念恩,手下留情反连累自身被捕,公爷说说看,我若不保全他,岂非有忘恩负义之嫌?” 曹鹧尤哽了下,他想不到一个小小武林把式身上,竟有着这么多曲折离奇的过往。 然迟疑不过片刻,他又加重了手下力气。 “纵使阮狗儿昔年曾受冤屈,而今四相趁乱为祸一方,残害百姓,也是不争的事实!我为大梁武将,杀此盗跖乃职责所在,与功过何干!” “啪!” 茶盏重重扥在案沿,发出的巨大声响连曹鹧尤都被唬了一跳。 齐耕秋面容扭曲,因为隐忍而绽开的三道青筋小蛇也似,攀附在前额狰狞而惹眼,“盗跖,何谓盗跖?陆崛殊何尝不是草寇出身,只因在这一场动荡中立了首功,在朝在野便得人尊称他一句刀宗,凭什么!乱世英雄盛世贼罢了,就像从前的晋王……” 话音戛然而止,齐耕秋咬住话头,没再往下说。 曹鹧尤却被慑住了。 在他的印象里,齐耕秋此人一贯书生做派,待人不即不离克奉中庸,行事不偏不倚乃至迂阔。除了写得一手好青词,似再无可取之处。 而今见他展露出这般疯狂面目,曹鹧尤惊愕之余,连问罪的心思也淡了。 齐耕秋话锋陡转,“余者不论,公爷自个儿不也该深有体会?” 曹鹧尤心弦激颤,一片阴翳悄然爬上眼底,“什么?” 齐耕秋冷笑:“公爷戎马半生,驱逐鞑虏、收服三卫,曾立不世之功!即便同他方时绎的万里平戎策相比,也不遑多让。怎的他就能稳坐公卿之位,女儿尚贵婿,荣升国丈指日可待。而公爷却在将近半百之年仍要浴血前线,甚至连自己唯一的儿子也折了进去。公爷该不会以为,这一切都是时也命也?” 汗珠沁了出来,曹鹧尤槽牙紧咬:“你到底想说甚?” 齐耕秋起身,对他仍旧扼在阮狗儿颈上的手视若无睹,拉高了被角,“说来这阮平虽发自畎亩之中,见识却非比寻常。你可知他被官军围剿之际,口中喊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齐耕秋稍顿,神情逐渐耐人寻味,“宁为乱世王,不做盛世贼。” “......宁做乱世王,不为盛世贼。”燕国公低声呢喃,耳畔齐耕秋的疾声质问清晰如昨。 “公爷啊公爷,你当把你拉下马的,当真只是几个言官的口诛笔伐吗?” “你以为方时绎当真不慕功名吗?他一面做高姿态,衬得你野心勃勃,一面处心积虑为自己谋好退路,所图为何?无非是比你更早知道鸟尽弓藏的道理,想推你出去当活靶子而已!” “公爷,还没有完呐。西北若平,天下若平,你这把宝刀再怎么藏锋敛锷,早晚是镇都眼中的不祥之刃。指望全身而退?痴人说梦。” “阮狗儿贱命一条,救与不救,又有什么打紧?可南屏阁起势已成定局,公爷代我保全他,便是在未来的江湖第一大帮揳下一颗钉子!” 香烛将熄,轻烟淡袅,齐耕秋充斥着疯狂的眼睛、阮狗儿沉默而偏执的睡容渐渐散去。拂晓前的昏光里,只剩下燕国公晦暗不清的面庞。 庭院中,晨钟悠悠撞响,超度的僧人道:“回公爷,一百零八遍往生咒业已诵完,逝者已超脱苦海,往生极乐,阿弥陀佛。” 燕国公没有回应,目光停留在灵牌前供奉的《极乐经》上。 游隼蓦然振翼,呼风声里夹杂着愈发急迫的嘶鸣。燕国公移目于那双几乎挣出血来的混浊鸟眸,良久终于探出手,将指搭在了锈迹斑斑的链锁。 “公爷?” 香烛熄了,燕国公眼底最后一点亮光也泯然无踪,黑暗里传出“咔嗒”一声轻响,“你进来。” 珠帘微动,曹鹧尤头也不回地说:“两件事,其一,急调平阳、大名、彰德、怀清十六府,连同甘、凉、肃八州全部虺兵,十日内赶赴喜烽口听令;其二,去信给虎蛟,告诉他兀良哈积黏数日未决,本公早已受够了。若他此番能够接掌三卫,事成以后封王封侯,本公总不负他就是。” 僧人愣住,就在这间隙,隼挣脱了束缚,伴着一声喑哑已极、却叫人心神大震的嘹呖,如强风般疾掠过他头顶,直取窗外深浓的夜色盘旋而去! 僧人由合十礼转作抱拳,偏袒的右膊被袈裟虚掩,露出一小截蛇尾图样:“属下,领命。” * 刀宗身死,黑水塞之围暂解,可围困在喜烽口外的阿鲁台军队仍未退去。 “少阁主带人烧了鞑靼的辎重营,胡虏所携粮草已然所剩无多。绥云军日前越过锵岭,黑水塞也守住了,两军合围只是时间问题。偏阿鲁台此刻还在关外盘桓不去,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勃聿老城热闹,及至宵禁,仍一片喧腾鼎沸。此地虽不比庆阳商路枢纽的地位来得紧要,然一众鱼虾小商麋集,倒平添了几分市井烟火气。 勃聿城的正街狭窄,巷子却十分密集,走上十几步,身侧冷不丁就延伸出一条岔路。西北角坡势略高,大大小小的酒肆茶寮星落棋布。 其中一间门脸最不起眼的人气最鼎盛。穿过大堂直上二楼,游廊尽头坐落着雅间,虽僻静,透过双开大轩窗鸟瞰出去,却能将整个勃聿夜市的全貌尽收眼底。 姜维掩了窗,见门外站着来送酒菜的小倌,及时收住了话头。 第109章 垆龙 此番出关暗访,姜、叶两人着意换上了当地服色。 姜不逢久戍边疆惯了,胡服胡靴上身,并不显得违和。倒是叶观澜一袭荼白色腰青曳撒,袖窄束腕,细摺下幅将将过膝,勾勒出长身秀立,再有手间竹扇聊作点缀,飒飒中不失礼仪之风。 送酒的小僮从未见过这样的神仙人物,摆酒上菜的空隙,忍不住贪看了好几眼。直到一旁姜维不满地咳嗽提醒,方才悻悻收回目光。 姜不逢也不知自己何时这样护短上了,只道他陪同二公子涉险来到朵颜卫的地盘,督主又不在身边,自己有义务顾好叶观澜的周全。 “盘桓不去,就是仍有指望。”姜大人犹自眈眈,叶观澜已开口道,“阿鲁台此番南下,仗的是河西大商多年向漠北走私的精铁,所图却是与朵颜三卫里外沆瀣,结成弯刀阵型分食大梁。现下兀良哈虽为疫情所困,未曾表态,但三卫鹰骑实力尚存,若他真下定了决心摇旗呼应,喜烽口的战局未必没有转圜。” 姜维思忖道:“阿鲁台迄今没有退兵的迹象,难不成,他已笃定朵颜三卫最终会倒戈向漠北?” 叶观澜摇头:“兀良哈独掌三卫许多年,虽然颇有声望,但毕竟年事已高。三卫之中多的是咱们看不见的变数,阿鲁台的底气从何而来,我一时也难下决断。” 姜维情急:“如此说来,就算咱们收紧了白术供应,也不过是在拖延时间,到头来兀良哈仍有可能出兵,助虏骑踏破喜烽山?” 窗外传来一阵吵嚷声,楼下似有人发生了争执。叶观澜手提竹扇,稍稍抬高了帘帷,偏首笑说。 “姜大人何须这般心急,既说了是变数,不到最后一刻谁也难言胜负——我在家中时便听闻勃聿鬼市的大名,而今好容易到访,大人何妨躲懒一日,陪我好好瞧一瞧?” 姜维哪有心思赏什么北地风光,“公子啊——” 叶观澜目不转睛,比了个“轻声”的手势。 数月时间相处下来,姜维对这位二公子的能耐脾性也算窥见一斑。他知道叶观澜不是贪恋声色犬马之人,心念微动,顺着后者视线看下去—— 一身裹锦裘,须发却显得张狂的壮硕男子正在药铺前对峙。卖药的货郎像个小鸡子似的被他钳在掌中,汗珠汇成瀑地往下淌,偏就是咬死了不松口。 “你不识货,就换个识货的人来,别想着红口白牙的诬赖人。这白术是一等一的上好货色,何来以次充好之说!” “诬赖,是吗?” 锦裘男子装扮粗犷,却说得一口纯正官话。他听完面不改色,唯独指尖发力,郎中脸唰地白了,四周看热闹的人群甚至听到了骨头错位的裂响。 “杀人啦,蛮子杀人啦——” 货郎叫得卖力,一个胖乎乎的半大身影不知从哪个角落蹿出来,指着那筐药材道:“蛮人不通医理,我看你倒通得很。只是你如此慧眼,怎的连白术与麸烤黄连都分不清楚?还敢说自己良善人吗!” 货郎的喊声戛然而止,口齿也有些结巴:“什么麸啊屑的,你是哪家小僮,敢在这里信口雌黄?” 姜维讶然回首:“怪道从进鬼市就不见欢喜——这小子何时也懂医理了?” 叶观澜笑而不语。 欢喜眼珠子转啊转,偷摸往手心瞄了两眼,煞有介事道:“生白术切面呈黄白至淡棕色,寻常人很难认错。倒是烘干的白术色泽较深,易与黄连经麦麸炒熟后混为一谈。你说这不是黄连,那你敢当着大伙儿生嚼一块试试看吗?” 货郎一激灵,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锦裘男子见状面色陡沉,腕一拧,将人带了个趔趄,随手抓起一把黄连强硬地往他嘴里塞。货郎被堵得满满当当,顷刻涕泪俱下。 那男子却像没事人似的,朝欢喜颔首,行了一礼:“多谢小友提醒,才没教我上了这奸商的当。” 欢喜看着被塞了一嘴黄连瑟瑟发抖的货郎,不由自主滚了滚喉咙,道:“爷若真想买到上好的白术药材,何妨到我家公子处瞧一瞧?” 锦裘男子愣了愣,神情微敛,思索半刻道,“有劳小友。” 也不知是错觉还是怎的,姜维恍惚只觉那男子经过时,仿佛有意无意往二楼窗户的方向瞥了一眼。 “观此人言行,像是个狠角儿,公子招惹他做甚。” 叶观澜放下帘子,转身时笑意如常:“兀良哈最器重的儿子,朵颜三卫将来的领头人,又怎会是等闲之辈。” “谁?”姜维咋舌,“公子说他是兀良哈的儿子,草原第一将星垆龙?” 叶观澜没搭腔,姜维赶着又问:“鬼市规矩远比别处更多,垆龙又是出了名的谨小慎微,公子怎么断定他会轻易跟随欢喜上楼?” 炉上坐的小吊子咝咝冒起水汽,炭盆用铜丝网罩着,屋里既温暖又不觉得干燥。叶观澜提了小吊子斟酒,一股明显异于中原佳酿然又馥郁浓烈的酒香气迅速盈满整个房间。 他在门外脚步声靠近时放回了酒吊子,波澜不惊,“陛下新拨给督军帐一笔火炭银,我借用了些,将勃聿鬼市现有的白术全部搜罗一空。垆龙已在鬼市逗留数日,他不能空手而返,应邀是必然之理。” 姜维又是一阵错愕。 好家伙,整个鬼市!这也就是二公子,否则还有谁,能轻轻松松撬动九千岁的私库? 垆龙进屋的霎那,便已察觉这间屋子在陈设上的用心。 毡毯上放着束腰马蹄足条案,面前有水墨屏风遮挡,似乎是为了雅致,又像是为接下来的交谈掩人耳目。 屋内暖气熏蒸,酒香被放大数倍。他嗅觉敏锐,只需稍加分辨,就能闻出炉上温着的是来自草原的长生醉。 这可不像随意寻来招待只有一面之缘的客人的,垆龙心道。 对面墙上挂了幅羊皮大卷地图。勃聿城南来北往,东进西行的客商不少,张挂地图原也是常事。可眼前这张,却是一幅军用地形图。 垆龙意会到了一些东西,但他什么也没有表露出来。 落座时瞥见那张马蹄案的另一头,摆着几本书籍,扉页有几分眼熟。 垆龙没有过分寒暄,在之后短暂的岑寂里埋首饮酒,显得相当镇静。 就在姜维以为终于可以松口气时,垆龙却毫无征兆地抬头,眼神锋锐若锥。他牢牢盯住叶观澜,寒声开口:“你是州府中人,告知我药材真假,只是你接近我的手段。” 姜维陡然一惊,下意识去摸腰后佩刀,但垆龙早已把手指搭上了袖箭按扣。 酒吊快烧干了,碳火燎着吊身咔咔作响,房中气氛一下焦灼起来。姜维额角冷汗直冒,叶观澜却未否认,甚至笑了一笑,额间朱砂因这一笑愈发活色生香。 垆龙眼神微变,坚冰不易察觉地浮现了细小裂痕。 “世子多虑了,我无官无爵,一介白衣。此番有幸邀殿下同饮,一则为替殿下解忧,二来闻世子胸怀经纬天地,于策论上见解颇深,故斗胆来讨教。” 叶观澜笑着说话,自然而然移开了衣袖,被压覆住的书籍名称跃然眼前。 草创论。 垆龙第一次露出诧异神色。 草创论,为丞相叶循在昭淳十七年所作,彼时应昌军镇尚未落成,先帝疑心叶相另有所图。老叶循愤而立著,细数强敌环伺之境遇下,抱残守缺以致将命脉寄托他人的千般危害。 刘玄看过后未置可否,然而这篇万余字的策论,却在年轻的学生中掀起了不小波澜。 有人将之刊印成册,争相传诵。这本被视为草创派奠基之作的论著甚至还流传到塞上,于日趋奉行教化的蛮族部落当中,备受瞩目。 垆龙本人也是此书拥趸,兀良哈的使节年年上京缴纳岁贡,都要登叶家大门求一幅丞相墨宝,但都无一例外遭到拒绝。 一句“世子殿下”就算点破了垆龙身份,他也不扭捏,端起面前的长生醉一饮而尽。“既知我身份,还敢与我谈论草创之道,就不怕我鹰骑勇士二次飙过喜烽口,重现当年弯刀盛势?” 是人皆听出垆龙语气不善,叶观澜却不以为意,“世子莫不真的以为,时隔多年,三卫还能复刻圆月弯刀,重现承光年间的乱局?” 垆龙目光霍地一跳,声线沉下去,“你觉得,仅凭这点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就能将我草原鹰骑玩弄股掌之间么?” 气氛再次微妙地凝重,无端压在人心口,一旁插不进话的姜维感到喘息都变得困难。 他在这一刻察觉出垆龙与荒原狼的不同。他从前见的野狼夹着尾巴,两眼绽的是饥饿的绿光。它们所有的周旋无不透露出羸弱的影子,而垆龙,辗转进退则全然是强者的信手拈来。 姜维心下阵阵恶寒,但垆龙已经动了,他来不及细想,翻手从身后抽出长刀,刀光将叶观澜紧紧护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向对方。 杀人的刀法讲究一击必中,姜维从未失过手。可此番等他反应过来时,掌底早已空了,手腕一阵剧痛,甩飞的血珠倒映着寒芒,展眼就抵在了叶观澜额心正中央! 第110章 共识 刀锋凛冽,直逼要害。草原猛士颇具代表性的狂发背映着高昂火光,衬得他如一头发怒的雄狮,光是对峙时的眼神,就足够将人震慑在几米开外。 可叶观澜不仅没躲闪,连目光避让也没有。他笑着望向可怕的敌人,笑容间包含了些许不一样的意味。 “世子以为,弯刀阵型所以能够功成名就,仅仅取决于几千名鹰骑的骁勇善战吗?” 叶观澜不紧不慢起身,迎着刀锋,提起炉上烧得半干的酒吊。呲啦一声轻响,焦糊味瞬间散开,但很快又被他挪动时带起的竹香给轻轻掩盖。 这种不合时宜的镇定加重了垆龙疑虑。 刀锋向前递进了一寸,无形的威压演变成切实的杀机,姜维捂着流血不止的手腕惊呼,垆龙与叶观澜两人却皆自无动于衷。 “鹰骑勇士个个以一当百,虽只有千人,也能把大梁军队打得落花流水。”垆龙刀锋后睨眼,语气丝毫不掩饰轻蔑,“梁人,呵,软骨头。” 姜维怫然道:“你!” 叶观澜将手一拦,冷静地说:“世子殿下不要误会,我非质疑朵颜鹰骑的本领,只是踏破喜烽口易,长驱腹地难;利聚而来易,守望相助难。说到底,圆月弯刀能否为殿下图谋草创大业,要诀在势,不在力。” “要诀在势,不在力?”垆龙自言自语着,刀锋离远了寸许。 方才那股沉重的压迫感有所收敛,叶观澜绷紧的背部肌肉悄悄放松,他的前额很快出现一道细而窄的红痕,因为生得白,就如红梅映雪般分外醒目。 垆龙没来由晃了眼,旋即更紧地握住了刀把:“这是何意?” “承光年间,老王爷与阿鲁台共分漠北,势均力敌。也正因为如此,朵颜与鞑靼在南进过程中的得失相当,所以能够心无旁骛,配合无间。若非朵颜大将齐戈旧疾发作阵前暴亡,令尊不会轻易收兵。梁失其鹿结局如何,谁也难料。但今时情形却大为不同。” “哪里不同?” 叶观澜听出垆龙语气见和缓,遂比了个让座的手势。后者略作迟疑,似看出再对峙下去,也不过是恫疑虚喝。 于是垆龙收刀回鞘,叶观澜替他再将酒杯斟满。 “当年一退,朵颜三卫彻底失去称雄漠北的机会。反观阿鲁台,却凭借举旗之功积攒了泼天人望。此后数年,关外诸部纷纷帖耳来附,鞑靼势力与日俱增终是稳坐草原霸主之位,而朵颜鹰骑却败于燕国公曹鹧尤之手,沦为朝廷设在关外十六卫中的一支。今次若非阿鲁台欲壑难填重又觊觎我大梁,三卫本无实力也无资格,能够成为他的盟友。” 话意露骨,更不中听,然在叶观澜思路清晰的娓娓道来里,垆龙的怒火莫名消减了大半。 “那又如何?你们梁人有句话,破船也有三千钉。阿鲁台再狂妄,想要成就大业,终究还是得仰仗我朵颜鹰骑。” 叶观澜笑笑,“阿鲁台欲成就大业,那么世子您呢,出兵又是所图为何?” 这一问有些出乎垆龙意料,他指尖摩挲着杯口,若有所思。 叶观澜信步走到墙上的地图前,指尖轻划,道:“不才之见,朵颜三卫向以元室后裔自居。世子与老王爷纵无倒行逆施之心,想来也不甘久居人下。朵颜三卫能否经此一役恢复心中正统,暂且按下不表。倘若真的天要藏奸,令恶紫夺朱,恢复了独立的三卫在上朝庇护下休养多年,意图重新与鞑靼分庭抗礼,也未必不能如愿。老王爷答允出兵虽有风险,收益却也十分诱人,甚至远在阿鲁台之上。” 他所言每一个字,都精准戳中了垆龙心思。垆龙渐渐收起鄙薄神色,饶有兴味地打量起叶观澜:“如你所言,倒像是来劝我尽快出兵的。” 叶观澜神色不改,拿起盆沿净手的帕子,为姜维简单处理了伤口,他的脸上始终挂着笑,笑意却从未抵达眼底。 “非也,殿下只知其一。利益同盟得以长久的关键,恰恰在于得利相当。阿鲁台需要借重鹰骑的力量,但为三卫的复兴做嫁衣绝非他所愿。阿鲁台更加不愿看到,任由他一家独大几十年的漠北重新建立起均势。届时即便将大梁北境收入囊中,鞑靼的立身之本反被动摇,得不偿失。世子以为,阿鲁台对此会毫无防备吗?” “你是想说,”垆龙目光闪烁,“阿鲁台事后将会过河拆桥?” “也许不等事后,”叶观澜肯定道,“世子殿下可知,朵颜今冬这场疫病并非天灾,而是**。” 烛花噼啪炸响,垆龙腾地起身,“你说什么!” 叶观澜两指间多了只白色瓷瓶,他拨掉盖子,手腕翻转,一小汩混浊的土褐色液体倾倒进铜盆,凑近了能闻到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 垆龙拧紧眉:“这是什么?” 叶观澜道:“我有个本领过人的绿林朋友,腿脚功夫很好。他只用五天便在勃聿城和上游敕水之间行了个往返,这一探查不打紧,谁知竟从当地牧民口中得知,敕水与北勒河汇流口两月前惊现大量牛羊的尸体。此地虽在鞑靼的辖治范围内,可自古水往低处流,敕水却是朵颜三卫的生息之源。腐尸塞流数月不去,您的子民日日饮用这样的臭水,再强壮的体格也难逃疫病荼毒。阿鲁台称雄漠北多年,若无他的授意,谁又能做出这种以邻为壑的事情来。” 垆龙□□,按在刀柄上的手骤然攥紧,不羁的狂发瞬间戟张。房中安静,姜维清楚听到某种“格格”怪声,片刻才反应过来,那是草原将星槽牙咬碎方才勉强抑制住的怒吼。 “你是谁?缘何对我漠北诸事这般熟悉?”看着垆龙阴鸷的眼神,姜维下意识侧肩,企图拦住他的视线。 叶观澜却自坦然抬高下巴,两道目光相绞,快要上冻的空气里,甚至能听见火花迸溅的咔嚓响:“在下姓叶,名观澜,镇都人士,见过世子殿下。” 垆龙仿佛想起了什么,他疑声:“你姓叶?” 叶观澜衔着谦和的笑意,说:“家父执笔草创论,对漠北局势关注日久。在下耳濡目染,所知不过皮毛。令世子见笑了。” 听闻“叶循”二字,垆龙眼神几变,通身的敌意云散大半。 他将刀重新拿在手里把玩,坐姿也变得散漫:“原来是老叶相的儿子,果然虎父无犬子。只是你父与我同信奉草创之道,不兵出喜烽口,难不成要我朵颜部一辈子偏安一隅,仰人鼻息地过活?” 叶观澜却平视于他:“殿下身负凌云志,但须知,与虎谋皮不能得长久,唯有良禽栖稳嘉木之上,才能眺得楚天阔远。” 垆龙一笑,眼眉间竟流出些许与那人极为相似的顽浪气质:“愿闻其详。” 叶观澜弯了眼角:“三卫附从大梁数十年,历经咸德、昭淳两任君主,皆对令尊畀以重任。虽为异族,镇都却从未强迫三卫实行汉化,老王爷自个心里也清楚,反梁归元无异于痴人说梦。由此朵颜部所能获得的最大成就,必得是在臣服大梁这个前提之下。阿鲁台狼子野心,与其为人作刀终被人所弃,不如早日悬崖勒马,助大梁重创逆贼,重建草原均势。” 眼看垆龙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叶观澜把握着节奏,抛出了价码:“世子殿下明鉴,新帝登基,为稳固国祚,欲对北方诸部实行招抚为主。实不相瞒,鸿胪寺对东北女直的招安已初见成效,来日关外部族林立,须得有人坐镇一方,为朝廷分忧。朵颜有今日喜烽口之功,还怕不能得陛下信任,一朝扬眉么?” 垆龙眼神倏亮:“此话当真?” “家父官名作保,不敢口出虚妄。” 垆龙低头浅呷一口长生醉,意有所指地问:“公子有这样的谋算,何不直接去对父王的参军帐说。