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河图洛书历来为阴阳五行术数之源,而今洛书倒置,可不就在暗指地方官府逆行无道,有违天理?这话传到新帝耳中,怎么能不刺心!”
大宁都指挥使郝从流是个急性子,一听就喊起冤:“督主大人,这话从何说起?大宁卫本就偏安一隅,天寒地冻的哪有什么油水可沾。那夜情形,原就是几个河工以讹传讹,天象之说尚不能坐实,朝廷怎就着急兴师问罪了。”
陆依山对坐柜上那架贴金自鸣钟起了兴趣,俯身一阵摆弄。听着郝从流的埋怨,他牵动唇角,款款说。
“老郝啊,你说你,好歹也是从一品大员,三两句话就急眼。陛下不痛快是真的,可也没将这事给框死了。现下不是还流行一个说法,洛书倒行,意指死灰复燃,虺蜮藏于暗涌之下么。”
郝从流脸色微变,勉强说:“光凭一两句谣传,不好当真吧。”
陆依山冷哼:“天底下哪来不透风的墙。北直这么个破落地,顺天几府靠什么发的家,你打量东厂番役都是聋子的耳朵,摆设罢了?光你大宁一府的界域内,多少漕帮香会麋集,他们水里刨食强拿索要,官府再由这些地头蛇身上层层盘剥,可是这个理儿?我明白你护着他们的理由,桑上寄生一损俱损嘛,可是老郝,那些人求财心切可是没有下限的,你知道他们背着你藏了什么污纳了什么秽。别怪咱家没提醒你,为了三两银钱搭上自个的官路前程,不值当。”
郝从流似有所动,却道:“不怕同督主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漕帮那些人与官府的交集都是面上的,真正在背后替他们撑腰的另有其人,咱也开罪不起。”
他边说边做了个向上的手势,陆依山丢去眼风,会意:“你是说藩王?”
郝如流未及搭腔,却见陆依山一句招呼也欠奉,抓起披风,头也不回就朝门外走去。
郝如流心里咯噔一下,蹋着鞋从书案后急追出来,揪着陆依山袍袖问:“好兄弟,怎么说着话就不辞而别了?你还没给我支个招呢。”
“你自个儿作死不打紧,别想用一句亲兄热弟就拖我下水。”陆依山嘴脸变得飞快,疾言厉色:“你说自己偏安一隅不涉机枢,总该听说过那些改朝换代的典故。这事儿若单指向你郝从流庸碌无为还好,若跟藩王扯上关系,陛下是不想当真也得当真,不愿细查也得细查了。万一真就这个天象牵出什么不法来,你这个长官的脑袋要是不要。”
郝从流彻底给镇住了,揪着袍角的手微松,旋即又更紧地攥住:“督主,啊不,依山老弟,看在你我昔年交情的份上,这事纯属无妄之灾,你得救救兄弟我啊。”
陆依山被拽回酒桌旁,继续有一下无一下拨弄着小摆锤:“这事儿求旁人无用,只能靠老兄你自救。”
郝从流怔了怔,眼见陆依山爱不释手的样子,眼神几变,换上一副暧昧的口吻说:“老弟被贬出京还能东山再起,可见在新帝心中的分量不一般。只要你肯指点一二,愚兄这里的家伙什,你看得上眼的只管搬走。”
陆依山这才敛了怒容,露出个心照不宣的笑:“妖异之相现世,与其让谣言缠身设法自证,不如主动出击。横竖治漕的管辖权在你这,那帮人平日犯在你手里的话柄也不少,随便寻一件出来,对顺天府辖内的漕帮、香会彻底清查一番。若无事,至少能向陛下剖明了你的忠心;若真查出点猫腻来,不是刚好给河中异相寻了个最合理的解释吗?”
