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依山欲替曾雉合上眼,尝试了几次不成。他俯下身,贴在曾雉耳边说了句什么,那至死不瞑的眼皮才终于缓缓落下。
陆依山站起身,君子剑与薄甲摩擦出声响,随行番役朝两翼哗然展开。孚渡带着人紧迎而上。
陆依山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中,面无表情地吐出一个字。
“搜!”
“你敢!”孚渡目中暗闪着愤怒的火光,紧盯陆依山,“这里是国公府!”
陆依山眼中却无任何情绪,漆深一片,让人揣摩不透他的底在哪,“东厂替天子纠察百官,包括国公府。”
孚渡语迟,就在这时,燕国公站了出来。
老实说,曹鹧尤与这位东厂提督打交道的机会并不多。从弹劾风波发生以来,这更是他们第一次谋面。燕国公脸上半点看不出冤家路窄的窘迫,甚至挂着身为东道主的殷勤。
“未知督主驾临,有失远迎。今日之事实属意外,曾御史应邀赴宴,提出想要观赏碑林,本公出于待客之道,自然无有不允。谁知他竟喝醉了一个人跑到湖心的水榭来,不幸失足落水。没能顾好曾大人,是本公的疏失,但若督主因此便要搜查国公府内院,传出去岂非叫人误会是本公蓄意害死了曾大人?这戕害御史的罪名,可不是随口一说那么简单,其中利害牵连,还望督主大人三思。”
一番话连消带打,既将曾雉之死推卸给了意外,更隐隐暗含了威慑之意。
但陆依山俨然没有听明白,又或者他今日就是冲着把事情闹大而来:“是意外还是蓄意,总得查过才知道。戕害御史的罪名重大,公爷不敢随口一说,咱家更不敢随口一问。来人,里里外外搜仔细了,一根草也不许放过!”
“陆依山!”饶燕国公修养再好,也不免有些怒了,“我乃王爵公卿,配享太庙之尊!本公的私邸,岂是你一个阉人想搜就能搜的?陆依山,你这般妄为,眼里还有礼法二字吗!”
“礼法?”
陆依山冷冷抬眸,眉间攒着危险的戾气。他撩动披风,手甚至没有扶鞘的意思,然光是这个举动,就让对面严阵以待的藩兵不自觉小退了半步。
陆依山眼神里多了一丝轻蔑。
“杀人偿命,就是咱家眼中的礼法。公爷不忿?就继续告啊,咱家静候。你们几个,还愣着干什么,左不过这一顶高帽已经给咱们扣上了,不查他个天翻地覆、鸡犬不宁,如何对得起公爷对东厂的抬爱。”
番役们慨然应声四散。
燕国公尽管心下气得倒仰,但毕竟刚死了一个御史,这会再不知避嫌地与督军帐起冲突,传扬出去只怕自己愈发要被拱上风口浪尖,因而也只得忍耐。
一阵惊风掠湖而过,涟漪激烈泛荡开。
陆依山不再理会那些人脸上或愤懑或惊惧的神情,两手垂于身侧,唤来番役说:“好生送曾大人回府。”
是夜,四合乌云遮掩了残月。“一枕余”的素色窗纱在几盏白灯笼的映照下,如灵幡纸帐含悲袅袅。
陆依山叫人量身裁制了寿衣,这会儿已经送来。欢喜红着眼睛替曾雉擦洗更换,叶观澜没有进屋,凭栏望着北勒河水奔流而前,匆匆一去,似乎带走了所有伤痛与苦厄。
但叶观澜心底笃定,一定有什么东西,永远地留了下来。
“诸君皆为刍狗辈,我当登高唾面之。”陆依山靠近时听叶观澜念道,“他当年这样说,也真的这样做了。”
陆依山明白“他”指的是曾雉,却无论如何想不起,这位御史大人何时何地有过这样的狂放之语。
陆依山无声又沉重地呼出一口气,说:“国公府上上下下都搜遍了,并没有找到《十诰经》的印版。”
叶观澜闻言却无多少波动:“狡兔有三窟,谁都不敢断言,曹鹧尤一定将物证留在了身边。咱们原也是投石问路而已。曾兄他......”