为何处心积虑掐断白术供应,又在鬼市安排人接近于我,兜这么大一圈子,难不成就是为了借我一张嘴,说几句话?” 叶观澜见被拆穿,并无半分紧张局促之色,他借为火盆添碳转过身去,望着窗外危机四伏的夜色,目光渐凝。 垆龙,兀良哈四子,天生奇力,十岁从军征,十三岁力搏狼群死里逃生,十五岁率兵横渡敕水,一举击杀数倍于己的鬼厉赤大军,二十五岁平息内乱手刃叛党,自承光年间第一次实现了朵颜内部的统一。 却在二十七那年全无征兆地暴毙。 上一世,这位本最有希望继承兀良哈首领之位的四王子离世后,朵颜内部局势就突然变得不可控起来: 兀良哈老王爷思念爱子心切一病不起,垆龙同父异母的弟弟阿里虎把持大权。同年鞑靼来犯,三卫悍然反水,叶家军在腹背受敌的情形下无力回天,大梁北境一时硝烟四起。 至于后事如何,彼时的叶观澜身陷囹圄不得尽知,但他隐隐觉得,这两件事之间必有关联。 叶观澜回身笑答:“因我知殿下虽抱负远大,却并非贪兵嗜杀之人。您为了麾下将士,可以不惜一己之身潜入鬼市寻找药材,想来殿下也不愿看到鹰骑勇士出生入死,最后却要被人视为弃子,白白牺牲吧?” 他轻叩竹扇,欢喜抱着快有他人高的竹篓吭哧吭哧走进来,里头装的正是满满一篓上好白术。 叶观澜举手加额,端端正正行了一礼:“殿□□恤军士,自当爱民如子。此番若得殿下襄助,早日消弭兵祸,实乃朵颜之幸,大梁之幸。” 垆龙目光剧震,起身虚托一把,末了勾动唇角:“公子就不担心,予了我这活命的药材,到头来却被我反手一招,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叶观澜行礼的姿势没变,他抬起头,淡了笑的眼底只剩漆深的注视,与凶狠无关,却教人打心底腾起股冷意。 炭火烧得正旺的房中,垆龙打了个寒噤。 “观澜赠药,是不欲趁人之危。但若殿下言而无信,无论此时此刻,抑或不久将来,大梁国境内都会有一个叫‘叶观澜’的白衣之身等着您,誓与殿下不死不休。”叶观澜温言说道。 震撼良久,垆龙脸上最后一丝谑笑神情也消失不见,他端起无比庄重的形容,退后小半步,右手握拳贴于左胸胸口,上身前倾道:“公子所言,垆龙铭记于心。” 临去时,叶观澜叫住了他,递过一纸素笺。垆龙展开时,那一笔清隽而不失刚劲的蝇头小楷,令他眼前一新。 叶观澜道:“父亲在朝为官,不得与外臣过从亲密,更有前番春闱之事,越发不敢将手迹随意示人。观澜拙字与父相较,犹如云在天,泥在地,惟以豪词相赠,盼殿下壮志得偿。” 垆龙眼底有惊艳,话里难掩激赏:“这是,曹植的《白马篇》?” “殿下广读诗书,好记性。”叶观澜行前一步,“想那曹子建年少成名,白马金羁好不恣意。可惜后来木秀于林,天妒人怨,落得惨淡下场,也实在可怜可叹。” 见垆龙似警醒,叶观澜笑意愈深,“殿下既知《白马篇》,如何不识《七步诗》……” 固城去喜烽口十里地,是介于黑水塞与芦关之间最后一座城镇。冲靖元年腊月二十七,距离新岁还有不到三天,小镇上却感受不到半分节日的氛围。 长街静悄悄,商铺大门紧闭,黑漆漆的窗洞后一丝人声不闻。风灯呼啦扯响,惨白地映照出巷道内景象—— 十来具尸身枕藉,寒冬里引来不少苍蝇盘旋。积雪化冻将大部分血秽冲刷进道旁水沟,唯有那淡淡的血痕与尸臭气,久久不能弥散。 死一般的寂静里,却响起了细细的啼哭声。 一两岁的孩子爬在早已死去多时的母亲胸口,小手无力地扑抓。那只干瘪的□□被他吮干了最后一丝精血,再也产不出任何的奶水。 他饿得直哭,不断发出类似“娘亲”的字眼。但孩子不知道,他的娘亲早在三天前,就用身体替他扛住了鞑子的胡刀,临死不忘解开自己的衣扣,将□□塞进他的嘴里。 鞑子入城三日,烧杀劫掠,固城几成绝地。孩子的啼哭不能令神明开眼,吸引来的只有豺狼虎豹。 一小队游兵罔顾统帅城下扎寨的命令,进城还想找寻乐子。他们被哭声吸引来,见了孩子脖上未被搜刮走的半块长命锁,顿起贪念。 为首的队长手起刀落,越性斩断了箍在孩子身上的母亲的手。零星血点泼溅在孩子脸颊,他恐惧地大哭,哭声却激起了蛮人更狂暴的□□。 鞑靼队长手提弯刀,脸上挂着残忍的笑,步步紧逼。 说时迟那时快,他忽觉脑后袭风,脚步定在原地,上身僵硬回转。 一爿雪光呼风盘旋而来,漆夜里亮得刿人心目。鞑子队长本能眯起眼,项间顿感一凉,他仓促睁开,血红成为他视野中仅余的颜色。 战马长嘶在黎明之前,红云漫卷拂去最后一缕黑暗。安陶拍马跃起,潜渊接连割破数名鞑靼士兵的喉咙,一记漂亮的回旋,稳稳落入她掌中。 安陶背倚城楼而立,披风把受惊的婴儿牢牢罩在身下。她握刀振臂,遥遥地,一面大红纛旗似为她呼应般,从城头扶摇升起。 “大梁绥云军在此,犯我疆土者,杀!” 第111章 暗影 战斗持续到近午时分,绥云军兵分三路围城,赶在破晓前接连端掉了鞑靼安插在城外的岗哨。先于瓮城扎寨的前锋营主力尚在睡梦中,就被绥云军女帅安陶率五百亲兵关门打狗。 至辰时,三千虏骑折损泰半,凡弃械者尽皆被诛,战俘营空空荡荡,瓮城内血漫长阶。 与绥云军打交道已是咸德年间事,鞑靼主帅惊恐地发现,这支虎狼雄师在经历了栋梁摧折、声名蒙垢、远走西南等变故后,非但没有宝剑藏匣。相反,交趾之地的毒瘴为其淬炼出了更锋锐的芒,长刀所指,见血封喉。 外围鞑靼部队兵溃如山倒,剩下侥幸脱逃者纷纷化身无头苍蝇,往城中慞惶四散,绥云军一鼓作气,紧咬不放。 此行之前,临洮总兵叶凭风专程走了趟顺天兵籍库,调取了沿途各重镇布防图,连夜命人送往绥云军帐。 那图纸大到烽燧关哨,小到城中街巷,皆有标注。绥云军按图索骥,不到半日光景,鞑靼前锋连同左翼一营、二营就尽数被歼。 喊杀声式微之时,日头恰好攀升到城楼正脊。阳光抛洒在青砖黑瓦,点点碎金辉映着久昂愈烈的天际红云,鞑子铁蹄笼罩在这座城池头顶的阴霾,被彻底付之一炬。 安陶踩熄了残烬,靴底带起的小缕轻灰很快飘散在风中。她听着传令兵传回的各路捷报,大踏步走进位于城南的棚户区。 “负责安置难民的官员何在?” 一身着皂衣皂靴,公差模样的男子揣着手,小跑上前:“小的固城县丞,见过女帅。” 安陶单手掖了掖披风,方才死里逃生的婴儿在她怀中睡得安稳。她将来人仔细打量一番,问道。 “城中百姓伤亡如何,遇难者尸身何处安放,伤者可曾派人救治?老弱妇孺需另辟住所安顿,县衙可有打算?” 县丞被问得额角冒汗,觑一眼散发着浓浓血气的潜渊,下意识把两只手从袖笼里抽出来,斟酌着小心应答,唯恐说错了一个字,惹得这位女帅不快。 好在固城之地虽遭燹祸,县衙基本得以保全,一切善后事宜都还稳当。安陶拉开披风,正待将怀中幼儿交托与县丞,却在后者忙不迭伸手来接时,蓦然顿住。 “你说县衙并未遭到洗劫,那为何不见县令?他身为一县之长,这种时候不在一线安抚军民,莫不是临阵脱逃,做了缩头乌龟?” 县丞正欲分辩,安陶抬起的披风无声落回,不动声色拉开了距离。 她紧盯住县丞,又道:“平叛□□,担负治安之责的县尉不身先士卒,怎的让你一个县丞亲力亲为?何况县丞乃文官,伏案的时日多,没道理掌心遍布老茧,可别告诉本帅是你素日勤勉,笔耕不辍所致。” 县丞脸上的惶恐在对上安陶眼神的一刻突然无影无踪。 他垂下眼睑:“女帅这是何意?” 四下无人,兵员都撒出去追缴敌军残部,安陶身边只剩下一个传令兵。“县丞”的气场幡然一变,笼罩在檐下阴影里的面孔晦暗不清。 他语罢抬臂,慢条斯理地整理起衣袖。遽然间数点寒星激出,破空之声响劲异常,传令兵夺步上前,惊呼。 “郡主小心!” 小兵用身体替安陶挡下了致命的一击,安陶翻身后撤时刀已出鞘,她堪堪退出半米远,暗器接连砸在刀背。可怖的力道震得她小臂发麻,安陶迅疾翻转刀口,肩一让,将婴儿护于身侧,游鱼一般滑步向前。 南屏刀境素以雄浑著称,但安陶出刀奇疾而变化亦快,假“县丞”根本招架不及,慌乱中欲暗箭再发,安陶单刀已即斜劈而下,凌空划出一道白虹,刚好卡在机关的缺口处。 她聚力沉腕,听得耳边一声惨嚎,假县丞佩戴袖箭的手被齐腕斩断。血泊蜿蜒扩散,那犹在不甘抖颤的手指鲜活到令人作呕。 安陶目光斜抛,清楚看到那截断臂的腕口处,盘踞着一条狰狞而丑陋的青黑色蛇影,她形容骤冷。 “你不是官府中人,说!县令等人现下在哪?” 假县丞痛得面容扭曲,喉咙里仿佛风箱漏气般不时传出嘶嘶怪声。他费力扯开嘴角,露出个极诡异的笑。 “八千虺兵齐、齐聚,极乐之火……长兴。你以为守住黑水塞就算胜了吗?做、做梦,哈哈哈,做——” 他的笑声连同他的生命戛然而止,可那副凝固在脸上近乎嘲讽的神情,却让安陶心头涌上一股不妙的预感。 怀中稚子被惊动,大哭起来,就在这当口,东南、西南两个方向同时升起两团深赤色烟雾。 那是绥云军的示警讯号! 安陶神情霎时一凛。 “郡主,不好了!城中两间慈济院同时生变,暴徒混迹在难民当中,趁咱们追缴鞑子之机纵火生事,固城百姓死伤不知凡几,民区现下一片大乱!” 安陶眼角抽动,将孩子往副将臂间一塞,疾奔出门外。 只见浓烟转眼席卷了大半个固城天空,雪霁后难得一见的好日头再度被吞没。安陶望着天际不断蔓延的墨色,心思陡然沉到了谷底—— 绥云军三面合围,把固城围得铁桶也似,暴徒不可能在她的人马入城后方才浑水摸鱼。 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 这些“蝮蛇”早在绥云军收复失地以前就已蛰伏城中。他们的目的并非帮助鞑靼抵抗梁军,而是像悬谯关外那支小分队一样制造阻碍,以扰乱绥云军的行进节奏。 安陶没法不担忧。 从锵岭到黑水塞,其间大大小小的城池共有十来座,谁也不清楚城中究竟藏了多少这样的虺兵。倘若都如固城般变生肘腋,绥云军外有强敌,于内却连敌人是谁、在哪都一无所知,岂非比在关外时更凶险百倍? 盔甲染血,经风一吹冻得梆硬,安陶拼命握紧潜渊刀柄,还是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她忽地有种错觉,四面八方幽暗的巷口,藏匿了无数暗影,正冷冰冰、森森然注视着此间。 * 房门推开,湿冷霉味扑面而来,随行里长被呛得倒仰,掩鼻抱怨:“这都什么鬼地方,分明是个死人墓嘛。” 陆依山看他一眼,里长识趣地住了口,道:“督主说的那个人,在庆阳地界上登记的宅院唯这一座。我在临安巷做里长三十来年了,从没见过他这么古怪的屋主。” 陆依山问:“何处古怪?” 里长侃侃道:“此人是咸德四十七年到的庆阳,初来头三个月,连门都没出过。小老儿担心人别是死在里头了吧,壮着胆子敲开了他家的门——上官别见笑,那会西北各处都乱得紧。也就是小老儿,有几分忠君之事的痴心,领着朝廷的俸禄,咱得为圣上警醒着关外那些个豺狼虎豹是不是……” 陆依山打断了他的碎碎念,“你都看见了什么?” 里长自失地一笑:“我记得那会刚入夏,晌午天正闷热,可这户人家门窗全都紧闭。小老儿好容易把门叫开,就看见一张白得吓人的脸!好家伙,要不是在白天,小老儿非得被吓掉了魂。” 陆依山扫视一圈屋中,果如里长所言,三丈见方的开间四壁萧然,仅有的一扇气窗用木板钉死,屋内一丝亮光也不透。 按照拾晷录记载,咸德四十七年春夏之交,由南屏、北勒两大门派联手发起的清晏行动到了紧要关头,可身为南屏阁第一秘门的阮平却无端失踪长达数月之久。 陆依山留心问过阁中老人,得知阮平的失踪发生在一次围剿四相的行动之后。彼时,四相欲对朝廷遣至关外的和谈使团下手,南屏阁及时探得消息,由阮平亲率阁中弟子前往缉拿,谁知竟一去不复返。 事后阮平宣称,自己是在追踪四相的过程中失足跌下北勒河,漂流数日幸为下游渔民所救。 那年赶上北勒河百年一遇的破圩,与他同去的阁众皆不幸罹难。阮平武艺出众阁中人尽皆知,是以包括陆崛殊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对他的话起疑。 如今看来,当年的落水事件,多半是阮平的自导自演。同行之人兴许发现了什么,才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惨遭灭口。 至于阮平本人,他亦在血斗中身负重伤,却侥幸为使团主使齐耕秋所救,藏在庆阳城将养数月才得恢复。 他不与人来往,一则是静养需要。这二来,怕也是担心被阁中密探撞破了行踪。 陆依山心念几转,面上却装得若无其事,他问里长:“自那以后,那人可还回过这里?” “回。”里长掰着手指头,“每年至多一次……几年一次也是有的。差不多都在秋末冬初,待的时间长短也不定,几天几月都有……上官问这个做什么?” 陆依山擦着引火奴,房中陈设在火光里一点一点清晰,他莫名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说不上从何而来。 屋里仅一张榻、一条案,除此之外再无其它摆件。然而外表粗制滥造的土坯房,内里却采用了青砖铺地,条块规整,光可鉴人。 “你说那人初来庆阳头三月,没有出过这间屋子,那这期间可有外人来找过他?”陆依山问。 里长愣了愣,表情突然有些心虚,“没,没啊。” 陆依山神色微峻。他举着烛台在屋里不时走动几步,忽而站定,陷入片刻沉思,又循环往复。 里长鼻尖慢慢渗出了汗,他在旁悄悄绞起双手,下意识把背靠紧墙壁。 终于,陆依山在墙角蹲下了身。他探指从湿漉漉的壁根揩过,搓了把,凑到鼻端浅嗅,有顷悠悠抬起目光,望定早已汗如雨下的里长。 “当真没有?” 里长脚一软,立时滑跪在地,带着哭腔说:“上官明鉴,小老儿也是收钱办事,他一出手就是三块银锭,说好只是挖一座地窖贮藏粮食,小老儿猪油蒙了心,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随口应了……” “地窖?”陆依山扬了扬眉毛。 大梁律例,寻常百姓不得擅自在家中刨掘窖洞,以防与城外盗匪勾连。即便真要开凿,也必得向官府报备后方准动工。这也是汲取了承光年间诸部叩关的教训。 里长一早便听闻督军帐杀伐决断的威名,眼见行迹败露,那股子尽忠职守的派头荡然无存,瘫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道。 “他养伤那段日子的确没出过门,也无人来探望。可是左邻右舍时常找我抱怨,说总能听见地下传来动静。小老儿收人钱财,只能设法搪塞。后来他每每回到庆阳城,依旧鲜少抛头露面。我私心想着,怕不是他在地窖里鼓捣什么营生……我原该管一管的,可小老儿岁数大了,实在是……” 陆依山没空听里长号丧,他依次敲过有水渍渗出的三块墙砖,听着声音,在其中一块上屈指轻按。 “轰隆隆——”随着一声厚重闷响,赫然裂开的墙缝中间,迅疾无伦地蹿出数条黑影。 引火奴“啪”掉在地上,火苗腾一下蹿高。陆依山仰身贴地,急速退后,过分紧仄的房间很快令他退无可退。陆依山口中低叱一声,抬掌猛击墙面,腰部发力,原地高跃而起。 耳廓生凉,活物喷吐的嘶嘶声连同一股让人难以忍受的腥风,紧贴着他面颊掠过。陆依山落地的同时出腿横扫,三条黑影瞬间被甩飞出去。 陆依山眸色陡深,耳边传来里长骇破胆的大喊,“蛇、蛇蛇!” 陆依山足抵墙根,探身而前,束袖精芒一闪而过,他擒住了蝮蛇七寸,凌空一记翻转,蛇身跌进火堆,剧烈蠕动几下便没了动静。 里长靠着墙跟大口喘息,可还没等他将怦怦跳的心安回腔子里,待看清墙内情形,整张脸登时吓得全无人色。 第112章 蛇龛 光线昏昏的暗室里,一整面墙的木质壁龛,鳞次栉比,少说也有成百上千个。 那些龛盒乍看之下无甚稀奇,顶端却各饰有一条盘蛇造型,昂首吐舌作狰狞状,黑曜石雕琢成的精窄双目,昏暗里折出恻恻阴光。 要光是如此,还不至于把里长吓成这副德行。只听壁龛内传出惊悚的嘶嘶声,定睛看去,那一座座龛盒之中,竟尔纳着一条条活蛇,大小与身长不一而足,或盘卧或懒散游走,香烛气拂淡其通身黝黑色花纹,鲜红似血的蛇信吞吐有声,在本就森寒的暗室里看来,格外触目惊心。 世人信佛信道,供奉什么的没有,里长活了小半百岁,几曾见过在家奉活蛇这种怪事! 他吓得腿软脚软,模样不啻见鬼。陆依山懒得理会他,将脚步放得轻而又轻,缓缓靠近后发觉,蛇龛前并无围栏遮挡,拱顶垂有数根头粗尾细的深紫色藤条,光线不好时并不显眼。 奇怪的是,那些龛盒虽未封闭,蛇却无一爬出蛇龛外,有的蜿蜒至边缘地带便立时彳亍不前。 陆依山心中起疑,探近细察,兀地闻到一股不寻常的味道。 那味道仿佛由藤身散发出来,淡淡的,枝蔓的青涩里还带着酸苦气。 陆依山若有所思,冲一旁三魂去了七魄的里长招招手:“你来,瞧瞧这是什么?” 里长面露苦相,但又哪敢违拗。他连滚带爬摸到蛇龛前,颤巍巍俯下颈,不大确定似的闻了又闻,跟着像被蝎子蛰了似的慌不迭后撤,哆嗦着唇说:“瞧着像毗罗树的根茎,有致幻的奇效,蛇虫鼠蚁最怕这些。以往西域艺人好用毗罗树条驱蛇,后来官府禁了边市,慢慢也就销声匿迹了。时隔这么多年,小老儿还以为这种驭蛇之术早已失传了呢。” 毗罗树?致幻? 陆依山在里长的话里心绪翻转,脑中火花迸现,却依旧只是只鳞片爪,不见真龙。 就当此时,目光不经意横扫,他陡地自龛壁内侧瞥见了一行小字。 许是年代久远的缘故,字体的金漆半已剥落,陆依山谨慎地把脸凑近,瞳孔蓦然放大。 紧跟着他点燃仅剩的引火奴,利用火光驱散了蠢蠢欲动的蛇群,将每只龛盒内壁的小字逐一快速辨认过,神情随着视线游走而愈发凝重。 终于,陆依山直起身,“拿上我的手牌去公廨,让姜不逢从守备军里调一队人马,须胆大心细些的。若担心城防因此出纰漏,只管往东厂督军帐借兵。咱家的人不能干涉地方军政,替他姜大人守一守城门还是可以的。” 里长听得云里雾里,又不敢多问,稀里糊涂点了点头,刚要跨出房门,陆依山再次叫住他。 “你在庆阳城扎根年久,对地方风物比旁人更熟悉。回去仔细想一想,甘州之地可曾闹出过宗祀之乱,尤其是,与蛇相关。” 从阮平在庆阳城外的别院回来,更漏已经走过子时。陆依山满身疲倦,仍旧一头扎进书房。朱苡柔几次三番遣侍女催促他用膳或就寝,都被陆依山以“战事为先”给婉拒。 这样废寝忘食的状态似已持续了很多天。自打黑水塞一役后,陆依山就仿佛多了使不完的力气。 他白天坐镇督军帐,听各路情报源源不断汇聚而来,除了替忙到焦头烂额的姜维补苴罅隙,还要过问应昌军镇钱粮调度一应事项,以避免在前线拼杀的绥云大军后继乏力。 陆依山忘我地忙碌,外人看他一切如旧,只是比以往更加沉默。可但凡知晓点内情的人,无不在惊心揣测那潭死水下的汹涌。 这些天,每个人都在心照不宣地避开一些字眼,比如生死,比如大义。 在那些复杂纷纭的目光里,唯有陆依山始终不置一词。他用一种近乎冷漠的方式,谢绝了所有可能的同情,从带回陆崛殊尸身的那天起,甚至都没有掉过一滴泪。 打发走朱苡柔的婢女,陆依山在灯下研墨提笔,开始细细梳理起从咸德四十七年以来,发生的所有事。 先帝晚年荒疏政事,久不临朝,虽名义上把西北十二都司事权交给最信任的儿子,晋王刘璩,却因后者从未之国而形同虚设。 塞防空虚,关外诸部渐生异心。咸德四十七年,鞑靼纠集大军南犯。尽管梁军在燕国公的带领下,拼死守住了喜烽口,但西北军政经此一战,慢慢显露出了乱象。 这时恰逢四相……陆依山写到这里笔势卡顿了下。 烛烟有些熏眼,他抬手,将蜡烛挪远了些,方继续写道。 狼烟遍地,恰逢阮平因不忿小旗欺凌揭竿而起,各路豪强攘臂效仿,河西沦为宵小的角斗场,也造就了南屏、北勒的声名远扬。 那之后,刀剑二宗离心,分别被不同的庙堂势力招揽。而齐耕秋同样得益于和谈有功,还朝不久即拜翰林院大学士,又数年,擢迁内阁。 但他并未因此感念皇恩,反而为晋王之死耿耿于怀,以至酿成心魔。 倏地,陆依山停住笔,对着纸上洇开的墨渍陷入沉思。 齐耕秋、他的父亲、阮平,乃至后来的修罗琴、猗顿兰……他们应当效忠同一股势力——极乐楼。 这是一个翻遍拾晷录也寻不到任何蛛丝马迹的神秘组织。