“可是……”郝从流仍有顾虑。
陆依山捵平袍角,手指搭在腕间束袖上,他冷酷地说:“兄弟,人为财死不假,也得有命消受不是。漕帮再是财神爷,能贵得过你这颗项上人头?生路已经给你指了出来,走与不走,全在你的一念之间。”
*
“清查漕帮?”曹鹧尤一惊,在蒲团上瞿然开目,“姓郝的疯了不成!”
“还不是因为先前北勒河突现异象之事,”孚渡的语气颇见几分无奈,“新天子不似先帝一般笃信天象,但像洛书倒行这等咄咄怪谈,换谁心里不犯嘀咕。若非祸起漕帮,就是他州府失德,郝从流再怎么贪财恋栈,在这种干系生死的大事上,他也不敢轻易含糊。”
“不对!”
曹鹧尤目光阴郁,急速地捻动佛珠道:“洛书倒行再怎么耸人听闻,终究只是一段传言。朝廷还没动静,他郝从流至于为这么一个虚无缥缈的谣传,闹出壮士断腕的阵仗?这其中必有古怪!”
孚渡踌躇再三,道:“卑职听说,郝从流决定对漕帮动手之前,曾私下会见过一个人。”
“……谁?”
“东厂提督,陆依山。”
隼在笼中兀然暴起,高频急促的振翼声煽起人心中烦躁。曹鹧尤猛地把佛珠攥紧,一贯堪破红尘的淡然眸里,倏忽绽出一抹阴毒至极的光,“陆依山……好啊,又是你。”
“姓陆的这招借刀杀人实在阴险,倘或查案的是东厂,咱们还能参他一个干预藩政之罪。可是大宁府,却实实在在把着治理漕运的权柄,咱们可不能放任其追查下去,那漕帮里还藏着……”
孚渡欲言又止,“如果被朝廷发觉,就是削咱们一百次都不为过啊,公爷!”
“蓄养死士,还是极乐楼藏得最深的一批蛟,这罪名焉能不石破天惊。”
二层小楼雅竹环抱,叶观澜临窗而立,河风中那一袭蹁跹白衣,让曾雉不自觉想起初遇公子的情形,一时竟恍了神。
这间小楼从规制到陈设,无一不仿照了叶观澜在镇都的客寓。陆依山官复原职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北勒河边重金购置了这处宅院,之后更花了不少心思,将其复刻成北境之地另一个“一枕余”。
督主的心思很简单,他许公子此身自由,也希望他的矔奴无论身在何地,都能舒心惬意,常得自在。
曾雉定了定心,不解道:“公子怎么知道,燕国公一定把人藏在燕地境内的漕帮呢?”
叶观澜俯眺北勒河岸步履匆匆的大宁府兵,身后一架崭新的贴金自鸣钟八风不动地走着格数。
他说:“从城南水狱里偷换出来的刑徒,家世背景皆非同一般,自然不可等同文吏驿丞之流,用完即丢。何况这些人身负血案,稍不留神就是灭顶之灾,燕国公更得在藏身的问题上绞尽脑汁。偌大燕藩,藏一人容易,藏匿百十号悬红要犯何其难。”
见曾雉仍一脸惑色,叶观澜浅含着笑,汲饱了墨汁的小毫从水洗上方停滞一秒,黄豆大小的墨滴落在濯淖里,排开细碎的涟漪。
“曾兄可还记得从庆阳书商手里收缴来的奉经人名册?”