扶栏的手骤一下捏紧,青筋凸起,犹如净瓷表面龟裂的纹,“他是抱定必死决心去赴的宴。兵行险着,若不成,他自己就是那颗截断敌人后路的死棋。”
雨悄无声息地落下,沾湿了公子的鬓角与发带,哀伤融进雨雾变得无迹可寻,但伤痕存在于斯,却无从遮掩。
陆依山把手覆了上去,给予叶观澜全部的温度,在这个雨夜,他用低沉而有力的耳语,润物无声地为公子抚平创伤,“曾雉不会白死,我以性命起誓。”
叶观澜冰冷的指尖有了瞬息回暖。
身后,欢喜抽抽噎噎的啜泣声戛然而止:“公子,你快来看,曾大人的靴子里好像有东西!”
薄如蝉翼的纸片,钳于指尖几乎看不见,但外表略硬挺的质感显然经过了特殊处理,细细剥离开,是一块拇指大小的火浣布,防水效果极佳。
“这上头写的什么?”
陆依山辨认良久,纸上所书体正势圆,似篆又非篆,倒像是某种失传已久的文字,一时难分就里。
叶观澜却兀地陷入沉默,长风过伞檐,拂乱他额发,陆依山从公子的眼神中,恍惚捕捉到久远的怀想。
“阿山。”
陆依山偏头作倾听状,叶观澜的声音仿佛被风吹散,入耳有些缥缈:“拨给我一些人,我要去个地方。”
冲靖二年,注定是个多事之春。
代天子巡边的御史在藩王府赴宴时骤然横死,且死因还是莫名得不能再莫名的落水,尽管燕国公再三申诉这是个意外,但举凡有点脑子的人,都没法不对个中原委浮想联翩。
燕国公生是哑巴吃黄连,明白再要解释,也只能越描越黑。
还不仅于此。
一招“积毁销骨”没能把陆依山拉下马,这苦果反倒由他自己先食了。朝中同谋眼见曹公吃了这么大一暗亏,明哲之身,纷纷在暗中盘算起来。
对陆依山的声讨一夕间缓和不少,冲靖帝忖度时机颁下旨意,申饬陆依山行事失之急躁,罚俸一年的同时,却又并未叫停清查漕帮的行动。
给的理由也相当充分——
“大宁府奏中明言,漕帮牵涉走私贩私之大不韪,若见端倪,则当顺藤摸瓜一清到底,断不可中途偏废。尤值边市重开之紧要关头,更应以清除障碍为第一要务,月内当见成效。若一府之力难以胜任,可往邻省调度赞襄,有推诿周张言事避难者,非我大梁臣子也。”
一句“事涉大不韪”,将清查漕帮由原本的藩地事务,拔擢到国政民生的高度。这下饶谁有多少怨言,也不敢再借题发挥,要怪只能怪郝指挥使找的藉口太过冠冕堂皇罢!
此事看似在天子各打五十大板的处置下告一段落,但燕国公心下的不安反自愈演愈烈。
“郝从流如今也学得刁滑,借口三司主官缺位,一应文书皆绕开官驿,经由督军帐直呈内阁。咱们若要设法打听,他三回里有两回推托着不见,好容易见着一面,边上必定有督军帐的人盯着,什么也打听不出来。”
孚渡与一月前相比,从容气度荡然无存,整个人显得焦躁不安:“公爷,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您得想个招啊。”
“想招?”燕国公盘腿坐在榻上,屋里没有点香,他冷哼一声,“本公还有什么招可想。天子日前一道旨意,明摆着是在拉偏架,郝从流不痴不傻,能看不透其中关窍?清查漕帮,咱们是插不上手了。不过眼下,本公更担心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另外一件事?”