然自昭淳二十四年开春以来发生的一系列事端,甚至是七年前的壬寅公案,背后都有着这个组织的影子。 直到鞑靼的再度发兵南下,让陆依山廓清了一个猜想,架空十二都司、构陷方家、走私精铁、盗贩军粮,极乐楼的所作所为皆奔着同一个目的—— 陆依山笔锋微抬。 为昭淳末年的这场兵祸埋下伏笔。 至于为什么。 漫说陆依山浸淫朝堂日久,即便是一介村夫,也能预想到倘若被阿鲁台得逞,这场兵祸于大梁而言意味着什么。 关外一统,西北沦丧,帝国命运将受到无可逆转的重创。皇权衰微,与之相对的必然是诸侯崛起、藩镇割据的混战局面。 “也许,”陆依山目光微凝,“这才是极乐楼最终想看到的局面。” 观澜很早以前就提醒过他,极乐楼或与藩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藩王,陆依山在这两个字下,着重划了几笔。 从晋王造反失败黯然退场,西北就成了汉、赵、燕三家争利的舞台。 汉王刘狰被证实只是一个随时可弃的傀儡;赵王刘璋则在毫无必要且无优势的情况下仓促跳到台前。二王先后身死,原本最不显山露水的燕国公,变成此战仅剩的赢家,答案似已不言自明。 尽管疑点重重,陆依山仍面临着一个关键问题:他们没有证据。 曹鹧尤是最大的得利者不假,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有能力、有手段炮制如此庞大的一局。满朝文武皆知,昭淳帝即位更改了诸王封地以后,曹鹧尤这个异姓王就越发没有了立锥之地。试问他凭借什么让那些响当当的人物,心甘情愿为他所用。 这不合理,也难以令人信服。 陆依山将狼毫在砚台滚过一遭,重新写下齐耕秋、猗顿兰、阮平,以及他的父亲,北勒庄主魏湛然几个名字。 这些人无论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都是举足轻重的存在。他们之间本不该有任何关联。然而今日,陆依山却自蛇龛的供养人一栏,看到了他们的名字。 陆崛殊临终前的一句话,将陆依山指向了阮平在庆阳城外的老宅,那些蛇龛的出现让陆依山省觉了什么,但终究如镜花水月、难凿其实。 所以,他们间的联系到底是什么,陆依山笔锋踌躇,迟迟无法落下。 熟悉的感觉再次袭上心头,真真假假蒙上了年岁的尘埃,变得有如浮光掠影,在他的世界游来荡去。陆依山试图抓住什么,又试图揭开什么,但四面幻镜折射出的只有虚伪蜃景,他什么也拆解不了,什么也触碰不到。 无力。巨大的无力感像蛛丝一样缠裹着他,陆依山掷了笔,颓唐地跌坐回椅上。倦怠的侵袭变本加厉,四肢犹如灌了铅一般沉重,可意志始终清醒。 陆依山不能闭眼,他不敢闭眼,只要一闭上眼,陆崛殊最后的样子就会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 山壁嶙峋,石骨裸露,雪那么冷,风啸声刺耳,在现实中麻木失灵的感官到了梦里变得敏锐异常,他甚至能嗅见师父身上伤口散发出的夹杂着一丝腐臭的血腥气。 陆依山睡着时痛哭,醒来后却发现衾枕都是干的。他睁着无泪的眼睛,把漆夜望到浮白,方知哀伤的尽头原来从不是哭泣。 清风徐来,铁马叮当,房门在此时被叩响。 陆依山霍地张目,眼底微芒转瞬即逝,他沉声应道:“进来吧。” 来人是朱苡柔去而复返的侍女,进门时手里多了一顶食盒,她自称奉王妃之命,给督主送些赤豆猪油糕。陆依山这回没有拒绝,但也只是吩咐她把东西放下。 门外,朱苡柔身罩一领狐裘大氅立在廊下,侍女见状迎上前。 “夜里风冷,王妃身子才好些,再被冻坏了可怎么好?” 朱苡柔紧盯窗户上的人影,娥眉紧蹙:“督主还是不肯用膳吗?” “督主为了老阁主的死伤心,一连几日都是这样。王妃也别太忧心,没准过几日就好了呢。” 朱苡柔摇了摇头:“今儿是老阁主头七,他心里难过。可是我能做的终究有限,这会要是有个人在他身边就好了。” 赤豆糕放凉了,香气也淡了,不再油润的外表俨然一块死气沉沉的面团,像极了陆依山此刻灰败无华的面容。 外间脚步声渐远,风也偃息,无边静默笼罩着这座小小的庭院。 陆依山再次阖上眼,然而这一回他什么也没看见,鼻前却飘过一段似有若无的竹香。 那么清冽,伴着幽冷,是他记忆里魂牵梦绕的气息。陆依山情不自禁牵动唇角,旋即又自嘲地笑出声。 原来人真的会思念成疾,自己怎么忘了,叶观澜日前才与姜不逢西出悬谯关,游说兀良哈之子垆龙退兵。庆阳悬谯相隔百里,公子又不会骑马,今夜怎可能出现在这里。 可即便如此,陆依山依旧贪恋地不愿睁开眼。 直到耳边传来房门“吱呀”一响,竹香逐渐清晰,也越发鲜活。陆依山鼻翼遽动,不可置信地睁开了眼。 叶观澜就像只白鸟一样,出现在他眼前。 第113章 青萍 陆依山坐定不动,缓慢地眨眼,似乎在确认自己是否犹在梦中。 夜半时分落了雨,敲打着围栏外芭蕉,逐渐湿润起来的空气里,弥散开一股膏腴气息。 叶观澜两鬓挂露,眼角满是风尘。他站在门内望着陆依山,只略微弯了弯眼,不待任何话语,笼罩在上空的沉寂瞬间就被濡化,风声雨声沙沙声,莽撞而炽烈地撞了进来。 陆依山蓦然起身,几步到了门前。叶观澜下意识打开手臂,但早在他接住对方之前,陆依山已经牢牢圈住了他,再用力地抱紧。 窗外雨丝斜飞,他们的头发、脸颈无一处不被打湿,思念被雨水浸泡得愈发浓稠,只能通过唇齿间的缠绵聊作宣泄。 陆依山吻得太急,到分开时才意识到,从叶观澜进门开始,他们甚至都没顾得上说一个字。 “从天而降,”他托着叶观澜的后脑勺,吻断断续续落在眼角,额心,笑着问,“二公子真是仙君不成?” 叶观澜却用双掌夹起陆依山脸颊,仔细确认良久。经过一夜风吹冰凉的手指抚摸过陆依山颌角,皴裂到有了细纹的唇,以及青浅的胡茬,直到被那股熟悉的鼻息烫得回缩,叶观澜的神情方才如释重负般一松。 他斜眼望着陆依山,“不过**凡胎,为见九千岁,可是吃了不少苦头。”戏谑的一言,让横亘在两人中间的某些情绪轰然散去。陆依山摁下了他,用亲吻代替发问,也用亲吻代替了回答。 “从前不知,公子的骑术这样好。” 叶观澜仰靠在陆依山臂间,略微扬了扬眉,“君子六艺,观澜自小勤谨。” 陆依山笑了,指腹爱惜地蹭过叶观澜面颊,语中却带了几分促狭,“然夜半阑入公廨,却非君子所为。” 这句话在叶家客寓时,陆依山便调侃过一回。原以为公子要生气,未料叶观澜翻起身盯住他,神情认真道:“为见伊人,只好孟浪。” 寥寥数语,却让陆依山呼吸陡沉,差点乱了心神。 浑然不觉的叶观澜重新靠回去,听肥阔的芭蕉叶一下一下击打着窗棂。 他其实已经很疲惫了,从勃聿到庆阳城,途经三座驿站五个关口,单人匹马,最好的骑士也需要七日。他虽自幼练习骑射,却多半为了风雅,这样的长途奔袭,于他而言不啻为一桩苦差事。 三日里,叶观澜大腿内侧被磨破,手掌心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可他片刻不敢停歇,咬着牙,只为在老阁主头七这日赶回陆依山身边。 小竹扇搁在一旁,叶观澜指尖虚搭在陆依山解了束袖的小臂,很快就没那么凉了。他感受着陆依山重新变得强有力的心跳,听他将阮平私宅里发生的所有事,包括蛇龛,有条不紊地道来。 “毗罗树?”叶观澜突然睁开眼。 “你也觉得耳熟。”陆依山道,“听里长说,那是一种域外传来的奇草,有致幻的效果。我觉得似曾相识,可回来翻遍县志,却收获寥寥。里长还说甘州信教之风并不盛行,过往三四十年间,从过闹出过宗祀之乱。” 叶观澜叩在陆依山小臂上的手指轻蜷:“一无所获,许是因为毗罗树也好,宗祀之乱也好,从一开始就非发生在西北三州的地界上。” 陆依山眸中闪动。他依稀感到,那掩盖在灵台之上的最后一层薄纱,正伴随着淅沥雨声,被缓缓揭开。 “从昭淳十三年的大乘教之乱往前细数,有梁一朝爆发的宗祀之乱,其实并不算多。昭淳二年岁末,镇都城外广元寺,以方丈持林为首的一众番僧,假借开坛布道之名,散播邪说、蛊惑官民,私结为社,名号混元。彼时的广元寺香火鼎盛远近闻名。朝廷很是重视,特遣专人督办此案。” 叶观澜欲提笔续写,掌心的伤口却让他不禁皱了皱眉。 陆依山从身后探臂接过,就着这个姿势重新蘸饱墨,对着叶观澜露出个继续的眼神。 “广元寺案发,最初的导火索便是毗罗草。”叶观澜回忆道,“这群番僧为前元王室后裔,当年未随军北撤,而是留在镇都蛰伏。他们行事隐秘,又与朝中勋贵来往颇深,若非皇城司追查禁药毗罗树根,意外发现了他们的巢穴,这些人只怕还要再逍遥法外几年。” 陆依山写下“混元社”后,问:“番僧种植毗罗树,是为了供养蛇龛?” 叶观澜摇头,侧眸道:“广元寺案对外披露的细节不多,卷宗里也从未提及蛇龛之事。但凭他们擅用禁药、私刻妖书几项,就足够将之定罪。我曾听父亲说起过,妖僧祸乱皇城,且试图负隅顽抗,皇城司久攻不下,只得向上请援。你可知,最后带兵围剿广元寺,诛杀混元社头领的人是谁?” 陆依山偏转脸看他,笔锋缓缓滑下一滴墨,落在空白纸面,迅速晕开去。 叶观澜浅吸一口气,说:“正是被昭淳帝指派为广元寺案特使的燕国公,曹鹧尤。” …… 佛堂循例昏暗无光,只有几盏豆灯明灭。燕国公在雨声里捻动佛珠,疾风吹乱檐下铁马,铁片碰撞的叮咣声,让他不由得想起那日山门外,斧钺交错的铮铮哀鸣。 长阶上倒满了番僧的尸体,血流一地。缇骑进出匆匆,清理道路的同时,粗鲁地破开一间又一间禅房,各处搜索“首犯”持林的行踪。 随着“这里没有”“这也没有”的回禀声接二连三传来,曹鹧尤一声不则,手提滴血的长剑,穿梭过混乱人群,一径朝后院的香堂而去。 谁也没有对此多加留意。隼自半空盘旋而下,落在主人肩膀,曹鹧尤抬头仰看寺庙顶上的森严宝珠,眉宇间倏忽划过一丝不忍。 他推开暗室大门,持林方丈果然在里面。他没有声张,剑锋轻点砖地,划出一道弧线,回身关紧了暗门。 “公爷心细如发,果然找到了这里。” “听方丈讲了三年佛经,竟不知你一任槛外人,包藏此等祸心,本公何来颜面说自己心细?” “祸心?”持林大笑,“凡俗人所有,不过一颗凡俗心。心者,七情六欲也。我之所欲悖于当权者所欲,所以引以为祸端。可是归根究底,欲念本身又何错之有?” “……巧言令色。” 持林从容起身,走到曹鹧尤面前,端详他有顷,道:“就国三年,老公爷又消瘦了不少。夜间梦魇的毛病还是没好吗?” 曹鹧尤的目光瞬间黯淡,满面杀气消散些许:“离了方丈日日讲经开导,我每晚都会梦到如意惨死的景象,如何能够安枕?” 曹如意,燕国公膝下唯一的儿子,在三年前的喜烽口之役里,惨遭胡骑拖行而死。曹鹧尤悲痛万分,一夜白头,自此更是患上了梦魇之症。 “阿弥陀佛,”持林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公爷可知,你听贫僧讲经三年,之所以能戒掉梦魇的毛病,不是因为佛法有多精妙,而是公爷得以正视自身欲念,并且善待它。心魔排解,公爷自然不会再受其扰。” 曹鹧尤一顿,香炉还在燃烧,袅袅青烟化开的,是那股让他倍感亲切的清苦气息。从前他每每闻见,都能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儿子。 持林缓步靠近,曹鹧尤“唰”一下抬高长剑,“持林!你乱国法在先,若胆敢往前一步,休怪我不念往日情分。” 持林分毫不慌,烟雾缭绕之中,他那张素日里和善的面孔骤然变得如妖似魅,即便是杀人成性的曹鹧尤,也不禁生出片刻踌躇。 “公爷不是一直想知道,这尊黑天神像的背后,究竟是什么吗?” 曹鹧尤的目光随之移向他身后四面八臂、形容狞厉的天王像,喉头不期然滑动了下。 持林看在眼里,眉间氲开一抹志在必得的得色,他趁曹鹧尤怔忡之际抽身偏离了剑锋,又在对方回过神前闪至几块方砖之外,用力跺下脚去—— “轰隆隆!” 厚重的□□中滚出沉闷雷响,叶观澜一震,不可思议地抬眸:“冬雷?” 冬雷震震夏雨雪,皆为不祥之兆。陆依山圈紧了手臂,用胸膛抵住叶观澜背部,沉声说:“天象示警,安知不为诛邪故?” 叶观澜的战栗就在这句话里倏然平息。 他重新整理了思绪,说:“出于某些原因,曹鹧尤对外隐瞒了蛇龛一节。如果我没有猜错,供奉蛇龛应为混元社的一种仪式,所谓供养人,亦即受到妖僧持林蛊惑的信徒。曹鹧尤亲手摧毁了混元社,却也继承了它,你所疑虑的齐耕秋、孙国基等人为何对他言听计从,也许答案就在其中。” …… 满墙密密麻麻的龛盒,阴诡可怖的咝咝声,令曹鹧尤一瞬间石化在原地,胃里翻江倒海,大脑一片空白。 持林手捧一卷经文,快步走近,他对曹鹧尤说:“贫僧自知死罪难逃,若得公爷继承衣钵,贫僧愿以一死成全公爷斩妖除邪的威名。” 曹鹧尤听见自己机械的声音问:“这是什么?” 持林没有正面回答,只含着笑意道:“宁以我身破天地之釜,不为鱼肉受造化熬煮。公爷慨有此志,这上头,便都是您的同路人。” 话音才落,持林猛地向前跨出一大步,出手快如电闪,根本不等曹鹧尤反应,便已攫住他手腕,转而将剑锋对准颈侧,不带分毫迟疑,用力一拉。 血溅三尺。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曹鹧尤怔怔地,看着昔年知交无声无息地倒在地上,鲜血一半溅到墙上,一半泼在他脸上,剩下的如红蛇一般,沿着砖缝继续蜿蜒折行。 他木然仰面,与视线平齐的位置,“齐耕秋”三字受鲜血洇染,分外醒目。 这一刻,曹鹧尤忽地明白了齐耕秋三年前何以有那样的疯狂之举。 宁以我身破天地之釜,不为鱼肉受造化熬煮。 “公爷,还没有完呐。西北若平,天下若平,你这把宝刀,早晚仍是镇都眼中的不祥之刃!” “命么?”他自嘲地笑笑。 龛中蝮蛇陡地昂身而起,曹鹧尤心底的某些东西亦急剧地破土而出。 他握紧了剑柄,一道利落的剑光闪过,他砍下了持林的头颅,随即俯身抓起那卷经文,塞入自己怀中…… “宁以我身......破天地之釜,不为鱼肉.......受造化熬煮。” 凡涉及宗祀之乱,朝廷虽则讳莫如深,稗官野史却不肯轻易放过。陆依山听着叶观澜的口述写下这一句,他若有所悟。 “齐耕秋不忿旧主遭遇,孙国基难平小族气运。猗顿兰、阮平……这些人对命数二字,各有不满。与其说他们对曹鹧尤俯首称臣,毋宁说他们原本就是志同道合。”陆依山喟声,“狂风,起于青萍之末。” 又几声冬雷震响,预料中的瓢泼迟迟未至。雾破云开,金光迸现,重新拂照大地。叶观澜眸侧映着东曦,眼波潋滟如碎金点洒,“督主一语中的,才是真正的仙君呵。” 陆依山溺在这样的注视里,被看得心好醉。他搁了笔的手覆在叶观澜的手背,手指嵌进指缝如鱼游走:“疼吗?” 叶观澜摇头,随即想起什么似的,抽手出来,从袖袋中摸出一物,塞进陆依山嘴里。 槐花清甜与蜜香交织,再夹杂一丝怀中人身上独有的竹叶芬芳,瞬间充盈整个口腔,润泽了食道,最后缓缓落进胃袋。 这份不可与外人道的美妙滋味,让陆依山满腔躁郁之气,顷刻拂荡一空。 叶观澜难能流露出几分率真,就像个等夸的孩子,“听王妃说,督主年少时最喜,一为赤豆猪油糕,二便是这槐花蜜。好容易在勃聿鬼市上寻见了,一路小心谨慎,生怕压碎或者捂化了,你尝尝可还是那个味道?” 蜜香沉降,暖流随之腾起,以决堤破圩之势湮没了陆依山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他恨不能用光全部力气,把叶观澜深深揉进肌骨,与他血□□融。 陆依山把臂的手越收越紧,吻逐渐变得不再可控。叶观澜被吻得气短,热汗在鬓边、颈侧肆意滚动,随即被陆依山用舌卷去。他的耳尖以下红得犹胜朱砂,已经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与陆依山同时起了微妙的变化。 突然,一只手搭上了他的后腰。叶观澜迷乱中半睁开眼,含糊不清地说:“孝,还在孝期……” 陆依山低笑一声,贴在叶观澜耳边说:“公子在想什么?咱家只想带公子去上药而已,岂敢有失分寸。” 叶观澜耳尖更红,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就当此时,公廨议事厅的铃铛猝然大作,嗡鸣声迭起如惊蝉,叫嚣着千钧一发的急迫。 东线急报,绥云军行军遇阻,业已收复的十三座失城同时生变。五万大军四面掣肘,阿鲁台趁势纠集兵力反攻,鞑子铁骑现已打过芦关,直逼黑水塞! 第114章 蹊径 “关内之地,何来乱民?即便有官员处置不当引发民议,怎的十三城全都乱起来?你把话说清楚!”水烟枪重重磕在案角,姜维带汗的脸上分明写满了不相信。 报信的官差从固城驰驿而来,见问哭丧着脸:“十三城,具体什么情况,不清楚……只知道全都乱了……” 他这样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姜维却也只是揪紧了眉,破天荒没有叱责。一阵风袭来,蜡烛“呼”地灭了半盏,姜维攥紧水烟枪,冷不丁猛拍在桌上,巨大的声响吓得小兵膝一软径直跪下去。 “大人……” 不怪底下人闹不明白,战争伊始,姜维下狠手料理了西北十二都司中蛰伏的异心之人。隐患虽除,新的问题也随之而来。 极乐楼这些年借齐耕秋的手,往西北安插耳目无数,十二都司的人事早已是一团腌臜。姜维重症下了猛药治,可这后续的窟窿如何补,却非他一个地方官员能力所及。 朝廷补缺的旨意还没到,战火先一步烧了起来,十二都司中文书流转、办理的压力陡增。姜维无法,只能事急从权,以州府之名统筹调度人力,集中向战事吃紧的几县几城倾斜。 至于那些业已收复的,亦或情势稍缓和些的,一时兼顾不到,只好放之任之。 眼下变起仓促,军报又迟迟传递不过来,姜维有心力挽狂澜,奈何身处漩涡,面对同时陷入混乱的十三城,他头一回明白什么叫孤掌难鸣。 姜大人攥紧了水烟枪。 安陶的处境并不比他好到哪里去。 火情接二连三传来,巴掌大的固城县城,几乎被黑烟笼罩。才刚展露头角的晴日不多时,就又一次沦陷在祝融氏喷薄的恶意里。 街上到处是烧杀掠掠的暴徒,他们看起来和寻常百姓的装扮无二,有的面相甚至称得上淳朴。可不知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他们就撕破了伪善的面具,露出最凶狠最为致命的獠牙。 人群相互推搡,咒骂,恐惧的情绪像瘟疫一样蔓延。即便是寻常百姓,也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同为受害者的伙伴。门窗被砸烂,店铺被洗劫一空,老弱妇孺被赶到街上,望着眼前疯魔无状的人群,绝望地哭泣。 安陶也负了伤,她在驱逐哄抢牙行的乱民时,被躲在柜台后、看起来还没有台面高的小伙计反手刺中了肩头。她将对方撂倒以后才发现,那人腕口同样攀附了一条黑色的蝮蛇。 血流不止,浸得潜渊滑不凑手。安陶简单包扎了伤口,撕下一片衣角,将刀柄层层缠裹起来,偏头用牙叼紧时,眼神透出股狠绝。 她不是沉不住性子的人,可是这一次敌人手段的龌龊,让她不禁生出被人戏耍的恼怒。 安陶忍不住要发作,但铺子里的火势越来越大,她被呛得喉咙燎痛,只好勉强用披风掩住口鼻,待最后一人安全撤离,方赶在堂屋烧塌前冲出门外—— 才跨出门槛,就险些倒在赶来接应的副将怀中。 “将军,不能耽搁下去了。再这么耗着,弟兄们没叫鞑子的胡刀砍死,先被自己人的暗箭射成筛子了!”副将焦急地劝道。 安陶弯腰喘了很久,直起身道:“他们不是固城百姓,而是极乐楼豢养的虺兵,咱们终究还是大意了。” 副将一脸不解,安陶也不多解释,转而问:“其余几城城中局势如何?” 副将回:“州府人手告急,沿途驿传几近瘫痪。仅靠几个军中斥候,纵然消息传得过来,也得两三日后了。” 听罢,安陶眉头拧得愈发紧。 