曾雉回忆片刻,“我记得那上头似乎并没有提到燕地漕帮。”
“庆阳为曾经的商旅大市,又在北勒河上游枢纽位置,与漕帮有往来并不甚稀奇。但曾兄可曾留意到,庆阳书局每年与漕帮的走账钱额高达百金,且名目无一不是挂在纸张上。庆阳之地造纸工艺并不出名,甚至不及距离北平更近的豫州。何况船上书写,必得是燕地特产的桐油纸,才不致使字迹受水汽洇染而模糊。如此说来,漕帮每年高达百金的纸张交易难免显得可疑。”
“公子是疑心,漕帮每年利用走货之机大批采买《十诰经》,而那高价货款亦有封口的意思在里头。所以奉经人名册上才会略过一笔。”
曾雉一点就透,叶观澜莞尔。
“白纸黑墨,哪怕只有零星一点,也会觉得碍眼无比。可若藏污于秽,同恶相济,那么再不堪的龌龊都会显得不值一提。”叶观澜心胸疏阔,连带着笔下的千里江山图也尽显苍劲气魄,他收腕端详,好看的含情目弯了弯,“看来这一回,我与曹公不谋而合。”
“啪!”
曹鹧尤念珠扯断,跳落一地,他却自这乱声里消了愠色,骤然大笑出声,“方郎以后,江山再无才人出。与这碌碌朝堂委蛇几十载,总算遇上个无愧老夫手段的少年郎。愁哉?快哉!”
孚渡被笑得有些发毛,试探着问:“公爷是说陆依山?”
曹鹧尤不答,脚踩佛珠大步流星出香堂,没有回望佛像一下。他依旧身着西番莲纹,但眉宇间的虔诚早已被腾腾杀气所掩埋。
“知道借题发挥的不止他郝指挥使一个,这些年郝从流与咱们私相往来的证据,我可桩桩件件都留着。你替我往大宁卫走一趟,好好劝一劝这位指挥使大人,再不济,能迁延几日也好。小子想用天象击垮本公,我倒要查清楚,这些个歪理邪说究竟因何而起!”
十里栈桥,入夜寂静。打从十天前闹出了洛书倒行的怪异事,这座昔日里熙来攘往的内河港一下子萧条不少。
官兵竞日不休的搜查,搅得漕帮生意没法做,一连几天都无船只出港,河工到了晚上就龟缩进板棚里,烤火撩闲打发辰光。
忽地北面栈桥“扑通”一响,很像是有东西落水的声音传过来。却因为离得太远,被上夜的河工当成误听,笑骂着含混过去。
“听说老李头的儿子要娶媳妇了,难怪他前几天还说,打算辞工不干,回家享清福咯。”
“不容易啊。大半辈子都耗在了这条河上,他可是咱们这资历最老的河工……外头什么声音?”
“说了是风声,你别老疑神疑鬼的。官府查的那么紧,贼老子都不往咱们这里来。喝酒,喝酒……”
铁链沉到底,那一头的剧烈挣扎慢慢停了下来。孚渡打了个手势,铁链快速回撤,一个蜷缩成团的黑影被拖拽出水面,细看居然是个浑身湿透,呛得只剩一口气的大活人。
“阿弥陀佛!”孚渡合掌叹道,“人世七苦,唯嗔痴二字最苦,施主何必这般强项,贫僧不过想从你嘴里听得一句实话而已。听说你的儿子就快娶亲了?”
那被倒吊之人闻言蓦地抬起头,花白乱发滴滴答答往下淌着水,那冻到发白的唇激动地嗡颤起来,站得最近的孚渡能听清他说的是:
“别,别动俺儿子……”
孚渡脸上流出一抹悲悯之色:“儿孙绕膝,天伦之乐,乃人世间最大福气,却偏偏有人不懂得惜福。”
隼尖唳着俯冲直下,他眸光陡地一寒:“李阿祥,你区区**凡胎,也敢沾染天象事,活该折堕了命数。不过贫僧答应你,只要你在这认罪状上画押,我可保你儿子一家往后都安稳度日。”
翌日清晨,随着一具花甲老汉的尸身漂上水面,一个平地惊雷般的消息震撼了整个燕地官场。
燕国公曹鹧尤联合直隶八府一百二十七名乡绅,具书参劾新近官复原职的陆依山逼杀无辜百姓,勾结地方官员伪造天象之说,意图祸乱藩政,其心实在可诛也!