燕国公将面前邸报推过去,孚渡看完不解其意,“这不是绥云军呈送镇都的捷报么,公爷以为哪里不妥?”
燕国公道:“历来大军告捷,细数战功时无外枭首、虏敌、缴械几样。你瞧这一封,样样都提及了,偏偏在缴获的兵器甲胄上一笔带过,更提都没提同都督府交接之事。你不觉得事有蹊跷?”
“公爷的意思……”
燕国公牙关紧咬,半刻才从齿缝间挤出一句:“本公担心,别是那批缴获来的精铁出了什么岔子。”
孚渡微怔,面上随即跟死人脸似的青白交织。
须知此前精铁走私之事,不过是存了个疑影儿。
军械所不翼而飞的马具,通关文牒上虚报的数额,看似都将矛头指向了走私二字上,但说到底孤证难立。朝廷即便想要彻查,也缺少一根将所有这些疑点串联起来的线。
可倘若鞑子被缴获的兵器上有一星半点跟锦衣卫相关的痕迹,朝廷揪住那根线,彻查就成板上钉钉的事。他们行事再谨慎,终究也难做到滴水不漏。
孚渡冷汗“唰”地下来,“公爷,我瞧朝廷近来几个举动,皆大有深意。北境恐怕真的要变天了,咱们不能不防着万一啊。”
燕国公当然明白孚渡口中的“以防万一”所指为何,但真要走到起兵举事那一步,又岂是上下嘴皮子一碰那么简单。
他沉默着走到鸟笼前,刚舀起一勺鸟食,门外忽又传来通报声:“公爷,镇都来信,兵部侍郎袁荣景奉旨劳军,不日就将亲赴北平!”
有梁一朝,代天子劳军向来是礼部的差使,几曾轮到兵部越俎代庖。何况是有调兵之权的兵部左侍郎?
话音才落,隼遽然振翼,长柄勺被带翻,磕在笼沿发出咣当声响。鸟食撒落一地,燕国公的脸色在呕哑刺耳的鸟叫声里瞬间大变……
“曹鹧尤果然坐不住了。”
陆向深屈指,听着“嗖”的一响,印有“敲山震虎”四字的骨牌应声倒下。
“阁中密探夜以继日地盯着,发现燕国公不仅在暗中调动驻军,更秘密遣人前往大宁、大同两卫活动——那里面可有不少是他从前的旧部啊!”
陆依山掌心摩挲着酒杯:“老郝没拦着吧?”
“哪能呢,”陆向深又是一记核桃仁发出,“啪嗒”脆声再次响起,“郝从流可是个人精,圣旨字里行间都写着偏袒二字,他掂量局势,知道该倒向谁。”
陆依山道声“那就好”,“大同府那边也招呼一声,人老了难免念旧,燕国公和旧部过从亲密些,不值得大惊小怪,由着他去就是。”
陆向深“噗嗤”一笑,调侃道:“督主大人何时这般通情达理了?”
陆依山饮一口果酒,甜香在齿颊间漫开,他散漫地说:“谁让公子去前有叮嘱,咱家惧内啊。”
陆向深的核桃破天荒射偏了,“嘶,你……”
陆依山把笑一敛,饮干酒:“万事俱备,也得师出有名。以燕国公脾性,他若起兵,决计不会是为了造反。”
“这还不容易。”陆向深撇嘴道,“前遭弹劾风波闹得那样大,镇都却轻拿轻放,曹鹧尤心里不定怎么编排你。主少国疑,佞宦当道,挟持圣意,桩桩件件哪个不足以成为他清君侧的理由?过两日兵部袁侍郎就要亲赴北平劳军。劳军宴督主也要莅临,届时代天子分祚,兵要解刃将要卸甲,可是斩奸除恶的最佳时机。”
陆依山听着就笑了,手扶上脖颈,爱惜地摸了摸。
“被喊那么久的阉竖,总算动一次真格,咱家也算不辜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