驿传失灵,这在战时可不是一件小事。为将者,当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如今耳目都教人截断,她真正成了八面楚歌、六路无援。 “还有,南屏阁的密探来报,说……”副将嗫嚅不敢说。 “有话就说,”安陶心气不顺,语气就不大好,“同谁学的这样积黏!” 副将一凛,把头微微埋低,颈边青筋分明可见。他恨声,“少阁主托人捎来了口信,刚刚得知消息,朵颜三卫形势有变,日前兀良哈突然病笃,长子垆龙离营半月有余,迄今仍无音讯,一些王室宗亲密谋正推次子阿里虎上位,阿鲁台的特使也被迎入了关中。少阁主让人告诉大帅,关外怕是要起风了,让您千万当心。” 长街来风,将火势“轰”一下送向两侧民宅。副将匆忙呼唤厢兵救火,安陶却自陷入沉寂,不知是将将那一刀,还是陆向深的情报,仿佛割尽了这位女帅的血气,她过了许久方说道。 “你想说什么?” 副将咬咬牙,霍地抬起头:“大帅明鉴,眼下恶战在即,唯弃城保全兵力,尽快出关迎战,或还有一线转机!” 水龙从天而至,本该涤荡浊秽的雾雨中,充斥着血腥和皮肉焦糊的恶息,这气味附着在水滴上,无孔不入,湿发沾襟。 安陶仰高了视线,那一瞬间的眼神难掩迷茫。 弃城。 这个词对于绥云军来说,太陌生。在西南时,哪怕五万兵马身困泥沼,几被瘴气熏蒸致死,安陶也没有动过撤兵的念头。绥靖四方,如云卷舒,这支军队存在的意义,便在用他们的一往无前,来换大梁百姓的海清河晏。 可是现在,退则江山涂炭,进则生民罹难。弃与不弃,都有负绥云之名。 安陶握紧了潜渊刃。 “要是郡主的人马再这样迁延不前,一旦阿里虎掌权,与鞑靼沆瀣一气,咱们的处境可就险之又险了!”姜维语气激烈道。 陆依山抬掌下压,示意他低声,别那么激动,“可若是大军不顾一切开拔,十三城的百姓怎么办?青、甘两地的守备军早在阿鲁台发起第一轮进攻时就折损无几,要是绥云军也撤了,岂非将十三城数万万百姓弃于炭火之中?” 姜维语结,赌气似的抓起水烟枪猛吸几大口,咳得肺管子都要出来了,末了却慢慢红了眼眶。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陆依山打开手指,摆在他面前的是一座清理干净的蛇龛。州府遣了十几号官差,花了一天一夜才将阮家密室里供奉的蛇龛全部清点完毕。 这其中,光是有名有姓的供养人就不下百名,有的甚至在朝身居高位。但陆依山知道,这于经营多年的极乐楼而言,不过冰山一角罢了。 “阎王易惹,小鬼难缠。若不能及早摸清十三城中潜伏的敌军底细,如此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断非治本之策。”陆依山岔开两指在蛇身上游走,似为丈量什么,“传信的差役说,那假县丞死前说了句什么?” 姜维稍作回想,道:“好像是什么,八千虺兵齐聚,极乐之火长兴?” 陆依山没有接话,偏首朝旁瞄了一眼,临案摹写的叶观澜感受到了,抬头与他对望:“果然是极乐楼的人。” 去岁开春的嫘祖庙尸案中,修罗琴供述了极乐楼通过“宰白鸭”的方式,将大批死囚偷换出天牢,当作私兵豢养起来,取号为虺。 但事后可知,极乐楼势力之大,远非几个偷梁换柱的死刑犯能够囊括。曹鹧尤发展信徒的手段,绝不仅限于宰白鸭一种。 “可是天晓得这直娘贼用的甚邪门手段,咱们在这上头用心思,跟大海捞针有个鸟区别!” 姜大人情急,一句乡骂脱口,引得陆依山侧目,不轻不重咳了声,姜维这才想起来屋里还站着个二公子,当下闹了个大红脸。 “大海捞针吗?”叶观澜恍若未闻,搁了笔,“我看未必。” 姜维一怔,下意识扭过脖子去看陆依山,只见他脸上同样水波不兴,而那摸索的铁指正好卡在蛇头往下七寸处。 陆依山仿佛一早会意般,接过公子话茬,“是了,假使燕国公今时坐拥的广厦起自混元社的营垒之上,那么这两者蛊惑人心的手段,必有一脉相承之处。” 他忽而讽笑,语气间久违地流露出独属九千岁的辛辣尖刻,“极乐楼的三宝殿难登,佛门也须金银来叩。有钱有势者高高供起,无权无势的小民,蛇龛没有他们的一席之地,满心虔诚又该何处安放?” 姜维听得似懂非懂,眨了眨被水烟熏得泛红的眼。 叶观澜微笑着移开镇石,谈话间他已经临完一整卷经文,素色笺背映着阳光,一贯清隽藏锋的行楷,这回却破天荒地撇如刃锐,捺似刚折,勾挑处的姿态速度,皆展露出非比寻常的犀利来。 “公子笔力又精进不少。”陆依山由衷地赞叹。 叶观澜道:“字写得再好,何如经藏智慧,最能打动人心。” 陆依山轻嗤:“歪理邪说,也敢妄称经藏?” 叶观澜却道:“是否歪理邪说又有什么打紧,能笼络住人心就行。只是这旁门左道的功夫过不得明面,暗路子的水深与浅,谁又能清楚得过督主?” “这听着可不像好话。” “千坑不入,一隙难求。督主从前的原话,观澜钦佩而已,岂敢妄言。”叶观澜笑答。 他二人有来有回地打着哑谜,留姜不逢在旁,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忽地把水烟枪一拍,提高音量:“够了!” 陆依山与叶观澜齐齐看向他,姜维语迟数秒,把枪的手一松,慢吞吞道:“……再抽下去真成傻子了。” “不能弃!” 安陶斩截的一句话,上遏天听,“绥云军绥靖的是百姓的四方。倘若父亲与长城十二将尚在,断不会眼睁睁看着绥云军旗之下,无辜百姓血流成河。” 副将一震,身为十二将后人的他,如何能不懂这句话的分量。 片刻,他哑声道:“可是喜烽口危在旦夕……” 安陶圈臂打了个呼哨,巫山驹自长街尽头掣风而来。安陶用未受伤的手撑鞍上马,单臂挽紧了缰绳,“前锋左营、右营,不必要的行囊一概舍弃,只留七日军食,随我出关迎敌。其余众人由你率领,留在城中继续搜剿乱民,务求一个不留!” “大帅……” “绥云军自建军伊始,从未舍下过任何一个百姓。官中驰驿不通,还有绥云军的鸣镝。待城中局势稳定下来,再召集兵马即刻赴喜烽口增援。倘若,我有命去无命回。” 安陶的声音低了下来,“再逢初一十五,莫要忘了,替我在父亲与长姊,还有长城十二将的灵位前,敬一炷香。” 她没等副将应答,双腿一夹马肚,巫山驹如离弦快箭,身负红云逶迤,奔赴向死生未知的修罗战场。 从那之后的每一天,固城上空,隘口方向,百姓们都能远远瞧见一蓬一蓬红云腾空而起,颜色愈赤,到后来几近深黑。人们默契地缄口,从不议论,但每个人心里都清楚,塞外战局已经坏到了危如累卵的地步。 战局急转直下的第十天,一位不速之客来到了沣城最大的书局。 战火连绵不休,书局生意潦倒,濒临关张。老板携家眷入关避祸了,留下一个看店的伙计,陷在瘸了半条腿的藤椅里,捉着虱子晒着太阳。见是个年轻公子,虽眉宇间自带一段轩昂之气,看衣着却朴素得不像是有身份的人,伙计便十分怠慢。 “关门了关门了!不看看这都什么时候了,谁家好人闲的出屁来买书呵。” 年轻公子也不气恼,摘下腰牌往伙计鼻前一递,后者顿时一个鲤鱼打挺,从藤椅上翻下身。 “未知总兵大人驾临,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大人恕罪!” 叶凭风挂了腰牌,平静抬眸,他缓缓望向书局早已残破不堪的门头,耀阳也掩盖不掉那里头如炬一样的锋芒。 第115章 名册 “莫慌,也不必声张,我来,只为问你几个问题。”看着匍在地上抖成筛糠的伙计,叶凭风一笑说道。 他的语气分明和缓,却不知为何,伙计反而抖得更厉害了。 叶凭风余光扫见,抬掌轻覆在柜台摆放凌乱的账簿上,不动声色向前倾身道:“十诰经,可曾听说过?” 伙计后背明显一僵,头埋得更低,他矢口否认,“将军说笑了,这种东西,小店怎么会有?” 叶凭风手指缓抬,“哦?寻常人连《十诰经》是什么都闻所未闻,你一个边陲之地的小民懂得倒还不少。” 那伙计气紧:“将军明鉴,小的,小的东家是开书局的,对这种朝廷明令禁止的经书,自然比旁人更熟悉一些。” 叶凭风道声原来如此,剑眉唰地扬起:“朝廷曾下令禁绝妖社不假,可是个中细节从未对外公开。至于十诰经。” 他转出柜台,走到伙计面前,靴尖刚好踩住缓缓西移的光线,复抬起时,那里什么都没有,屋内一时陷入寂暗。 “先帝昭淳皇帝在世时,对神佛之说一贯敬谢不敏。持林妖言惑众,自然更引得他深恶痛绝。混元社伏法,先帝下旨火烧广元寺,更严令经办官员不许透露与此案有关的只言片语。便是被信徒奉为圭臬的《十诰经》,对外也只管用妖书来代称。你虽开书局,却无缘窥见这其中详实。” 伙计尚在挣扎间,突感颈后一沉,整个人被原地提起,往后重重一抛。 他猛摔在那把瘸了腿的老藤椅上,一阵猛烈摇晃,颠得他头晕眼花。叶凭风弓身随上,屈腿卡住椅子腿,抬臂间剑已出鞘。 剑脊一掠而过的寒芒,映亮了叶凭风双眸。那一眼望不见底的漆深,让伙计如着魔般唬在当场,连求饶也忘了。 “偷印**,罪加一等。大梁律法,还需要我同你多解释吗?”叶凭风嗓音沉郁地追问道。 “佛门礼敬权贵人,所以炮制了蛇龛,将其名讳供奉。至于那些卑如草芥的信徒,持林看不入眼,但也得笼络。” 叶观澜将写好的经文晾在窗沿,用石块镇压:“广元寺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在山门外开设法坛。布教之余,也会给前来膜拜的百姓赠送经书。佛寺被抄以后,官兵从中起底出大量私刻书籍,印版却不知所踪。经翰林院查实,那些名为《十诰经》的私书,假佛法之名,内含悖乱之语,实则为持林煽动人心的宣传籍册。” 他回身看向陆依山,“曹鹧尤一介武夫,论口舌之利,无法与持林相较。倘若他有心借助混元社的余威起事,拾人牙慧便成了他最好的选择。” 拾人牙慧,陆依山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刻制十诰经的印版下落不明,也就意味着,任意一家书坊,都能复刻那些乱人心智的邪说。而那些罔顾朝廷法令私购妖书之流,日后自然成了曹鹧尤最忠心不二的拥趸。” “督主睿智,”叶观澜唇边露出智珠在握的笑容,“我记得一年前的妖书案,东厂曾经查抄过一批不法书商。那些人的底细,不会人比督主更清楚了吧。” 素笺经风吹得跃跃欲飞,怎奈何重石威压,陆依山在那似含忌惮的扑簌声里,眼神陡地明亮。 “公子发话,咱家焉有不从。只是眼下时间紧迫,挨个盘查也是宗大活,怕只怕任艰事难,就算将督军帐所有人手都撒出去,仍力有不逮。” “这有何难?兄长的三千叶家军早就摩拳擦掌,只等督主的情报行事......” “交出奉经人的名册,我担保留你一条命,总兵府说话,向来一言九鼎。”叶凭风维持着逼问的姿势,手底剑锋却不曾再进。 有梁一朝的宿将中,不同于姜维的厉直、安陶的跳脱,叶凭风最大的长处在于稳,就像一片汪洋大海,即便在无风无浪时分,也天然怀有使人生畏的磅礴气势。 伙计被那两道似海深的目光攫住心神,他惧怕地吞咽唾沫,连着好多下,才勉强从涩到发干的嗓子眼挤出声音。 “将军没有实据,难道要动用私刑不成?” 叶凭风默然。 伙计壮了胆道,“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小的也是读过几年书的,王侯,卿相,总兵,凭谁都不能屈打成招,否则就是枉法,枉法!” 然而下一秒,他虚张声势的嘶吼就被人截断在嗓子眼。 叶凭风只手卡在伙计下颌,迫使他半张开嘴,另只手绕去他脑后,顺了一把。 伙计不明白他想做什么,手撑着椅背,极力向后挺身,想要挣脱。可是叶凭风的小臂就似铁钳一般牢牢压制住了他。 紧接着,一根细到几乎看不见的头发丝垂下,伙计被喉咙口突如其来的异物感呛得涕泪齐飞,欲呕不得。 “将、将军饶......咳咳......” 面对伙计撕心裂肺的求饶,叶凭风眉宇间似有波动,但手底动作终究不曾停下。 这是军中常用的逼供手段,不会造成实质伤害,但能令受刑者求死不得。叶凭风多年来仁义治军,早已禁了这等酷刑,如今却是他自己先破了例。 “我,嗦……咳,我都说……” 伙计咳得黄胆水都倒流出来了,口鼻处一团污秽。叶凭风闻言,扼颈的手微松。 “忠君,爱人,世间唯二要紧事,凭风只能逾矩一回。你最好不要与我耍滑头,这是最后的忠告。” 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雪碴子贴着山丘滑动,被凛风吹得嚓擦作响。尽管已经二月,关外春风不度,昨夜又落了场雪,官马道塌得厉害,这下不仅是军报,连运粮车也难开得进来。 安陶听着小旗的汇报,从早起没进过一粒米的胃愈发痛得厉害。 小旗看她脸色不好,止了话头,关切道:“大帅,一连许多几天了,您吃不好也睡不好,再这样下去,身子早晚吃不消啊。” 安陶摆摆手,刀尖拄地,不动声色地坐直了身:“援兵还是没有消息吗?” 小旗眼神黯然:“驿传受阻,迄今仍未恢复,也不知道十三城的情况究竟怎么样了。斥候回报,鞑子傍晚时分又在整军,看架势今夜多半还会再来。南屏阁那边也传来消息,阿里虎已经接掌朵颜鹰骑,先遣纵队于昨日清晨开拔,下半晚就越过了锵岭,照这个速度估算,差不多明后两日就能进抵黑水塞……” 又是一阵猛烈的痉挛,安陶身体微弓,旋即便舒展开,面上未流露出任何异样,她吩咐道。 “传令下去,让弟兄们抓紧时间埋灶做饭,休养好精神,今夜恐怕有一场恶战。另外,继续联络十三城中咱们的人马,务求廓清后方形势,叮嘱他们一矣情况明朗,即刻赶赴黑水塞支援!” 战斗打响在子夜时分。 这一次,鞑靼铁骑的攻势迅猛过以往任何一回。 火矢在耳旁疾飞如雨,黑烟遮蔽了大半个天空。星子不见,一钩残月也被洇染成了血红色。荒原上,不断有人沖锋,不断有人倒下,与血色足印一道绵延不绝的,还有无数残缺与不残缺的尸骸。 绥云军的军旗破破烂烂飘摇在这无垠深夜,半截旗杆深深没进泥里,旁边倒着旗手被胡刃削掉一半的尸体,肚肠淋漓,引得空中盘旋多时的秃鹫竞相俯冲分食。 “铮——”潜渊刃与旗杆交撞,发出的脆声惊走了秃鹫。 安陶极力握紧刀柄,胳膊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她蹚过几乎没膝的血污泥潭,缓缓挪到军旗前。 她咬着牙,一根一根掰开小旗到死都不曾松开的手指,握住旗杆,猛地带出泥淖的同时,整个人也像是被抽空力气般骤然失跌在地。 血顺着护耳滴落,安陶大口喘息,潜渊刀口卷刃,刀鞘也从根部断裂。她已经记不清这一晚挥刀多少次,可是交战地的喊杀声始终不曾停止。 那些叫嚣着胡语的鞑子铁骑就像草原上的鬣狗,源源不断从各个阴暗角落里涌出,以尖牙,以利爪,疯狂撕咬着雄狮身上的每一块血肉。 沉寂不多时,令人烦躁的马蹄声卷土重来,又一骑如鬼魅暗影般从夜雾里蹿出,铁蹄照着安陶面门狠狠踏下。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间,安陶欲挡不及,好在侧旁及时杀出另一匹矫健身影。那通身的重甲冲击力惊人,胡马被撞得侧翻,骑士滚下了马背,好容易稳住身体,安陶早已抓起潜渊奋力掷出,一刀收割下他的项上人头。 无头尸身跪地,颓然扑倒。安陶再也支撑不住,军旗堕地,如同一片被狂风揉碎的云。 巫山驹提步来到安陶身边,用湿漉漉的鼻头轻轻触碰她的脸颊、前额,口鼻不断发出担忧的咴鸣。 安陶很想像从前一样抚摸巫山驹的脑袋,告诉它自己无碍。但她真的没有力气了。 两臂灌了铅一般沉重,喘息间充斥着血腥与火药的味道,刺激得鼻腔格外不适。她仿佛下一秒就要呕出来,意识也在五感的饱受煎熬里滑向模糊。 混沌之际,安陶好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国公府的陈设一切如旧,一切都是那么熟悉。父亲在案后翻阅着似乎永远也看不完的军报,还不是太子妃的长姊撑高帘呼唤她的乳名,说今天晚膳有她最爱的糖蒸酥酪。 安陶一瞬间潮湿了眼眶。 她还看到了那片跑马场,一眼望不到头的,承载了她所有欢愉和恣意的跑马场。 长风从鬓角拂过,巫山驹和她一样还保留着那份不服输的傲气,然而不管安陶怎么努力,她永远都追不上前方那个笔挺的身影。 那个身影…… 安陶麻木的心没来由一阵揪疼,她来不及思考这痛感因为什么而起,频急而沉闷的号角声已再次吹响。 “有敌情,戒备!戒备!” 伴着哨兵声嘶力竭的大喊,安陶思绪瞬间回笼,惆怅消散如烟。 鞑子骑兵分左右两路包抄,来势汹汹且目的明确—— 他们就是要截断绥云军回援的路,把隘口变成无人据守的薄弱地带。一旦阿里虎真的决定出兵,那里将成为朵颜鹰骑飙过喜烽山的最优选择。届时大梁边境将由喜烽口开始,自东北向西南撕出一道直揳腹心的缺口。 想到这里,安陶脸色陡变。 敌我兵力实在太过悬殊,加上阿鲁台此番押上了全部筹码,这一支骑兵装备之精良,在鞑子军队中屈指可数。红云裹挟在黑色恶潮中载浮载沉,眼看就要被彻底吞没。 安陶狠掐下掌心,怒吼一声:“散骑冲杀,突出重围,反向包抄!” 短短十二个字,绥云军应声变换阵型。原先的赤色三角分作一撮撮火苗灵巧逸出,梭巡在黑色潮水的缝隙间,至外围迅速集结成簇。 安陶头一个拍马跃起,潜渊还在腰间,两只绳钩已贴地飞出,钩住为首胡骑的两只马蹄,借空中翻身之势猛力一扯,头马轰然倒地。 她身后绥云将士如法炮制,绊马索接二连三放下,鞑子骑兵登时大乱。主将见势不好忙喝令停止,然而浮土表面的干草早已被踩踏稀烂。 随着隆隆一声巨响,打头阵的数十骑转眼消失无踪,原本激涌的黑潮顷刻放缓,望着眼前猝然出现的巨大坑洞,鞑子士兵的脸上皆露出惊恐神情。 可是安陶并没能放松下来。 尽管先遣骑兵损失惨重,但鞑子仍无退兵迹象。 遥遥地,只见他们停在那,低头不知鼓捣着什么,蓦然一道火光爆开,宛如流星急坠。安陶想也不想,拉扯着缰绳,连同巫山驹一同摔在一旁雪窝里。 巨响“砰”的响在耳边,安陶后脑仿佛被钝器击中,一时几近失聪。碎弹急跃着擦过她脸颊,火烧火燎得疼。 安陶用力摇晃脑袋,过了许久,方才听到些许嘈杂的人声。 “火铳……大帅,是铁火铳!” 第116章 援军 隘口战况间不容发之际,几乎同一时刻,一封火漆封缄的密报快马飞入州府公廨。 “这么快?”姜维有些不可思议。 “总兵收到二公子的家书,即刻命我等弟兄兵分三路,对甘州地界有嫌疑的书局逐一盘查审问。不多时果然有了收获。” 来传信的是叶凭风的亲兵,行事稳妥,口条也利落。他不等姜维追问细节,竹筒撒豆子似的一一道来。 “据书局的伙计说,近些年边关局势不稳,书局生意每况愈下,他的东家扛不住财货引诱,暗地里干起了盗印古籍的买卖。 这事原也不算什么,可《十诰经》是朝廷三令五申禁绝的妖书。他固然见钱眼开,也害怕日后东窗事发牵连到自己,于是特地留了个心眼。 书局东家接下了印版,之后凡售出一本妖书,都要以奉经之名记下买书人的名字,背地里编纂成册。今冬战火突然蔓延,东家忙于逃命,连铺子带伙计一道扔了下来,未及带走的家当里就有这本奉经人名册。” 姜维手上翻看着,仍有疑虑:“这般轻易就交了出来,怎知其中没有诈?” 亲兵踌躇地笑了笑,“说轻易也没那么轻易。一来是那伙计不满就这么被抛下,心中难免怨怼;二来,叶总兵亲自审问,用了十成十的手段,由不得他不招。” “谁?”姜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叶凭风?他那么认死理的一个人?” 叶观澜在旁无声叹息,伸手接过名册。无人比他更懂得压抑在兄长心底的那份情谊,但叶观澜什么也没有多说。 “眼下战事刻不容缓,无论名册真假,咱们都要一试。若不然赳赳大梁,反教几只跳蚤烂虱搅得不安生,传出去岂非惹人笑话。更有甚者,新帝图谋塞北关东一体朝觐,要是威势上先败了,东北女直等部生出别样心思,那咱们的处境才叫难堪呢。” 姜维仰颈眯眼,目光在舆图北地一线逡走良久,蓦地转身,攥拳握紧水烟枪,用力砸在桌角。 “干!主簿何在?” 门帘倏动,陆依山撑案抬首,见一青袍角带的文吏手捧卷宗,快步走了进来。 “启禀督主,名册在此,姜大人有令,今夜就行动,务必赶在新岁前替郡主肃清后方。” 陆依山目光陡峻,站直了身。 冲靖元年腊月二十七,夜,甘州宁城。 一间并不起眼的铁匠铺,主人熄了炉火,收拾家伙什预备打烊。突然,一只强有力的手臂挡住了门板。 “孟诸野?” 铁匠铺的名号并不姓孟,那匠人闻言却立时色变。 他拔足就要往屋里跑,来人探臂一把擒住他后领,猛地回带,匠工背部狠狠砸在门板上,当下磕了个七荤八素。店门被人从外撞开,一窝军士虎狼也似的涌入其中。 叶凭风简单打了个手势,三五把长刀齐刷刷架到匠工脖子上,其余军士鱼贯进到里屋,一番搜寻后,有人出声:“将军,这里有发现!” 只见暗门后的隔间里,囤放了大量硫磺、石脂与硝石等物,寻常炼铁鲜少用到这些。 叶凭风见此眸光遽冷,挥掌道:“带走。” 同一晚,西北缇骑四出,火把亮彻庆阳、沣城、蓟镇、陈关等地。那些素日里到了晚间就隐于黑暗不为人知的幽僻门户,纷纷在火光烛照下现出原形。 “启禀督主,册上有名的二十七人已尽数被拿,这是最后一个。除了火石火药外,还从画斋后院的厢房里搜出了固城城防图,都在这里。” 物证齐全,画斋老板无从抵赖,垂丧地低下头,凌乱的衣领一角,细长的蛇尾显露出了端倪。 陆依山手指搭在束袖上,不紧不慢旋动几下,说:“画的倒好,咱家认识的人里头,勉强排得第二了,有这手艺做个雅士多好。天这么冷,小蛇不在洞里好好盘着,偏要出来为祸,不是纯纯找死么。” 说罢一摆手,“拖下去。” 番役悍然应声,画斋老板吓得脸都白了,膝行上揪住陆依山袍服一角,死命地磕头求饶。 陆依山充耳不闻,兴致缺缺地阖起眼养神。 眼看就要被拖出门外,画斋老板突然梗着脖子大喊:“上官饶命!小的要检举,小的还曾为鞑子画过一张图……是,是跟火铳有关!” 眉心急跳,陆依山睁开了眼睛。 又三日,冲靖元年腊月二十九,隔日就是除夕。 新岁在即,陆依山久违地换上了云蟒朝天的绣金绛紫色缎衫,外罩暗云纹玄狐皮大氅,腰悬铜鱼督公印—— 与这套装束一同送来甘州的,还有新帝登基后晓谕九边的第一道旨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昔廿载,边地军政糜烂成风,国蠹孳生。西北参议政事姜维自任职以来,事不避难,义不逃责,扫奸除恶,匡正世庙遗毒;激浊扬清,重盛大梁气象。然虫豸虽尽,罅隙当补。今朕敕令,由神机三营择选军吏千人,燮理西北文书之缺。人员去从、军资分配等一应事宜,交由姜维全权处置,东厂提督陆依山从旁襄理。钦此。” 魏忠旻宣完旨,小跑几步下阶,笑吟吟地说道:“恭喜督主,贺喜督主。陛下虽未在旨意中明言,可他令老奴千里迢迢将这枚铜鱼印带还给您,个中深意想来也不必老奴多说。督主乃社稷股肱之臣,您风光无两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陆依山闻言并无想象中的欢喜,沉吟有顷,道:“承蒙陛下圣恩,臣自知才德有限,难当肱股二字。之所以肯领受这枚铜鱼印,皆因前线战事正酣,臣愿以一己之身为朝廷略尽绵力,无关职位官爵。等此间事了,臣自当完璧归赵。” 魏大伴听见这话愣了一愣,很快便笑着岔开话题:“督主心胸,老奴佩服,往后的事谁又说得准。单说眼下这批军吏,陛下令福王督办,兵部袁大人亲自掌的眼,都是老于军务的好手,不必督主与姜大人费心调教,即刻用来补十二都司的职阙,那是再合适没有了。” 陆依山道:“老王爷和袁侍郎的眼光自然不会差,陛下有心了。”跟着他瞧了一眼魏忠旻,“大伴连日来奔波,也辛苦了。” 魏大伴将麈尾换到右臂间,说:“眼下正是危急存亡之时,镇都上下君臣一心共赴国难。老奴虽是宦官,也是大梁子民,焉有不尽心的道理。” 陆依山略略肃容,没说话,退后长施了一礼。 魏大伴忙道不敢当,将人托起,捺低声音问:“听说此番,叶总兵也出力不少?” 陆依山目光急跳,道:“州府人手告急,督军帐纵有三头六臂,也有照顾不到的时候。幸而二公子体恤,去信一封给兄长,这才解了十三城的燃眉之急。” 陆依山和叶观澜的关系,在镇都早已不是秘密。这话说得水泼不进,魏忠旻貌若领会,将麈尾轻轻一甩,转而却露出个更加意味深长的笑。 * 冲靖二年正月初一,天交五鼓,正是天地至暗时刻,交战地一片寂静。 三五秃鹫在半空中盘旋,火头军清扫完战场就打算回撤。今儿是新岁,照规矩两军都要休战一日。 天际浓云未褪,墨蓝色云团浅浅镀了一层金边。小兵打了个呵欠,眼错不见,金色边缘兀地冒出一颗颗小黑点,蠕动着,不断放大,再放大。 他惺忪着眼,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直到黑潮逼近,那熟悉的拉栓声清晰入耳。小兵猛地向前扑,几乎同时从怀里掏出了示警的鸣镝。 “鞑子偷袭!警戒——” 牛角号呜呜吹响,巫山驹冒着火光疾奔,往日油光水滑的鬃毛变得秽迹斑斑。 它一路撞翻鞑子设置的路障,踏破水坑,飓风般从战地那头直驱过来,卷到女帅跟前,急促地呼着鼻息,似在催促。 安陶刚要伸手,一道热浪伴着巨响席卷而至。她紧急撤手,铁砂仍搁着臂缚留下滚炙的温度。 火星子噼啪迸溅,辔头的绑带应声断裂。巫山驹扬蹄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长的悲嘶。 安陶滞了数秒,她忽然放弃上马,将潜渊用力钉在地上,支撑着筋疲力尽的身体艰难站起来。安陶解开胸前被鲜血浸透的盔甲,摸出一卷用牛皮筋扎紧的图纸,塞进巫山驹身侧褡裢里。 “宝儿听话,带上这个去找陆督主,切记要快。”她抚摸着巫山驹背上鬃毛,与它前额相抵,轻轻交蹭。 阵前拉锯多日,安陶对鞑子此番南下的兵力、辎重,领兵将领以及作战习惯,大抵都摸了清楚。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来日,但她把这些都一五一十记下来。她相信,无论日后朝廷派谁来接替自己,这本随笔一定会派上大用场。 宝儿是巫山驹幼年时的爱称,已经许久没有人这样叫过它。乍然听见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称呼,巫山驹眼里充满了泪水,愈发恋恋不舍起来。 安陶的动作越来越慢,末了终是狠狠心,将马头往外一推,举鞭正待奋力抽下—— 山那头,泼天箭雨呼啸而至。鞑子的火铳才发起过一轮进攻,还在预热,密密麻麻的飞矢已在他们中掀起一片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战鼓轰然擂响,山体突然开始激颤不已,几驾重铁包裹的庞然巨物缓缓推出灌丛,犹如沉睡中苏醒的凶兽,自胸腔间震出雷鸣般的沉吼。 “战车营!是咱们的战车营!”有将士惊喜地呼出声。 安陶抬头,透过濡湿的额发,看见了车首那面她再熟悉不过的赤色云旗,安陶的嘴唇无声嚅动。 “战车营……” 他们的援军,终于到了。 第117章 破局 冲靖二年新岁,督军帐在临洮总兵叶凭风的全力配合下,平定了十三城暴乱。被迫分散作战的中锋十四营相继摆脱桎梏,赶赴固城集结。 新到任的千余名能吏,很快使边地驿传恢复如初。州府得以重建与交战地的通讯,姜维经过研判,将十四营整编成东中西三路,分面包抄鞑靼军队。 最快的东路军已于三日前午后开过铿岭,彻底截断了胡人北撤回悬谯关的退路。 中、西两路则分别围拢鞑子的步兵营跟辎重营,将阿鲁台的十万整军一切为三,采取分头剿杀逐步收紧的方式,一步步蚕食尽敌人的有生力量。 现下,阿鲁台的机动部队唯剩黑水塞前的这一支。 姜维着令战车营即刻开拔,由重掌督公印的陆依山亲自率领,星夜兼程,终是赶在日出之前,解了安陶的困境。 “好在名册所记大都属实,那些假百工之名蛰伏城中的虺兵,基本都给连锅端了。剩下的小鱼小虾,叶凭风还在继续追剿——师姐阵前冲锋,叶总兵在后方可也出力不少。” 陆依山一边包扎,一边拣要紧的来讲。安陶胸中块垒都似融化好些,一股新鲜劲流重新涌灌进身体。 她嫌陆依山包扎的手法太琐碎,拍掉他的手,将绷带草草系了个结,撑着潜渊自工事后起身。她目眺不远处时而爆亮的火光,眉间褶皱仍未纾解。 “火铳的威力非同小可,阿鲁台能在短短时间内组建起火枪营,咱们就不能掉以轻心。” 陆依山成竹在胸地一笑,圈指在唇边吹响。悠长脆亮的哨声里,一匹蹄黄白马从硝烟中急掣而来,巫山驹打眼见了,呼哧着兴奋扬蹄。 安陶诧异回眸:“爪黄飞电?” 爪黄飞电是叶凭风最心爱的坐骑,和巫山驹一样,它也曾陪着叶凭风度过了那段难忘的求学时光。 两匹马见面就耳鬓厮磨在一起,安陶对着陆依山露出询问的神情,陆依山把笑微敛,视线转而投向了激战中的战场—— 危如巉岩的战车挺立于前,坚固挡板扛住了绝多大数枪弹来袭。鞑子骑兵很快耗光了第一轮弹药,长箭仍不断从板隙密集射出,士兵嘴里咒骂着,仓皇从褡裢里扒出弹丸来装填。 谁知下一秒,他掌中枪膛就伴着巨大的声响,砰然炸裂,四下乱溅的弹片在沙土表面削出道道火星。士兵被强劲的冲击波掀下马背,捂面哀嚎不止,殷红的血迹从指缝间缓缓渗出。 更有甚者,有的士兵为求开枪时稳妥,特地用绑带将大腿和马鞍固定在一起,此刻来不及松开绳扣,被受惊的马匹拖拽着贴地狂奔,惊惶到极致的呼救扭曲变调,直到最后破碎不似人声。 这突如其来的惨烈一幕,令安陶惊愕不已:“怎会如此?” 陆依山眼眸漆深,没用完的绷带缠在手掌间,他握紧佩剑。记忆闪回到三日前。 础石微润,墙角蜿蜒着一抹碧绿色苔痕。姜维檐下看天色,把歪倒的竹筒扶正,嘴里嘀咕了句“这开春的雨水也太多了”,转身打帘进来。 案上摊着枪械的构造图纸,姜维掠过一眼,道:“找城里有经验的工匠看过了,的确如画师所言,图中火铳还是十几年前的旧样式,没加火门盖,枪膛容易受潮。要真按照图纸来,造出来的火枪不仅射程受限,还有风险。” 陆依山掀眸问:“什么风险?” “炸膛呗。”姜维撮紧五指,蓦地散开,“工匠说了,这玩意装填火药十分麻烦,临到阵前怕来不及,枪膛都是塞满了上的。一旦受潮哑火,炸膛的概率极大,断指瞎眼都是常事。” “说得这么吓人,”叶观澜感慨一般,神情却显得轻松,“再不好使也是火器,留在鞑子手里终究是个隐患。既然早晚要炸,不如就让它炸在眼前,咱们也好安心。” 陆依山笑了笑,起风了,他刚给叶观澜披上件外衣,这么一笑,意外地有些温柔。 “公子说得在理。还没开春,甘州已经下了好几场雨,连老天都在帮咱们。” 姜维问:“只是鞑子把火铳看得宝贝似的,能轻易叫春雨湿了枪?” 叶观澜提着竹扇,偏头看最后一抹天光从檐角飞逝,窸窣异响仿佛只是风刮过瓦面。 有顷,他说:“阿鲁台严防死守,咱们不能于大处翻天,微末处挖一挖他的墙角,倒也未尝不可。” “翻窗下药挖墙角,可是你陆督主的好手段。” 安陶闲望着陆依山,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戏谑,“看样子,这位二公子把你摸得倒清楚。” “何止清楚,”陆依山一脸正人君子相,“简直摸了一个遍。” “......”安陶没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她就多余问这一嘴。 “派去的人是谁?活干得真利索。” “师姐也认识,三江鼠上天入地的本事,绝非虚吹。昨晚他趁夜色摸进鞑子的辎重营,在挡雨的苫布上划了一道口子,只是小小的一道口子,之后便都是天意了。” 安陶默了下,不知想到什么:“倘若被师父他老人家知道,又该说你了。”二人在这句话后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南屏阁主以身作刀,殒命黑水塞的消息传遍悬谯关内外,武林为之唏嘘。 陆依山眼神黯淡,自哀恸余烬里迸溅而出的,却是坚冰一样的恨意。 他旋即拔出君子剑,古铜色剑身与精铁束袖融为一体,包含了坚壁的隐喻义。他剑尖点地,用力划过时火焰腾地蹿高。 “诸位,”横挡在战车前的铁盾霍然分开,黑压压的将士持刀肃立,陆依山寒声,“枪哑火了,猛虎也该醒了。” 临去时,“叶凭风不得空,也不能擅离职守。他托我给师姐你带句话,爪黄飞电供郡主驱使一回,无论跑得赢跑不赢,他叶总兵都甘拜下风。” 话音才落,君子剑急追出去,剑光披荡横扫,犹如骇浪竞逐,胡人骑兵顷刻伏倒一片。 安陶脸颊红晕未退,手已扶上潜渊刃。她不甘落后,爪黄飞电如流星一般直冲而出,巫山驹追随左右。下一刻雷鸣般的马蹄震响山野,绥云军旗仿佛燃烧起来,以燎原之势猛袭向对面猖獗不可一世的黑潮。 “全体都有,随我,杀——” * 垆龙手握空了的酒葫芦,对着门外久久不散的浓雾出神。 已经二十七天,寻常十天就能往返的行程,他迟迟没能走完。二公子临别相赠的长生醉已经见底,他却像是被困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半山口,怎么都绕不出去。 身后响起脚步声,垆龙没有回头。 进来的闳三是陪垆龙最久的心腹,也是他此行唯一带上的长随。闳三打探完消息方归,肩头发梢都挂着晨露,他也顾不上拂,进门便道。 “回禀世子,前方官军清障,说是要封路三日,咱们怕只能绕道而行了。” 垆龙没有吭声,背影陷在将明未明的晨光里,一瞬间让闳三萌生他仍停留于昨夜的错觉。 闳三小心翼翼地唤了声:“世子?” 垆龙动了,他放下葫芦,仿佛自言自语道:“又三日......再这样兜兜转转,何日才能归我故土?” 闳三:“世子勿扰,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天有不测风云.......” 垆龙打断他:“是天命不佑,还是人心难测?” 闳三一激灵,下意识瞟了眼门外,勉强挤出笑说:“世子何出此言,可是三儿哪里做错了吗?” 垆龙回过身,紧望住他,那素日里锐如鹰隼的眼神,此刻除了锋利,还浸着一丝哀凉。 “很多事,你从一开始就做错了,哪里是今日之过?”垆龙说,“阿里虎给了你多少好处,才哄得你连主仆情谊也不顾,诓我在这山坳里整整打转七日?” 闳三脸色大变。 垆龙步步靠近,视线却没有落在他身上,而是越过闳三肩头,箭一般笔直射向门外鬼蜮难辨的迷雾。 “周旋许久,还是不打算动手吗?” 闳三因过分震惊而扭曲的面容显得有些狰狞,他撤后一大步,站到自以为的安全距离内,阴声问:“你知道?为何不——” “不一早拆穿你是么?”垆龙缓声而笑,“阿里虎不是我的同胞兄弟,却是父王的亲生儿子。他的野心,必得让父王亲眼瞧见,才不会怪我不顾手足之情。” 垆龙忽然用最正宗的官话说:“物不极则不反,恶不极则不亡。正是这个道理。” 闳三像见鬼一样瞪大眼睛,他想到了什么,白着唇:“老王爷的病……” 垆龙没有给闳三说完话的机会,一把擒住他前指的手,在他踉跄倾向自己时,抬膝猛击在他的胸口、腰腹,跟着屈肘照后心又是狠狠一下。 闳三倒地绝了气息,而垆龙在这个过程中,没有表现出哪怕片刻的迟疑。 解决了背叛之人,垆龙的表情并未轻松分毫。 他看见前方浓雾之中,有无数黑影幢幢闪动。垆龙耳边蓦地回响起二公子临别前的话,“草原上最威猛的雄狮,在面对成群鬣狗垂涎的獠牙时,也会感到力不从心。” 垆龙不知道此言真假,但他很想验证一下。 …… “人都撒出去了?” “是。启禀公爷,用的是当初城南水狱那帮人,即便失手,也不会教人疑心与燕藩有关。” 曹鹧尤手底念珠转动,口中低喃有声,他始终敛着眸,未对僧人的话多置一词。 孙国基属实胆大,极乐楼一直做的李代桃僵的买卖,他苟全必死之人的性命,来换他们万死不渝的忠心。这在曹鹧尤看来天经地义。可是孙国基却利用了他和任世贞的座生关系,打着虺兵的幌子,豢养私兵以为己用。 孙家是该死,然而皇城惊变那晚,曹鹧尤还是从南屏阁手下救下了几十名死士。在他看来,不怕死的人难得,不怕死且有真本事的人算是千载难逢。 这不,就派上用场了。 “阿里虎空有野心,却吃亏在颟顸二字。白屈居人下这些年,连怎么蓄积实力都不懂,纵使来日扶他上位,也不过是聋子的耳朵,摆设罢了。” 曹鹧尤无端笑了下,“但也好,本公就喜欢摆设。” 僧人合掌不语。 “阿鲁台真的败了?” 僧人稍作静默,这沉默已经代表了一切,他说:“姜维找到名册,只用了短短几日,就将十三城的虺兵一网打尽。阿鲁台的兵马经过前面几轮已是强弩之末,而今又被绥云军大破火铳队,士气受挫,败北是早晚中事。” 曹鹧尤嗤道:“凭他姜不逢,哪有那个本事。今次之事,分明是督军帐跟总兵府出力更多。那个叶家二郎,从前倒是我小看了他。” “公爷,若阿鲁台真的完蛋了,极乐楼……咱们会不会受到牵连?” 曹鹧尤转动佛珠的手倏顿,眼角微微抽搐,却反问他:“牵连咱们,有证据吗?向漠北走私精铁,是锦衣卫勾结猗顿兰所为。十二都司的细作,皆由齐耕秋在位时一手拔擢。就连七年前的壬寅宫案,也是汉王刘狰为了掩盗贩军粮之事,伙同寿宁侯陷害方家。一桩桩,一件件,发自人心之恶,得益世情艰险。围剿极乐楼?呵呵,楼在哪呢,谁又真正见过?若世上无楼,咱们的罪过又从何谈起?” 僧人哑然。 曹鹧尤敛袖起身,那身西番莲花纹的道袍已经相当陈旧。打从曹如意死后他换下了戎装,就再没穿过其他服色。 “听说镇都新派了个监察御史来,说是要巡视藩地民政。人可到了?” 僧人道:“到了,就住在按察使司府衙。此人姓曾名雉,据说是昭淳二十四年的进士,后来不知怎的只做了一个小小的七品监察御史。” “曾雉?”曹鹧尤蹙额,觉得这名字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来在哪听过,只好作罢,“不论官居几品,都是朝廷钦差,不能慢待。过几日在行宫设宴,本公要亲自款待这位御史大人。” …… 垆龙粗喘着,温热的液体从人中滑淌,他用力擦拭,在面对狼扑而来的黑影时伏身躲闪,跟着钩出靴筒一侧的弯刀,反臂挑向敌人咽喉。 却不防此时侧旁袭风,杀机紧随寒芒而至,垆龙挂刀格挡,然而杀手当面一拳砸得他上身倒仰,霍霍剑光夹杂着一片绳网兜头罩来。 危急关头凌空传来嗖嗖几响,剑光被打断,绳网失了准头骤然偏斜,垆龙把握时机向侧旁滚身。 他贴地的刹那伸手撩了一把,杀手被泥浆迷了眼,动作稍见迟缓,垆龙挺身跃起,屈膝将那人顶翻在地,大半截刀身随即笔直地没入对方胸膛。 垆龙捋了把让鲜血浸透的发,定睛一看,地上散落的竟是几颗新鲜核桃,一个不算跳脱但十分年轻的声音从客驿屋顶传来。 “好身手,在我南屏阁的高手榜上也能排得上号了,难怪阿里虎费尽心思也要除掉你。” 垆龙眸中闪过一抹疑色:“你是南屏阁的人?我怎么听说,你们的阁主前不久才……” 一人自屋顶飞身跃下,少年身量,落地轻巧,眉宇间却自有一段侠者气度隐现:“我姓陆,南屏阁新任阁主,陆向深。” 第118章 让虚 垆龙寻块石头坐定,偏头打量陆向深有顷,道:“原来是少阁主,失敬。” “是阁主。”陆向深纠正他,“阿里虎为了不教你囫囵回到朵颜,一路上设了不少暗桩。不过请世子放心,南屏阁已经提前扫清了所有障碍。此番归途,南屏阁定保殿下毫发无伤。” 垆龙沉默的间隙,陆向深全然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只听他说:“多谢。” 陆向深蹙了蹙额,接着道:“令尊对外称病,贵部二王子以兄长外出未归为由,伺机把持了政务。据南屏阁密探回报,阿里虎甫一掌权,就接连撤换了几位军政大臣。那些人不光地位重要,更是世子殿下您的心腹。更有甚者,阿里虎将兀良哈老王爷所居行宫的宿卫全部换成了自己的亲兵,名为保护,实则囚禁。此举大有挟天子以令诸侯之意。” 让陆向深意外的是,垆龙闻言并无太大波动。 他从地上捡起自己的弯刀,反手贴兽皮上,无声地擦拭着。刀锋剥去了血迹,在他左肩至颈侧的位置留下一道长长的红疤痕。 垆龙一言不发,擦得很慢,火光里明灭不定的脸,让这一幕透露出些许诡异。 陆向深没忍住,问他:“老子被困,你就一点不慌么?” 垆龙答道:“父王稳坐高台的关键,从来不是一两个废物禁军。朵颜鹰骑的兵符,始终把握在他老人家一人手里。只要鹰骑尚在,阿里虎就翻不出天来。” 陆向深不相信:“远水解不了近渴。万一阿里虎权力熏心,做出......的事,又如何?” 垆龙眸侧映着火光,一半脸仍陷在黑暗里,他微微昂首,平静地道:“你想说弑父?要是阿里虎真有这个胆量,朵颜全族势必不会容他,余者不论,五千鹰骑头一个便不答应。” 火堆“噼啪”爆响,陆向深脑中灵光乍现,倏地捏碎了核桃:“你早就想到了。” 垆龙一顿。 核桃碎屑嵌在指缝里,硌得陆向深不大得劲:“你看穿了随从的伪装,也知道阿里虎要取你的性命,可是你并没有揭穿,甚至故意迁延在外,给人以危在旦夕的假象。你在等,等着阿里虎放松警惕,彻底得意忘形。” 垆龙没有否认,反手收刀回鞘,终于正过脸来看着陆向深。那双偏棕色的眼眸里,分明闪动着豹一样的狡黠和敏锐。 陆向深强迫自己不要移开目光,吐字越发清晰地说:“你知道朝廷刚与你达成共识,绝对不会让你出事。阿里虎那头若落空,自是万事无虞,你的继承人地位只会因此更加稳固。若真的被他得逞,诚如你所言,阿里虎得位不正,五千鹰骑断断不会服他。届时你不仅能以世子身份拨乱反正,更能顺道将老王爷亲自执掌的五千鹰骑收入囊中。驱狼吞虎,亦或者鹬蚌相争,你都是那个最大的受益人。” 垆龙那双豹眼微微眯起,里头的机敏狡狯此刻全变成警觉,另还夹杂着些许欣赏:“怪道人说虎父无犬子,少阁主年纪轻轻,见识却深,当真不可小觑。” “是阁主,”陆向深再次纠正他,“那可是你的亲生父亲。” “哦阁主,”垆龙耸了耸肩,“中原人的孝悌我不懂,但是在草原上,头狮一旦老去,就要禅位给更年轻的雄狮。权力更迭顺畅,才能保证一个部族长盛不衰。父王会认为自己死得其所。” 陆向深紧锁的眉头流露的是不理解,但他没有继续争辩。 陆向深挑拣着核桃仁,头也不抬地说:“豺狼虎豹的事情我不懂,我来,除了替你解围,还为了帮叶家二公子带几句话。” 听到叶观澜的名字,垆龙原本紧绷的神情出现一丝松动。他下意识按了下胸口——公子临别相赠的字帖被他放在了最妥帖的地方——声调也放缓些:“什么话?” “上回一别匆忙,有份大礼没来得及送与世子殿下。西北参议政事姜维日前向朝廷上疏,提议重开关外边市。朵颜三卫因处水陆要津,可堪承担货物转运之责。内阁已有朱批,着户部照会地方州府商榷办理,待加盖过陛下关防,即可发往关外。” 此言一出,饶镇定如垆龙,也讶异地前倾了身。 这条法令的意义非同小可。要知道,重开边市,应准转运,就意味着将南北货运尽交由三卫垄断。 此间财货之巨不消提。更为紧要的是—— 漠北部族众多,西起鞑靼,东至女直,鼎盛时譬如蚕丝牛毛,不胜枚举。 梁廷长久以来放任各部族相互厮抢争斗,从未明里偏袒过谁。即便阿鲁台日后坐大,镇都也未曾表露出半点认可的意思。 原因很简单,漠北不宁关中宁,漠北一统,则关中将临肘腋之患。 历代大梁皇帝皆秉承此信条,然而上述转运策一旦颁行,便等同于实质上承认了朵颜三卫的首领地位。有朝廷的支持作背书,朵颜自承光年间被鞑靼压着打的局面将彻底颠覆,说是一雪前耻也不为过。 多年夙愿得偿,垆龙眼中惊喜的光却只闪现一刹。 他坐回了身,语气平缓地问:“条件呢,我还听过中土的另一桩典故,树在道旁而多子,则必苦李。能得朝廷荫庇固然是好,但若付出的代价太过沉重,这果实我们宁可不要。” 陆向深轻啧一声,似乎对垆龙拽文嚼字的样子瞧不大惯,但还是说:“朵颜三卫归顺朝廷的时日不算短了,却一直没有推行汉化。云贵改土归流的风声刮了好几年,迟迟吹不过喜烽口,恐怕有些不大像话。从前镇都名为招抚,说到底没有建章立制,朵颜山以北说的是蒙语,设的是部落,这算哪门子归顺?而今边市重开,三卫名跟实都占了大头,于情于理也该拿出实打实的举动,以示臣服之心,才不算亏负了朝廷恩德——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垆龙不禁皱起了眉头:“其他的都还罢了,建章立制……镇都招安之时分明说的是‘各领其部,以安畜牧’,而今却要派任流官越俎代庖,这不是出尔反尔吗?” 陆向深一听便笑了,“殿下可不要错了主意。天下正朔唯此一家,便是我大梁。咸德爷在时亲封兀良哈为指挥同知不假,那又何尝不是我梁廷官职?而后增派谁、取缔谁,皆为雨露君恩,谁敢说越俎代庖。” 观察着垆龙表情,陆向深拍掉掌心碎屑,起身道:“其实殿下心里也清楚。自打昭淳七年,大行皇帝下令在朵颜三卫的地盘设立屯田,那之后关内梁民大量涌入,胡汉杂居已成定局。元室对属地的掌控远不如前,不说别的,阿里虎的生母就是汉家女子。近年来外戚宗亲于内倚威作福,于外勾连鞑靼,老王爷年岁渐高,越发难以弹压这些人,世子殿下独自支撑,日子怕也不好过。” 垆龙被说中痛处,脸色冷峻了:“你想说什么?” “让虚而守实。”陆向深干脆利落地说,“三卫称臣多年,说句不好听的,所谓元人自治不过就是个虚名。既然是虚的,又有什么不能舍。梁人难约束,朝廷替你来约束。殿下一则打压了外戚气焰,二则囊括了货殖之利,三则震慑了漠北强敌,这可都是实实在在的好处,难道不比一个自治的虚名来得强?” 关外风强劲,吹乱了垆龙的狂发。他把手搭上腰间酒葫芦,却发现里头早已空了。陆向深摘下自己的扔过去,垆龙劈手接住,拇指拨开木塞,长生醉熟悉的酒香逸散出来。 垆龙忽就笑了,审视陆向深的眼神仿佛穿过他在和另一人对话,“让虚,守实,你说的话很有意思。但假如我偏要守着这一点虚名,顽固到底呢?” 陆向深指间灵活地转出一把银质匕首,垆龙几乎本能地作出防御姿态,陆向深却手指翻转,刀刃向内将匕首递到了他跟前。 “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陆向深说,“这是叶二的原话。” “白刃,不相饶……”垆龙低声重复,腰身微微躬起。那宛如雄狮一般的影子在光线的烘托下紧绷如弦,好似积蓄着一击致命的凶狠,“这是威胁?” “不敢,”陆向深一字一字转述叶观澜的话语,神态平静,“眼下喜烽口的战事打得那样激烈,您一己之身的去留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世子只身入关寻药月余,不仅毫发无损地回去了,还带回了成吨白术,这些药材在平日都难寻得,何况战时。殿下此行如此顺利,临了还是由我南屏阁主亲自护送出关,不知这一幕落在贵部外姓宗亲眼里,落在阿鲁台眼里,他们会怎么想怎么看。” 陆向深笑笑,把匕首又向前递进几寸,那谦和又不失威凛的口气分明属于另一个人,“殿下明鉴,不相饶者另有其人,横颈于汝的白刃也非出自我手,我今为殿下奉上的,其实是杀出生天的利器。” “若殿下言而无信,无论此时此刻,抑或不久将来,大梁国境内都会有一个叫‘叶观澜’的白衣之身等着您,誓与殿下不死不休。”垆龙脑海中突然浮现叶观澜说话时的样子。 骤然之间他想明白了很多事。 陆小阁主的神兵天降不是偶然,甚至从赠送白术开始,叶观澜就在步步为营。这可以说是一种拉拢,也可以说是算计。 当日的字帖,今日的匕首,这位传闻中的二公子就这样不显山不露水地将他带入一个不算困境的困境,然后轻轻巧巧掐断了他全部的退路。 垆龙本该愤怒,他痛恨被挟制的感觉。然而这股痛恨却像是经麻沸散里滚过一遭,被冷泉泡过一晚,到最后只剩一点被猫挠过似的痛痒感。垆龙反而因这一点如鲠在喉的感觉,对叶观澜这个名字留下了更为深刻的印象。 他脸色微微泛青,青里透着白,最后奇迹般地掠过一丝红晕,很快便消失不见。 垆龙抬手,稳稳握住那把匕首。 他欠了欠身,沉声道:“公子乃真国士也。也烦请陆阁主替某捎句话,往后凡是公子立身之所,我垆龙的兵马绝不会侵踏分毫。若有违逆,断非我朵颜子民。” 不知怎的,陆向深总觉这话听着叫人牙倒。他目送垆龙的身影消失在杳冥晨光,四下静谧,只有不远处喜烽山的轮廓若隐若现,刚刚发生的一切就像是场无迹可寻的风。 风,陆向深打了个激灵,仿佛下一秒就看到陆依山那双阴郁的眼睛。他舔舔后槽牙,剩下的核桃仁掂了又掂,信手抛了。 “这话我可不敢转达,小爷还想多活几年,光复南屏阁呢。”陆阁主腹诽道。 几乎同时,叶观澜偏头小声打了个喷嚏,迅速掩上窗。 他放走信鸽,转身对不满抓了个空因而瘪着嘴的小刘追露出个宠溺的笑。 “惕若乖,不生气了,小叔叔给你画个大老虎,好不好?” 第119章 阳谋 冲靖二年冬霜耗尽,在绥云军的三线夹击下,阿鲁台军队全面溃败,韬光养晦二十载培养起的草原铁骑,在喜烽口战场几近覆灭。 特使连夜将漠北枭主的请罪书呈进镇都,冲靖帝置之不理。绥云军直至将十三城中最后一名鞑子士兵斩于马下,方才鸣金收兵。 至此,这场兴起于冲靖元年初的战祸,以鞑靼惨败,绥云军扬名西北而落下帷幕。 值得一提的是,大军凯旋途中,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因西线十三城甫遭受战火蹂躏,实难承受大军驻跸。安陶郡主不忍加重民生负担,经请旨圣上,遂改由锵岭以东转道南下。 这一绕路不打紧,却要经过燕藩地盘。燕国公自是百般不情愿,但无奈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军事调动,他几番上疏抗议皆遭驳回,反有朝臣指责他小题大做有失公卿气度。 燕国公哑巴吃了黄连,只好忍气接受。 这一小插曲很快被人揭过,在西北战事临近尾声之际,朝廷新颁行的“转运策”显然吸引了更多人的注意。 “重开边市,兹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九镇闭关近百年,虽说民间商队与关外偶有往来,但大多不成气候。而今官中要重建通往草原的商路,这其中的芜杂事宜不少。适逢九年一次的巡边,我自请以御史身份随行,又蒙陛下信任,参与到边市措置的事务中来。一早听说二公子也在甘州,便紧赶着来拜会,还望公子莫要怪我唐突。” 说话间,欢喜奉了茶点进来,曾雉忙起身相迎。叶观澜留意到他的跛足比一年前好了不少,除了走路还有些不稳当外,其余几乎看不出异常。 不止如此,一番攀谈下来,叶观澜深觉这位探花郎身上那股颓丧之气一扫而空,言辞振振气宇轩昂,唯独与从前不改的,是那双眼里明明可见的纯质和执拗。 叶观澜因笑道:“怎会,倒是一别春秋,兄长风貌更胜从前了。” 曾雉脸颊微红了红,他说:“公子谬赞,实不敢当。学生从授官至今一年有余,大半时间都在外代天子巡狩。不敢说夙夜兢照,也算跨过十三行省,历遍八方风物,心中所愿,唯将满腹经史学以致用,为天下求一政治清明,民生安业。不怕公子笑我轻狂,曾某愤世嫉俗半生,头回觉着胸中装着天大地大,精神焉能不振奋。” 说到激动处,他身向前倾,手中热茶泼洒了大半。 他恍若未觉,双眸仍是晶亮,“若无公子,曾某何敢奢望能有今日。这一年多来,我时常惦记公子,只囿于言官身份,怕给叶家招惹非议,都不敢去信问一问公子安好。” 叶观澜温言:“今与曾兄重逢在此,兄当知我一切安好。茶凉了,欢喜,再给曾大人换一碗。” 曾雉意识到失态,赧然而笑:“怎敢劳动公子身边的人,我自己来就——” “御史大人也忒客气。漫说你此番是口含天宪的钦差,就说你千里迢迢来了甘州,咱家与公子合该尽尽地主之谊,一杯热茶而已,你只管坐着领受就是。” 陆依山日间巡弋归来,没同任何人打招呼,一径掀帘入内。他打断了屋内的寒暄,解了蓑衣挂在架上,在紧挨着叶观澜的椅上坐定,再自然不过地端起小几上的茶盏一饮而尽,看样子像是渴急了。 曾雉嘴唇动了动,刚想提醒那盏茶是叶观澜方才饮过的,眸光忽一闪,幡然憬悟似的咬住话头,赶紧埋下首顾自饮茶。 陆依山浑然不觉般,搁下了茶盏:“说来陛下最是知人善任,而今遣曾御史远赴甘州,怕不只巡边这么简单吧?” 言及正事,曾雉敛了神色道:“公子日前递往镇都的密呈已经陛下亲启,阅过后深以为然。边市重开,人财物事权无一不涉及,公子密呈中所言,假以兴市、阳谋削藩八字策,内阁议过认为可行,我此来也为传圣上口谕:诸藩长年阴踞西北尾大不掉,朝廷苦豸鹿掣肘久矣。而今便要一气挑破这个脓包儿,揭掉这层烂膏药,还大梁边地一个海晏河清!” 曾雉音如金石般掷地铮铮,屋里一时安静,依山观澜二人皆无话,只有欢喜偎在一旁的脚踏上,拨着牙牌玩,不时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叶观澜起身走到欢喜身后,自那散放一地的牙牌中寻捡出一张,拇指缓缓抚过上头“暗度陈仓”的字样,旋即啪嗒倒扣在桌面。 他凝声道:“既然新帝下定决心要动刀割疮,我等与朝廷一心,自当全力以赴就是。” * 转眼新岁开春已过三月,塞上春意迟迟,但好赖有了些许回暖迹象。 国公府内苑。 天井那口镏金大铜缸的浮冰化了,曹鹧尤吩咐仆从把缸搬到廊下,他人晒在日头里,指缝泄着鱼食,引得几条饿了一冬的红鲤鱼争相唼喋。 “朝廷的旨意真是这般下的?孚渡,你没有听错罢?” 叫孚渡的武僧乃咸德四十七年生人,打小是个孤儿,被曹鹧尤收养长大,侍他如君更如父。 见问,孚渡说:“回禀公爷,咱们在签押房的人亲眼见的吏部调令,直隶布政使上官頔大人和按察使薛丛大人外放年限已满,各升半级,回京任职。都指挥使邓尔言邓大人因前御敌不力,朝廷处分的旨意这回一并降下,将其革职罢官,不日就要锁拿进京。” 三司主官全部易主,西北官场一夕之间改天换地。曹鹧尤手颤了颤,成捧鱼食流沙也似,一泄而下。 “人事变动如此之巨,地方上就没有一点风吹草动吗?” 孚渡声线微凝:“公爷知道的,朝廷才刚颁行转策运,对地方要员的公忠勤能要求颇高。上官大人与薛大人年事已高,纵无大过错,这些年的考绩只能算中平,断不适宜继续待在高位。朝廷命他们转任虚职,又在官衔上升半级,恩准回京养老,他们感念还来不及,岂会有怨言。至于邓尔言。” 他意味不明地停顿了下,“喜烽口一役,直隶守军屡屡失利以致战火蔓延,朝野上下对他早就横加侧目,黜职罢官是情理之中的事,谁也挑不出什么。” 因是心腹,孚渡所言字字中肯,说话也不知避忌。曹鹧尤听过胸口却似堵了一团棉花,噎得难受。 这不怪他,北境诸藩中,属曹氏所属燕藩与地方州府瓜葛藤牵、互为援引的程度最深。 历来藩王出镇,有自己的封地和军队,与地方交集无多。偏偏曹氏所处封地之内黄沙白土绵延千里,别说分茅胙土极尽优渥了,刚就藩那几年,曹鹧尤连手底下的藩兵都养不起,处境与汉王刘狰颇有些同病相怜。 但好在与燕藩搭界的直隶省曾为大梁国都,直到承光年间朝廷迁都南下,才渐失了首善之地的要位。 仗着昔年三省枢要的余荫,直隶省算是大梁北境首屈一指的繁华地带。这些年曹鹧尤借打通直隶三司的门路,把燕藩经营得风生水起。 而今朝廷借重开边市这一由头,骤然拿直隶三司开刀,这看上去与燕藩毫无关系,却令曹鹧尤陡然生出最切实的恐惧。 “新帝莫不是动了削藩之念……” 这个念头才一冒出,曹鹧尤就被惊出了一身冷汗。鱼食越漏越快,孚渡皱眉看着撑到翻白肚的红鲤,不动声色接过曹鹧尤了手里的食钵。 “公爷何须忧虑,凡知晓极乐楼内情之人皆已死绝,新帝纵使想削藩,也找不到理由。再者说,汉、赵二王相继横死,公爷如今为诸藩之首,又一向奉法守礼,难不成他刘晔敢冒王室宗亲之大不韪,无端对您发难吗?” 稍顿,“公爷且宽心,昨夜大宁府传回消息,日前在永平地界上发现一具尸体,从随身路引看正是垆龙本人。他这一死,阿里虎就成了朵颜三卫当之无愧的新主。此人有勇无谋又贪心大胆,即便有镇都的转运策拉拢,他也未见得就甘心称臣。只要有三卫这个变数在,大梁边境就不会有长治久安那一日,镇都怎敢轻易动您。” 曹鹧尤扬眉:“垆龙真的死了?” “千真万确。” 曹鹧尤多年领兵打仗的经验,让他对于这些细节有着超乎寻常的谨慎。 “去信给大宁馆驿,让咱们的人确认清楚。还有,吩咐下去,让楼里剩下的蛟都给我藏好,同燕藩地界上的漕帮香会打好招呼,钦差在燕期间,谁也不许顶风生事。如有违者,别怪本公事到临头见死不救!” 孚渡应声就走。不多时,一只白额游隼便自国公府后院掠出,消失在浓云之间…… “督主,是燕藩来信。” 烛台倾翻,香灰撒得到处都是,花果贡品滚落一地,唯有一本《十诰经》端端正正地摆放在三尺见方的台面上。 馆驿丞猛一激灵,随即一双手搭上他的肩头,明明没怎么用力,却骇得他连呼吸都停滞了。 一个声音俯在他耳畔,凉飕飕地说道,“紧张什么,咱家听劝,吃人不吐骨头的事早就不干了。只要你也肯听劝,这本妖书咱家可以就当没看到过。” 馆驿丞说不出来话,哭丧着脸一个劲点头,陆依山这才懒懒抬起身,转动着骨扳指问:“会写字么?照咱家说的,好好写,一个笔画都别错了。” 陆依山起身的间隙,正撞上白额游隼向窗内窥伺的目光。那猛禽曾饮人血食人肉,眼神阴刻如钩般令人胆寒。 但陆依山毫无戒惧地迎视上去,在漫长而无声的交锋过后,游隼猝然爆发出一声凄厉长嘶,落逃般扇动巨翼,向天际盘旋而走。 “事情都已办妥,燕国公果然是只老狐狸,疑心重得很,不过好在那驿丞也不是什么硬骨头——别这么看我,奉公子之命,咱家可是一直忍着没动粗。” 叶观澜听着这邀功似的口气,不觉失笑,乜他一眼,随手递过掌中的小酒杯,陆依山接过一气饮干。 棠梨煎雪,酿成果酒后,滋味清甜而又不失醇厚。自打二公子添了这么个兴趣爱好,那间灰头土脸的书房里便常日弥漫着一股馨香。督主大人对此爱得不行,深觉那滋味胜过以往饮过的任何一种佳酿。 叶观澜手里把玩着骨牌,说:“只有燕国公真的相信垆龙已死,阿里虎有望继位,才会将朵颜三卫当成自己最后的指望。殊不知世间事千变万化,生机有时也会变成要命的杀器。” 陆依山饮了酒,又在暖屋里,情不自禁从后面拥住了叶观澜,朝他渡了口热气,又把着公子的手,将那张刻有“无中生有”的骨牌倒扣下去。 “那咱们就,把他往绝路上再送一程喽……” 当天夜里,北勒河流经直隶境内一段,河道中央骤现巨大漩涡。 沿途上百河工皆有目共睹,据传,那漩涡附近水文涌动沛厉异常,脉络纵横,竟尔构成了传说中的洛书图案。 然令人侧目的是,那乍然出现的洛书图案却是一整个倒置。加之当夜风雨大作,便有谣言不胫而走—— 此乃州府无德天象示警之兆。 可没等地方大员们感到惶恐,又一个说法盖过前者甚嚣尘上: 二十年前销声匿迹的混元妖社重现大梁,意图趁战事未平之时复刻当年西北乱象。 洛书逆行真正要预警的并非什么皇天失道,而是死灰业已复燃,虺蜮藏于暗流之下! 第120章 矫言 “这河图洛书历来为阴阳五行术数之源,而今洛书倒置,可不就在暗指地方官府逆行无道,有违天理?这话传到新帝耳中,怎么能不刺心!” 大宁都指挥使郝从流是个急性子,一听就喊起冤:“督主大人,这话从何说起?大宁卫本就偏安一隅,天寒地冻的哪有什么油水可沾。那夜情形,原就是几个河工以讹传讹,天象之说尚不能坐实,朝廷怎就着急兴师问罪了。” 陆依山对坐柜上那架贴金自鸣钟起了兴趣,俯身一阵摆弄。听着郝从流的埋怨,他牵动唇角,款款说。 “老郝啊,你说你,好歹也是从一品大员,三两句话就急眼。陛下不痛快是真的,可也没将这事给框死了。现下不是还流行一个说法,洛书倒行,意指死灰复燃,虺蜮藏于暗涌之下么。” 郝从流脸色微变,勉强说:“光凭一两句谣传,不好当真吧。” 陆依山冷哼:“天底下哪来不透风的墙。北直这么个破落地,顺天几府靠什么发的家,你打量东厂番役都是聋子的耳朵,摆设罢了?光你大宁一府的界域内,多少漕帮香会麋集,他们水里刨食强拿索要,官府再由这些地头蛇身上层层盘剥,可是这个理儿?我明白你护着他们的理由,桑上寄生一损俱损嘛,可是老郝,那些人求财心切可是没有下限的,你知道他们背着你藏了什么污纳了什么秽。别怪咱家没提醒你,为了三两银钱搭上自个的官路前程,不值当。” 郝从流似有所动,却道:“不怕同督主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漕帮那些人与官府的交集都是面上的,真正在背后替他们撑腰的另有其人,咱也开罪不起。” 他边说边做了个向上的手势,陆依山丢去眼风,会意:“你是说藩王?” 郝如流未及搭腔,却见陆依山一句招呼也欠奉,抓起披风,头也不回就朝门外走去。 郝如流心里咯噔一下,蹋着鞋从书案后急追出来,揪着陆依山袍袖问:“好兄弟,怎么说着话就不辞而别了?你还没给我支个招呢。” “你自个儿作死不打紧,别想用一句亲兄热弟就拖我下水。”陆依山嘴脸变得飞快,疾言厉色:“你说自己偏安一隅不涉机枢,总该听说过那些改朝换代的典故。这事儿若单指向你郝从流庸碌无为还好,若跟藩王扯上关系,陛下是不想当真也得当真,不愿细查也得细查了。万一真就这个天象牵出什么不法来,你这个长官的脑袋要是不要。” 郝从流彻底给镇住了,揪着袍角的手微松,旋即又更紧地攥住:“督主,啊不,依山老弟,看在你我昔年交情的份上,这事纯属无妄之灾,你得救救兄弟我啊。” 陆依山被拽回酒桌旁,继续有一下无一下拨弄着小摆锤:“这事儿求旁人无用,只能靠老兄你自救。” 郝从流怔了怔,眼见陆依山爱不释手的样子,眼神几变,换上一副暧昧的口吻说:“老弟被贬出京还能东山再起,可见在新帝心中的分量不一般。只要你肯指点一二,愚兄这里的家伙什,你看得上眼的只管搬走。” 陆依山这才敛了怒容,露出个心照不宣的笑:“妖异之相现世,与其让谣言缠身设法自证,不如主动出击。横竖治漕的管辖权在你这,那帮人平日犯在你手里的话柄也不少,随便寻一件出来,对顺天府辖内的漕帮、香会彻底清查一番。若无事,至少能向陛下剖明了你的忠心;若真查出点猫腻来,不是刚好给河中异相寻了个最合理的解释吗?” “可是……”郝从流仍有顾虑。 陆依山捵平袍角,手指搭在腕间束袖上,他冷酷地说:“兄弟,人为财死不假,也得有命消受不是。漕帮再是财神爷,能贵得过你这颗项上人头?生路已经给你指了出来,走与不走,全在你的一念之间。” * “清查漕帮?”曹鹧尤一惊,在蒲团上瞿然开目,“姓郝的疯了不成!” “还不是因为先前北勒河突现异象之事,”孚渡的语气颇见几分无奈,“新天子不似先帝一般笃信天象,但像洛书倒行这等咄咄怪谈,换谁心里不犯嘀咕。若非祸起漕帮,就是他州府失德,郝从流再怎么贪财恋栈,在这种干系生死的大事上,他也不敢轻易含糊。” “不对!” 曹鹧尤目光阴郁,急速地捻动佛珠道:“洛书倒行再怎么耸人听闻,终究只是一段传言。朝廷还没动静,他郝从流至于为这么一个虚无缥缈的谣传,闹出壮士断腕的阵仗?这其中必有古怪!” 孚渡踌躇再三,道:“卑职听说,郝从流决定对漕帮动手之前,曾私下会见过一个人。” “……谁?” “东厂提督,陆依山。” 隼在笼中兀然暴起,高频急促的振翼声煽起人心中烦躁。曹鹧尤猛地把佛珠攥紧,一贯堪破红尘的淡然眸里,倏忽绽出一抹阴毒至极的光,“陆依山……好啊,又是你。” “姓陆的这招借刀杀人实在阴险,倘或查案的是东厂,咱们还能参他一个干预藩政之罪。可是大宁府,却实实在在把着治理漕运的权柄,咱们可不能放任其追查下去,那漕帮里还藏着……” 孚渡欲言又止,“如果被朝廷发觉,就是削咱们一百次都不为过啊,公爷!” “蓄养死士,还是极乐楼藏得最深的一批蛟,这罪名焉能不石破天惊。” 二层小楼雅竹环抱,叶观澜临窗而立,河风中那一袭蹁跹白衣,让曾雉不自觉想起初遇公子的情形,一时竟恍了神。 这间小楼从规制到陈设,无一不仿照了叶观澜在镇都的客寓。陆依山官复原职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北勒河边重金购置了这处宅院,之后更花了不少心思,将其复刻成北境之地另一个“一枕余”。 督主的心思很简单,他许公子此身自由,也希望他的矔奴无论身在何地,都能舒心惬意,常得自在。 曾雉定了定心,不解道:“公子怎么知道,燕国公一定把人藏在燕地境内的漕帮呢?” 叶观澜俯眺北勒河岸步履匆匆的大宁府兵,身后一架崭新的贴金自鸣钟八风不动地走着格数。 他说:“从城南水狱里偷换出来的刑徒,家世背景皆非同一般,自然不可等同文吏驿丞之流,用完即丢。何况这些人身负血案,稍不留神就是灭顶之灾,燕国公更得在藏身的问题上绞尽脑汁。偌大燕藩,藏一人容易,藏匿百十号悬红要犯何其难。” 见曾雉仍一脸惑色,叶观澜浅含着笑,汲饱了墨汁的小毫从水洗上方停滞一秒,黄豆大小的墨滴落在濯淖里,排开细碎的涟漪。 “曾兄可还记得从庆阳书商手里收缴来的奉经人名册?” 曾雉回忆片刻,“我记得那上头似乎并没有提到燕地漕帮。” “庆阳为曾经的商旅大市,又在北勒河上游枢纽位置,与漕帮有往来并不甚稀奇。但曾兄可曾留意到,庆阳书局每年与漕帮的走账钱额高达百金,且名目无一不是挂在纸张上。庆阳之地造纸工艺并不出名,甚至不及距离北平更近的豫州。何况船上书写,必得是燕地特产的桐油纸,才不致使字迹受水汽洇染而模糊。如此说来,漕帮每年高达百金的纸张交易难免显得可疑。” “公子是疑心,漕帮每年利用走货之机大批采买《十诰经》,而那高价货款亦有封口的意思在里头。所以奉经人名册上才会略过一笔。” 曾雉一点就透,叶观澜莞尔。 “白纸黑墨,哪怕只有零星一点,也会觉得碍眼无比。可若藏污于秽,同恶相济,那么再不堪的龌龊都会显得不值一提。”叶观澜心胸疏阔,连带着笔下的千里江山图也尽显苍劲气魄,他收腕端详,好看的含情目弯了弯,“看来这一回,我与曹公不谋而合。” “啪!” 曹鹧尤念珠扯断,跳落一地,他却自这乱声里消了愠色,骤然大笑出声,“方郎以后,江山再无才人出。与这碌碌朝堂委蛇几十载,总算遇上个无愧老夫手段的少年郎。愁哉?快哉!” 孚渡被笑得有些发毛,试探着问:“公爷是说陆依山?” 曹鹧尤不答,脚踩佛珠大步流星出香堂,没有回望佛像一下。他依旧身着西番莲纹,但眉宇间的虔诚早已被腾腾杀气所掩埋。 “知道借题发挥的不止他郝指挥使一个,这些年郝从流与咱们私相往来的证据,我可桩桩件件都留着。你替我往大宁卫走一趟,好好劝一劝这位指挥使大人,再不济,能迁延几日也好。小子想用天象击垮本公,我倒要查清楚,这些个歪理邪说究竟因何而起!” 十里栈桥,入夜寂静。打从十天前闹出了洛书倒行的怪异事,这座昔日里熙来攘往的内河港一下子萧条不少。 官兵竞日不休的搜查,搅得漕帮生意没法做,一连几天都无船只出港,河工到了晚上就龟缩进板棚里,烤火撩闲打发辰光。 忽地北面栈桥“扑通”一响,很像是有东西落水的声音传过来。却因为离得太远,被上夜的河工当成误听,笑骂着含混过去。 “听说老李头的儿子要娶媳妇了,难怪他前几天还说,打算辞工不干,回家享清福咯。” “不容易啊。大半辈子都耗在了这条河上,他可是咱们这资历最老的河工……外头什么声音?” “说了是风声,你别老疑神疑鬼的。官府查的那么紧,贼老子都不往咱们这里来。喝酒,喝酒……” 铁链沉到底,那一头的剧烈挣扎慢慢停了下来。孚渡打了个手势,铁链快速回撤,一个蜷缩成团的黑影被拖拽出水面,细看居然是个浑身湿透,呛得只剩一口气的大活人。 “阿弥陀佛!”孚渡合掌叹道,“人世七苦,唯嗔痴二字最苦,施主何必这般强项,贫僧不过想从你嘴里听得一句实话而已。听说你的儿子就快娶亲了?” 那被倒吊之人闻言蓦地抬起头,花白乱发滴滴答答往下淌着水,那冻到发白的唇激动地嗡颤起来,站得最近的孚渡能听清他说的是: “别,别动俺儿子……” 孚渡脸上流出一抹悲悯之色:“儿孙绕膝,天伦之乐,乃人世间最大福气,却偏偏有人不懂得惜福。” 隼尖唳着俯冲直下,他眸光陡地一寒:“李阿祥,你区区**凡胎,也敢沾染天象事,活该折堕了命数。不过贫僧答应你,只要你在这认罪状上画押,我可保你儿子一家往后都安稳度日。” 翌日清晨,随着一具花甲老汉的尸身漂上水面,一个平地惊雷般的消息震撼了整个燕地官场。 燕国公曹鹧尤联合直隶八府一百二十七名乡绅,具书参劾新近官复原职的陆依山逼杀无辜百姓,勾结地方官员伪造天象之说,意图祸乱藩政,其心实在可诛也! 第121章 背水 曹鹧尤在状子中控告,陆依山觊觎直隶漕运久矣,巧取豪夺不成,竟强迫以李阿祥为首的数名河工,谎称大宁境内出现妖异之兆,意图将整个北直隶的漕运事业收入囊中。 为证明自己所言不虚,燕国公还在诉状末尾,附上了有李阿祥亲手画押的认罪书,并声称人证因不堪东厂番役骚扰愤然投河,尸身捞了三日才找到,打捞上来时已经被鱼虾啃食得面目全非。 此事一出,不止燕地,整个大梁官场都为之咋舌。 要知道,燕国公避世幽居几十载,是朝堂上出了名的老好人。能把一个笑弥陀生生逼出罗刹相,可见传说中的九千岁这次是混账出了新高度。 正因十人中九人抱定这样的念头,燕国公的一纸诉状才显得格外有分量。 历来皇位交接,都是人心浮荡时刻,继任者往往把稳定看成第一要务,何况北方战事才刚平息,这下所有人都等着瞧,年轻的新帝要如何处置这位藐视纲纪的天子近臣。 就在整个直隶官场都在为燕国公的状告吵嚷如沸时,身为巡按御史的曾雉却望着浩渺河面,长久地陷入沉思。 不怕人笑话,他生在江南水乡,却是个畏水的旱鸭子。这毛病不是生来就有,而是数年前为他开蒙的老秀才被高官之子撞下河堤后,他才忽地对水萌生了未名的恐惧。 曾雉在镇都的私宅远离河流,出行在外永远以陆路为先,拒乘一切形制的船舶。 他不知道这里面有多少恐惧的成分,但曾雉潜意识中认为,那些奔涌向前的墨色巨龙,会一个接一个吞噬掉自己珍视的一切。 然而尽管畏惧,打捞出李老汉尸首的那天,曾雉还是跻身在了围观的人群当中。所有人都对那具残破尸身避之不及,唯有曾雉死死盯着捕网不退反进,仿佛那被捞起来的,正是他多年前就死无全尸的先生。 曾雉第一次面对訇哮水流忘记了害怕,他的心中只剩下愤怒。 听人群议论说,李家儿子下个月就要娶亲了,曾雉冷不丁想起,先生落水当晚,也曾拉着他饮酒,说给他物色了一门好亲事,改日就带着他登门相看。 曾雉心口一阵绞痛。 正当曾雉深陷回忆无法自拔时,叶观澜来到他身后。曾雉未同任何人说起自己的去向,公子却如有所感般,一下就猜到了他在这里。 “是我太轻忽,想到他们或许会找人证的麻烦,但怎么也没想到,曹鹧尤竟会直接痛下杀手。”叶观澜嗓音低哑,眼眶底的血丝密到骇人,便是西北战事吃紧那会,他也没憔悴成这副模样。 “公子已经尽力周全了。”曾雉咕哝着说,“你安排他们外逃,是李家执意要办完儿子的亲事,才延宕下来。公子实在不必太自责。” “不,”叶观澜摇头,声音放得愈发轻,“李家的亲事是一早就定下的,若非因为我,他们本就不必外逃。” 曾雉仿佛要将胸中郁气一抒而尽,重重叹息:“世能祖祖,鲜能下下。此事一出,直隶官场搅混水的搅混水,瞧热闹的瞧热闹,谁又还记得,北勒河底多出的这条枉死冤魂。” 闻言叶观澜转过脸,清亮如湖泊的眼眸写着认真:“我记得,曾兄也一样。祖祖为亲,下下为君,大梁朝堂有你这样的御史,那些河底的亡魂就不会一世含冤。” 曾雉行将湮灭的意气,就让这样一句话重新引燃。 他拖着那只伤腿,迎着河面,缓慢地趋前几步。浪头拍来时,他还是迟疑地站住了,却在踟蹰几秒后,坚定地继续向前。 “燕国公状告督主种种,无非在指异象之事为子虚乌有。但天象有假,所言之事未必不真,如能证明混元妖社仍旧猖獗于世,那么咱们对于漕帮的清查也就名正而言顺了。” 叶观澜道:“话虽如此,仅凭几本经书和三五信徒,也可以说是广元寺案的余孽,不足以成为大兴搜查的理由。” 曾雉又一次陷入沉默。 等他再开口时,河面上已撒遍碎金一般的落日余晖,折进他眼中,如萤烛微光熠熠不灭,终是耀亮了那双眸里原已黯淡的山河。 “我翻看过叶总兵的陈词,那书商之后刻印的《十诰经》,皆为拓本而来,伙计并不清楚最初的印模去了哪。我想燕国公许是担心,重要物证流于人手会对自己不利,但这样一来,反成了指认他私结妖社、煽动乱党最有力的罪证。如果我们能找到那块印模,今时困境或许就能迎刃而解。” 叶观澜思忖道:“这么要紧的东西,他兴许早已毁了也未可知。” 曾雉道:“正因为至关重要,以燕国公的脾气秉性,才不会轻易毁掉。无论如何,咱们都要试一试。” 叶观澜沉吟有顷,说:“我这便知会陆阁主,让他挑几个得力的阁中密探,夜访国公府,看能否找出一些端倪。” 曾雉却仿佛没有听见一样。他没再接话,只是长久注视着落日余波,眼底的光点愈耀愈亮,逐渐连缀成星辉,璀璨无限。 他在心中暗下了一个决定。 * “久仰曾御史刚正之名,今日得见,果然不同凡响。怪道都说自古英雄出少年,老夫总算信了。” 曾雉坐姿板正,侧看就像一柄削薄的刃,听了燕国公的话,他几乎脱口而出道:“下官年前才过三十一岁生日,早已不算少年。”说完大概又觉生硬,勉强挤出个笑,但怎么看都像王八残了背甲——假得没边。 燕国公也是没想到有人说话这般口无遮拦,哽了下,旋即跟没事人似的,继续谈笑风生。 “曾御史代天子巡狩,自是一路奔波辛劳,又听闻您鲜少与人交游。今日大人能拨冗赴约,实为曹某之幸!” 曹鹧尤举杯,“我敬御史大人。” 以燕国公的身份身份,实在不必对一个七品御史礼贤下士。但后者全无感激的意思,只顾僵坐着不动,这让燕国公举杯的手显得有点尴尬。 孚渡刚想发作,被燕国公一记眼风止住。 曾雉又是干巴巴的一句:“下官为国家社稷监察地方,行前曾对祖宗庙堂进香盟誓,游历在外,不徇私情,不受请托——有负此心,神明共殛。下官此来非为吃公爷的席面,而是为了谈公事。” 燕国公淡了笑,搁下酒杯问:“哦?大人所指为何?” 席间安排了歌舞,侍女曼妙的身姿如风中细柳,款摆着照曾雉身侧拂来,他却几乎本能地让开。曹鹧尤微蹙着额令丝竹乐声暂停,曾雉仰面挺膺道。 “公爷状告东厂提督陆依山一事,近来无人不知。臣为天子耳目喉舌,当为陛下体察民情。打过北平以来,臣发觉北直隶治内漕帮林立,彼此争强斗殴、窝奸藏邪之事屡有发生。公爷虽不干预地方政务,可漕运之害累及的却是燕地百姓。大宁府欲肃清漕运乱象,原是安藩利民的善政,公爷何苦要阻挠呢?” 他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摒开了一切托词,点破燕国公的企图。曹鹧尤一时语结,孚渡怫然道:“明明是他陆依山妖言惑众在先,意图搅乱藩地政务,御史大人怎么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曾雉也是个不饶人的,与他针锋相对道:“国之大者,利国利民。是非善恶黑白,原不在臣的口舌之间,而在民生得失也。” 孚渡还欲再争辩,被燕国公叱声打断:“不得对曾大人无礼!” 孚渡悻悻退后,燕国公摆手让无关人等都出去,提壶自饮起来,他说:“御史大人既说到利国利民,你可知,仅漕运一项收入,便占据了直隶行省每年赋税的十之三四。一条运河,养活了沿线多少官员商民,贸然清查,岂非动摇整个直隶的赋税之源?边地才经战火,百姓更得休养生息,他陆依山此刻滥行峻法,本公参奏,何错之有!” “正本才能清源,漕运不法,剥削民力,败坏官纪,伤及的亦为民生根本。此弊端由来已久,非重典不能根治。” 曾雉丝毫不为他的慷慨陈词打动,字字铿锵:“官仓实而民生苦,公爷仍再三强调漕运之重,难道不是舍本逐末?” 斟酒速度缓下来,曹鹧尤意味不明地笑一声,“后生好口才,本公佩服。” 旋即口气转厉。 “曾大人口口声声为民生计,可知去岁冬春之交,北勒河上游决堤,多少百姓流离失所。若无漕帮容纳流民,州府凭靠什么来调剂赈荒,户部又有多少银两绥靖地方?” 曾雉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却在这句话上卡了壳。 早从咸德年间西北战乱开始,各省年年上报亏空,逋欠国债十不归一,库银吃紧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 燕国公口中那场水患,虽不能全然归于漕帮之功,但若无几名老把总接受了官府以工代赈的提议,流民因为饥寒而生变的可能性也绝非没有。 眼见曾雉无话可说,燕国公再次端起了酒杯,“再说官漕勾结,更是无稽之谈。清水池塘难养鱼,在朝为官,总得学着和光同尘,不然这路如何能走长?前朝的养廉银,如今的炭敬冰敬,都是一样的道理。曾御史入仕时间不久,等日子长了就会明白,这天底下哪有什么黑白分明,不过难得糊涂而已。” 曾雉依旧没有接过,但语气似已不如方才那般强硬:“天地有昏晓,人心就有黑白。绳愆纠缪,斩奸除恶,正是我等谏臣存在的意义。” 曹鹧尤放声大笑,笑得衣上莲纹泛动,杯子酒液倾洒,好像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曾御史可听过这样一个说法,阎王四下无小鬼,巨虺周边草不生。漕帮盛势不假,但也正因有此强力坐镇,寻常盗匪在直隶才几乎绝迹。这能说不是漕帮存在的意义?陆依山老于官场谙熟世故,如何不解各种就里还似白纸一张。他分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存心制造事端。大人你说,老夫参他何错之有?” 一番长篇大论过后,曾雉彻底陷入沉寂。他良久不置一词,却默默接过了燕国公递来的酒,一饮而尽。 曹鹧尤看在眼里,嘴角不易察觉地勾起一抹笑,“既然御史大人芥蒂已消,那咱们就添酒回灯重开宴。孚渡——” 曾雉却叫住他:“酒筵还是罢了,我不惯听丝竹弦乐声。倒是听闻老公爷府上有一片碑林,集古今书法之大成。不知下官有无这个荣幸,可前往一观?” 燕国公自二十年前易地而封后,便开始沉迷金石之道,他斥重金修建起一座碑林,而这似乎也成为了他隐世的标志。 听到曾雉有此要求,燕国公起初一愣,继而如了悟了什么般,爽快挥手:“来人,请曾大人移步后宅!” 令曹鹧尤没有想到的是,曾雉前脚随家仆出了花厅,深陷树翳笼罩的脸庞神情迅速收敛。他于暗处缓抬眸,望着高出树冠一眼难窥就里的院墙,目光深深。 第122章 玉碎 “喜烽口大捷,绥云军歼敌七万,俘虏八千,追缴兵器马匹各五千事,已由锵岭西行过万全都司,于昨日晚间进入直隶界内,后在燕藩附近的……扎营......唔,好痛!” 欢喜念着军报,眼睛不住朝旁斜,突然“哎呦”了声,用手捂住额头,愤愤地看向歪坐在一旁的陆依山:“干什么,我没念错!” 陆依山用一把小银锤敲着核桃,漫不经心道,“最后一句,在哪扎的营,念清楚了。” 欢喜一脸莫名,却碍于公子在旁,挨了栗子也敢怒不敢言,虎着脸,不得已又重复了一遍。 “......燕藩附近的敕勒山河谷......”听着这句话,陆依山吊儿郎当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笑纹。 叶观澜无奈地叹口气,抽走了欢喜手里的军报,把面前的核桃仁一股脑推过去,才勉强平息小馋猫的怒火。 “不就是听说大军进驻燕藩高兴么,欺负人家何苦来?督主可不是这么沉不住气的人。” 陆依山道:“落袋打狗,网已结成,咱家怎么能不高兴。” 叶观澜小竹扇轻拨,一颗核桃从陆依山掌心滚出来,“网么,分明是督主大人的五指山。”公子坏声。 陆依山出手迅疾,一把擒住那惹祸的扇子,把人带得身前倾,富有侵略性的目光沿着跟前人的五官细细描摹,直把那点戏谑描实成明明可见的忌惮。 眠海棠那夜后,这是还在后怕呢。 陆依山笑了,含着口热气:“可惜,咱家这座五指山,拢得住齐天大圣,却拢不住画着人皮的小狐狸。” 叶观澜紧张,却不想表露出来,只佯作不懂:“这是为何?” 陆依山盯着那颗娇艳朱砂,别有深意地答:“身随心意——软啊。” 朱砂瞬间被引燃,夺目的红迅速蔓延到脸颊和头颈。叶观澜瞪他一眼,那恶狠狠里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像水一样化开,“还有人在。”叶观澜比着口型。 陆依山屈指又是一弹,欢喜像只炸毛的小刺猬,包着满嘴核桃仁,含糊不清地放了句狠话,“你等着”,而后撒丫子跑开。 叶观澜气笑了,陆依山就势一拉,将他按在凳子上,以指作梳,缓缓梳理起公子随意披散的长发。 手指嵌进发丝,力道拿捏正好,叶观澜惬意地眯起眼,声音也染了几分慵懒,“郡主驻军燕藩,朝堂上可有什么异声?” 陆依山嗤道:“绥云军拿命拼出来的战功明晃晃摆在那,借他地盘休整几日怎么了?凭谁有什么异议,识相的都得给咱家憋回去。” “大军休整,”叶观澜轻笑一声,“果然是个好借口。” 随即用竹扇拍了下陆依山向领下不安分游走的手,“只我劝督主低调些,太张扬了也不好。您如今可是多少人眼里欺软弄权的佞臣。” 陆依山撇了撇嘴,“刁状告得五毒入心,面上还要显得他多委屈。要我说,整个燕地的草台班子都可以撤了,由着燕国公一人唱独角戏多好。” 叶观澜看出这是心里真窝着火,对着镜子里的陆依山露出安抚的眼神。 “你也算浸淫宦海多年,岂不闻兽穷则啮的道理。燕国公蹦得越高,说明心中越是急躁。急则生乱,乱才有罅隙可乘。他不是一向自诩谨身持正么,咱们就是要逼出他的毒牙。惟其如此,才好将这条恶蛟正法。” 陆依山望着镜中说话的二公子,柔中透足了狠劲。他仿佛从另一端观照到了自己的影子,总是不自觉被吸引,又在长久的耳鬓厮磨里,生出更为深刻的依恋。 陆依山忽地矮下身,在镜中与叶观澜对视:“真若被弹劾下台,也不失为一件美事。横竖家底攒够了,这里一间客寓,加上镇都的私宅,天南地北,我与公子四海为家。” 叶观澜不觉笑了,神情间的狠厉烟消云散,反手抚上陆依山脸颊:“但在那之前,督主还有未竞的事宜,不是吗。” “公子知我,”陆依山捉住他指尖,吻了吻,“阿深的人手已经派了出去,但国公府内宅防卫森严。假使不能一举得手,势必会打草惊蛇,届时再想潜入,就难上加难了。” 叶观澜在他的话里眸光微沉,“若有个恰当时机,进到国公府内宅就好了。” 欢喜转战廊下,用牙咬着核桃,费劲地说:“曾大人今日就去了啊。” 陆依山和叶观澜齐齐转头看向他:“你说什么?” “燕国公日前递拜帖,邀请新上任的御史大人过府一叙。那天我奉公子之命给曾大人送新鲜的吃食,刚好撞见,可是曾大人不让我对外说起,连公子也得瞒着,我还纳闷……” 听到这里,房中两人相视一眼,彼此心头都涌上股不妙的预感。 陆依山腾地站起身,手已伸向墙上的君子剑:“我即刻带人去国公府。” 此时的曾雉还浑然不觉。 听闻燕国公自去更衣随后即至,曾雉推说腿脚不利落需得歇歇,家奴便将他安置在了花厅,曾雉又道口渴,家奴尽管满腹牢骚,也只好强忍着去给他端茶。 等人走后,曾雉的眼神陡一下变得凌厉。 他自袖筒中摸出了半卷皱巴巴的图纸,展开后用掌根使劲抚平,对着略显粗糙的线条分辨有顷,收起图纸,脱了外袍系在腰间,露出里头的短打装扮。 他吃劲地撑起槛窗,胳膊累得直打颤,跟着又架起那条瘸腿,姿势笨拙地从窗户翻出去,落地时差点被凸起的地砖绊了下。 做完这些,曾雉已是满头长汗。但他分毫不敢懈怠,直奔碑林西侧,临湖而建的一间并不起眼的厢房。 从工部调阅的图纸来看,这里应当就是曹鹧尤日常处理公务的书房了。 书房坐落在湖面中央,由压水榭亭改建而来。湖泊水引自环城流淌的北勒河,从窗内挑竿即可垂钓。即或只是房中静坐,潺潺的流水声也可使人心旷神怡,颇有几分野趣。 曾雉却无暇欣赏。他深吸口气,一头扎进由玻璃屏风隔挡的内室,沿着成排博古架,细细搜寻起来。 然而可惜,他不过一介书生,哪里做得来侦缉搜证之事。一番查找下来不仅一无所获,系在腰上的外袍早已被汗浸湿。 曾雉不甘心就这样空手而返,偏亭外隐约传来人声。正当天人交战没个开解时,余光不经意从火盆焚了一半的残页掠过,瞬间被纸上黄豆大小的文墨吸引了注意—— “藩地驻军,简直闻所未闻,刘晔那黄口小儿当真不把宗亲放在眼里了吗!”孚渡激愤道。 燕国公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天子名讳,岂容你随意提及,当心失了分寸。” 孚渡忍气说:“属下只是替公爷鸣不平,他们也欺人太甚了些!” “不平如何?” 曹鹧尤轻掸袍袖道,“他们就是要给本公施压。架空直隶官场、借口大军驻防,朝廷一步步收紧口子,擎等着看本公在强压之下使出昏招,好给他们拿下我的理由。这种疑兵伎俩,我带兵打仗那会可见多了,本公既已识破,就越性以静制动,看他们能撑到什么时候。” “公爷!公爷!”一军吏高喊着,从游廊尽头匆匆而至。 孚渡皱眉叱声:“嚷什么,内宅还有客人,规矩都浑忘了不成!” 军吏一凛,不自觉放缓了步子:“公爷,上回您叫查的那御史底细,有眉目了……” “是他?!”燕国公抬起头,眼神陡一下锐利无匹。 曾雉背上汗珠越渗越密,揪着那纸残篇,大脑飞速运转。忽地,他不经意触碰到腰间招文袋,福至心灵般想起了什么。 等到曾雉匆匆将手边痕迹抹去,水榭外早已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房门霍然敞开,藩兵鱼贯而入,为首的却是个僧人。 那和尚五官还算周正,通身分明笼着股邪性,曾雉本能后退小半步,又见藩兵分出一条道,更完衣的燕国公施施然走了进来。 “本公有心尽一尽地主之谊,曾大人是嫌前厅的酒不好么,怎的只身一人跑来书房偷墨喝?” 燕国公有意咬重“偷”这个字眼,曾雉脸颊红了红,道:“我不过一时口渴想寻碗茶喝,未料迷了路,这才误闯贵宝地,并非有意为之。” “是吗?”燕国公负手身后,肩上的西番莲花纹彻底隐于暗色,石青色襕袍将他眉眼间的阴戾烘托无遗,“昭淳朝最后一届文进士,当科唯一一个没有状元的探花郎,会糊涂昏聩至此吗?” 曾雉像猛地挨了一棍,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你都知道了?” “御前检举同科状元,揭开江南舞弊大案的一角,御史大人的刚烈风骨,本公焉能无所耳闻。” 曾雉能够明显感受到,燕国公的目光正如淬刀一般,一点一点锋利起来。 那邪和尚向前进逼一步,他退无可退,后背紧贴在水磨石的窗沿,初春的水面来风浸着寒凉,令曾雉一瞬里萌生如临深渊的错觉。 “我是当朝御史,天子钦差,你们岂敢动我!” 燕国公分毫不为所动,他说:“钦差又如何?你擅入本公内宅,窥伺枢要重地,本公拿你合情合理。孚渡——” 邪和尚应声而动,钳住曾雉仓皇掩面的手,用力剪去身后,顺势将人摁倒在窗台。曾雉挣扎,被他狠狠一脚踹在膝弯,跪地的同时下颌砸到窗框,登时鲜血直流。 孚渡一把扯断招文袋的穗子,那是先生留给他最后的念想。曾雉脸上又是血又是汗,不防屈辱的眼泪自个就淌了下来。 他却没有出声,由着孚渡搜出招文袋里的东西,奉到燕国公面前。 “好个天子门生,清贵人品,”燕国公乜斜着眼,语带薄讽道,“怎也做出这梁上君子的张致?” 曾雉怒:“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与阿里虎暗通款曲,密谋割据塞上!” 燕国公指间夹着残页,不仅不怒,反而饶有兴趣地一笑:“你也懂籀文?” 曾雉没有回答,孚渡加重力气。 伴着清晰可闻的骨裂声,曾雉一条胳膊软绵绵地耷拉下来,断腿以极其诡异的姿态扭曲在身后,整个人就像滩烂泥般跪趴在窗边。一股难闻的腥臊恶臭冲鼻而起,家仆中有人意识到这位御史大人竟在极度的愤恨惊遽下失禁了,嘲讽的笑声再也按捺不住。 曾雉死咬下唇,任凭泪水肆淌,就是不肯发出一点声音。直到燕国公示意孚渡松手,他滑到地上,当下不顾一切地朝不远处的招文袋爬过去。 曾雉废了一条腿和一条胳膊,爬得异常艰难。但他始终没有萌生放弃的念头,连手指尖都在奋力向前。 就当曾雉行将够到之际,一只脚却毫不留情地踩住他最后的希望。 碾了碾。 “先生……”曾雉怔怔看着,喉间再也止不住呜咽。 燕国公笑俯下身,对他说:“御史大人不要怕,本公无心与朝廷为敌,自然也不会害你性命。怕只怕大人瞧见了什么不该瞧的,出去再说漏了嘴,那就不好了。为防万一,大人只消安心在国公府住下,直到阿里虎顺利承袭王爵,本公自会放你全须全引地回到镇都。” 曾雉浑身抑制不住的颤抖却在这句话里,奇迹般停止下来。 他发髻尽散,满脸狼狈,像是又回到了多年前登门问罪却惨遭毒打的那一天,但他眼中早已不是当年无能为力的落魄书生。 曾雉凭借仅剩的一条好腿摇摇晃晃站起身,脸颊抽搐几下,忽握紧朱泥官印,高举着。 “先生教会我的第一句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一直记到现在。公爷不信世间有黑白,可在我心中,世间正邪有道,就像泾水和渭水一样,永远分明。” 燕国公面色微变:“你要干什么?” “公爷投来的拜帖,驿站门人皆有目共睹,朝廷钦派的正七品巡按御史在国公府后宅死于非命,国公爷以为自己还能好端端地置身事外吗?” 曾雉扬起手臂,将玉质官印奋力掷到地上,趁着所有人被巨响唬得愣神的间隙,他身向后仰,直挺挺跌向了窗外奔腾的急流之中! 第123章 终章(一) 陆依山欲替曾雉合上眼,尝试了几次不成。他俯下身,贴在曾雉耳边说了句什么,那至死不瞑的眼皮才终于缓缓落下。 陆依山站起身,君子剑与薄甲摩擦出声响,随行番役朝两翼哗然展开。孚渡带着人紧迎而上。 陆依山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中,面无表情地吐出一个字。 “搜!” “你敢!”孚渡目中暗闪着愤怒的火光,紧盯陆依山,“这里是国公府!” 陆依山眼中却无任何情绪,漆深一片,让人揣摩不透他的底在哪,“东厂替天子纠察百官,包括国公府。” 孚渡语迟,就在这时,燕国公站了出来。 老实说,曹鹧尤与这位东厂提督打交道的机会并不多。从弹劾风波发生以来,这更是他们第一次谋面。燕国公脸上半点看不出冤家路窄的窘迫,甚至挂着身为东道主的殷勤。 “未知督主驾临,有失远迎。今日之事实属意外,曾御史应邀赴宴,提出想要观赏碑林,本公出于待客之道,自然无有不允。谁知他竟喝醉了一个人跑到湖心的水榭来,不幸失足落水。没能顾好曾大人,是本公的疏失,但若督主因此便要搜查国公府内院,传出去岂非叫人误会是本公蓄意害死了曾大人?这戕害御史的罪名,可不是随口一说那么简单,其中利害牵连,还望督主大人三思。” 一番话连消带打,既将曾雉之死推卸给了意外,更隐隐暗含了威慑之意。 但陆依山俨然没有听明白,又或者他今日就是冲着把事情闹大而来:“是意外还是蓄意,总得查过才知道。戕害御史的罪名重大,公爷不敢随口一说,咱家更不敢随口一问。来人,里里外外搜仔细了,一根草也不许放过!” “陆依山!”饶燕国公修养再好,也不免有些怒了,“我乃王爵公卿,配享太庙之尊!本公的私邸,岂是你一个阉人想搜就能搜的?陆依山,你这般妄为,眼里还有礼法二字吗!” “礼法?” 陆依山冷冷抬眸,眉间攒着危险的戾气。他撩动披风,手甚至没有扶鞘的意思,然光是这个举动,就让对面严阵以待的藩兵不自觉小退了半步。 陆依山眼神里多了一丝轻蔑。 “杀人偿命,就是咱家眼中的礼法。公爷不忿?就继续告啊,咱家静候。你们几个,还愣着干什么,左不过这一顶高帽已经给咱们扣上了,不查他个天翻地覆、鸡犬不宁,如何对得起公爷对东厂的抬爱。” 番役们慨然应声四散。 燕国公尽管心下气得倒仰,但毕竟刚死了一个御史,这会再不知避嫌地与督军帐起冲突,传扬出去只怕自己愈发要被拱上风口浪尖,因而也只得忍耐。 一阵惊风掠湖而过,涟漪激烈泛荡开。 陆依山不再理会那些人脸上或愤懑或惊惧的神情,两手垂于身侧,唤来番役说:“好生送曾大人回府。” 是夜,四合乌云遮掩了残月。“一枕余”的素色窗纱在几盏白灯笼的映照下,如灵幡纸帐含悲袅袅。 陆依山叫人量身裁制了寿衣,这会儿已经送来。欢喜红着眼睛替曾雉擦洗更换,叶观澜没有进屋,凭栏望着北勒河水奔流而前,匆匆一去,似乎带走了所有伤痛与苦厄。 但叶观澜心底笃定,一定有什么东西,永远地留了下来。 “诸君皆为刍狗辈,我当登高唾面之。”陆依山靠近时听叶观澜念道,“他当年这样说,也真的这样做了。” 陆依山明白“他”指的是曾雉,却无论如何想不起,这位御史大人何时何地有过这样的狂放之语。 陆依山无声又沉重地呼出一口气,说:“国公府上上下下都搜遍了,并没有找到《十诰经》的印版。” 叶观澜闻言却无多少波动:“狡兔有三窟,谁都不敢断言,曹鹧尤一定将物证留在了身边。咱们原也是投石问路而已。曾兄他......” 扶栏的手骤一下捏紧,青筋凸起,犹如净瓷表面龟裂的纹,“他是抱定必死决心去赴的宴。兵行险着,若不成,他自己就是那颗截断敌人后路的死棋。” 雨悄无声息地落下,沾湿了公子的鬓角与发带,哀伤融进雨雾变得无迹可寻,但伤痕存在于斯,却无从遮掩。 陆依山把手覆了上去,给予叶观澜全部的温度,在这个雨夜,他用低沉而有力的耳语,润物无声地为公子抚平创伤,“曾雉不会白死,我以性命起誓。” 叶观澜冰冷的指尖有了瞬息回暖。 身后,欢喜抽抽噎噎的啜泣声戛然而止:“公子,你快来看,曾大人的靴子里好像有东西!” 薄如蝉翼的纸片,钳于指尖几乎看不见,但外表略硬挺的质感显然经过了特殊处理,细细剥离开,是一块拇指大小的火浣布,防水效果极佳。 “这上头写的什么?” 陆依山辨认良久,纸上所书体正势圆,似篆又非篆,倒像是某种失传已久的文字,一时难分就里。 叶观澜却兀地陷入沉默,长风过伞檐,拂乱他额发,陆依山从公子的眼神中,恍惚捕捉到久远的怀想。 “阿山。” 陆依山偏头作倾听状,叶观澜的声音仿佛被风吹散,入耳有些缥缈:“拨给我一些人,我要去个地方。” 冲靖二年,注定是个多事之春。 代天子巡边的御史在藩王府赴宴时骤然横死,且死因还是莫名得不能再莫名的落水,尽管燕国公再三申诉这是个意外,但举凡有点脑子的人,都没法不对个中原委浮想联翩。 燕国公生是哑巴吃黄连,明白再要解释,也只能越描越黑。 还不仅于此。 一招“积毁销骨”没能把陆依山拉下马,这苦果反倒由他自己先食了。朝中同谋眼见曹公吃了这么大一暗亏,明哲之身,纷纷在暗中盘算起来。 对陆依山的声讨一夕间缓和不少,冲靖帝忖度时机颁下旨意,申饬陆依山行事失之急躁,罚俸一年的同时,却又并未叫停清查漕帮的行动。 给的理由也相当充分—— “大宁府奏中明言,漕帮牵涉走私贩私之大不韪,若见端倪,则当顺藤摸瓜一清到底,断不可中途偏废。尤值边市重开之紧要关头,更应以清除障碍为第一要务,月内当见成效。若一府之力难以胜任,可往邻省调度赞襄,有推诿周张言事避难者,非我大梁臣子也。” 一句“事涉大不韪”,将清查漕帮由原本的藩地事务,拔擢到国政民生的高度。这下饶谁有多少怨言,也不敢再借题发挥,要怪只能怪郝指挥使找的藉口太过冠冕堂皇罢! 此事看似在天子各打五十大板的处置下告一段落,但燕国公心下的不安反自愈演愈烈。 “郝从流如今也学得刁滑,借口三司主官缺位,一应文书皆绕开官驿,经由督军帐直呈内阁。咱们若要设法打听,他三回里有两回推托着不见,好容易见着一面,边上必定有督军帐的人盯着,什么也打听不出来。” 孚渡与一月前相比,从容气度荡然无存,整个人显得焦躁不安:“公爷,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您得想个招啊。” “想招?”燕国公盘腿坐在榻上,屋里没有点香,他冷哼一声,“本公还有什么招可想。天子日前一道旨意,明摆着是在拉偏架,郝从流不痴不傻,能看不透其中关窍?清查漕帮,咱们是插不上手了。不过眼下,本公更担心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另外一件事?” 燕国公将面前邸报推过去,孚渡看完不解其意,“这不是绥云军呈送镇都的捷报么,公爷以为哪里不妥?” 燕国公道:“历来大军告捷,细数战功时无外枭首、虏敌、缴械几样。你瞧这一封,样样都提及了,偏偏在缴获的兵器甲胄上一笔带过,更提都没提同都督府交接之事。你不觉得事有蹊跷?” “公爷的意思……” 燕国公牙关紧咬,半刻才从齿缝间挤出一句:“本公担心,别是那批缴获来的精铁出了什么岔子。” 孚渡微怔,面上随即跟死人脸似的青白交织。 须知此前精铁走私之事,不过是存了个疑影儿。 军械所不翼而飞的马具,通关文牒上虚报的数额,看似都将矛头指向了走私二字上,但说到底孤证难立。朝廷即便想要彻查,也缺少一根将所有这些疑点串联起来的线。 可倘若鞑子被缴获的兵器上有一星半点跟锦衣卫相关的痕迹,朝廷揪住那根线,彻查就成板上钉钉的事。他们行事再谨慎,终究也难做到滴水不漏。 孚渡冷汗“唰”地下来,“公爷,我瞧朝廷近来几个举动,皆大有深意。北境恐怕真的要变天了,咱们不能不防着万一啊。” 燕国公当然明白孚渡口中的“以防万一”所指为何,但真要走到起兵举事那一步,又岂是上下嘴皮子一碰那么简单。 他沉默着走到鸟笼前,刚舀起一勺鸟食,门外忽又传来通报声:“公爷,镇都来信,兵部侍郎袁荣景奉旨劳军,不日就将亲赴北平!” 有梁一朝,代天子劳军向来是礼部的差使,几曾轮到兵部越俎代庖。何况是有调兵之权的兵部左侍郎? 话音才落,隼遽然振翼,长柄勺被带翻,磕在笼沿发出咣当声响。鸟食撒落一地,燕国公的脸色在呕哑刺耳的鸟叫声里瞬间大变…… “曹鹧尤果然坐不住了。” 陆向深屈指,听着“嗖”的一响,印有“敲山震虎”四字的骨牌应声倒下。 “阁中密探夜以继日地盯着,发现燕国公不仅在暗中调动驻军,更秘密遣人前往大宁、大同两卫活动——那里面可有不少是他从前的旧部啊!” 陆依山掌心摩挲着酒杯:“老郝没拦着吧?” “哪能呢,”陆向深又是一记核桃仁发出,“啪嗒”脆声再次响起,“郝从流可是个人精,圣旨字里行间都写着偏袒二字,他掂量局势,知道该倒向谁。” 陆依山道声“那就好”,“大同府那边也招呼一声,人老了难免念旧,燕国公和旧部过从亲密些,不值得大惊小怪,由着他去就是。” 陆向深“噗嗤”一笑,调侃道:“督主大人何时这般通情达理了?” 陆依山饮一口果酒,甜香在齿颊间漫开,他散漫地说:“谁让公子去前有叮嘱,咱家惧内啊。” 陆向深的核桃破天荒射偏了,“嘶,你……” 陆依山把笑一敛,饮干酒:“万事俱备,也得师出有名。以燕国公脾性,他若起兵,决计不会是为了造反。” “这还不容易。”陆向深撇嘴道,“前遭弹劾风波闹得那样大,镇都却轻拿轻放,曹鹧尤心里不定怎么编排你。主少国疑,佞宦当道,挟持圣意,桩桩件件哪个不足以成为他清君侧的理由?过两日兵部袁侍郎就要亲赴北平劳军。劳军宴督主也要莅临,届时代天子分祚,兵要解刃将要卸甲,可是斩奸除恶的最佳时机。” 陆依山听着就笑了,手扶上脖颈,爱惜地摸了摸。 “被喊那么久的阉竖,总算动一次真格,咱家也算不辜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